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没有错。
虽然没有错却有被杀的理由。
她是天城育夫承认的私生子之一,是遗嘱中被指定为遗产继承者的其中一人。她只有十岁,和身为舞者的母亲一样美丽,但不讨人喜欢。她在黄昏时,还独自在外走动。她认识的人当中有一个吸毒者,这个人对美丽的少女同时怀抱着特殊情意与厌恶之情。
这些就是理由。
这里没有任何需要解开的谜团和不可思议的事件。
走向死亡的理由层层堆栈,罪与罚充斥在黑暗中。
不过如此而已。
◆
结局来得既空虚又突然。
说没有任何附身妖怪的京极堂,大闹一场的榎木津,逮捕罪犯的木场。在被利用为安非他命和毒品交易地点的「天城演艺社」电影院,除了吸毒者,也发现了制造毒品的现场,事件的相关人士陆续被逮捕。安川也是吸毒者,他雇用的少年们亦然。
安川在讨论遗产继承的场合中,因为被同父异母的妹妹瞪了一眼而产生杀意与情欲。他将妹妹诱拐杀害后,故意约天城妙子到尸体的放置地点,只要警察一到,天城妙子就会被逮捕,这样一来分遗产的人数便会减少——这就是安川打的如意算盘。
对于因为吸毒而导致精神错乱的安川来说,这看来是个完美无缺的计划,事实上却漏洞百出。
妙子无须承担什么罪责,「天城演艺社」现在的首要之务是如何因应现况。
这件事在破坏神榎木津的主导下,受到伤害的人不多,只有关口的臀部多了块瘀青,每次坐下都很痛。
媒体虽然大幅报导了少女弃尸案件,后续报导和事件的来龙去脉却只在报纸上占了小小一块版面。
时间来到十二月。
不管在生理或心理上,家家户户都十分忙碌,忙到昨天才发生的事今天就忘了,今天发生的事到了明天也不在记忆中。
关口一如往常把脚伸进暖桌,弓着身体发呆。
雪绘不在家。
来访的榎木津就像平常一样大声嚷嚷。
「喂,关,这么多天你一直盯着暖桌被子上的图案,还有天花板的污渍,难怪还是一副猴样。没办法,猴子也煮来喝吧。」
榎木津拉着关口的手臂,颤抖的关口擡头看着榎木津。
「榎兄?」
「雪绘夫人不在,连茶也没得喝。我们去京极堂那里,走吧,猴子!」
他好像是把这里当成喝茶聊天的咖啡厅。明明只要待在侦探社,就会有人泡好喝的咖啡送上来,他却特地出门,榎木津真的是很奇怪的男人。
「为什么要去?我今天没有要找京极堂啊。」
即使试图抵抗,关口终究不可能违背榎木津的意思。
关口被榎木津拖着来到京极堂家中。
熟悉的客厅里,天城妙子穿着丧服安安稳稳地坐在那儿。
旁边是有着一张柴犬脸孔的天城。
「喔喔!还真是刚刚好。」
虽然不知道是哪里「刚刚好」,但榎木津已经来到他专属的位置坐下来。关口不知如何是好地晃来晃去,最后只得无奈地找个空位坐下。
「不,你迟到了。」
京极堂恶狠狠地瞪着榎木津说道,语气好像是趁机以牙还牙。
「吵死了,我永远都是刚刚好的,不过早也不过晚。」
面对突如其来的入侵者,不确定妙子作何感想,她只是默默看着。
榎木津呆呆地伸长下巴,「嗯~」了一声把脚往前伸。
「请不用在意他,他本来就是这样的生物。天城你应该明白吧?」
「是……啊,不好意思。」
天城老实地点头后,才发现这样对榎木津有些失礼,不禁缩缩脖子。
妙子也因为这段小插曲,视线从榎木津身上移向京极堂,端正坐姿后开口说:
「这次真的非常感谢。虽然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但我会和悠纪夫肩并肩一件件去解决,努力让『天城演艺社』长长久久。」
低声说完的妙子立刻低头行礼,旁边慢了一拍的天城也跟着低下头来。待在母亲身旁的天城像一只非常乖顺的小狗,窥探着主人的脸色,尾巴也不摇,看起来很僵硬。
「托您的福,所有栈敷童子的人偶都已经回收了,最开始的第一代人偶也打算拿去神社封印。」
「这样啊。」
这次京极堂手上没有书。与人面对面却没有在看书的京极堂非常难得。
「是的。虽然它不会做坏事,但我还是很不安心,打算拜托认识的神社帮忙。失去女儿的那位母亲,我给她钱送她去乡下了。虽然我跟她说,有什么事随时都可以找我,但不知道她是否愿意原谅我。毕竟我是个女鬼。」
「既然如此也并无不妥。」
京极堂淡淡地回答后,突然像想起什么似地问说:
「我有一件事想问。」
「请说,请问是什么事呢?」
「我去查了天城育夫先生从军的时间。这次事件的被害者,年纪最小的十岁少女,不可能是天城育夫先生的小孩。因为当时少女的母亲根本不在东京。」
那么多人在场,气氛却异常安静,仿佛谁先说话谁就输了。只有榎木津兴致缺缺地打了个呵欠。
「不仅如此,包含安川先生在内的所有天城家子嗣都有些不合常理,因此想请教妙子夫人。」
「您调查过了吗?」
妙子睁大了一双小眼睛。
「查过了,包括育夫先生的身体状况,还有妙子夫人您的状况。天城育夫先生不是罹患无精症吗?」
在瞬间变了脸色的妙子身旁,天城吓得目瞪口呆,就像一只四处窥探大家到底在说什么的小狗。
「……怎么可能?如果是这样的话……」
如果天城育夫罹患无精症,那些私生子又是谁的?
