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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阿斯莫德的视线

春夏推理事件簿 初野晴 33134 2024-11-04 11:06

  只不过是区区换座位,但又是重大的换座位。

  对老师来说,学校最重要的活动是什么?

  我到母校藤咲高中当实习老师后,第一个跟我说话的学生问了这个问题。她是我负责班级的学生。事发突然,我既开心又困惑,不过看到她手臂上的报刊社臂章,我才发现这不过是例行调查,只能露出苦笑。

  我在运动会、文艺发表会、远足、毕业旅行、社团都没留下特别回忆,仅有一个活动烙印心头。

  那就是新学期举行的换座位。我那个时代大多抽签决定,老师做的纸箱中放有折成三角形的签,大家轮流抽取,严正公平地决定座位。那种令人心跳加速的高昂感,我至今还忘不了。

  当时我们有个自己建立起的教室世界。我们不像大人一样拥有换工作、搬家这些逃避管道,也没有喝酒发牢骚的地方,因此会顽强拼命地守住容身之处。但那种像玻璃一样易碎的世界,会因为写在签上的一个号码幡然改变。

  在学校生活中,大部分时间都要跟附近座位的人共度。要是能跟喜欢的人或朋友当邻居就会很开心,若是跟讨厌或合不来的人当邻居就会满心忧郁。不过试着聊过后,偶尔碰到对方其实是个好人、个性亲切等等的案例,有时会意外扩大交友圈。

  换座位有趣之处,在于不可能所有人都满意结果。有人高兴,有人失望,有人无可奈何地忍耐,当中也有极少数派尝试推翻已经决定的结果。

  与视力不好的人交易,或把前排座位当成交涉资源,这种人就会学会如何动用手段。

  大肆抱怨、不惜造成众人麻烦也要交换座位,这种人就会知道会吵的孩子有糖吃。

  长大出社会后,我发现换座位是人生的缩图,成为我们宝贵的社会经验。因此,若在短暂期间内实施就没意义,每个新学期开学时换一次才合理。

  而我现在负责的,是一个月内换了多达三次座位的班级——

  理由完全没公布,这是充满谜团的换座位。

  我负责的教室发生异常状况。掌握关键的班上学生都保持沉默,指示换座位的班导师突遭停职。我搞不懂怎么回事。他是把我找回这所学校的恩师。

  某日,我被管乐社社员找出去,造访我所负责换三次座位的班级。

  藤咲高中管乐社创社以来,在东海五县(注:意指日本本岛中部地方与近畿地方靠太平洋侧几个县,一般是爱知县、静冈县、岐阜县与三重县合称东海四县,或是去除静冈县的东海三县,但在全日本管乐竞赛的东海地方组别将长野县也包括在内,故称东海五线。)只有三校会获选的普门馆出场过十一次,他们是传统大社。

  运动社圑出身、脸颊留有些许痘疤的社长,与很适合绑辫子的副社长注视着我。

  他们恐怕比我更为班导师的事情心痛,因为那人是他们的社团指导老师。这两人至今不请自来好几次。为什么指导老师突然停职?这跟多达三次的换座位是不是有关?听到这些问题,实习老师的我也无法回答。

  我比他们更想知道真相。

  我突然发现一件事。

  今天除了他们,还有三名没见过的学生。明明是外校学生,他们却穿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藤咲高中制服。他们好像是上条、穗村跟桧山,而社长跟副社长联手隐瞒他们的身份。原来如此,我明白「这是最后了」这句话真正的意涵了。这是他们的最后王牌。校外人士进入校内会遭到处罚,但大会预赛在即,为了让指导老师回来,他们抱着绝不后退的决心迎战。

  那么,找我来究竟有什么事呢——

  1

  ……那是昨天的事。

  我叫穗村千夏,拥有单恋草壁老师的内向以及坚韧心志的高二纯情少女,情敌是童年好友上条春太。听我说听我说,我看到一个很恐怖的东西哦,我尝试在笔记本上写下我们的三角关系。〈♀→♂←♂〉实在太扯了,我这个女生要是输掉怎么办?我该去弄来一副机械身体吗?

  校内绣球花开出美丽色彩的季节到了。

  学校园艺社跟化学社合作,中庭通往正门的道路摆满七彩绣球花花槽。第一次看见的人一定很惊艳,至于知道内情的文化社团只会想,啊,这两个社团今年又为了撑场面用光预算了……忍不住对他们投以悲哀的目光。

  为什么化学社牵扯在内?我曾经问春太,但他只说「那是活着的石蕊试纸」。我最近问问题时,春太都不告诉我全部答案。意思是叫我剩下的自己查吧。

  七彩的绣球花中,我最喜欢水蓝色。闷热梅雨日放晴时,水蓝色显得特别沁凉。而且绣球花花期意外久,一想到暑假也能享受凉爽的视觉效果,有种赚到的感觉。

  尽管梅雨季后十分潮湿,不过雨季结束就会正式进入夏天。夏天是管乐的季节。换季后,我们这些管乐社成员已经完全习惯夏装,每天都为了七月底的大会预赛不停练习。

  晨练一周三次,中午练习自由参加,放学后的练习,众人四散校舍,各自进行长音练习与音阶练习。大家会事先决定好结束时间。有时根据晨练与中午练习状况会提早结束。接下来,大家到音乐教室集合,所有人一起做一次长音练习跟音阶练习。然后,我们会按照乐器或团体分组,练习比赛自选曲。结束时间大致在晚上七点到八点。

  你问我期中考如何?多亏春太以晚餐当交换条件担任我的家教,我总算设法度过难关。谢谢你,春太。

  我目前全心专注合奏,空闲时间只有周末。我们该严格的时候很严格,因为大家都深知练习累积的成果绝对会在合奏中获得回报。连成岛跟马伦这么优秀的演奏者在基础练习时都无比认真练习每个半音音阶,因此一年级生也没耍任性,跟随着我们的脚步。

  我们的练习中,也出现新变化。

  侧耳倾听就听得到音乐准备室传来的变化。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有人敲出准确节拍与音高。四分音符、八分音符又连接十六分音符,节奏不断加快。接下来咚咚咚、咚咚咚……三连音、六连音、双点。安静片刻,咚咚、咚咚、咚、砰咚咚咚……他按基础练习敲谱。同时左手跟右手敲出平均的鼓声很难,明显听得出其他选择打击乐器的一年级生都拼命想追上他的程度。

  没错,那人就是桧山界雄。

  界雄回到学校,正式入社了。他将长发挪在脑后,跟初次见面的时候相比,脸色已经好上许多。为了弥补两年的空白,他每天都面对着节拍器,用鼓棒敲自己作的练习台,无论两小时还三小时,他都能持续这种近似单调无聊的练习下去。我坦率地敬佩这份强大的耐力,甚至很不好意思自己学的是好懂的长笛。

  界雄刚入社时,春太、成岛跟马伦都带着在意得不得了的神态偷看他练习。打击乐器是管乐的心脏。若正式上场的合奏发生意外,唯有打击乐器不能乱了手脚。有时,打击乐器的一敲甚至足以拯救乐团的困境。

  其实还有另一个人对界雄在意得不得了,那就是芹泽。

  她依然跟管乐社保持距离,不过偶尔偷偷出入音乐准备室,界雄的基础练习谱就是她给的。我有一次坏笑着拉住她的制服,她隔天就带着闹别扭的表情扔给我一个奶油面包。她瞧不起我吗?不过,我会吃就是了。

  总而言之,新成员加入了,我们开始朝着夏季的正式上场助跑。我们正累积全力奔跑的能量,不留下任何遗憾。对我、春太还有片桐社长来说,去年由于社员不足,我们连参加大会预赛都做不到。今年就不一样了。

  ……但以一个意外的形式,一件让我们受挫的事情发生了。

  放学后,一幅陌生的光景出现在音乐教室。

  教务主任坐在窗边的椅子上,那原是草壁老师的位置才对——

  下午六点后,指导老师不在就不能逗留校内,所以我们紧急拜托教务主任过来帮忙。除了管乐社,教务主任还挂名数个文化社团副指导老师。

  众人视线不安地集中在教务主任的脑袋。教务主任戴着假发,这是学校史上最大的禁忌。就连毫不在乎这种事的马伦,也对一年四季都只穿有扣衣服的教务主任抱有纯粹的好奇心。

  今天一早就断断续续地放晴,整日吹着闷热的风。虽然很想打开校舍四楼的音乐教室窗户,不过令人心惊肉跳的教务主任让大家坐不住。片桐社长连忙关上窗户,主任便从怀里取出扇子扇起来。

  「他一定希望别人说破假发的事吧,一定是故意的吧!」假发连在扇子的风力下都会轻轻飘起,一年级的低音长号手后藤泪眼汪汪地抓狂。

  假发没有错,也没什么好奇怪。问题在于假发明明太不自然,有时都歪了,当事人却相信这件事绝对没曝光。我觉得这样不太好,大家觉得呢?

