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萨雷尼亚王国在大陆的诸国中也是历史悠久的王国之一。
回溯到建国时的三百年前,被推举为初代国王的芬一世凭借着不惜生命的果敢与顽强,在国土夺还战争中,开始夺回圣魔战争中被魔族夺去的萨雷尼亚的土地。
当时统一王朝最后的皇帝阿尔玛克对这份功绩评价甚高,约定在自己死后将萨雷尼亚这片熟悉的土地让给身为一介骑士的芬。
历史记载,圣骑士诞生的瞬间,也是阿尔玛克接受天堂召唤之时,许多王国如雨后春笋般在大陆上诞生。
阿尔玛克没有能够成为后继者的孩子(正确的说曾经有一个,但不幸去世了),这个广大的大陆国家被英雄们相继分割已是既定路线。
除此之外,再无与将圣魔战争——那次牵连居住在这片大陆的所有种族的大战引向终结的功绩所相应的奖赏了。
首先是北方的商业大国约伦。这是赠与在战乱中将混乱的通货引导正常,遑论正规军,甚至向对抗魔族的小型抵抗组织提供武器,在经济方面支撑圣魔战争的小小的霍比特族的伟大商人耶尔伊努的王国。正如国名与其始祖昭示的一样,这个国家在大陆诸国中拥有鹤立鸡群的经济实力。约伦商人已经成为了「精明商人」的代名词。只不过,这并不仅仅用作褒义,在揶揄雁过拔毛的时候也会用到。
然后举出的是位于大陆西端的伊斯玛斯。这是赠与始终效忠并追随勇者的无名女僧侣的国家。身为虔诚的密斯提雅教信徒的初代女王自然没有子嗣,现在采用制度也是由多名主教共同决议的联合参议制。现在伊斯玛斯被大陆所有的密斯提雅教教徒尊崇为圣地,整个大陆前来巡礼之人络绎不绝,成为了宗教都市。
最后是位于萨雷尼亚东方的军事大国阿斯特里亚。这个国家与萨雷尼亚的始祖芬一世颇有渊源。
在那场圣魔战争中,功勋第一的是谁?提到这个,首先举出的就是与魔族之王分庭抗礼的勇者,然而要论谁是第二则会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吧。然后议论的焦点就要数萨雷尼亚的芬一世,以及阿斯特里亚的佣兵王法鲁肯了。
原本两人与救国勇者共同行动,是同吃一个锅的同伴,但是关系似乎从当时开始就很糟。芬一世虽说是小地方的领主但毕竟祖祖辈别都是贵族,与民间的蛮族战士之间相性之差可想而知。我不爽你的说话方式;你吃饭前惺惺作态的样子让我受不了;女僧侣是我先看上的;呜呼,气死了;我不想看到你的脸;真巧我也一样;我要脱队。这样的对话很容易想象,虽然并不指望硬是让他们和睦相处,但这种个人间的小摩擦真希望能够克制一下。
然而小摩擦漂亮的生根发芽,如今长成了雄伟的参天大树。萨雷尼亚和阿斯特里亚受到始祖们的深远影响,在国际会议会场上的座位必定会隔得很远,住宿也必定选择不同的宾馆,这已经成为传统。顺带一提,圣魔战争后所发生的战争,可以说有半数与这两国脱不了关系。
四个国家由此建立,但藉由阿尔玛克被分割的国家数量不止这些。藉由圣魔战争的功绩被赠与的殊勋国,在此之前便拥有半自治权的旧公国,森之妖精与流浪民族哥布林得到了广袤的森林和迁徙自由权,这片大陆相比大战以前增设了多种多样的政治机构。
结果这样的情况构筑起来了当今称作「蒸汽与魔法的黎明」的繁荣,防范住了那般恐怖的魔族的扩张,不得不说王朝最后的皇帝阿尔玛克拥有一双慧眼。
军事国家阿斯特里亚作为军队运输的手段发明了蒸汽机车,商业大国的约伦以它的经济实力让运输蒸汽机车民营化,让轨道经由萨雷尼亚直通伊斯玛斯的圣都,让大量的信徒前往巡礼,通过运输费的投资来得到收益。
萨雷尼亚也不服输,独立敷设了铁道网,将技术高价出售给小国。
就这样切磋研究,积累国力和技术,得到了与魔族对抗的力量。
有时这份力量也会转向魔族之外,但住在这片大陆的所有种族都享受到了相当程度的和平。
这诚然归功于先人们的不懈努力,以及将这份睿智不断积累而制定的名为「法律」的概念,可是法律为什么会诞生,还有萨雷尼亚为何被称作「法治国家」,还是下次有机会再说吧。
已经讲了很长的话,所以希望一口气讲完?
