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崎希实总是气鼓鼓的。电车拥挤,遇到红灯都会让她生气。明明没有遇到好笑的事,嘴角却不自觉上扬的长相,和头发每次都剪太短也都让她不高兴。天空是蓝色,太阳很刺眼,绽放的花朵很美丽更让她生气。
所以,当儿时的玩伴三木凉香对她说以下这句话时,她当然也很生气。
「希实,我觉得你妈妈很像布谷鸟。」
那是刚升上中学二年级不久的事。
「听说布谷鸟都会把卵产在其他鸟的巢里,自己从来不孵卵,而是托卵寄养。你妈妈感觉不也是这样吗?」
凉香喜孜孜地解释给她听。她微笑的脸上有一层淡淡的寒毛,像桃子般可爱。希实有一种冲动,很想一口气把她脸颊上的寒毛拔光。可见她当时有多么火大,但她还是克制了满腔的怒火,轻描淡写地回答:
「嗯,的确很像。我妈基本上都是找别人帮她养孩子。」
她回答得太不以为然了,凉香反而露出失落的表情。活该。希实心想。希实心里很清楚,凉香原本想要伤害她,但希实却肯定了凉香的挖苦,在肯定之后,高高在上地回击:
「但这种事根本不重要,只要小孩子能够顺利长大,养育方式并不重要,父母也不重要,我们又不是三岁的小孩。」
希实不时回想起当时的事,觉得中学生的攻防就是这种程度而已。那时候,自己也很青涩,看到凉香想要伤害自己,忍不住想要反击。如果是现在,她根本不会做这种麻烦事,甚至懒得理会。她和凉香进了同一所高中,如今,无论凉香说什么,她都不理不睬。
虽然就像凉香所说的,希实是在如同布谷鸟的母亲养育下长大,但她算是一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她的乖巧懂事源自她的好强,中学三年,她得到了全勤奖,也顺利考进了公立前段的高中。在校成绩算是中等中的中等,虽然考进东大无望,但应该可以挤进首都圈的国立大学。学费的问题固然有点伤脑筋,不过,她打算申请奖学金继续升学。
虽说学历社会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但希实仍然很在意学历的问题。她不希望因为学历而低人一等,更讨厌自己因为无知遭到嘲笑。因为母亲三不五时对她说:
「学校里根本什么都学不到,去那种地方根本是浪费时间。」
希实学会了「逢母必反」,在她眼中,母亲是彻底的反面教材。
希实的母亲出生在偏僻的渔村,父母和很多亲戚都从事教育工作,家庭环境颇严格,但母亲的少女时代简直让家人颜面尽失。她一下子染了一头金发,一下子骑著偷来的机车四处飙车,和眉毛剃光的少年私奔,让家人气得跳脚。中学一毕业,她就离家出走,来到东京。五年后,她挺著大肚子回到老家。当时怀的就是希实。
母亲生下希实后,没有说出孩子父亲的姓名,最后留下希实不告而别,再度和家人断绝了联络。这正是如假包换的托卵行为,所以,希实在六岁之前都由外祖父母一手带大,完全不知道母亲长什么样子。即将上小学时,母亲突然现身,告诉她:「我是你的妈妈。」然后就把她带到了东京。
据说这是因为外祖母向母亲下了最后通牒。
「你应该自己照顾孩子。」
外祖母找到丢下希实后,独自在东京生活的母亲,冲进她的公寓,逼她表态。
「即使最糟糕的人,一旦生了孩子,就是母亲。当母亲就要像母亲的样子,你如果丢下孩子不管,孩子早晚会像你一样变成人渣。」
于是,母亲决定洗心革面,她立刻把希实接回身边,开始了母女两人的生活,但布谷鸟终究是布谷鸟,母亲开始把希实托育在外祖父母家以外的亲朋好友家里,只是时间并不是以年、月为单位的长期托育,而是短则半天,长则十天的短期托育,希实不得不辗转投宿在素不相识的大人家里。
母亲完全不挑托卵的对象。有时候是同一家酒店上班的妈妈桑、同事、男朋友,有的是在酒店时,刚好坐在旁边的商店街老板,或是在医院认识的护士,甚至是刚好在书店翻同一本杂志的粉领族。希实也因为母亲的不挑对象吃了不少苦头。她曾被与母亲在酒店一起上班的同事关在阳台上,被母亲的男朋友推打了好几次。所幸母亲的托卵行为逐渐进步,之后的托卵对象几乎都很善待希实。希实上中学时,几乎所有的托卵对象都亲切地迎接她的投宿,他们都很自然、又乐在其中地展开和希实的共同生活。也就是说,母亲逐渐成为一只优秀的布谷鸟,已经很瞭解该用什么方式,把希实托付给谁。
这种托卵行为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两年前,当外祖父母相继去世后,母亲的托卵频率就大为降低,自从希实上了高中,一次都未发生过。希实以为外祖父母的死,让母亲稍微成熟了,以为她看到女儿的成长,终于有了自觉,意识到自己也该长大,不能老是为了和男人厮混而拋下女儿不管,不能继续再当愚蠢的布谷鸟了。
没想到这只是希实天真的观察,她太小看布谷鸟的本能了。母亲的字典里根本没有长大或是自觉之类的字眼,布谷鸟终究注定要托卵。
愚人节的早上。正在放春假的希实在中午前醒来,走出了自己的房间。希实和母亲住在一栋老旧公寓的两房一厅,每天这个时间走去客厅,都可以看到在酒店下班回来,喝得烂醉的母亲瘫在地上。
这一天却没有看到母亲的身影。希实想到母亲很久没有中午回家的纪录了,她还是像平时一样走去厨房,打开冰箱喝牛奶。她站在流理台前,拿著牛奶盒直接喝了起来。这时,才感觉有点不太对劲。
她停止喝牛奶,转头看向厨房旁的玄关。玄关只有一双希实的乐福鞋孤零零地放在那里,母亲平时杂乱地堆在那里的一堆高跟鞋消失了。
希实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把牛奶盒放在流理台后,走去母亲的房间,用力打开拉门。
果然不出所料,母亲的房间已经人去楼空。杂乱地挂满衣服的衣架不见了,挤满各式化妆品的梳妆台也消失了,就连粉红色和紫色床单的被褥也不翼而飞。只有一大一小两个信封放在榻榻米上。
大信封内放著母亲的信、存摺、提款卡和健保卡。信的内容很简单。
「希实:
早安!有没有吓一跳?你一定吓到了吧~?对不起,妈妈要出去旅行,因为这趟旅行可能去很久,所以就把行李也都带上了。这个房子已经退租,你今天之前要搬出去。房东会把我们留下的东西处理掉,所以,重要的东西一定要带走。☆存摺里的钱是你的学费和租礼服的费用。高中毕业典礼和成人式的费用必须由我这个做妈妈的负责张罗,所以我省吃俭用,为你存了这笔钱。
啊!对了,你的新家是你姊姊家!有没有吓到?你居然有一个姊姊。虽然她是你同父异母的姊姊,但为人好像不错,她的年纪比你大二十岁,所以,和妈妈同年。啊哈哈,她已经嫁了人,是住在世田谷高级住宅区的贵妇,她的丈夫是外派到国外的菁英上班族,家里一定很有钱~。希实,搞不好你以后也可以当贵妇~。
你姊姊家的地址写在另一封信上。希实,你自己可以找到吧?再见,多保重喽!
