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
12月『让我爱上她的人』
冬季的夕阳转眼间就下山了。搭上地下铁时,还看得见夕阳浮在半空中,等到抵达目的地走出户外一看,夜幕早已落下。不过,来来往往的人潮还是很多,彷佛夜行性动物都前来参加祭典似的热闹。不愧是名古屋,人潮没得比。
「好多人喔,外头都一片暗了,还这么多人。」
「圣诞节嘛。」
她仰望着华丽闪烁的立体艺术品说道,眼神也和艺术品一样闪闪发光。我和她吐出的白色气息乘着寒风往后方飞去,最后融合消失在黑夜里。
虽然冬天理所当然地寒冷,但今天冷得让人快失去从容,连脸颊都变冰了。「好想约在车站看看喔~」来这里之前,我这么提议。「太冷了,我不要。」结果被她驳回。真是一点都不浪漫。
不过,她在那之后说:「好冷喔,喏!来牵手吧!」我心情好转许多。因为没牵住的另一只手会冷,一开始我们试图以左右手都牵起来的姿势在人行道行走,但这么做不仅会造成他人的困扰,还必须一直和她深情互望,为了保险起见,我们最后决定只牵一边的手。从出发到现在,她的右手和我的左手一直相互伴随着,为了加强取暖的效果,我们还十指相扣。
「好啦,到车站了,要去哪儿好?」
我征询她的意见。是不是应该去装潢时尚的餐厅举杯庆祝呢?可是,那种餐厅如果没有事先订位,应该进不去吧?而且,我虽然对车站里面很熟,但很少在外面走动。我心想她应该比我熟才对,所以试着询问她的意见。
「什么?你没有计画吗?」
她原本炯炯发光的眼神转为惊讶,抬头仰望的目标也从艺术品转移到我身上。面对她的视线,我只能露出苦笑回应。
「是你约我的耶。」
「喔,是这样没错啦。」
「而且,也是你提议要来名古屋的耶。」
「您说得对极了。」
她毫不客气地点出我欠缺计画的表现。可是,我是昨天才临时兴起圣诞节找她出去玩的念头,就算想找餐厅订位,肯定也来不及。
「我满脑子都在想要说什么。」
说出根本称不上是藉口的理由后,我搔了搔头。我之所以约她,完全是为了遵守上个月的约定,并不是想到要和她一起玩或共度愉快时光。至于为什么选在圣诞节,那是因为抱着一丝丝期待的心情,想到如果身处在大家都情绪热烈的气氛当中,或许脑袋瓜和嘴巴会变得柔软一些,也比较能够说出简单易懂的说明。
这次恐怕没办法陪她度过她期待的时光,我突然觉得很对不起她。
不过,她没有当场生气得跑回家去,真是让人不得不夸奖的美德。
其实是我太依赖她的体贴了。
「那就来说吧。去那里好了!」
她指向喷水池广场说道。灯光照亮下,缓缓往上涌出的水流宛如冰柱般雪白透亮。喷水池旁可看见三三两两的情侣身影。
「你还好吧?会不会冷?」
她今天戴着帽子,身穿大衣加上围巾,可说是全副武装。她本来还戴着保暖耳罩,但搭地下铁时已经拿下来塞进大衣的口袋里。
她回过头,面带微笑地把牵起的手举高到眼睛。
她这么怕冷,什么都带了,却没有准备手套。
「你好温暖喔。」
被她这么一说,我觉得鼻头热热的。
「你也是。」
我稍微握紧她的手说道。她使力回握我的手,好痛啊~
我假装没发现软弱的手指发出哀嚎声,故作镇静地在喷水池边坐下来。刚坐下来时,差点因为太冷而想要抬高屁股,她也往上跳了一下。
因为逆光,她的脸上形成一道阴影。背后的喷水十分耀眼,让人忍不住想要闭上眼睛,她也一样眯起眼睛,并等待我的话语。也对,她是为了听我说话,才会待在这般的寒冬中,不能让她一直待在这里受寒。
我回想与她一路走过四季,并决定在一年即将结束的这个时候告诉她。
告诉她在四月樱花花瓣纷飞之中,我最初注意到的事情:
「我们总是在一起,对吧?」
「嗯。」
她点头答道。我也点点头,然后接续说:
「进大学后,我们被迫参加那个不知道是什么集训的活动,然后在那时候认识。认识到现在,其实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有时候我会忍不住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们会在一起?」
「……嗯。」
「为了找到在一起的理由,我思考了很多。最后得到的结论是,只要我喜欢你,就足以构成理由。」
说到这里,她的表情变得黯然。她整体的脸部表情呈纵向拉紧,感觉像在沉思。
「这种让人搞不懂的思想很符合你的作风。」
「是喔?然后呢,为了喜欢上你,我尝试了很多事情。」
「啊!我想起来了……」
她似乎搞懂了我当初为何会有那些举动。对她来说,那些举动恐怕是一连串的离奇行径。不过,被吓到的人不只有她,还有我。好比说,我搞不懂的寿喜烧。
她似乎想开口说什么,但好像还在挑选话语,于是我决定等她开口。
其他对男女不知道在交谈什么?我仔细一看,发现也有人根本没说话。他们依偎着彼此,两人一起望向远方,他们这样却不觉得无聊,全是因为爱的力量吗?
