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话 掟上今日子与溺水的尸体
1
结束这个案子之后,波止场警部打算辞去警察的工作,就连辞职信也已经写好,放在外套的内侧口袋里——全是抄自些样板范例文,有写跟没写一样的内容,但辞职信就是辞职信。
因个人生涯规划而辞职。
(可是我也没说谎——毕竟「结婚」这个理由,本来就除了个人生涯规划以外什么都不是)
换成比较喜气的说法,则是「寿退社」——为结婚而辞职离开公司。
不晓得公务员是否也能套用「寿退社」这种说法,但就算能这么说,也不能写在辞职信上——由于在过去的警察生涯里,无论是对上司还是部下,波止场警部都毫不讳言「工作就是我的男朋友,我这辈子都是法律与正义的守门人」,所以不管「因个人生涯规划」是多么老掉牙、多么没创意的用词,
如今她也只能这样写。
(其实我已经跟行外人男友偷偷地交往了很多年,这次是以辞掉工作为前提准备和他踏上红毯——这种话,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要选择婚姻,还是选择工作。
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要面对这种平凡无奇又古板,要说的话根本是跟不上时代的烦恼。
老实说,波止场警部实在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不过站在男友的角度,他似乎从很久以前就这么想了——之所以要求辞去工作,并不是要女人进入家庭,而是不希望心爱的人继续从事刑警这种危险的行业,如果想继续工作的话,大可去找更普通的工作。
再说得坦白一点,警察是一种不晓得会被谁怀恨在心的职业,所以说辞就辞,结果反而更加危险也说不定,然而波止场警部也不是不明白未来的老公之所以会那么想的心情,实际上,最近也多少开始觉得自己并不适合担任法律与正义的守门人。
对工作已经没有以前热情。
从事自己向往的工作,反而消磨了幻想及理想。
被人误解曲解也无妨——说实话,听到男友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比起抗拒,「也差不多该辞了」的感觉还比较强烈。
回头检视过去的工作表现,波止场警部不得不承认——自己似乎既不适合也扛不起警察这份工作,以及警部这个头衔。
不晓得会被谁怀恨在心,辞去警察还比较危险——话虽如此,但是对于实在称不上有过什么像样表现的波止场警部而言,就连这种不安可能也只是杞人忧天。
因此,虽然为了保全体面,还是稍微做个样子烦恼了一下,但是隔天就去买了《给大人的辞职信范例文集》回来——买的时候还在想,「大人」真的会需要这种书吗。
然而,尽管是不适合自己的职业,即使过去实在称不上有什么像样的表现,但毕竟是自己选择成为警官服务社会做为职志,绝不是对这份工作毫不恋栈——一旦真的要辞职,还是会很舍不得,觉得难以启齿,甚至想过会不会有人来阻止自己离开(还真想不出会有谁)。
(因此)
因此,决定用这个案子做为界线。
波止场警部的最后一案——即使没有能够写得这么帅气的傲人成绩,也决心一旦解决这个案子,就要利用这个好机会提出辞职信。
不过团队将顿时缺一角的上司,应该不会觉得是个好机会,而会觉得是场大灾难吧。但是波止场警部已经在男友的父母面前发过誓,所以再也没有退路了——所以该怎么说呢,虽然这么想不太好,还是会希望这个案子能办久一点。
(然而,就连最后一案都不觉得能够只靠自己的力量解决,我果然还是不适合当警察吧——)
当然,身为现场负责人,波止场警部也不会为了尽可能多赖在职场上一天,就刻意拖延破案时间,但自己的如意算盘还是大大失算了——没想到在高层的一声令下,就在刚才,警方委托了那个忘却侦探来支援。
不是别人,而是那个忘却侦探。
换句话说,别说是拖延了,调查反而会有急速进展,案件将在今天之内被解决了——于是乎,波止场警部从明天开始就不再是警部了。
不只是急速进展,根本是急转直下。
(最快的侦探——)
没想到最快的侦探竟会介入被自己选定做为最后工作的案子,波止场警部总觉得是受到天谴了——话虽如此,但这或许也是一种命中注定。
(毕竟,忘却侦探正是解决「波止场警部最初一案」的侦探——)
机会难得,不如趁机把当时埋藏在心中的疑问摊开来,问她一下吧。
问一下此生或许都与辞职信无缘,几乎是把职业本身当作她身分证明的忘却侦探。
(话说回来,那个人应该早就忘了自己见过还是菜鸟的我吧——)
2
「早就忘了。初次见面,我是掟上今日子。我的记忆每天都会重置。」
伴随着这样爽朗直接的寒暄,忘却侦探今日子小姐出现在刑案现场,位于市民公园正中央的池塘旁边——她身穿小碎花的连身洋装、蓝色的开襟毛衣。长度只到脚踩的袜子是红色的,厚底鞋则是浅绿色。
该说是引人注目吗?明明是五颜六色到令人眼花缭乱的打扮,穿在她身上却像是执行公务的制服似的,十分合身潇洒——最大的特色或许是她那及肩的满头白发,将全身的色彩完美整合起来。
「我是波止场。请多多指教……初次见面。」
忘却侦探。
置手纸侦探事务所所长,掟上今日子。
如她本人所说,她的记忆一天就会消失——无论参与过什么案件,无论接触到什么谜团,无论引导出什么解答,都无法持续记忆到隔天。
再也没有比这种资质更能彻底达成侦探的第一要件「严格遵守保密义务」了,从这个角度来看,或许再也没有比今日子小姐更适合当侦探的人——当然,这是以她的推理能力及调查能力也是一流为前提的评价。
(也难怪公家机关会请她来帮忙破案——但是,在每次「初次见面」的时候,还是让人总不知如何是好)
「你是波止场警部吧。好的,我把你记起来了。」
忘却侦探微微一笑,如此说道——同样身为女性,也不免觉得她那迷人的笑容令人心荡神驰,就算她说记得,一想到到了明天,还是会一如既往地把自己忘记,就觉得这一切都只是有够空虚的客套话。
「那我们就目标快刀斩麻,速速进入正题吧!我会好好协助你的,波止场警部,还请说明案情概要——关于命案的内容。」