母字」
希实一开始以为母亲在开玩笑,以为是愚人节的玩笑,但随即发现一切似乎都是真的。因为房东老太太上门通知她,第二天早晨,清洁公司会来打扫房间,要求她在今天之内搬走。希实终于领悟到,母亲的老毛病又犯了。她一定又搬去和男朋友同居了。
希实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打击,也没有太生气。和母亲生活多年,她早就知道母亲就是这种人。
话说回来,怎么会突然冒出一个同父异母的姊姊?简直太莫名其妙了。我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姊姊?我只有同父异母的哥哥和弟弟。虽然母亲自以为隐瞒得很好,但她在高一的时候得知了这件事。因为户籍上登记了父亲的名字,于是,希实设法找到了亲生父亲。
希实打电话联络了对方,说想要见他一面,对方严词拒绝,无奈之下,她只好去父亲的住家察看情况。父亲住在郊区的一栋透天房子,幸福地听妻儿的使唤。那一剎那,希实在心里舍弃了父亲。我的人生不需要那种无趣的男人。我是那个女人的女儿,是布谷鸟的女儿。这个事实就足够了,根本不需要父亲。
更令人惊讶的是那个布谷鸟母亲,到底去哪里骗了一个烂好人,说我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虽然被托卵的鸟巢主人都是烂好人,但母亲真的说了一个弥天大谎。
希实不由地佩服不已,但还是立刻动手把必要的物品放进了行李袋。她拜托房东,暂时把占体积的冬天衣物和被子寄放在房东家一晚。晚上九点左有,才终于做好出门的准备。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但希实庆幸自己的反应很迅速。她乖乖地前往另一封信上所写的地址。那是同父异母的姊姊写给母亲的侰。
希实在路上大致看了信的内容。对方似乎完全相信了布谷鸟的谎言。「筱崎女士,突然接到你的通知,惊讶不已……」「父亲已经去世了……」「但得知有一个妹妹,我实在太高兴了」「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我一定鼎力相助……」「虽然我住的地方不大,但也可以住来我家……」信上用漂亮的字体写了这些美丽的文句。这个人太善良了。希实心想。怎样的教育方式才能够教育出这么纯洁、毫无猜忌心的人?
希实检查了邮戳,发现是半年前的日期。也就是说,半年前,母亲就已经和这个女人完成了交涉,她在半年前就开始为希实寻找托卵的鸟巢了。希实在惊讶之余,不禁佩服不已,觉得母亲这次的行动无疑是托卵行为之集大成。虽然以人类的母亲来说,这种行为无法让人苟同,但对布谷鸟来说,完美地扮演了母鸟的角色。为了把女儿交给他人,她可以脚踏实地研拟计画、存钱,甚至睁眼说瞎话。太了不起了。
希实转了好几班电车,在据说是她姊姊的住家附近的车站下了车,最后按地址找到了暮林面包坊。这家面包坊就在这一带看起来并不高级的住宅区内,建筑物本身有点老旧,但唐面似乎很新,看起来像是住宅改建而成的面包坊。希实不知道为什么姊姊的住家变成了面包坊,但她别无选择,只能推开店门。
店内有两个男人,其中一人自称是姊姊的丈夫。希实当然觉得和她所知的情况不一样,姊夫不是菁英上班族?不是在海外工作吗?
无论如何,只要见到暮林美和子,就可以搞清楚状况了。希实要求见她,她是布谷鸟母亲为自己挑选的托卵对象。只要见到她,一切就会搞定。
但现状颠覆了希实的乐观。
「——我也很想让你们见面……」
因为自称是姊夫的男人说出了意想不到的事实。
「美和子死了,她在半年前死了。」
身为完美布谷鸟的母亲在最后的紧要关头失策了,她托卵的对象竟然死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死布谷鸟,到底该怎么办?希实在不计其数的面包包围下,因为愤怒而发著抖,不知所措。
※
暮林告诉她,半年前某个晴朗的日子,妻子离开了人世。
「晚秋的台风带走了所有的云,天气好得不得了。」
那个据说是姊姊的女人在高地的散步道上仰望著天空。仰望天空是她为数不多的兴趣之一,台风来不及带走的风尾用力吹著万里无云的蓝天,天空中,到处可以看到尘埃和便利商店的白色袋子飘舞,高楼的窗户和看板也嘎答嘎答地用力摇晃。
「总之,那天的风很大——。风吹起了铁皮屋顶,打在美和子身上,她当场死亡,应该没有任何痛楚就死了。」
居然有人因为这个原因而死。希实暗自想道,这时,站在暮林身旁的弘基插了嘴。
「上天总是先召唤好人,美和子应该也一样,俗话不是说,红颜薄命吗?」
听到这句话,希实看了一眼桌上的信。那个据说是自己姊姊的女人,在邮戳日期的翌日死了。也就是说,她是在台风中特地去寄信,结果,这个大好人就被上天提早召唤了。希实觉得这样的推理很合理。既然她是好人,嫁的先生或许也是好人。
「话说回来,我从来没想到美和子居然还有一个妹妹。」
暮林眯著眼睛说。暮林完全没有起疑,请自称是美和子妹妹的希实坐在内食区的椅子上,接二连三地问她,要不要吃面包,要不要来杯咖啡,欧蕾咖啡很不错,这么晚了,还是喝牛奶就好。然后,迅速浏览了那封信,希实还来不及说明详情,他就忍不住性急地说:「二楼是美和子以前住的房间,现在没有人住。如果你没地方住,可以住在楼上。」
希实原以为会遭到怀疑,眼前的状况反而让她惊讶。她原本猜想暮林会不知所措,或是觉得麻烦,但暮林从容不迫,不禁令希实感到泄气。该怎么说,他简直就是典型的大好人。虽然他看起来既不像是菁英上班族,也不像是有钱人,却也不像是会害人的坏人。他津津有味地问希实,她读的高中在哪里,告诉她要在表参道改搭银座线去上学,还问她有没有打算考大学。
他们在谈话时,两个醉汉走进店里。暮林说:
「我负责顾店,弘基,你带希实去二楼的房间。」
他带著满面笑容迎向客人。欢迎光临,克林姆面包和菠萝面包刚出炉喔。啊,你们刚喝完酒,那就来个咖哩面包吧?本店的咖哩面包吃起来很爽口,风味绝佳喔。酒后吃咖哩面包,就像喝热汤一样舒服。