  音乐教室的拉门应声敞开,成岛一手拿着录影带走进。那是自选曲的示范演奏录影带。接下来所有人要一边看谱一边看影片,加强演奏印象。

  一年级准备好录放影机的台座,片桐社长摆着一张苦瓜脸,用遥控器播放录影带。

  「教室好闷热。」用乐谱当团扇扇风的成岛嘀咕着。她平常绝不会做这种事。

  「藤咲高中好像都在开冷气的音乐教室中练习。」马伦叹着气。

  「真好。」一位社员显得很羡慕。

  「毕竟是一大堆有钱人的私立学校。」另一位社员说。

  「国王长了驴耳朵……我不行了,我可以去厕所喊几声再回来吗?」亢奋的后藤独自迎向情绪的高峰。

  音乐准备室隐约传来界雄不间断的鼓棒声。他不打算参加今天的影片观赏会,径自将抹布铺在练习台上敲个不停,似乎想反复练习到身体记住。

  影片播放到一半时,教务主任梦起周公,前后摇晃起来。他身体一摇一晃的节奏逐渐跟自选曲的节拍同步。

  「……可恶,他到底来做什么的?」片桐社长说得很焦躁。

  「他干脆就这样一路梦到史前时代算了。」成岛的心情也很糟。

  「别这么说,主任是人格高尙的好人。」马伦试图安抚两人。

  教务主任的假发滑了下来,一年级生发出尖叫。

  大家都无心看影片,一早就精神散漫,缺乏紧张感与规矩。这样不行。明知道不行,我的视线也同样离开乐谱跟录影画面,脑里如一团糨糊。春太坐在音乐教室角落,完全心不在焉。

  原因不是教务主任。

  昨天草壁老师因为过劳而住院了。我听说每所学校的年轻老师都会被迫揽下学校种种杂务,负担繁重。但我这次才知道草壁老师四月起就没休过假。

  基本上,我们学校周日没有社团活动,不过部分运动社团是例外。管乐社也搭了这些例外的便车,硬在周日加练。我们被称为弱小管乐社,只能靠练习来弥补和强校的差距,而成岛跟马伦也很在意他们回归管乐前的空窗期。仔细想想,草壁老师在假日也一定到场指导,从未仅留我们在周日的校园。每当拜托老师,他就会毫无不悦之色地指导我们个人练习,也会每天细看大家纪录笔记的乐谱,改变教学方式。实在非常伟大。

  我们或许太依赖草壁老师,太倚仗他了。我们很沮丧,讨论了一番改善方法。而今天午休,一通指名找片桐社长的电话打到学校,让我们得知意外真相。

  对草壁老师负荷量下致命一击的,是来自藤咲高中的紧急求助。得知他们的困境,草壁老师才会陷入无法拒绝要求而兼任两校指导的窘境。

  「约好的时间差不多到了。」

  当片桐社长的视线落上手表,众人各有不同的表情转变成团结的神色。藤咲高中管乐社社长跟副社长要来我们学校,到这间音乐教室。今天大家聚集在此,一方面是为了看录影带,另一方面也是要跟他们见面。当中也有社员满心愤慨,想看看他们有什么脸来见我们。

  录影带即将播放第二次,界雄闷闷的鼓棒声咚咚咚地守着独自的步调,缓缓从音乐准备室传来。理应知道事情始末的教务主任一直打盹,不管叫几次都继续瞌睡,我们决定不管他了。

  约定的五分钟前,拉门被轻轻敲响。穿短袖衬衫打领带,以及穿短袖衬衫搭缎带,一对着夏装的男女走进。等待已久,所有人都挺直背脊。脸上留有些许痘疤的男学生跟很适合绑辫子的女学生恭敬问好。

  「——这次造成你们的麻烦,真的很抱歉。我是社长岩崎。」

  男学生彬彬有礼地低头道歉,拿着糕点礼盒的女学生也深深低下头,「我是副社长松田」。藤咲高中管乐社的社长跟副社长都是在四月交接,他们跟我们一样是二年级。

  两人在一年级生准备的椅子坐下,与众人面对面。

  我们事前得到通知,他们的指导老师——在四校联合练习中大吼的猩猩——堺老师因身体不适而跟学校请假。话虽如此,向外校老师,况且还是外校管乐社的老师求助实在太贪图方便了,甚至该说是犯规。仅管现在确实是大会预赛前的重要时期,但我们也一样。

  在此之前,一直默默待在教室角落的春太突然有动作,他拉着椅子走近,插进我在的最前方一排并且坐下。

  这家伙没问题吗?片桐社长用眼神向我送出讯号。我细察春太的侧脸,他神色冷静。应该没问题,我也用眼神回应片桐社长。

  春太开口第一句话是:

  「把大猩猩的头拿来。」

  他根本不冷静。

  大家一起捣住春太的嘴,把他推到后面。这次换后藤跑过来,她握紧双手拳头呐咸:「把老师还来!」

  什么跟什么嘛。大家一起捣住后藤的嘴,把她推到后面。这里是相亲相爱的小学班级吗?各位——应该没有会胡言乱语的人了——

  片桐社长叹着气般盘起胳膊,望着岩崎社长。

  「但我不懂。你们跟我们不同,有各部门的干部运作,毕业学长姐也会频繁露面吧?指导老师不在,照理说也能练习。」

  岩崎社长默默点头。我对坐在隔壁的马伦耳语:

  「干部、毕业学长姐……藤咲高中管乐社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此时反方向传来回答:

  「前阵子只有他们A部门的成员参加联合练习会,但全社总人数其实超过八十人。假如他们是近代管乐社,我们就是大火过后的户外教室。」

  不知何时复活的春太坐下来。岩崎社长跟松田副社始终低垂着头,他们在腿上握紧拳头。而片桐社长觉得难以处理这副局面地抓抓头说:

  「我们指导老师问题不大,听说只吊了点滴,今天下午就出院了。老师明天就会回学校。」

  听到这句话,两人放下心。但我根本无法安心。因脱水或过劳倒下住院一天,这种模式在我国中排球社时代也发生过。虽然只吊点滴,但会被医生要求绝对要静养。

  「……你们这么完备的环境都做不到,但我们指导老师做得到的事是什么?」

  听到片桐社长平静的疑问,岩崎社长紧闭的嘴终于张开。

  「A部门的自选曲有双簧管独奏,负责独奏的同学在上学途中碰到交通事故,骑脚踏车时摔倒导致手腕骨折,完全痊愈要两个月。」

  大家一片哗然。完全痊愈要两个月,这样赶不上决定普门馆参赛权的分部大会。

  「不是有三人吹双簧管吗?」因为在联合练习会一起练习过,成岛探出身子问。

  「……是的。有名三年级生有能力替补独奏,但他要准备升学考而提出退社申请了。剩下那人——」岩崎社长难以启齿地沉默片刻,「我们不可能得到他的帮忙。」

  「为什么?」成岛问。

  「那个人反对选我当社长,现在社内还有反对派。」

  众人面面相觑。松田副社长无法忍耐地脱口而出。

  「岩崎高中才学上低音号,一直努力至今。有人不满他胜过资历更深的人当上社长。」

  岩崎社长说声「好了」,试着安抚激动的她。

  「……大社团也很辛苦呢。」片桐社长发出事不干己的感叹。

  「不好意思,」我有件在意的事情,于是对岩崎社长发问,「你高中才学,那你国中在做什么?」

  「我以前打手球。」他拘谨地道,难为情垂下头。「不过我的腰跟膝盖伤一直没好,不可能成为正选球员,所以逃跑了。」

  原来有人跟我有同样的境遇。

  伴随着叹气,春太插嘴:

  「破格提拔的新社长得不到反对派协助,就什么解决方案都想不出来吗?」

  「剩下那人也跟我同年级。我再三拜托他,管他是反对派还是什么都无所谓。但他迟迟没决定,而且上个月重要的练习日中,他翘掉了四天,临时爽约的坏习惯就是改不掉,也没有弥补缺陷的稳健台风。考虑到其他以晋级为目标的社员,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大力推荐这个人选。合奏的主要成员也跟我意见相同。」

  「那要怎么办?」换我问。

  「要用超高音萨克斯风。」岩崎社长的眼神亮起来。

  「……音色很像,根据编曲,可能挺有意思。」马伦伸手支住下巴,佩服地说。

  「没错没错,有个学姐很有实力,但因为编制的关系,无法获选比赛成员。她很有冲劲。她最初犹豫过,不过经过我们一番说服,她答应了。」

  他这个人想必不会过河拆桥吧,我一边听一边想。所以她才会答应。

  同时,我暗自屛住气息。我放眼望去时,大家似乎也察觉到同一件事。

  大猩猩——更正,堺老师一次也没有在这段话中登场,尽管状况如此危急。他们试着靠自己的力量越过难关,堺老师则保持一定距离观察,似乎隐约可见这种局面。社团运作完全由社员负责协商,同时由指导老师下妥善的最终判断——明年我们就是要跟这么厉害的高中竞争普门馆资格吗?大火过后的户外教室——在奇妙现实感伴随下,春太自虐般的形容浮现在我脑中。

  「草壁老师大约什么时候开始介入的?」

  听到成岛平静的询问,岩崎社长垂下肩膀。

  「堺老师向学校请假后。名义上是病假,还要持续一段时间,目前还无法预计他何时回来。」

  「在这种重要的时期吗?」片桐社长蹙眉。

  「……是的。」岩崎社长出现慎选言词的口吻。「超高音萨克斯风的编曲是麻烦堺老师帮忙,但完成的谱难度很高——不过这也很有那位老师的风格——必须一边练习,一边反复修正。我们需要的不是平凡的音乐老师,而是专业人士的建议。」

  「喂喂喂,等一下。」片桐社长打断他。「如果是那位顽强的老师,他就算躺在医院病床上也会协助指导。」

  岩崎社长垂下头,心事重重地一手捂住脸。他沉默一段时间,不久,他下定决心般拿开那只手。「其实堺老师并不是请病假,而是突然被停职。」

  「停职?」片桐社长露出讶异神情。

  「对,一开始我们还会在外头见面,但后来学校严格禁止我们接触。只靠电话交流有极限,而且须在预赛一个月前完成乐谱。我们无计可施的时候……出现了一位愿意帮助的老师。」

  「事情总算连起来了。」成岛说。「不过跟之前听说的有出入。」

  「不,就结果而言,还是形成了我们向老师求援的局面。草壁老师勉强自己陪我们到深夜,真的很抱歉。」

  马伦疑惑地侧过头。「草壁老师怎么知道你们的困境呢?」

  「大概是堺老师说的,他们两人在联合练习会中交情变得很深厚。」

  交情深厚?我眼里完全看不出这种迹象。堺老师老是在联合练习会怒吼,还是一有空档就到阳台抽一根的老烟枪。大概观察到我的表情,岩崎社长说了声「那个……」当开场白后说:

  「你们是不是误会堺老师了?虽然外表那样,但他是出色的指导老师,对草壁老师也有很高的评价,说他虽然年轻,但有许多値得学习之处。」

  听他这么说真令人高兴。岩崎社长闭上嘴,出现一段短暂沉默。

  春太以带刺的口吻刺破沉默。他还在生气。

  「真让人不爽。只看结果,就是大猩猩委婉利用草壁老师嘛。」

  岩崎社长跟松田副社长注视春太,两人无以反驳地垂下头,就算指导老师被称做大猩猩也一样。春太纠缠不放地问:

  「我姑且问一下,乐谱完成了吗?」

  「……还没。」岩崎社长答得很无力。

  「那不就又要麻烦草壁老师了?」

  「不、不会的,不能再麻烦老师了。」岩崎社长语无伦次起来。

  「要我们老师中途抛开不管?那位老师才做不到。」

  岩崎社长闭上嘴,松田副社长划来凌厉的视线。

  春太从椅上起身,他走向两人并且凑近。「你们根本没搞清楚状况。」

  那张侧脸——带着充满男子气概、认真到让我心中一惊的表情。

  「你叫岩崎是吗?找超高音萨克斯风当替补是没什么问题,但最根本的问题还没解决啊。以你的性格,我想你已经有最低限度的事前沟通,但你依然没处理好双簧管演奏者反对派的摩擦。听起来,你找到替补人员后就完全没有任何安抚措施。现在已经到极限了,最好设法赶快让大猩猩回来。大猩猩现在应该也担心你们担心得不得了。」

  沉默良久的岩崎社长口中发出叹息。

  「……我明白,我非常明白。我们也希望堺老师快点回来。」

  「那就去做你们做得到的事。为什么没对校长或家长说情?管乐社是藤咲高中的传统大社团不是吗?照理说很多人站在你们这边,更何况你们还是重现社团比赛成绩的私立学校。」

  春太激动的声音让教务主任一摇一晃的身体瞬间停止,音乐教室一下鸦雀无声。岩崎社长跟松田副社长一副心想「咦,原来有人在?」似的,注意到教务主任。在众人提心吊胆的观察中,主任再度一摇一晃地打起瞌睡,大家于是安心下来。

  「那是新型的呼吸中止症,请不要在意。」

  春太收拾起情绪如此说道。后藤努力忍笑。

  「都这种时候了,你们还被严格禁止接触,肯定出现了异常状况。」

  听到成岛嘀咕,岩崎社长点头。

  「对……但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异常状况。一旦知道堺老师停职的理由,就能找校长或后援会的父母说情;然而,我们只被告知老师请病假。」

  「真难以理解。」马伦陷入沉思。「没有可能知道真相的人在吗?」

  「大概只有下令老师停职在家的校长知道。」

  「校长在私立学校握有绝对权力吧。」片桐社长双手放到后后脑勺地低喃着。

  「那我就试着举出想像得到的可能性吧?」春太开始列举吓人的可能性:「体罚、牵线走后门入学、考试泄题、性骚扰——」

  岩崎社长大大摇头。

  「不对,不是这样,堺老师绝不可能做这种事。他举止有些粗暴,但绝对会采取合理行动。最重要的是,他相当厌恶不正当的行为跟犯罪,总是站在弱者这边。不限于管乐社的学长姐,毕业生最常回来拜访堺老师。」

  「那种有如教师典范的人为什么落得停职在家?」我提出疑问。

  「……我想知道原因,因此曾经登门拜访老师,但老师没说出理由。他有气无力得很不像平常的老师。」

  「大猩猩看起来像四十岁后半,他单身吗?」春太改变询问方向。

  「我记得老师今年四十七岁,去年我们帮他办过惊喜生日派对。他有妻子跟一个读国中的女儿。」

  「哦。」春太突然沉思下来。

  「怎么了,春太?」

  「没有,我只是想大猩猩应该明白草壁老师的立场才对,即便如此,他还是不顾面子,向老师诉说困境并求救。假如有连教书二十年以上的资深老师都无法解决的问题,那究竟是什么?」

  此时一直沉默的松田副社长猛然抬头。

  「还有另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

  众人的视线集中在她身上,一旁的岩崎社长说:「那件事啊……」他露出烦恼的神态,双手把头发揉得一团乱。

  「……那件事是哪件事?」我问。

  「堺老师是我隔壁班的导师。那班教室,这一个月内就换了三次座位。」

  大家楞楞地张大嘴。换三次座位?好像很羡慕又好像不怎么羡慕……

  副社长语气带着一点热度。

  「是堺老师指示换座位。就算问隔壁班换座位的理由,他们也不明究理,老师只摆出一张吓人的表情,什么都不肯说。」

  众人再度面面相观。一个月换三次座位太神秘了。

  「岩崎,」春太向前探去,正经严肃地说,「你真心设法改变现况吗?」

  「当然。」

  「如果你对我们感到内疚,希望你答应我一个请托。」

  「什么事?我做得到都会做。」

  「我想看看那间教室,希望有机会跟那一班有关的人谈谈。」

  「什么……」

  「我会帮忙找出大猩猩停职在家的真相。离大会预赛还有一个半月,再这样下去我们会两败倶伤。」

  「喂,你认真吗?」片桐社长压低一层声音地看着春太。

  「再认真不过了。继续停滞不前也没用。」春太斜睨着他回答。

  岩崎社长吃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他注视着片桐社长。这人何方神圣?他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片桐社长烦恼一会后,不得已地答道:

  「他是外表看似高中生,实际上是拥有灰色脑细胞的名侦探。」

  「你绝对在鬼扯。」

  岩崎社长是个脑袋正常的人,所有人都松口气。

  「他曾经解开六面全白的魔术方块。这次换座位事件也是类似的谜题吧?」

  成岛开口了。岩崎社长跟松田副社长眨眨眼,接着注视春太。他们似乎还在混乱中。

  「上条是个好人选,我觉得他在关键时刻很可靠。」马伦推了一把。

  春太对成岛跟马伦说声「谢啦」,然后站到岩崎社长跟松田副社长面前。

  「……大猩猩停职命令一旦解除,草壁老师的负担也会减轻,这样皆大欢喜。如果你们做好觉悟了,我想听听你们的回答。可以,还是不可以?」

  二选一的答案迫近眼前,岩崎社长陷入沉默,他凝视我们每人的面孔良久。露出一阵动摇的表情后,他深深低下头。

  「……明天放学可以吗?尽早处理比较好。我会准备我们学校的制服。」

  「制服?」

  「责任我来扛。」

  这就是潜入调查。春太望着两人轻声说:「我会努力回应你们的勇气,因为你们怀抱着遭责备的觉悟。」他接着转过身,在众人面前高举双手。

  「我会成为拯救草壁老师的骑士!」

  大家赞叹地鼓掌。春太用手指轻揉鼻头,朝我一瞥,嘴角露出浅笑。给我等等,不是禁止偷跑吗?我猛力举手。

  「我我我!我也要参加!」

  片桐社长叹息,伸手搭住岩崎社长的肩膀。

  「有玫瑰色脑细胞的冥侦探说她也想去,麻烦你把他们当成汉堡一样成对带去吧。」

  岩崎社长虽有犹豫还是点头答应,我握拳做出胜利手势。

  春太口中传来「啧」的一声。谁理他。

  此时,音乐教室的门开了,所有人都看向音乐准备室的门口。

  界雄用毛巾擦拭脸上汗水地走进。这么说来,鼓棒声不知何时停止了……

  「听说草壁老师遇到危机了?」

  界雄凛然的声音响起,岩崎社长跟松田副社长都说不出回答。他走近两人,仿佛倾诉万语的目光凝视他们。他能回到学校,都是多亏草壁老师在背后帮忙。

  不久,界雄开口:

  「二加一,三剑客。我也要去。」

  2

  藤咲高中。这还是我第一次拜访这里。

  这间学校男女合校,学生人数约九百人,在私立学校内是县内顶级的升学高中。学校也非常用心经营社团活动,足球社、体操社、柔道社跟管乐社屡次晋级全国大赛。听说夏季全国高中体育联赛跟全国大会时,校舍都会盖满这是个社团垂挂的庆贺布条。

  联合联席会时,藤咲高中管乐社提供的地点是校园外多功能活动中心。而这所学校坐落在离多功能活动中心约五百公尺的高地,一半广大校地被丰富绿意包围。

  我刚刚在最近的车站厕所换上藤咲高中制服。此时我、春太与界雄正站在正门前方。目光扫过刻着校训的气派石碑后,我望向深处。这里看不到一般情况下理应进入视野的校舍。听说去年刚落成的新校舍位于坡度平缓的林荫路尽头。

  跟在岩崎社长跟松田副社长身后,我们三人如乡下来的观光客般僵直前进。

  途中,我们跟藤咲高中的学生擦身而过。昨天没怎么注意,不过一旦穿在身上,再看到成群的学生,我才发现这套制服相当亮眼。男生领带是窄版,衬衫领口与袖子则经过特别设计,穿法似乎也没特别规定,帅气到放学后可以直接穿着去玩;女生夏季制服的海军蓝格子缎带颇具特色,裙子在腰部收紧,身材看起来特别曼妙。听说这是知名设计师的手笔,我恍然大悟。

  「刚才擦身而过的女孩擦着低调的指甲油。小千搽过喁?」

  春太在我耳边悄声问,我噘起嘴。

  「……没搽过,我不知道怎么搽。大家到底跟谁学的?」

  春太以同情的神态轻拍我肩膀。

  「希望你一直保持这个状态到毕业。」

  「什么啦!」

  「这么说来,这里的成绩百分等级很高呢。」界雄的轻声低语传来。

  「是哦……」

  大幅拉低管乐社成绩百分等级的我们两人仰望林荫道路的樱花。树上已经没有花,不过神清气爽的嫩叶笼罩头顶,昨晚留下的雨滴闪闪发光。

  我们来到新校舍前。镶着大块玻璃、纯白的现代风校舍映入眼帘。

  相比清水南高中总挤满急着去社圑以及赶回家的学生,藤咲高中散发出不同的气息。虽然校舍新建,但历史悠久,带着经年累月扎根于这块土地所染上的静谧与格调。即便听到远处传来运动社团的吆喝声,我还是有这种感觉。

  我们在入口处换上访客拖鞋。大花瓶里插着美丽的鲜花。

  我看着替花浇水的女学生,心想这里跟我们果然很不同。

  头上的扩音器响起铃声,我望向手表。现在是下午四点十五分,因此这是放学铃。我竖耳倾听这段平时没听过的旋律。

  界雄抬头望天花板:

  「这是电影《绿野仙踪》〈飞越彩虹〉中的一段。DJ佐清收藏很多老电影的带,所以我听过。」

  「……我不行了。」

  「啥?」界雄跟春太分别从两侧看向我。

  「……这里太高雅,我回不去原本的学校了。」

  「小千,振作点。叮——咚——当——咚——的上课钟声,这首〈西敏寺钟声〉是如假包换的古典乐哦。」

  「我不依、我不依,拜托你们说这是〈世上仅有的一朵花〉,不然我不依!」

  岩崎社长跟松田副社长在走廊前注视我们的丑态。

  我心想糟糕了,我们三人都全身僵硬。岩崎社长跑过来。

  「那个,你是不是突然不舒服?」

  我深深感受到他果然是个好人。界雄往前踏出一步:

  「其实我们为了决定该如何分工,现在有点争执。」

  「——分工?」

  界雄的双手在春太背后一推,春太脚下一个踉跄。走廊上的女学生打从刚才就一直偷偷注意这里,视线频频投向春太。

  「喏,请看。他的长相很有利用价值。面对爱聊八卦的高中女生,他不管多细微的情报都问得出来。」

  「是啊!」我也帮腔。「我们社长推荐他的理由就只有这个。去吧,你就当作病急乱投医,快点去打听。」

  春太理所当然生气了。

  「别瞧不起我。社长看上我的头脑,请不要说的好像我是乱枪打鸟。」接着他转身看岩崎社长。「我想跟问得出重点情报的人谈谈。」

  岩崎社长思考一下。「那就得问大河原老师了。」

  「大河原老师?」春太眉头紧锁。「一下就要跟老师碰面吗?」

  「不会暴露的。这位是实习老师,负责堺老师那班。」

  「哦。那位实习老师是男是女?」

  「……一位女性。」

  「原来如此。说不定大猩猩向她出手,才会惹出问题。」

  我心想,这种想法实在太武断,你自豪的头脑会哭哦。

  「上条你真有意思。」岩崎社长随口回应,继续说道:

  「总之你们三位穗村、上条跟桧山很显眼,还是快走吧。教室在二楼。我会麻烦松田找大河原老师过去。」

  我们跟松田副社长分开,前往校舍二楼。这里居然有电梯,我吓到了。这么说来,这座校舍的高低差处必设有斜坡,新建校舍原来也有这层意义。我对这所私立学校有点另眼相看了。

  出问题的教室是二年C班。进入教室前,我看着岩崎社长的背影。

  「欸,会不会有学生逗留教室?」

  「别担心,我假借管乐社借来当分部练习的名义,麻烦大家在刚才的钟响后离开。」

  安排得真妥当。

  一走进教室,首先吸引我的是窗户面积,他们有一扇超大的窗。教室内面向操场、胸部高度以上的部分几乎全镶着玻璃。对哦,由于地处高地,广大校地一半都是草木,不用担心遭校外人士偷窥。有这么大的窗户,放晴的日子应该很舒适。

  我在教室里到处走。酒红色木头地板给人沉稳的印象。桌椅跟我们学校没有太大差别,只有这点让我感受到亲近感。

  「真惊人,有装空调。」走到教室角落的界雄惊叹。

  「……我们的教室连电风扇都没有。不过现在有装空调的私立学校教室并不罕见。」

  听到春太回答,界雄说「不是不是」并向他招手。春太走过去,伸长脖子。

  「呜哇,是控制面板。难道学生可以自由设定温度?」

  「这样不管上课还是考试都能集中精神,在这个季节是全天运转。」与两人并肩而立的岩崎社长说完,又困惑地问:「比起这个,你说你们教室连电风扇都没有,这是真的吗?」

  「这叫环保,是为了地球着想!」我强硬驳斥。

  「……不过操作面板装在这里,不会不小心弄坏吗?」

  听到春太的嘀咕,岩崎社长反应:

  「你猜得很准。我记得这间教室的控制面板差不多在上上周坏了,听说打扫的时候拖把柄敲到。当时闷热天气持续好几天,业者又无法马上过来,合作社的小手巾卖到断货。」

  轻敲教室拉门声响起,我们讶异地转头。

  松田副社长跟似乎是实习老师的女性站在那里。

  那位老师这么轻易就被带来,我很惊讶。

  「我是大河原。」

  她点头打过招呼才走进教室。她的眼角微微上挑,给人难以亲近的印象,不过白皙纤细的身材让我觉得她是古典美人。黑色长裤套装与深蓝衬衫很适合她。虽不引人注目,不过她的脖子围着一条似乎价値不斐的领巾。

  她跟我所知的实习老师印象有点距离。我不知道怎么说明,不过她格外沉着。该说她没有实习老师常见、烦恼自己找不到容身之处的气息,或说她不会刻意装出精神十足的模样呢……

  大河原老师随即采取的行动让我瞪大眼睛。她将靠走廊那侧的拉门全数关上,接着走到岩崎社长面前,稍稍盘起胳膊。

  「我知道你们现在遇到困难,不过怎么可以让外校学生入内呢?」

  对方明明是实习老师,我们的真面目却被看穿了。我惊慌失措。

  「问题果然出在我吗?」界雄摇晃着头,他扎在后头的长发摇曳。

  「是呀。而且,我觉得你跟剩下那两人的距离比较近。更重要,有个一眼就看得出来的地方,你们猜是哪里?」

  一眼就看得出来?骗人,我看不出来。

  「这个吗?」春太脱下访客拖鞋,拎起来给她看。

  「答对了,三人都穿着访客拖鞋实在不自然。我听松田同学说了,你们叫上条、穗村跟桧山是吗?你们应该是读同所学校的朋友吧?」

  大河原老师强势的视线不曾从我们身上移开。慌张的岩崎社长跟松田社长正要开口时,春太把拖鞋穿回脚上,伸出一只手委婉制止他们。

  「老师似乎不是普通人,不像在学的实习老师。」

  听到春太这句话,大河原老师眯起眼睛。

  「……为什么你这么想?」

  「因为老师能驾驭套装。」

  「能驾驭套装,看起来就不像学生吗?」'

  「驾驭衣服很难,我想必须要花好几年理解自己的身材曲线,也要掌握住花多少钱治装的手段。至少以套装来说,我觉得没出社会经验就做不到。」

  「你说得好像很懂呢。这不是套用别人的话,而是你自己的感想吗?」

  「因为我身边有个亲身告诉我这件事的理想存在……」

  春太羞得耳垂发红,我的背后一阵发凉。这原本是身为女生的我该说的话吧?

  「还看得出什么吗?」大河原老师的眼中浮现感兴趣的色彩。

  此时界雄突然走上前,细细观察大河原老师的脸。

  「老师化妆的方式不是用加强法,而是用修饰法。真是高明呢。」

  大河原老师眨眨眼,噗嗤一声笑出来。「你明明是男生,却注意这种奇怪的地方。你之前到底都跟什么样的大人来往?」

  「都是些爷爷奶奶。他们顽强地活到现在,告诉我很多无关紧要的知识。」

  「你跟老人家感情很好吗?那我可不能小看你,毕竟格言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说完,大河原老师闭上眼睛,青少年般地抓了抓后脑杓。

  「……唉呀,我明明看起来很年轻,这所学校的学生几乎都没发现呢。」

  大河原老师再次自我介绍。大河原有佳,三十一岁。听到她的年纪,岩崎社长跟松田副社长都睁圆眼。「谁教你们不问。」大河原老师露出促狭的笑容,不过我也吓到了。

  「这所学校是我的母校。我还是学生的时候,这是个死板的地方,不过理事长的儿子当上校长后出现很大的变化……」

  大河原老师望向几乎占据整面墙的窗户,整片操场与绿意映入窗户。

  她映在玻璃中的双眼,让我觉得她似乎正望着遥远某处。

  「……我出社会后遇到了很多事,不过二十六岁后,我到安养中心工作,并考过大学同等学力鉴定考试,开始上进修学士班。」

  「进修学士班?」我重复一次。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夜间部。你们最好记住,日本存在着只要本人有心,无论何时都能重来的系统,所以不能放弃。半工半读很辛苦,不过我还是努力拿到高中老师的资格,回到这间学校。特别找我回来当实习老师的,就是我的恩师堺老师。」

  原来她也辛苦过……我好像明白纤细的她内心为何蕴藏着这股气魄,或说为什么对我们三个外校学生态度如此宽大。

  「岩崎同学。」大河原老师说。

  「老师请说。」

  「这样真的不行。再怎么烦恼,也不能找其他学校的帮手过来。」

  「不,他们是藤咲的学生。他们上周转学来,预定下周又要转学。」

  岩崎社长还在装傻,我们三人朝他投去哑口无言的目光。我们事前可没谈过这种乱来的设定啊?大河原老师伸手掩住嘴,装出夸张的惊讶神色。

  「流浪学生!」

  「就是流浪学生没错。老师,你之前不是跟我们说过吗?有一部古早的少女漫画,主角辗转漂泊在日本各地的校园间,英勇解决各种事件。」

  「岩崎同学……」

  「大河原老师,我们今天已经下定决心,现在真的做好觉悟了。无论是失去指导老师的我们,还是失去实习指导教师的大河原老师都需要堺老师。我们要弄清楚这间教室发生过什么,无论如何都要让堺老师回来。」