面对命案却想「快刀斩麻」、「速速进入正题」的轻率反应,想来与擅自将本案当作离职界线的波止场警部实在有得拼,不过最快的侦探是连为死者默哀的时间都舍不得吗——也或许她是认为只要能早一秒破案,就是对于死者最好的吊唁也说不定。
不管怎样,她既然都这样说了,也不能不加以说明——波止场警部还没欠缺职业道德到为了拖延破案的脚步,刻意隐瞒详情。
尽管就要辞职了。
波止场警部再度面向池塘——在今日子小姐依约来到之前,波止场警部也一直都在埋头苦思。
「前几天,在这座池塘里发现了尸体——一名失踪成年女性的尸体。」
「嗯,是浮尸吗?」
「没错。虽说是女性,但尸体的状态很糟,乍看之下甚至无法判别是男是女。」
虽说现场经验不能算丰富,但是自从进了警察这行,波止场警部已经看过比一般人还要多得多的尸体,但最糟糕的尸体,还是莫过于浮尸。
肿胀变形,完全看不出生前的模样。
惨到就连照片都令人不忍卒睹。
或许不该把案子——抑或是人类尸体拿来互相比较,但真的没想到自己负责的最后一个案子,会是这种悲惨到令人忍不住想移开目光的命案。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也就是说,这次是要我忘却侦探来辨识这具尸体究竟是谁对吧?」
「不,已经确定身分了。」
波止场警部连忙阻止最快的侦探冲太快——就算浮尸已经看不出生前的样貌,但是在现代的科学调查之下,尸体变形毫不妨碍身分的查明。
更何况死者还穿着衣服,钱包也还在口袋里——驾照和身分证都在。
因此,不只是名字,死者所有个人资讯都已经在警方掌握之中——手机泡水固然坏了,但鉴识人员也马上将其修复,取出了里头的资料。
「是喔,已经确定啦。」
今日子小姐似乎颇失望地点着头。
「不好意思,我想太快了。那么,重新来过。不需要侦探出场就已经知道的死者姓名是?」
「加势木二步……小姐。」
波止场警部看着记事本回答。
虽不是忘却侦探,但波止场警部对自己的记性没什么信心—倒不是记不住死者的全名,只是想确保资讯的正确性。
(毕竟是最后的工作,我也想弄个水落石出)
波止场警部自我分析了一下,继续说明。
「加势木小姐的尸体就浮在这座池塘靠近正中央的位置,发现者是当时正在划船的情侣——他们立刻打电话报警。」
「是溺死的吗?」
「不,没有遇溺痕迹。看来死者是遭到杀害后,才被丢进池塘的。」
「原来如此。那是要我忘却侦探来厘清死者疑点重重的死因吗?」
「不是。」
今日子小姐又会错意了,波止场警部再度帮她踩下煞车——要驾驭最快的侦探,真是一件劳心劳力的事。现在回想起来,第一次的案子也是这样。
其实也没什么好回想的,毕竟今日子小姐早就忘了那件事。
「死因已经厘清了。」
「死因也厘清了吗?」
真的就像在田径赛时被判为起跑犯规那样,今日子小姐失望得都快站不稳了。这下子或许真的有点尴尬。
「头部有被用力殴打的痕迹——所以直接死因是遭到击毙。」
「换句话说,凶手在打破死者的头以后,才把她丢进池塘吗——嗯。」
今日子小姐将眼前的池塘从右到左看了一遍。
这是一座气氛闲静的池塘,平常会有亲子或情侣在上头划船游玩,但是在发现尸体之后,现在暂时封锁,湖面上大概只看得到水鸟。
「嗯……?」
「……有什么疑点吗?」
波止场警部问微微歪着头,满头白发摇呀摇的今日子小姐。
「没有。」
她又把头转正。
「也就是说,我忘却侦探只要找到这具浮尸——嗯加势木二步小姐是被什么人杀害,也就是指出凶手就行了吧?原来如此,这可以说是侦探最基本的工作。」
今日子小姐看似有所领会地说道。要连续三次否定她的话,着实令人有些过意不去。
「也不是这样。」
但波止场警部非说不可。
「已经锁定凶手了。住在这座公园附近,是死者的男友。」
「……」
今日子小姐面向波止场警部,露出有些厌烦的表情——就算她用责难的眼神看着自己,也不能因此虚构委托内容。
「是不知道动机吗?」
「动机很明确。两人分手好像谈得很不顺利……所以或许该说是前男友而不是男友。从死者手机复原的资料里,已经找到内容近似恐吓的电子邮件,听说嫌犯也经常向身边的人透露对死者的杀意。」
「哈哈。这么一来就是不在场证明喽。要调查不在场证明对吧。」
「已经从死者胃里的残留物断定出推定死亡时间,在那段时间,嫌犯完全没有不在场证明。而且那明明是正常人要上班的时间,嫌犯却装病在家休息。」
「……是不知道凶器是什么吗?因为伤痕是特殊的形状,再加上又是浮尸所以整个变形……」
「凶器是铁锤。至于伤痕则平凡到不行,即使是肿胀的浮尸也还是可以看得出来。」
忘却侦探抱头。
接着缓慢地摇摇头。
「那么,到底有什么工作能让我忘却侦探来做呢?」
她颤抖着声线,以非常不爽的语气说道。
「请让我工作。请给我工作。工作。工作。工作。」
重度的工作狂。
与接下来正打算辞职的波止场警部恰好成为对比——究竟是什么驱使她要把自己逼到这个地步。
为了解开犯罪事件的谜团,不惜以命相搏的侦探所在多有,但是警方并不会委托那种性格难缠的侦探。
今日子小姐不是喜欢谜团,而是喜欢工作——然而,她那样的工作态度是以什么为基准形成的呢?看在波止场警部眼里,实在是难解的谜团。
从第一次与她共事的时候就不解至今。
「如果没有工作做的话,我就回去了。」
「请、请等一下。有有有,我已经准备好一定能让你满足的工作了。」
不开玩笑,今日子小姐当真要掉头走人,波止场警部连忙绕到她面前去留住她——说是那么说,但命案当然不是特别为她准备的。
「真的吗?」
今日子小姐以狐疑的眼神盯着波止场警部看,仿佛在确认目击者模棱两可的证词——要问是不是真的,老实说也有点难回答,但的确是在调查本案之时,让侦办陷入胶着的难题。
「问题在于——水深。」
波止场警部说道。
指着发现尸体处——池塘的中央部分。
「这座池塘最深的地方也不过一公尺半。因为是人工湖,不是自然形成的池塘。因此……」
「不能说是适合用来弃尸的场所。」
被今日子小姐抢先一步公布答案——虽然前面说什么都杠龟,但最快的侦探似乎还是维持着她一贯办案风格。上帝是忘了在她身上装煞车系统吗?