希实看著暮林对著醉汉胡说八道,在弘基的催促下,沿著厨房后方的楼梯上了楼。弘基上楼时,嘀嘀咕咕说,我还有很多事要忙哩。希实努力克制著想要咂嘴的冲动,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毕竟认识才数十分钟,这么快就骂人似乎不太妥当。
暮林说得没错,面包坊的二楼的确是老旧的民宅。白色泥土墙配以木框窗户,褐色木地板的走廊两侧各有一道通往房间的拉门。左侧走廊尽头是镶著玻璃窗户的木框拉门。
「二楼有美和子的房间和储藏室,你要睡哪一间?」
一走上楼梯,弘基立刻问道。希实犹豫了一下,回答说:「储藏室。」弘基点点头说:「不错,很识相。」他打开了走廊左侧的拉门,熟门熟路地走了进去,啪答一声,打开了门口的电灯开关。
垂在天花板的灯泡亮了起来,照亮了房间。虽说是储藏室,但四帖榻榻米大的房间没有放什么东西,显得空空荡荡。门口对面有一扇窗户,挂著暗色的窗帘,左侧的纸拉门后方应该是壁橱,右侧有一大一小两个书架。想到这里是自己的新巢,希实想要瞭解一下新巢的主人。
「呃,姊……夫不住在这里吗?」
「对啊,阿暮住在不远处的公寓。」
「……为什么?这里不是他的家吗?」
「在美和子去世之前,他一直被派驻在国外。她去世后,他终于回到了日本,但因为在国外生活多年,行李实在太多了,这里放不下。所以就在附近租了公寓,住在那里。」
这么说,他之前真的是被派到国外工作的上班族。希实有点讶异,觉得实在看不出来,然后问了内心的另一个疑问。
「……这家面包坊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开张才半个月。」
「你们两个人开的吗?」
「阿暮来找我,我就答应了。」
「……暮林先生以前做过面包吗?」
「没有,他说要拜我为师学艺,不过,他在这方面太笨了,我看他恐怕很难做出可以卖钱的面包。」
「……是喔。」
那他为什么要开一家面包坊?希实不禁在心里感到纳闷,弘基不理会她,把行李袋放在地上,巡视著房间内。
「这里没有被子,要不要去美和子的房间拿?」
听到他发问,希实摇了摇头。
「不用了,我想今天应该睡不著,我的被子还放在租屋处的房东那里,明天一大早就去拿。」
希实回答,弘基扬著单侧的嘴角笑著说:
「你想得真周到。」
「因为我已经习惯这种事了。」
「习惯?」
「对,我之前也常四处为家。」
「是喔,你的爸妈还真够呛。」
「还好啦,父母就是这么一回事。」
希实若无其事地回答,弘基再度哼哼笑了起来。他明明在笑,却有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漠。希实觉得可能是因为他的五官太俊俏的关系。
「厕所和浴室在走廊尽头,你可以随便用。厨房和客厅原本在一楼,但你也看到了,现在改成了面包坊,所以都在楼下的厨房吃饭。」
「……喔。」
「天亮之前,我都在楼下,有什么事就叫我。」
听到他这么说,希实有点惊讶地问:
「你该不会工作到天亮吧?」
弘基露齿一笑,用食指和中指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因为本店是深夜烘焙坊。」
什么意思啊?希实暗想。啊,惨了!二次发酵的时间到了。弘基轻轻叫了一声,急急忙忙冲下了楼。
「……好奇怪的面包坊。」
目送弘基下楼后,希实自言自语地说道。然后,把行李袋放在房间角落,当成椅子坐在上面。
「啊,累死了。」
她轻声嘀咕道,从裙子口袋里拿出手机,确认了时间。液晶萤幕上显示晚上十一点五十七分。三分钟后,愚人节就结束了。希实叹了一口气。这一天真的就像是一场玩笑。
她在房间角落找到了插头,开始为手机充电。自从两年前和电信公司解约后,她的手机就只剩时钟的功能,但对没有手表的希实来说,它还是有存在的意义。
她把刚才当成椅子坐的行李袋当作枕头躺了下来,木质地板没有想像中那么冷,难道是因为楼下是厨房的关系吗?希实想著这些事,把身体缩了起来。楼下从刚才就一直飘来甜甜的香味。四处为家的希实知道很多不同家庭的味道,却是第一次来到散发出这种味道的家庭。她用力吸著鼻子:心想,原来面包坊的家庭是这种味道呀。又甜又香,刚出炉面包的味迈。久违的托卵,原本有点紧张的心情稍微缓和了一点。不错的味道。
闭上眼睛,听到楼下的声音。嗡嗡的马达声、当当的金属碰撞声,哔哔哔的微弱声音是计时器发出的吧?这就是新巢的声音吗?希实竖耳倾听,仔细确认,渐渐进入了梦乡。
布谷鸟的雏鸟在鸟巢中最早孵化,为了得到食物,为了能够在鸟巢中生存,它们会把其他的卵都从鸟巢中踢走。
从鸟类图鉴中得知这个事实时,希实心想,凉香一定觉得布谷鸟的雏鸟太心狠手辣,也太狡猾。其实人类的行为也大同小异,凉香却总是只会说一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在这个世界立足而不踩在别人的身上,凉香可能无法想像自己会踩在别人身上吧?
布谷鸟的雏鸟在其他鸟类的鸟巢中孵化,孤立无援。母鸟爱护雏鸟,是因为雏鸟是自己的儿女,布谷鸟的雏鸟却在缺乏母鸟爱护的鸟巢中孵化。周围只有必须欺骗的母鸟,和成为竞争对手、妨碍生存的其他雏鸟。在这种环境下,哪里顾得了狡猾或是心狠,布谷鸟只是为了活下去而生存。
被托卵在外祖父母家的希实,正是布谷鸟的雏鸟。舅舅和舅妈也住在外砠父母家中,还有一男一女的表哥和表姊。外祖父的思想很落伍,对孙子的教育也很严格,稍有不满,就会挥拳教训。眼神太凶。嘴角没有笑意。外祖父经常因为这些现在回想起来,根本就是在找碴的原因对他们这几个孙子拳脚相向。外祖父对家中唯一的孙子,表哥正嗣的教育特别严格,正嗣总是把内心压抑的愤怒发泄在希实身上。他总是趁祖父母和父母不注意,对希实又推又捏,平息内心的怒气。正嗣应该本能地瞭解自己该攻击谁。希实不是他们家的人,当然是最好的发泄管道。即使现在回想起来,希实仍然对这个小心眼而又没种的表哥怒不可遏。
但是,遭到表姊沙耶的排挤更令人生气。沙耶每次都邀希实一起玩,当希实去找她玩时,她却对希实不理不睬,或是和其他女生说悄悄话,低声窃笑。希实真是跟屁虫,是废物,她为什么住在我家?她为什么会活在这个世界上?滚开,丑八怪,丑八怪。一群人开心地叽叽喳喳。每次听到他们的啼叫声,希实就在心里想,这些人真蠢。你们就不是废物吗?你们真的是父母期待的孩子吗?这些没有屁用的小鬼,凭什么自以为了不起?