我当然很想这么做,可是这种如同法律学校基础讲座的话,其实不过是某位少女脑内的记忆。尽管她很优秀,将这些内容一字不漏的记在了脑子里,但遗憾的是,睡梦的妖精即将从她枕边离去。
2
拥有浅褐色头发的女孩像盗墓者一样倏地只直起了上半身,看也不看搁在枕边的时钟,将棉量很少的被子掀飞出去。
她以超乎常人的速度完成洗漱,换好衣服。其速度大概是贵族大小姐的二十倍,普通女孩子的七倍。
少女向给她一头仅仅梳几下头便能到附近「百货店」买东西的微卷头发的亡母表达感谢后,将泡了水牛牛奶的黑麦面包叼在嘴里,推开粗糙的门,奔向自己的战场。
顺带一提,少女的职场是坐落于古洛琉斯一等地带的某家上流事务所。不过少女的住所位置与这片资产阶级的居住区截然相对,是一个算不上贫民窟但基本上也与贫民窟没两样的肮脏贫民街。(注:此处上流事务所的上流原文是ハイソ,发音为败诉)
乘马车大概只有二十分钟的车程,不过身为负债的新毕业见习律师,只能依靠妈妈给的这双强健的脚了。
「猫先生早上好」
她对看到的猫纷纷打起招呼,这并不是因为她喜欢猫,而是有些地方必须让猫让路才能通过。如果不这么做,就无法赶上上班时间。
不管前一天再怎么忙,就算回家的时候已经到了深更半夜,迟到都是菲奥娜的自尊心所不会原谅。
而且钱包也不会原谅。
「在吾的事务所上班,迟到1分钟将从日薪中扣除1%」
雇主温馨提示道。
「要是迟到超过100分钟呢?」
如此询问之后,答案不出所料。
「放心好了。会从第二天的日薪里扣的」
「…………」
承蒙贵言。
有一天,日薪被扣除3%的可怜劳动者客客气气进行了陈情。
「听说我朋友工作的事务所附近似乎有员工宿舍。而且还供应早餐和晚餐」
「真阔绰啊。非吾这般小小事务所所能及……」
「那家事务所,比咱们小哦」
菲奥娜本想试试,奈何名为妖精守财奴的难攻不落的要塞,脸皮的厚度也名不虚传。
「别人是别人,吾等为吾等」
虽然不是一个理智的律师会用的话,但效果与简便程度已经有无数代的妈妈亲身证明过。
「……唔,把没用的画和瓶子卖掉好了」
作为一名劳动者,菲奥娜的话是正确的,然而哪怕到了铁块在天上飞来飞去的时代,这种话也传不进经营者的耳朵吧。
可是,宿舍建得如此气派,就算让菲奥娜这种小个头的女孩住上一两个不也绰绰有余么?开始在这幢好像美术馆一样的建筑物里上班的几个星期里,每度往复在又长又宽的走廊上时,便会漏出相似的感想。
顺带一提,假设变成这样的情况就会成为菲奥娜的室友,或者是同宿舍的同伴,而且还是制作早餐和晚餐的舍监的(……是个挺温厚的女孩呢)梅普尔对菲奥娜具有建设性的意见举双手赞成。
「会变得热闹起来,一定会很欢乐哦」
尽管总是面无表情,但对菲奥娜来说,这一句话,犹如千人相助。
因为菲奥娜知道,即便是那个桀骜不驯唯我独尊的史蜜欧也相当看好梅普尔,对她信赖有加。
……然而,一码归一码。
史蜜欧对「就算仓库也没关系,请让我住下吧」苦苦哀求的可怜少女,用「既然说到这个份上,答应汝也可以,不过住宿费要按时按额缴纳哦。这里是一流地带,就算仓库也比汝住的便宜公寓要贵。提供用餐也没问题,不过伙食费会把汝眼珠子吓出来哦」这种无血无泪的话彻底斩断。
梅普尔对消沉的菲奥娜说
「主人一定只是不希望菲奥娜小姐将欠款尽快还掉而使的坏心眼哦。其实是想更长久的把你留在事务所里」
菲奥娜的确准备一旦还清的那份欠款就立刻离开这座伏魔殿一般的事务所。她并相信史蜜欧的人品,而且不想和这个恶棍一样的人共事。
可话虽如此,这个女孩究竟在说什么呢。菲奥娜终究不会觉得,史蜜欧对自己有那么高的评价。
假设她真的很在乎菲奥娜,那么对气喘吁吁冲进事务所的弟子开口第一句话,
「给吾去买柠檬水」
就不可能是这种惨无人道的话了。
「…………」
顺带一提,她要的冰镇柠檬水,必须到三条街之外的商店里才能买到。
菲奥娜当然冲过去买了。原因很简单。遑论原始集落,就算在高度发达的文明社会中,末端劳动者违逆雇主而让事态好转的例子,几乎是不存在的。
十分钟后,菲奥娜再次站在了相同地方,无言地将柠檬水递了过去。没有开口是明智的选择,让才智得以发挥功效的不是脑髓,而是名为肺脏的呼吸器官。
