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最后一个星期五,我去送货顺便采买回来后,看见一名男子蹲在天桥上,窥探着「金曜堂」店里的情况。那道身穿刷毛夹克的背影,几乎隐没在长型登山背包下,针织帽下方露出的发尾四处乱翘。我看得心脏一紧,如果那家伙是槙乃的跟踪狂该怎么办?但我还是咬紧牙关,向前一步。
「请问您有什么事吗?」只是我询问的话声,很丢脸地破音了。
对方像装了弹簧似地弹起身,转头过来。他的个子很高,身形瘦削,胸膛却相当厚实。从脸颊到下巴都蓄满胡子的那张脸上,有着显眼的鹰勾鼻和深邃眼窝,散发出一股外国登山爱好者的气质。
「呃,这里是……书店没错吧?」
没想到他的声音倒是挺高的,和粗旷外貌不符。他垂下双眉,来回抚摸胡子。看着那副无助的模样,我才冷静下来。
「对,是车站书店『金曜堂』。」
「我想也是……嗯,好奇怪。」
他纳闷地歪头,接着发现我身上穿着「金曜堂」的墨绿色围裙,就双脚并拢,挺直背脊,一副要行礼的气势。
「噢,你是书店的人啊。不好意思,『金曜堂』的……仓井史弥先生。」
他盯着我胸前的名牌,我不自主地后退一步。
「什么事?」
「我听别人说蝶林本线野原站的天桥上有一家咖啡厅。」
「啊啊,这样的话……」我伸出一只手比向前方,「那就是我们书店没错。『金曜堂』是设有茶点区的书店。如果您有空,请进。」
「噢,原来是书店咖啡厅啊。」
对方深深点头。我带着他向前走,让茶点区那侧的自动门开启,突然间,又短又刺的金发发梢从我的视线范围下缘冒出来。
「『金曜堂』是有附设咖啡厅的书店啦。」
「阿靖哥!」
和久紧抿着嘴,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往旁边一甩。他代替轻而易举就被甩开的我,向那名男子低头行礼,那身掺有金线的宽松西装都起皱折了。
「呦,欢迎。」
和久维持着这个姿势,将对方从脚到头打量过好几遍。与嘴上的亲切招呼相反,那两道目光凶狠到就算被人误以为他在找碴也无法有怨言。那名男子朝我投来求救的视线,我连忙开口介绍:
「这位是『金曜堂』的老板。」
不是小混混,我在心中补上这一句。那名男子体格结实,臂力应该强过和久,却轻轻捏着针织帽行礼,踮脚从和久身旁走过。
我陪他走到吧台,拉出高脚椅。吧台内系着领结的栖川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那张清秀端正的和风脸上,异于常人的蓝眼睛射出锐利的目光,他正要放下登山背包的动作一顿。
「啊,不好意思,我可以放行李吗?我一出差回来就直接过来了……真抱歉,占用空间了。」
「请放下来。现在没有其他客人,放旁边的高脚椅上也没关系。」
栖川一语不发,只点了个头,我代为出声招呼,但那名男子极为惶恐地说「会弄脏」,把背包放在高脚椅旁的地板上。
「啊,不好意思,请给我一杯咖啡。」
他这个「不好意思」的口头禅,让我有种遇见同类的亲切感。然而,那张质朴沧桑的侧脸却令我看到出神,果然跟我并非同类。
刚好有其他客人走进店里,我便离开了。后来我一直忙着招呼客人和仓储室里的各种工作,等我回过神,已过了三个多小时。
手写退货单的工作结束后,我回到店面准备向槙乃回报。相较于春天刚开始打工时,我现在手脚俐落多了,只是退货依然令我感到艰难。这样说一定会被和久取笑,但我总觉得「书本在哭泣」,会懊悔地想,之前应该要更努力卖这本书的。
店里没有客人的身影。太阳早就下山了,也不见要搭电车的乘客在天桥上穿梭。像是刚打扫完月台的站员冷到缩着脖子朝验票闸门走去。我的肚子咕噜咕噜叫。啊啊,好想吃火锅。心情上已是冬季。
原以为槙乃会在结帐柜台,没想到她却不在。我猜可能是去整理书柜了,环顾四周,才在茶点区看到双手撑在吧台上站着的那道美丽背影。她的头微微地上下移动,大概又在踮脚了吧。踮脚是槙乃热情交谈时的习惯。我好奇她交谈的对象是谁,悄悄移动到可以看见整个吧台的位置,然后,下意识单手轻捏镜框。
刚才那名貌似外国登山爱好者的男子还坐在高脚椅上。他待在那里已超过三个小时。我们书店位在车站里,难得有客人久留,这勾起我的兴趣,于是我竖耳倾听他们的谈话内容。
「我再说一次,随着『小风』不断长大,『阿春』的煮菜功力愈来愈厉害这一点真的很棒,对吧?」
「没错。还有,我行我素的娃娃创作者、不太擅长与人交际的『阿春』迫于必要,自己主动发现问题,逐步拓展社交圈的那段过程也描写得很仔细,令我深深体会到:啊啊,当父母的人,也会在养育孩子的过程中随之成长。」
仔细听下来,主要是和久与槙乃在讲话。那名男子轮流望向分别位在自己左右侧、热烈讨论的两人,垂下眉毛。他手里拿着一本平装的单行本。
吧台内正在擦玻璃杯的栖川察觉我的目光,无声摇头。从那双仿佛看透一切的蓝眼睛流露的讯息,我大概猜到现在是什么情况。
八成是那名男子在吧台看书,槙乃与和久注意到他就主动搭话,结果两个人自己聊到浑然忘我,停不下来。一遇上喜欢的书就会热血沸腾到忘记工作,正是老板和店长都具备的优点,同时也是缺点。
我朝他们走近,打算替那名男子解围。走到可以看见书本封面的距离后,我发现那本书边缘有一道蓝线。封面插画是父亲一手拿着购物袋,一手牵着年幼女儿的背影。父女俩前方的天空只剩下黄昏的微光,令人不禁想像他们应该是正要回家煮晚餐吧。这个封面设计相当出色,透着几分寂静,仿佛正静静等待读者翻开书页。书名为《阿春》。
「你们在聊《阿春》啊?」
我出声询问,那名男子转向我,露出束手无策的眼神。和久丝毫没察觉到这件事,放松地挥舞双手。
「哦,小少爷工读生,你也看过吗?」
「没,很可惜。」
「什么呀,那就不要用一副看过的表情说话啊。这本是推理连作短篇集的上选之作,很适合喜爱日常之谜的人,你快给我去看。」
「我看、我看。我听过这个书名,一直想着要找机会看。这样啊,原来是推理小说。」
我捏住眼镜的镜腿,凑近书封。那名男子调整拿书的角度,方便我看清楚。
「我刚才在吧台看这本书,这两位几乎同时对我说『那本书很有意思吧』……」
我完全可以想像那个场景,同时很高兴槙乃终于恢复到又能为书本如此忘我的状态,我忍不住笑起来。那名男子眯起眼,眼神仿佛在说「这件事不好笑」。
「我先确认甲斐先生读完了,才找他说话的。」
槙乃气嘟嘟地解释。和久将双臂交抱在胸前,辩解道:
「我也是啊。我可没有白目到去找看书看到一半的人讨论书中的内容。」
「是这样吗?」
我这句话不是对槙乃或和久说的,而是询问他们口中的那位「甲斐先生」。
甲斐先生一脸尴尬,几次拿下针织帽又重新戴好,清了清喉咙才开口:
「啊啊,是。嗯,我的确是看完了。到今天为止,这本书我已看第四遍,就没有看得很仔细。」
「看吧。」
槙乃与和久异口同声地说,但甲斐先生又说了「只不过」,继续道:
「我看这本书时,心里会有点难受……没办法像两位一样愉快地谈天,真不好意思。」
现场顿时陷入沉默,冰凉的空气流动着。栖川停下擦玻璃的手,抬头望向西洋大钟。我跟着望去,才发现快到最后一班上行电车的进站时间了。今天晚上三号月台的特别列车会在野原站停到明天,所以车站会开到比平常的星期五还晚,但甲斐先生打算在「金曜堂」待到几点呢?他又是为了什么才待在这里?