「所以,你现在不喜欢我吗?」
她的态度像在强调冷淡般,口气粗鲁地问道。她的眼神看起来有些可怕,我之所以会有这般感受,并不是因为她的表情凶狠,而是因为我自己心里有所畏惧。
像是被恐惧逼着前进似地,我缓缓摇摇头说:
「我不知道,因为我不会说明。」
「说明?」
「像是喜欢你什么地方之类的说明,这些我都不会。」
我会说她很可爱,和她在一起也觉得很开心。但是,这种模糊的形容不能让我感到安心,我想要更具体地喜欢上她。
毕竟上次那个男生能够在毫无根据之下,大声说喜欢她的一切。
我一直以为只要能够找到根据,就能够顺利喜欢上她。
我露出哀求眼神看向她。她像是要甩开我似地否定说:
「我最讨厌这种态度了。」
「讨厌?」
「我最讨厌人家问我『你为什么喜欢我?』或者是『你喜欢我什么地方?』」
她一副像在挖苦我的模样露出坏心眼的笑容。我说不出话来,只能用眼神发问。
她回答了我,而且答案一开始就非常强而有力。
「我们又不是喜欢上理由。像我就是……那个啊……」
她说到最后变得吞吐。我还没听到最后,前半段的话语已经深深震撼了我,眼珠随之不停颤动。
不是喜欢上理由。
她一语刺中了核心,同时也否定了我的坚持。如果想要爱上她、想要接近她,是否就必须舍弃既有的价值观,重新接受新的价值观?
……不对。
没必要否定,也没必要舍弃任何东西。
不过,她有她的想法,而她的想法也值得尊重。她的想法将成为帮助我找出新答案的线索,真相不只有一个。
如果每次为了找出一个答案,就必须舍弃其他东西,永远得不到满分。
因为人生不可能简单到只有一个问题。
「……咦?接下来呢?」
理解完前半段的话后,我试着催促她后半段的话。她从刚刚身体就一直扭来扭去,一下子,一下子抓耳垂,显得很不镇静。
这回变成她失去了冷静。
「接下来有是有,但有点难以启齿,我有我的理由。」
从一路的对话中,我知道她想说什么。
因为想听她亲口说,我刻意装笨。
我是说装笨,不是真的笨。
「嗯~?嗯~?」
我有些得意忘形。她轻轻敲了一下我的下巴,把我的脸压回去。她似乎也从我的态度中察觉到而狠瞪着我,还送上一句准确的评价:「坏心眼。」
「我没说出来是有『理由』的。」
「嗯?」
「夸奖人的时候如果一直说『好棒喔、好棒喔』,反而会觉得没有那么棒,不是吗?话语就像不断流出的水一样,会变得越来越无味。所以,我觉得这种事情还是不要经常挂在嘴边比较好。」
说罢,她站了起来。因为牵着手,我也跟着呈现半蹲姿势,我还来不及挺起身体,就被她用手压住了头。
啪!啪!我的头被她敲了好几次。
「怎么有这么复杂的脑袋,真是的。」
「明明头脑没多好喔。」
「就是啊。」
她别开视线,保持看向喷水池的姿势开口说:
「我命令你和我交往。」
「呜喔?」
我不小心发出了愚蠢至极的声音。那也就算了,在那之后还因为事情来得太唐突而呛到。她则是脸颊泛红,加上双眼变得湿润,一副想要逃开的样子,不过,语调依旧刚强。
「我会让你疯狂地爱上我,这样总行了吧?」
她稍微加快说话速度,一副迫不得已的模样说道。
那当然是求之不得了。
这简直是美梦般的提议。可是,这样真的妥当吗?我观察着她的表情,她沉默地瞪着我,一副彷佛在说「不要啰嗦,快回答!」似的模样。现在似乎不是谈什么妥当不妥当的时候。
这么一来,我的答案当然只有一个。
不过,说来说去还是让她敷衍过去,没说出后续的话。
我忍不住笑着心想「好贼喔」。
「请多多指教。」
因为难为情,我动作夸张且态度认真地鞠躬说道。
「那这样,由你来说。」
她拍了一下手催促:「说吧!」这么突然我根本想不出什么动听的台词。
我一边用圣诞节联想,一边拚命思考能不能说出什么动听话语,但脑海里什么也浮现不出来。「喂!」她轻轻拉了一下牵住的手。没办法了,只好选择最安全的说法。
我低头望着她,望着她的眼睛,心脏格外地跳动得厉害。
「请和我?