或许刚才在她「嗯……嗯?」地侧着头时,就已经发现到这点了吧。
「马上就会被发现呢!就算尸体没有浮上来,也可能会隔着水面看到沉在底下的尸体。」
「没错……说得委婉一点,虽然这池水的透明度实在不高,但是若有个人躺在底部,的确可能会看到。」
先不管实际上是否真能看到,但是站在弃尸者的角度,想必是会让人感到不安的地点。如果是荒郊野外深山里的池塘也就算了,在市民公园的正中央——事实上,也真的被情侣发现了。
「再加上你刚才也提到,嫌犯就住在这附近——把自己下手杀的人,弃尸在自己家附近,怎么想都不太可能。」
「正是如此——换句话说,要确实锁定嫌犯,得先克服这个瓶颈。」
当然,现阶段已经有足够的间接证据可以申请拘票,但是要能够起诉的话,上头的人似乎希望能在动手逮人以前,确实排除这个疑点。
毕竟现今社会,资讯相当公开透明,已经不是可以在侦讯室里逼嫌犯自白的时代了——波止场警部也赞成高层慎重其事的态度,而且如果用不着急着破案,就表示自己身为警部的时间也能再拉长一点,所以身为负责人,根本没理由反对,只是做梦也没想到,上头的人竟会找来忘却侦探。
这么一来,等于会比平常更早破案——当然,这是建立在今日子小姐能以她卓越的推理能力解开这个谜团的前提之下。
「嫌犯为何要将自己杀死的人沉在这座池塘里——死者为何会被沉在这座池塘里。我忘却侦探只要能找出这原因就行了吧?」
刚才那一连串的篮外大空心似乎已经完全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今日子小姐重拾她的微笑表情。
「我明白了,我会用最快的速度破案的。」
稍微慢一点也没关系喔——看她这么积极,波止场警部虽想说,也实在无法开口。
3
「先让我确认一下大前提,将尸体沉入海里或湖中的理由,目前还是以『为了做为隐匿尸体的手段』为主流,没错吧?」
今日子小姐开始在池塘周围走动。
波止场警部心想她还是老样子——依旧是静不下来的人哪——一面跟在她背后。
如果要将忘却侦探无与伦比的能力发挥到淋漓尽致,总之就是「随她去」就对了——这已经成了警官之间的定说。
简言之就是别管她,只要远远地看着她,别让她闯祸即可——如果她想走,最好就由着她走到她高兴为止。
因此,波止场警部虽然基于良知想着「处理尸体的方式哪有分什么主流不主流的」,但是为了不妨碍她的思考,并不打算讲出来讨论。
「运气好的话,浮尸还能成为鱼的养分,消失无踪也说不定——对了,这池塘里有鱼吗?」
「好像没有吧——顶多只有不知是谁擅自放养的金鱼或稻田鱼,但是并没有由公园管理者饲养的鱼。」
今日子小姐面不改色,一脸可爱却说着没血没泪的话,波止场警部虽是头皮发麻,但也仍是回答——说来自己也并未特别留意池塘里有没有鱼这个问题,至少在调查的过程中,都没收到过这方面的报吿。
「我再确认一次,死者加势木二步小姐并不是溺死的吧?而是在头部遭到铁锤殴打时,就已经确实死亡了?」
「是的,没错。」
「哼哼……不是溺死滴滴滴,而是用铁锤打打打……滴滴答答……」
今日子小姐自言自语地说着类似双关语的怪话。
该说她的推理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还是滴水不漏呢——总之就是一种把所有想得到的可能性全部检视一遍的推理方式,所以即使是猛一看蠢到爆、怪到家的可能性,也不能放过。
实际上,在波止场警部过去与忘却侦探的合作里,就有这种搞双关语的附会杀人案——说风雅意境嘛算有意境,说双关笑话嘛也真是笑话。
「刚才提到是因为尸体浮出水面,才会被人发现,嫌犯把尸体沉到池
底时,没有绑上重物吗?」
「没有,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小动作,感觉就只是把尸体丢进池塘里——所以沉在水底的尸体一腐坏,产生气体以后就浮起来了。」
「是喔。原本在享受划船约会的情侣,看到那具肿胀的浮尸,气氛肯定都被破坏光了吧!」
今日子小姐说着同情第一发现者们的话——让人想笑又笑不出来。
现在可不是担心那对情侣的感情会不会生变的时候——但是,也正因为今日子小姐有着像这样和波止场警部截然不同的观点,才会找她到这里来。
「把那个嫌犯是否为真凶的事搁一边——先试着模拟一下吧!」
「模拟什么?」
「凶手的行动。」
今日子小姐说道。
「凶手先在别的地方用铁锤击毙死者加势木二步小姐。再抱着她的尸体,来到这座公园——到这里没问题吗?」
「没、没问题。」
她特地这样问,让波止场警部不禁紧张起来,但这只是个单纯到要错也很难的假设,根本不需要特地模拟。
「尸体是在池塘中央浮起来的,就表示并非随便从池边丢下去——应该要假设嫌犯是划着小船,把尸体运到池塘正中央之后,才进行弃尸的。」
「是的……说公园对小船的管理十分随性……总之是非常马虎的关系,经调查后发现,死者的血迹留在其中一艘出租小船上。」
「哎呀,这样啊——那么,看来我还是把本来要在接下来提出的『凶手背着死者,游到池塘中央』这个假设收回吧!」
还有那样的假设吗——真是荒唐到极点。但是,或许就是要彻底清查到这个地步,才能算是所谓的模拟吧。
「将死者沉入池塘以后,凶手便离开弃尸现场——从让死者穿着衣服,也没有销毁足以查出身分的随身用品来看,手法实在非常粗糙。只是从这个角度来看,也可以认为是凶手有『无论如何都要将死者沉入池塘』的理由——不能就地掩埋,也不能焚尸灭迹,非得丢到水里不可。」
「是的……不过,虽说掩埋或焚烧都比沉到水里还要费工夫,但是必须特地划船去弃尸,倒也不轻松就是了。」
若是为了让尸体永不见天日或许另当别论,然而问题是已经被发现了。
从结果来看,这跟弃尸在草丛里根本没什么太大差别——相对于付出的劳力,可说是徒劳无功。
「而且还是离自己家不远的池塘——尸体一旦被发现,肯定会成为头号嫌疑犯。」
波止场警部说到这里,今日子小姐又补了一句。
「不过,这是一开始就把那个男友视为嫌犯的情况喔!」
对了,目前是在「还不确定凶手是谁」的前提下做模拟。
「请让我对这点提出反证——波止场警部,说不定理由正是『因为就在附近』。熟悉的地点当然比较好行动。或许早就知道池塘人烟稀少的时段、小船的管理状况等等。」
「……可是,这么一来不就本末倒置了吗?谁会把尸体藏在与自己有地缘关系的地方——」
「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但很意外的,听说这世上也有不少人如果不把秘密藏在自己的地盘,就会感到不安呢——大概是基于想把重要事物放在手边管理的心情吧!」
听起来似懂非懂——不管怎么说,都是波止场警部很难接受的歪理。既然如此,藏在自己家里岂不是更好。
「把死者沉入池塘里的理由——是非得要这座公园的这座池塘才行?还是只要是池塘,哪里的池塘都可以呢?如果是哪里的池塘都可以,为何选中这座池塘呢——地缘关系。嗯……」
今日子小姐一路走来未曾放慢步调,嘴上则不停嘟嚷。
「实在难以用于藏尸的水深。加上人来人往,经常有人租船来划——是早就有总会被人发现的觉悟吗?若是如此,应该还有其他目的才是……」
「就是因为搞不清楚这点,案情才会陷入胶着,才会委托今日子小姐呢,或许是一件小事。」