这时,天桥上忽然热闹起来,似乎是野原站前面的补习班下课了。脸上满满胶原蛋白、稚气未脱的一群国中生,为了搭上最后一班上行或下行电车,朝月台走去。相较于时间比较吃紧的上行末班车,要搭还有大约二十分钟才发车的下行电车的孩子们,纷纷被摆放在「金曜堂」门口,女性诗人书展的诗集或最新一期漫画杂志吸引而停下脚步,接着又有几个不是来找书,只是想待在明亮又温暖的店内的客人,踏进自动门。
醉翁之意不在书的那些孩子直接跑到茶点区。我在距离茶点区最近的书柜前整理书本,一边竖耳倾听大家的对话。
「热可可。」
「我也要热可可。要甜一点。」
那些国中生一坐上高脚椅,甲斐先生就站了起来。极其深邃的双眼皮下,那对眼珠散发出光采,毫无遗漏地从天桥到店内看了一圈。
「你在找人吗?」
槙乃笑着询问,他迟疑片刻后才点头。
「我们约好在这里碰面……」
「约几点?」和久探出身子。
「她说晚上补习班下课后就会直接过来,没有特别讲清楚几点,所以我才来早了……待这么久,真不好意思。」
甲斐低头道歉,和久不耐烦地摆摆手。
「拜托,你不用道歉。设置茶点区就是要让客人尽情打发时间。比起这个,你刚说对方补习班下课后就会过来,所以你在等的人是学生?」
「对,国中生。我记得今年应该是……国二?」
甲斐先生扳着手指,不太有自信地拉高语尾。和久瞪大双眼,追问:
「应该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吧?」
「阿靖……」
槙乃委婉地制止他,甲斐先生慌张地在脸前摇手。
「是我女儿。」
甲斐先生说,他和早在十年前离婚的妻子之间有一个女儿。
「我女儿跟她妈妈住。我是旅行杂志和旅游书籍的摄影师,因为工作性质的关系,常在国内外到处跑,一年只会和女儿碰一、两次面—啊,不过这三年我们没见面。」
「工作这么忙吗?」
槙乃关心地皱起眉,甲斐先生回答「这个呀……」,稍微挪动针织帽的位置,搔了搔额头。
「见不到面,不是碍于工作的缘故,而是我女儿说『不想见到你』。」
原子弹等级的哀伤发言,让槙乃与和久顿时都说不出话来。这种时候最可靠的,就是平常惜字如金的栖川了。如我所料,他将热可可端给那些国中生后,就来到我们面前,用悦耳动听的嗓音说:
「但今天就会见到了。」
「对。女儿突然联络我,约在今天碰面。可是,为什么呢?这样反倒让我很害怕。」
甲斐先生这么说的时候,整个人真的在发抖。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店内。
「如果她和这些孩子上同一家补习班,应该差不多要来了。」
「真教人担心。」
槙乃屏息似地说道,那双大眼睛透过自动门望向天桥上。我也不由自主地确认玻璃窗外是否有人影。
「酒保先生,我想看那本书。」
在喝热可可的那些国中生出声。就算被叫「酒保先生」,栖川连眉毛也没挑一下,走到那些国中生前面。然后,他转向吧台后方,跟餐具柜、酒柜并排的书架。
「哪一本?」
「第二层……再左边一点。对,就是那本红色书背的。」
那些中学生接过想要的书,双眼闪闪发亮。
「是《不不幼儿园》耶!我很久以前也看过……」
「很有趣,对不对?小时候每次爸妈念给我听,我就会缠着他们说『再念一次、再念一次』,结果不知不觉间,有一天就能自己看书了。」
听到语气和偶尔流露的神情依旧带着几分稚气的国中生,在那边说「很久以前」、「小时候」,我差点笑出来,连忙转向其他地方。我想起自己国中时真的觉得一天很长、很充实,就算只是一年前的事也像是很久以前了。
我蓦地抬起眼,只见甲斐先生正踮脚看吧台后方的书架。
「在那种地方摆书架?」
「对,那里是特别的,摆的全是非卖品,让客人在喝饮料休息时可以看。」
槙乃微笑回答。那副微笑比先前沉稳许多,我不禁松了一口气。甲斐先生肯定不晓得,那座书架上摆的都是槙乃、和久与栖川过去在野原高中的同年级好友,也是槙乃的恋人—已过世的迅的藏书。当中有许多四人所属的『星期五读书会』这个同好会选过的书,除了我以外的书店员工似乎都看过书架上每一本书。
我回想着今年夏天的经历时,听见槙乃询问:
「甲斐先生,你看过《不不幼儿园》吗?」
「啊,有。父母念给我听过,我自己当上父母后,也曾买给女儿当课题书。」
「课题书?」槙乃反问。甲斐先生的脸上带着几分尴尬,笑道:
「我是在女儿四岁左右时离婚的,后来一年只能见上一、两次面,我很清楚地感受到女儿变得愈来愈像『别人家的小孩』。我原本就不太擅长说话,每次碰面时都不晓得要聊什么,后来想到的办法就是课题书。」
不知从何时起,和久也在听甲斐先生讲话,他立刻插嘴:
「就是爸爸和女儿的读书会吧。」
「也没有那么正式。碰面的一个月前,我会寄书过去给她看。我自己也会买一本一样的书先看过,碰面当天就能互相分享感想。啊,虽然说是感想,但她当时还只是小学生,能讲个两、三句就很不错了……」
「好棒!」
槙乃啪地拍了一下手,双眼闪闪发亮。甲斐先生露出腼腆的笑容。
「因为这样,未都—啊,这是我女儿的名字—也算是一个爱看书的孩子,大概小学二年级开始,她在我寄书过去前,就会先主动告诉我想看什么书,以及希望我去看哪些书。」
「透过这样的方式,可以了解女儿的兴趣和喜好,应该很有意思,不是吗?」
和久半开玩笑地说,甲斐先生又点头。不过,我没漏看那张蓄满胡子的脸上掠过阴影。
「到《福尔摩斯冒险史》、《器子小姐》这些书还算是可爱,至于《野球少年》,我自己也看得很入迷。不过,她后来就开始都挑些一般小说了—《老人与海》就算了,但她指定要看《麦田捕手》的那一天,我忍不住想:等一下,现在看这个太早了吧。」
「挑战稍微难一点的书才有意思,这种时期谁都有过。」
槙乃微笑说完,旋即正色问:
「难道《阿春》也是未都提的书吗?」
「对,那应该是在她小学五年级的圣诞节前。未都特地打电话来说『这个故事非常棒。爸爸,你一定要看』。当时我刚好因为工作待在九州,便飞奔到附近最大的『知海书房』。」
突然听见我父亲担任社长的书店名称,我大吃一惊。接着,我从书籍区提高音量问:
「九州的『知海书房』分店的话—应该是福冈店?店里有库存吗?」
我突然插话,和久惊讶得睁大眼,甲斐先生转头看向我。
「有。运气还不错,买到最后一本。」
「最后一本?啊啊,我记得那阵子《阿春》已发行文库本,单行本的库存应该变得很少才对。」
槙乃自问自答后,下行末班车进站的广播响起。那些在看《不不幼儿园》的国中生慌忙喝光热可可,把书还给栖川。
「谢谢—」
原本待在店内的其他孩子也像海浪退潮般纷纷走出店门。很遗憾,今天没有任何一个人买书或杂志。娱乐的选项无限多,但零用钱是有限的。为了让他们渴望到愿意掏出有限的零用钱,我得在书籍的摆放和挑选上下更大的工夫才行。我又涌出全新的干劲。忽然间,甲斐先生「啊」了一声。
茶点区的自动门开了,一名穿着米色风衣的少女翩然走进。桃红色双颊和看起来很聪明的宽额头十分惹人怜爱,吸引了我的目光。
「未都……」
「让你久等了。」
听着两人简短的对话,我们这些书店员工的视线快速在甲斐先生和少女之间游移。老实说,就算事先知道这两人是父女,还是一点都看不出来。两人长得根本不像。对未都而言,这应该是好事吧。甲斐先生的长相阳刚帅气,但五官中几乎没有一个部分适合女孩。
打完最初的两句招呼后,父女俩陷入沉默。天桥下方的月台,下行末班车进站的声音响起。甲斐先生蓦地抬起头,问道:
「下行的末班车到了不是吗?未都,你不用上车没关系吗?」
「没关系。」
「可是你妈妈会担心……」
「她今天值小夜班,还没有要回家。我说没关系就没关系。」
未都的声音透着几分不耐,环顾客人都走光的「金曜堂」后,询问槙乃:
「啊,可是……这里差不多要关门了吗?」
「还没。今天特别列车要在野原站三号月台停一晚,所以我们还会开一段时间。」
槙乃爽朗回答,翻转手腕比向高脚椅。
