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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九十亿的圣名

紫苑的血族 杉井光 20131 2024-11-04 11:02

  在罗马市的地下,如迷宫般交替组成的石室与通路广泛延伸出一大片区域。那是规模足以与地上生者住家匹敌的地下墓穴(catacomb )以古老岩石组成的狭窄通路,有一部分也充当下水道,因此在曲折蜿蜒的幽暗中空气充斥着腐臭与霉味。

  初音所潜伏的地点正是如此的墓穴之一。这里是由好几座大型的纳骨堂组成,三面墙壁上都挖有整齐排列的横穴,并收纳了已经变色的干枯遗骸。由于吸血鬼具备惊人的夜视能力,所以完全不须任何照明。

  “果然是上了年纪,竟然被枢机主教那种小角色伤到手臂。”

  初音懒洋洋地躺在铺地的稻草上笑道。原本如初雪般洁白的和服已经沾满了脏污的泥巴与血渍。她的右臂不见了,和服袖子也从肩膀处被整个切落,只用了布胶带随便缠绕堵住伤口。伤口微微传出的冒泡声,正是右臂肌肉再生所发出的讯号。

  “总算能稍稍理解祖先们的心情了,他们往昔也只能躲在类似这种肮脏污秽的幽暗中生活啊。”

  “祖母大人,现在不是说无聊笑话的时候了。”

  “您体内累积太多情报了吧,脸色都开始发黑了。这样子再生的速度会很慢,还是赶快换血吧!”

  “余明白。”初音无精打采地爬起身子。“快点进行吧。”

  她以手臂环绕有叶的脖子并将脸凑上去。

  “耶!啊,等一下,在、在这里好像有点……”有叶显得很狼狈。

  “呼嗯,虽说有叶同学已经脱离我的守备范围很久了,但跟娇嫩的初音女士接吻,在相乘效果下,有叶同学应该也会变得满吸引人的。”

  突然有个家伙从旁边探出身子说道。那是一位身披有如医者的白袍、戴着夜视镜的白发年轻男子。

  “她们两人都是我的!快滚吧萝莉控!只有我有资格能看她们接吻!”

  一旁的尊也跳出来殴倒白发男。

  “尊跟宝雷老师都给我回避!”

  有叶的怒吼在地下墓穴回荡着。换血的过程中,这两个男的都被赶至有下水道流经的大型横穴那边。过了数分钟,有叶才宣布“可以了”,并把那两人叫回来。

  “真是太遗憾了。我在陌生的敌地辛辛苦苦协助藏匿初音女士,现场拍一张接吻的照片充当报酬应该不为过吧?”

  白袍男子装模作样地叹气着。

  宝雷——出生于香港的吸血鬼猎人,是紫苑寺家的主治医师,也是近乎顾问的存在,更是一个货真惯实的萝莉控。过去是幼年时的有叶照片,现在则以重返小时候的初音照片为酬劳,为紫苑寺家提供实质上的免费劳动。虽然有叶之前没听说,但这次宝雷是陪同初音一道来罗马的。

  “听说可以跟初音女士单独前往义大利旅行,我便兴致高昂、精神抖擞地准备了三大行李箱的萝莉服饰,结果来这里才知道是要秘密潜入梵蒂冈,真是受骗了。”

  “这次多亏有宝雷帮忙。托他的福,余才有机会跟那个让人气炸的混帐巴贝里尼直接谈判,收获也颇丰富。”

  初音这么说,接着才将视线转向有叶与尊。

  “很抱歉这么晚才跟你们联络。”

  有叶咬着嘴唇摇摇头。

  “……只要还来得及就好了。”

  当晚,那架炸飞屋顶后消失于夜空的恶心巨大车轮与羽翼综合体,至今依旧深深烙印在有叶的眼底。那玩意儿飞走的瞬间,位于车轮上的所有眼睛同时睁开,对有叶他们投以炽热的烈光。其中受伤最严重的,就是紧急发动魔名临门以保护静佳的冬子。她的背部受到严重灼伤,如今还在军方的设施进行治疗。

  当时尊也同样以魔名临门守护有叶,因此右臂化为了灰烬。结果那只手都还没长回去,尊就提议要兼程赶往梵蒂冈了。

  有叶也无法阻止尊的决定。不过来这一趟是为了协助祖母初音,绝不代表她赞同闯入梵蒂冈救回索菲亚。有叶如此解释给自己听,才有立场与尊同行。

  况且,究竟该拿索菲亚怎么办,有叶到现在都尚未决定。

  光是该怎么救她就让人头大了。除了那架座天使可对魔物发挥致命的破坏力外,就连已经克服所有吸血鬼弱点的尊,也被枢机主教以意想不到的手段击退了。

  初音愁苦地叹了口气,接着又喃喃说道:

  “竟然还准备了人造的座天使,这么一来就更棘手了。”

  “祖母大人认为座天使是还肉机关的科技吗?”

  尊一屁股坐在初音身旁问。

  “可能性很大。”

  “教会高层到底哪一个才是机关的走狗,已经查出来了吗?”

  “根据巴贝里尼的说法,不是枢机主教的任何一人。”

  “哼,那只红毛猩猩。关于这点或许可以相信他吧!毕竟那家伙的脑袋怪怪的,可以说是愚忠的信徒模范。”

  “不过既然如此,到底是谁把生物兵器交给柏崎少将?”

  有叶压低音量问着。能进入梵蒂冈宫殿五楼的,铁定是最高阶的干部。

  “不管是谁都没差吧?反正最后全都得杀掉。”尊咕哝着:“只要是欺负过索菲亚的人,一个也不能饶恕。”

  “你有想过要怎么把索菲亚救回来吗?”有叶没好气地质疑道。

  “呃?”尊歪着脑袋。“总会有办法吧,反正我是最强的。”

  “上次从飞行艇摔下来变成一滩血、整整两天都不能动的家伙是谁?”有叶拉扯尊的耳朵。

  “痛痛痛痛痛!”

  尊挥开有叶的手,一路逃到墓穴的墙壁边,到了那里才忿忿地站起身。

  “我才不会再输给那只猩猩咧!反正我已经知道他的技俩了!这只右手半天就可以长好!下次碰到就要把那家伙作成猩猩汉堡排喂狗!”

