当艾莲等人回到莫西亚神殿时,人数已经只剩下四人,还不及出发时的一半。四人分别是艾莲、蕾琪、卢里克和一名吉斯塔特士兵。
艾莲在回程中数次萌生想以龙技打穿天花板的冲动,但都在心里告诫自己要忍耐、不能这么做。要是因为一时冲动,害得自己也被活埋,那就别想救堤格尔了。
艾莲能够保有几分冷静,除了上述原因之外,其实另有两个理由。
其一是为了蕾琪。她的反应比艾莲还要无措。
她一边走一边不停抽泣着,连责备自己的话语都说得含糊不清。她一路上走得跌跌撞撞,在狠狠地摔了一跤后,便由一位士兵负责背着这位布琉努的公主往前走。艾莲注视着她的举止,并一点一滴地恢复了冷静。
其二是因为卢里克。当他们在地下通道中前进时,只要艾莲一激动起来,这名光头骑士便会这么叫道:
「战姬大人,堤格尔维尔穆德卿一定会平安无事的!擅长弓箭的人是有其应得的死法和葬身之地的!绝不会在这种时候死在这样的地方……!」
这句话与其是在激励艾莲,更像是在说给他自己听的,但这话或多或少还是让焦急的艾莲获得了慰藉。卢里克也是个弓箭好手,所以艾莲才会相信他的话语。
「我们要往亚尔堤西姆前进了。」
一回到神殿,艾莲连呼吸都还没调整好便回头看向蕾琪等人,以清晰的嗓音宜布。
「那个崩塌意外的损害范围非常小。实际上,这场意外并没有在我们返回这里时所走的通道上造成任何影响。虽然不知道这是谁动的手脚,但那人引起坍塌的目的,就只是为了要摧毁圣窟宫而已。」
「您是说,要到崩塌的位置附近把人挖出来……吗?」
卢里克露出了不安的表情,吉斯塔特士兵也以怯弱的语气提出反驳。
「可是,这么做的话,即便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卿恐怕也……」
艾莲杀气腾腾地瞪向两人。不过她立刻就摇摇头,收起锐利的眼神。
「……我想应该不太可能,不过若真有万一,就算是死了也必须带走他的尸体才行。因为对方也可能想找到他的尸体。」
一听到这句话,好不容易止住哭泣的蕾琪惊讶地瞪大双眼。堤格尔的死将会导致银色流星军瓦解,而且,泰纳帝还是有可能派出数十名士兵前往现场挖掘堤格尔的遗体。
「——是啊,就算他死了,也不能让他们找到尸体,绝对不能。」
没错,她没有时间在这里哭泣。现在他们需要的并不是空泛地说着「对不起」或「抱歉」,而是必须运用自己的手脚采取行动。
蕾琪也重新燃起坚强的意志,对艾莲点了点头。相信堤格尔平安的想法和难以掩饰的不安相互交缠,在她碧蓝的双眼中摇曳着。
「我明白了。那么我们该怎么做才好呢?」
打起精神的卢里克带着谨慎的表情问道,而艾莲的回答也不带任何犹豫——银发的战姬对着卢里克和吉斯塔特士兵高声命令道:
「你们两个现在立刻返回本队,只向罗达特伯爵和莉姆亚莉夏两人详细说明事情经过,让他们带着两千名士兵火速前往亚尔堤西姆。」
接着她看向先前负责看守的布琉努士兵们。
「我、蕾琪和你们现在就直接前往亚尔堤西姆。详情等骑上马之后再说明。」
她的声音铿锵有力,带着绝对不容拒绝的强势,即使是他国人民也只能心服口服。艾莲等人不想浪费一分一秒的时间,连拭去刚刚奔跑时所沾的脏污的时间都没有。艾莲一行人迅速地开始行动,由于人数缩减至六人,变得能够一个人轮流骑两匹马行进,算是相当讽刺的幸运。
他们离开神殿后,便兵分二路朝披此的目的地前进。艾莲等人以亚尔堤西姆为目标,在冬末的草原上策马奔驰。
太阳高挂在晴朗蔚蓝的天空中,已经接近中午了。艾莲和蕾琪都相当疲倦,却没有任何一人提出休息的要求。
要从莫西亚神殿到亚尔堤西姆,快马奔驰的话不需四分之一刻钟便可抵达,而且他们还有多余的马匹可替换,所以围绕在城市外的城墙很快地便出现在他们眼前。
「我们进入亚尔堤西姆之后要做什么呢?」
蕾琪策马靠近艾莲身旁。
「总而言之,先前往圣窟宫正上方之处吧,接下来等看到现场情况再作定夺!」
艾莲回答的口气相当粗鲁,但蕾琪不在意地表示明白了。两名少女注视着逐渐靠近的亚尔堤西姆城墙。
接着——两人同时瞪大了眼睛。
从城墙另一侧、靠近亚尔堤西姆中心的地方,突然窜出了一束漆黑的光柱。看到这道光的两名少女,心中同时浮现了「黑龙」这个词汇。
黑色的光束有如一根连结天与地的梁柱,笔直地射向天空,吹散飘浮在正上方的云朵,最后消失在虚空中。看起来就像是一条直升天际的黑龙。
一眨眼之后,让人误以为是远方雷击的巨响在空气中震荡。
黑色的光束无声地逐渐变细,最后完全消失了。
「刚才那是……?」
似乎是因为太过震惊,蕾琪只说得出这句话。但和表情难掩紧张与不安的蕾琪相比,艾莲的嘴角却露出了乐观的笑容。在她脑中浮现的,是红发少年堤格尔手里拿的黑弓。
「我不知道!总之快走吧!」
艾莲等人一踢马腹,朝着亚尔堤西姆外围城墙的东门加速前进。
目的地已近在咫尺,他们抬头一看,发现亚尔堤西姆的城墙有半数已被烧毁。
穿过城门之后,展现在眼前的光景只能以凄惨来形容。即便明白自己必须加快脚步,艾莲等人还是忍不住停了下来。
曾经是建筑物的残骸,沿着沾满煤灰的道路两旁一直向前延伸。烧剩的漆黑梁柱和墙壁像是被胡乱扔弃似地,被建筑物的残骸吞没大半,这幅崩毁的光景令人触目惊心。
道路上穿梭的人们外表看起来十分肮脏。但与瓦砾中或坐或躺的人们相比,却又会让人觉得他们还算是干净的。在断壁残垣中,有的人不断在瓦砾中翻找着可用之物,有人则是双眼无神地四处游荡。
整座城市彷佛深陷在无底的绝望之中。
满是煤灰的瓦砾甚至堆到了街上,蕾琪哑口无言地看着彻底改变的街道,跟在她身旁的两名布琉努士兵也因为眼前这幕景象的巨大冲击而颤抖着肩膀。
看着公主颓丧地伫立在原地,战姬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这的确让人感到愤怒,但现在的我们对此无能为力——走吧。」
蕾琪无力地点了点头。这是他们以前就谈过的话题——他们没有余力插手管这件事。
这条街上根本看不见旅行者的踪迹,来往的行人也大多衣衫褴褛,因此他们四人的身影变得十分引人注目,但艾莲对此毫不在意。
「——再往前走就是市中心了。」
照着蕾琪的指引走过一个弯道后,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情景令所有人惊讶地瞪大双眼。
在他们前方数步的地面凭空消失了。
正确来说,是该处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钵状坑洞。
坑洞的大小足以容纳一座小巧的屋子吧。原本是两条大道的交叉口,现在道路已经彻底被截断,曾经是石砖和土壤的东西化为残骇,堆满了坑洞。
坑洞周围站着几名像是来看热闹的城市居民,大家全都顶着一张难掩震惊的苍白脸孔往坑洞里看。
而有个人就倒在坑洞的正中央。
「……堤格尔!」
看到那个人似乎留着红发,左手拿着黑弓的瞬间,艾莲便毫不犹豫地纵身跳进了坑洞。她以惊人的气势滑下斜坡,冲向坑洞中央。
那个人的衣服和皮甲都破烂不堪,深红色的头发也相当凌乱,而且背上还背着一个人,所以很难一眼看出身分。即便如此,艾莲还是认出了堤格尔。她不可能认不出来的。
「你没事吧,堤格尔!」
艾莲冲到他身边抱起他,那人沾满煤灰的脸微微动了一下,开口说道:
「……艾莲?」
虽然声音有气无力,但艾莲听到他的回答后露出了放心的笑容。这时,堤格尔的身体突然失去了力气,艾莲立刻伸手扶住他。
她担心地看着堤格尔,这才发现他昏了过去。
「真是的……就会让人操心。」
她的眼角顿时浮现一抹泪光。但银发战姬立刻用力地眨眨眼,硬是将泪水收了回去。
艾莲此时才注意到堤格尔身上所背负的,是一具老人的尸体。他的衣服比堤格尔的还要残破,脸和身体全都沾满了血,已经断气多时了。老人的背上还有一道足以致命的巨大伤口。
——我记得他是巴多兰吧。
是担任堤格尔随侍的老人。从他们出发前往圣窟宫时,这名老人就一直跟随在堤格尔身旁。
——他是在那阵剧烈的崩塌之中,为了保护堤格尔才丧命的吧。
艾莲轻轻闭上眼睛,在心中短暂地为他祝祷。她在向巴多兰献上感谢之意的同时,也向谙神祈求这位老人的灵魂能获得安息。现在回想起来,就是这名老人奋不顾身地跨越国境,前来寻找当时身为俘虏的堤格尔,才造就了一切故事的开端。
是巴多兰替她做到了当时她没办法做的事情。
这个时候,艾莲的脚边垂下一条绳索的尾端。她抬头一看,发现蕾琪和布琉努士兵们正紧握着那条绳索。应该是在她奋不顾身冲下坑洞的时候,从某个地方翻出来的吧。
艾莲让堤格尔躺在地上,她先背起了巴多兰,再搀扶堤格尔、令他站起身子。她一抓住绳索,蕾琪等人便一点一点地将他们控出坑洞。
银发战姬环视四周,发现居民们开始陆陆续绩地靠了过来。应该是看到那束冲向天际、势若黑龙的光芒后,判断目前已经没有任何危险,所以才会战战兢兢地前来看热闹吧。
从艾莲等人到达这里时就一直站在坑洞旁观看的人们,开始对战姬和公主投以疑惑的眼神。
不过,没有任何人敢上前向他们搭话。不知是因为觉得不要随意攀谈比较好,还是因为城市被烧毁而没有多余的力气理会他们。