  岩崎社长展现出一步也不会退让的姿态。大河原老师转头看向松田副社长,她也向老师微微点头。大河原老师垂下视线。

  「……要是你们在堺老师不在的时候惹出什么问题,我就没脸见他了。」

  短暂沉默后,她带着甩开某种情绪的表情抬头,对我们三人微笑。

  「听好哦?今天起你们就是我的朋友,当作是我找你们来的。」

  3

  我们坐在椅子上,将大河原老师围在中间。敞开窗户吹进来的平稳微风拂开窗帘,运动社团的吆喝声重重相叠,如轮唱般在黄昏的教室中响起。

  大河原老师压低声调。

  「从未迟到、请假,工作态度与绩效都受到所有人肯定的班导师,被校方单方面下达停职处分。下达处分的是校长,其他老师跟班上学生都没得到任何详细说明。」

  「大河原老师也没被告知理由吗?」我问。

  「我说呢,穗村同学,我终究只是客人,校方不会告诉我超过必要的讯息。实习老师的力量太微薄了。」

  「但他是您的恩师吧?若我的恩师碰到这种不讲理的对待,我绝对没办法袖手旁观。」

  面对不肯罢休的我,大河原老师露出怀旧般的率直目光,反过来注视我。

  「……你觉得在这种时候,什么方式最快得到情报?」

  「咦?」

  「直接问当事人。」一晃脑袋,长发就跟着飘动的界雄插嘴。

  「对。我知道堺老师的电话号码跟家里住址,曾跟他联络,也登门拜访。表面上是为了确认实习记录跟重新评估课程大纲就是了。」

  椅脚喀哒一动的声音响起,岩崎社长探出身子。

  「那么大河原老师有从堺老师口中听到真相吗?」

  「关于停职在家的处分,他只说一句话。」

  「……什么话?」

  「我非得在此刻说出来不可吗?」

  大河原老师露出困扰的神情,岩崎社长投去乞求的目光。她无法继续坚持地闭上眼睛,一字一句清楚背出来。

  这句话深深刻在她的心中。

  「『对不起。你一定会成为受到学生需要的老师,我希望你努力下去。』」

  什么意思……

  听起来简直像堺老师将之后的事托付给大河原老师,自己再也不会回到学校。我不禁看向岩崎社长跟松田副社长,他们都露出大受冲击的表情。

  一直保持沉默的春太忽然开口:

  「堺老师跟大河原老师的关系,实际上如何呢?」

  「实际上?难不成你在想些低俗的事,像情妇、婚外情之类的?」

  大河原老师直视着春太。春太别开视线。

  「……老师不会给人这种印象,不过为求谨慎还是要问一下。」

  带着鼻音的轻笑声响起。她说,不是的,我发誓不是这样。

  「我呢,在堺老师教过的学生中,大概是他唯一的牵挂。严格来说,我不是这所学校的毕业生。」

  「什么?」

  「我没有毕业。以违反校规为由,我被劝告自行退学。」

  所有人都屛住呼吸。

  「到最后都在袒护我的,就是班导师堺老师。当时我很排斥老师这份热忱,恶劣地痛骂他后,逃也似地缀学了。直到现在,我都忘不了老师那时的表情……其实,我本来没打算回到学校,因为我知道老师还在任教,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脸见他。但对没有母校的我来说,找实习机会真的很难。公立学校没有愿意接受我的高中,而私立学校的管道得自己找。无计可施,我忍住羞愧跟老师取得睽违十四年的联络。当时,我甚至连拿电话的手都在发抖。」

  大河原老师说到这里,露出从回忆中清醒的表情。

  「不好意思,讲起这种阴沉的过往。」

  我与她对上视线,然后摇摇头。

  「……为什么老师愿意告诉今天初次见面的我们这么重要的往事呢?」

  「你觉得这是重要的往事啊。谢谢你。」大河原老师的双眼流露出温柔的神采:「因为在没有堺老师在的教职员办公室,老师间出现种种闲话;所以我大概是觉得对象不管谁都好,很想讲讲这件事。我有时也会碰到这么想的日子。再怎么说,你们是流浪学生吧?」

  「下周我们会相亲相爱地一起转学。」

  我们三人深深低下头。大河原老师好像很开心,喉胧深处发出轻笑。

  春太抬起头问:

  「请您继续说刚才那件事。跟堺老师取得睽违十四年的联络时,他有什么反应?」

  「他发出大猩猩的吼叫声。」

  「啥?」我问。

  「他又哭又笑,不断大吼。」

  岩崎社长跟松田副社长带着认真的表情听她说,我想他们肯定能生动想像那幅画面。我朝春太一瞪,端向他的椅脚。什么情妇、什么外遇,你的心灵真肮脏。顺带一提,不准靠近草壁老师。

  「不好意思,」界雄开口,「知道堺老师停职真相的当事人,应该还有一个吧?」

  「你说下达处分的校长?」

  「对,我是这么想的。」

  「我的立场是一介实习老师,没办法直接问。」

  「就算没办法直接问,老师应该也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调査过吧?」

  大河原老师的目光一动,界雄继续说:

  「我还是觉得像老师这样的人,面对恩师的危机不会默默什么也不做。您都还没回报老师的恩情呢。」

  她凝视界雄片刻,眼中的色彩起了变化。

  「七比三。」

  「什么?」界雄问。

  「——我调查后得知的事实有七成,还未解开的谜团有三成。尽管校长下达了处分,但即便是校长跟学生等相关人士,也没有任何人知道老师停职在家的真相,这次的事很难办。」

  大河原老师依序看向我、春太跟界雄。

  「我可以对你们有期待吗?不过老实讲,我一开始仅指望你们年轻柔软的思考。」

  「老师认为我们不足之处是什么?」春太问。

  「你们是高中生,经验还不够。」

  「什么嘛,这点啊。不用担心,我们有贪求知识的头脑,也有遇到不明白的事就设法调査的意志。」

  别小看我们,春太的眼神这么说。我、界雄、岩崎社长跟松田副社长旁观两人互动,满心紧张。大河原老师苦笑。但苦笑中完全不含任何嘲弄。

  「我们来谈谈这个班级发生的换座位事件吧。」

  「——这间教室,约一个月内换了多达三次的座位。正常来想不可能有这种事,恐怕跟老师停职处分有直接关连。」

  「是堺老师提议换座位吗?」我问。

  「看来如此,不过有个强行要求这么做的学生。」

  「那个学生是谁?」

  大河原老师顿时露出难以回答的表情,或许是犹豫。也对……我们是无关人士。

  「是班长。」

  岩崎社长代为回答。大河原老师瞪大眼睛,但他不顾老师的反应说:

  「我跟松田调查后做了几张座位表,给你们看吧。」

  「等一下,岩崎同学——」

  「我说过我下定决心了,而且若是大河原老师泄露校内情报会有问题。请别担心,座位表没写名字,旁人看来只像是单纯的益智游戏图。」

  从椅子上起身,岩崎社长把三张A4纸放到桌上,上头用自动铅笔写着代表各人座位的示意图。

  「数字跟记号是什么意思?」春太兴味盎然。

  「①是五月最后一周,②是六月第一周,③是六月第二周实施的新座位。□是男生,○是女生,●是班长。」

  「班长是女生。」春太说。

  「对。图的右侧面向走廊,左侧面向操场。」

  我们三人将脸凑在一起看。

  ①

  □○□○□

  ○□○□○

  □○□○□

  ●□○□○

  □○□○□

  ②

  ○□○□○

  ○□○□○

  □□○□○

  □□○□●

  □□○□○

  ③

  □□□□□

  ○□□□○

  □○●○□

  ○○○○○

  □○□○□

  「这是什么对战阵形吗?」

  听到我这么说,界雄噗嗤一笑。

  「真是出乎意料。这就是年轻柔软的思考方式……真羡慕。」

  大河原老师捧着脸,露出陶醉的神情。

  盯着三个座位表的春太问:「●记号代表的班长当然知道换座位的理由吧?」

  大河原老师点头。「班上只有班长知道为什么换座位。她恐怕连班上密友都没说出理由。虽然相处尙短,但我感觉她散发着这样的气质。」

  「每次换座位都会重印教师用座位表吗?」

  「就算旁人多少有疑问,堺老师也有足以推行到底的权力与人望。」

  「班上反应呢?」

  「在②跟③的时候当然起了骚动。尤其是③,当时还没有征得所有学生同意。」

  「即使如此,他还是强制推行了。」春太的目光离开座位表。「老师在哪个时间点知道班长牵涉在内?」

  「……第二次换座位,②的前一天。我曾目击她跟堺老师商量。」

  春太一瞥岩崎社长。

  「岩崎你怎么知道?」

  「社圑结束后要报告跟商量练习内容,我会频繁出入教职员办公室。那时我数次看到班长一脸严肃地跟老师说话。」

  「这两人串通起来,推行了这次难以理解的换座位行动。」

  春太露出沉思,手指轻抚鼻梁。他看起来好像一名望着棋谱的棋士。

  「大河原老师,」岩崎社长开口,「我觉得告诉上条他们那件事比较好。」

  那件事?大河原老师闭口沉默。将这份沉默解读为首肯,岩崎社长说明:

  「学校二年级跟三年级生,每周末都会考一次小考。」

  我跟界雄同时露出厌恶的表情。

  「一方面准备大学入学考,此外还有另一层意涵。部分学生认为小考、期中考及期末考同等重要。」

  「因为会影响到校内成绩吗?」春太问。

  「没错。会影响到大学指定推甄,一部份学生非常在意。在入学指南上也有宣传过,这所学校有许多知名大学的指定推甄名额。对渴望抢到名额的学生来说,这就像抢椅子游戏,三年都在考试时好好努力,生活态度良好,就可跳过入学考。」

  春太「哦」一声,目光回到座位表上。

  「●记号代表的班长成绩好吗?」

  「她的年级排名第二。」岩崎社长回答,春太转向大河原老师问:

  「班上有没有哪个学生在新学期开始后,成绩有显著提升?」

  大河原老师拣选言词。

  「……三个人,稍有提升的学生则有四个人。」

  听他们说到这里,我心中一凛。

  「难不成——」

  「就是那个难不成。」岩崎社长强烈有力地说:「我认为只要推理换座位的理由,必然会出现这个结论。」

  在众人注目中,岩崎社长充满自信地开口:

  「班上出现组织性的作弊。换三次座位是要防止这个情况以及锁定犯人。」

  「……作弊啊,真难以置信。」我大大叹气。,

  我不经意望向大河原老师,她抱臂不发一语,春太也露出深思神色地保持沉默,界雄也狐疑地侧着头。咦、咦?

  「怎么了?你们再惊讶一点嘛。」

  当我在界雄耳边小声说,他就伸指轻敲第三张A4纸。

  ③

  □□□□□

  ○□□□○

  □○●○□

  ○○○○○

  □○□○□

  「这个③很奇怪。」

  我仔细观察。这么说来,唯有③中□代表的男生跟○代表的女生以奇妙的形式聚集在一块。这有意义吗?