  有叶无奈地叹了口气。

  “那座天使你打算怎么应付?只要我们一接近索菲亚,他们就可从外部强制启动那架机器。”

  “这个很难说。要运算圣名跟写入都得在圣彼得大教堂进行,那些人愿意在梵蒂冈的正中央启动那架座天使吗?普通的信徒不知会有多少人被牵连进去。”

  宝雷插嘴道。然而初音摇摇头提供反对的看法。

  “余觉得对方会这么做的可能性很大。”

  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初音脸上。初音望着暂时不存在的右臂所在处,露出冷笑说道:

  “教会的家伙目的是希望天父能直接降临。只要能达成这点,人世的老百姓就是死了再多,他们也不会在意。”

  初音说到这暂时打住。这种事确实不难想像。神圣四文字计划很快就不会再只是紫苑寺跟皇国必须面对的问题,所以绝对要阻止那群人才行。

  不过——有叶心想。

  (救出索菲亚并不是必要的目的。)

  有许多更容易阻止教会的手段。既然那项计划必须仰赖一位身上无魔名的特殊体质少女,举例来说的话——

  只要把索菲亚杀死,事情就简单多了。

  (就算不杀死她,只要让她变成无法写入神之圣名的状态,例如使用某些指向性污染兵器这类的。)

  只不过这种提议有叶不敢说出口。

  有叶虽是隶属皇国的军人,却同时也是生于幽暗的恶鬼,并没有义务要将尊重人命放在优先考量。假使今天教宗不是索菲亚,她早就提议直接去暗杀对方了。

  可惜,她现在没法提出这种建议。她很害怕被认定为是出于忌妒索菲亚之故;此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她的良心不允许她对那位纯真无瑕的少女下毒手。

  “总之,宝雷老师,你就将祖母大人送回日本吧。我们所搭乘的皇室专机应该能安全离开义大利才对。”尊说道。

  “当然,我早就想跑了。”宝雷回答:“听说现在梵蒂冈聚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两千多位修女——作为运算圣名之用——全都是我没兴趣的十二岁以上。如果被座天使的炮击打到,或者是被尊同学的失控牵扯进去,那我岂不是死得太冤了吗?”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只要是可爱的女孩,一个也不能白白送命!大家以后都会变成我的新娘。既然有办法集中这么多女孩,等消灭教会后,其中的修道院系统我就单独保留下来好了。”

  尊的这番轻浮发言,完全没进入正在沉思的有叶耳中。

  “余也想留下来战斗,但手臂一时半刻无法恢复,看来再生还得花上不少功夫。”

  初音耸耸肩,接着才将脸转向有叶。

  “有叶,你打算怎么做?”

  “……咦?啊?什么?”

  “你还在发什么愣?余是在问你,要不要跟余一起回国?”

  “怎、怎么会提出这种问题?那么一来我跑这趟不就白费功夫了吗?”

  “那你倒说说看,你跑这趟的目的是什么?”

  有叶一下子语塞。

  自己的心声被初音看透了。包括迷惘,以及对自己丑陋阴暗面的嫌恶,此外当然也包含有叶不想让尊一个人冒险的心情。

  (其实我也想帮助索菲亚。)

  (尽管只跟她共处了一段短短的时光。)

  (可是、可是……)

  有叶这才突然察觉,尊的目光始终集中在自己身上。

  “……老实说,我希望姐姐跟祖母大人一块儿回去。”

  尊的这番话,让有叶心中那种不知是愤慨还是悔恨的情感瞬间膨胀起来。有叶不由自主地扯着尊的衣襟强迫他站起身,拖到类似纳骨堂的细长通道上。

  “怎么了?”

  发现有叶的脸色如此凝重,就连尊也不得不压低声音。

  (你为什么那么想救出索菲亚?)

  但这番话,她却无法直接说出口。因为那么一来,就好像有叶不希望尊去救她一样。在这种有口难言的状态下,有叶只好假装人发脾气。

  “我、我呀!就是不想看到你因为冲动而白白送死,所以才跟来的!结果你竟然叫我回日本?”

  有叶愈说愈火大,结果尊对她点点头。

  “嗯。不过我是地球上最强的,不可能随便就丧命。而且我也很爱姐姐,不希望姐姐冒生命危险跟我一起行动啊!”

  “拜托,你别再那么说了。”

  有叶的情绪 下子就萎靡下来,甚至连怒吼的气力都没有了。

  “不管理由是为了什么,你的战斗就等于是紫苑寺一族的战斗。我既然身为族长,当然有理由并肩作战。”

  如此空虚的藉口在潮湿的幽暗空间中回荡着。趁尊还没回答前,有叶便抓住对方的肩膀垂下头。如果不这么做,她心中的其他情感可能会接续涌出。

  同一日的相同时刻——

  很凑巧,也有另一批人踏入了位于罗马地底下的幽暗空间。

  无数个脚步声在剥落的土壁与地板上闷闷地回荡着,黑影则在摇晃的火把照射下不停舞动。从壁龛中挖掘出的幽暗,让整个地下墓穴被更浓密的幽暗所埋没。

  正沿着阶梯往地下墓穴前进的,是以斗篷隐密掩盖住全身的一群圣职者。只有从前方数来的第四人是一位身穿修女服的少女。仿佛只有在她周围黑暗不敢靠近般,少女闪亮动人的金发显得楚楚可怜。

  她是教宗索菲亚。此刻的她脸色铁青,嘴唇紧抿成一条线。与她那缺乏生气的肤色恰巧成对比,只有挂在胸口前的圣印——也就是那条黑十字架散发出红润的光芒,而且还不时跳动着。

  这一行人终于走完向下的阶梯,抵达墓穴的最深处。继续穿过仅能容两人并肩的狭窄通道后,总算来到了开阔的场所。只靠火把照明很难显现出这个开阔空间的全貌,但看来应该是个天花板颇低的圆形场所。

  在索菲亚正前方的男子摘掉斗篷转过头。原来他是圣事规律省长官多米尼哥。

  “这个地点的正上方就是圣彼得大教堂的宝座了,而那边则是圣彼得的遗骸。”

  多米尼哥望向宽阔空间正前方的墙壁,那里有一块随手挖出一层土所构成的简单壁龛。壁龛里放着一块以起毛的古老紫色布匹所包裹的细长椭圆形物品。

  “真没想到这个地方才是梵蒂冈的真正核心。”

  另一人巴摘掉斗篷。他是主教省长官艾朵亚尔多。

  “陛下,请看那边。”

  索菲亚依照指示回头望向位于空间入口附近的壁龛,结果喉咙瞬间哽住了。

  那里有一具还很新的年轻女性遗骸。尽管腰部以下与手臂都用泛黄的旧布仔细包裹住,但脸部是露出来的,也可以看到栗色的头发缠绕在赤裸的肩膀上。大概是由于已经皂化了,肌肤呈现出一种通透的质感与光泽。