对这样的弟子,精灵女上司连一句慰劳的话都没有。
「不太冰啊,再去找冰之精灵冻一下吧」
根本就是雪之女王。
菲奥没有爆发怒气递上辞呈,很大程度上是受梏于负债之名的黄金之锁,但其实更多的是觉得对这种小事都要逐一去生气实在对不住自己的身体。
在名为史蜜欧·玛利亚海尔的律师身边工作,万事都是这种感觉。
介绍一个明显的例子吧。
首先将目光转向她的办公室。不,不是那盏别致的吊灯,当然也不是放在窗边的高白瓷瓶,是稍稍往右。不,不是紫檀木的桌子也不是皮椅子,对,是后面。
那里挂着从遥远的东方某岛国传来的类似卷轴的东西。顺带一提,那不是什么高价物品。平心而论,字写得很烂,但问题不在这里,而是所写的内容。
「于吾之掌中起舞,怎么舞都无所谓」
是何人所写,所写之人的品性,或者这个人在说什么话,从这句话里可以看出很多东西。
顺带一提,写下这幅字的,与写下史蜜欧事务所所内规定的似乎是同一人,上面将所内规定的第一条第二条如是写道。
一、所长的话总是对的
二、若对所长的话存有疑念,就将第一条重读一遍
尽管有朝一日想读一读第三条,不过不论如何都是第一条和第二条来来去去,所以这个梦想似乎无法实现。
尽管上司身边不乏这种无法激发部下忠诚心的小插曲,但她在业界依旧拥有很高的评价。
确实只看她的外表便能得到万众的认可,站在委托人的角度上看,她的辩论技巧与胜率同样充满诱惑力。
她在前日的某场诉讼中也展现出了不负这份评价的实力。
官司本事是常见的事例。
某商人贩卖的商品是残次品,所以受害者要求赔偿。
不过问题是,出售的商品是世间罕有的龙牙,购入商品的是国内名声赫赫的魔法师。
魔法师用龙牙创造出龙牙兵,用其担当宝库的守卫,然而因为龙牙是残次品,龙牙兵没有恪尽职守,反而将宝库弄得一团糟。
当然,魔法师怒不可遏,将东西带上了法庭。
其实魔术师买的龙牙已经被虫蛀过,不能用作制造龙牙兵的素材,但黑心商人用石膏进行了遮掩。
不论怎么看,只有商人的做法存在法律上的漏洞,胜败从一开始便已尘埃落定,然而就结论来说,判决为商人胜诉。
魔法师的败因唯有一点,一言以蔽之,就是没有雇请史蜜欧·玛利亚海尔作为辩护律师。
史蜜欧针对他是公认的当代第一魔法师这件事。
说
「像汝这般一流的魔法师,难道连龙牙的品质都分辨不了么?」
菲奥娜觉得这招很高明。
放弃胜诉,转而对魔法师高傲的自尊心做文章。很明显,除此之外没有胜算。
可是,史蜜欧并非那种半吊子的律师。她还用诡辩将胜利收入囊中。史蜜欧巧舌如簧地将魔法师逼得无路可走,最后向法官提交了学术书的手抄本。
当然,龙的学术书资料量非常庞大,菲奥娜必须用拖车才能运上来。虽然在量上无法当场阅读,但这就是史蜜欧的主张。
「法官,这么庞大的资料量,很厉害吧?无法分辨正确的数量,仅作者数量就有数百人,甚至有一本分年岁超过了吾。话说,法官阁下过去可曾通览过其中一本么?」
法官摇摇头。
「是么,其实吾也是。若非与本案有关,吾也不感兴趣。但是,吾接受了辩护委托,将有价值的学术书通览了一遍。不论哪一本都很耐人寻味,不过吾发现了某个共通点。这个共通点是,无关乎大量的研究人数,无关乎研究的时间长短,关于龙的生态依旧谜团重重」
事实如此。龙与其幻兽之名相应,其生态也充满神秘。那样巨大的身体为何能够飞上天空,为什么会喷火,就连寿命也犹未可知。虽然学者和贤者将各自不同的推论写在了书中,但终究不过是臆测。
所以史蜜欧就是,
「就连这种未知的生物是否会被虫蛀都尚无定论,所以无法证明这是商人得到此物之前还是之后发生的事情」
如此主张。
这种好像小孩子吵架一般的理论,只能算作狡辩,然而法官认同了这样的主张。
民事审判必须由双方提供证物与证言,勉强算是学者的魔法师无法扭曲事实。
龙的生态尚未解明的确是不争的事实,而且连雌雄都无法分辨。所以对于龙牙是交给魔法师之后劣化而被虫蛀的主张,拥有相当有利的根据。
不过,这种事除了史蜜欧和黑心商人之外不可能有人……不对,还是有。
没想到就连菲奥娜在听到胜利后黑心商人与史蜜欧的对话之后也恍然大悟。
就像这样,名为史蜜欧·玛利亚海尔的女妖精在审判中常胜不败,举世无双地大显神威。