事实上,还留在这座城市里的都是已经筋疲力竭的人们。他们因为大火失去了原有的生活,就算泰纳帝军或银色流星军逐渐逼近亚尔堤西姆,他们也没有能力逃离这里。
不管怎样,对艾莲等人来说,只要这些居民不妨碍他们的行动,就已经是相当值得感激的事情了。
◎
太阳往西倾斜,使天空的蓝色产生了难以言喻的变化。
银色流星军在距离亚尔堤西姆三十贝鲁斯塔的草原上搭起了营地。
在统帅用的营帐中,艾莲、蕾琪、莉姆、米拉、马斯哈、卢里克和杰拉尔围成圆圈坐了下来。
艾莲与蕾琪向众人说明他们前往圣窟宫所发生的一切经过。但听完这件事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浮现苦涩的表情。
「首先……殿下和艾蕾欧诺拉大人,两位都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马斯哈这么说着,并深深地向她们低头行礼,额头几乎要贴到地面上了。
离开地下通道,并在莫西亚神殿与艾莲他们分头行动的卢里克等人,一回到银色流星军的扎营处,便立刻向马斯哈报告事情经过。于是马斯哈一边下令军队拔营,一边带着能立刻出动的两千名骑兵赶往亚尔堤西姆。
「不过,我们也太倒霉了。没想到竟然会在那个时候发生崩塌。」
艾莲叹了一口气。得知堤格尔没有性命危险而感到放心后,她的情绪也放松了下来。
「这该说是倒霉吗……?」
听到艾莲不假思索地说出这段结论,蕾琪这么回答。她将手抵在嘴边,露出了沉思的模样。
「我们一踏进圣窟宫的瞬间,圣窟宫的正上方就出现崩塌……真的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就算你不相信,但现实的确就是如此吧?把泰纳帝也在场这点考虑进去的话,那应该也不是他引起的意外。那本来就不是能够以人为的力量办到的事情吧?」
艾莲这么反驳道。这时突然传来一句语气有些阴沉的「打扰了」。只见蒂塔拿着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和现场人数相符的陶杯。
她脸上的表情阴郁,看到她的人都不禁静默了下来。马斯哈等熟识她开朗模样的人们,现在无一不强忍着心中的愧疚感。
栗发侍女以谨慎但有些僵硬的动作将陶杯一个个放到众人面前,里面盛有白烟袅袅的热茶。
「……蒂塔。」
艾莲犹豫了一会儿,代表众人向她问道:
「堤格尔的情况……还好吗?」
「他现在在自己的营帐内休息。只有几处擦撞伤,不是太严重的伤害。」
蒂塔用比莉姆更冷淡的口气这么回答。
「我知道了。麻烦你待在堤格尔身边吧。」
蒂塔轻声说了句谢谢,点头行礼之后就离开了营帐。众人先是低头看向陶杯,接着便有口难言地面面相觑。
「罗达特伯爵,在我们之中,你应该是最了解堤格尔维尔穆德卿的人吧?我就单刀直入地问了,他能在今晚振作起来吗?」
杰拉尔一如预料地以毫不客气的语气提出毫不客气的问题。米拉和莉姆皱起眉头,卢里克更是直接垮下脸来。但谁也没有开口责备他,因为马斯哈的回答更重要。
「——老实说,我不知道。」
马斯哈以沉痛的表情这么回答,使现场的气氛变得更加凝重。
「他迄今几乎都是只需一晚就能打起精神了,堤格尔就是如此坚强的男人。不过……」
至今为止的战斗中,也有几名亚尔萨斯的士兵死亡。但他们与堤格尔的交情,都比不上与巴多兰长久建立下来的羁绊。因为这位机灵又勇敢的矮小老人,从堤格尔之父乌鲁斯那一代起,便一直服侍着他们父子了。
而蒂塔大受打击的态度,也表现出其内心的悲痛和失落。
「堤格尔他那时……除了巴多兰的事情之外一个字都没提,对吧?」
听到马斯哈确认性的提问,蕾琪点了点头。
就在他们即将离开亚尔堤西姆时,堤格尔醒了。艾莲问他身体情况如何,他沉默不欣,一直到提起关于埋葬巴多兰的话题时,他才终于开口。
「将他全身都裹上蜜蜡,然后放进棺材里。现在这个季节应该可以维持一个月——我会把巴多兰葬在亚尔萨斯。」
当时堤格尔以不容反驳的强硬口气说完后,又再度失去了意识,沉睡至今。
「不过,堤格尔维尔穆德卿不是已经针对巴多兰先生的后事明确表达自己的意见了吗?」
「那是基于想好好安葬巴多兰的心情才有办法做到的吧。因为在说完这件事后,他就又变回那个样子了。」
艾莲冷冷地否定了蕾琪仍怀有一丝希望的疑问。金发公主忿忿地瞥了艾莲一眼后,手便在膝盖上紧握成拳,仿佛在抑制自己心中的无力感似的。
「既然堤格尔和你们都平安回来了,那就算放着亚尔堤西姆不管也行……但泰纳帝公爵那里的状况呢?」
米拉为了一扫现场的沉重气氛,便转移话题提起他们目前遇到的问题。而回答她的人是马斯哈。
「目前为止倒是没有什么明显的动作呢。根据殿下和艾蕾欧诺拉大人的话来推断,出现在圣窟宫的应该是本人吧。我想他现在或许已经返回自己能军队,正在思考下一步棋。」
「……被愤怒冲昏头的堤格尔维尔穆德卿,有可能下令突击敌军吗?」
莉姆这么问道,表情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僵硬。她暗自下定决心,若堤格尔真的这么做,自己无论如何都得阻止他。
堤格尔会将怒火的矛头指向妨害他们、导致巴多兰死亡的泰纳帝是人之常情,但重点在于他是否会因此无谋地发动战争。银色流星军若是在此时落败,恐怕将会面临瓦解的命运。
「别担心,莉姆。」
艾莲对金发在左侧绑成一束的副官答道。
「若是他真打算这么做,就是得把他揍昏,我也会拦下开战的命令,这我可以保证。」
「——总而言之……」
马斯哈环顾众人,说出这场会议的结论。
「不论泰纳帝军何时展开行动,都请各位作好随时迎击的准备。至于堤格尔——冯伦伯爵,至少今晚就别去打扰他了吧。」
于是会议到此结束。艾莲、莉姆、米拉和杰拉尔离开了营帐,只剩下马斯哈与卢里克。
「……有什么事吗?」
马斯哈一脸纳闷地问道。到目前为止,他都没有什么机会和这名光头骑士交谈。虽然耳闻他很仰慕堤格尔,但也仅止于此。卢里克将陶杯内的剩茶喝光后,站起身子说道:
「罗达特伯爵,您也稍微休息一下吧。」
「你的关心我心领了,不过……」
在马斯哈的眼中,他终究是名外国来的骑士。老伯爵以带着些许疑惑的眼神盯着卢里克。卢里克耸耸肩答道:
「因为我跟随堤格尔维尔穆德卿参战后,曾与巴多兰大人交谈过几次,除此之外也会一起下棋或玩牌。」
巴多兰因为介意蒂塔的感受,所以对艾莲抱持着些许疏离感,但和身为士兵的卢里克倒是处得还算融洽。马斯哈对此露出了「那又怎么样」的疑惑表情。
「而对您来说,即便两位的身分地位不同,巴多兰大人也是与您相当亲近的人。我当然不至于请您休息一整晚,但休息个一刻钟(约两小时)应该不要紧吧。」
若是超过一刻钟,马斯哈应该会因为责任感而无法接受。马斯哈沉默地摸着灰色的胡子考虑卢里克的提议。过了一会儿,才简短地向卢里克道了声谢。
卢里克对着马斯哈的背影行了一礼,便离开了营帐。但他立刻就停下脚步。
「竟然偷听别人说话,真是低级的兴趣。」
「好说好说,我只是没想到你也有如此贴心的一面,觉得有些讶异。」
杰拉尔从营帐的阴影处走了出来,脸上露出与其说是佩服,倒不如说是感到稀奇的表情。不过卢里克并未对杰拉尔发怒,因为他早已察觉到对方的存在了。
「算了,快来帮我吧,因为接下来这一刻钟内,我得连布琉努人的军队也一起管理。」
「为什么我非得帮你不可啊?」
「如果我直接对布琉努人下令,只会让他们心生反感吧?」
卢里克用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回答。杰拉尔在转瞬间闪过一丝讶异,但接着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明明才表现得一副天塌下来也愿意扛的态度,结果还没开始做就找人求助……不愧是吉斯塔特人,真是有够难看啊。」
「你只需要代替我传达我下的指示就行了。马斯哈卿也亲口建议我找你帮忙喔。」
「真拿你没办法,毕竟我更不想帮你收烂摊子……给我吉斯塔特的伏特加一桶。这样就算扯平了。」
杰拉尔爽快地答应了。他其实也想替马斯哈出点力气,毕竟他的父亲雨果·奥杰和马斯哈也是好友。
于是吉斯塔特人与布琉努人一边斗着嘴,一边在士兵们与营帐之间并行。
◎
堤格尔默然地坐在自己营帐的中央,身体的伤口早已经过治疗,也换上了新的衣服。
他左手紧握着漆黑的弓,有如一座石像般一动也不动。
而蒂塔则在他身旁静静地陪着他。营帐内一片黑暗,连蜡烛也是熄灭的。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语,营帐内的气氛显得黏稠而沉重。
这幅景象简直就像在诉说堤格尔的心境似的。
『——做得不错嘛。』
突然响起了一道声音。虽说是声音,却与藉由让空气震动、从人的嘴里发出的声音有着本质上的不同。这个声音只有堤格尔一个人听得见。
『你终于能够只靠自己的力量来使用它,而不需借助我或其他人的帮忙。』
堤格尔一口气射穿了那块厚实的基岩。