  索菲亚对那张脸孔非常熟悉。

  “……大索菲亚陛下……”

  少女喃喃念出跟自己一样的名字。

  索菲亚·安格理克斯·毕布里欧提卡留斯一世,她是前任教宗。年幼的索菲亚当初被选为合适的继承者并被带来梵蒂冈后,曾与她短暂地共同生活过一个月左右,不过后来就听说她去世了——

  没想到死状是如此地凄惨。

  “为、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索菲亚叫苦着,忍不住捂着嘴往后退。

  前任教宗的胸口被开了一个大洞。原本两侧乳房应该在的位置,也被那个黑漆漆的缺口吞没了。在大洞边缘还可以看到宛如野兽牙齿般被切开的成排肋骨。

  “那是用来放出圣灵的洞。”

  另一人除掉斗篷。他是教义省长官奥古斯丁,也是反对计划的其中一名枢机主教。

  “我们全地普遍教会之前已试过无数次,为每任的教宗写入神之圣名。但因为无法确定母音,所以总是变成不完全的神圣四文字。此外,每一位教宗都无法接受写入的结果。看来,人类的血肉之躯毕竟很难容下神。”

  索菲亚拼命忍耐全身的颤抖,在暗处中定睛凝视。不只是前任教宗,隔壁的壁龛,以及再隔壁的壁龛,都各放着一具胸口被贯穿的女性尸体。每一位都是保持站姿,应该是靠打入双肩的石桩所支撑吧。愈古老的尸体,破损情况就愈严重,此外,有露出脸的只有前任教宗而已,其他都跟圣彼得一样以紫色的布完全裹住。不过即便如此,还是可以确定胸口被开了一个大洞。

  “那、那么,我也会……”

  索菲亚的颤抖说话声令无数道黑影晃动起来。奥古斯丁则将目光垂下脚边。

  “……那是一种救赎。”

  第四人除去斗篷表示。他是福音传信省长官朱斯帝尼。

  “在主的碰触下,刻上其圣名,尽管只有一瞬间,但也跟主合而为一了。如此的功绩留在胸膛上,最后返回天国。所以那应该说是一种救赎。”

  (我就是为了这个才诞生,为了这个而被选中吗?)

  索菲亚以双臂抱住自己,轻轻摇了摇头。

  第五人拿掉身上的斗篷。一张衰老而充满苦涩的脸浮现,他是册封圣人省长官贝尼迪特。

  “……陛下如此慈悲为怀的牺牲情操,将能拯救那聚集于此的两千名修女。神的圣名尽管只是被运算出来的文字,对人体而言负担还是太过沉重。假使陛下不独自承担的话,所有相关的人都会因此丧失性命。”

  索菲亚不禁以手掩着自己的嘴。

  她回想起被火钳烙上文字的那些修女们。每个都因痛苦而在地上打滚挣扎,无法忍耐试图输入的力量,最后凄惨地死去。

  (假使我不承受,其他所有人就得……)

  最后巴贝里尼才取下斗篷。

  “来吧,陛下,请向圣彼得祷告。”

  枢机主教推着她的背,让她缓缓步入圆形的洞窟深处。面对那具由紫布包裹的尸骸并跪下后,索菲亚交叉双手。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该向谁祈祷比较好了。

  (不过,我已经无路可逃了。)

  (对尊他们也造成了莫大困扰。)

  (像这样结束教宗的工作,应该是最好的选择吧……)

  在圣骸面前,索菲亚这么说给自己听。

  “沙、沙、沙”的恶心声音突然自背后传来。索菲亚打断祈祷并回头张望,只见好几名圣职者跟着枢机主教们进入墓穴后,开始以鹤嘴锄挖掘墙壁。至于位置则是在前任教宗的隔壁。

  “啊,啊啊……”

  索菲亚不禁发出呻吟。

  (那是我的墓穴……)

  “全地普遍教会的存在目的就是这个。”

  索菲亚已经无法分辨那是谁的说话声了。

  “陛下的玉体,其实就是主重新降临地面所需的出口罢了。”

  “正是。在此之前的教宗们全都失败了。那是由于灵的容量不足,无法打开能让主通过的孔洞。不过如果换成索菲亚陛下,再加上能完全解析出圣名的话,一定可以……一定可以!”

  “就.算只有一瞬间也好。试算出来的结果九兆分之四十八秒。只要陛下的身体能维持这么久,主就可以通过陛下在人世间显现了!”

  男人们的说话声在泥土砌起的天井中嗡嗡作响。这当中有好一会儿索菲亚都呆立不动,透过火把的照明注视自己那逐渐朝墙壁挖出成形的墓穴。她无法压抑身体的颤抖,只能拼命告诉自己: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在墓穴挖好后的泥土边缘,索菲亚以自己的手刻下名字。

  索菲亚·安格理克斯·毕布里欧提卡留斯II

  被枢机主教催促离开地下时,索菲亚才突然察觉一点。

  要充当自己坟墓的空壁龛右手边,并排着一整列放有紫布包遗骸的墓穴——从全地普遍教会的起源圣彼得开始算,可以对教会的漫长历史一目了然。然而,从自己预备要用的那个往右数到第五,该壁龛所放的遗骸感觉却有点怪怪的。

  索菲亚忍不住停下前进的步伐,走了过去。

  “陛下?怎么了吗?”

  紧跟在索菲亚背后的枢机主教多米尼哥问,同时还抓住索菲亚的臂膀。

  “没、没事。”

  那具遗骸假使以年代顺序算,应该是索菲亚的前五任教宗。索菲亚试着仔细凝视脚边。雕刻在泥土上的名字显得七零八落,只能勉强读出“碧翠斯(Beatrice)”这几个字。那具遗骸同样被紫布完全包住,没有露出半点部位,所以索菲亚也不确定自己觉得怪在哪里。

  (不过,还是很怪。)

  (应该说,不是因为感觉到奇怪的气息,而是完全没任何感觉这点反而很怪。)

  索菲亚再度环顾被幽暗笼罩的墓穴,最后才返回教宗碧翠斯的壁龛。收纳在此的所有尸体都是历代教宗。她们的身上没有魔名,亦是最为神圣的肉体。正因为如此,死后依然会释放出些许的生气。索菲亚能感受到这点。

  但只有教宗碧翠斯让她一点感觉也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

  “陛下,您到底在做什么?”