即使如此,希实也绝口不向别人提起遭到排挤的事,更努力隐瞒正嗣欺侮她的事,不让大人知道。因为她极力避免被母鸟讨厌。只要为了生存,她可以一直隐瞒T去,但在心里不断诅咒那些碍事的雏鸟。你们也是废物,滚远点,笨蛋,白痴。
每次去新的鸟巢,希实就会梦见孩提时代的事。挨打时脸颊的痛楚、别人背对著自己嘲笑时,浑身的血倒流的感觉。每次醒来,这些感觉的余韵都淡淡地残留在身体内,隐约回想起梦中的情景。
第一次在暮林面包坊醒来的早晨也一样,紧紧咬著的牙齿隐隐作痛。然后她才发现,这次又梦到以前的事了。
原本她不打算睡觉,没想到不小心睡著了。窗前的窗帘吸收了刺眼的阳光,外面传来机车经过的声音。她坐了起来,发现腰酸背痛,昨晚的睡姿似乎有问题。身上盖了一块红色的布。
「……这是什么?」
原以为是暮林为自己盖了毛毯,仔细一看,发现是弘基的围裙。
「怎么办……?」
昨晚听他说,面包坊开到早上,他们两个人可能已经回家了。她提心吊胆地走下楼梯,发现弘基还在那里。
「你、你起来了?」
已经换上便服的弘基独自吃著咖哩。他随意穿在身上的粉红色连帽衫上有很多绿色的圆点图案,看起来就像非洲的毒菇。刚睡醒的希实忍不住这么想。这时,弘基看著瓦斯炉旁的容器对她说:
「也煮了你的份,赶快吃吧。吃完了要出门。」
希实惊讶地问:
「……出门?去哪里?」
弘基把吃完咖哩的盘子放进流理台,打开水龙头时回答:
「去拿被子啊,还要去买生活必需品。」
「……该不会是我的?」
「对啊,就是你的。阿暮可紧张了。」
「……为什么?」
「因为你是美和子的妹妹。美和子在信上说,愿意帮助你。所以他打算完成美和子死前的承诺吧。」
「……喔。」
「但我们傍晚之后要工作,所以要在中午之前搞定。赶快吃,吃完就要准备出门了。」
的确要先筑巢。希实瞭解情况后,乖乖地吃完咖哩,急忙做好了出门的准备,但其实她本来就穿著制服,根本不需要换衣服。希实生性怕麻烦,又很节省,所以这套制服既是休闲服,也是便服,是她用来应付各种场面的唯一一套衣服。
走出面包坊,看到暮林站在一辆白色厢型车前。
「早安,希实。」
看到暮林一身白衬衫搭配卡其色棉质长裤的轻松打扮,希实松了一口气。她没有勇气在两个毒菇的包围下上街买东西。
车身上印著「BoulangerieKurebayashi」的文字,和面包坊的电话号码。一问之下才知道,他们打算扩大销售管道,以后打算拓展面包宅配服务。
「世人都等著吃我的面包。」
弘基说,暮林也笑著点头。
「面包可以拯救世界。」
希实觉得这种说法太夸张,但转念一想,可能开面包坊的人都有这种想法,也就不再计较。
「今天是买东西的好日子。」
暮林发动引擎时轻快地说。隔著挡风玻璃,可以看到万里晴空。希实向来看到蓝天就火大,但今天姑且收敛了平时的坏脾气。她自认为已经不是死小孩的年纪,不能用不悦回报他人的盛情。
按弘基的要求,筑巢工作不到正午就完成了。去向房东老太太拿被子时,暮林表现得好像真的是希实的亲戚。
弘基动作俐落地完成了采购工作。他说女生需要用好一点的洗发精和润丝精,在药妆店为她挑选了半天,还瞎操心地问希实要不要用护肤乳液,甚至脸不红气不喘地问她生理用品是用哪一个品牌,简直就像邻居的大婶般呵护备至。
之后,他们分别回到了自己的家,等太阳下山后,再度回到了暮林面包坊。弘基先到,接著是暮林,两个人前后只差两、三分钟,然后分别开始换厨师服。换上黑、白厨师眼的两个人讨论了几句后,分头做各自的工作。暮林负责打扫店内、弘基开始做面包,他们犹如结婚多年的夫妻,没有太多的交谈,淡淡地做著各自的工作。
希实躲在楼梯上偷偷观察他们,因为她觉得必须充分瞭解新巢的生活,有利于自己适应新环境。当然,在他们换衣服时,她急忙把头转了过去。
早上看起来像毒菇的弘基换上黑色厨师衣后,很有专业面包师的架式。当然,不光是因为服装的关系,弘基同时制作好几种面包,到处可以听到计时器的叫声,但弘基不慌不忙,及时处理了所有的计时器。同时,在工作台上撒下白色面粉,俐落地揉捏面团。他的动作没有丝毫的迟疑和不合理,前一刻才把拉开的面团揉成一团,随即熟练地撒上白色面粉。虽然动作迅速,却一点也不马虎,甚至可以从他的动作中感受到优雅。
暮林很恭敬地接过弘基烤好的面包,小心翼翼地摆放在店内。他充满真诚、动作极其温柔地把面包放上货架,宛如在对待精细的玻璃制品。每放好一个面包,店内就如同点亮了一盏灯。
原来这就是面包坊的日常生活。希实看著眼前的景象出了神。
晚上八点的时候,希实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走去厨房,才知道是晚餐时间。
「每天差不多都是这个时间吃晚餐,一旦错过,就没饭可吃了。」
弘基站在瓦斯炉前,用下巴指了指放在工作台上的盘子说。盘子里装了胡萝卜沙拉和油炸的食物。
「这是夹心面包的材料,很好吃喔。你也赶快来吃吧。」
在暮林的催促下,希实走到盘子前面。另外两个人合掌说了声:「开动了。」然后就站在那里吃了起来。希实也有样学样,拿起自己的盘子,站著吃晚餐。她不太喜欢吃胡萝卜,也不爱油炸食物,但和眼前这两个大男人见面不到二十小时,挑剔食物显然不是上策。她努力不细嚼品尝,把晚餐一古脑儿吞了下去。虽然他们叫她再吃面包,但她已经吃撑了,婉拒说不用了,还主动洗了盘子。
「每天晚餐都是这样,虽然没办法坐在餐桌旁吃晚餐,但弘基很会做菜。早餐也像今天早晨一样,店里会准备餐点,你可以吃完早餐再去学校上课。」
听到暮林这么说,希实鞠躬说了声:「谢谢。」暮林笑得眼睛下方挤出一堆细纹说:
「肚子饿的时候容易心情不好,所以,一定要乖乖吃饭。」
晚餐后,希实回到原本是储藏室的房间,开始做春假的功课。她在开店之前去洗了澡,或许是因为面包坊深夜营业的关系,即使晚上用洗衣机洗衣服,似乎也没有太大的问题。晚上十二点过后,她关了房间的灯。楼下传来面包坊的声音,但并不影响睡眠。昨天闻到的面包味道也不怎么香了,也许是鼻子已经习惯。新巢的第一天生活结束了。
在暮林面包坊的生活围绕著面包,日复一日地重复和第一天相同的节奏。即使在公休的星期四,那两个大男人也都会来店里。暮林来学做面包、弘基来试做新的面包,所以他们假日也不休息。除了深夜营业以外,这算是一家单调而有规律的正派面包坊,所以,希实很快掌握了生活的节奏。
新巢的生活很自在。希实对此感到满足。巢主暮林的个性不拘小节,感觉很好控制,好像是附赠品的弘基虽然有点毒舌,但很会做菜。希实当初得知据说是自己姊姊的人的死讯时,很担心未来的生活,按目前的情况来看,似乎可以正常过日子。
问题在于另一个巢。春假最后一天的晚上,希实忍不住这么想。她为开学整理书包时,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唉……。」
另一个巢就是学校。希实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把学校视为另一个巢。
学校是一个大鸟巢,各种不同品种的雏鸟都挤在一起。那些不经世事的雏鸟成群结党地游玩、学习,推挤、踩踏其他雏鸟,莫名其妙地啼叫。时而染上相同的病症,时而针对异端加以攻击,时而执拗地欺凌同伴的雏鸟,用戏谵的方式置对方于死地。