「我们店里也可以喝饮料。你肚子饿了吗?要不要喝点什么?」
未都摇头,抬头看向甲斐先生,说道:
「既然都来了,就买书吧。」
「好啊。那未都想看哪本书,我就买同—」
「不用跟我买同一本也可以,早就不玩什么课题书了。爸爸,你买你自己喜欢的书。」
「啊,是,对不起。」
遭到未都毫不留情的拒绝,甲斐先生像是被主人训斥的狗狗般垂下头。看来,他希望再次举行父女读书会的美梦瞬间破灭了。甲斐先生和未都各自逛书籍区。店里空间并不大,两人几度错身而过,也几度在同一座书柜前驻足。而每一次,甲斐先生都会把空间让给未都。未都正值就算一直住在一起也容易因为各种理由起冲突的年纪,面对这样的女儿,甲斐先生小心翼翼到令人想掬一把同情之泪。
我在心中挥舞大旗为他加油,同时朝结帐柜台走去。
🌸
父女俩花了一段时间都挑好了书。甲斐先生拿着《当祈祷落幕时》和《陆王》到收银台,未都则挑了《天堂》和《堆叠可能》。
和三年没见的女儿重逢,甲斐先生似乎是太紧张了,一开始说话就停不下来。他说「加贺恭一郎系列」,自己是先从第八本《新参者》看起,然后才回头找前面几本来看,还说比对池井户润note的原着和改编后的日剧很有意思之类的。他连呼吸都舍不得似地说个没完,我根本找不到适合的时间点问他要不要包书套。
15:池井户润(一九六三~),小说家,代表作有《下町火箭》、《半泽直树》及《陆王》等。
槙乃大概是注意到我的为难,站到我旁边来,捏起书套纸在甲斐先生面前晃来晃去,又做出包书的动作。
「啊,书套?我要,麻烦你了。不好意思。」
甲斐先生终于停下来喘口气,排在后面的未都哼了一声,没等甲斐先生结完帐,就把自己选的两本文库本放到结帐柜台上。
甲斐先生接过「金曜堂」的塑胶袋,朝那两本书的封面瞄了几眼,未都凶巴巴地瞪回去。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没有问题。没。我只是好奇你现在都喜欢看哪一类的书。」
「爸爸,这两本你都没看过吧?」
「呃,嗯。」
「话说回来,你知道这两本书吗?」
「这一本的作者是那个人吧?获得知名大奖的人,对吧?那个直木—」
「是芥川奖啦。」
被楚楚可怜的美少女用打从心底轻蔑的目光瞪着,真的很恐怖。我暗自颤抖,真心同情起甲斐先生。
我说出加总的金额后,甲斐先生慌忙掏出钱包。
「爸爸买给你。」
「谢谢。」
未都坦率接受甲斐先生的好意,对槙乃说「我不用书套」。
完成未都来书店的目的「买书」后,甲斐先生不知所措地杵在原地。
「嗯,那么,爸爸送你回家吧。我们去车站前面坐计程—」
未都彻底无视他,丢下还在讲话的甲斐先生,从容不迫地往茶点区走去。甲斐先生慌忙追上去。
「上行和下行都没电车了,这家书店差不多也快到打烊的时间了,听话。」
未都抬起小巧的鼻子,脱下风衣,把内里的褐色花呢格纹布翻到表面、整齐叠好后,就往高脚椅坐下,并将风衣放在大腿上。接着,她从「金曜堂」的塑胶袋中取出刚刚买的两本文库本。她凝视着两本书的封面一会,挺直背脊,翻开《天堂》。
「未都……」
「不要讲话。」
甲斐先生叫她名字的语气稍微强势了点,却遭未都以更强硬的语气驳回。
「我正在看书。你不要讲话,不然我会分心。爸爸,你再去书籍区逛逛不就好了?」
和久坐在吧台最里面的位置,在未都看不见的角度做出夸张的表情,教唆甲斐先生「痛骂她一顿」,但甲斐先生无力地摇摇头。他又走回并排站在结帐柜台清帐、整理单据的我和槙乃前面。
「不好意思,可以告诉我正确的打烊时间吗?在那之前我会把女儿拖出去的。」
甲斐先生阳刚的脸庞,和一再低头的动作实在太不搭调了,槙乃微笑回答:
「『金曜堂』的打烊时间会随电车班次变动,其实没有固定几点打烊,请不用介意—就算我这么说,您还是会介意,对吧?」
「对。」
甲斐先生虽然有些不知所措,仍点点头。槙乃比向后方那扇门,说道:
「那么,要不要去仓储室帮我们做点事呢?甲斐先生,我们就先暂定你做完的时候,就是打烊时间,这样如何?」
「可以吗?」
「我才要问你『可以吗』。每天打烊前要做的事多得不得了,如果你愿意帮忙,我们是求之不得。仓井,你说对不对?」
「啊,对。没错,店长说的是真的。」
槙乃突如其来地征求我的同意,我不禁夸张地点头。她沉稳地望着这样的我,又将目光转向甲斐先生。
「我猜未都之所以不想回家,约莫是还想和甲斐先生待在一起,或者有什么她自己的理由才是。所以,我们就尽量多给她一些时间。」
听见槙乃的这句话,甲斐先生深深低下头。
分派给甲斐先生在仓储室做的工作是,检查下架收进地下书库当库存的书本中,有没有过期书。
过期书就是因为超过退书期限、有破损或其他各种理由,而不能退回经销商或出版社的书。一般而言,一家书店愈多这种书,亏损就愈严重—实际上,听说父亲的公司「知海书房」也花了很多心思,避免出现过期书。不过在「金曜堂」,这个问题并不大,因为老板和久的老家「和久兴业」会用定价买下来。对「和久兴业」来说,这是一种节税的方式。事实上,书不太有机会送到「和久兴业」,因为槙乃连过期书都希望尽量放在身边,甚至在宽广的地下书库里,设置了过期书专用的书柜。
面前摆了装满库存书籍的两个纸箱,我先拿三本起来,一边实际检查,一边告诉甲斐先生要注意哪些地方,再退到一旁看着他处理五本,才将剩下的书全交给他。这些工作流程,在这个秋季开始运作登录制打工后,差不多都已确定下来。当然,甲斐先生学得快,做事又用心,也有很大的帮助。
在安静检查书的甲斐先生旁边,我一一为明天开卖的杂志夹进附录。
我先做完就出去了,留甲斐先生一个人在仓储室,槙乃正在把今天的营业进帐和找钱用的零钱分别收进保险箱并上锁。现金全部交由老板和久保管。
和久过来后,槙乃向他报告收支及必要事项,便看向茶点区。栖川站在吧台里,毫不在意蒸腾的水蒸气持续工作。而未都则依旧维持同一个姿势看书。
「未都,怎么样?」
「没怎么样,我就是一直在看书。太专心了,专心到有一点恐怖。连现在下跟爸爸在一起,这里不是自己家的事也几乎都忘记了。」
和久撇嘴说完,又用力搔了搔金发小平头。
「我要是你爸,就马上臭骂你一顿。受不了,到底在顾虑什么啦。」
「真的吗?阿靖,面对自己的女儿,你真的也会臭骂她一顿吗?」
在槙乃那双大眼睛的注视下,和久退后一步。
「那、那当然是要实际遇到才晓得啦。像那个啊,那个。如果是《阿春》里『小风』那种女儿,就可以靠沟通来……解决?会解决吗?」
和久结结巴巴地自问自答,同时抱着保险箱走出店门。
我要去整理书柜,在店里穿梭时,恰巧和望着这个方向的未都四目相接。她说不定是在找甲斐先生,我想告诉她「在仓储室喔」,但她很快又将目光移回书上。
整理完应该是那些国中生弄乱的杂志后,我走到文库本的书柜,忽然想到刚才未都买的《天堂》和《堆叠可能》要补书,甲斐先生可能会想买。要是店里没有,就去地下书库拿库存的书上来。我的目光在「か」(KA)行和「ま」(MA)行的作者柜位这一带搜寻。
我马上就发现了插在书本之间的稻和半纸note。A4大小的纸张对折了两次,刚好变成和文库本差不多大的尺寸,从《深夜中所有的恋人们》和《头脑是无限大的,世界咚地掉进来》之间探出头,简直像是为了让人一眼就能辨识出位置而夹的书签一样。我毫不迟疑地抽出来,一边想着稻和半纸的颜色和触感真令人怀念,一边摊开,心脏猛然一跳。
16:原文「藁半纸」,为日本的学校以前常用来印考卷的纸张,所以会有种怀念的感觉。
因为最上面印着「出路志愿调查」。姓名栏中,瘦长又有个性的笔迹写着「甲斐未都」。
—未都现在还是用「甲斐」这个姓氏啊。
这是第一个窜进脑海的念头,但我随即陷入困境。因为我看见姓名栏下方第一个问题提供的「升学」或「就职」两个选项中,「就职」被大大圈了起来。
—这要怎么办?我该还给未都吗?还是拿给监护人甲斐先生才好呢?啊,监护人是她母亲吧?