这声音虽然传进了堤格尔耳中,但这名年轻人却没有一丝反应。他只是笔直地注视着空无一物的前方。之后的整整半刻钟内,『声音』仍不断向堤格尔搭话,但最后还是死心了。
『竟然连话都不肯跟我说,看来病得不轻啊。算了,等哪天你心情好转的时候,我会再来找你的。』
即使声音消失了,堤格尔仍旧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愤怒、后侮、仇恨、惭愧、失落与无力感在内心肆虐,使他的心湖染成了一片漆黑。
巴多兰被泰纳帝的手下斯堤德杀死了。
但其实那等于是他亲手杀死的。
复仇的心情和自责的念头在心中化为两匹激烈缠斗的猛兽。
他在脑中反覆思考了一次又一次,思索着当时该如何反应才会有最好的结果。
如果没有泰纳帝等人的存在……不对,只要他不带巴多兰去圣窟宫就行了。也不对,如果他当时闪过斯堤德的攻击就好了。不,要是没有发生那起崩塌意外……不,如果……不对,要是……也不对,应该是……
这么做根本没有意义。现实是巴多兰已经死了,再也无法复活。即便他知道这点,却还是无法停止这愈想愈愤怒、愈想愈悔恨的行为。
堤格尔自己其实很明白。
他现在没有多余的时间停下脚步。他必须继续往前进。
明白归明白,但思绪却还是不停地空转,除了紧握黑弓的手,他全身上下逐渐失去了活力,腰部以下彷佛被某种东西缠上般沉重,甚至连活动身体都觉得麻烦。
无论他再做些什么,巴多兰也不会再表现出喜悦、悲伤或愤怒了。
晕染成橘黄色的天空转变为群青色,外头升起无数道炊烟,也听得见士兵们喧闹的声音,但堤格尔仍旧毫无反应。
蒂塔也陪同主人沉默地待在一夯,堤格尔非常感谢蒂塔愿意像这样陪伴,却又不出声打扰他。
直到士兵们轮流用完餐,夜幕低垂,星星和月亮都高挂空中时,堤格尔还是坐在营帐内一动也不动。
之后又过了大约一刻钟,自营帐外头的来访终于打破了这场僵局。
「打扰罗。」
一名少女手上拿着点燃的烛台,以极为自然的口气和脚步走进了营帐。她有着一头白银色的头发和红色的双眼,身上穿着以蓝色为底的军装,腰上系着长剑。此人正是艾莲。
堤格尔微微抬起头看向艾莲,但没有说出像是「出去」之类的话。艾莲将烛台放在营帐入口处,然后在原地坐了下来。
「我就直接问了——你究竟想怎么做?」
「……不能明天再说吗?」
堤格尔以疲惫又不带感情的声音答道。蒂塔则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瞪向艾莲,黄棕色的双眼强烈表明了希望艾莲能让堤格尔独处的想法。
但银发战姬不仅没有因为她的眼神而退缩,也理所当然地不愿让堤格尔独处。
「如果等到明天,你也不得不作出决定吧?那时便不是出于自己的意志,而是被时间逼到无路可退。所以我现在就要知道你的决定。你想怎么做?」
见堤格尔没有回答,艾莲又继续说下去:
「要在这时放弃交战倒也不是不行,毕竟泰纳帝公爵的兵力应该在至今的战争中元气大伤。所以如果双方都能提出不错的条件,并不是没有和平收场的机会,这样就能保住亚尔萨斯了。」
「……若演变成那样的情况,你原本的目标该怎么办?」
「我的目标我自己会想办法处理,这选用问吗?」
对于堤格尔以沙哑的声音提出的问题,艾莲回答的口气相当无情。这句话其实隐含着要堤格尔别把她的目标当成藉口的意思。她说的确实没错,堤格尔完全无法反驳。
当堤格尔因为自我厌恶而陷入沉默时,艾莲露出了严肃的表情,笔直地看着堤格尔继续说道:
「不过——无论我最后决定怎么做,我都会以『能打上一场值得骄傲的战争』作为行动的准则。」
「骄傲……?」
这句听来极为平凡的话语,却以意外强劲的力道打响了堤格尔的心。堤格尔嘴里低声重复这个词汇,艾莲轻轻地点头说道:
「没错。在尚未成为战姬之前……当我还是一名佣兵时,战士的骄傲就长存在我的心中。」
艾莲的视线始终锁定在堤格尔身上,只用手握住了腰间的长剑。
「佣兵没有所谓的归宿,全凭战斗的内容和报酬来选择雇主,而且也没有可以回去的故乡,只是为了寻求战场而不停地四处徘徊。不管是想一夜致富或是出人头地都只是痴人说梦,也不知道身边的同伴何时会丧命,真的是一无所有。所以——我告诉自己不能忘记骄傲。这是为了让我能维持自我,也为了我战士的身分。」
堤格尔又再一次在嘴里喃喃念出「骄傲」这个词汇。总觉得自己前一阵子曾经在哪里听过,但说话的人并非艾莲。
——啊,我想起来了。
是在与米拉一同对抗墨吉涅军的时候。那时她说过自己背负着骄傲。那是从所有使用冻涟的人身上继承而来、身为战姬的骄傲。
而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呢?
「是坚持吗……」
他的心境就像是终于找到了自己即将失去的东西。
重要的并非已死之人的思绪。
而是自己要用什么样的表情和心情面对死去的人们。
「——蒂塔。」
他突然呼唤蒂塔的名字,在那之前都像雕像般待在他身旁的栗发侍女这时抬起头来。
堤格尔以同时带有感谢和歉意的双眼凝视着蒂塔。
他没有发现蒂塔对自己的体贴,只是一味地顾影自怜,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之中。他可不想让巴多兰看到这样的自己。
「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堤格尔说出这句话时,已经恢复成平常蒂塔所熟悉的温和嗓音了。在这个声音传进耳中,看到堤格尔温柔的笑容时,蒂塔心中一直紧绷着的情绪终于溃堤了。
「堤格尔少爷!」
蒂塔泪流满面地扑向堤格尔,将脸蛋埋进他的胸膛放声哭泣。
堤格尔轻轻地抱紧蒂塔,摸了摸她的头,又轻拍她的后背。
「等这场战争结束,回到亚尔萨斯……安葬巴多兰之后,就来聊聊他的事吧。到时候再好好地告诉我——你所知道的巴多兰的事情。」
蒂塔一边哭着,一边不停地点着头。
当夜色渐深,缺了一角的弦月高挂天空之时,蒂塔因为哭累而睡着了。堤格尔让脸上还留着泪痕、发出平稳呼吸声的她在绒毯上躺好,轻轻地盖上毛毯后,便转头面对艾莲。
「谢谢你。」
他简短地说道,对艾莲深深地低下头。
「有什么好道谢的?」
「因为你当时救了我,我还没向你道谢。」
堤格尔带着真挚的神情回答疑惑地歪着头的艾莲。
「如果是那件事,我也得向你道歉才行吧,是我把事情想得太单纯了。而且,救了你的不只是我,当时蕾琪和卢里克也在喔。」
「我当然也很感谢殿下,也决定待会儿要亲自向她道谢,还有卢里克也是。不过……当时你扶起无法动弹的我,我真的很高兴,甚至觉得松了一口气——然后,还有另外一件事。」
堤格尔回过头看着沉睡的蒂塔,一边摸着她柔软的秀发,一边像是自言自语似地开口说道:
「父亲……我的父亲和巴多兰,似乎担心我只会将目光放在亚尔萨斯上。」
堤格尔想起了巴多兰在弥留之际所说的话。他之前完全没有发现这件事,而且更重要的是,他过去一直认为自己只要有亚尔萨斯就足够了。
「不过,最后巴多兰似乎是感到放心了,他说我的目光已经拓展到亚尔萨斯以外的地方了。」
「就算你能够注意到亚尔萨斯以外的地方,那也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并不是我的功劳。」
真要说的话,艾莲也只是给了他这样的机会而已。顶多就是把他带回莱德梅里兹当俘虏,并给予他些许自由的程度罢了。
「……算了,既然你都特地向我道谢,那我就接受吧。」
艾莲露出略显腼腆的笑脸,补上了这么一句话。
「那我先去和大家见个面吧,毕竟这段期间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
堤格尔为了不吵醒蒂塔而轻轻地站起身子,艾莲也将长剑挂回腰上,走到堤格尔身旁。
「我陪你一起去吧。虽然不会帮你多说几句好话,但总比让你一个人去挨骂好吧?」
她说的一点也没错。两人对彼此苦笑一下,便走出了营帐。
一踏出营帐,他们便不约而同地瞪大了双眼。因为营帐旁竟站着莉姆、米拉和蕾琪,甚至连卢里克和杰拉尔都在。
「……你们是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的?」
艾莲满脸讶异地问道。堤格尔虽然没有出声,但也和她一样惊吁。
「还不是因为这个布琉努人一直在分神。」
「还不是因为这个吉斯塔特人一脸焦躁地频频出错。」
卢里克和杰拉尔各自臭着脸用大拇指比着对方。
「有几件事情必须请艾蕾欧诺拉大人裁决,因为两位正在交谈,所以就决定直接在这里等待。」
莉姆语气平淡地回答,蕾琪则带着一脸歉意缩了缩脖子说:
「那、那个……因为有重要的事情要谈,既然都要等了,那就……」
「我必须根据堤格尔的判断来决定怎么行动,所以在这里等是最快的吧?」
抱着冻涟站在一旁的米拉也像是恶作剧般轻笑了一下。堤格尔环视众人,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自己深红色的头发后,便分别向每个人道谢。
◎
