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
可能是梅花开了吧?
一股清幽淡雅、带着甜味的香气,徐徐飘了过来。来者驻足眺望庭院,在色泽浓郁的松叶间,看见了纯白花瓣。
梅花初开。
正当惊艳之际,同时听到了柔和的琴声,像是在弹奏春之风情。来者放轻脚步、走过穿廊,看到弹奏者坐在桌前的背影。
「好优美的曲子。」
等琴声的余韵消失之后,来者开口这么一说,弹奏者惊讶地转过头来。
「啊,父亲大人。」
女儿因为完全没察觉到父亲,显得很害臊,父亲笑呵呵地走上前去。
「其他人呢?那个叫卯古歧来着的?她人呢?」
「大家都出去摘艾草了。差不多快回来了吧?」
「这样啊。」
父亲显得无可奈何,自己将房间一隅的坐垫拉过来,率性地坐在女儿前面。
「你刚才弹的曲子,是自己做的吗?」
「您听到了啊?好难为情哦。人家只是随便弹弹啦。」
女儿天真烂漫地笑着说。但若宫廷乐师听到她这么说,想必会无比汗颜。
她是东家的二公主,有着亮丽的发色与瞳眸。擅长音乐,并拥有惹人怜爱的花容月貌。
父亲目不转睛看着女儿,叹了一口气,装模作样地露出面有难色的神情摇了摇头。
「真是的,你怎么这么不像我的女儿啊。才华洋溢,又是个美若天仙的美人儿。像到你母亲真是太好了呀。」
「哎呀。」二公主促狭地笑了笑,用袖子遮住小嘴。「您别说得这么悲伤嘛,大伙儿都说我和父亲大人很像呢!」
「是吗?哪里像了?」
「根据卯古歧的说法是『太过大剌剌的,没规没矩,实在看不下去』。」
「确实如此!」父女俩会心大笑之际,楼梯传来骚动声。
是侍女们回来了。
在「中央」任职高官的东家当主(一家之主),难得回到宅邸。尤其这时又没有什么节庆或祭典,当主回到家中简直像在突击检查。侍女们吃惊地连忙开始准备膳食,当主制止她们,只把卯古歧叫了过去。
卯古歧今年四十岁,是位经验丰富的侍女。她所侍奉的二公主,因为某种原因住在别邸。今天当主毫无预警地来到别邸,究竟所为何来?起初卯古歧绷紧神经、严阵以对,但慢慢地就头痛了起来,因为这对父女俩一直在闲话家常,说什么院子里的梅花开得真漂亮、二公主的琴艺愈来愈精湛,迟迟不进入正题。
「那么,上次本邸的新年祝宴,你是有事才不能来罗?」
「真的很抱歉,我也很想出席……不过,我并不是严重到卧病在床,只是肚子有点痛,不劳您挂心。」
「那就好,你要特别留意身子才行。对了,卯古歧。」
父女感情这么好,看在卯古歧眼里自然很高兴,但正当她在心里嘀咕着「拜托你们适可而止」之际,话锋突然转到她身上,吓得她一阵错愕。
「是、是,有什么事?」
「这栋别邸的家事都是你在打点的吧?本邸的人来的时候,有没有听到他们提起双叶?」
「双叶公主是吗?」
双叶公主住在东家的本邸,是东家的大公主,也就是卯古歧伺候的二公主的姐姐。
「这个嘛,有听说双叶公主身体不适。」
这样子啊……东家当主一脸担心地蹙起眉头。「在我刚才提到的新年祝宴上,她好像被传染了天花。」
「咦?」卯古歧和二公主睁大双眼,面面相觑。
「可是,双叶公主不是快要登殿了吗?」
所谓登殿,指的是入宫前的阶段。形式上是进入宫廷服侍,但以东家这种名门望族而言,并不需要做奴婢的工作。因此入宫服侍只是名义,实质上是宗家皇太子选妃的制度。为了将候选的公主们聚集在一起,甚至建造了专用的宫殿,名为「樱花宫」,而所谓登殿,就是住进樱花宫。若在此处得到皇太子的青睐,便能进一步入宫。
如果自己的女儿顺利入宫,自己的政治地位也会更上一层楼,但东家的当主却毫不在意,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幸而没有生命危险,但是据说长了麻子,这下就无法登殿了。」