  “……不、不,没事。”

  一种无边无际的恐惧感升起,索菲亚只能死命地摇着头,动身步向墓穴的入口。这时,她已经想出那种奇怪感觉的真正理由了。

  那具布包里面什么也没有。

  为什么只有教宗碧翠斯躲过这种命运?是因为遗骸没有葬在这里吗?或者是……

  索菲亚啃着下唇,视线只敢落在自己的脚边附近。这个问题她无法问任何人,而她现在只想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反正自己已经无路可逃了,还是快快结束这个苦差事吧。

  *

  翌日,在圣彼得大教堂,从未间断的歌声与祷告一直延续到夕阳西下。

  射入花窗玻璃的最后一道阳光,落在墙壁与地板的相连处。室内已经点亮数以万计的蜡烛,将仅存的一点昏暗切成碎屑。在四处充斥的煤炭与乳香气味中,位于天蓬下的主祭坛上已经预备好了主教赀座,一名金发少女就端坐在那上头。她将平目的修女服头巾换掉,改戴上白色的三重冠冕。在行似沉重的那顶宝冠下,少女的碧眼显得十分沉郁。

  祭坛的周团是那群身穿朱红祭袍的枢机主教们。此外还有十几名特地换上祭祀用装饰重装的梵蒂冈龙骑兵,负责维护现场的安全。在整齐排列的木制信徒座席位,也就是中央走道上,则聚集了八排齐一跪下的修女。她们各自都在额头、喉咙以及双手埋入电极,细线则自电极朝左右延伸出去。

  大教堂的左右袖廊挤满了测量用的仪器,一群技术圣职人员尽量不发出脚步声,在当中忙碌地穿梭着。埋入修女体内的电极,其实就是透过线路连接到这些仪器上。

  数千名信徒聚集在信仰的中枢圣彼得大教堂上,然而这时却没有半句赞美神的言语自他们口中发出。大概是被修女们全身散发出的不安气氛给震慑了吧,信徒们只能保持沉默。负责护卫的龙骑兵生有瑞士人独特的严峻五官,光是这样就具备足够的威吓力量了。枢机主教们满意地环顾教堂内,偶尔点头听取技师们传来的报告,或是迅速瞥向索菲亚一眼。至于那些技术人员,光是要交换测量顺序与流程的资讯就忙得东倒西歪了。

  终于,在枢机主教中为首的艾朵亚尔多向前跨出一步。

  “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

  他严肃地举高并打开双手,如此宣言道:

  “最终的运算就此开始。”

  位于左右袖廊内的灰色祭袍人员,立刻有好几人忙乱地奔跑起来。技师们迅速敲打键盘,或者喃喃念出作为密码的圣句。

  最初一道淡青色光芒,是来自修女队伍的前头。那是位于右侧的某位修女。在她的额头与脸颊上,浮现了既像是希伯来文字、又像是小圆圈与线的符号,同时迸发出火光。“呜啊啊!”——修女惨叫一声后趴倒在地板上。不安的涟漪也在这时迅速扩散开来。没多久,在稍远处的队伍中也出现了类似的淡青色光芒,那名头部被圣焰覆盖的修女痛苦地抓着旁人的手与背部,并激烈扭转着身子。

  “冷静下来!快加以祝福、祝福!痛苦只是一时的,只要怀有坚定的信仰,之后就能回归永恒的安宁!”

  枢机主教多米尼哥叫道:

  “你们都通过严格的试验了!既然被选上,应该有办法承受考验才对,继续忍耐!”

  青色的火光逐渐蔓延开来。并排采取蹲姿的修女们脸上,各自跑出了无数道光芒与文字,激烈的热流最后终于点燃为火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唔、喔,啊啊啊!”

  “主啊、主啊,啊、啊啊啊啊啊……”

  女性们的痛苦呻吟让索菲亚全身僵硬,巴不得把头别开,但她却在心中这么不断告诉自己……

  (不行,我不能把目光移开。)

  (大家的痛苦最后得由我承受。)

  (没错,为了结果而祷告吧,希望能早点找出正确的圣名。)

  就像在呼应索菲亚的思绪般,技术圣职者们突然此起彼落地喊道:

  “从等级0到等级8,开始收敛了。”

  “第一象限已确认发散。即刻作废。”

  “神圣反应超载了!请把六号机的剩余处理能力转过来!”

  “质量累积速率为百分之2,进度是预期中的六倍。”

  连接修女与测量仪器的线路,有好几条都自行断裂并迸发出火花,技师们见状,忙着到处进行更换与灭火。貌似淡青色闪电的玩意儿不时会在大教堂的天花板窜过,甚至烤焦了雕刻精美的柱子与天花板的壁画。龙骑兵们的装备也感电了,可以看出他们身上的毛发倒竖起来。索菲亚自己则被一种自腹底涌上的蠢动快感所侵袭。

  (啊啊,愈来愈接近了。)

  (主就快要降临了。)

  “这么快真是超乎想像啊!” “唔嗯。” “应该说负责运算的因子平均资质都很不错。”“这真是可喜可贺。” “陛下的准备也得快点开始了。”

  在不时高亢发出的女性惨叫声之间,夹杂着枢机主教们的窃窃私语。

  两名技术圣职者搬运一根与人类身高相近的细长物体过来。接着又是一根、再一根,合计共拿出了四根。他们将物体放在正方形的四个顶点上,刚好围绕索菲亚所坐的主教位。那细长的物体仔细一看,原来是充满淡绿色发光液体的胶囊。

  液体中还漂浮着跟人类手指差不多长的褐色玩意儿。

  (……是骨头?)

  索菲亚终于察觉到。

  四根胶囊的内容物全都一样。唯一的差异就在刻在骨头上的希伯来文字不同。它们分别为《YOd》、《Ho》、《Vav》,以及又一个《He》。

  那就是神圣四文字啊。就好像在耻笑修女们痛苦的叫声般,骨头表面也开始发出淡青色的光芒。

  “……这是前任教宗——索菲亚一世陛下的肋骨。”

  枢机主教中的某人在索菲亚耳边悄悄说道

  “使用前任教宗的遗骨是一种传统。即便那个肉体之前失败过,充当集束用的材料还是能发挥绝佳的功效。”

  索菲亚感到毛骨悚然。

  为了下次的仪式,还得像这样从尸体胸口的那个大洞挖出肋骨才行。此外,假使索菲亚在今天的仪式失败了,为了下一任的教宗,自己也得把肋骨贡献出来。

  (我一定要结束这种事。)

  (这样的仪式,得在我手上变成最后一次……)

  索菲亚在膝盖上交叠不停颤抖的双手。一股带有热流的快感——也就是来自神的爱,正冲刷过她的五脏六腑,几乎要让她的身体融化。

  “收敛开始加速了。”

  “第二与第四象限都到达等级255!”