交往?
好吗?」
「……干嘛停顿成那么多疑问句?」
「没有啦,我在犹豫不知道要表现出多么有干劲的样子。」
如果说话时过于运用丹田的力量,感觉好像不太对。
我听到了她的叹息声。她抬头仰望着我,然后拨开从耳际垂下来的头发说:
「我就超级放宽标准地答应你吧!」
「那还真是不好意思……」
她用手指弹了一下我的鼻子。我因为轻微的撞击力而抬高头,她把双手贴在我的脸颊上,保持夹住我的头的姿势挺高背脊,身体不稳地摇来晃去。
为了支撑她摇来晃去的身体,我把手绕到她的腰上抱住她。她显得有些讶异,但还是任凭我抱着她。两人的脸颊紧贴,并吐出白色气息。
「我很快就会让你爱上我的,好好期待吧!」
说罢,她露出微笑。
我轻轻触摸她变得红通通的鼻子心想:「好可靠的女朋友啊。」
十二月『这样就算是纯爱』
准备好圣诞节蛋糕和她的画像时,我极度后悔。我只会画她的侧脸,所以她绝对不可能和我面对面。她是平面的,就算我很想出现在她的前方,也会受到肉体的阻碍,互不相容。
整年拉起窗帘的公寓房间里,蛋糕上的烛光晃动着。因为蛋糕放在暖炉桌上,所以怎么看都觉得蛋糕浮在半空中。她肯定和那家伙开心地度过圣诞节……然后到了这个时段,想必正做着光是想像就让人抱头猛抓的某种行为,而我却现在才要开始度过孤单的圣诞节。我花了两天画出她完美的侧脸肖像,并买来最昂贵的蛋糕搭配在旁。一方面因为是黑白画像,所以蛋糕简直就像供桌上的祭品,让人有些看不下去,寒冷的室内因此变得更冷冽了。
我和纸上画的她过着沉默的圣诞节。不过,这样的做法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困扰。蛋糕店也很高兴我买了昂贵的蛋糕,接下来只要我高喊万岁,然后拍手赞颂这美丽的夜晚,就会是一场皆大欢喜的精彩活动。精彩个头啦!去吃屎好了。
真希望至少可以准备一张从正面画的图。然而,我根本画不出来。
「……不对。」
事实上,我曾经正面与她相对过一次。没错,就是五月的时候。
那时的有勇无谋换来了被她拒绝的几秒钟,只有在那瞬间,她的眼里从正面捕捉到了我。我也一样,尽管难为情到想逃跑,还是试图将她的身影烙印眼里,存入记忆最深处。
不过,要画出她当时的模样太煎熬了。如果要连她的害怕、恐惧、厌恶情绪都正确地画出来,对与她互相凝视的我来说,只会感受到彷佛胸口快被巨石压垮似的后悔。
每晚熄灯后闭上眼睛,这般后悔的情绪就会化为恶梦袭来,所以还亮着灯的时候,没必要这般感受。基于这些考量,只好让与我共度圣诞节的对象别开视线。
突然觉得很对不起她。
买了蛋糕再缴了房租后,我的钱包几乎见底,所以其他料理只好随便买买。我只买了便利商店的关东煮和优惠组合,优惠组合包含两颗御饭团、一颗肉丸子,还有炸鸡块、热狗、对切再串成一串的可乐饼。这么多东西只要两百三十圆,真的很便宜,所以我经常买来吃。
虽然只准备了两样料理,但还是很担心会吃不完。
所谓最昂贵的蛋糕,就是体积最大的蛋糕。虽然我不排斥蛋糕上有奢华的点缀,但看着尺寸大到像把公寓大厅里的柱子切下一段似的蛋糕,让人不禁拿着叉子发抖,我有股冲动想要扮成圣诞老公公到附近发蛋糕。左右挥动叉子煽熄蜡烛后,我挖开宛如不曾践踏过的雪地般的奶油,开始吃起蛋糕。真是一点浪漫气氛都没有。
我不知道价格最贵是不是就最好吃,只知道这个蛋糕甜死人不偿命。自从三年前在开学典礼上吃到甜馒头后,我一直摄取这类食物。蛋糕吃到一半,咬下一口饭团。理所当然地,变成了奶油口味的饭团。奶油配上包在饭团里的昆布,那真是会让人想要放弃人生的味道。