包括这里的天城悠纪夫也是。
当然,还有被逮捕的安川。
「为什么要在这里提起这件事呢?悠纪夫也在场。」
妙子无可奈何地笑了,关口完全不懂这个笑容的意思。
「为了不让天城被附身,我想直接说出来比较好。他不太可能自己去调查,应该会一直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知道地长大,继续当妳的儿子吧。就像童子妖怪一样跟着母亲四处徘徊。」
终于了解状况的天城,表情因为困惑而扭曲,皱着眉努力想把事情问清楚。他环顾四周,最后将视线牢牢固定在妙子脸上。
「但是……母亲,我是……」
妙子没有看天城,脸部表情僵硬。
「说了就会产生疑问,疑问则会像种子般发芽长大。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如果要说的话,就在这里把一切说清楚吧,天城妙子夫人。」
京极堂用凛然的嗓音告诫妙子。
面对天城妙子和天城悠纪夫,京极堂各使用不同的话语。
「原来如此,您擅长用话语服人呢。」
妙子微微一笑,像是想通了某件事。关口对这个笑容也不明所以。
「那就没办法了。好吧,没错,天城育夫根本连一个小孩也没有。」
「……那我的父亲到底是……」
妙子瞄了一眼讶异的天城。
「我也不知道你的父亲是谁。」
「不知道……母亲不应该是最清楚的吗?」
天城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妙子直接回答:
「因为也不是我生的啊。」
「什么!」
天城与关口同时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京极堂则是一脸了然于心的表情,榎木津也跟没事人一样。
「阴阳师既然调查过了,应该知道吧?我从未怀孕,如果去问问以前一起四处奔波创业的伙伴们,迟早会知道这件事。悠纪夫不是我的儿子,其他人也都不是我的小孩,并且不是天城育夫的小孩,没有人继承他的血脉。不知道是太善良还是想逞英雄,他无法拒绝他人的请托,从他知道自己生不出孩子之后,只要是没有父亲的孩子来拜托他照顾,他就会给对方生活费,当作是自己的小孩养大。」
妙子疲劳的脸上出现一丝笑容。
「真是拿他没办法,但我并不讨厌这样的笨蛋丈夫。既然我一辈子都无法帮他生孩子,我下定决心要好好养一个孩子长大,就领养了悠纪夫。安川则是有自己的父亲,但他父亲因为小额诈欺被关进牢里……所以我不想抚养他。安川仍然姓安川,也是因为他真正的父亲还活着。育夫因此对安川怀有特殊情感,还把电影院交给他……虽然我不太懂男人想栽培男孩的心情,但育夫是真的想培养安川,可能他以为悠纪夫有我就够了吧。」
「要抚养这么多童子一定很辛苦。」
京极堂说。
妙子笑着回答:
「很辛苦却很开心。每个小孩都很聪明,除了悠纪夫以外的小孩们,看起来什么都不懂,但其实都明白。尤其是女生会突然开窍,包括安川因为有自己的父亲才和大家立场不同的事、小孩的金钱分配和增减都是由我主导的事,全被他们看穿了。我是名副其实的母亲,是大家的母亲。」
「虽然开心,但一定也很辛苦吧。」
对于京极堂的回应,妙子稍稍歪着头说:
「啊啊……对了,您真的都用话语解决问题呢,这样一说还真不能不同意,您能让人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
妙子露出钦佩的表情。
「我时而开心,时而痛苦。并不是养孩子有多辛苦,而是不能生育这件事偶尔让我很难过。家里那把三味线的主人,就是悠纪夫母亲的……」
「什么……」
悠纪夫倒抽一口气。
「我从小捧在手心上的孩子,听说在小剧场一看到真正的母亲——看到她弹奏三味线的模样,就一直跟在对方身边,跟得紧紧的。我心想,血缘关系果然不能骗人啊,心里当然有些不好过。您为什么要调查这种事呢?我只是请您驱除可能附身在人偶上的栈敷童子——名叫安川的栈敷童子而已啊。」
风阵阵拍打窗户。
温暖的室内让人脑袋发昏。
空气仿佛变得稀薄,让人喘不过气来。