我手足无措、不停向左转又向右转时,在结帐柜台的槙乃叫住我。
啊啊,有槙乃在,得救了。我跑过去时简直都要流泪了。
槙乃从我手中接过未都的出路志愿调查表,看了好半晌后,双手交抱胸前。
「这才写到一半吧。」
「咦?」
槙乃伸手指的地方,我刚才根本没有注意到。
「对啊,你看,就职单位明明可以写三个志愿,但那一栏是空白的。」
「可能还没决定?」
「有可能,但说不定……」
槙乃的话断在这里,她转过头,注视着仓储室的门。
她正要朝门把伸出手的瞬间,门就开了。
「我检查完了。没有过期书,太好了。」
甲斐先生兴高采烈地说。尽管只是帮忙,但完成一项工作的成就感,似乎让他心情振奋不少。槙乃有礼地道谢后,说着「请过来一下」把甲斐先生又推回仓储室,我慌忙跟进去。
甲斐先生一手拿着槙乃递来的未都的出路志愿调查表,一手用拇指揉着深邃眼窝的周围。
「国中毕业后的出路是就职吗?」
他露出显而易见的疑惑,轮流看向我和槙乃。
「怎么样呢?现在很多小孩国中毕业就去工作了吗?」
「不用去想现在的小孩怎么样吧。比起那个,你不会好奇未都为什么要把这张出路志愿调查表插在『金曜堂』的书柜里吗?」
「啊啊,真的是。没错,我是很好奇。」
甲斐先生沉默了好半晌,没自信地开口:
「会不会是……不想拿给妈妈看?」
「唔,如果是那样,干脆丢进垃圾桶比较保险吧。都写上学校名称和姓名了,书店员工可能会打电话到学校去。」
「啊,对耶,你说的没错。」
甲斐先生啪地拍了下额头,脸皱了皱。针织帽歪了,露出算是宽广的额头,额形意外地和未都很相似。
「这张纸放的方式与其说是想藏起来,更像在大喊『快找到我』。夹在川上未映子note的作品之间。」
17:川上未映子(一九七六~),小说家、诗人,曾经是歌手。代表作有《乳与卵》、《夏的故事》及《天堂》等。
听了我的话,甲斐先生诧异地睁大双眼。
「难道是希望我找到吗?」
「啊,八成是这样没错吧?她刚才会赶你去书籍区,就是为了这个理由……?」
「未都应该是猜想甲斐先生会为了找她买的书,在摆放川上未映子和松田青子note作品的那一区书柜附近晃来晃去吧。」
18:松田青子(一九七九~),小说家、翻译家、童话作家,曾经是演员。代表作有《堆积可能》及《幽女出没的地方》等。
槙乃和我对望一眼,点点头。我想起刚才整理书柜时,未都望着这个方向的眼神。说不定那是因为应该要找到她藏起来的出路志愿调查表的甲斐先生不见人影,而感到焦虑的眼神吧?
「可是,为什么?」甲斐先生偏头问。槙乃推了他背后一把,说道:
「就是为了弄清楚这件事,两位今天才会碰面的。一定没错。」
甲斐先生踉跄地向前走了两、三步,手中紧握着那张出路志愿调查表。槙乃开朗的声音支持着那个背影:
「今天还没有要关店喔,请不用担心。」
🌸
「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近似哀号的声音响起。
从仓储室拿椅子出来,一直坐在结帐柜台折书套的我,和隔壁一样坐着检查帐本的槙乃,面面相觑。
槙乃考量到两人的谈话内容比较私人,便让甲斐先生和未都单独坐到吧台。当然,我们也都还在店里,甚至栖川就在吧台另一侧,距离近到只要他有意愿,随时都能听见两人的谈话内容。总之,先让两人保有一个单独谈话的空间。自那时起,大概还过不到十五分钟。
我瞄向茶点区,橘色灯罩下,未都从吧台的高脚椅下来了,双肩愤怒得颤抖。另一方面,甲斐先生依然坐在旁边的高脚椅上,背对着我们,面向未都。他好像正在说些什么,但声音太小,这边听不见。吧台上摆着一张稻和半纸,看起来是出路志愿调查表。父女俩多半是为此起了冲突吧。
和久还没回来,吧台里的栖川似乎打算要贯彻事不关己的不沾锅态度。
「你是笨蛋吗?」
未都又叫了起来,情绪比刚才更激动了。我和槙乃几乎同时站起身。
「啊……好累。累死了。休息一下。」
槙乃一边用小巧的拳头轻捶自己的肩膀,一边走到平常都被和久霸占、最里面的那张高脚椅坐下来。我则在她旁边(更靠近甲斐先生他们一点)坐下来。
「晚上很冷吧。」槙乃朝未都一笑,向栖川举起手。
「栖川,麻烦你做点热饮。啊,连同甲斐先生和未都的份一起。」
栖川稍稍侧头思考,但菜单想必早就决定了吧。他微微点头,蹲下从烤箱拿出什么东西放进锅里。接着,他又从冰箱取出奶油,随意目测分量便丢入锅里。栖川做菜的动作和手法都很优雅,没有一丝多余之处,因此我有种像是在观赏芭蕾舞或歌剧的感觉。当然,栖川并没有载歌载舞。
在栖川替锅子点火时,槙乃才终于转向甲斐先生,关切道:
「怎么了?」
「不,我只是……」
「赞成未都在考虑的出路。」
未都用清澈的声音接下去。她看向我和槙乃,挑衅地哼了一声。
「你爸爸赞成,你很困扰吗?」
我慎重询问,未都沉默地将那张出路志愿调查表朝我推过来。
我瞥了一眼就发现纸上填有答案的地方显然变多了。出路志愿(对圈选了「就职」的未都而言是就职单位)的第一志愿到第三志愿都填好了。想必是未都在甲斐先生面前写的。
「第一志愿:在京都当舞妓
第二志愿:在京都当舞妓
第三志愿:在京都当舞妓」
「换句话说,未都只考虑要『在京都当舞妓』,对吧?」
槙乃从我旁边探头看向那张稻和半纸,态度自然地问。语气不轻不重,不带任何情绪,就像是单纯陈述事实般恰到好处的口吻。
未都像是愣住了,双眼眨呀眨,用力点头。
甲斐先生含糊不清地说:
「所以我不就是赞成……」
「一般才不会赞成。」
方才面对槙乃的坦率消失无踪,未都气愤地怒吼。
「你是当爸爸的人吧?听到小孩要选择不切实际的未来出路,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吗?不会担心吗?不会想要说教吗?也不会至少问一声为什么想要做这个吗?你是当爸爸的人吧?」
未都桃红色的双颊都燃烧成艳红色了,甲斐先生却只是一直垂着头。
「你说点什么啊!」未都继续逼问,甲斐先生呼出一口气。
「就算你叫我说点什么,可是……未都,那是你自己的未来。」
「看吧,出现了。一切都尊重孩子的意愿,这种话听起来很漂亮,但到头来就是逃避身为父母应尽的义务罢了。根本就是放弃养育的责任,没错吧?」
未都接二连三说出重话,甲斐先生就像一只淋成落汤鸡的丧家犬。他艰难地抬起眼皮,看向未都。
「那我反对就行了吗?」
「只有赞成和反对两种选择是怎样!」
「你妈怎么说?她反对吗?」
「跟妈妈没有关系吧!」
那声音已接近尖叫。甲斐先生就不用说了,连我、槙乃,还有正将搅拌器插进锅中来回搅动的栖川,全都停下动作。未都见状,眼睛里的光彩彻底暗了下来,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她单手扶住和父亲很像的额头,低声说「算了」。
「未都?」
「爸爸永远都不懂。我的心情,你根本不懂。读《阿春》那时候也是……」
一听见那个书名,甲斐先生的喉结微微震动,挤出声音:
「不是所有爸爸都像《阿春》里的爸爸那样。那是幻想。」
像是要复盖甲斐先生的话,栖川在他面前放下汤杯。淡淡的甜香飘了过来。
「地瓜浓汤。太宰实彩子女士的田里收成的地瓜。」
栖川以优美的嗓音说明,逐一在槙乃、我和未都面前摆上汤杯。然而,未都连看都不看一眼。她应该是没办法转移目光吧。那双眼睛宛如月夜下的湖泊晃动着,仿佛下一刻泪水就要涌出来。
「看吧,出现了。『《阿春》的内容是幻想』这句话。我是第二次听到这句话了。」
未都应该是气到想出言讽刺,但她强忍着泪水,声音纤弱地颤动,愈来愈小声。甲斐先生还来不及说什么,未都就猛地转过身,匆匆将一直放在高脚椅上的风衣展开来穿上,抱起斜背书包,朝自动门跑过去。
「未都,等一下!」
「未都,你的外套……」
即使甲斐先生叫她、槙乃叫她,她都没有停下脚步。等不及自动门开到底,未都就扭转纤细的身躯踉跄走出去。
然后,相撞了。
未都宛如弹力球般弹开,在天桥那一侧稳稳抱住她的人,是甩动着小平头金发的和久。
「太危险了吧。不准突然冲出来。」
我们全都松了一口气,但下一瞬间,未都又挣脱和久的手臂,冲回店里。
「喂,怎么回事?在玩捉迷藏吗?我是鬼吗?少无聊了。而且,那件外套是怎样?你穿反了吧?」