「哦……」
「所以呢,二公主啊,你能不能代替她去?」
因为父亲说得一派轻松,二公主霎时愣住了。卯古歧战战兢兢地反问:
「您说代替,是代替什么?」
「当然是代替双叶呀。」
「代替双叶公主做什么?」
「就是登殿呀。」
「登殿?」
「天啊~」二公主睁大眼睛。「意思是说,我可以去宫廷吗?」
「对啊,还会订做很多漂亮衣服给你哟。」
「听到了吗?卯古歧。」二公主喜不自胜地回头对卯古歧说。侍女只是瞠目结舌,默不吭声。
「哎呀,卯古歧,怎么了?」
「公主……这不是谈漂亮衣服的时候喔。」
「啊?」
「现在可是要登殿呀!登殿!」
「我知道啊,就是要去宗家本邸对吧?」
好几年没出门玩的二公主很兴奋,但可把卯古歧急坏了,她扯开嗓门说:
「不是啦!是公主您要成为宗家皇太子殿下的王妃候选人,您懂不懂啊!」
所谓的宗家就是金乌家,也就是族长一家人。而宗家的皇太子殿下就是天子的御子。
东家是和宗家关系密切的四大名门之一。始祖金乌将「山内」这片土地分成四块,赐予自己的孩子们,分别是东家的东领、西家的西领、南家的南领、北家的北领,四家四领,东家的名称就是从这里来的。
具备自己领国由来的知识以及种种才艺,是登殿的公主必须的教养。但是很悲哀的,这位做梦都没想到要入宫的别邸公主,除了音乐之外没有其他才能。卯古歧一想到接下来的困境,简直快要晕倒,可是公主却乐天地歪着头说:
「可是呢,姑且不论双叶姐姐,要是我登殿的话,只能照字面上的意思、服侍宗家的人吧?」
父亲微微一笑。
「你啊,只要笑眯眯地坐着就行了,不用特别花心思讨皇太子欢心。反正其他家的公主不会默不作声,你不用多做什么,快点回来就好。」
「老爷!」卯古歧放声大叫,「您在说什么呀!」
「我有说错吗……」
瞧他的神情,完全是一副不想让闺女出嫁的父亲模样。二公主对父亲没出息的模样露出微笑,接着委婉地训斥卯古歧:
「卯古歧,我爹这么宝贝我,我很幸福呀!」
「是很幸福没错啦。」
「爹,您不用担心,我很快就会回来了。倒是我没有去过中央,还满期待的呢。」
父亲点点头。
「你想必能够学到很多事情。宫中有和你很熟的藤波公主,还有很多同年纪的公主,可以和她们当好朋友。」
「好的。」
此时,卯古歧在一旁暗自皱眉。她曾经当过登殿随从,对里面的情况很熟,但觉得此时开口并非上策。
「宫廷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看二公主一脸欢喜陶醉的模样,卯古歧背对着她,轻轻叹了口气。
接下来,二公主为了准备登殿忙得团团转。所幸双叶姐姐那里原本准备好的物品可以直接拿来用,但二公主的贴身婢女和她本人的教育,就无法速成了。即便以临时抱佛脚的方式进行填鸭,依然令人忧心忡忡。就这样来到了登殿之日。
一行人来到东家本邸,立即着手准备进入中央的工作。
「至少您懂得规矩和礼仪,我就安心多了。」
卯古歧一边帮二公主穿衣,一边满意地说。
「在这里偷偷跟您说,其实我一直希望您能够登殿。为了未雨绸缪,所以多年来,我一直都在教导您宫廷的礼仪哟!」
卯古歧甚至自豪地认为,若非自己的细心教导,事情不可能这么顺利。
卯古歧仔细地将宝冠和金钗插进二公主盘好的头发,再将桃红色的领巾绕在她的双臂上,这样就完成了。卯古歧从头到脚端详了公主一番,接着叹了口气,赞叹地说:
「我家公主奠是美若天仙啊。虽然老爷那么说,但是我相信皇太子一定会选上你的,绝对错不了!」
听到卯古歧这番将她捧上天的赞美,二公主羞得连忙找别的话题:
「去中央需要多久时间啊?」
「搭飞车去,只要半天就到了哟。您不习惯出远门,身体可能会觉得不舒服,不过真的一下子就到了。」
「我没问题啦。」
在卯古歧的搀扶下,二公主走过本邸的穿廊,看到从车库牵出来的飞车,倒抽了一口气。这辆做工精细、装饰得美仑美奂的车子,上头的东家家徽金光闪闪。
然后,车辕前面系的生物是三只脚的巨大乌鸦。
这是二公主从未见过的生物。
乍看像是乌鸦,羽毛和嘴喙都黑得发亮,圆圆的眼睛转来转去。但是,这只乌鸦却大到足以隐藏一、两个成人,原本应该只有两只脚,却不知为何长成三只。
「卯古歧,那是什么?」
公主对它尖锐的嘴喙稍显畏惧。卯古歧「喔」了一声,点点头说:
「那是马啦。」
「马?那是马?」
「怎么,公主是第一次看到马吗?」
牵着大乌鸦的鞍辔的壮年男子,和蔼地对公主笑了笑。
「我是第一次坐飞车。以前虽然在绘卷里看过,不过那是四只脚的动物,跟这种鸟很不一样。」
「哦,您说的是神马啦,不过好几百年前就绝迹了,现在这个叫做马。」
「会不会咬人?」
「也有脾气比较暴躁的,但这一匹很温驯哟。听说公主要坐飞车,特地为您准备了这匹温驯的骏马。」
卯古歧苦笑着,示意男子别说了。
「这个人是长年管理马厩的人。公主对马有兴趣,想必你很高兴吧?」
「非常高兴。」男子由衷开心地点头。「有幸送登殿的公主去中央,这是一生一次的无上荣誉。我们马夫们都感激落泪呢。」
当二公主想开口回答,卯古歧柔声唤了一声「公主」,招手请她前往中庭。公主来到中庭,奴仆们早已列队等在那里。
「公主,这次的登殿,真的非常恭喜您。」
至今照顾过她的男仆和婢女们,齐声祝贺、鞠躬行礼。仔细一看,有人看起来很难过,有人依依不舍,但也有人激动到满脸通红,宛如在说幸运得难以置信,各种表情都有。
「你们……」
二公主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由于父亲之前说了那种话,所以她一直认为登殿并非什么可喜可贺之事。此刻看到大家如此为自己高兴,虽然很感动,却也感到些许愧疚。
「各位,谢谢你们。不过,我一定马上就会回来了。」
此话一出,婢女们异口同声说:
「请您别这么说。」
看到二公主一脸不知所措,之前一直没说话的一个男仆开口了。
「公主,我们随时都欢迎您回来。」
「嘉助……」
嘉助是男仆之中特别窝心的年轻人。他还语带哽咽地说,请公主保重玉体。二公主温柔地对他微微一笑。
「好的。谢谢你祝福我,我很高兴。」
接着二公主说了一句「我走了」,向众人挥手道别。大家一起站了起来,欢声雷动。
「公主!一路顺风!」
「恭喜公主登殿!」
在众人的欢送与催促下,二公主带着尚未冷却的兴奋,坐上了飞车。这辆飞车到底要怎么飞呢?她偷窥了一下外面,原来后方又多了两只乌鸦,从后面撑住车子,由先前的第一只当前导领头飞行。
坐在车子前面的男人一吆喝,前面那只乌鸦便张开了大翅膀。
霎时刮起了一阵旋风,连扫得很干净的地面都扬起细细的沙尘。风吹起了二公主的浏海,让她心跳加速。乌鸦再拍两、三次翅膀之后,整辆车子就浮了起来。二公主紧紧地抓住车内的手把,为了看清起飞的情况,更进一步推开了车窗。此时,她突然发现有个人从宅邸角落看向这边。虽然那个人躲在柱子后面,但可以看到露出的白色睡衣裙摆。下一瞬间,两人的视线对上了。二公主睁大眼睛,捂住嘴巴。
那是——
「公主,要起飞了,请乖乖坐好。」
车窗在鼻尖啪嚓一声被关上了。二公主什么话都没说,呆坐在位子上。虽然她没说出口,但已经知道刚才那个人影是谁了。
错不了的,是双叶姐姐。