希实暗自思考。也许,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巢,每个人在这个巢中争夺食物、争夺地盘。这就是生存,一旦对生存感到疲惫、厌烦,或许就代表输了。
不过,应该没问题的。希实用双手轻轻拍打脸颊,激励著自己。
多年来,我以各地鸟巢为家,在夹缝中求生存活了下来,怎么可能输给学校那个鸟巢。我是布谷鸟的女儿,是为了生存而不择手段的小布谷鸟。
开学的早晨,暮林递给希实一包面包。
「这是午餐,弘基做的面包。」
暮林说,弘基清了清嗓子,挺起胸膛。
「小心不要因为太好吃而腿软。」
但希实走去车站时,把面包丢在路边。她把整袋面包都丢给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的一群乌鸦。乌鸦嘎嘎地叫著,争先恐后地扯破袋子,啄食里面的面包。希实看著这群黑色的鸟类,快步走向车站。
她没有罪恶感。即使带去学校,也会被人抢走藏起来、丢在地上猛踩或是泼水,总之,那些面包会沦为恶作剧的工具。这就是希实目前生存的学校这个鸟巢的世界。
走进校门,希实确认了校门口布告栏上的新班级分班名单,发现三木凉香的名字和自己在同一班。希实忍不住咂了一下嘴。和她分在同一个班级实在有点倒楣。
希实忍不住纳闷,教师到底都是怎么观察学生的,只要是正常的大人,都应该察觉我和她的关系很差。但她很快叹了一口气,觉得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普通的大人就是这么一回事。
新班级是二年A班,希实刻意挺直身体,看著前方,踏进了教室。教室内到了大约一半的学生,已经形成了各自的小圈圈,七嘴八舌地聊著天。
希实观察了教室内的情况后,带著试探的心情走向前方窗边的座位。那个座位没有书包,应该还没有人坐。
当希实迈开步伐时,立刻得知凉香已经在这个班级发挥了影响力。每当希实走过几个女生面前,她们就停止聊天。当她经过后,背后再度响起她们的窃窃私语。男生看到女生的反应,忍不住面面相觑。男生通常只会静静地观察女生逐渐建立的规则。
希实坐下后,旁边的几个女生立刻起身离开,动作之迅速,宛如察觉到危险近身的小鸟振翅而飞。原来已经开始了。希实心想。反正我都无所谓。
后方传来笑声。那是凉香的啼叫。即使察觉后,希实也没有回头。希实挺直身体,眺望窗外的风景。春天的天空可以用之前国文课学到的「风和日丽」几个字来形容,放眼望去,是一片淡淡的蓝。校园内,樱花落尽后的残骸随风飘舞,虽然是残骸,却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宛如白昼闪烁的梦幻星尘。美丽的景象让希实忍不住想要吐口水。希实诅咒那些聒噪的雏鸟认为漂亮、觉得高兴的一切。她讨厌天空,讨厌樱花,讨厌阳光,讨厌星尘,统统都讨厌。
教室中的啼叫开始慢慢吞噬希实。无聊的啼叫。希实瞪著蓝天。愤怒可以成为一道墙,阻挡嘲笑和诽谤。无聊的天空,无聊的阳光,无聊的同学。希实为自己筑起了铜墙铁壁。唉,无聊死了。这些笨鸟就一辈子聚在一起啼叫吧。
铃声响了,学生急忙在座位上坐了下来,立刻有纸屑丢中希实的背。希实仍然没有回头,她完全不想理会这些人。
凉香第一次恶整希实,是在班级的网站布告栏上,写了一大堆中伤希实的内容。那时候,她们刚升上国中二年级。
上面写满了希实的家庭情况,捏造希实说同学坏话的不实言论。希实立刻猜到是凉香干的。因为只有凉香这么瞭解她的家庭状况,而且,除了凉香以外,没有人会想方设法陷害她、伤害她。
班上的其他同学应该也都发现是凉香干的,但所有人都站在凉香那一边。理由很简单,因为错在希实,凉香站在有理的一方。当时,学校的人都绘声绘影地传说,希实的母亲和凉香的父亲外遇,他们的结论当然是希实的母亲勾引凉香的父亲,也认为希实的母亲是元凶。这个传闻流传时,凉香就开始攻击希实。
当传闻闹得沸沸扬扬时,凉香的行为越演越烈。网站上,开始出现一些无中生有的事,说希实的母亲卖淫,还把希实介绍给萝莉控的客人。因为发生了这种事,所以希实把手机解约了。她藉由隔绝资讯,和班上同学保持距离自我保护。
但是,不久之后,就发生了她的鞋子被人偷,书包里被人放垃圾,制服上被人用喷漆写上「去死」的涂鸦,被关进厕所泼水之类的事。这些在世界上泛滥却又了无新意的霸凌行为,接二连三地发生在希实身上。
上高中后,希实没有再遇到类似中学时期的霸凌行为。或许因为那是一所升学高中的关系,有些同学对周围的事漠不关心,整天埋头于参考书和一些难解的书,也有不少学生觉得霸凌行为很小儿科,所以不愿意一起凑热闹。但也有些人不欺侮别人就无法活下去,这种人像是得了不治之症。这种病症静静地扩散、蔓延,也可能是在人体内逐渐产生抵抗力,认为欺凌他人是理所当然的行为,是天经地义的光景。
希实已经习惯被大部分同学无视、嘲笑,即使有人用橡皮擦屑丢她,用粉笔在她的制服和运动服上涂鸦,把花放在她的课桌上恶整她,她已经不会感到太难过。因为希实本身也有点感染了他们轻视别人的毛病,所以,或多或少的无视和恶作剧,她早就习惯了。
正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她开始疏忽。在二年级开学才没几天的今天放学后,希实又被狠狠地恶整了一番。她在上厕所时,有几个装了水的水桶丢了进来。她平时都会去职员厕所所在的一楼上厕所.避免遭人暗算,但今天太大意了,她跑去教室所在的三楼厕所。
希实听著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和宛如啼叫的笑声,不禁深刻反省。自己犯下了愚蠢的疏忽,身在巢中,必须随时提高警惕。
希实的头发淌著水,穿著湿答答的制服走回了教室。班上的同学看到后,个个瞪大了眼睛,低声讨论起来,也有人笑得很开心,每个人表现出不同的反应。希实不顾其他人的视线,怒气冲冲地收拾东西,然后走出了教室。当她浑身淌著水走在走廊上时,周围的学生都停止聊天,为她让了路。
回到暮林面包坊时,她头发和制服都还是湿的。她走进店内时,暮林和弘基都已经来上班了。弘基看到希实像落汤鸡,扬起单侧的嘴角笑了笑说:
「啊哟,今天去游泳了吗?」
可能吧。希实气鼓鼓回了一句,走向楼梯,暮林飘然走了过来,面带笑容地递上一条毛巾。
「你赶快去洗个澡,不然会感冒。」
希实没有伸手接毛巾,他又轻声笑了笑,把毛巾盖在希实的头上。
「感冒是万病的根源。」
于是,希实听从暮林的建议,泡澡暖和了身体。她来暮林面包坊十多天,不知道为什么,暮林的指示她几乎都会服从,在他面前时,平日的烦躁也会偃旗息鼓。虽然一开始觉得自己只是装乖,但过了这么多天,她也不想骂人。每次看到他善良的笑容,就觉得生气很愚蠢。
并非只有希实有这种倾向,深夜营业的暮林面包坊有不少奇怪的客人,经常有醉汉上门,也曾经有情绪不稳定的客人,站在面包前突然哭了起来。甚至有客人怒气冲天上门抱怨,说法式魔杖面包的硬皮弄痛了他的嘴巴。