隔天早晨,堤格尔等人齐聚在总帅用的营帐内。
「有两件重要的事得跟你报告。」
老伯爵以这句话宣告会议开始。因为昨夜临时有要事必须处理,马斯哈没机会前去探望堤格尔。但他在这场会议上看见堤格尔的情况后,放心地松了口气。
另一方面,堤格尔倒是很在意蕾琪的脸色看起来有些古怪。
「在场的人之中有几位应该昨晚就知道了,第一件事是吉斯塔特王国派来了使者。不过严格来说,应该是路伯修公国的使者才对。」
听到这个名字,艾莲惊讶地瞪大眼睛。那是最近才与她交战的战姬伊莉莎维塔·法米那所治理的公国。
「对方表示想与堤格尔缔结友好关系,送来了以油腌渍的鱼和猪肉各五百桶,再加上伏特加三百桶。目前暂放在北边的港口都市克罗图瓦,若我方有意收下,似乎可以立刻送过来。」
看着马斯哈露出询问他意见的表情,堤格尔一脸为难地歪着头。
「所谓的友好……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觉得自己很有名啊。」
堤格尔对艾莲、米拉和莉姆投以求助的视线。因为艾莲带着愤怒的表情默不作声,米拉只好无奈地耸耸肩,开口说道:
「我想你的活跃表现还不至于连远在路伯修的人都有所耳闻。大概是因为艾蕾欧诺拉协助你,对方才会对你感兴趣,又考量到你赢了战争后的局势演变,所以希望能和你打交道吧.」
说到这里,米拉的嘴角浮现有些不怀好意的笑容。
「不过,她和艾蕾欧诺拉的关系可说是差到了极点喔。」
明白了冻涟的雪姬的话中含意后,堤格尔看向艾莲。艾莲闪避着堤格尔的目光,以相当不悦的语调回答:
「前阵子我不是暂时返回吉斯塔特吗?原因就是那个女人。而且,那家伙应该跟泰纳帝公爵或嘉奴隆公爵都有来往。」
「既然这样,是不是回绝她比较好呢?」
「如果是送给我的,我当然是直接退回去给她了——」
艾莲带着深恶痛绝的眼神吐出这句话后,又摇了摇头想甩去这种情绪。
「不过,那毕竟是送给你的。总之,既然是对方免费奉送的,你就收下吧。反正里面应该也不至于下毒吧。」
艾莲嘴上说着恐怖的假设,露出了狰狞的笑容。莉姆则似乎是基于对艾莲的忠诚而不便发表意见,所以面不改色地保持沉默。
堤格尔在无奈之下只好转而询问马斯哈。
「马斯哈卿,您认为呢?」
「若是因为拒收而招致对方不快,恐怕会酿成后患,从这次对方送来的数量来看,应该不会造成大问题吧。即便收下之后对方提出什么条件,也不至于无法应付。除此之外,不妨在仔细检查以防万一之后,再送个致谢信之类的吧。」
堤格尔点点头,命令杰拉尔负责接收和检查的工作。另外还吩咐他若是有多余的物资,就送往亚尔堤西姆。
比起上战场杀敌,他是个更适合调度后勤的男人,应该可以处理得很完美吧。
「接着是第二件事情。」
马斯哈说到这里便暂时停了下来,并深呼吸一口气。这让堤格尔感到有些讶异。从这位老将的态度来看,他要说的内容似乎比刚才的事情更棘手。
「玻德瓦从王宫来到这里了。」
马斯哈面色凝重地这么说道,堤格尔听完却疑惑地歪着头。他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那究竟是谁呢?当他还在搜寻记忆时,马斯哈带着苦笑告诉了他。
「是我国的宰相,皮埃尔·玻德瓦啦。」
堤格尔忍不住惊讶地「咦」了一声。
「宰相阁下亲自来到这里……?」
「是啊,而且据他所言——国王陛下似乎清醒过来了。」
布琉努王国的宰相在杰拉尔的带领下踏进营帐,他是名有着一副中等身材、穿着灰色宫服的老人。他那微微上吊的双眼、圆润的脸庞以及长至两颊的灰色八字胡,不禁让人联想到猫。
堤格尔低头封他说了句「初次见面,您好」,玻德瓦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很久以前,你曾陪着你父亲造访王宫过。好久不见了,堤格尔维尔穆德卿。」
才说第一句话就被纠正的堤格尔困惑地抓了抓深红色的头发。
「……我已经从罗达特伯爵口中得知国王陛下清醒的消息了。您是为了告诉我们这件事才来到这里的吗?」
堤格尔认为他此行应该别有目的。若只是为了告诉他们这件事,这名老人根本不必大费周章地亲自前来。而玻德瓦果真摇了摇头。
「我的目的是见你一面,好厘清你真正的想法。」
玻德瓦笔直地注视着堤格尔,以清晰的声音开始叙述:
「你在迪南特之战中成为吉斯塔特王国的俘虏,然后借助吉斯塔特国王的兵力,击退了侵略你的领土亚尔萨斯的军队——亦即泰纳帝公爵的私人军队。」
堤格尔点点头。
「你笼络了特里托尔的奥杰子爵及治理奥德的罗达特伯爵,即便被剥夺爵位、收回领土,仍不愿解散军队,并击败了嘉奴隆公爵的私人军队和纳瓦拉骑士团——我说的没错吧?」
「这样听起来,简直就像个穷凶极恶的贼首嘛。」
在一旁聆听的艾莲开玩笑地说道,莉姆立刻低声斥责她。
「关于我迄今的行动,确实正如阁下所言。」
堤格尔以相当认真的表情肯定了玻德瓦的叙述。玻德瓦摇了摇头,又长又翘的灰色胡须也随之颤动,并眯起了一对猫眼。
「你之后有何打算?」
「目前的计划是与泰纳帝公爵交战并击败他。」
堤格尔以极为自然的语气这么回答。猫脸宰相的表情更加凝重了。
「然后,你会就此取代泰纳帝公爵和嘉奴隆公爵的地位吗?」
「不。一旦确定亚尔萨斯平安了,我就会以俘虏的身分被遣送至吉斯塔特。」
听到堤格尔若无其事的回答,玻德瓦惊讶地半张着嘴,双眼也瞪得如铜铃般大。
「我说,你也该稍微斟酌一下用词吧?」
「这样子也不错啊。如果是我的话,会以贵宾待遇迎接你的喔。」
艾莲和米拉不知为何吵了起来,玻德瓦也因此恢复镇定。
「……你的意思是要离开布琉努吗?」
老宰相询问时的表情和声音显露出为难之意。堤格尔虽然对他的反应感到讶异,还是点了点头。
「关于今后的安排,我希望能召开协商审慎讨论,但我最终的去向的确是这么打算的。」
「……那你会怎么处置罗兰殿下交给你的杜兰达尔?」
「我会将它归还王室。」
堤格尔不假思索地回答,玻德瓦的额头冒出汗水,露出难以理解的神情,接着他转头看向马斯哈。而马斯哈脸上则挂着看好戏的笑容——很难与他向来稳重严肃的形象联想在一起。
「我早就说过了吧,玻德瓦。堤格尔毫无野心,就算真的有,也不会想在这场战争中搭顺风车。」
堤格尔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玻德瓦是担心堤格尔会利用这场战争扩大自己的势力。
猫脸宰相一脸困惑地再次看向堤格尔。
「这么说来,你的目的真的只是为了保护亚尔萨斯……?」
「是的。不过,我必须先声明一点,只要亚尔萨斯能维持和平……即便它成为吉斯塔特的国土,我也无所谓。」
马斯哈惊讶地瞪大眼睛,艾莲露出赞赏他胆识的豪迈笑容,米拉露出一抹混杂了佩服和傻眼的苦笑,蕾琪则是双眼圆睁,莉姆也一脸尴尬,不知道是该出言夸奖还是斥责。
而玻德瓦听到这句话,却只用指尖弹了弹如猫般又长又卷的胡子。无论何种情绪在他的内心激荡,这名猫脸宰相也完全不会表现出来。
见对方没有反应,堤格尔便换了个话题。
「关于蕾琪殿下的事情……」
从蕾琪有些沮丧的神情来推断,堤格尔认为他们应该早就谈过这件事了。玻德瓦轻瞥蕾琪一眼,神色自若地看向堤格尔。堤格尔以谨慎的口气问道:
「您相信蕾琪殿下所说的事情吗?」
「与其说相信,倒不如说我也只能承认了。她不仅知道只有我和殿下才知道的事情,而且就算她之前从未向人谈起这件事,但我也曾两度怀疑过殿下的性别。」
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让堤格尔惊讶地瞪大眼睛。据蕾琪所言,这件事应该只有她的母亲和国王法隆,以及泰纳帝和嘉奴隆等人知情。见堤格尔露出如此反应,玻德瓦淡淡地补充道:
「应该不会有其他人这么想吧。毕竟那是件知道实情才会觉得合理的事。不过——」
玻德瓦像是闻到讨厌味道的猫般皱起眉头。
「就算我大声宣布她正是王子,应该也是无济于事吧。我能够肯定她是殿下的几项事证,就只有我和殿下知道,再说那也不是能随意公开的事情。」
「关于这件事,难道不能再去一次圣窟宫吗?」
艾莲从中打岔道。
「那应该只是上方的地面崩塌而已吧?如果把瓦砾清除干净,我想应该还是能进去的。」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殿下能先返回王都见陛下一面。」
听到玻德瓦的提议,蕾琪紧张地探出身子询问:
「陛下他……父王的身体还好吗?」
「情况并不乐观。」
玻德瓦以认真的表情这么回答,接着继续说道:
「这是连殿下也不知情的事……其实在迪南特之战前,陛下便已患病了。而迪南特之战落败与殿下的死讯,更是让他的病情急速恶化。」
蕾琪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她印象中的国王虽然还不至于能用精力旺盛来形容,但也是个健康强壮的四十一岁男人。马斯哈忆起隔门探听时带来的冲击,露出了苦涩的表情。
「他衰弱的身体已经影响到精神状况……宫中的医师们开了无数的药方,神官长与巫女长也连日为陛下祈祷,但病情还是逐渐恶化。」