  “神圣反应开始发散,观测结束了!”

  呼应技师们兴奋的喊叫声,那群修女出现了更进一步的变化。每个身体出现反应的人都弯腰倒在地板上,因烧灼于肌肤表面的滚烫圣名引发痉挛。在如此令人不快的沉重光景中,忽然自各处都升起了光芒,最后并化为羽翼的形状。此起彼落的羽翼升起后,仅仅拍打了一下又变成火焰消失了。

  “啊啊啊、啊啊、啊……”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修女们的惨叫声愈来愈不像出自人类。索菲亚忍不住以手碰触喉咙。

  (再也无法忍耐了,赶快交由我承担吧。)

  黑十字架的冰冷触感紧贴着索菲亚的手。

  “快乐者、欲望者、悲叹者、恐惧者、诞生万物之母呀!”

  自索菲亚口中发出的咒语,令枢机主教与所有技术圣职者都一同回过头。十字架变化为古轮,以索菲亚的脖子为轴心开始高速旋转。

  “不行!陛下,时间还没到!”

  多米尼哥枢机主教铁青着脸跑过来。然而,光之翼已经在索菲亚周围的空间升起,让多米尼哥根本不敢接近。最后,代表肉体纯洁且无魔名的五个立体数字——00000,在索菲西的面前迅速吐了出来。

  “检查出希伯来字母代码。确认是零。” “神外仪典已经确认与陛下连接了!”

  技术圣职者急急忙忙地发声道。

  “快点!快点开始写,不然大家都会死的!”

  索菲亚哭喊着。

  “可恶,没办法了。开始照射吧!”

  在枢机主教的指示下,技师们忙碌地动了起来。好几架测量仪器喷出火焰倾倒,但四根胶囊所发出的光芒反而愈来愈强烈。就好像镜片集中的效果般,最后光芒透过肋骨凝聚在一起,自四个方向射往索菲亚的身体。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高热让索菲亚忍不住抬头朝天蓬发出惨叫。那种感觉就好像以火钳直接烙在心脏上一样。

  “误差百分之0.00006,在容许范围内。继续进行照射!”

  “喔喔、喔喔喔喔!”

  圣职者们发出感动的赞叹声。主教宝座周围都被耀眼的光芒围绕。至于纷纷倒在地上、像是一群死尸的修女们,皮肤上的文字也像潮水退去般消失了,只不过在场其余的人都无暇注意这点。

  “……陛下……?”

  修女们一个个恢复意识,并将注意力放在主祭坛。她们皆因亲眼目睹的奇迹失去了开口的能力,还不由自主地泪流满面,交叉双手开始祷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索菲亚这时的惨叫,听起来反而像是因快感而无法压抑的呻吟。事实上,此时烧尽索菲亚意识的,除了爱情外就没有其他杂质。与宇宙相等大小的巨大存在,当要进入索菲亚如此娇小的器皿时,自然会产生仿佛破瓜的痛楚。

  ——在呼唤吾吗?

  索菲亚听见说话声。

  在足以覆盖整个世界的压倒性光芒中,索菲亚听见了对方的声音。

  ——是汝在呼唤吾吗?

  令索菲亚浑身焦躁的那个名字,此刻正以惊人的速度在她皮肤上刻划九十亿个文字——没错,九十亿个。到目前为止,人世间所有生命根本无法正确咏唱完毕的道理即在此,那庞大的文字列就仿佛恶梦般——不过在索菲亚的亲眼确认下,却是不带一丝疯狂地正确无误。此外,即便透过这串文字也无法掌握对方存在的本质,那不过是给人们用来呼叫用的暗号罢了。

  “喔、喔喔,圣、圣、圣!万军耶和华,全地都充满祂的荣耀——”

  枢机主教中的某人开口唱起圣三颂,位于主教宝座旁的一名技师却因脑袋无法承受圣压而爆裂了。喷溅而出的血液与脑浆碰触到神外仪典的羽翼后,立刻化为电浆消失得无影无踪。

  (啊啊,来了。)

  (终于来了——)

  与这颗行星直径相等的针贯穿胸口——如此的意象占据了索菲亚的脑海。那种感受已经无法以疼痛或滚烫来形容。

  可是在这一瞬间,出现在索菲亚脑内的,却不是她印象里的主。

  濡湿的呜羽青色头发、两绺混杂的白发、石榴色的眼珠、天真无邪却又充满傲气的笑容——

  (尊……)

  索菲亚有气无力地抬高手臂,试图抓住浮现在眼前的那个人影。

  (好想早点见到你。)

  (结果,不论我怎么绞尽脑汁,我还是无法明白。)

  (但,即便如此……)

  “……索菲亚—————一!”

  嘶吼声将包裹索菲亚的压倒性强大光芒切裂,无数的金属声与爆炸声同时响起,激烈的震动更将索菲亚顶离座位。

  “什么!” “是谁!” “龙骑兵,快保护陛下!”

  枢机主教们纷纷尖着嗓子叫道。原先围绕主教宝座的光之翼变得七零八落且衰败褪去,这时的索菲亚,也能隔着大教堂宽阔信徒座席看清楚入口处附近。那里的巨大门扉被击飞了,还连着墙壁出现一个大洞。夜风一口气自该处灌入室内,使数百根烛火出现剧烈的摇曳。

  (……竟然……)

  (可是,为什么?)

  尽管先前灌饱了神之爱的腹部还在疼痛,表情凝重的索菲亚依旧努力对着半明半暗的那个方向凝视。

  在因室内外气压不同而吹起的风中,伫立着一个人影。

  那混杂于濡湿鸭羽青色头发中的两绺白发,就好像即将消失的火焰般摇动着。至于发丝底下的那对石榴色眼珠,则闪烁起异样的光彩。

  (为什么……)

  小小的热流滑过索菲亚的脸颊掉落。

  “尊,为什么?”

  “人彘秃驴们,好大的狗胆!竟然让我最年轻的新娘公开做这种丢脸的事!把你们捣成肉酱拿去喂苍蝇刚刚好!我不会让你们任何一个痛快地死掉,觉悟吧!”

  因怒火而燃起的尊右臂,就在圣职者与修女们的众目睽睽之下,冒出骇人的泡沫急速进行再生。在他额头与手掌上发光的玩意儿,只要是信徒都应该知道那是所谓的圣痕吧。

  “我要把你们活生生分尸,然后再用铁条串起来,自罗马一路展示到君士坦丁堡,变成公开的※卡博串!” (译注:一种起源于中东,后来流传至世界各地的羊肉串料理。)

  “混帐,警卫到底在做什么?龙骑兵!”枢机主教艾朵亚尔多叫道:“不准让这个不净的家伙接近陛下!”