负责接待客人的暮林面对这种客人时,总是泰然自若地笑脸相迎。对醉客的话点头称是,耐心地听突然哭出来的客人说他的心事。遇到客人上门抱怨时,弘基的反应比暮林更快,差一点和客人吵起来——魔杖面包的外皮当然很硬,既然要抱怨会弄痛嘴巴,那就不要吃。这番话无疑在客人的怒气上火上浇油,客人搬出「客人是上帝」的道理,要求弘基道歉。弘基也不甘示弱,恶狠狠地对客人反唇相讥,面包坊的面包师傅才是上帝,客人没资格说三道四——面对这样的客人,暮林也若无其事地推荐,既然觉得魔杖面包太硬,不妨试试巴塔面包,然后递上试吃的面包,聊了半天,最后客人买了巴塔面包离开了。
希实觉得大部分人和暮林说话时都会失去战力。他怪腔怪调的关西腔会扰乱别人怒气的节奏,希实把这种想法告诉了弘墓,他一如往常地扬起单侧嘴角,用鼻子发出笑声。
「阿暮说的才不是关西腔,他的老家好像是北陆还是上越……,嗯?还是越中?不,搞不好是加贺……?还是信州?总之,他的老家在那一带啦。」
「你自己也搞不清楚嘛。」希实吐槽说,随后又提出了忠告。
「……暮林先生是好人当然很好,我觉得他做人应该更小心。客人虽然不是上帝,但也没有人能够保证他们是好人。也许有人假装从口袋里掏钱,结果拿出来的是刀子。」
「这种事他当然知道。」弘基冷冷地说,然后抱著手臂,「但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阿暮就是这种人,总不可能要求猫叫汪、汪吧!也不会叫鸡飞上天吧!要阿暮怀疑别人,就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所以说,暮林先生根本是个缺乏危机意识的呆瓜。希实心想。他的人生一定一帆风顺,才会从来不怀疑别人,整天无忧无虑地傻笑。虽然他看似因为妻子的死,辞去了被派驻国外的上班族工作,但搞不好只是无法胜任企业战士的工作,应该说,他显然无法胜任,所以,他在根本不懂面包的情况下,就冲动地开了这家面包坊。
弘基说得没错,暮林很笨拙,他学做面包已经好几个月,但揉面团的动作却完全没有架式。
黎明时分,希实在自己房间内昏昏欲睡时,经常听到弘基奇怪的说话声。「更温柔一点!」「更用力一点!」「慢一点!」「我不是叫你温柔一点吗!」长时间持续的说话声把希实完全吵醒了,她下楼察看情况,发现暮林正在弘基的指导下拚命揉面团。暮林目前还是学徒,弘基只允许他在黎明时揉面团。
「……怎么会这样?这些面粉好像又变得黏黏的了。」
「因为你很不会抓面团,松手时候的动作更糟糕!真是的,要说几次你才能记住诀窍……」
暮林几乎从头到尾都在挨骂,话说回来,希实也觉得他的动作很生硬。弘基揉面团时的动作如同行云流水般顺畅,两个人的动作简直有天壤之别。
有一次,希实说出了自己的感想。
「什么?」弘基皱起了眉头,「你拿阿暮和我相比,他未免太可怜了。他在这方面的才华只是比普通人稍微差一点而已,并不至于是不可雕的朽木。」
虽然听起来像是在贬低暮林,但这是弘基用他独特的方式为别人解围。听了弘基的话,暮林也泰然地笑了起来。
「被你这么一称赞,我感觉浑身是劲。」
希实讪讪地笑了起来,觉得他们的世界真祥和。难道他们生存的巢只吹和平的风吗?
希实渐渐发现自己每天一大早起床,都会观察他们的工作情况。虽然她觉得观察他们并没有特别的意义,但她发现看著面包出炉的过程,心情格外平静。从无到有的过程很神奇,令人看得目不转睛,心情也愉快起来。
有一次,暮林在练习做红豆面包时,一边揉面团,一边笑著说:
「只要我的功力再好一点,就可以做给你吃了。」
但希实丝毫不领情。
「不必费心,我讨厌吃豆沙。」
弘基把抹布丢向希实的脸。
「你讨厌吃的东西太多了!做给你吃的菜也经常剩下。」
「我又不是故意的,但太难吃了啊。」
或许希实和弘基都很擅长激怒别人,他们两个人经常斗嘴。一开始假装乖巧的希实也立刻放弃在弘基面前伪装了。
我做的菜怎么可能不好吃?你还没吃就认定不好吃。不喜欢吃的东西就是不喜欢吃啊,不要强人所难。挑食是蠢人的选择,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东西可以品尝了。
即使希实和弘基斗嘴,暮林也总是面带笑容,悠然地做事。这一天,他也揉著面团,心情愉快地听著他们的对话。
你少啰嗦,我对吃没什么兴趣。什么叫少啰嗦?饮食代表了人生。太夸张了,只不过是食物而已。你是用哪一张嘴在说话?这张嘴啊。一点都不可爱!不用你管!
希实和弘基把抹布丢来丢去,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著,暮林突然开了口。
「——既然这样,那你喜欢吃什么面包?」
希实虽然觉得暮林的接续词用得有点奇怪,但还是不自觉地被一派悠然的暮林牵著鼻子走,情不自禁地回答:
「……呃,这个。……菠萝面包、吧?」
「好,」暮林点了点头笑了起来,「那等我学会做红豆面包后,就来练习做菠萝面包。」
弘基说暮林没有做面包的才华,然而,希实很喜欢看暮林揉面团的样子,虽然感受不到半点灵活,却很规规矩矩。
「……」
看著他揉面团,希实内心深处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你为什么会开面包坊?希实问这个问题时,暮林明确地回答:
「因为我想做好吃的面包。」
暮林说话时,不停地拧著毛巾,似乎不忘练习面包塑形。暮林的手很大,把小毛巾卷得很细似乎是很困难的工作,但暮林不厌其烦地持续练习卷毛巾。
「人吃到好吃的东西时,不是会情不自禁地嘴角上扬吗?我想做很多很多这样的面包。」
希实对暮林一无所知。认识他才不久,也从来没有深谈过,更不曾试图瞭解他,所以,她完全不瞭解暮林是怎样一个人。
但她还是觉得这个回答很像是暮林会说的话。
「面包不是特别的日子才吃的,而是每天必吃的食物,如果每天能够因为吃到好吃的面包而心情愉快,人生不是很划算吗?」
博取每天笑容的面包。于是,有一天早上,暮林拿了一包面包交给希实。暮林似乎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
「这是午餐,是你喜欢的菠萝面包。」
面包装在小纸袋中。希实接了过来,发现纸袋还带著余温。
「这是弘基点头的第一个面包,一定会好吃得让你笑出来。」
她没有想到暮林会为她准备面包,也很惊讶暮林记住了她之前说的话,所以不禁有点慌乱地说:
「……呃、那个,谢谢、谢谢你。」
这份慌乱打乱了她的步调,她又不小心犯下了疏忽。她没有把暮林给她的面包丢给乌鸦,而是带去了学校。
她手上的纸袋不时飘出甜甜的香味,希实每次都忍不住想,不知道暮林先生的菠萝面包是什么味道。因为是弘基调的味,味道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但暮林先生做的面包,不知道是怎样的感觉。每次这么想,脸上就情不自禁漾起笑容。