胸口再度快速跳动,但意义和刚才截然不同。感觉好像突然被浇了一盆冷水,打从内心冷了起来。
原本现在坐在飞车上的,应该是双叶姐姐。
她原本应该被焚香熏衣的香气围绕,身穿红薄样(译注:「薄样」乃十二单衣的一种配色穿法,同一种颜色由外而内、渐层转淡),被许多侍女簇拥着。想到接下来的事,二公主的心情变得很激动,带着满心不安与期待,脸颊潮红。
姐姐是为了登殿而被养育长大的,如今却……一想到她的心情,就万分不舍。
「真可怜……」
二公主不禁低喃。要是参加新年祝宴的是自己,休息的是姐姐就好了。
不久,飞车离开地面,渐渐浮起来了。接着,则犹如滑翔般往前飞去。本邸的车库直接连接陡峭的山崖,飞车便从山崖边飞了出去。等车身稳定后,二公主再度打开车窗,但已经看不到欢呼的仆人们,也看不到姐姐了。
太阳升到中天之前,看见了中央的山。
山内这个地方基本上没有平地,不管怎么看都是山。因此,首席贵族的四大家族通常会在各自的领地,将一族的主屋盖在最高的山顶上。几乎没有离开过东家别邸的二公主,认为宗家当然也一样。但其实,宗家和四大贵族的生活环境完全不同。
首先,山的高度不同。不,从标高来看或许没什么不同,但贵族居住的山周围比较低,倾斜度也更为险峻。山壁岩石裸露,山中也形成好几处瀑布,贵族的住居就宛如穿越隙缝般,半腾空式地盖在这种山壁上。每栋房子都很壮观,为了支撑腾空的地面所架设的纵横柱子,看起来宛如冬天的枯木伫立。连接宅邸间的渡廊,更是令人印象深刻。
「宗家的房子,不是半腾空建造的哟。您知道他们住在哪里吗?」
卯古歧的说明,公主只听一半就随便回答:「不知道。山顶吗?」即使如此卯古歧也没生气,想必是要前往久违的中央,有些太过兴奋了。
「不是。因为宗家附近的山顶上,有着守护山内的山神,所以山顶附近成了禁区。据说,以前我们八咫乌一族,就是遵从这位山神的指示来到这块土地的。为了侍奉山神,我们的族长金乌挖通了山的斜面,决定住在山的内部。所以金乌的子民即便已经迁离这座山,依然称这里为『山内』。」
「那么,朝廷也在山的内部吗?」
「是的。像公主的父亲大人一样的四家当主与其子孙,都在山的外侧盖房子住。而山的内部住的是宗家的人,也是政治场域。」
两人谈话之际,骑在前导乌鸦上的男子说「差不多快到了」。正当二公主好奇会降落在哪里,就看到一座格外壮观的半腾空式建筑。
那是一座朱色大门,以灰泥涂在大门与岩壁间加以巩固,形状和一般宅邸的大门没啥两样,但尺寸整整大了十号。门前的平台停了几辆飞车,相较之下像是办家家酒的玩具。
「我们要降落在那里?」
「不是。那个门是官人们进出的『大门』,樱花宫的门叫『土用门』,在更高的地方。」
果不其然,飞车接下来上升了一会儿后,看到一座比刚才的大门小一点的门,应该就是土用门了。
可能是驾驶的技术很好,飞车没产生多大冲击,就滑行降落在门前的舞台上。等车速渐缓之后,二公主往外面一看,穿戴华丽的侍女们也刚好走了过来。
二公主下车后,看到周遭壮丽的风景不禁欢呼出声:
「好壮观!好大的瀑布!」
门旁的山壁上,一道瀑布轰隆轰隆地向下奔流,产生的水花飞沫形成一片袅袅雾气,拂在脸上的凉气也清爽宜人。瀑布落底之处深不可测,由此可见这个舞台有多高。二公主甩开卯古歧的手,跑向舞台边缘。卯古歧一惊,慌忙追了上来。
「公主,请不要这样乱来!宗家的侍女都吓呆了。」
二公主这才惊觉,连忙掩袖遮口。她完全忘记宗家这几名侍女,现在已成为自己的随从侍女。果不其然,被留在后面的侍女们,一脸苦笑望着自己。宗家的侍女都穿着华丽的外褂,里面则是朴素的黑色和服。而发型方面,由于代表宗家侍奉山神的立场,所以都剪短到齐肩的程度。