此刻我肯定露出极度不舒服的表情在吃东西吧。难怪她会不肯看我,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看到自己,我只想看着她。然而,只有那家伙被允许一直看着她。原来她喜欢那种调调的男生啊!事到如今就算知道这样的事实,我也改变不了,已经太迟了。
「……蛋糕吃腻了。」
就算吐苦水,也不会有人来帮我。不管任何时候,我永远只能靠自己解决困难。而且,大部分的时候我都是受局势逼迫,老是被人捉弄。
上个月也是。有一群家伙拿笔记本设陷阱骗我上钩,然后团团围住我。那群男生拜托我帮他们画一本叫做《大学通讯》的免费杂志封面。《大学通讯》也会分送给毕业校友,是一本颇具规模的杂志。平常都会采用大学里的风景照作为杂志封面,但针对这次准备在春季发行的杂志,他们想要稍微改变一下风格。他们是一群会自告奋勇做这些事情的家伙,但从我的角度来看,只觉得他们是一群友好意识过高的烂好人就是了。先不说这个了!
他们应该是看了笔记本里的画,才会想要拜托我。我真是欲哭无泪,我对她的思慕之情竟然连那些毫无瓜葛的家伙都发现了。虽然一方面因为难为情而想要立刻逃跑,但那群家伙甚至态度强硬地安排好谈话场地,害我惨遭蹂躏。后来,我发现如果不答应,他们不会放我回家,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接下工作。我不曾把画拿给其他人看,所以这是第一次受到肯定。
我本身不曾看过那本杂志,应该是因为寄到老家,所以没机会看到。虽然他们原本希望我可以画和大学有关的风景画,但对现在的我而言,去大学上课的价值只在于她。我相信命运是为了让我与她邂逅,才会安排我上那所大学。我没能够把命运拉近自己且得到满足的结果,全是因为我的器量不足,邂逅本身并非不幸。
口中吐出的气息彷佛掺了奶油般雪白。内心难以控制地不停在意起她和那家伙,感觉五脏六腑都快纠结在一起。胃痛了,明显是消化不良。我连从正面看她都不行,现在那家伙眼中的她会是什么表情?满面笑容吗?还是闹着别扭?虽然努力想像,但她的脸还是转瞬消失。
在这值得庆祝的圣诞节里,为什么我非得尝到这般痛苦滋味?不,应该说正因为是圣诞节,才会如此痛苦。如果现在去车站,一定会看到闪耀到令人厌烦的灯饰吧。就连我打工的鞋店也用灯泡简单装饰,橱窗还意思意思地摆了圣诞靴。
我看向窗外,但窗帘紧紧拉上什么也看不见。除了暖炉桌之外,房间里没有任何暖气设备,我可没有兴致高到会刻意走近窗户拉开窗帘。无论任何时候,我总是安静不动,我只会动
也不动地待在喜欢的东西旁边。
然后,看着心爱的东西被别人拿走而独自痛苦。
回想起小时候向圣诞老公公许愿,只有一次讨到真正想要的礼物。那次因为上课用光了黑色颜料,就许了愿,结果小气的圣诞老公公送给我颜料盒,后来我用那盒颜料画了很多画。
至于现在想要的东西,我不会有想要得到她的一切的非分之想。
但希望至少能够看见她的笑脸。
她对着我展露笑脸,这样的愿望一辈子都不可能实现。
我放下刺着草莓的叉子,注视着她的画像。
她是否等到了圣诞老公公呢?
圣诞老公公是否藉着命运之名,带来了她期望的东西?
我祈祷着她能如愿,同时也感到焦躁、孤寂而忍不住按住胸口。
一边大口咬着蛋糕,一边对着她的画像强颜欢笑地挤出笑容。
我已经决定好封面要画什么。
现在的我,除了她什么也画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