「对我而言,夫妇俩一手创建的『天城演艺社』就是我心爱的孩子,栈敷童子好比是附赠的东西吧。」
「母亲……但母亲是……骗人的吧?那时……母亲不是把我的手……那不是因为您是我的母亲才这么做的吗?」
天城尽最大力气婉转地把很难开口的话说出口,眼眶泛着泪。
妙子叹了一口气。
接着又吸了一口气。
「我从小把你养大,是有感情的。但那都不重要。你难道认为只要有爱,做什么都能被原谅吗?如果是这样,就是我教育孩子的方法错了。那一直让我很痛苦……很痛苦。」
妙子喃喃自语。
好像是把长年背负的重担放下一般,她叹了好大一口气。
「只要有母爱,做什么都可以吗?养育你却没有生下你的我,至今还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成为你的母亲。你是个好孩子,每次你叫我『母亲』的时候,偶尔我会感到心痛,因为我一生也没能成为母亲。这就是全部,没有所谓的理由,我所做的一切都没有什么道理,这样不也很好吗?」
天城看看自己的右手,又看看母亲。
「我不是为了杀你才养你的。呵呵……」
妙子无力地笑着。她每次一笑,没有腰身的身体就好像一点一点地缩小,肩膀下垂、身躯佝偻、驼着背——
「理由一点都不重要,只要看结果,蠢妇。」
突然,榎木津拉开嗓门。
「只要活在世上,每天都是一个结果。昨天和明天都不重要,重要的全都在今天、当下。现在是不是为善、现在是不是正义,如此而已。笋子和女鬼真的很蠢,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都是蠢货。抱着什么样的心情不是重点。如果感情是理由,难道杀人也能被允许吗?不是吧。只要有感情,使用暴力也可以吗?不可能吧。好好想想,该生气的时候就生气、该笑的时候就笑,使用暴力的结果也接受下来,我们能做的只有这样,懂吗?」
模糊不清的一切都被榎木津一刀划得清清楚楚。
说完直接躺下的榎木津,把脚伸到关口的膝盖附近,轻轻踢了两脚。
「很痛耶,榎兄。」
关口反射性地回答并往后缩,榎木津却不知为何开心地发出笑声,像小孩子一样一直踢关口的膝盖。
「这可不是『打是情、骂是爱』的表现,我只是觉得猴子害怕的表情很有趣才踢猴子,知道吗?」
也不知道榎木津这么大声是对谁说话,最后关口只能大叫着逃离客厅。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无从知晓。
天城母子很快就离开。
在那之后,京极堂与榎木津对天城母子的事绝口不提。
一切都画下句点。
栈敷童子们各奔东西。
接着——
三天后。
意识朦胧的关口驼背坐在京极堂家的客厅里。
京极堂表情如故地读著书,没人理会的关口闷闷不乐地盯着榻榻米边缘。
走廊传来啪哒啪哒的脚步声。
门被拉开。
「关口老师,原来您在这里啊,太好了。」
是天城悠纪夫。
「你来做什么?」
吓了一跳的关口有些惊慌。
其实他心里一直模模糊糊地认为天城不会再出现。虽然不能说是被驱除的妖怪,但这件事已经告一段落,京极堂、榎木津与天城的关系画下句点。
「前阵子真是非常感谢你们。对我来说,母亲在那一天就如烟雾一般消失无踪。我明明是从某个人的肚子里生出来并被养大到现在这副模样,却哪里也找不到我深信的母亲身影。但是——母亲依旧是母亲,我也还是我。所以——也许我不一定能做到,但我决定继承公司。身为父母亲的孩子,我想要让这间如同父母亲孩子般的公司更加壮大。」
关口听到这番表明决心的发言,不干不脆地回应:「这样啊,嗯嗯。」口齿有些不清,舌头好像打结。
「关口老师,我必须向您道歉,所以才来找老师。我不能当关口老师的弟子了,榎木津老师说,不能同时又当弟子又当社长,我也有相同的想法。」
天城非常认真又一脸正经地跪在地上道歉。
「你本来就不是我的弟子,没有什么当不当的问题。」
关口吞吞吐吐地想回应些什么,天城的头又垂得更低。
「是的,我了解到不管我再怎么努力,也没办法像关口老师一样。关口老师是很有深度的人,榎木津老师也明白地说我不可能。一被榎木津老师这样断言,真的会觉得所有事情诚如他所说的一样。他还说不管有多少人,都无法成为关口老师。猴子就是猴子,是很深奥的。」