「不,我认为这点很重要呢。更何况仔细想还满深奥的——喔,我不是说水深就是了。」
今日子小姐补一句实属多余的注释,终于停下脚步——原以为她整理出了结论,但似乎并非如此,单纯只是已经绕完池塘一圈,又回到原处而已。
绕一圈花不到三十分钟。
果然不是太大的池塘。
波止场警部看着这座池塘,想着如果是自己,才不会把尸体沉在这里呢——话说回来,如果是波止场警部,根本就不会想杀人。
(毕竟曾经是一对恋人,就算是嫌犯,应该也不是打从一开始就想杀死对方吧……)
听说两人闹翻的理由也非常无聊,既不是因为劈腿,也没有金钱纠纷,导火线是从一个人喜欢猫、另一个人喜欢狗,对喜欢的书有不同的解释这种芝麻小事开始的。
波止场警部也吵过这种芝麻绿豆大的架。
不只吵过,是常常吵。
一想到这种无伤大雅的口角,最后居然演变成如此凄惨的命案,也不得不承认「感情是愈吵愈好」这句话,只不过是不知家庭暴力为何物的人喊来不痛不痒的口号。
「倘若不用追求像推理小说那种意外性,只单纯说说感想,应该是凶手的思虑不周吧!换句话说,浅的不是池水,而是嫌犯的脑容量。」
「换句话说」之后其实根本不用说(不要说还比较好),不过,这要说是当然,也是当然的见解。
一心只想尽快把尸体处理掉,虽然也没蠢到以为把尸体沉到水里,尸体就会溶解掉,但是为了让尸体消失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还是沉进熟悉的池塘里——却不知尸体泡水腐败之后,会因为产生气体而浮起来。
这种见解在调查小组内也占了大多数——若要选边站的话,波止场警部也属于这一派。
「今日子小姐,这是你的想法吗?」
「不能完全否定这种可能性,但是该怎么说呢。如果说因为是侦探,会因为职业病而企图追求意外性,或许也有一点……总觉得要是嫌犯的想法当真那么浅薄,那么用来行凶的铁锤,应该也会和死者的尸体一起被发现才对……之所以还没动手逮人,也是因为还没找到凶器这项物证吧?」
「是的……」
说来,的确——明明这么轻易地发现尸体,却找不到凶器——这的确是让人感觉很不对劲的事实。
还有别的想法吗。
没有那么浅薄——思虑周全的想法。
「那么,今日子小姐又是怎么想的呢——死者的尸体为何会被弃置在这座池塘里呢?」
「波止场警部,要拜托初次见面的你这种事,或许很厚脸皮也说不定,但可以请你答应我一个不知分寸的要求吗?」
忘却侦探不回答波止场警部的问题,反而来了句这样的客套话——忘却侦探既厚脸皮又不知分寸的事,在警察组织内部早就已经成为不动如山的定说了,如今还有什么好客气的——但是当事人早就已经忘了自己干过的那些传说级好事,所以才会想先礼后兵也说不定。
波止场警部过去也被这位白发侦探的言行举止搞得团团转,但一想到这是最后一次,不免心情也有些余裕,于是意气风发地回答。
「可以呀!什么要求?」
对此,今日子小姐将双手交叉在身体前面,在一阵扭捏之后。
「我想请你跟我约会。」
她这么说。
4
这是我的荣幸,只可惜我已经有互许终身的人了——当波止场警部内心还在惊慌失措之际,忘却侦探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办好了租借小船的手续。
简言之,今日子小姐把话说得太暧昧了,她其实只是要邀请波止场警部和她一起搭船,好能更靠近死者尸体实际沉没的地方而已。
要划船就说,不要讲些引人遐思……喔不,是让人莫名奇妙的客套,真希望她能直话直说。
不管怎样,今日子小姐已经裙摆飞扬地跳上小船——这方面的厚脸皮又不知分寸则依然健在。
(工作啊……)
最后的工作居然是和今日子小姐一起划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没有结束的感觉——但这也应该算是非常奢侈的感想吧。
话说回来,总不能让今日子小姐一个人划船到池塘的正中央,自己只是在岸上袖手旁观。波止场警部下定决心,跟在她后面上了船——因为这是一艘小船,只要稍微动一下,就会摇晃不已。
今日子小姐建议一人划一边的桨,不过直觉吿诉波止场警部「把桨交给最快的侦探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因此只能自吿奋勇。
「两个人同时划可能划不好,还是轮流划吧!」
波止场警部自愿扛下这个体力活(实际上完全没有要把桨交给侦探的意思),把动脑的工作留给对方。
然而,实际划了几下,坐了两个人的小船迟迟无法前进,结果真是丑态百出——要把尸体丢到池底,看样子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回答你刚才的问题——」
今日子小姐从小船的边缘把手伸出去,漫不经心地用指尖轻抚池塘的水面,娓娓道来。
「——或许是打算水葬吧!」
「水葬?哦……换言之,今日子小姐认为凶手是为了奠祭自己杀死的死者,才把她沉到池塘里吗?」
「我只想表示也有这样的可能性——而且我只是说说,并不觉得这个可能性有多高,也没打算认真采纳这个可能性。」
「也是,明明人是自己杀的,却还郑重其事地奠祭对方,怎么想都很不合理呢…」
「这也是原因之一,但主要是——就水葬而言。」
今日子小姐用掌心掬起水来给波止场警部看。
「水质好像不是很干净——这么说可能对管理员有点不太好意思,但是正常人应该不太会想被葬在这种池塘里。」
管理员应该也不希望这座池塘堆满了尸体吧——而像这样坐着小船漂浮在池塘上,水质看起来更混浊了。
不过,倒也没有脏到看不见底部——顶多还算是半透明的。可是话说回来,能不以为意地触摸这种「看起来不太干净的水」,忘却侦探果然比她的外表还要强焊许多。
「若说凶手确实是她的前男友,在又爱又恨的情况下对她痛下毒手,在一时冲动失手杀了人以后,想做些事情平复伤痛,也不是没有因此将她水葬的可能性——不过如果真要弄平,还是要用土来埋吧!」
利用处理尸体的方式来编双关语又能如何——真希望她不要把才能发挥在这种地方。
「可是今日子小姐,你难道不觉得,就算不是为了奠祭,将死者沉到水底,对凶手而言可能也是某种仪式吗?」
「难道他以为沉入水里,心爱的人就能死而复生吗?又不是脱水昆布——如果不是击毙,而是以晒干的方式杀害,或许还有一点可能。」
在波止场警部不算丰富的经验里,从未见过那种酷刑般的死法——何况认真地说,若是将晒干的尸体「泡水恢复原状」,也一定会留下痕迹。
「并非基于哀悼死者的心情将其沉入水中,而是借由像这样将死者沉入水中的行为,洗涤自己的罪恶——也就是,所谓赎罪的仪式。」
「嗯,赎罪的仪式吗?」
今日子小姐微微点头,似乎认为有思考的价值。
因此,倒也不是得意忘形,于是波止场警部补了一句。
「是的。像是把浮尸放水流一般,将罪孽放水流。」
「啥?」
今日子小姐面露讫异,还皱起眉头,一脸「你说话居然这样不经大脑思考」的表情——自己明明大放厥词了半天,这也太任性了吧。
「这是个池塘,水是不会流动的——浮尸怎么浮也无法放水流吧!」
在毫不留情的否定之后,今日子小姐又提出另一个可能性。
「不是仪式,而是情绪的发泄。」
从这里开始,「网罗推理的忘却侦探」总算要发挥真本事,使出浑身解数的今日子风格了吧。但——何谓情绪的发泄?