在场唯一搞不清楚状况的和久指出外套穿反的事实,我不禁在内心质疑他:现在讲这个好吗?没想到正处于介意自身外貌和打扮年纪的未都,顿时停下所有动作。
她战战兢兢地低头往下看,才终于发现咖啡色毛呢格纹内里翻到外面了。这下未都不光是双颊,整张脸都变成桃红色。
「哇哈哈,咖啡色毛呢格纹的外套,根本就是『小风』嘛。」
现在讲这个好吗?我又不禁这么想。和久完全没察觉现场结冻的气氛,一脸讶异地提高声音:
「怎样啦,你们听不懂喔?就是《阿春》里的『小风』啊。」
「《阿春》的封面上,『小风』还戴着贝雷帽。」
甲斐先生很配合地接话,和久却冷笑反驳:
「没戴啦。」
「没戴喔。」
未都也用怒火中烧的双眼瞪着甲斐先生,说出与和久一致的意见。
「呃,可是……」
「不要随便乱讲。爸爸,那才是你的幻想吧?」
甲斐先生正要从登山背包掏出自己那本《阿春》,我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未都趁机冲进仓储室。从门内侧上锁的声音响起。
「喂,你干什么?」
和久慌忙跑到结帐柜台后方,使劲敲门。然而,未都完全没有要开门的意思。和久在门前吼叫了一阵子,才终于转向我们。
「现在是紧急状况吗?」
这个嘛,该怎么解释才好?我为难地望向槙乃,槙乃的眼睛眨都不眨,直盯着半空中的一点,手指又缠起头发。看来她正在思考。
我转向吧台里的栖川,投去求助的眼神。栖川依然站着,正优雅地品尝地瓜浓汤。他察觉到我的视线,放下汤杯。
然后,他像变魔术一样,缓缓从围裙口袋掏出钥匙。
「仓储室的钥匙?」
和久用嘴型询问。栖川点头,酷酷地说「不出我所料」。
在实质上已打烊的店内,我们这些书店员工团团围住甲斐先生。
「反正我们有钥匙,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强硬打开仓储室的门,把她带出来。所以,接下来就慎重行事吧。」
终于了解情况的和久这么说,栖川和槙乃跟着点头。只有甲斐先生一个人脸色凝重。
「你说要『慎重』,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才好……」
和久大大叹了口气,苦笑道:
「就算结婚,生了小孩,当时我也没有建立家庭的意识。吃喝嫖赌我都不碰,但我很喜欢摄影师这份工作,正因为喜欢,相对地花了很多心思,脑中经常只有这件事,全心都投入在工作上。明明妻子也是护理师,有她自己的工作,我却把照顾小孩和整个家的责任全部丢给她。结果有一天突然—觉得突然的可能只有我吧—妻子提出要离婚。」
甲斐先生继续说:
—现在回头看,十年前的那一天,我就被宣告是个不合格的父亲了,对吧?
大家都说不出话来,毕竟在讨论「合格」、「不合格」之前,现场所有人都是还完全不了解「成为父母」和「拥有家庭」是怎么回事的单身人士。
这时,原本一直沉默不语的槙乃高高举起手,开口:
「如果你愿意,可以详细解释一下刚才未都说的『《阿春》的内容是幻想』,是什么意思吗?」
甲斐先生像被踩到痛处似地抿紧嘴巴,片刻后才轻轻呼出一口气。
「那本书的故事不是描述在最爱的太太过世后,年轻爸爸『阿春』拼命养育独生女『小风』长大吗?从她读幼稚园到结婚为止,爸爸工作之余,任何事都是最优先考虑到女儿。那个爸爸为生活奋斗的身影实在太过耀眼,太令人羡慕了,恰恰戳到我自卑的地方……所以当未都跟我说『《阿春》很好看吧?』,希望我附和她时,我忍不住就说出口了。」
—很好看喔。可是『阿春』的内容只是一种理想。不,该说是一种幻想。现实中不太可能真的有那种爸爸。
甲斐先生的表情扭曲,仿佛小学五年级的未都此刻就站在眼前。一年只能见到女儿一次或两次,却在难得的碰面机会中伤了她的心。他因缺乏身为父亲的自信而讲错话,就算事后想收回那句丑陋的失言,接下来的三年却都没有机会。在那三年中,他和女儿之间的距离加速拉开。结果,他身为一个父亲的自信和决心变得更加稀薄。后悔与绝望先是转为焦虑,最终又变成了放弃。甲斐先生的脸上不断浮现出各种情感。
槙乃原本一直专注地望着甲斐先生。不久,她将手插在腰际,用力点头。
「甲斐先生,你没有看见未都最希望你看的部分。应该说,你也看不到。」
「什么意思?」
槙乃比手势请他「在原地等」,独自跑去书籍区。
她从「は」(HA)行作者的书架上抽出《阿春》的文库本,又小跑步回来。
「那本书我有,而且我今天才又看过一遍。」
甲斐先生有些不高兴地说。槙乃缓缓摇头,应道:
「不,你没有看过《阿春》的文库本,对吧?」
我、和久跟栖川轮流望向槙乃和甲斐先生。甲斐先生的视线则落在刚才从登山背包掏出来的自己的那本《阿春》。
「我看的确实是这本单行本,可是……」
「对了,未都应该只看过文库本。啊,阿靖也是。」
「咦?嗯。你怎么晓得?」
「因为封面的『小风』啊。」
槙乃露出微笑,把自己手中的文库本和从甲斐先生手中接过来的单行本摆在一起。仔细比对后,所有人都发出「啊啊」地惊呼。
文库本的封面上,坐在『阿春』肩膀上的『小风』,头上什么都没戴。相对地,单行本封面上的『小风』戴着一顶小巧的贝雷帽。两者的差异一目了然。
「甲斐先生,你和未都刚才不是一个说『小风』有戴贝雷帽,一个说没戴吗?听见你们这样讲,我猜想可能是这么回事。」
「哎呀呀,你还是一样只对书很敏锐。」
「『只』是多余的。」
槙乃朝着和久噘起嘴,随即又恢复和蔼可亲的表情,看向甲斐先生。
「所以,请你看一下文库本的《阿春》吧。」
「有差这么多吗?」
甲斐先生小心翼翼地接过文库本翻开,发出「啊」地惊呼。
「〈文库版后记〉,怎么会有……」
「没错。只看那里也可以。请你看一下。」
甲斐先生点头,在高脚椅坐下。栖川重新温热地瓜浓汤,再端上桌给他。
我不希望吵到甲斐先生看书,尽量压低声音说:
「南店长,我也想要买《阿春》,店里有库存吗?」
「应该有。这本书算是满常卖出去的。」
槙乃说着掉头走回书籍区。害她又得跑一趟,我心里有点抱歉,便跟了上去。朝那个娇小的背影提出一连串问题。
「还有,从〈后记〉开始看也可以吗?现在我也想要先看那部分。」
槙乃停下脚步回过头,注视着我的双眼,笑着点头说「可以啊」,而后从书柜下方的抽屉拿出库存的一本《阿春》给我。
「今天清完帐了,明天再付钱没关系,你先看吧。」
我点点头,目光落在只要看过一次就不会忘记,简单而隽永的封面上。
〈后记〉从作者和推理小说的缘分讲起。对于在「小学的图书室」中找到的「针对小朋友重新改写过的福尔摩斯系列小说中出现的侦探这种职业」十分憧憬的少女,就如同作者自己写的那样「普通」,令人看了忍不住面露微笑。她正是任何时代都有的那种热爱书本的孩童。
然而,长大成人后的作者说明自己小时候为何会深受推理小说吸引的那段文字,我没办法立刻消化,重看了三遍。
「看着侦探在那些故事中以优美的逻辑解开谜团,重新让一切又恢复井然有序,对当时的自己来说也是一种救赎。」
希望自己身边的谜团能解开,使秩序得以恢复。拥有这种殷切渴望的孩童是少数。至少,并不「普通」。
作者小时候脑中盘旋不去的疑问当中,有早熟的疑问,也有普世性的疑问,但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作者个人的疑问。那甚至如同呐喊般的疑问,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胸口上。
「为什么应该是彼此相爱才结婚的父母,总是在争吵呢?」
我读完整篇〈后记〉,阖上书,再看一次封面。年轻爸爸和坐在他肩膀上的小女孩,眺望着黄昏的天空。他们看的应该是在天空另一头、已过世的妈妈吧。即使离开了这个世界,依然活在这对父女心中的妈妈。
我把书翻到背面,只要看故事简介就会晓得,《阿春》这部推理小说,是在描写家人互相关爱、互相帮助的故事。父母为女儿着想,女儿为父母着想,丈夫为妻子着想,妻子为丈夫着想。
这样美好的关系图,有些人当成理想暗自憧憬,有些人视为理所当然,有些人则认为不可能而一笑置之。或许也有些人,内心苦涩得像舔了苦汁一般。换句话说,就是从家庭的「普通」落选的那些人。比方说,我。
—家人是那么美好的存在吗?