正埋首书中的京极堂小声笑了出来。
「……没错,所以我一开始不就说了吗?要成为小关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是的,我现在这样子是不可能的。所以关口老师,真的很抱歉,如果有一天我成为足以身为老师弟子的男人,那时我再回到您面前。」
低头行礼的天城,额头差点要碰到榻榻米。关口愣愣看着天城的发旋心想:「啊啊,他的发旋是往左旋的。」
「我们再相见时,我希望自己已能成为优秀的弟子。在那之前,请忘了我这个不肖弟子吧。拜托您了……拜托……」
「——会忘记的,小关会把所有想忘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京极堂笑着回答。
「好的。」
天城猛点头。
「我们总有一天会再相见的。再见了,师父!」
用力说出一字一句的天城,第一次露出如此精神抖擞的表情。说完,他俐落地起身,走出客厅。
「师父………」
止不住笑声的京极堂小声说着,关口双手抱头趴在桌上。
「别闹了。」
擅自提议、擅自把人家捧成师父、擅自当弟子,最后又擅自离开,只为关口留下羞耻和想找个洞钻进去的心情。天城仿佛惊涛骇浪般摧毁一切,从关口的世界退场。
退场了吧?
拜托退场吧——关口在内心祈求。
「京极堂,你就当作没听到这件事,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到弟子什么的。我会忘记,所以你也忘了吧?」
听到关口的拜托,京极堂只暧昧地说了句「难说喔」。
难得笑这么久的京极堂收起笑容。
「小关,你差不多该回家了,我家也要大扫除。」
京极堂摆回平常的阎王脸淡淡地说。
年关将近。
关口家隔壁的猫不知道怎么样了,是不是已经不在了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回家吧。
「嗯,你说得对,我该回去了。」
关口闭着眼睛、额头贴着桌子回答。
「真拿你没辙,我送你吧。」
他完全没想到会从京极堂口中听到这句话。
「咦?」
京极堂站起身。既然都让京极堂站起来了,自己不可能再坐着,关口只能别无选择地起身。
虽然京极堂说要送关口回家,两人却没有并肩走着。看着走在前方的京极堂,关口漫不经心地喃喃自语。反正本来就不是想要听到回应,所以对着暗色的御寒防水外套的背影,低声嘟哝自己想说的话刚刚好。
「那个人也许不是女鬼而是鬼子母神。不是她个人,应该说天城妙子和天城育夫两夫妇同是一尊鬼子母神。」
鬼子母神养育无数子女,有时会吃掉自己的小孩。
栈敷童子是在鬼子母神身边诞生的。
关口不知道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
为了养活五百、一千个孩子——杀害人类的小孩为食的恶鬼。据说释迦牟尼为了惩戒祂,把祂最宠爱的孩子带走藏起来。
来自背后的强风仿佛催促着人们快下坡。
关口缩着脖子任由冷风吹拂后颈往前走,大约快到斜坡的终点时,视线像平常一样开始模糊。
「啊啊,栈敷童子是从那间电影院诞生的。」
京极堂没有回头地说道。
外套的衣角随风掀起。
关口拉紧自己的外套衣领,驼着背。
对着京极堂背后说的话,即使全部被风带走也无所谓。关口这样想着又继续说:
「这样啊,天城妙子和天城育夫生养了好几个栈敷童子。他们是栈敷童子——也是心得童子。所有人都是孩子,不论谁都是孩子。」
——巽先生……
耳边好像听见了不可能出现的妻子声音。
女人们抱着孩子筑巢。不管是猫是人,女人们都是——
「都是假的。」
其实,关口并不知道京极堂究竟有没有说这句话。
似乎要夺走一切的寒冷强风,让彼此的声音无法好好传递。
「假栈敷童子的诞生啊……」
自己回答的声音,也不知道有没有传进京极堂耳里。
关口在眩晕坡快到终点时,叹了好大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