「我的意思是说,正因为水质是这副德性,才要故意把尸体丢进这座池塘里——是为了损坏,而不是丢弃。」
「是为了损坏——而不是丢弃。」
类似故意将有身分地位的人的尸体随便弃置于垃圾场,借此凌辱对方的行为吗?但这座池塘并没有脏到那个地步——而且,原本还是亲子或情侣们的休闲场所。
「而我接下来要提出的另一个假设,就是『为了要吓死那些亲子或情侣们』。」
「为了吓死他们?」
「所以说,如同我刚才讲过的那样,第一发现者——当时正在约会的情侣不就被吓坏了吗。」
是啊,她还说气氛都被破坏光了。
要是在约会时看到尸体漂浮在水面上,的确是很……嗯。今日子小姐是要说那并非偶然下的产物,而是凶手蓄意为的吗?换言之,正因为够浅,尸体不会沉在池底,不久之后就会浮起来——这全是凶手从一开始就打好的如意算盘?
「你是指……凶手的目的就是为了破坏那对第一发现者情侣的约会?为了发泄自己的恋爱无法修成正果的怨气……像是故意找麻烦似地,把尸体放在约会胜地吗……」
「要这么假设,确实是有些荒唐过头就是了。」
今日子小姐耸耸肩。
无法释怀的反而是波止场警部——明明是今日子小姐自己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提出一些不切实际的假设。
她心中「何谓现实」的标准实在非常难以捉摸。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说,若是要刻意锁定那对情侣来找他们麻烦,其实是很荒唐的——如果是以不特定多数为目标来找碴,这个可能性倒也不是没有吧。」
「所以你是认为所有的亲子或情侣们都是目标吗?就是说如果发现的,那个……该怎么说呢……只要看起来过得很幸福,任谁发现尸体都无所谓。把尸体设置在池底,做为某日将平静的公园风景炸得粉碎的定时炸弹……」
倒也不是不可能——吗?
如果这是杀人的主要目的,的确是不太可能,但若是像这样利用错手杀死而无法挽回的尸体,使其另外派上用场的思考逻辑,或许也不是不可能。
人类的脑子里,什么都有,什么都不奇怪——差异只在究竟能不能跨过「付诸实行」的那道高墙。
波止场警部想的那种「安装在池底的定时炸弹」是夸张了点——但每个人的心中,或多或少都有想破坏那些过得太安逸的家伙们愉快的日常生活、想恶整别人、想讲些讨人厌的话、想让别人难受的破坏冲动。
「毕竟刚杀完人,想必不是在正常的精神状态下行动——或许已经失去理智,是在一时冲动下做出的傻事。后来才猛然想起不该这么做,懊恼应该埋到更远的深山里,但是沉都已经沉下去,后悔也来不及了。」
当波止场警部以那双不算太有力的手臂,终于把船划到池塘正中央时,今日子小姐突然站了起来——在摇摇晃晃的小船上依旧能保持平衡,看来她的体干十分强健,与那纤细的身材实在不太搭轧。
(因为她是超有行动力的侦探,只靠当侦探就能锻炼好身体吧——跟只不过是划个船就精疲力尽,累得像条狗的我不一样)
「或许杀人这件事,比起付诸实行的准备工作,收拾残局还更麻烦——因为又不像玩游戏,敌人一倒下就会自己消失——支解的尸体、坠落的尸体、绞杀的尸体、溺水的尸体,光是尸体种类,就琳琅满目呢!」
今日子小姐既是随意,却也是钜细靡遗地列出了几种尸体的状态。她本身或许全给忘了,但至今侦破过各式各样刑案——伴随各种不同尸体发生的刑案(她接触过的尸体数量,肯定远远凌驾在波止场警部之上)——的她都这么说了,应当视为至理名言,铭记在心吧。
(这想必也不是她第一次处理溺水浮尸案件,只是她忘了……)
那些经验即使没留在记忆里,也会镌刻在潜意识里,和体干一样,她每天也锻炼着「推理脑」和「推理肌肉」吧。
正当波止场警部显然放空在思考这些事的时候,今日子小姐依然站在原处不坐下。
「在这里,我想说些既不是一般人的见解,也不是侦探的见解——而是我身为推理迷的见解。」
身为推理迷的见解?