  十几名龙骑兵的背部同时弹了开来,自肌肉底下射出移植装置的机动模组。喷射口燃起推进器的火花,而每位龙骑兵的右臂也出现了与骨骼同化的刺刀,刀刃穿破了自己的肌肤,上头还滴着血。

  “上!”

  在枢机主教的号令下,数十架喷射推进器同时大举启动。龙骑兵严格锻炼过的肉体被移植机械装置抬高,以一口气扫倒信徒座席长椅的惊人速度朝尊逼近,他们的枪口也一口气冒出光芒。然而——

  “——蝗帝自深渊而来!”

  骇然的咒语自尊口中响起,位于他右眼下的亚巴顿(Abaddon)魔名激烈地燃烧起来。只见尊的拳头朝地板一打,数千数万个黑色小影子便伴随着惊人的风压一涌而出,瞬间覆盖了附近一带的空中。自投罗网的龙骑兵们身躯遭黑影吞噬,只留下刺刀发出的光芒空虚地穿透了这黏腻厚重的黑雾。

  “什么!”“呜咕喔!”“啊嘎!”“嘎啊啊啊啊啊啊啊!”

  蠢动的黑云中不时可听见龙骑兵所发出的嘶吼,尊于是下令彻底消灭那些家伙。

  “啃食得一干二净吧!”

  重叠响起的无数惨叫自暗云的各处喷出,断续的黑影朝人体所有称得上孔穴之处侵入——其实那黑影就是刚从地狱深渊爬出的大批蝗虫。它们分别自人体组织的内外疯狂啃食着。

  让人不忍卒听的叫声突然中断了,黑雾终于渐渐散去,只留下莫名可怖的残渣啪哒啪哒地掉在大教堂的地板上,此外就是到处乱洒的大量鲜血。修女们见状不由得发出尖叫,纷纷四散至两侧的墙壁闪躲。

  “唔,呜呜……”

  “啊,咕,咳、咳噗!”

  掉在长椅残骸上或足摊在地板上的,是凄惨的龙骑兵,身体被吃得只剩头部、心脏、肺部与些微的脊柱,却依然苟延残喘着。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尊残暴的笑声响彻着。

  “正如你们的启示录内容一样,应该要喜极而泣才对啊!亚巴顿所率领的蝗虫,带来了让被咬者持续受苦五个月的剧毒——不过亚巴顿却无权杀害神的信徒!啊哈哈哈,应该要好好感激我,你们这群混帐秃驴!”

  “可、可恶的臭小子——!”

  枢机主教们面无血色,纷纷露出咬牙切齿的表情。技术圣职者当中已经有不少人开始逃跑了。然而在这期间,包围索菲亚的胶囊柱并没有减弱光芒,光之翼反而燃烧得更旺盛了,火星还不时组成类似希伯来文字的图案,一边烧去索菲亚身上的修女服,一边烙印在她的肌肤上。她那令人于心不忍的稚嫩裸体除了因痛苦而痉挛外,也因此徐徐于光芒中展露出来。

  “巴贝里尼!上次你没把那臭小子收拾掉,现在该负起责任吧!”

  “知道了。”

  检邪圣省长官巴贝里尼把其他慌乱的枢机主教推开,拖着让绯红色祭袍包裹的巨大身躯缓缓走出。他满不在乎地踏过在中央通道昏倒的修女们,悠然地朝尊走近。只见他伸出右手的食指,这回那根手指已经炽热发红到让人一眼就难以忽略的程度。大概是受到方才接近人世的神之圣压影响吧,圣多默的遗骸威力也被增强至极限。

  “没想到你这小子竟然愚蠢到这种地步。明明有其他更好的手段,你却要正面冲进来挑战。”

  “像你们这种阳痿的老头大概到死都无法理解,地表上最强大最俊美的我究竟该如何保持形象。在即将成为我新娘的两千位女性面前,对付你们这种尚未进化的猩猩,如果还要采取偷袭的手段,岂不是太丢脸了。”

  “别逞强了,小子。你身上可以超高速行动的魔名临门,以及能够停止时间——那个不知名的堕天使魔名都已经用掉了,我也很肯定你现在无法进行补充。”

  巴贝里尼露出牙齿,以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嘲讽着。他高高举起手,让圣多默的手指对准天花板的壁画。在此召唤下,许多道仿佛金属板相互摩擦的诡异叫声响起。

  “哩嘻嘻嘻嘻嘻嘻!”

  “哩嘻、哩嘻、哩嘻!”

  “检邪,检邪,快进行检邪!”

  位于大教堂左右两侧高处的露台上,不知何时多出了成群结队的白色人影。那些抗魔歼灭僧兵穿着缝入银制金属板的全身衣,缠著书有大天使米迦勒之名的缎带,并将装填了圣别银弹的巨大突击枪拿在手中。这群人正是巴贝里尼麾下的检邪圣省精锐部队。

  “哩嘻嘻嘻嘻嘻嘻!”

  “歼灭!击灭!扑灭!”

  “尘归尘!土归土!灰烬归灰烬!”

  抗魔歼灭僧兵以发狂般的语调朝尊不停吆喝。

  “又来了这么多等我清理的杂碎啊,你们是想报上次的仇吗?拜托——”

  尊一脚踹飞在地板上不停滚动痉挛的某颗龙骑兵脑袋。

  “我身上亚巴顿的魔名已经用掉啰?这回可没法用刚才那种慈悲的方式修理你们,最好先搞清楚这点。”

  巴贝里尼无视尊的威胁,迳自挥下手臂,圣多默的手指直接对准了尊。

  “——非理法权天!”

  伴随着长官巴贝里尼的一声号令,白色人影们闪烁着手中的银色装备,一起自高处的露台跳下,同时巴贝里尼也用力踹向地板。绯红色的巨大身躯瞬间就来到尊的面前,堵塞了他的视野。

  圣多默的手指朝尊袭来,还因为与空气摩擦而发出高热及火焰。巴贝里尼确实体验到手指有一种贯穿肌肉的触感。

  “哩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不洁者的首脑啊!”

  “用廿六门每秒可发射二千发的圣别银弹零距离齐射,使你的每滴血都得到祝福后消灭吧!”

  “哩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唰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仿佛搔着背脊的不快嘲笑声,自巴贝里尼的左右两侧对准目标发去。正当廿六把同时杀到的突击枪一齐完成瞄准时,凛然的说话声在炮火即将集中的正中央响起。

  “显现吧——大火刑法庭!”