无法光明正大问出口的疑惑,一直深藏在我的内心。很遗憾,我不具备从推理小说中找出生存之道的聪明头脑,小时候只能不断努力让自己的感觉愈磨愈钝。
〈后记〉的最后写着「编撰故事很像是在祈祷」,读到这里我不禁心生认同,这句话应该是真的。因为看推理小说而找到「某一种救赎」的作者,如今自己也在写推理小说,并在故事中安排了相互体谅的家人。
《阿春》里蕴含著作者自身的祈祷,那个祈祷不仅拯救了读者,拯救了作者自己,还擦亮了我早已生锈的内心,敲响希望之钟。
我想要赶快看这个故事。
但在那之前,今晚,星期五的晚上,有一对父女需要救赎。
🌸
甲斐先生和我几乎同时看完〈后记〉。他、我、槙乃跟和久都来到仓储室的门前。栖川则留在吧台。
甲斐先生迟疑地敲门后,隔着门板告诉未都,今天晚上他第一次看到《阿春》文库版才有的后记。
「未都,在看这篇〈后记〉之前,我一直以为你纯粹是想要一个像『阿春』那样的爸爸。我一直以为,你是在暗示我要成为诚恳又善解人意,从不放弃了解彼此,无论工作或家庭都全力以赴的『春日部晴彦』—可是,其实你不是那个意思,对吧?未都,你之所以会说『这个故事很棒』,向我推荐这本书,是因为故事设定本身就很有趣,再加上故事中蕴含著作者对于家庭破碎的族群温柔的『祈祷』,不是吗?我竟然说这是『幻想』,真的很抱歉。」
甲斐先生停下来,片刻沉默之后,门无声地开了。不需要用到和久为防万一先跟栖川拿来藏在口袋里的钥匙,未都自己主动打开门。
未都抬头看向甲斐先生,宽额头亮了起来。
「爸爸,你之前看的都是《阿春》的单行本吗?没有〈后记〉吗?」
「对,我没有说过吗?」
「你没说,我也没问。」
未都低声说完,思考片刻,又呢喃:
「不是幻想喔。」
「嗯。」
「因为,我们家就有『阿春』。妈妈就是『阿春』啊。她全心全意地照顾我,总是站在我的立场为我着想,不吝惜把自己的时间分给我,尊重我的意愿,全面支持我。连爸爸的份也一肩挑起。」
听到未都最后一句话,甲斐先生倒抽一口气。
「抱歉……」
「你不用道歉。妈妈是自己决定要同时扮演父亲的角色才离婚的,所以那本来就是妈妈分内的责任,不是吗?」
未都分得一清二楚,反倒让甲斐先生感到有一点寂寞吧,他的表情相当复杂。看着甲斐先生的神色,未都主动开口:
「不过,爸爸,你认为在《阿春》的故事里,每次遇到什么困难时,把亡妻『琉璃子』当成心灵寄托的只有『阿春』一个人吗?」
「咦?」
「这是我自己的想像啦,但我觉得『小风』也是有向『瑠璃子』求助的。」
甲斐先生双手交抱胸前,回想今天才又再看过一遍的《阿春》故事内容。不久,他点头回答「说不定真是这样」。
未都的脸庞顿时亮了起来,双颊的桃红色更深了。不过,她的视线垂落地面,一句话也没有说。
甲斐先生愣在原地,槙乃赶紧叫他:
「未都的『瑠璃子』,该你出场喽。」
「啊,我?我是未都的『瑠璃子』?咦,我可以吗?只是个不合格的爸爸的我?」
甲斐先生惊慌失措,未都定定望着他。
「没有所谓的好坏,也没有所谓的合格不合格。毕竟我的爸爸,就只有爸爸你啊。」
未都第一次说出口的真心话,肯定拯救了甲斐先生。他眼底的阴霾顿时消失无踪,神色愈来愈明亮。面对未都,甲斐先生的表情透着几分紧张、几分欣慰,那大概就是所谓的「父亲的表情」吧。
「你愿意告诉我吗?」甲斐先生说着,伸出手。未都双手握住他的手,从仓储室奔出来。
我们带着未都一起回到吧台,栖川眯起那双蓝眼睛,说了句「宵夜」,就为每个人端上味噌汤和用土锅炊煮的牡蛎舞菇炊饭。未都惊讶地说,这些是《阿春》里出现的菜色。栖川总是佯装不知情,但一切都「不出他所料」吧。
未都断断续续地述说自己的烦恼。
未都从小学起,就具体地考虑「在京都当舞妓」这条出路,透过许多人居中牵线,终于在今年暑假和母亲一起去专门培训艺妓的置屋接受老板娘面试。面试结束后,对方表示「随时欢迎你过来」。
「我原本是打算国二的第二个学期结束就去京都,在那里一边当学徒一边把国中读完。置屋的老板娘也说『这样好』。」
未都模仿置屋老板娘说话,语调中带着些许京都腔。
对于自己做出的决定,未都全部用过去式陈述。这一点想必大家都注意到了,但没有人点破。
「可是,妈妈她……」
「反对吗?」
听见甲斐先生的问题,未都剧烈摇头。
「怎么可能。她可是我们家的『阿春』,不可能会反对。我想她一定很担心,却还是笑着跟我说『加油』,全力支持我。」
「那不就……」
甲斐先生正要放心时,未都激动地倾诉:
「妈妈这么支持我,我却忽然害怕起来。我跟爸爸有些地方很像,到时候一定会全心投入舞妓的工作。要是工作要求严格,很辛苦,反而会激发出我的斗志,让我觉得更有成就感,更开心。这样一来,我肯定会宁愿减少和妈妈相处的时间,也想专注在工作上。可能会一直待在京都也说不定。十年前是爸爸离开家,这次换我要离开家,我们家的三个人都各自生活—这样的话,家不就散了吗?一想到这件事,我就害怕得不得了。」
未都清澈的声音突然打住,眼眶盈满透明的泪水,但这次也没有流出来。这孩子肯定至今都是如此坚强地活过来,今后也会如此活下去吧。
「我不希望家里再有人离开了。我不想再经历这种事,也不想让妈妈再经历一次。可是,妈妈一定不会反对我追求梦想,要是她知道女儿为了自己放弃梦想,一定会很难过。所以,爸爸,我只能靠你了。」
「我?」
「嗯。爸爸,我希望你反对我的出路志愿。我希望你叫我不要去京都,不要去当什么舞妓,不要丢下妈妈一个人。」
未都一口气把内心的话全部倾吐完,就说「我开动了」,吃下一大口炊饭。甲斐先生凝望着她因咀嚼而不断鼓动的脸颊,不发一语。不过,她的脸上已不再有束手无策的神情了。
「未都,你妈现下在哪里?」
「跟妈妈没关系吧。」
未都叫了起来,但甲斐先生不再退缩,平静应道:
「有关系喔。因为这是我们全家的事情。可以让我联络妈妈吗?只要妈妈愿意,我希望三个人可以坐下来谈。」
未都喝了一口味噌汤,才鼓胀双颊,不高兴地说出一串电话号码。
「她今天是值小夜班,应该差不多要到家了。我有留纸条告诉她『我今天会跟爸爸碰面』。」
「我知道了,我打通电话给她。」
「我们店里讯号颇差,手机很难接通。如果你不介意,请用仓储室里的市内电话。」
槙乃站起身,带甲斐先生过去。
留在原地的我、和久与栖川,把未都围在中间。
「你从小学就决定要当舞妓了吗?」
和久语气轻松地问,未都肯定地点点头。
「你怎会这么小就知道有舞妓这种职业?是在电视上还是在什么特辑里看过吗?」
「不是,我是在书上看到的。一开始我是向往舞妓穿的和服和京都腔,于是拜托妈妈让我学日本舞踊。上课真的很开心,梦想才慢慢转换成现实的目标。」
未都流畅地回答,喝光味噌汤。
「浓汤也还有。」
栖川双手端起锅子给她看锅内,未都双眼绽放出光芒。栖川十分善解人意,没听未都的回答就先帮锅子点火加热了。
未都的妈妈,同时也是甲斐先生前妻的那名女子,开着自家汽车飞快赶来「金曜堂」时,日期刚换了一天。槙乃和站员打过招呼,加上特别列车也才刚进站,因此不用特地向站长说明情况,她就顺利通过验票闸门了。
自动门开启,那名女子一踏进店里,就低下头。
「我叫田锅佐智惠。真抱歉,未都给各位添麻烦了。」
不是甲斐先生那种没头没脑、畏畏缩缩的「不好意思」,而是足以作为孩子的榜样、努力生活的成熟大人的谢罪方式。
我赶紧招呼她,佐智惠女士才抬起头,左右张望。