「我明白了,我们就去王都一趟吧。」
率先做出回答的是堤格尔。在众人目光注视下,堤格尔带着诚挚的表情继续说道:
「若陛下与殿下见面后病情能稍微好转的话,那我也没有理由拒绝这项要求。不过——在前往王都之前,还是无法避免与泰纳帝公爵一战吧。」
只要恢复意识的法隆国王正式承认蕾琪为公主,那泰纳帝公爵就会当场成为意图谋杀国王之女的反叛者。他应该会不计一切代价阻止蕾琪——甚至是银色流星军前往王都。
而在场的人都深信,这将会成为最后的决战。
玻德瓦在当天便离开了银色流星军的营地。猫脸宰相表示他得绕路而行,但还是得尽快赶回王都。
「我是个文官,在战场上帮不了任何忙。与其待在这里,我更希望能尽早向陛下报告蕾琪殿下的消息。」
堤格尔听他这么要求,便派约五十名骑兵负责护送他,就此与宰相告别了。
◎
菲利克斯·亚伦·泰纳帝在十岁之前曾面临三次致死的危机。到了二十岁之前又增加为五次。即便是二十六岁继承公爵爵位后,也不时会遭遇袭击。
「凡是继承泰纳帝之名的人,必须始终维持强悍的身心,绝不能输给任何人。」
自公爵年幼时父亲便每日对他如此耳提面命。但公爵的父亲却与这句话叙述的完全相反,是个体弱多病又驽钝的人。虽说就能力而言,他的父亲表现得像个中上水准的统治者,但泰纳帝认为他可能从未彻底展现出他的实力。
「一旦变得软弱,就会被实力较强的人吞食和取代,这就是人类社会的运转模式。你们也要谨记在心,若是仗着血统而不改变自己的懦弱,总有一天会被他人吞噬。」
泰纳帝拥有三个同母兄弟。若加上异母所生的孩子,人数应该会是其五、六倍吧。但他并没有血缘相通的姊妹。
父亲总是会在谈论其他话题时重复提起这句话,并且实际执行。其中最让泰纳帝感到不寒而栗的,是父亲竟煽动爱妾之子去谋害正妻之子。
在知道这件事时,泰纳帝不禁想起,有位云游四海的吟游诗人曾告诉过他,在遥远的国家,流传着一个将数十条蛇放进一个壶中,让它们彼此厮杀,最后仅有一条存活的骇人故事。
泰纳帝相当积极地锻链自己。他不断精进使枪、用剑和骑马的技术,也从年轻时便开始学习处理政事,并同时接连铲除试图见缝插针、取他性命的爱妾的孩子们。至于那些被他击败后哭着讨饶的人们,他则面不改色地通通斩首。
在泰纳帝二十岁那年,他的手足仅剩下一名弟弟,异母的兄弟姊妹也减少至五人以下。
就在那时,泰纳帝心中的某个想法正逐渐确立成形。
「一旦变得软弱,就会被实力较强的人吞食和取代。所以强者必须时常锻链自己,让自己永远是个强者,而所谓的强者,便是吞食弱者之人。」
泰纳帝对待弱小且无能的人十分冷酷无情,甚至认为他们没有存在的价值。其中唯一的特例,便是他的儿子萨安。或许,这也是他至少还留有一丝人性的证明。
对于自己认为是强者——也就是展现出绝佳能力的人,他虽然会予以重用,但能够满足他这个极高的衡量标准,包含随侍斯堤德在内的人,几乎是寥寥可数。
在他的眼中,这片大地上充斥着弱者。
他在自己的领土涅梅塔库施行相当苛刻的政策。
而这个政策实行的基准也十分符合他的作风。他仔细查阅至今五十年的纪录,根据这个地区能培育出多少人才,来决定施政的苛刻程度。比方说,若是这五十年内只出现一名引人注目的人才的地区,便会被无情地课徵重税。
「弱者与无用者都该死。只要那些人消失了,就能够找来有才能的人让他们住进去。如果那些人活了下来,或是出现更珍贵的人才,就可以立刻调整政策了,不是吗?」
他这句话并非谎言,有些地区的确施行了大幅度的减税政策。不过,这种好运当然不可能降临在每个地方,大部分的居民仍旧饱受暴政摧残。
他一直持续着这种恐怖又暴力的统治方式。
这是有几个原因的。
首先,是因为没有人能够阻止泰纳帝的暴政。
只有国王法隆能够对泰纳帝的施政提出意见。但这名公爵却以自治权为由,对国王的话充耳不闻。
泰纳帝光是在自己统治的涅梅塔库上已经拥有极大的权势,而那些与他关系密切的贵族们更使他在国王面前占尽优势。
假设泰纳帝登高一呼,这些贵族们便会一齐举兵叛乱,布琉努王国将会被非同小可的战祸笼罩,即便是国王法隆也无法强硬地干预他的行动。但也是因为国王始终不敢硬来,才会更助长了泰纳帝的气焰。
泰纳帝对于与自己为敌的人绝不会施予任何同情。
假设他的领地出现了约三百人的盗贼集团,他会派出三千兵力彻底击溃对手,而被捕的盗贼将无一幸免地沿着街道处以磔刑。泰纳帝也曾经亲自率领军队挥枪杀敌。讽刺的是,他严厉的施政手段,居然使得涅梅塔库的治安呈全国之冠。
泰纳帝十分擅长贸易与外交。他不仅与吉斯塔特的战姬来往,也帮忙保护邻近南海的各个城市。那些所谓出现大量人才的城市不仅税率很低,也都是繁荣之地。
但他们在泰纳帝眼里当然还是弱者,若是不慎坏了主人的心情,便会在一夜之间成为暴政下的受害者,不过这类例子并不常见。
涅梅塔库是以相当恐怖且扭曲的方式维持繁荣的。
过了十年、十五年,泰纳帝开始有一些想法。
他必须继续往上爬。换言之,他想夺取王位。
以一名臣子来说,他几乎是地位最崇高的。若想获得更高的地位,顶多也就是担任宰相了,但泰纳帝的目标却还在其之上。
公爵相当轻视国王。国王或许并非弱者,但也不是强者。至少他认为国王的能力在自己之下。
弱者会被比自己更强的人吞食并取代。
当时,泰纳帝认为实力足以与自己匹敌的人有两位。分别是宰相玻德瓦与嘉奴隆公爵。之后,他也认同黑骑士罗兰的骁勇是在自己之上,但那必须耗费数年才足以与他抗衡。
他一边关注着玻德瓦与嘉奴隆的动向,一边策划着该如何谋取王位。同时在过程中得知了王子其实是公主的事实。他是在距离迪南特之战约莫一年前与嘉奴隆公爵暂时联手的。
距离银色流星军的营地六十贝鲁斯塔(约六十公里)远之处,便是泰纳帝军的营地。
泰纳帝正独自待在由双层编织的绢布搭成的奢华营帐内。在毫无照明的黑暗中,他坐在以宝石装饰的椅子上静静地沉思着。只有他的双眼彷佛饥饿的野兽般射出白色的精光。
——战争应该会在几天内爆发吧。
方才玻德瓦派遣的使者来到泰纳帝的营地,向他报告国王已恢复意识的消息,同时要他停止战争、解散军队,到王宫晋见国王。
泰纳帝杀了那名使者,并命人秘密埋葬他的尸体,伪装成从未出现过的样子。
——蕾琪应该还活着。
既然如此,要是前往王宫,等待着泰纳帝的仅有毁灭一途。为了化解这个危机,他必须除去国王法隆或蕾琪其中一人的性命,而且得赶在这两个人相见之前。
——法隆目前的身体应该非常衰弱,但还不至于在今明两天撒手人襄。还是将蕾琪与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的势力一同铲除才是较确实的方法。
但这么做并非毫无风险。虽说在兵力上仍是他占上风,但现在泰纳帝不仅没有龙,甚至还失去了身为自己左右手的斯堤德。
若是在此先返回自己的领土涅梅塔库一趟,招募新的士兵的话,应该还是能备妥比敌人多出一倍的兵力吧。
但泰纳帝现在没有多余的时间这么做。他必须在蕾琪抵达王都前拦下她。
其实泰纳帝有一个几乎可以百分之百击败堤格尔的计策。
那就是现在立刻赶往王都,以讨伐拥立假王族、意图谋反的堤格尔的理由关闭所有城门,固守在王都内。
接下来只要一边争取时间,一边派使者前往涅梅塔库准备新的军队就行了。也可以派刺客暗杀堤格尔,或是雇用萨克斯坦的佣兵。
一旦泰纳帝占领了王都,堤格尔和蕾琪就会前往挖掘亚尔堤西姆的圣窟宫,在该处证明蕾琪为王族吧。
但就算证明她是真的王族,蕾琪的发言份量和影响力都不可能超越自己。在短时间内应该会有不少人对她的身分抱持怀疑的态度。
相较之下,泰纳帝公爵的妻子是国王侄女的事实众所皆知。就王室血脉的存续这点,泰纳帝也并非没有胜算。
既然嘉奴隆早已从舞台退场,接下来只要赢得这场战争,他就能以泰纳帝公爵家的权势压下所有不利于他的言论。
若斯堤德现在还活着,肯定会如此建言。而泰纳帝也可能会采用这个提议吧。
但泰纳帝考虑到这一步时,却放弃了这个计策。因为若要完美地实行这个计划,至少需要一名能力被泰纳帝认可的帮手。
他对在之前的战斗中落败的屈辱尚未释怀,以强者身分走到这一步的霸气也并未衰退,更重要的是因为失去了儿子和心腹,使他的复仇之火燃烧得更加炽烈。他下定决心,一定要亲手葬送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的性命。
隔天早晨,泰纳帝军与银色流星军几乎同时展开了行动。双方都朝着王都开始南下了。
过了中午之后,银色流星军搭起休息用的营帐,在那时召开的军事会议中,马斯哈看着地图向众人报告现况。
「他们的脚步并不仓促,但也不算缓慢前进,可说是毫无破绽的行军方式,很难拉近彼此的距离。」
泰纳帝军与银色流星军之间隔着五、六十贝鲁斯塔的距离。要缩短距离进行攻击十分困难。
这附近一带尽是广大的平缓草原。对方应该也和他们一样派出了侦察兵,所以若是随意拉近距离,立刻就会被敌方发现。如果我方为了接近敌人而让士兵加快脚步,敌方就能在这段期间内好整以暇地准备迎击。
「但也不是没有缩短距离的机会吧?」