假设菲奥娜对史蜜欧还有那么一点尊敬的要素,那就是她的辩护能力吧。不料加入史蜜欧阵营的菲奥娜,如果不能尽快摆脱这样的状况,将这里得到的经验为等待法律援助的弱者所用,至少偿还这份罪孽的话,立志成为律师便毫无意义。
只不过——
菲奥娜最近觉得,对这位心狠手辣的上司,不得不将「冷血」这一项从评价中去除。不,虽然的确还是很冷血,但至少不得不将温度从冰点以下提高到勉强不会结冰的程度,向好的方向进行修正。
因为,她虽然上嘴上不饶人,其实还是很为员工的福利待遇着想的。
其实最近,菲奥娜暂时住进了史蜜欧法律事务所。
总之就是未经允许拜借了仓库的一个角落,将那里进行了留宿的布置。
菲奥娜被史蜜欧当牛做马的使唤,有的日子连走路回家的力气都没有。就算古洛琉斯的治安再怎么好,对于让花季女孩走夜路回家还是有所忌惮。史蜜欧有言在先,绝对不会出马车的车钱。而这种待遇终归仅限于菲奥娜身心俱疲的时候。
于是今天菲奥娜就被当牛做马的使唤,心灵与身体都极度疲劳。
所以菲奥娜在准备回去的时候,轻轻地向梅普尔使了个眼色。
「今天也让我使用这里吧」
接到这样的信号后,梅普尔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轻轻地行了一礼。
尽管菲奥娜没有催促过晚餐,但菲奥娜在那个地方睡下后,梅普尔还是会高效率的将晚餐放在门口。
当然,这无疑是在史蜜欧默许的情况下进行的。
梅普尔和菲奥娜相处虽短,但建立起了很深的友好关系。
但是,梅普尔忠实于主人的事实不会因此改变,应该已经将菲奥娜的行动泄露给了史蜜欧。
然而史蜜欧对这件事虽然有些抱怨,但菲奥娜看到薪水没有扣,也就觉得雇主多少还有些人性。
「哎哟,不好不好」
菲奥娜轻轻吐出舌头。
「为我提供了睡的地方,甚至还有晚餐,虽说是在心里,也不能说她坏话呢」
希望雇主未来得到幸福,特别是能够改善性格。菲奥娜向自己信仰的神明祈祷后,将薄毛巾裹住身体。
在她睡着的时候,门应该会悄悄的打开,然后门口将会放上晚餐。菲奥娜真的很想当面道谢,但她们彼此都有自己的立场。于是就将餐具洗好后放上糖果来代替语言吧。
菲奥娜如此想到,不一会儿便进入梦乡。
梅普尔准备的晚餐在营养价值以及味道上都让人非常满足,在这个季节里,就算留作早餐也没有问题。菲奥娜在梦中一边对晚餐啧啧称赞,一边对早餐放飞思想。
3
小时候,少女曾很喜欢父亲。
虽然父亲很少回家,但有时会带很多的伴手礼给少女。异国的面具、南国的巨大的竹节虫标本、小小的纪念章,恐怕都不是年幼少女会喜欢的东西,但当时的少女将它们视若海盗宝箱中的珍宝,觉得它们充满魅力。
「听好咯,达利尔」
「爸爸,我是——哦」
父亲一定会叫错少女的名字。这本来不是身为人父的行为,但当时的少女毫不在意。
「噢,是么,是这样啊,听好咯,——,你已经长大了,最近,对爸爸不怎么回家没有什么疑问么?」
「疑问是什么?」
「就是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
「爸爸因为工作所以不太回家吧?妈妈这么说过」
「……是么,她是这么解释的啊」
「工作很忙么」
「不,不过,很够呛。爸爸很受欢迎,不论走到哪里,小猫咪们都舍不得爸爸」
「是这样啊,爸爸的工作是照顾猫先生啊」
「是啊,所以你看,所以背上会被狠狠的挠伤呢」
说出这番话的父亲,自豪的露出了自己的背。那里在老伤之上,的确还有新的抓伤。
「哇,好可怜……」
少女抚摸父亲伟岸的后背。
父亲慈爱的抚摸女儿的脑袋,一脸自豪的,
「这可是男人的勋章」
哼笑起来。
不知为何,少女也很自豪。
几年后,少女明白了其中含义,这成为她看不起父亲的诸多因素之一,不过现在的少女唯独对父亲愿意陪着自己的事实感到开心。
所以,和父亲玩耍到太阳下山的时候,少女提出了一个理所当然的问题。
不,这不是提问,而是切实的愿望。
「爸爸,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金发少女声嘶力竭的说道。
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与父亲临别的仪式。