  超高温的火柱瞬间膨胀,将就要开始射击的突击枪眨眼间熔解吞灭。歼灭僧兵们的装甲祭袍也被烧尽了,底下的骨肉更以惊人的速度遭侵蚀。

  “哩嘻嘻叽叽叽叽噫噫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好烫、好烫啊啊啊啊啊啊!”

  “混帐,不可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大举展开杀戮的火焰漩涡中,好几道人影化为了扭曲的焦炭,最后变成漆黑的残骸碎片,掉在地板上崩解开来。

  只有两个人影自始至终一直伫立着。

  其中一人是枢机主教巴贝里尼。他的右手依然贯穿眼前的吸血鬼腹部,藉此封锁对方的行动,然而他的表情已经因为惊愕而扭曲了。

  “不可能——”

  他眼中的人影——的确生着石榴色的眼珠与濡湿的鸭羽青色头发,但并不是紫苑寺尊。

  “你那根指头对我是没用的。”

  脸部因疼痛而紧绷的有叶如此喃喃说道,并且抓住了巴贝里尼的手臂。枢机主教的背后,这时有另一个脚步声响起,原来是尊正朝着逐渐减退的烈火障壁另一头奔去。只见他的背影缓缓朝主祭坛接近,离在此对峙的两人愈来愈远了。

  “混帐家伙,竟然掉包了!”

  “掉包?——根本没那回事。”

  有叶说话的同时,鲜血还从唇边滴落,她努力忍耐直接侵袭脏腑的疼痛。

  “只是利用咏叹星辰者的魔名,把你们的所有攻击扭向我而已。”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巴贝里尼发出带有血腥味的吼叫,并将手从有叶的腹部拔出,两人也在这时双双倒落地板。当然,两边都不可能保持毫发无伤的状态。巴贝里尼的绯红色祭袍已被燃烧殆尽,银质的装甲也几乎都熔解脱落,这足以证明神圣反应阻挡不了亚多拉玛雷克的灼热火焰,此时的他就连皮肤都出现了凄惨的烧伤。另一方面,有叶除了腹部被贯穿外,也遭到大量的银质刺刀刺伤全身,变得破破烂烂的制服上满是鲜血。

  但即便如此,有叶依然以手撑住地板,咬紧牙关站起身。

  “姐姐——”

  尊忍不住回过头,乍看下好像要掉头跑回来了,有叶赶紧狠狠瞪回去。

  “笨蛋,你回头做什么!想害我的作战计划白忙一场吗?”

  尊的脸庞因充满痛苦而浮现各种不同的复杂表情。不过,他最后还是转回原本的方向了。

  (没错,这样才对。)

  (我的理性明明也这么认为。)

  (但我为何要牺牲到这种地步呢?)

  到了这个紧要关头,如此无谓的怨叹依旧刺痛着有叶的心。

  “巴贝里尼,你这个只会说人话的家伙!”其余枢机主教们趁机大发牢骚。“只剩下一点点就要写完了,别让那小子靠近!”

  “利用压缩圣歌!强制启动神外仪典吧!”

  尊听了立刻加紧脚步。

  “不行,不可以过来!”

  索菲亚则在主教宝座上大叫着。围绕在她脖子上的车轮一边发光一边加速旋转。除了在周遭的空间掀起骚动外,就连天蓬及其支柱都被点燃了。

  索菲亚的身体开始向上浮,第一枚充当她座位的巨大车轮也在脚底下显现。同时自神外仪典释放出的光之翼拍了一下翅膀,就这样直接贯穿尊的身体,还把他刚再生好的右臂击飞、喷出一大堆鲜血。

  “尊——!”

  有叶大喊着。她的眼眶溢出了血泪。那是因为两人的疼痛可共有之故。

  “咕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留在索菲亚附近守候的多米尼哥枢机主教放声大笑道:

  “软弱,太软弱了!在神外仪典面前,你们竟然还想仰赖堕天使的力量!”

  五名枢机主教在主车轮上把教宗团团围住,同时俯瞰底下的尊发出哄堂大笑。车轮的边缘开始与其他车轮咬合,接着又以爆炸般的速度加快扩散出去,光之翼的成形气势也变得比先前更惊人了。压缩圣歌所使用的超音波震动着这附近一带的空气,化成了恼人的音色。在如此光芒与圣歌乱舞的状态下,全身几乎都被希伯来文字填满的半裸索菲亚,只能痛苦地扭动身子。

  “不行,你不能过来,快逃!有叶小姐也是!”

  索菲亚的悲痛叫声被车轮的相互辗压噪音给盖过了。

  终于,附着在神外仪典车轮上的眼睛开启了。

  圣!

  圣!

  圣!

  圣三颂充斥着整座大教堂,还对倒在主祭坛旁的技术圣职者射出灼热的光芒,一瞬间就把那些人彻底烧尽,就连骨头都被高温蒸发了。光芒同样洒在尊的身体上,尽管这几乎要吹飞他的四肢,他依旧在逆光中奋力注视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尊发出宛如野兽的咆哮。终于看见正在缓缓上升的神外仪典了。他的肉体正藉由神之子的魔名——也就是掌管复活的《圣子》之力,以超越破坏速度的惊人气势再生。然而,再生并不会抵消破坏所造成的疼痛,相反地还会倍增。关于这点,只能望着尊背影的有叶比谁都清楚。

  关于等下尊将要采取的行动,有叶已经事先掌握到了。身为九重正护役,也身为长官——以军人的角度而言——当然得事先听取尊那有勇无谋、如履薄冰的危险作战计划内容。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为了索菲亚牺牲到这种程度?)

  即便处于战斗中的极限状态,如此的迷惘依旧在有叶胸口内扰乱她的心。有叶无法为现在的尊多做些什么,尊这段时间也无法与有叶接吻,这种让人几乎要窒息的苦闷状态,在伤口的疼痛刺激下更为激烈地折磨有叶。

  (呐,尊。)

  (假使今天是我站在索菲亚的立场,你还会——为我做出相同的事吗?)

  就连如此愚蠢的假设性问题都出现了。

  尊以满是鲜血的双腿跃起。而神外仪典为了要迎接他的到来,如花朵绽放般大大打开光之翼,把尊修理得片甲不留。

  不过即便如此,尊还是来到了主轴车轮的表面——也就是索菲亚的面前,顺利落地。

  “咿!”

  “这个脏东西烦死人了!”