「也可以说是推理小说读者的素养吧。虽然我的记忆无法更新,情报来源稍嫌略偏古典。」
「是……素养,吗?」
听不太懂。
别说推理小说,波止场警部就连警察小说都不看——读书量极少,这辈子只看过参考书。但也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
「正因为尸体被弃置在嫌犯自家附近,形成办案的瓶颈,使得警方无法动手逮人——这种状况才是正中嫌犯下怀——身为推理迷,会比较想看到这样的剧情。」
「嗯……那,目的是为了扰乱调查吗?」
「这时应该会再更具体一点——如果自己就是凶手,才不会把尸体丢在那么近的地方,所以自己不是凶手——试图建构起这种三段式论述。」
「原来如此……的确是很推理小说。」
所谓罪疑惟轻是刑法的理念,但是以推理小说的黄金定律来看,则是愈可疑的愈不是凶手——不,这也不能全然说是空谈。
事实上,警方目前确实是把精神都放在探索这难解之谜的解答,导致无法逮捕嫌犯——借由刻意采取对自己不利的言行,让人觉得「事情不单纯」的策略,实际上对人类还是相当有效的,而检调机关则是由人类构成的。
这也是科学调查的极限。
正因为如此,有时候才会需要像今日子小姐这种来自外部的助力——
「……可是,那不是侦探的见解,而是身为推理迷的见解吧?」
「对的。如果嫌犯是推理迷,我想这不是没有可能——身为活在现实中的侦探,我实在不太想承认这种假设。要是心思能这么缜密,手法应该可以更细致一点——」
今日子小姐边说,边在小船上移动,把身体从船缘探出去,摆出往池塘底部窥探的姿势,看起来很危险——不,是真的很危险。
不管今日子小姐的平衡感再好,人站在那么边边,可能会让小船本身失去平衡。
「今、今日子小姐……可、可以请你坐好吗……你站在那里,可能会翻船哪。」
她大概是在确认能不能看到池塘底部吧,鉴识作业已经结束了,池底应该没留下任何对调查有帮助的东西——既然什么都没有,自然也找不到任何东西。
「也是呢。所以啊,波止场警部。」
今日子小姐说完,非但没坐下,还一纵身跳到船缘——宛如源义经还是哪个波止场警部也想不起来的谁,单脚站在十公分不到,几乎没位置下脚的地方。
不,当立足之地剩下仅容单脚站立的空间,已经不是平衡感的问题,而是胆识的问题了——波止场警部反射性地将身体倒向小船另一边,尽全力避免小船翻覆。
这个尝试本身是成功的,但是结果却离今日子小姐站的位置更远了——无法用蛮力把她从那个位置拉回来。
所以?所以啊什么呢?
「可以请你帮忙确认一下,坐在这艘船上,从正上方能看到我吗?」
「确——确认?」
「实验、实践和实际体验。」
话一说完。
忘却侦探她——就这么直挺挺的,在前几天还有尸体漂浮的位置,面向几乎有着同样座标的水面,倒了下去。
5
为了实际确认沉在水底的尸体有多少能见度,今日子小姐似乎打算亲自扮演尸体——如同先前模拟凶手的行动一样,这次则是要模拟死者的行动,或说死者是怎样不能动。
固然是在过去也曾经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借由扮演「尸体」来找出真相的忘却侦探(虽然本人已经忘了)——但这次,再怎样都做得太过火了。
波止场警部惊慌失措。
跳进绝对称不上干净的池塘里,而且还是原本泡了一具尸体的同一座池塘里,卫生问题令人担心啊什么的,这时根本一点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人类是无法在水中呼吸的。
重现水中浮尸,与回溯被支解的尸体或坠落死的尸体或遭绞杀的尸体之类的体验完全是两回事——尽管如此,她也不见丝毫犹豫,就像是要跳上软绵绵的床铺似的,纵身倒入水中。
要是有目击者,一定会以为有人跳水自杀了——波止场警部脱下外套往旁边一扔,想立刻跳下水去救她——但最后还是作罢了。
这时要是把沉入池底的今日子小姐拉起来,她就只是白白搞得全身湿——倘若她事前先跟自己商量,波止场警部一定会拒绝这种「实验、实践、实际体验」(大概也是因为这样,今日子小姐才会二话不说就付诸实行),然而现在也已经真的被她「实行」了。
为了不让这可说是自我牺牲的行为功亏一篑,在救起今日子小姐之前,必须先亲眼检视才行——究竟能把沉在池里的今日子小姐看得多清楚。
如果在光线反射之下就完全看不见的话,或许这池塘真的是适合用来做为藏匿尸体的场所——这样的话,事情多少会有一点进展。
那么首先要做的,是压低姿势、宛如爬行般地在因为失去今日子小姐的重量而摇晃的小船上移动,探出身子往她下水之处张望。
摇晃之所以能抑制在最低限度,想必是由于今日子小姐倒入池中时,任凭重力支配,完全没给小船带来反作用力——但既然能贴心设想至此,真希望她不要再擅自行动。不只这次,每次都这样实在让人受不了。
「唔……」
波止场警部忍不住呻吟。
并非是因为水深不见底——毋宁说看得比想像中还要清楚——由于这个时间的阳光几乎是从正上方照射下来,或许也有些影响。而一个人的身体横
躺在水中的画面可是相当冲击,在心理上,这也是怎样都很容易发现吧。
话虽如此。
今日子小姐一动也不动地躺在水底——只见头发和衣服随波摇曳,手脚则是动都不动。
扮尸体扮得太逼真,几乎让人担心起她是不是因为跳水的冲击而心脏停止了——只不过,在水里睁得大大的双眼,证明她确实还活着。
就是因为被她那鬼气逼人的视线与表情震摄,波止场警部才会不禁呻吟起来。
(嘴边也完全没有气泡冒出来——该不会为了彻底像具尸体,还屏住了呼吸吧?)
「今日子小姐!够了!看得见!看得十分清楚!请赶快上来!」
波止场警部大声叫喊——虽说池水很浅,但是隔着水面对话,感觉就像是隔了一百公尺以上。不管再怎么大声叫她,还是会担心她是否听得见。
「噗哈!」
幸好,今日子小姐似乎听见波止场警部拼了命的呼唤,从水中探出身子,把手伸向小船——这次她也总算无暇再思考小船的平衡或反作用力,只管把全身体重都挂在船缘,爬了上来。衣服吸了水,肯定变得很重——波止场警部和刚才一样移动到对角线位置,以免小船翻覆。
「呸!呸!啊哈哈……呼……」
今日子小姐浑身湿透,躺在船上——即使强悍如今日子小姐,水中来去一趟似乎还是会消耗相当多体力。
「听说溺死是最痛苦的死法,我切身体会到了……虽然这并不是我的目的。」
今日子小姐边说边摘下眼镜。
「不好意思,波止场警部。可以跟你借手帕吗?因为我的已经跟我一起变得湿答答了。」
「啊,好的。放在那件外套的胸前口袋里……请你自己拿。」
「谢谢。」
今日子小姐拿出手帕,擦了擦眼镜——接着重新戴回脸上,然后开始拧干白发。
「失礼了。」
这下则是拧起开襟毛衣及连身洋装的下摆——毛衣和洋装似乎都吸饱了水分,渐渐地小船里也到处都是水。
今日子小姐边忙着拧衣服,也同时进行结果确认。
「你刚才说看得见,具体而言,是怎么样的情况呢?」
真不愧是最快的侦探。
「果然相当显眼呢……即使没浮上来,感觉还是会被发现。至于划船的人是否会探出身去看水底,则又是另当别论。」
波止场警部回答。
「还是会看吧?在水上划船,会想知道自己所在之处有多深,感觉也是人之常情。这么一来,就弃尸场所而言,这个位置还真是不太适合呢!」
今日子小姐顿了顿,又补一句。
「再补充说明的话,我认为坐上船后会想『把身体探出去看看』,也是生而为人很自然的心理。」
不只把探出身去,还实际跳了下去的人既然有如此领悟,波止场警部也只能倾听接受。
「当然,也应该要把凶手为了湮灭证据而把尸体沉到水底之后,才惊觉『完全藏不住啊!』的可能性列入考虑。」
反应可能不是这么轻佻,可是如果凶手思虑不周,这倒也不无可能!