父亲纯真地笑着说道
「这个嘛,只要汉娜好好听妈妈的话,等到冰雪融化的时候,我就会回来吧」
听到这句话,少女不禁发出天真无邪的笑声。
父亲是万事随性的性格,总是信口许约,但从未想过要打破约定。就算春天不回来,到了夏天,或者到了秋天,或者到了冬天,也一定会回来。
迄今为止都是这样,事实上,少女的父亲每到季节更替的时候也会突然回到家。
母亲每次都很开心,少女也出来迎来。然后有时会增加弟弟妹妹,感觉很开心。
只不过,少女成长了,在对世间的道理和知识进行积累的过程中,心中开始萌生一个疑问。那个疑问,不是父亲的职业和弟弟妹妹增加的过程,而是纯粹的生物学上的疑问。
所以某天,少女提心吊胆的询问父亲。
因为,这个问题非常难以启齿。
不过,父亲还是用平时那张纯真的笑容,回答了少女质朴的提问。
「爸爸,为什么爸爸不要——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
4
这一天,菲奥娜来到事务所之后,少有的被女仆梅普尔叫住。
梅普尔说
「现在正在会客,主人吩咐不让任何人进去」
似乎是这样,不过,
「特别是不能让浅褐色双马尾头的呆脸小姑娘进去」
似乎加上了特别备注。
「您在做什么?」
「我想今天换个发型。转型心情哦,转换心情。啊,梅普尔偶尔也把头发扎起来如何?妹妹的头发都是我扎的,扎别人头发我很拿手哦」
「不,我不是问这个,为什么要将耳朵贴在门上」
「我已经不是双马尾了,而且我脸本来就不呆,听听屋里的谈话还是可以的吧」
顺便把浅褐色的头发染一染就更完美了,不过没有染发的时间,而且自己很喜欢妈妈留给自己的这头铜褐色的头发,不至于做到那个份上。
即便如此,梅普尔依旧显示出忠实的女仆风格「主人不想让人进屋,在广义上就是不想让人听到对话的内容」叹了口气,然后留下一句「……请适可而止」之后离开了。见她拿起清洁用具,准备打扫馆内。菲奥娜一想到这么大的屋子让她一个人来打扫不禁有些惭愧,但她还是更关心屋里的对话。
越不让进就越想进,越不让听就越想听,这是人类的天性。何况此时说不定掌握上司的弱点。想到这里,菲奥娜觉得,这哪里还有必要犹豫。
菲奥娜将所有的精力集中到听觉上,仿佛让全身变成耳朵,将身体贴上去。
此后她听到的情报,
「这茶很香吧。是吾从南方弄来的一级品哦。当然,吾的茶可不是汝那种一百克只要四分银币的便宜货哦,哈、哈、哈——」
是这种愚蠢透顶的东西,而且音量之大,其实不必将耳朵贴上也能听得十分清楚。可遗憾的是,对方的声音完全听不到。可能是因为这扇门太厚,也可能是声音的主人声音极小,菲奥娜不及细想,下一句话传入耳中。
「好了,竟然会和这样的老爷子谈茶的话题,吾也上年纪了呢。闲话少说,还是赶快进入正题吧」
从史蜜欧的语气很难推测出对方是何许人。因为这个妖精不论是跟叫花子说话还是和约伦的大商人谈话,态度都没什么变化。这在某种意义上的确很棒。
「喔……嗯……」
(啊,完全听不到了)
「这次……的生命更…………将…………审判……,接受…………那位辩…………王国首屈…………谒见…………」
从零碎的信息中能够推测,声音的主人是来向史蜜欧提出辩护委托的。从声音能够推测对方相当年老,从语气中可以感受到对方很有教养。
「这是当然。毕竟那一位是我国的宰相阁下」
时机的选择就好像窥见了菲奥娜的内心一般,梅普尔对菲奥娜说道。不知是在顷刻间已经完成了打扫还是对屋内的情况也感兴趣,但这种事情根本无关紧要。
「你、你说是宰相阁下!?」
「那一位的职务是辅佐国王陛下」
梅普尔索然无味的进行解说,然而这种事情就连没有上过法律学校的幼儿都知道。
「那、那不就是这个国家权利最高的人么!?那、那种人为什么会来这里!?」
「哎呀,菲欧娜小姐见识真短呢。本国权利最高的是国王陛下」
「这、这是自然,可是现在的国王是个傻……更正,对政治没兴趣,实质上掌控本国的,可以判断为就是宰相阁下啊」
「似乎没错,身为一介女仆的我根本不曾想过」
「那、那么高贵的人竟然来这种地方?」
菲奥娜惊慌失措,脸色不停变化。