同样看着地图的艾莲质疑道。若是以从双方和王都的相对距离作为考量,泰纳帝军和银色流星军的距离可说是相差无几。在抵达王都之前,必定会产生冲突。
「说的也对。恐怕泰纳帝公爵便是打算在这里迎击我们吧。」
马斯哈以手指指着地图上的一点。那里是梅勒维尔草原,位于王都尼斯北方约四十贝鲁斯塔之处。
那里的地形极为平缓,没有丘陵或森林,距离河川也有一段距离,是难以运用地利的区域。这对人数占优势的一方有利得多,而且若是从这里继续往南前进,便会碰上许多森林或丘陵。
于是在三日后的黄昏,泰纳帝军抵达了梅勒维尔草原。银色流星军也在不久之后踏进梅勒维尔。
那天晚上双方都在该处扎营,让士兵们休息准备明日的决战。
昼夜更替,在覆盖着厚重的灰色云层的天空下,梅勒维尔草原上正飘着冰冷的细雨。虽不至于干扰视野,但打在身上的细小雨滴和寒意却还是让双方士兵感到不安。
不过,统帅即使在心中提高警戒,却没有将情感表露在脸上。双方迅速地布阵完毕,隔着数百阿尔昔的距离互相对峙。相较于泰纳帝的一万六千大军,银色流星军的人数根本不足一万五千人。
泰纳帝军与银色流星军皆是采取中央部队再加上左右两翼的阵型,但泰纳帝军的中央部队前线是将长枪排成纵队,队形并不整齐。银色流星军则是让中央部队往后退了一大段距离,形成一个凹字形。
「果然还是用上四枪之阵了吗……」
马斯哈站在统帅身旁,摸着灰色的胡子低哺道。
让士兵排成纵向细长的部队,不断以强烈的突击和像是退潮般的急退来攻破敌阵,是泰纳帝家族的必胜阵型。
这个阵型会让我方不知道是由哪个部队发动攻击,而且要是被他们撤退的举动诱惑而往前挺进,就会被敌人包围击溃。
「——没问题的,罗达特伯爵。」
统帅回头看向马斯哈,露出了轻柔的微笑。但今天站在那里的人并非堤格尔,而是蕾琪。她现在是银色流星军的统帅。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一定会成功的。」
她的声音绝不算是强而有力,却温柔地拭去了马斯哈的不安。虽然她没有在圣窟宫得到想要的东西,但还是在无意识之中获得了成长。马斯哈察觉到这点后,脸上的表情也放松许多。
「是啊,我这把老骨头也会克尽绵薄之力的。」
堤格尔现在正位于后方的候补部队中,而米拉也是。
「直到最后还让你陪我涉险,真是不好意思。」
堤格尔一边确认黑弓的状况一边回头看向米拉。米拉则把冻涟靠在肩上轻笑了一下。
「我会全部记在帐上的,所以你不用介意。反正之后会请你慢慢还清的。」
「……我要以什么方式偿还呢?」
「方法就交给你想吧。如果我觉得不错就会采用,觉得不好就驳回。而最简单的偿还方式就是效命于我罗。」
「那可不行,艾莲会生气的。」
实际上应该不只是生气这么简单吧。米拉对耸了耸肩的堤格尔笑着回答:
「只要变装不就好了?在艾蕾欧诺拉面前披上熊皮,说你的名字是乌鲁斯就行了。」
堤格尔被她说中痛处,只能搔着深红色的头发掩饰尴尬。
宣告开战的号角声响起,冷风在被雨淋湿的大地上呼啸而过。
双方都举起了红马旗,而贵族们的无数军旗也在士兵们头上飘扬。在其中绽放异彩,格外引人注目的则是这个国家没有的黑龙旗。
吉斯塔特军在这场战争中仍是位于银色流星军的右翼。而与他们对上的泰纳帝军左翼,已经可以看出士兵们恐惧不安的神情。
由于是布琉努军队之间的战斗,前哨战并未派出弓兵,只有举着长枪和盾牌的两军士兵缓缓拉近彼此距离。
自己身上的铠甲所发出的碰撞声,让他们心中的兴奋和恐惧不断膨胀,甚至涌起想落荒而逃的冲动,但位于前后左右的同伴使他们忍了下来。
泰纳帝军举起长枪,发出雳天战吼。热气和呐喊声煽动空气,使大地猛然刮起疾风,稍微吹散了绵绵细雨。步兵们踏过被雨淋湿的杂草,踩着令湿地为之震动的步伐迅速挺进。
银色流星军中有的人举起盾牌防御,也有人投掷事先准备好的标枪,数百柄标枪划过空中朝泰纳帝士兵们倾注而下。即便以盾牌抵挡,只要不小心因为重量而失去平衡、不慎跌倒,就会被一旁的同伴践踏至死。
标枪虽然看似缓住了泰纳帝军的突击,但还是无法阻止他们继续前进。
泰纳帝士兵彷佛要将敌人连同盾牌贯穿似地向前猛冲,举起长枪刺向敌阵。有的士兵攻击失败,反而被敌人刺穿身体,也有人从盾牌之间的空隙击碎了敌兵的头部。折断的长枪和破碎的盾牌混着鲜血散落地面,战场上充斥着怒吼和呐喊声。
细雨能冲淡鲜血,却无法洗净血腥味。
当双方的中央部队开始浴血奋战时,银色流星军的左翼也与泰纳帝军的右翼展开激战。
以骑士团为主的这支部队,以枪和剑发动锐不可挡的猛攻,但敌人也似乎预料到这点,于是架起了滴水不漏的防御。士兵们围成人墙并叠起盾牌,躲在盾后以丢掷标枪、石头或是泥巴的方式来妨碍攻势。
另一方面,位于右翼的吉斯塔特军则因为泰纳帝军左翼前进的幅度有限,所以比其他部队迟了一些与敌人接触。
艾莲一如往常地站在最前线杀敌,挥舞着艾利菲尔接二连三地砍倒敌人。她银白色的长发随风飘扬,掀起染血风暴往前挺进的战姬身影,让敌人为之胆寒,跟随她的士兵则士气高涨。
「吾主可是有着『银闪的风姬』与『剑之舞姬』的别名,能够一骑当千的战姬!你们这些杂牌军就是来再多,也只会一一死在她的剑下!」
泰纳帝士兵虽然十分惧怕艾莲,却仍旧拚死抵抗。他们从两个方向或三个方向同时策马逼近,不仅是使用盾牌,甚至连剑和枪都拿来防御,使出浑身解数想阻止艾莲前进。这样一来,即便艾莲想杀出一条血路,也得花上一番功夫。
——这群人究竟有何目的?
艾莲挥舞着银闪的剑身,在脑中思索着。敌军之所以在战场上想办法拖延时间,可以归咎出两个原因。其一是他们在等待援军,其二则是等待其他部队与敌人分出胜负。
——所以他们是在等待中央部队获胜吗?就算是这样,也不至于一直往后退才是。
若是左翼再继续后退下去,中央部队的侧面就会毫无防备,极有可能导致他们加速瓦解。当艾莲正想暂时后退观望敌情时,一名士兵上气不接下气地前来报告。
「战姬大人!新的敌人出现了!」
吉斯塔特军的右侧突然出现了一群敌方的步兵,并从旁发动强烈的攻击。艾连得知此事时也大吃一惊,但她在转瞬间便冷静了下来。
——可恶的泰纳帝公爵,竟然早在两军开战之前就设下陷阱了。
这群步兵恐怕是在昨夜就脱离主要部队,一直潜伏在战场外围吧。而且中央部队的部分士兵还配合这组独立部队的行动,将枪尖对准艾莲的军队,之前一直采取守势的泰纳帝军左翼也像是等待着这一刻似地开始反击。
若是遭到敌军自三个方向围攻,即便是吉斯塔特精兵也撑不了一时半刻。
艾莲仍旧站在最前线奋勇杀敌,一边大声激励我方士兵,一边缓慢往后撤退,但吉斯塔特士兵依然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泰纳帝士兵趁势朝着艾莲一涌而上。光是战场上出现少女就已经够引人注目了,这名少女还是敌方的主将,无论是生擒还是拿下她的首级,都肯定能获得莫大的奖赏。
而艾莲当然不可能如他们所愿地乖乖就擒,她将长剑舞成无数幻光,连同敌人的头盔一剑劈裂头颅、砍下首级,或是连枪带柄将敌人一刀两断。只要她一挥舞长剑,便会迅速闪过一道与其名号相符的银色亮光,狂风无情地带来死亡,接连夺走敌人的性命。
但泰纳帝士兵们即便目睹同伴的尸体堆积成山也毫不畏惧,奋不顾身地向前冲锋。
泰纳帝公爵曾向他们保证,只要拿下堤格尔与艾莲的首级,便可得到莫大的奖赏。即便是平民也能获得爵位与领土并成为贵族,还有足以挥霍一生的金钱,就连女人也可恣意挑选,可说是相当慷慨。如果成功活捉的话,还会追加奖赏。
这虽然是因为堤格尔和艾莲是银色流星军的灵魂人物,以及能藉此提升士兵的士气,但最大的理由还是出自于复仇之心。对泰纳帝来说,这两个人才是杀死他儿子和心腹的仇敌。
——情况不妙……
即便是艾莲也开始喘不过气来了。绵绵细雨正逐渐增强,虽然洗去了汗水和沙尘,但银发吸收水分后重量增加,紧贴在她的脸上。溅到军服上的血也滴落而下,将地面染成一片红黑邑。
但她脑中担忧的却是目前的战况。
——要是在这里被敌军击败并攻破我们的防守,我方的中央部队就会瓦解.敌人将趁势直接攻击本队,那就是我们输了。
她忍不住咬牙切齿,以愤恨的眼神瞪着在远处飘扬的泰纳帝军的大军旗。
说时迟那时快,那面旗帜突然像是被某个物体勾住似地倒了下来。原来是一支箭射倒了它。
看到大军旗被人击倒,泰纳帝军顿时笼罩在惊慌与不安之中。因为那面旗帜是竖立在接近泰纳帝军中央的位置。在深陷混乱漩涡的战场上,光是要让箭矢射中目标,就已经是相当困难的任务了,更遑论准确地射中固定军旗的钩子,这需要神乎其技的身手。
泰纳帝军不由自主地停下动作。这时,突然有一群扬起水雾而非沙尘的骑兵自后方出现,对他们发动猛烈的攻势。那是银色流星军的个别行动部队,由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与琉德米拉·露利叶领军。
米拉站在前线挥舞冻涟,接二连三地将敌兵击倒在地。而其后方的堤格尔则在她的保护下不断地以黑弓射出箭矢。他每射一箭,空气便会发出尖锐的声响,带走一名泰纳帝士兵的性命。