要是如此,也许是想到要再捞上来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只好把尸体丢在池里就走人了。
用不着今日子小姐下水一趟,打从一开始。波止场警部就这么觉得!
原本便想不到有什么理由,会让人认为这里适合做为隐匿尸体的场所。
比想像的还糟,可是在看到池塘时能想像得到的,本来就不怎么好——实在找不到要冒着「弃尸处在家附近」的风险,也要把尸体藏在这的理由。
又回到起点了吗……
结果,今日子小姐的奋不顾身还是落得无功而返吗?不过以排除每个可能性的角度来说,倒也不是完全白费工夫……
「好了。我已经拧干了。我会在今天洗好手帕还给你,波止场警部。」
「啊,没关系,别放在心上。倒是你,不用换衣服吗……」
「不用。因为我早预料到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所以穿了快干材质的衣服来。」
早预料到可能会发生这种事……难不成她打从一开始就计划下水吗?
这什么计划啊.
再说,不管是不是快干材质,因为刚才躺在水底,今日子小姐身上穿的「衣服」满是污泥,现在的样子看起来惨不忍睹,比想像中还要狼狈万分
——说是「不能见人」也不为过。
看着她的模样,不禁让波止场警部陷入沉思——为何这个明明不是警察,只是一介平民的人,要为了解决杀人案做到这个地步呢?
「今日子小姐。」
波止场警部开口唤她。
原本打算等到工作结束以后再问她,也觉得或许不该在此时——还在侦办案件的时间点上问她,但波止场警部还是忍不住开口。
「你为什么不惜做到这个地步也要当侦探呢?你不觉得即使不这么做,也能以其它的方式获得幸福吗?」
「幸福?」
今日子小姐微侧螓首,脸上浮现不解。
「我又不是为了得到幸福才当侦探的——这就只是工作而已。」
就只是工作。
或许是很不假饰的说法,但是听起来就跟在某个领域登峰造极的人,丝毫不打算谦虚地说「这只不过是玩票性质」没两样。
「那么是因为解谜很快乐吗?当侦探这件事本身只不过是一种手段,主要是对不可思议的犯罪事件充满兴趣之类的——」
「啊哈哈。我是不讨厌解谜啦——但是这个世界上充满了各种魅力十足的谜团,也不只是杀人案会成谜而已。而且要是能解开数学的十大难题,还有奖金可以拿呢。」
倒也是。
照这样说来,可以将她的能力发挥到淋漓尽致的职业,怎么说也轮不到侦探——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挑战数学十大难题?
她不是最爱钱了吗?
「我是很爱钱没错。但我是那种拿到一块钱就完成一块钱份的工作,拿到一百万圆就完成一百万圆份的工作——的侦探。」
今日子小姐开门见山地说完,随即反问她。
「是因为波止场警部要辞职了,才问我这个问题吗?」
她怎么知道这件事?
是在哪里不小心说溜嘴了吗——还来不及反应过来,今日子小姐已经指着波止场警部的外套说道。
「抱歉,跟你借手帕的时候,不小心看到了。」
那封用范例文拼拼凑凑组合起来的辞职信,就收在外套的内侧口袋里。
「啊……嗯,其实,我打算处理完这最后一案就辞职。」
既然都穿帮了,也不必再隐瞒——装模作样讲什么「最后一案」,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对于经手的所有案件都是「最后一案」的今日子小姐而言,应该真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刚认识」而且是「初次见面」的一介员警要辞职还是要结婚,都与她无关。
尽管如此,波止场警部还是仿佛要为自己找借口似地说。
「我想利用结婚做为契机,改变自己的生活……因为我好像不太适合当警察,也觉得这是金盆洗手,离开警界的好机会。接下来,该怎么说……我想从事与人命、治安无关的工作。」
「与人命、治安无关的工作。」
「是的。所以我才想问你,今日子小姐,你从不曾想过要金盆洗手,不再从事这种协助警方调查的危险工作吗?」
何止危险,就拿这次来说好了,对她而言如果只是稀松平常,那么她面对的风险显然跟警察有得比——说是自己在找死也不为过。
然而,她却这么回答。
「肯定有吧!我应该也有过想写辞职信的时候。」
今日子小姐又接着说。
「只不过,不管是厌倦身为侦探,还是厌倦持续工作的心情,一到了明天,我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
意思是说,就连现在搞不好就会把命赔上的事,到了明天就会忘记吗——这就是忘却侦探吗?
太惨烈了,令人哑口无言。
想到这,更愈是感觉自己写的辞职信实在微不足道——今日子小姐连不想再当侦探都办不到。
像她那样,简直是强制劳动。
「因此,波止场警部,要说金盆洗手,我可是每天都在洗呢——嗯,你刚刚说什么?」
今日子小姐正想为与案情无关的闲聊画上句点之时,又像是突然发现了新大陆似地一脸认真——咦?
「刚刚说什么……我想想,呃,那样简直是强制劳动——」
不对。
这句话只是在心里想,并没有说出来。
不可能对着劳动中的她本人说这种话,而且身为一个即将辞职之人,这发言太不恰当了。
不是这句话——那么,今日子小姐到底是指哪句话?