「我、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高贵的人,只有村里的司祭大人还有法律学校的教授哦。找不到该用什么来款待才好……啊,倒、倒茶么?必须出去一趟,把王国最好的茶买来。而且茶点也要撒上金粉,不然就糟了吧?」
回答这问题的不是梅普尔,而是屋里的人。不,正确的说,是走廊上的人。她看到一脸吃惊的菲奥娜和梅普尔,如平时一样放出恶语
「既然这么想去接待,就不穿内裤去拿高处的东西,或者全裸将食物放在身体上吧。特别是乳的部分要下功夫呢」
「史、史蜜欧小姐」
本想指责史蜜欧没品的发言,但遗憾的是,菲奥娜现在没有这个余力。因为那位宰相阁下间不容发的开口向她说道
「这位小淑女,请别把小姐的话当真,也请不必介意」
宰相阁下言语温柔,向屁股坐在冰冷地面上的少女伸出手。菲奥娜觉得,这荒谬的一幕是宰相阁下想帮助自己起身,而听到下一句话之后,想法变成了确信。
「你就是史蜜欧小姐提到的新徒弟呢。和传言中一样楚楚动人呢」
说到宰相阁下,他是本国的大贵族,权利最高的人,以他的立场,别说是触碰菲奥娜这样的平民,就连说话都没有必要。可实际上,竟然是一位温柔而风度翩翩的和善之人。
菲奥娜一瞬间迷上了这位老绅士,与此同时也萌发了人生中最强烈的紧张感,但她也不是只会傻站在原地的凡庸女孩。
「这、这这这、这次的委托,史、史史史、史蜜欧法律事务所,乐乐乐、乐意效效效效效——」
此时,有人将菲奥娜鼓起的勇气完全置之不理。此人不是宰相,而是菲奥娜的雇主。
「委托吾已经拒绝了。总之,宰相阁下已经要打道回府了,所以我才送他到玄关。啊,梅普尔,赶快拿盐过来」
菲奥娜一瞬间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慢说拒绝了宰相的委托,甚至还要撒盐,实在太冒犯了。她提心吊胆的偷看了一眼宰相的表情,可他没有生气。至少表面上是。
「老夫的确遭到了拒绝,但老夫还没有放弃。老夫此行不可能白来,在得到满意的答复之前,就算撒盐也断然不会回去」
「真固执啊,从以前就这样。年轻的时候爱慕吾每天给吾送花,跟踪狂的气质已经深入骨子里了呢」
「老夫汗颜」
宰相豪爽的笑起来。
菲奥娜有种在龙的巢穴涂了蜂蜜之后守在一旁的心情。在意得不得了。
「所、所长,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对宰相阁下很失礼啊!完全想象不出这是本国居民该有的态度」
可是,这些话当然对史蜜欧不起作用。
史蜜欧说
「虽说这个男人位极人臣,但吾都已经看过他穿尿裤的模样,事到如今又如何奉上敬意」
菲奥娜想问「您高寿了?」但还是不禁将话咽了回去。想一想就能知道,正如那对尖耳朵所昭示的那样,史蜜欧是妖精。而且在妖精族中也是极为特殊的古妖精,她的年龄与她的外表并不一致。
就算问了,她也绝对不会老实回答,但就算不问至少也能知道,她一定远比宰相更加年长。
在场最年长的史蜜欧立刻摆出得意的表情,拍了下手。
「那么,吾想到了一个好的点子」
「不过小姐说出这话的几小时后,某个村子可能会消失在火海之中」
宰相用不知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语气笑着说道,等待沉默的史蜜欧开口。这是信赖史蜜欧,敬爱史蜜欧的证据。
然后,史蜜欧说出的话非常出乎意料。
5
菲奥娜深深地吸了口气之后敲了敲门,等待进入的许可。
本来这里是自己的事务所,至少不需要得到客人的许可,但对方毕竟是宰相阁下,这么做并不过分。
菲奥娜将梅普尔泡的茶递到宰相阁下跟前。这次用的是事务所里最高档的茶叶。史蜜欧对此颇有微词,甚至有可能会毫不留情的扣除菲奥娜的薪水。
宰相阁下将茶杯贴到嘴边后,
「最棒的茶叶搭配最佳的泡法,多谢小淑女。而且有年轻的佳人泡茶,茶叶更添几分美味呢」
奉承起来。
菲奥娜对此当然不会反感,但也留意不要得意。
因为菲奥娜在性格恶劣的律师面前发过誓,根据事先的协定,现在在这里进行的交涉中不会夹杂私情。菲奥娜很喜欢初次见面的这位绅士,也尽可能的想要接受委托帮他一把,但这样的感情并不好。