希实走进教室时的脚步也变得很轻快,她的右手仍然拿著装了面包的纸袋,嘴角或许还带著一抹笑意。总之,她进教室时心情雀跃,注意力也因此变得涣散。平时她都很注意周围的状况,但当时毫无防备。
「——啊!」
所以,从后面走来的凉香才会故意用肩膀撞她吧。凉香就像发现了猎物的野鸟般,用力推了希实一把。希实手上的书包和纸袋都掉在地上。
「……!」
希实立刻蹲在掉在地上的纸袋前,伸手想要拿起纸袋时,凉香的脚却抢先一步踩在纸袋上。
「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凉香嘴上这么说,却继续用力踩著纸袋。坐在附近的几个女生交头接耳,吃吃地笑著,看著凉香的举动。
希实对这种事已经习以为常。每次只要她除了书包以外,带其他东西走进教室,就必定会遭到恶整。所以,她从来不把弘基的面包带来教室,因为她不想让别人有机可乘,不想惹麻烦。
但是,希实在那天打破了那个禁忌。
「……啊!」
掉在地上的纸袋破了,露出了里面的面包。
「……」
为每天带来欢笑的面包。希实喜欢的菠萝面包。第一个面包。好吃得令人忍不住漾起笑容的面包。凉香得意地踩著面包。
「——你干什么!」
所以,希实忍不住一把抓住凉香,朝她挥出拳头。
她们的打架成为学校多年来难得一见的暴力行为,希实和凉香都被带到了训导处。班导师、学年主任、生活指导老师轮番上阵,问东问西了很久,但这些老师完全没有发现希实遭受了霸凌,所有的问题都没有问到重点。所以,希实低头道歉,简洁地回答:
「因为她撞到我了,我很火大,所以就动了手。对不起。」
凉香也说:「我也一样。」没有再多说什么。
于是,几名老师放弃查明真相,立刻通知了希实和凉香的家长到校。
希实和凉香面对面坐在接待访客的沙发上,等待家长出现。她们当然没有交谈,眼神甚至没有交会,只是默然不语尴尬地等待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一会儿后,希实忍不住看著眼前的凉香。凉香坐在沙发上,嘴角淌著血,两眼看著地面。她胸前的蝴蝶结歪了,衬衫的第二颗和第三颗扣子也掉了。她向来引以为傲的双腿膝盖擦伤了,让人看了于心不忍。虽然都是希实打伤的,但实在惨不忍睹。
凉香的父母先赶到了训导处。
「凉香……」
「你到底怎么了?……」
通常女儿和人打架,父亲不会特地赶来学校吧?希实心不在焉地看著他们,内心这么想著。
凉香的母亲一看到受伤的女儿,立刻发出尖叫声,跪在凉香面前,流著泪,握著凉香的手。你没事吧?是不是很痛?太过分了……。她的父亲气得胀红了脸,想要找加害者好好痛骂一顿,转头看著希实,张大嘴想要说什么。
「——」
但他没有把话说出口,就闭上了嘴。因为坐在凉香前的希实左眼有一大块瘀青,嘴角也破了,左脸颊也微微肿了起来。衬衫的第二颗到第四颗扣子全被扯掉了,裙子下的右脚踝绕了好几层绷带。无论怎么看,伤势都比凉香更严重。
所以,凉香的父母难掩困惑地互看了一眼。对方的伤势比女儿严重,让他们想骂也骂不出口。
在凉香的父母出现的几分钟后,暮林和弘基也以希实监护人的身分现身了。
「谢谢,谢谢,感谢邀请。」
暮林走进教室时,打招呼的措词很不符合眼前的情况。当他看到坐在沙发上的希实和凉香,立刻瞪大眼睛,大声地发出「喔喔」的声音。他的声音中无疑带著喜悦。
「——没想到女孩子也会这样大打出手。」
暮林笑著对满身是伤的她们说,然后告诉大家,他是希实的监护人,把手上的纸袋递到众人面前。
「这是我们店的面包,我听说你们打架,就想到会不会是因为肚子饿了,所以情绪特别浮躁。如果不嫌弃,就请尝尝吧。」
暮林若无其事地说完,也对凉香笑脸以对。
「肚子吃饱了,心情可能会变好。」
凉香哼了一声说:
「我肚子不饿。」
然后又忿忿地瞪著暮林继续说:
「况且,如果肚子饿了,会去福利社买,怎么可能吃这种面包?大叔,你脑筋有问题吗?」
听到凉香的话,暮林仍然笑著回答说:
「我说凉香啊,你到底缺少什么,才会变成这样?」
「啊……?」
「你缺少什么,才会这么咄咄逼人?」
暮林笑嘻嘻地问,凉香露出惊讶的表情,手足无措地看著暮林。暮林微微蹲下身体,视线降低到和凉香眼睛相同的位置后,再度慢条斯理地问:
「……你缺少什么,才会这么辛苦?」
听到暮林这么说,凉香倒吸了一口气,随即像溃堤般放声大哭起来。
希实第一次看到凉香嚎啕大哭的样子。凉香总是开朗高傲,总是用发脾气代替哭泣。
凉香的父母看著女儿泣不成声的样子也慌了手脚,但立刻抱住她的肩膀,一直抚摸著她的身体,激励著她。
被校方释放的希实和暮林、弘基、一起踏上了归途。走向厢型车停放的收费停车场时,希实简单地告诉他们和凉香之间相处的历史。
「我和凉香从小一起长大,读小学时,我经常独来独往,她总是主动找我说话,其实我一个人也无所谓,但凉香似乎并不这么想,总之,她希望我加入她们——。我想她是好心,因为她会觉得独来独往很寂寞。」
那个传闻出现后,凉香变得判若两人,彻底舍弃了之前的亲切态度。
当时,凉香的父亲担任学校家长会会长,同一个时期,希实的母亲也在家长会担任文书工作。希实的母亲向来不参加学校的活动,但那一阵子店里指名她的客人减少,所以,母亲志愿来当文书,真正目的是为了拉客人。
「听到那个传闻时,我也只能认命。因为我妈和普通家庭的妈妈不一样,而且,这种风流韵事也很符合她的作风。」
之后,凉香性情大变。她经常迟到或旷课,也用反抗的态度对待老师。她把裙子改短,头发也染成棕色。她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对希实表现出攻击的态度,进高中后,这种行为仍然持续著。
「……但其实她爸爸的外遇对象并不是我妈。」
希实质问母亲后,立刻知道了这个事实。母亲笑著说,「太荒唐了,凉香的爸爸交往的对象是你的班导师,我只是幌子而已。」
「我听到时很惊讶。因为我们的班导师很老实,为人很踏实,而且,学生都很喜欢她,凉香也很崇拜她。」
弘基打断了希实的说明。
「你该不会没有告诉她实话吧?你是不是觉得一旦告诉凉香一切的事情,你的儿时玩伴会更受伤?」
听到这个问题,希实沉默片刻,然后抬头看向前方,仰著下巴,似乎看著天空。
「不是,我只想更加伤害凉香。」
听到希实的话,弘基皱起眉头。
「……更加?」
弘基反问,希实露出淡淡的笑容回答:
「对,我想更伤害她。因为,我一直都很讨厌凉香。」
希实态度坚决地说完,看著前方。
「她对每个人都很亲切温柔,很有礼貌,她觉得那是理所当然,也觉得世界就是这样的,所以,只要看到她,我就很火大。她心里绝对有一些龌龊的想法,她却没有察觉,对每个人都表现出亲切的态度,每次看了都很生气,所以,我没有告诉她。因为只要她误以为她爸爸和我妈有一腿,就会一直痛恨我。」
憎恨就是痛苦。
让她一直痛苦下去。
「我希望她想方设法欺侮我,这样她就不得不察觉自己内心的龌龊,更加轻视自己,厌恶自己,对自己彻底感到失望,知道自己就只是这种程度的货色而已。」
我不想输。
绝对不想输给幸福的人。
「她根本只是一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打架的方式也很逊。我在打架时手下留情,她却用了浑身的力气……。因为她没有挨过打,所以根本不会打架。因为她一直过得很幸福,稍微有一点不幸,就开始闹别扭。」