「那个……未都呢?」
「未都和甲斐先生在地下休息。我们老板说,如果要好好谈,那里比店里更适合。」
「地下吗?」
佐智惠女士注视着脚边的地板,疑惑地偏头。百闻不如一见,我率先迈出脚步。
「书店的其他员工也都完成工作,待在那里了。我们会避免打扰你们谈话。」
「别这么说……是我女儿打扰大家了,还有……」
佐智惠犹豫片刻之后,才慎重补上「甲斐也是」这一句。从她没有用「前夫」这个字眼,足以窥见她对甲斐先生复杂的情感。
「他们两个的情况怎么样?未都为什么会来这里找甲斐商量出路……?」
「这些事你们待会可以在地下慢慢聊。啊,至于甲斐先生和未都的情况,一开始两个人都有一点尴尬,但随着时间过去,现在自然多了,看起来就像一对父女。」
佐智惠女士松了一口气,说「太好了」。我听着她的回应,打开仓储室的门。
看见没有窗户的狭小室内,佐智惠女士再次疑惑地偏头。我蹲下来,拉起固定在地板上的把手,她偏着头,上半身后仰。
「从这里去地下吗?」
「对。请从那个架子上拿手电筒,跟在我后面。」
我把手电筒的光线对准一片漆黑的楼梯,开始往下走。后头的佐智惠女士,即使被带着在令人完全失去方向感的黑暗中不断向左走向右走,也没有特别惊惶失措。
「你很冷静呢。」我不禁感到佩服。佐智惠女士爽朗的声音在后方响起。
「才不,完全不。其实我心脏一直怦怦跳。而且我是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感觉好像鬼屋,心里超害怕的。」
「真的吗?」
「真的。只是因为我工作性质的关系,已习惯控制自己不要表露出慌张的一面而已。」
隔了一会,佐智惠女士又加上一句。
「可能还有单亲家庭的缘故吧。我不想让女儿感到不安,于是愈来愈擅长假装冷静。」
「是好妈妈呢。」
我坦率地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佐智惠女士说「谢谢」,有些腼腆地笑了。她笑的方式就像少女一样,我才突然发现一项理所当然的事实,没有人是一生下来就是做父母的。
蓦地,父亲的脸浮现在我的脑海。他作为经营者和一个人本身的存在感太过鲜明,反倒让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他为人父的一面。接着我想起母亲,我对她的认识实在太少,评价一直只是张白纸。很快地,她的脸又从脑海中消失。
恍神没有专心走路的结果,就是我差点在最后那段狭长楼梯摔下去。
「唉,小心。」
佐智惠女士叫了起来,用手电筒照亮我的脚边。我像甲斐先生一样道歉,「不好意思」。
数十根日光灯同时点亮,不为人知的地下铁月台上,成排的铝制厚重书柜映入眼底。
佐智惠女士的眼睛眨个不停,嘴巴张得开开的,但话声果然还是十分沉着。
「真不得了。」
「这是因战争而中止的野原町地下铁计划遗留下来的产物,后来改造成『金曜堂』的书库。」
「真是一家梦幻的车站书店耶。」
佐智惠女士好奇地看着近旁的书架,又忽然回神似地左右张望。
「未都他们就在这里吗?」
「不。他们不在书库。未都和甲斐先生,还有书店的其他人,都在和久—不,在我们老板的爷爷的别墅。」
「地下书库之后是地下别墅吗?」
佐智惠女士抿起嘴,像是坚决发誓不管再听到什么都不会惊讶一样。我走到月台的最外侧,先确认安全无虞才谨慎地往铁轨一跳。
「别墅要从这里沿着铁轨走过去。」
「不会有梦幻的电车开过来吧?」
「不会啦,没那么多梦幻的装置。」
我点点头,伸出手。佐智惠女士说「麻烦你了」,把手交给我,意外身轻如燕地跳下来。
我们走在铁轨的旁边,沿着那道朝左侧缓缓划出的弧线迈出脚步。眼前出现隧道的入口。隧道里的黑暗更深、更浓。脚步声的回音在耳里轰隆作响,佐智惠女士突然说:
「未都也有经过这里吗?她没事吧?她胆子其实满小的。」
「是这样吗?」
「看不出来吧?她在外面就会逞强,真不知道是像谁。」
「甲斐先生和书店其他人都在旁边,她可能也是逞强装没事。」
「呵呵呵,其实她心里一定很想紧紧抱住谁的手臂吧。」
佐智惠女士提到未都时,语气听起来十分幸福。
我们一面交谈一面向前走。过了一会,我察觉前方的黑暗隐约有些不同,停下脚步。想着差不多该到了,我伸出手,碰到像是涂成黑色的墙壁的物体。
我请佐智惠女士待在原地不要动,我稍微退后,在铁轨上蹲下来,摸索着开关。找到位在铁轨内侧的开关,按下去后,一阵铃声响起。
那面黑色墙壁发出巨大的声响,向旁边滑开,一大片光线照射过来。
好不容易习惯亮光后,约莫是看见盖在铁轨上,有铺瓦屋顶的双层房屋,佐智惠女士一直很沉稳的声音,第一次激动起来。
「这是什么?会行驶的房子吗?」
「只是盖在铁轨上而已,不会行驶。这里是老板的爷爷的私人别墅,也是地下避难所。」
在我说明时,日式房屋的玄关格子门拉开,未都走出来。
「妈妈!」
佐智惠女士朝未都身后的甲斐先生,轻轻低头致意。
「给你添麻烦了。」
「我在电话中说过了,一点都不麻烦。毕竟未都也是我女儿。」
语毕,他旋即道歉:「不过,现在才说这种话太迟了,对不对?你心里一定会嘀咕,不要只在自己高兴时才出现,是吧?关于这一点,实在不好意思。」很像甲斐先生的作风。
在未都的催促下,佐智惠女士走进门,脱鞋踏进别墅。我也跟着进去。
走过一小段咿呀作响的木板走廊,进入拉门敞开的房间。在看起来像是会客室的空间,壁龛里挂着一幅画着红色山茶花的卷轴。
在约八张榻榻米大的地面上,已摆好所有人的坐垫。槙乃、和久跟栖川坐在拉门附近。未都坐在甲斐先生和佐智惠女士中间,我则往剩下的那个坐垫坐下。
「嗯,关于未都将来的出路……」
甲斐先生拿着那张出路志愿调查表欲言又止,佐智惠女士动作俐落地抽过来瞄了一眼,转向未都,点点头。
「我之前不是说过了吗?我赞成喔。」
「但爸爸反对,对吧?」
未都朝甲斐先生投去恳求附和的目光。甲斐先生不知该如何回答,佐智惠女士见状,皱起眉头。
「甲斐,你知道未都当初想成为舞妓的理由是什么吗?」
「不知道。」
「她说是看书喜欢上美丽的和服,然后妈妈让她去学日本舞踊,她就迷上了。」
一旁的和久转述未都说过的话时,佐智惠频频点头。
「对,是这样没错,不过重点是最一开始。」
「最一开始?」
「等一下。为了给甲斐看,我特地从家里带过来。」
佐智惠女士这么说,从斜背的单肩包取出一本书。封面是一名梳着传统日式发髻,脸涂得雪白的少女宁静安稳的侧脸。书名是《komomo》,看起来像是舞妓的摄影集。
见甲斐先生瞪大了双眼,佐智惠女士点点头说:
「踏入花街,以舞妓身份受训的少女摄影集。上面也刊载了少女在生活中的体会,让人更能真切感受到成长的轨迹。送这本摄影集给当时还是小学低年级的未都的就是你,甲斐。你早就忘记了,对吧?」
甲斐先生接过摄影集,仔细看到最后,又从头快速翻过一遍,才交还给佐智惠女士。
「对,我想起来了。我觉得偶尔挑小说以外的书应该也不错,就把这本偶然在书店看到的摄影集送给她。我根本没想到会对未都产生这么大的影响……」
「每次爸爸送给她的书,未都在家里反复重看了多少遍,你都不晓得吗?真教人火大!」
佐智惠女士再三用手指拢过坐垫一角的须须,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未都跟母亲摆出一样的表情。甲斐先生手足无措,正要道歉时,母女俩对看一眼,笑了起来。