另外,菲奥娜也在史蜜欧面前发过誓,不会因为宰相的权利或权威的笼络而接受委托。菲奥娜似乎原本就没有那种想法,但问题并不在此,是否接受眼前这位绅士的委托的确定权,已经完全交给菲奥娜了。
对菲奥娜来说,这是来到这家事务所之后首次接到的重大工作。对方是此等人物,这也不禁令菲奥娜感到紧张,但菲奥娜努力抛开紧张后,重新将视线投向眼前的绅士。
那是一位出色的老绅士。
他威风凛凛的样子在菲奥娜迄今为止所看到的男性中无人能及,美髯是贵族特有的象征。
年龄看上去大概有六十岁。实际似乎比这个岁数更大,但挺拔的背脊让他看上去不像已迈入高龄之人。
菲奥娜平心的感叹「比我们村长出色好几倍」,不过按史蜜欧的说法,他似乎是个「一大把年纪还喜欢装腔作势的男人」。
这位当代首屈一指的喜欢装腔作势的男人,宰相沃帕鲁斯侯雷欧哈特让他刚毅的声带颤抖起来,率先开启话题
「首先,老夫不想让小姐害怕,不过……」
雷欧哈特嘴上这么说,但唇齿间吐出的言语给平头百姓的瘦弱肩膀造成了超乎想象的重压。
「这份委托并非老夫个人的委托,而是国父的委托,也就是国王的意思」
「圣、圣旨么」
菲奥娜不由结巴起来,但是在悬崖边缘勉强停住。自己刚刚发过誓,不管对方踊多大权利来施压,菲奥娜都不会退缩,岂能一开始就栽跟头。
「不,并非圣旨。终归只是国王陛下个人的心愿」
「这样啊……」
「表情看上去并不惊讶呢」
「啊,哪里,完全没有这种事……」
菲奥娜对表情的管理并不细致,也不能说雷欧哈特的观察能力的可信度远远超过自己的表情管理能力。
「啊,不,果然还是得相信的问一问。……呃、那个,宰相阁下不论如何也要委托史蜜欧小姐么?」
「不论如何」
「既然如此,不把这当做交涉,而当做国王陛下的圣旨,强行让我们接受不就好了?」
如宰相阁下这等身份,向一介律师的事务所登门拜访,低头请求,实在不可思议。
接着,雷欧哈特露出诧异的表情。他立刻将这个表情化作语言
「小姐的徒弟有些学习不足呢。小淑女难道忘记统一王朝最后的皇帝阿尔玛克制定的法律的了么」
「唔、不,我记得……呃,大帝法,俗称国际法对吧。因为是大帝最后制定的法律,所以唯独这项法律即便在不同国家也同样适用。各国的国境也是据此而定,另外哥布林和兽人等没有国家的种族拥有迁徙自由权所以……啊!」
这时,菲奥娜的脑袋上亮起电灯泡。
「正是。小姐也不过是因为这项法律而留在本国,成为律师。当然,在本国工作须遵守本国法律,有依法纳税的义务,但得到移动自由,职业选择自由,而且不受任何人约束的自由保障」
「换而言之,史蜜欧小姐是古妖精,不是本国国籍,所以圣旨对她无效」
「诚然」
雷欧哈特接着说道
「而且我国有一部分的权限委让给了议会。在这君主立宪制之下,国王陛下不可能施展让人绝对服从的权利。圣旨虽然是绝对的法令,但内容会经过议会严密筛查,受到多方质疑」
雷欧哈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他的表情头一次绷紧。这是刚才被性格恶劣的律师拒绝委托时都没有的表现出的表情。
「所以,即便能够降下圣旨,也无法轻易实施。一旦遭到拒绝将有损国王的权威,造成骚动。就算获得了同意,国王也会落下向妖精寻求辩护的口实」
「简直就像小孩子一样呢」
「事实上,他们就与喜欢弄权的老小孩无异。只要把身体缩小,再把权利和权威换乘竹马和剑玉,便会毫无异样感吧——」
尽管雷欧哈特一副想要继续说下去的表情,但对评议会的坏话就此告一段落。要讲他们的坏话,就算三天三夜也讲不够,不过现在时间宝贵。
「可是,这次的委托也和议会有关。具体来说,评议会提出议案,要起诉某位人物,而且在执政党全会上得到了一致通过」
「评议会专程为了某个个人而进行了决议?」
「诚然」
「或许是我学习不够,我从未听过这种事情。这是经常出现的案例么?」
「弹劾怀疑存在受贿情节的议员或者贵族是常有的现象,但评议会专程为了起诉某个个人,而且还是一般市民而提出议案,而况还通过了,这种事自我国建国以来都是罕有之事」
「这可真厉害呢,那位市民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么?是大商人还是大贤者么?」