泰纳帝军所筑起的包围网缺了一角,让吉斯塔特军得以喘口气并成功地后退。
「艾莲,你没事吧!」
堤格尔策马奔向艾莲,在他身旁的米拉虽然不满地鼓起双颊,但并未对此表示怨言。
艾莲虽然对他露出了微笑,但因为疲倦而没有立刻开口说话。她轻轻地抬起剑尖后,明白主人心思的长剑便朝着堤格尔的脸送去一股温柔的微风。
「……嗯,还好啦。」
艾莲调整呼吸后,才终于有办法说话。虽然很难判定这句话究竟算不算回答,但堤格尔也笑着对她点点头。
正因为泰纳帝士兵们始终相信自己占有优势,所以银色流星军的援军才会攻得他们措手不及。狼狈的泰纳帝士兵们陷入恐慌,完全被敌人压制住了。
堤格尔收起笑容,露出认真的表情看着艾莲。
「你已经帮了我这么多,我实在是不想这样强迫你……但你还撑得下去吗?」
「那还用说。」
银发战姬带着无所畏惧的笑容迅速答道。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中央部队的战况出现了变化。
负责指挥部队的马斯哈和莉姆貌似完全无法抵抗四枪之阵的攻击,只能勉强防止军队瓦解。敌方采取的行动的确难以捉摸,银色流星军曾经数次被敌军后退的行动引诱,导致队形变得松散,敌军便从该处突破他们的防线。
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时,马斯哈和莉姆便会让部队后退,或者是迅速地将后方的部队调至前方来应对。话虽如此,这种方法也只是治标不治本。
在无法有效地削弱敌方兵力的情况下,中央部队看起来就像是流血不止的伤口,正面临溃败的命运。堤格尔之所以到了最俊一刻才带着备用兵力前往营救艾莲,也是因为他完全无法预测中央部队的战况会如何演变。
就在战争开始后过了近两刻钟,雨势开始变强的中午时分——
莉姆不耐地拨起濡湿的头发后,便以一如往常的冷淡表情开口对马斯哈说道:
「……我大致上都明白了。真的很抱歉,耽误了不少时间。」
「真了不起……我还没弄懂呢。」
马斯哈有些不太舒服地摸着湿透的胡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两人的声音都带着浓厚的倦意。
「负责指挥中央部队的那个人……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但无论做了什么事情,都可以从中看出那个人的习惯——即便是战场的阵型也如此。」
马斯哈只笑着告诉她那人是索尼埃尔侯爵。
若单论其构造,四枪之阵其实是极其单纯的阵型。以四支长枪队的其中一支发动突击,再迅速后退;接着,再利用退后时露出的破绽诱出敌人,将其拉进阵内击溃;与此同时,又有另一支枪队再次突击敌人,也一样在攻破敌人防线后便往后退,将敌人引入阵内。
就算敌人想对被拉进去的同伴伸出援手,也会被其他的长枪阻碍。
当然也可以采用专注于防守的策略,挡下每支部队的来袭,但这么一来只会让敌人改以标枪或掷石削弱兵力,同时挑衅我方罢了。如果我方接受挑衅展开攻击,就会被等着这一刻的敌人拉进阵中。
莉姆当然没有见过索尼埃尔侯爵。但她已经看出对方会怎么指挥四枪之阵的行动了。
「我们该怎么做?」
「当然是把他们刺出的枪——给拉过来。」
莉姆会告诉马斯哈是哪支枪会发动攻击,马斯哈便根据她的推测下达命令。银色流星军的中央部队逐渐改变了队形。
泰纳帝军虽然看出了这项变化,却仍旧使用四枪之阵。在我方占上风时,要毅然决然改变阵型是很困难的。索尼埃尔侯爵下令第二支枪队发动突击。
泰纳帝士兵们激昂地吼着,溅起泥水进行突击。而银色流星军则配合他们整齐地往后退,有如从海岸上退去的浪潮。
但泰纳帝士兵们并未立刻看出端倪。莉姆和马斯哈的巧妙指挥拖延了他们发现的时间,而当他们察觉时,早就为时已晚。
随着左右两方传来呐喊声——布琉努士兵对完全被包国的敌人露出了利牙。长枪戳进铠甲的缝隙中挖出血肉,击落敌人的盾牌,无情的利刃扫过了他们的脸颊和手臂。
泰纳帝士兵彻底失去突击时的气势,自左右两方攻来的枪剑无情地袭向他们。
在远处眺望这幅情景的索尼埃尔侯爵急忙下令另一支枪队展开攻击。只要能先击溃敌军的一部分,杀得他们措手不及就行了,也能够救出被引进陷阱的同伴。
但莉姆也已经看穿了这点。
「如果他派出第二支枪队,接下来不是第一就是第三。第四支枪队会暂时按兵不动。」
既然都说明得如此详细了,马斯哈当然能够应对。
「若碰上在第二支枪队行动前就派出第四支枪队的情况,那下一步就是派出第一支枪队了。在四支枪队中,他们突击和后退的动作都是最杂乱的。」
地面逐渐变得泥泞不堪,士兵们的反应也跟着慢了下来。
但无论如何,索尼埃尔终究无法如泰纳帝或死去的斯堤德那般灵活指挥四枪之阵。不仅是枪的攻击顺序,甚至连突击和后退的时间点也被看穿了。
话又说回来,若没有莉姆或马斯哈,银色流星军也没办法撑到看穿敌人动向并露出破绽的那一刻吧。
泰纳帝军如莉姆等人所料地派出第一支枪队发动突袭。而马斯哈也同样将他们引进我军的阵内深处。完全与同伴分离孤立的泰纳帝士兵们在敌军包围下逐渐被歼灭。
索尼埃尔侯爵忍不住向泰纳帝公爵要求支援,却被拒绝了。这不是因为泰纳帝厌恶他,而是预备兵力早已派去对付吉斯塔特军了。
但即使用上所有预备兵力,吉斯塔特军仍然没有瓦解。不,应该说是在即将瓦解的时候,因为银色流星军派了预备兵力过来会合,而成功重振旗鼓。
「不过……这还真是场势均力敌的苦战啊。」
在一步步削弱敌人的第一支队与第二支枪队的同时,马斯哈这么低喃道。我方的备用兵力也早已不剩一兵一卒,全都交给堤格尔和米拉了。
若马斯哈等人再晚一步掌握敌军的动向,银色流星军的中央部队恐怕已经被攻破,陷入崩毁局面,最后彻底溃败了。
泰纳帝军的中央部队处于半毁状态,左翼也逐渐被敌人攻破,只剩下右翼还在持续奋战。而对他们持续进行一进一退的攻防战的,正是构成银色流星军左翼核心的骑士团。
骑士团虽然没有打下特别辉煌的战果,但无论遭受何种攻击,他们都不会退缩,而且还会适时给予敌方强烈的反击,可说是表现得可圈可点。
最后,在卡尔瓦多斯骑士团的奥古斯特与佩尔许骑士团的埃米尔等人的英勇奋战下,他们终于成功地取得优势。
雨势终于逐渐增强,狂风吹得军旗剧烈地翻动着。
「——阁下,请您快逃吧!」
在泰纳帝军的大本营中,一名随侍带着沉痛的表情如此进言。
公爵的身旁仅剩下不到十名随侍与近百名士兵。
现在泰纳帝军的左翼因为遭受吉斯塔特军的攻击,已经逼近瓦解。虽然目前还勉强抵挡得住,但距离溃败应该也不远了。
他的视线扫向中央部队,有半数士兵也已经被敌人包围,正逐渐被击溃。而前去支援他们的士兵们也被巧妙地击退了。
右翼的战况虽然没有什么变化,但很明显地并非处于优势。若是从这里拨出约五百名士兵,应该会立刻被敌方压制并攻破吧。
这是一场显而易见的败仗。
「只要退回涅梅塔库,还能再次备妥万人大军的。请您定夺吧——!」
随侍抱着被处死的觉悟挺身死谏。这类建议向来都是由斯堤德提出的,但他现在已经不在了。泰纳帝公爵沐浴在大雨之中,低垂着头看向随侍,同时仰望黑灰色的天空。
——若是斯堤德还活着的话……
若是他还活着,或许得胜的就是他们了——泰纳帝能够如此断定。但现在思考这件事也已经毫无意义了。
而且泰纳帝很清楚,即便在此时逃往涅梅塔库也无济于事。
「随便你们怎么做吧。看是要投降、自杀或是继续战斗都好。」
公爵的表情变得比平时严肃的模样更骇人。他虽然这么宣布,但随侍和士兵却没有任何人愿意离去。泰纳帝认为那并非出自他们的忠诚心,而是因为自暴自弃才会如此。
泰纳帝的左翼部队被击溃之后,吉斯塔特军紧追在四处逃窜的士兵身后。双方的人马早已用尽体力和精力。没有一把剑是完整无缺的,没有一具铠甲不是伤痕累累,也没有不流血的士兵。
即便如此,泰纳帝的士兵仍旧抛下武器和铠甲,挤出最后的力气拚命逃跑,吉斯塔特士兵也同样拖着折断的长枪在后方追赶。就在这时,泰纳帝公爵看见一群骑兵笔直地朝着他奔驰而来。
那里有一面在狂风大雨之中激烈翻动的黑龙旗。旗下是并骑着马的银发战姬与蓝发战姬。而策马跑在最前方的则是一名手里握着黑弓,有着一头深红色头发的年轻人。
自从上次在圣窟宫交战以来,这回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和菲利克斯·亚伦·泰纳帝又备自举着弓和剑展开对峙。
堤格尔的脸上和手臂都布满细小的伤痕,有些伤口甚至还流着血。而泰纳帝当然是毫发无阳。
泰纳帝永远不会知道,眼前的光景与之前堤格尔和萨安在莫尔塞姆对峙时的情况如出一辙。不过其实当时并未下雨。泰纳帝公爵若是知道了这件事,不知他是否会心生感慨。
好一阵子,两人只是沉默地瞪视着彼此。艾莲、米拉和泰纳帝的随侍们也静静地在原地保持不动。但是在场的所有人都感觉得出来,当这紧绷的气氛被打破的瞬间,双方都会同时采取行动吧。
他们耳中只听得见雨声与几乎将其掩盖的远处的交战声。所有的人都浑身湿透,砂土和杂草因为无法承受风雨的打击而发出哀鸣。
「——为什么你要出兵攻打亚尔萨斯?」