「开玩笑的。不要这样啦,甲斐,你不要再道歉了。我就是不希望自己开始讨厌你这种地方,才跟你分手的啊。」
「毕竟妈妈以前喜欢的,就是没能彻底变成父亲的『甲斐』吧。」
未都开朗地这么说完,又略带寂寞地补上一句:「但妈妈说,和那样的人在同一屋檐下,作为家人和夫妻一起生活,还是太委屈了。」
佐智惠女士紧紧抱住坐在身旁的未都,闭上眼睛。父母的选择影响了小孩的人生是显而易见的事,佐智惠女士想必是带着补偿女儿的觉悟生活吧。面对这么努力的母亲,未都原谅了她。而且,未都肯定也原谅了父亲。
甲斐先生深呼吸后,才看向未都。
「未都,爸爸刚才一直在思考,还是想要赞成你去追求成为舞妓的梦想。毕竟那是你自己选择的道路,不是吗?对于女儿拼命思考才做出的决定,我想要支持。就算我会很担心也一样。」
「可是妈妈……」
「会变成一个人住,对吧?爸爸、妈妈、未都,三个人都变成各自生活。在这层意义上,我们家就散了。不过,那样又有什么不好?我倒认为这是值得高兴的事。女儿找到自己想做的事,离开家里,独自迈向自己的人生,这种成长是最值得庆贺的了。」
你说对不对?甲斐先生望向佐智惠女士。听了甲斐先生的这段话,佐智惠女士似乎终于明白未都今天约父亲碰面的原因了。她使劲抹去眼角渗出的泪水,点点头说:「爸爸说的对」。
「妈妈我也是打从心底赞成。在置屋接受老板娘的面试时,她不是也说了吗?舞妓不是几岁开始都可以从事的工作,未都在这个年纪就能下定决心是一种缘分。所以你就去试试看吧,不用担心我。我有工作,也有一起喝酒的朋友,要是你有什么状况,我也可以找甲斐—爸爸商量,根本不会感到寂寞。」
佐智惠女士放开未都,让未都端正跪坐在坐垫上,仿佛在看什么耀眼的景象,目光从她的膝盖一路扫到头顶。
「爸爸和妈妈不能待在同一个家里等你,真的很抱歉。但我们作为你的双亲,仍以爸爸和妈妈的身份连结着。在这层意义上,未都,你永远都有可以回来的家,放心吧。」
未都的双眼绽放出光芒。
「真的吗?我的家人都还在吗?以后也是吗?」
「当然。」
「当然啊。」
同时叫喊出来的佐智惠女士和甲斐先生面面相觑,有些尴尬地点头,又再次异口同声地说「当然」。
槙乃小声说「借用一下」,从我的围裙口袋掏出《阿春》文库本翻开。
「我记得『阿春』也说过喔。嗯……啊,这里。你们看。
他说:『我认为只要惦念对方的心情够强烈,就算分隔两地,关系也不会改变。』」
甲斐先生和未都都凑过来看,开心地说「真的耶」、「他真的有说」。佐智惠女士似乎不晓得这本书,轮流看向父女俩,侧头疑惑地问:「『阿春』?」
槙乃快速翻过书页,念出另一段文字。
「顺带一提,『瑠璃子』说过这样的话。
『养育孩子最终的目标就是,自立。培养孩子独立活下去的能力。』」
槙乃转向未都,莞尔一笑。
「未都,你的『瑠璃子』想法也一样。」
未都抬头望向甲斐先生,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只有自己跟不上谈话内容,佐智惠女士终于受不了,大声说:
「什么?什么?那本小说怎么了吗?」
「这个嘛,说来话长……」
甲斐先生拉着针织帽,语气又弱了下来,和久整个人连同坐垫一起向前滑出去。
「明天—说起来已是今天—是星期六,如果你们愿意,要不要在这里住一晚?」
甲斐先生的目光一直从壁龛里的卷轴扫到天花板,才问:「可以吗?」他激动得提高语调。
「虽然不能大家在同一间房里排排睡,但今天就在同一屋檐下聊聊《阿春》也不错吧。怎么样?」
对于和久的提议,未都率先点头:
「我愿意。今天就住这里嘛,爸爸。妈妈,你明天也不用工作吧?」
「好。」甲斐先生点头。
「虽然没办法睡同一间房,但我想听你们讲《阿春》这本书。」佐智惠女士耸耸肩。
「那就晚安了。你们慢慢聊。」
槙乃告辞时,栖川俐落地将会客室里多出来的坐垫收拾好。和久跟我则从厨房挖出备用的热茶和点心端过来。
🌸
隔天早上,甲斐先生背起登山背包,搭第一班上行电车回去了。他说今天晚上又要出差。
离开前,他没忘记在开店前的「金曜堂」买下《天堂》、《堆积可能》,还有文库版的《阿春》。
佐智惠女士同样买了《阿春》,再加上我买的那一本,一个晚上就卖出三本。未都知道甲斐先生和佐智惠女士都买了自己喜欢的书《阿春》后,开心地说:
「等我去京都以后,爸爸和妈妈可以一起开读书会啊。」
这个愿望实现的机率应该不高,但从今以后,甲斐先生和佐智惠女士也会因未都而保持联系吧。
从天桥上目送甲斐先生搭的电车离开后,佐智惠女士和未都也准备回去了。她们要坐佐智惠女士昨天开来的那辆车回家。
我和槙乃送她们到验票闸门时,佐智惠女士和未都朝我们深深一鞠躬。鞠躬的时间点和腰部弯折的角度都一模一样,不愧是母女。未都是甲斐先生和佐智惠女士的小孩,即使三人分散各地也一样。
「什么时候去京都?」
槙乃问。未都笃定地回答:「第二学期结束就过去。」一旁的佐智惠女士也露出做好心理准备的坚毅神情,点点头。
我马上开始数算从现在到第二学期的结业式还有几天。身旁的槙乃也在扳手指,肯定是在跟我想同一件事。
二十多天。佐智惠女士和未都在这二十多天中,能留下多少回忆呢?如果常出差的甲斐先生能偶尔加入其中就好了。
「谢谢惠顾。」我和槙乃并肩低下头,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后,才抬起头来。槙乃呼出白色的雾气。
「世上真的有各种形式的家庭呢。」
「是啊。」
我点点头,想起自己的家庭。真的,深深体会到有各种形式的家庭存在。我像在玩跳石子一样接受每个新来的「妈妈」,但实际生下我的母亲,如今人在哪里、做些什么呢?那个人也是我的家人。就算相隔再远,就算父亲和母亲之间的爱情结束了,我依然是他们的孩子。原来我可以这样想啊。
「仓井,你在想什么?」
身旁多了一道阴影,我抬起眼,发现是槙乃踮脚觑着我的表情。
「我在想,要是各种形式的家庭都能被社会接受,那该有多好啊。」
我老实回答。槙乃眨了好多次眼睛后,蓦地退回原位。
「仓井,你最近有打算要结婚吗?」
「没有啦!怎么可能有!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慌张否认,旁边的槙乃说「噢,吓我一大跳」,吐出白色气息。她搓着双手,缩了缩脖子。
「早晚天气真的愈来愈凉了。」
一天到晚都在摸书和纸箱,槙乃指尖的皮肤都磨到发红,变粗糙了。我好想握住那双勤奋又尽心尽力的手给予她温暖,但很遗憾,我现在没有资格那么做。
「请等一下。」我抛下这句话,朝车站里的自动贩卖机跑过去。
「不介意的话,请喝。」
返回后,我递出一罐玉米浓汤,槙乃的脸庞顿时亮了起来。
「哇,谢谢。」
她开心地用双手捧住那罐浓汤,交互贴上左边和右边的脸颊。望着她,我在内心祈祷,在遥远的未来—远到我已拥有新的家人那么远的未来—我都会清楚记得因为一罐浓汤就笑得这么开心的槙乃,还有怎么样都没办法握她的手,只好借助一罐浓汤的温暖的,二十岁的自己。
像在编撰故事一样,真心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