「是个大人物呢」
「那个大人物做了什么?是在野党的最大支持者并犯下了什么罪行,欲图趁机歼灭么?」
「不,那个人是无党派人士,对政治毫不关心。不过,正如小淑女所指出的,这是一场政治斗争。议会之中也有人想通过这次事件借题发挥,损害国王陛下的权威,借此扩张议会的权力」
「原来如此……」
菲奥娜毫无霸气的作出回答。说实话,身为一介平民百姓的菲奥娜身在与政治斗争无缘的世界中。即便那些当事人都非常认真,可是市井之人对此毫无兴趣。
(……所以史蜜欧小姐才没有接受啊)
这样说得通。她是个视财如命的守财奴妖精,可明明是妖精却同样或更加吝啬时间,对这种麻烦事讨厌得如视蛇蝎。
(虽然史蜜欧小姐说过,对对方交予的信息进行严格筛查,仅靠是否能够胜诉的判断材料来决定是否接受委托,不过这个委托还是不接为妙)
菲奥娜如此心想,表现出慎重起见的样子,提问
「呃、那一位究竟是何许人?既然对议会造成问题,不会是普通的罪犯吧?难道触犯了叛国罪?将我国的情报出卖给敌国?」
宰相缓缓摇头,
「事情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
露出苦笑。
「比叛国罪还要重的罪,难道是弑君罪?」
「陛下健康得很。今天早上还在吃了三片涂了橘皮果酱和黄油的土司。当然,也不是弑君未遂」
「比叛国罪和弑君罪还要严重的罪……老实说,我想不出来」
菲奥娜不曾对熟稔的门特教授在讲座上出的坏心眼的测试题苦恼过,却在这里犯了难,不过雷欧哈特轻而易举的冰释了菲奥娜的疑问。
「当然。因为我国没有比叛国罪与弑君罪更重的罪。所以这场审判从一开始便是超法规性质的。这次事件,从头到尾,一切都是特例」
雷欧哈特从唇须与颚须之间吐露出男人的罪状确为特例。
非也,特例并非简单的东西,就连这项罪状的发音,就连它的意义 都非同寻常。
菲奥娜一边喝斥自己颤抖的嘴唇,一边低声确认这项罪状,
「对居住在这个世界的所有种族的人道方面的罪——」
这是怎样的罪呢,虽然想象一下都觉得可怕,可是被问这项罪名的人更是超越想象范畴的人。
他的名字是阿鲁斯。
这是个极为寻常的名字。
据学者统计,这是这个世界上参数最大的名字,也是不分种族与文化的流行男子名。
这个从古代存在至今的名字,在某种意义上赋予了子孙幸福与大地富饶的含义,而产生这股潮流的时间,是在那次圣魔战争结束之后。
当然,不崇拜那位与魔王交手,并将圣魔战争引导结束的救国英雄勇者阿鲁斯的父母只是少数派。
当时做父母的对阿鲁斯就是怀着如此强烈的感激,祈祷孩子能够至少得到勇者万分之一的勇气,而将这份期望寄托在名字中。
好了,被告人的名字已经清楚了,不过只有阿鲁斯这个俯拾皆是的名字,无法掌握人物情况。所以菲奥娜,
「那位阿鲁斯先生,出身何处,有何操持?」
提出这个问题也顺理成章。
可若是得知事实,一定会觉得这将是个无比滑稽而愚蠢的问题吧。
所以雷欧哈特回答了这个愚蠢的问题。
——至少菲奥娜会这么认为。
——只能这样去解释。
「被告人是救国勇者本人哦」
菲奥娜几分钟后才将这位谨慎耿直的老人表情纹丝不动地放出的恶劣玩笑判明为真实,或者说,这几分钟对菲奥娜是一种拯救。
此后长达数月的审判开始,菲奥娜品尝到了作为律师的,同时也有作为个人的艰难与苦厄,然而这完全是自食恶果。
为什么自己会接受这个委托呢。
在审判期间,不,就算在审判结束后,她也一直扪心自问,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之时,是否就能从这家事务所得到解放呢?
没有任何人回答这个问题。
6
这天晚上,少女做了个梦。
是个怀念的梦。
梦中的少女,
还相信着父亲是只属于自己的。
还笃定父亲的背影是全世界最伟岸的。
不会伤害任何人,不会被任何人伤害,
为自己降生在这样的世界中,天真无邪的笑起来。
这或许真的是一场梦。
或许梦醒之时,等待的将是现实。
不过,如果能够,
如果能够实现一个小小的愿望,
希望让这个梦能稍稍延续下去,
少女的愿望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