  但总之先附和就对了。

  「也对。」

  「没错。」春太一拍大腿。「①跟②还可以理解,但多亏这张③的座位表,学生看起来没有在每次换座位时都平均大风吹。」

  大河原老师抿嘴一笑。「你们也觉得班上出现组织性作弊吗?」她听起来像试探。

  「嗯——还很难说。」春太伸着懒腰:「防范作弊为前提的话,我觉得换座位这个行为很『粗糙』。」

  「我也这么想。」界雄点头赞成。「若要阻止作弊或锁定作弊犯人,加强监考比较快。」

  听他们这么一说,我发现确实如此。我将手指贴在唇上低喃:「……的确,增加监考老师可能比较有效率。」

  春太接口:

  「就算没办法如同小千所说增加人手,也可以在考试前宣布会监视作弊情形以及罚则,然后默默站在最后方就好,这样学生就不敢轻举妄动。我想堺老师这种资深老师应该会这么做。」

  根本没必要强行换座位。尽管确实有考试成绩提高的学生,但不能无视当事人的努力,直接跟作弊连结起来也太过性急。

  「要否决这个可能性还太早了。」岩崎社长插嘴:「假如班长其实是作弊集团的中心人物,堺老师无奈之下给予协助,这样如何?」

  「协助?」春太问。

  「例如说,有的学生无论如何都想提高成绩呢?比方说父亲被裁员,或是家庭环境令人同情……」

  「岩崎,你的话里有矛盾,这样没问题吗?」春太指出这点。

  ——他相当厌恶不正当的行为跟犯罪。昨天岩崎社长是这么说的。

  岩崎社长一阵动摇,春太继续说:

  「你们跟老师相处很久,我想以你们的主观与直觉为准。你觉得有可能吗?」

  岩崎社长绷紧神情。

  「堺老师无论什么理由,都不会允许作弊。我的想法太浅薄了。」

  他马上承认自己的错误。不管是安排这间教室的方式还是这件事,都看得出他不愧有从手球转换跑道后成为管乐社社长的器量。春太以沉着的目光回应他。

  「多亏你说出自己的想法,才能划掉其中一个可能性。谢谢。」

  作弊说很快就排除了,真厉害。大河原老师注视着我们。自己调査后得知的事实有七成——她应该知道换座位的理由。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很有兴趣看我们会以自己的力量导出什么答案。春太跟界雄似乎都已经注意到她这种挑战态度。

  界雄注意着大河原老师的反应地说:「从①、②、③中班长的位置轨迹来看,比起『观察』或是『被观察』,总觉得更像『逃离』某个东西。」

  的确。①时她在教室左侧,②时她在右侧,③时移动到中央,移动幅度很大。

  「逃跑啊。」春太注意着大河原老师,重复这个词。「如果在逃跑,对象又是什么?」

  「班上同学一定有类似跟踪狂的男生。」我灵机一动。

  界雄侧过头。「在教室中到处逃也没用,我觉得不构成强行换座位的理由。」

  「要不然就是有男生会在课堂捣蛋,例如乱丢撕成小块的橡皮擦、碎纸片等等。」我不服输地提出下一个假说。

  「出声警告不就行了。」界雄说。

  「没办法警告,因为是以变化球的轨迹飞过来,不知道哪个男生丢的。」

  「……真是了不起的妄想力。」

  我被界雄彻底击败,消沉下来。真抱歉,我就是个妄想速度飞快的少女……

  「不,小千的意见从一开始就有正中红心。看,③的座位表看起来就像面对男生的攻击,女生摆出迎击的阵形架势。」

  对吧,春太。我笑眯眯地指向③的座位表。

  「感觉就像男生VS女生对不对?有种准备迎击的感觉吧?」

  「嗯,一定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岩崎社长「哦」一声,伸长脖子看着③的座位表。

  「你们这么一说,的确如此。可以解读成班长左右两侧跟背后都被其他女生保护。」

  「对对,感觉①跟②在观察状况,③就下定决心摆出阵形。」

  「抱歉,我撤回你在妄想这句话。」界雄道歉后,拿起①的座位表。「继续往下讨论吧。要不要思考看看这三次换座位的时期?当中或许有什么意义。」

  ①是五月最后一周,②是六月第一周,③是第二周……

  「绣球花开的季节?」我想起清水南高中中庭的盆栽。

  「梅雨季吗?」春太跟着猜。

  我的目光落到胸前的缎带。「……换季?」

  「就是那个,就是换季。」界雄提高嗓门。「如果包含缓冲期,学校大抵都在这个时期换季。」

  「夏季制服啊。这说不定隐藏着提示。」春太再度沉思。

  「那个,」松田副社长突然探出身子,「——这么说来,,一次放学后曾经受堺老师拜托,借他手机一段时间。」

  「你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借人?」我忍不住问。

  「……因为堺老师没有手机。」

  「老派也该有个限度。」春太傻眼。

  「不过他记得所有分部小组长家里的电话号码。」松田副社长说。

  「还有全班同学的电话。」大河原老师沉着补充。

  「……感觉是遇到灾害时很可靠的老师。」界雄托腮敬佩地道。「听说以前的人都记得五、六十个亲戚跟邻居的电话。」

  春太十分错愕,他睁大眼睛。真有趣。

  「欸欸,春太背得出我的手机号码吗?」

  「问了这个问题的小千你又如何呢?」

  我跟春太互踢椅脚的期间,界雄叹口气地问松田副社长:

  「……抱歉离题了。老师为什么要借你的手机?」

  「老师要用手机的相机功能。我那天看到老师在放学后的教室,边走边拿着我的手机对着各个方向。」

  「哦,他用相机拍摄这间教室吗?」

  「他大概只是透过观景窗到处看,因为照片资料夹里没留下任何档案。」

  「只有看而已?」

  「对,看起来也像在找东西。」

  透过相机观景窗找东西?跟用肉眼找有什么不同?我跟春太停止打闹,注视界雄与松田副社长的互动。

  「难不成那个班长,嗯,怎么说……是一位性感可爱的女生?」

  听到这个唐突的问题,松田副社长瞄一眼岩崎社长。社长代为回答:

  「她在去年的文化祭中,获选为藤咲美女。」

  松田副社长不甘心地低下头。我好像理解她的心情。

  界雄靠上椅背,慢慢环顾众人的脸。

  「这次轮到我了。我知道换座位的理由了。」

  接着他做了个大大的深呼吸才说:

  「在教室乱飞的不是橡皮擦碎块,也不是碎纸片,而是视线,相机的视线。堺老师做这些事,是要锁定班长从哪个座位被偷拍的。」

  ……偷拍?竟然在教室里?我无法想像。我马上偷看大河原老师的反应,一直默默倾听的她微启唇瓣:

  「最近相机的确都变得很袖珍,甚至可以内藏在手机里。不过相机再小、设法消除快门声,我觉得在上课中拍照还是有难度。」

  她说得对。拍摄者要举起相机,从观景窗观察,再按下快门。无论身处何处,拍摄者都会显得不自然。但界雄冷静摇头。

  「如果跟拍电影或电视剧一样的手法呢?」

  「咦?」

  「班长的座位固定,只要事前决定相机角度就行了。犯人持续录制『影片』,然后把想要的部分剪下来。」

  大河原老师面无表情地注视界雄,界雄用一副「怎么样」似地自信眼神回应。片刻沉默后,大河原老师努力维持冷静地说:

  「——看来你们距离教室的偷拍犯阿斯莫德更近一步了。」

  4

  在寂静的教室内,窗户照进的暗红色阳光逐渐漫开。酒红色木头地板反射光芒,夺去我的目光。我一看窗外,只见天空火红欲燃,逐渐带上艳丽的色泽。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太阳快下山的时刻。

  「阿斯莫德?」

  春太重复大河原老师口中的奇妙名词。

  差不多该告诉你们了——大河原老师以此作为开场白地张口。

  「祂是被所罗门王封印的七十二位魔神之一,专司色欲的恶魔。有个以这个恶魔为名的学生就在这一班。」

  她从椅上起身,稍微拉上窗帘档住艳红的太阳。

  「……我是用一根手指敲电脑键盘的机器白痴,所以我只能把靠自己查到的事尽量详细地告诉你们。听说去年起,在电脑网路的世界,出现一名自称阿斯莫德的人物,那人不断公开上课中藤咲高中女学生的照片。这件事没征得本人同意,也没拍到脸,但拍到脸部下方看得出哪个学校制服的范围。在网路世界里,有个叫全国高中女生照片收集站的留言板。」

  我看向坐回椅子上的大河原老师。她的脸上浮现些许不快。

  「今年这间教室里被阿斯莫德拍摄的对象增加了。班长发现这件事,因为她自己就被当成标的。虽然没拍到脸,不过她还是看出自己的制服。在换季的缓冲期,她一换上夏季制服,公开在网路上的照片就一下子暴增。」

  「有够低级。」我轻声说,松田副社长也点头。

  「班长不是会忍气呑声的学生。」大河原老师不流情绪地道:「她正义感强烈。班长告诉堺老师这件事,想为全校女学生追查出阿斯莫德的真面目,而手段就是靠三次换座位。」

  春太的视线落到三张座位表上,说出疑问:

  「为什么是在上课时间?」

  「因为盯上的拍摄对象不会动。」界雄回答。

  「这个我懂,可是——」春太抬起视线,看向默默倾听的岩崎社长。「这时我想听听你这种健全男儿的意见。」

  「喔,好。」被评为健全的岩崎社长不知所措。「看到女学生上课中的照片,你会心痒难耐吗?」

  岩崎社长认真思考,然后摇头。松田副社长锐利的视线射过来。

  春太看着大河原老师问:「老师实际看过阿斯莫德拍的照片吗?」

  「我好不容易才从班长口中问出这件事,没办法连照片都……」

  「为什么对方特地用阿斯莫德这个名字,老师不觉得在意吗?」

  大河原老师紧闭上嘴。她的神情透露出那是她从未想过的事。

  「我很在意。界雄,你有没有办法确认?」

  听到界雄答好,春太朝他抛去自己的手机。

  「你要打电话给谁?」我问。

  「FM羽衣电台的熟人。」

  界雄起身稍微远离众人,然后按下手机按键。他没有手机,但同样把电话号码背得一清二楚。铃声响一段时间后,电话接通了,界雄马上摆出低姿态地连连点头。

  「不好意思,突然打电话给您,我是睡莲寺的桧山界雄。对,对,好久不见。咦?我过得很好——啊?龟兔赛跑第二集?敬请期待,我现在写到第三集了,是乌龟孙子与兔子孙子的枪击战。乌龟孙子脱下壳后可是很惊人的,肌肉发达又强大。」