堤格尔十分冷静地开口问道。反而是泰纳帝露出了讶异的神情凝视着年轻人,像是在质疑他为何要在此时提出这个问题。
「若你当初没有这么做,就不会演变成现在的局面了。」
身在莱德梅里兹的堤格尔恐怕会被卖至墨吉涅,战姬们也不可能介入泰纳帝与嘉奴隆之间的争斗了吧。
「只要拿下亚尔萨斯,就可以防止吉斯塔特入侵。如果能将土地烧毁、带走所有居民的话,吉斯塔特应该更是会彻底失去兴致吧。」
泰纳帝想做的事情与所谓的焦土战术很类似。
在吉斯塔特发动侵略之前刻意将城镇毁灭,变成无人的荒野,以此手段打击敌人的战意。只有对于自己视为弱者之人毫无慈悲之心的泰纳帝,才能作出如此冷酷无情的判断。
「竟然就为了这种事情……!」
「我不认为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
看着怒不可遏的堤格尔,泰纳帝神色自若地答道。他的视线离开堤格尔,转而望向艾莲。
「隔着孚日山脉与亚尔萨斯遥遥相望的是你——艾蕾欧诺拉·维尔塔利亚。虽说是布琉努军太过大意……但毕竟是仅凭五千兵力便在一夜间击溃两万五千敌军的将领,我当然会对她多加防范。我早就认为某个邻国可能会在我和嘉奴隆开战之后开始行动了。」
而实际上,墨吉涅王国也的确在等待这个时机,趁嘉奴隆和泰纳帝彼此开战后举兵侵略。
泰纳帝之所以无法即时阻挡越过国境展开侵略的墨吉涅大军,除了因为敌方统帅克雷伊修透过巧妙的伪装隐瞒侵略的时间和地点之外,也是因为他在不久之前失去了罗兰这个原本想用来应急的王牌。
泰纳帝再次看向堤格尔,继续说道:
「而且,若是我不出手,嘉奴隆也有可能出兵侵占亚尔萨斯。那个男人和我都与吉斯塔特王国暗中来往。无法保证他不会像现在的你一样引吉斯塔特军进入国内。」
艾莲和米拉因为感到相当震惊,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虽然是我方主动询问,但没想到泰纳帝竟会解释得如此详细,让人不禁对他的残忍和冷酷感到战栗不已。同时所有人还必须全力把持住心神,才能避免被这名岁数是自己两倍以上的男人的威严震慑住。
堤格尔沉默不语,但这并非是出自惊讶或恐惧。
泰纳帝彷佛已经将自己该说的话都说完似地,不再开口。堤格尔看着泰纳帝,先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那是一道混浊的叹息。
「——听了你刚才说的话之后,我明白了。我果然还是无法原谅你。」
他现在脑中浮现的是已经不在这个世上的老随从——又或者是老人背上那道凄惨迸裂的红色伤口。
天色变得愈来愈暗,雨势和风速都逐渐增强。堤格尔的双眼被复仇之火染成一片混浊。与愈来愈冰冷的身体相反,他的内心因为漆黑炽热的恨意而沸腾着。
——手上的黑弓正蠢蠢欲动。
「我也不会原谅杀害我儿子的你。」
堤格尔将箭矢放在黑弓上,让马往前踏出一步。泰纳帝见状跟着拔出长剑,骑马步出大本营。
就在这时,艾莲突然策马与堤格尔并行。正当众人都以为她想插手这场一对一的对决,而差点惊呼出声之时,他们的眼中竟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情景。
艾莲一脸不悦地朝堤格尔的脸颊揍了一拳。这意外之举让堤格尔的身体猛然歪了一下。
所有的人都惊讶地瞪大双眼,倒抽了一口冷气。连泰纳帝也看不出她这么做的用意。
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恐怕只有艾莲一人。
「——你的眼神看起来很糟糕喔。」
堤格尔露出既惊讶又困惑的表情看着艾莲。
「可别忘了自己该走的路喔,堤格尔。」
她殷红的双眸和诚挚的嗓音触动了堤格尔的心。
「我不会要求你抛弃复仇之心,但千万别被它迷惑了,别把它当成你的武器。」
堤格尔虽然没有回应艾莲,但他确实听见了她所说的话。方才还一片混浊的双眼缓缓地恢复神采。虽然并没有完全拭去眼底的黑暗,但已经不至于遮蔽堤格尔的心了。
原本即将从堤格尔手里的弓渗出的——疑似黑光的物体,也在没有任何人察觉到的情况下消散了。在这场大雨之中没有一个人发现这细微的变化。
堤格尔的视线自艾莲身上移开,转而凝视着泰纳帝。
「谢谢你。」
能和你相遇真是太好丁。
当他的低语消逝在空中之时,漆黑的双眼已经充满了屹立不摇的战意。
「——那我走了。」
他简短地说道。这次艾莲并未阻止他,仅用力地紧握长剑,像是在祈祷堤格尔赢得胜利。
——我要击败泰纳帝公爵。
他无法放任这个威胁亚尔萨斯的和平、引发这场战争的男人继续为所欲为。他现在必须在这里将其击溃。
堤格尔取下挂在马鞍上的箭筒,将放在里面的几十支箭矢连同箭筒扔向地面。看到他的举动,泰纳帝脸色一沉说:
「你打算只用一支箭跟我决斗吗?」
「我没有余力射出第二支。更重要的是这会阻碍我的决心。」
「在这场风雨之中?……你是认真的吗?」
「局势并非只对我不利。」
雨水会夺走体温,让衣服紧贴在皮肤上。沉重的头发增添了身体的不适感,一旦跑进眼中,还会让视野模糊,也会让剑柄变得湿滑而不好抓握。然而,握在手中的长剑和箭矢不同,箭矢只要被风一吹,就连要正常飞行都相当困难。
「——好吧。」
两人相当自然地骑着马拉近距离。他们之间相隔大约三十阿尔昔。
弓箭对上长剑——艾莲屏气凝神地注视着这场奇特的对决。不仅是艾莲,米拉、吉斯塔特与泰纳帝的士兵也紧张地在一旁观望着。
即使众人明白这已经是场脱离战争的私人决斗,他们还是无法移开视线。
泰纳帝举起长剑,紧握缰绳。堤格尔则维持拉紧弓弦的状态,笔直地注视着敌人。
没有第二箭的机会。只能以一支箭击败泰纳帝的堤格尔,看起来十分不利。虽然两人相隔三十阿尔昔,但不论是用马还是自己的手臂,只要泰纳帝能挡下这一箭,之后再挥剑砍向堤格尔的脖子,就能夺下胜利。
但是,在这个距离下射出的箭,速度将会十分惊人。
剑攻击的轨道是一条肉眼可见的线,但箭矢则是一个点。与堤格尔这般技术高强的弓箭手对决,意味着就算是算漏了一指指宽的距离,也会导致死亡。
在紧张的气氛到达极限的状态下,双方动也不动地又过了大约十秒钟。雨势毫无减弱的迹象,狂风也肆无忌惮不停地吹着。
就在违时,风向转变了。对泰纳帝来说是顺风,对堤格尔而言则是逆风。一感觉到此变化,泰纳帝便发出怒吼猛踢马腹,四蹄践踏着泥土往前奔跑,三十阿尔昔的距离在转瞬间迅速缩短。
堤格尔只有极短暂的时间——在泰纳帝还来不及判断或反应的瞬间能瞄准目标。
——风与暴雨的女神啊……
他嘴里吟唱女神之名——但在脑中浮现的,却是银发少女的脸庞。
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不到二十阿尔昔。堤格尔松开了箭矢。
弓弦将箭矢射向虚空,接着箭矢飞向无论是迟了或早了一瞬间都捕捉不到的一处。速度和准度都是完美的。
下一个瞬间,泰纳帝高大的身躯飞离马背,抛向了空中。
——所有的事情都是在一瞬间发生的。
在堤格尔射出箭矢的同时,泰纳帝也挥下了长剑。他的反应速度彷佛听见了弓弦震动的声音般惊人。
而长剑挥出的轨道也是非比寻常地精确。他紧握在手里的铁灰色剑身牢牢地锁定逼近自己的箭镞。泰纳帝坚信自己会赢得胜利。
但就在他即将打碎箭矢的瞬间——吹起了一阵风。那与刚才狂乱的强风截然不同,是一道若不直接吹拂在肌肤上就无法察觉的微风。
正是那道风让箭矢微微往上飘起,以毫厘之距擦过了剑身。
于是箭矢刺中公爵的额头,箭身有一半没入其中。公爵双眼圆睁地飞离马背,仰望着天空坠落地面。
堤格尔始终维持射出箭矢的姿势,连一根手指也没有移动。弓弦传来细微的震动,冷汗自额头顺着脸颊流下。
在一阵极长的沉默后,堤格尔才从马上跳下,走到泰纳帝身旁。
公爵尚未断气。自额上流出的鲜血立刻被雨水洗去,箭矢造成的伤口清晰可见。他转动眼珠看向堤格尔,动了动嘴唇。
「布琉努……就交……」
话声在这里便中断了。他的双眼变得空洞无神,再也没有说出第二句话。
菲利克斯·亚伦·泰纳帝在梅勒维尔草原结束了性命。
「……刚才的风是你吹的吗?」
确定这场对决结束后,艾莲对着自己腰间的长剑低声问道。
艾莲的锐眼,精准地捕捉到堤格尔的箭在即将命中泰纳帝的剑时往上飘的那一幕。
如果将那视为偶然,也实在是太过凑巧了,让艾莲忍不住怀疑起自己重要的伙伴,但艾利菲尔却朝她送出一道带着否定含义的微风。
「……是吗……」
龙具不会欺骗自己的主人。
既然如此,堤格尔就是靠自己的力量获胜的,而那阵风则是协助他的同伴。
艾莲以满脸笑容迎接缓慢地朝她走来的堤格尔,兴奋地在心中思考该对他说什么话才好。
泰纳帝公爵死亡的消息,终于让处于败退状态仍拚命苦撑的敌方士兵彻底瓦解。蕾琪让敌兵撤退一段距离,并呼吁敌方投降,这下子泰纳帝的士兵们便接二连三地放下了武器。
梅勒维尔一战至此宣告闭幕。
而堤格尔始于莱德梅里兹的战争,也终于画下了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