希实一直高高在上地观察持续霸凌她的凉香,总是在内心嘲笑她,只不过因为父亲外遇,就失去了自我,根本就是幼稚的小孩。
「她开始有不良行为,也是为了引起大人的注意。因为她知道无论她做什么,父母都不会放弃她,所以才会这么做。其实,不管怎么说,她还是一个幸福的小孩,根本不可能瞭解我的心情。」
希实和凉香认识后不久,凉香曾经对她说,我会帮助你。
那时候,希实刚搬去外祖父母家,没什么朋友,凉香主动向她伸出友好的手。希实,我瞭解你的心情,所以,我们来当朋友吧,我们以后就是好朋友了。然后,她邀希实回家作客,和她的家人一起吃饭。
回想起来,她是出于好意,但希实却觉得那是一种炫耀。她有一个好爸爸,妈妈很会做菜,哥哥会教她做功课,家里的狗喜欢对著她摇尾巴。院子里有为了纪念他们兄弟姊妹出生而种的树,生日的时候,全家会一起吃生日蛋糕。
凉香对她父亲说,长大以后,想当爸爸的新娘,她父亲乐不可支地把爱女抱了起来。但其实凉香很清楚她不可能嫁给父亲,她耸了耸肩笑著说,这么说只是说了让爸爸高兴。爸爸一定会在我的婚礼上哭,好难为情喔,真希望爸爸赶快放手让我长大。她像桃子般的脸上露出可爱的表情,理所当然地这么告诉希实。
希实不发一语地听著她说,然后在心里咒骂。
无聊透顶。
希实生存的世界只有争夺食物和争夺地盘这种事,没有家人团聚的餐桌,也没有纪念树,更没有生日蛋糕。她从来不觉得难过,因为她一直认为这才是真实的世界,温馨的家庭只是外表,温柔和亲切都是表面工夫。她反而觉得凉香才可怜,居然连这种事都不知道,还笑得一脸幸福。
「所以,我故意不告诉她真相,让她继续欺侮我。她好像始终无法原谅我,看到她绞尽脑汁、想方设法欺侮我,让我觉得太感动了。」
希实说话时,不时轻声笑了起来。
「升高中时,她明明可以考上更好的私立学校,但因为无法原谅我,所以和我进了同一所公立学校。你们不觉得她很蠢吗?居然会因为这种原因改变自己要读的学校。」
希实觉得自己彻底鄙视凉香,觉得自己高高在上,用一堆歪理贬低了凉香。
「我的心情真的很畅快,觉得她根本是活该。」
但是,弘基却对希实说:
「……这我知道。」
然后,他探头看著低著头的希实问: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哭?」
听到他的问题,希实用力咬著嘴唇,举起袖子擦了擦眼泪,但还是无济于事,泪水仍然不停地流,顺著脸颊滑落,用乾笑掩饰发出的呜咽也快要破功了。
「……因为,」
自己才是小孩子。希实心里很清楚。暮林问凉香缺少什么,凉香在父母面前哭出来的那一幕,令她羡慕不已。她渴望凉香所拥有的家人,那是布谷鸟的女儿永远得不到的温暖,那是平凡却很闪耀的家人。
而且,她心里很清楚,这个世界并不是托卵的巢,这个世界上一定有温柔,也有亲切,应该也有温暖的家庭。
但她不能承认这一点,一旦承认了,自己就无法再撑下去,无法继续在这令人不敢恭维的巢中生存。于是,她拚命否认,鄙视父母,鄙视学校,鄙视同学,鄙视所有人,在自己的周围建起了铜墙铁壁,以后应该也会继续这种生活。
希实推开一脸纳闷地看著自己的弘基,吸了吸鼻子。
「……因为,我的脚很痛嘛。」
「什么?」
「我的脚受了伤,很痛,所以才会哭嘛。」
希实啜泣著,好不容易挤出这个答案。暮林拍了拍手说:
「喔,是吗?是吗?对不起,我完全没有注意到。」
然后,他「嘿咻」一声,蹲了下来。
「——那我背你去停车场。」
希实说这样很丢脸,婉拒了他。
「你都哭成这样了,还逞什么强?」
弘基哼了一声,把希实推向暮林的后背。
「痛的时候就要说痛,否则别人怎么会知道?」
暮林轻轻松松地把希实背了起来。虽然他很瘦,但后背却很结实。
「希实,你真轻,以后要多吃一点饭。」
暮林一边走,一边悠闲地笑著说。
傍晚的热闹笼罩了整个街道,小孩子背著补习班的书包在街上奔跑—冢庭主妇骑著脚踏车,匆忙地超过了希实他们;蔬果店的老板吆喝著客人;不时传来脚踏车煞车的声音,还有家庭主妇在街上遇到时的聊天声。希实他们缓缓走在街上。
「今天的晚餐来吃炸猪排饭吧。」
暮林说。弘基也回答:
「好啊,今天买了很好的里脊肉。」
暮林稍微转过头,悠然地说:
「希实,你要全部吃完喔。」
「好。」希实抽抽答答地点头回答。以前一直以为大叔身上都有臭味,但她在暮林身上闻到了甜甜的面包味。
※
希实明明在睡觉前冰敷了脸,起床时,却发现脸颊肿了起来。昨天眼睛上只有青色的瘀青,现在却泛著紫色。
她换了制服,下楼来到厨房,弘基噗哧一声爆笑起来。
「你看起来像洛基打完比赛。」
暮林立刻责备弘基:
「说她像洛基太没礼貌了,洛基是男人,要说的话,也要说像阿岩①啊。」
暮林应该是在责备弘基吧,但希实既不认识洛基,也不知道阿岩,无视了这两个人的对话。然后,缓缓地低头拜托。
「我今天也打算去学校,请为我准备便当。」
他们两个人吃吃地笑了起来,分别拿出纸袋。
「已经为你准备好了。」
「你要吃饱。」
希实接过的纸袋很沉,很温暖。
来到学校时,走廊上的学生看见希实时,纷纷逃也似的让开了路。希实心想,在脸上的伤消失之前,恐怕避免不了这种情况,但她还是紧紧抱著纸袋继续走向教室。绝对不能让昨天的事再度发生。
走进教室时,班上的同学一脸错愕地看著她。希实并不觉得奇怪,自己在照镜子时,也觉得脸上内出血的样子很可怕。
她看了一眼后方的座位,和希实一样,嘴角一片紫红色瘀青的凉香怅然地坐在椅子上。希实目不转睛地打量她伤势严重的脸。
希实觉得,凉香也不愿意认输。因为这个世界就是争夺食物、争夺地盘的地方。一旦退缩,就会被敌对世界的理论吞噬。凉香或许也有同样的想法。
第四节课时,希实溜出教室来到顶楼。她打算遭敌人暗算之前,先把带来的便当吃完。敌人可能会为昨天的事采取报复行动。
晴朗的天空下,希实拿出了纸袋里的面包。里面放了菠萝面包、巧克力牛角面包、炸猪排三明治和法国面包三明治。
①阿岩:日本灵异故事《四谷怪谈》中的厉鬼。
「……太丰盛了。」
希实轻轻笑著嘀咕道,拿起了菠萝面包,张大嘴巴,用力咬了一口。菠萝面包的表面有一层厚厚的饼乾材料,咬下去时,发出沙沙的声音,里面却很蓬松,柔软得好像快要融化了。
她忍不住叫了起来。
「——真、好、吃。」
美味的面包令她忍不住发出赞叹。
「……我这是干么?」
她忍不住失笑,再度吃著面包。
然后,她想起今天早晨,暮林把面包递给她时说的话。
「希实,面包是公平的食物。」
暮林把面包交到希实手上,笑著对她说。
「无论在路旁,还是在公园里,无论在哪里都可以吃面包。即使无法和家人一起坐在餐桌旁,即使身边没有人,也可以一个人吃面包。好吃的面包,任何人吃都一样好吃。」
有道理。希实心想。
她吃著面包,觉得浑身涌起了力量。
「……嗯,好吃。」
当她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再度因为好吃的面包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