「『金盆洗手』——你还连说了两次对吧?」
「呃……是,我是说了两次。」
如果是这个成语,包含今日子小姐自己说的在内,一共出现了三次。
这是用来表达「辞去工作」的意思,有什么问题吗?严格说来,原意指的是辞去「手脚不干净的工作」,所以并不适合用在警察或侦探这种职业,难道她是要这样拿着字典挑语病吗?的确是过于自虐,乃至于有些侮辱的感觉也说不定——
「不是不是,我怎会挑你的语病——我还要感谢你的指点呢!」
案子解决了。
今日子小姐这么说,接着嫣然一笑——那显然不是被迫强制劳动的人会有的表情。
神采飞扬,似乎感觉很有成就感。
整个洋溢着满足感的表情——即使全身湿透,也一点都不像溺水浮尸。
「你说『案子解决了』……那么,你已经知道嫌犯为什么要把尸体沉在这里吗?」
「当然。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案子的真相了。」
为何要说出这种会降低推理可信度的话——不只如此,她接着又说了一句更莫名其妙的话。
「对了,波止场警部。嫌犯比较喜欢猫?还是比较喜欢狗呢?」
6
天晓得嫌犯比较喜欢猫还是狗,跟本案的真相到底有什么关系——看在波止场警部眼中,猫猫狗狗都是大同小异的生物,喜欢猫或喜欢狗还是不都一样?对了,说来,曾为男女朋友的嫌犯与死者时常争执的原因之一,就是为了喜欢猫还喜欢狗起争执……
「我想想……嫌犯好像养了狗,应该比较喜欢狗吧?我想。」
「这样啊。既然如此,那这就是动机了。」
顺便吿诉你,我比较喜欢猫——今日子小姐自信满满地宣吿。由于只稍微把衣服拧了一下,没有改变多少她从头到脚的湿淋淋,在这状态之下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令人感觉甚至有些毛骨悚然。
动机?
不,那的确是引发争执的理由之一,也或许会是成为痛下毒手的理由之一,但就凭这点将其视为命案的动机,怎么说都太牵强了——应该看成是像这样鸡毛蒜皮的摩擦日积月累,终于演变成杀人命案才对吧?
「不不不,不是杀人的动机,我是指嫌犯将尸体沉进自家附近池塘里的动机因为嫌犯养狗,才要把死者沉入水底。」
「……??」
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该不会是在水里屏住呼吸时造成缺氧,导致现在大脑无法好好运作——波止场警部不免有些担心起来,但今日子小姐接下来的这句话。
「所以才想要洗干净啊——不只是洗手,还要把全身,衣服以及随身物品全都洗干净。」
让波止场警部终于一举看透真相。
池水的透明度根本无法比的透澈真相。
「也就是说——呃……」
几乎是被强迫开窍的思绪,闪过的资讯量实在太多,一时半刻整理不过来——想要洗干净。用池塘的水——把尸体洗干净。
被这么一提点,反而会觉得之前怎么会想不到。然而光看这水质实在不算好,只是踏进去都觉得很不卫生的淤积池,的确是不会联想到「洗涤」这个关键字。
会把衣服和眼镜弄脏的水,嫌犯究竟是想用来洗什么呢——事到如今,一切昭然若揭。
如果是一点点脏污,只要当场用面纸擦掉就好——如果是衣服沾到细屑,只要挑起来丢掉就好。
但是,如果这样还不够的话。
要说有什么是无法轻易去除,必须把全身浸在水里才能洗净的脏污,无非是——
「宠物的毛……也就是,嫌犯养的宠物……」
「一旦养了毛茸茸的动物,这可是避无可避的烦恼呢!每次出门的时候,都必须用那种滚筒似的玩意儿把全身清理干净才行——可是就算这样,也很难完全弄干净哪。」
「……」
「而且透过今时今日的科学调查,只需要取得一根动物的体毛,就能从DNA锁定个案——倘若这个DNA与嫌犯养的狗一样,百分之百就会成为逮捕的关键吧!」
所以——才要整个洗下去吗?
把全身浸在水里——溺水的尸体。
既不是为了隐匿,也不是企图损坏——目的是要把尸体「洗干净」。
无论之后是会浮上来还是怎样,全都是其次——打从一开始凶手就设想到尸体没多久就会被发现。重点是在于要使尸体被人发现时,必须让原本沾在死者身体上的宠物毛一根也不剩。
「案发现场,就是自己在这附近的家——嫌犯是想要隐匿这件事。冲动之下在满是动物毛屑的房间里痛下毒手,倒地的死者身上、头发、伤口、衣服……乃至随身携带的物品全都沾满了狗毛……他想要摆脱这困境。」
既然如此,之所以把尸体沉入附近的池塘里,并不是因为地缘关系还是什么的,单纯只是「因为很近」罢了。也许是觉得总不能在自家的浴室洗尸体吧。因为一旦那么做了,最糟的情况还会留下不必要的痕迹……
不是选择这座池塘做为弃尸之处,而是拿来当作洗尸之所。
这么一来,的确在自家附近找可能比较方便。
「波止场警部认为将尸体沉入水中是『为了将罪孽放水流』的推理,也并非全然错误呢——只是想放水流,喔不,想用水洗的并不是罪孽,而是动物的毛。」
在最后,今日子小姐还这么吹捧了一下,给接下来打算辞职的波止场警部做足面子——把那仅是粗浅的意见,捧得高高的。
不,这个人一向如此。
不求取功绩。
对功勋没有半点兴趣——她在乎的,只有绝不便宜,但是让她如此以身犯险也太过微薄,一点都不划算的报酬。
(即使萌生辞意,不想再当侦探,也会忘了这个心情——所以只能日复一日地当着侦探。每日每夜都会把记忆洗去的今日子小姐,也因此无法有任何改变——)
「不,老实说,倒也不是这么回事呢?」
虽不是申请拘票的借口,但总之先去敲嫌犯家的门,捡起玄关附近一定会有的宠物毛秀给他看,动摇嫌犯的心理防线。「只是把尸体丢进池里,真能把宠物毛全洗干净吗?」他一定感到很不安——临别之际,今日子小姐对今后的调查做出这些相当没血没泪的指示,然后卷起开襟毛衣的袖子。
那里有着粗字签字笔所写的——「掟上今日子。侦探。二十五岁」。
是她自己的笔迹。
「只要把这个的这里给擦掉,在事务所以外的地方找张床躺上去,好好睡一觉就行了。」
今日子小姐轻轻摩挲着「侦探」的部分——那两个字在还湿漉漉的肌肤上微微晕开。若再搓得用力一点,想必没两下就无法辨识了。
或许就不再是侦探了。
「说穿了,这就是我的辞职信呢!对于忘却侦探而言,辞职信不是用写的,而是要擦掉的。」
宛如渐渐褪色,终将成为一片空白的记忆。
(辞职信——在今日子小姐拧衣服时,连着我的外套一块湿透了——)
听了今日子小姐那么说,波止场警部这么想。
(——就重写吧!虽然终究是要辞职,至少要用自己无法撤回的话语,好好写下自己不该忘却的心情)
(掟上今日子与溺水的尸体——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