  严肃气氛全毁。

  「……这个人什么来头?」

  感到可疑的松田副社长对我耳语。虽然感觉自己只说得出可疑说明,但我还是试着捧他一把:「我想比起我,他认识的大人应该多更多。」

  「现在方便借用您一点时间吗?我想问关于相机的问题,才会紧急打给您。您不是说过以前在地方电视台的录影现场受过训练吗?唉呀,真是的。对,那我说了。如果透过数位相机的观景窗找东西,会发现什么?就是肉眼看不到,但透过数位相机观景窗就看得到的东西。」

  界雄重新拿好手机。

  「咦?我说得很难懂?那我详细说明状况,您听听这样如何。」

  界雄在长长的说明后陷入沉默。

  「您答得真快,真不愧是您——咦?色小鬼?触法?是啊,要严词警告才行,我会亲口骂一顿那个人。多亏您帮这个大忙。请您保重身体,不然我真的很担心。酒也要少喝哦。」

  界雄恢复认真神色地挂断手机,抛回去给春太。接着,他看向呆楞不语的我们。

  「堺老师在这间教室寻找红外线光源。听说透过数位相机的观景窗看出去,红外线会发出白色光芒。」

  椅脚的声音响起,那是大河原老师。

  「这怎么回事?」

  界雄回答:「自称阿斯莫德的学生大概用红外线相机偷拍。这样就跟『阿斯莫德』的含意相符了。」

  大河原老师倒抽一口气地凝视着他。界雄竪起两根手指说明:

  「红外线相机有两个特征:一是可以在黑暗中拍摄,电视上的动物节目有时会进行夜间拍摄,就是用这个;另一个特征——相当恶劣哦,那就是可以在白天透视单薄衣服的内侧。」

  「透视?」我惊讶地说。

  「听说在衣服跟肌肤紧贴的状态,而且是穿薄衣服的状态下,可以透视到内衣的花样,但会拍出有如黑白照的单一色调。不过如果是藤咲这种知名私立学校的女高中生,或许没差。」

  的确,学生上课时会形成前弯姿势,衣服会紧贴在背,而且现在穿夏季制服。在这间教室里,这种恶质偷拍行径竟然就在日常之中进行……

  无可原谅,那人是女性公敌。我跟松田副社长的表情紧绷。

  大河原老师带着茫然神色靠上椅背。「班长跟堺老师没告诉我这么多……」

  「因为老师是客人,不能把您卷入。」

  春太说完,再次将三张座位表摆到桌上。

  「事情比想像中更严重。班长担任诱饵,堺老师负责动脑,两人一起跟自称阿斯莫德的学生对决。从这种观点再思考一次,我觉得①、②、③的座位安排得很巧妙。①的时候,班长在后面数来第二排,靠近操场这一侧,②换到同排靠走廊那一侧,感觉就像环顾教室整体,然后从左右两边大幅逆袭,锁定阿斯莫德的真面目,最后在③决胜负。这样③就合理了。」

  「咦?」我发出声。

  「座位持续换三次,这表示阿斯莫德没有停止用红外线偷拍。阿斯莫德大概笃定自己的真面目绝不会曝光。在这方面,班长跟堺老师略胜一筹。」

  什么意思?我凝神注视③的座位表,松田副社长也凑过来。

  「老师,您知道三次换座位的详请吗?」

  听到春太的问题,大河原老师略显犹豫的声音在教室中响起:

  「……这是要锁定阿斯莫德的身份,但只有堺老师知道是谁。」

  「那个人不见得是男学生,也可能是●记号,班长后面一排的其中一人。」

  脸几乎贴在一起的我跟松田副社长喉头深处发出呻吟,同时抬头。犯人是女生?骗人吧?呆住的岩崎社长偷看大河原老师。大河原老师重重吐出一口气。

  「……对,我知道是女学生所为。」

  「女人的敌人就是女人啊,DJ阿米说得果然没错。」

  界雄别过头低喃,我恶狠狠地瞪他。

  「这样事件就该解决了。」春太一手撑着桌面起身。「既然锁定自称阿斯莫德的学生,按这所学校规定处罚她就行了。无论什么借口或理由,一旦踏错那一步就是犯罪。」

  然而,大河原老师苦涩地吐出一句话:

  「……但事情还没结束。」

  「因为堺老师被逼到停职在家吗?」、

  「……对。老师包庇了自称阿斯莫德的学生,但不肯说出理由,班长跟我现在也无从得知真相。」

  众人的神情突然罩上一层阴霾,岩崎社长起身打开教室的照明。人工光芒粲然从头顶洒下,我这才发现窗外太阳已落。我屛住气息,注视与大河原老师面对面的春太。

  「……堺老师访问自称阿斯莫德的学生家之后,态度突然转变。虽说是高中生,但犯错还是要接受严处。但在她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回来的堺老师精神很差,甚至说要自己决定她的处罚。最后关头的这个决定,对班长来说是种背叛。」

  我想这是理所当然。她为了全校女生牺牲自己,试图逮住恶质偷拍犯。明知道对班上同学造成困扰,她还是大胆拟定三次换座位计划,最终得到成果。然而……

  大河原老师继续说:

  「班长并非希望让阿斯莫德退学或停学,而希望对方好好向自己道歉,写下承诺书,发誓不再偷拍。她宽大得惊人。然而,老师连这点程度的事都不许她做。」

  松田副社长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听她说。

  「……听说老师在班长前下跪,除了一句『现在请你忍耐』以外什么都没说。她当然不可能接受,只觉得实在太没道理。」

  「那是真的吗?」困惑的岩崎社长逼近大河原老师。「骗人,怎么会有这种事。」

  短暂沉默后,春太轻声询问大河原老师:

  「——之后班长采取了什么行动?」

  「她直接找校长谈判。」

  「动用了最终手段啊。校长总算出场了。」

  「听说即便在校长面前,堺老师仍坚持不开口。」

  这时,一道带着叹息的细语响起。是界雄的声音。

  「那个学生现在依然在堺老师的保护之下,厚着脸皮来上学吗?」

  「……不,班上有个女学生一直请假。从她朋友口中听起来,她似乎相当消沉,把自己关在家里。她恐怕就是自称阿斯莫德的学生,知道老师受到停职处分。」

  「老师您认识那位请假的女学生吗?」春太问。

  「她是我刚到母校藤咲高中赴任当实习老师时,第一个找我说话的学生。我跟她交谈过几次,这个学生的本性不坏,我想她现在正受到罪恶感折磨。」

  「堺老师就像借由自己的处分,促使她跟着反省。」

  不过,界雄在春太耳边耳语:

  「总觉得很像在最后的最后把她一起拖下水 」

  春太的视线在半空中打转,接着停下来注视一个点。这代表他在深思。大河原老师对「拖下水」这个说法产生反弹,她的身体往前探到桌上。

  「堺老师不会不惜造成旁人不幸,也要保护哪个人……他绝对不是这种人。」

  可是,我想无论是受到委屈的班长,或是快被罪恶感压垮的女学生,还有让自己陷入停职处境的老师……大家好像都很不幸。

  堺老师究竟要保护谁,又是为了什么?

  「只有班长被拍到吗?」我在椅子上坐正开口。

  「什么意思?」春太转头看我。

  「我在想是不是还有其他人。」

  「当然,其他学生也可能被拍到。但我觉得这不构成堺老师态度骤变的理由。阿斯莫德是要用红外线偷拍透视到的内衣,若有其他受害者,照理说反而会让老师更生气。」

  「可是老师态度丕变,表示阿斯莫德藏有意料外的球。我只想得到这个可能。」

  「藏有意料外的球?她有最后王牌吗?」春太一手捂住脸。「因为手握王牌,犯人才会大胆起来……」

  「对,大概是这样。」

  「她究竟在这间教室里拍到什么?在夏季制服下方……内衣以外……」

  虽然春太正在认真思索着,不过我无论如何就是对他吐出的词语感到不快。因为我是女生吗?

  「难道,」界雄灵光一闪,「说不定有人穿着无法公诸于众的下流内衣,猥亵到会造成社会问题。」

  要是有会造成社会问题的内衣,我还真想看看。

  「或是大颗的痣。」我说,帮忙增加一个想法。

  「如果有大到可以当镖靶的痣或斑,说不定真的会造成社会问题呢……」

  我的说法被界雄随口应付,不禁再度消沉下来。但界雄表情一变,马上改变想法。

  「不,等一下,我之前都没往这方面想。或许会透视到大片伤痕或手术痕迹。」

  「大片伤痕或手术痕迹会形成弱点吗?」

  听到我单纯的疑问,界雄顿时无话可说。

  「嗯……说、说不定有学生做过变性手术。」

  如果是这样,那还真具冲击性。各位,这里也诞生一位妄想速度飞快的少年。

  我们两人一起叹息。

  假如去除痣、斑这种与生倶来的身体特征,以及伤痕、手术痕迹的可能性,还剩下什么?消去法中能出的牌都早早出完了。我想不出阿斯莫德的学生在这间教室里,究竟透视到内衣以外的什么。

  「春太……」

  我朝仰赖的春太投去求救目光。

  春太带着苦思的神态瞪着半空。他仿佛正在列举种种可能性再一一排除,不断推敲。时间流逝着。我抱着祈祷的心情旁观。要是春太举手投降,我就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不久,春太好像终于出现灵光,他的双手往桌上一拍,转身看向大河原老师。