  枢机主教们纷纷咒骂着。就在这时,众人头顶上突然响起了激烈的爆炸声,在大教堂内的所有人都不自觉仰头张望。原来主祭坛正上方的天花板已经裂开了,瓦砾与粉尘纷纷落下。不于在那道龟裂另一头的则并非夜空,而是仿佛能灼伤人眼球的浓密光芒。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啊啊啊啊啊……一

  欢欣鼓舞之声自然而然传了开来。

  “打开了!” “打开了,终于打开了!” “很快就会书写完毕!”

  枢机主教们纷纷喷着口水庆贺道:

  “主啊!主啊!主啊!快突破陛下的身躯降临吧!”

  索菲亚在乱舞的光芒中双膝跪倒,全身开始痉挛起来。她身上原本的三重冠冕与修女服都被烧光了。此刻被光芒与火焰缠绕全身的她,只留下额头上正发出淡青色光芒的希伯来文字仍旧紧紧依附着,另外就是套在脖子上的操纵环了。

  在索菲亚的胸口,在那才些微发育的乳房之间,有一道纵向的光束闪过。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少女发出痛苦的悲鸣,但胸口上的裂缝依旧溢出了强光。

  而就在这时——

  一只沾满鲜血的手伸了过来,碰触在索菲亚脖子上旋转的车轮。

  那正是尊的手。

  凄厉的走调杂音在附近回荡着,光之翼被吐出了数百数千对。

  “愚蠢。”“愚蠢啊!”“以为这样就能阻止吗!”

  枢机主教们不屑地对尊轻视道:

  “只要是身上有魔名的,一旦碰触神外仪典就会因被拒绝而消灭!”

  还来不及等枢机主教说完,神外仪典的秘术检查就启动了。机体开始以惊人的速度深入检查正与自己接触的尊肉体,并将魔名数值化后的结果吐出于半空中。

  “能够连结的,唯有秘术值为00000的陛下而已!”

  “愚蠢的黑暗一族啊,你就抱着能见证神再次降临的好运消灭吧——”

  尊将索菲亚的头拉近自己,同时抬起脸。

  那对石榴色的眼珠正酝酿着傲然的神色。

  “我当然知道,你们这群肥秃驴。”

  尊的嘴唇歪斜着。

  “你们以为我是谁?我可是万魔抄本,记载着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所有名字,此外也能够自在地进行消除,够格称得上是一本史上最强的魔法书。”

  “什么——”

  “帮我转告这架座天使的愚蠢设计者:程式设计师没料到系统会超载,就没资格干这了。”

  “你这小子还在胡言乱语什么!”

  尊那满是鲜血的裸体自各处发出了青色的光芒。为数上百的魔名其中几个浮现,并在附近的压倒性强烈白光中自行溶解消失。

  神外仪典响起了警告音。

  错误代码自回旋于索菲亚脖子四周的操纵环吐出。再次检查秘术值。系统超载、系统超载……

  现场能理解尊做了什么的,恐怕只有有叶一人而已。他利用唯有万魔抄本才具备、超越想像的庞大资料库,尽可能地累积了大量魔名在其中。经过数次调整以及释放,尊让自己的魔名总命数恰好停在100000。

  连接确认、确认、确认。数百枚车轮相互咬合,并开始逆向旋转。枢机主教们被剧烈摇晃的主车轮狠狠甩落,凄惨地直接撞向祭坛。

  神外仪典再度发出怒吼。

  圣!

  圣!

  圣!

  在四周激烈吹拂的圣三颂歌声中,尊堂堂恢复了站姿。

  “……不、不可能……怎么会、怎么会有这种事!”抬头仰望尊的枢机主教多米尼哥叫苦道。

  神外仪典的操纵环已套入尊的脖子,并且开始旋转。在飘浮于半空中的无数枚车轮间,光之翼破吐出,其色彩已经变得跟尊的眼珠一样,染上了石榴色。

  对于暂存区只能应付五位数的程式而言,十万其实就跟零是一样的。那些技术圣职者当中,应该有人懂这个道理吧?有叶首度听到作战内容时也感到很难以置信,甚至觉得这只是一种诡辩。理论上能成立,跟必须冒着被消灭的危险赌上一把,两者之间的距离几乎可以用天文单位来计算。

  然而话说回来,此刻神外仪典确实已被魔王尊纳入掌中了。

  “不、不过!”枢机主教艾朵亚尔多自下方朝上瞪着尊叫道:“那、那又怎么样!你已经来不及阻止了!九十亿个字的圣名已经写入陛下的身体,就算座天使被你抢走也改变不了这个结果!天国之门已经打开了!神的王国很快就要降临!逃不过最后审判的你迟早会被消灭!”

  现在的尊已经懒得看那些枢机主教一眼,他只是紧紧抱着索菲亚。在她那赤裸的胸口上,满溢而出的强光依旧想撕开那道裂缝。

  那两人接吻的瞬间,有叶根本不敢直视。她唯一的选择,就是抱住自己依然持续在流血的腹部伤口低下头。

  (只是为了那个短暂相处过的女孩……)

  (为什么你要拼命到这种程度?)

  (呐,假使换作是我——)

  如此的想法也随着鲜血与体温,自有某的伤口中流失。

  万魔抄本。

  记载了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所有名字,也可以进行转录,可说是一本史上最凶恶的魔法书。

  在无穷无尽的记忆量面前,九十亿个文字也好比大河中的一滴水,即便那是神的圣名也罢。

  尊吻着索菲亚的脖子,并以牙侵入她的柔软肌肤啜饮鲜血。他藉由保存在血中的记忆,将书写于索菲亚身上的那个名字转录进自己体内的抄本中。

  压缩圣歌停止了,光之翼也不再成形。从教堂天花板裂缝所注入的强光,同样在不知不觉中消失。那些彼此咬合的车轮亦被大气所吸收。

  索菲亚睁开她的双眼。

  疼痛、热流、贯穿身躯的庞大爱意,种种的感受全都没了。取而代之包裹自身肌肤的,只有布满尘埃的混浊空气、夜晚的寒意、带有强烈刺激性的煤炭味,以及——

  某人千真万确的体温。

  索菲亚终于察觉,自己正躺在某人的怀抱中。她扬起视线,恰好与那对令人怀念的石榴色眼珠相对。

  自己胸口中某个极其珍贵的事物——或者说是无可取代的思念——正开始溶解流出,索菲亚可以明白感受到这点,所以她一时半刻说不出话。

  “……尊。”

  好不容易,她才挤出这个名字。

  靠在被烧毁的祭坛边,尊紧紧搂着索菲亚,同时带着促狭的微笑对她悄悄说道:

  “太美味了……那是你的初吻吧?”

  索菲亚一脸燥热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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