  「老师!」他用连我都吓一跳的声音大喊。

  「什么?」大河原老师说。

  「老师不喜欢吹冷气吗?」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您平时都穿着深色套装,领巾也跟您很搭。」

  大河原老师的目光落到自己衣服上。黑色长裤套装搭上深蓝衬衫,脖子围着低调的领巾。然后,她慢慢抬起头。

  「那个,」松田副社长出声,「这么说来,老师您总穿着偏黑色调的衣服。」

  大河原老师楞楞地望向松田副社长。

  春太追:「听说上上周某个闷热的日子,这间教室的空调坏了。那时老师您怎么做?应该至少会脱下外套?」

  「难道我也……」

  宛如冻结的大河原老师凝视着春太。

  「老师,您果然……」春太一阵动摇,椅子撞出声响。

  大河原老师看起来震撼不已。春太像咽下苦涩的话语般难受地闭上眼睛。

  「……根据您的反应,我大致明白了。堺老师不惜赌上教职也想保护的,是那位唯一一个在他心中留下牵挂的学生未来。」

  我脑海冷不防浮现无数话语。

  ——我没有毕业。以违反校规为由,我被劝告自行退学。

  ——到最后都在袒护我的,就是班导师堺老师。当时我很排斥老师这份热忱,恶劣地痛骂他后,逃也似地辍学了。直到现在,我都忘不了老师那时的表情……

  ——我出社会后遇到了很多事,不过二十六岁后,我到安养中心工作,并考过大学同等学力鉴定考试,开始上进修学士班。

  ——他发出大猩猩的吼叫声。他又哭又笑,不断大吼。

  ——对不起。你一定会成为受到学生需要的老师,我希望你努力下去。

  「就跟教务主任的假发一样。」

  春太一脸严肃,不知道对谁轻声这么说。我赫然回到现实。

  「本人自以为绝不会曝光,不断告诉自己这件事不会映在阿斯莫德眼中。」

  大河原老师垂着头,双肩微微颤抖。

  「自称阿斯莫德的女学生在家里遭堺老师责备,大概出了王牌,那就是教室空调坏掉的那天,一张她拍到的照片——那张红外线相机拍下的照片,叙述着一位学生过去被迫辍学的残酷人生。我想堺老师大为震惊,然后责备自己……这样一来,老师的行动就合乎逻辑了。各位觉得呢?」

  接下来是一段漫长的空白。我、界雄、岩崎社长、松田副社长都陷入沉默。不久,一道模糊的声音从大河原老师的薄唇划开。

  「上条同学……」

  春太以沉默答复。

  「谢谢你帮忙解开谜团,我居然到今天都没发现,真是太笨了。我这样的女人果然不该做白日梦。」

  大河原老师的眼眶滚落泪珠,沿着脸颊笔直滑下。泪水在桌面留下痕迹。春太别过脸,仿佛不愿看到这一幕。保持端正坐姿的她转头望着岩崎社长跟松田副社长。

  「抱歉,我无意欺骗你们。我的背上留着整面我想消除,但还无法消掉的过往。」

  「老师,您说的……」

  望着困惑的岩崎社长,大河原老师露出脆弱的微笑回答:

  「刺青。」

  我的嘴角绷紧,注视大河原老师。

  界雄呼出一直憋着的一口气,走向教室拉门。

  「……你要去哪里?」

  「大约二十分钟前,有个人一直站在走廊上听。」

  拉门的毛玻璃上映着一道隐约人影,我刚才都没注意到。红了眼眶的大河原老师跟春太同时回头。当界雄打开门,一脸尴尬的草壁老师正站在那里。他依序望向穿着藤咲高中制服的我们后,表情显得更尴尬了。

  「我来带我的学生回去。」

  他点头招呼后走进教室。岩崎社长跟松田副社长都紧张地绷紧身体,而我跟春太惊慌失措。

  「你们真的是好管闲事得要命呢。」

  老师小声对我们说,接着走到大河原老师面前。

  「我是清水南高中管乐社的指导老师草壁信二郎,这次给你添了麻烦,真的非常抱歉。」

  大河原老师见他深深低头道歉,连忙起身。拘谨的她缓缓摇头。

  「该这么说的是我……真过意不去。我时常从堺老师口中听到草壁老师的名字。」

  「这样吗?我也听过大河原老师的事。」

  「咦?」

  「老师对大河原老师抱有很大期待。他说,自己过去做不到的事,大河原老师说不定做得到。」

  大河原老师紧咬住嘴唇内侧,而草壁老师继续说:

  「……听说自称阿斯莫德的学生,将拍到大河原老师背后刺青的照片摆到堺老师眼前。老师很后悔过去没能阻止自己的学生退学,因而责备自己。不过,那面刺青已经消失一半了。看得出正在去除,应该明年就会完全消除。」

  大河原老师难以按捺地用双手捂住自己哭泣的脸。

  「……听说去除刺青会伴随着强烈的疼痛,也会在身体留下伤痕。即便如此,大河原老师还是为了将来毫不羞耻地站在学生面前,努力想让身体恢复原状。堺老师因此感受到希望。」

  大河原老师指缝中流出的微弱声音,宛如祈祷般在教室中响起。

  「谢谢你、谢谢你,这就够了。」

  「大河原老师……」

  「我想让堺老师解放。我不希望他为了袒护我这种人……牺牲更多了……」

  「意思是说,你要放弃教职这条路吗?」

  大河原老师抬起头,没回答这个问题。她掏出手帕擦拭眼角。

  「我又让堺老师失望了。真糟糕,我跟以前一样完全没变。我至少要在最后努力不造成老师麻烦。」

  最后……我默默吸进一口气。

  「我接下来要去见两位学生,一位是遭到不合理对待的可怜学生,另一位是被逼到绝境、还不成熟的可怜学生。若我这样的人有资格,我要为她们上最初也是最后的一堂课。」

  大河原老师接着对我们深深低头致意,就此离开教室。

  草壁老师没挽留她。我们也无法动弹。

  大河原老师的脚步声已从昏暗的走廊上逐渐远离,但好像又转个弯似往回跑。拉门敞开,她探头进来,脸上带着柔和的微笑。

  「请代我向流浪学生道谢。」

  「……流浪学生?」草壁老师瞪过来,我们三人缩起身子。

  大河原老师轻声说,「谢谢,与你们相遇真是太好了」,接着这次完全消失身影。可以感觉到她正全力奔跑穿过走廊。岩崎社长跟松田副社长互看一眼,草壁老师推了推他们的背。两人对草壁老师点头致意,然后紧追在她身后。

  教室里只留下我们这些校外人士。

  「这件制服该怎么办?」界雄捏着自己的制服拉了拉。

  「明天再还吧。」我小声回答。

  春太默默迈出步伐,散发出一股沮丧苦恼的氛围。春太……

  「上条同学。」当草壁老师喊住他,春太背影一震地停下脚步。

  「老师……」

  「什么事?」

  「我是不是又像后藤祖父那时候一样,把那个人逼上了绝路?」

  草壁老师没有回答。春太沉郁地继续说……

  「……我自己心里也有疙瘩,不明白刺青有什么不对。」

  我有同感。我无法判断刺青究竟是以社会角度有问题,还是该以这是当事人自由一句话带过。而且现在这被当成时尙元素,替换成「tatoo」一词并留下刺青的人也很多。

  「站在教育者的立场,唯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

  当草壁老师这么说时,我、春太跟界雄都转头看他。

  「因为会接触到根本不想看到这些事物的旁人目光。」

  草壁老师的视线投向完全黑暗的窗玻璃外。

  「这有很关键的意义,所以过去的黑道跟罪犯才能不用任何言语,就显示出自己活在偏离世间道路的世界。」

  「老师,这件事不是发生在过去,而是现代。」界雄压抑着情绪。

  「现代也一样。比方说,不是会有人在电车中讲手机,还大声说话吗?这样的人等于把自己的私事散布给根本不想知道的旁人听。我觉得两件事一样。人须自觉到不想知道这种私事的人比自己想像得多得多,而自己会受到这些人严苛目光审视。」

  春太凝望着大河原老师离开的方向很久很久。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无力闭口。

  草壁老师低下头,花一段时间调好镜框位置。

  「……那位老师不会有问题的。我们差不多该走了。」

  藤咲高中的潜入剧就此落幕。

  5

  只不过是区区换座位,但又是重大的换座位……

  有时光是跟至今没说过话的同学成了邻居,人生就出现华丽转变。每次换座位时,尙未交到朋友的我都会满心雀跃,期待自己或许有所改变。这样的期待,直到受劝退学的那学期都没停止。

  当时我没有靠自己的脚踏出一步的勇气,才会寄托于那张折成三角形的签。

  我本来想告诉学生,曾有个少女度过了这种愚蠢的青春时代。

  我本想告诉他们,过去那个少女渴求什么,无法得到什么,想看到什么,没被看到的又是什么。

  离开安养中心时,已经超过晚上九点。我名义上是约聘人员,但最近工作时间逐渐增加。我至今一直以上夜间部为由坚拒加班,不过上周开始接受加班了。不出所料,所长劝我转正职。但老实说我很犹豫。

  我在离居住公寓最近的一站下车,走进寂静包围的住宅区。街灯下大型垃圾放置处,摆着我今早绑好拿来丢的教材。我斜眼一望,打算快步爬上公寓的铁楼梯。

  忽然,我发现某样东西被挤到信箱外。大量广告信间,一封厚厚信件露出一角。看到寄信人的名字,我抱在手中的包包落到地面。我连忙拆封,连要先进屋都忘了,迫不及待地在微弱的照明下展信阅读。信纸有十张以上。我反复读好几次。泪水止不住地涌现,最后终于再也读不下去。

  信里有几句让我难以忘怀的话。

  你说出一切的那晚,我接到两位学生的联络。

  关于她,我深刻感受到她有充分改过自新的希望。

  而我也发自内心盼望你回来。

  明年、后年、从此后的每一年,我都会开出一个实习老师的名额。

  等你做好觉悟,能不能请你联络我呢?

  我把信抱在胸前抬起头。现在还不迟。当时半路停下脚步的少女已经长大成人,拥有无论何时都踏得出崭新一步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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