二公主轻快地走回她们面前,嫣然一笑,向她们行了一礼。
「让你们看到失态之处,真不好意思。我是东家当主的二女儿。你们是宗家的人吧?」
毫不做作的打招呼方式,使得宗家的侍女们不知所措。一位站在前面、有点年纪的侍女端详了二公主片刻,表情严肃了起来。
「藤波公主吩咐我们来迎接您,我是泷本。欢迎您来到樱花宫。」
「藤波公主好吗?」
藤波公主就是内亲王藤波宫,为皇太子的胞妹,也就是皇女。二公主的母亲曾经担任藤波公主的教育工作,因此二公主和藤波公主从小就很熟。
泷本严肃的表情转趋柔和,点了点头。
「藤波公主很好,她经常提起您呢。」
「那就好。」
「里面请。其他家的人,以及『大紫御前』都在等着各位。」
登殿的公主们获准以服侍宗家女宫的名义,例如以服侍后宫和姬宫等头衔进入宫殿。族长是金乌,皇后是赤乌,这是正式名称,但宫中女性很少如此称呼。宗家的家徽是「太阳藤纹」,紫色乃皇族以外禁止使用的颜色,因此权力最高的女宫称为「大紫御前」。
半悬空筑起的舞台后方有一座气派的土用门,悬挂着大幅幔幕,以紫色为底,绣着金色樱花和三只张开翅膀的三脚红色乌鸦。卯古歧发现二公主仰头兴致勃勃地端详,于是在一旁为她详细说明:
「因为是比照后宫的宫殿,所以绣上赤乌,也就是红色乌鸦。但樱花宫的实权,通常掌握在『樱妃』手上。」
「樱妃?」
「是的,也就是皇太子的妻子——太子妃。太子妃在皇太子继位为金乌之前,也就是还没当上皇后之前,都不被承认是正式的宗家之人,所以只能穿淡紫色的衣服。而这种淡紫色看起来像樱花色,所以称之为『樱妃』。大紫御前所统领的后宫——『藤花宫』的徽纹有紫藤花,因此在山内能看到樱花徽纹的地方只有这里哟。」
「这样子啊。樱妃,好美的名字……」
位在土用门的两侧、以渡殿连接的建筑物,果然也是半腾空式。
「赐给东家公主的住所是『春殿』。」
这次是泷本边走边说,主动向二公主说明。
「南家是『夏殿』,西家是『秋殿』,然后北家是『冬殿』。樱妃决定之前的这段日子,负责管理的侍女住的是『藤花殿』。」
「是。」
「唯有藤花殿直接连结后宫,因此同样冠上藤花之名。您既然登殿了,就要去谒见大紫御前和藤波公主,请求赐予入住春殿的权限。不过要换了衣服才能去,所以请先去春殿。」
在拢本的带领下,一行人沿着舞台边的渡殿走向春殿。途中经过夏殿前,但看不到夏殿的公主。
由于二公主还不是正式的春殿主人,所以还不能进去春殿,而是被带往旁边搭设的帐篷。换好衣服后,稍微歇息片刻,藤花殿的使者终于来了。
「大紫御前请您过去。」
卯古歧在一旁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几分紧张的神色对二公主说..
「公主,终于要入宫晋见皇后了。接下来我不能说话,所以在应对进退上,请务必照我之前教您的去做。」
「好,我知道啦。」
二公主回答后,轻轻闭上眼睛。
接下来,倘若自己做了什么失礼之事,已经没有人能出面袒护了。
抬起头后,二公主对一旁等候的宗家使者行了一礼。
「走吧。」
使者深深回了一礼后,以洪亮的声音宣布:
「东家的二公主,登殿!」
随从们听到宣布后,一起转向藤花殿的方位,宗家使者领着二公主,开始走向渡殿。这条走廊与建在山腰岩壁的本殿相连结。二公主通过将帐篷掀起来的侍女之间,跟在使者的后面。
一阵春风吹来。
应该是哪里的山樱开了。灰白色的花瓣,飘落在焦糖色的地板上。二公主回头一看,卯古歧紧跟在后,再往后有二十几位侍女,个个都打扮得花枝招展。
远处传来宣布南家大公主登殿的声音。二公主抬头望去,在渡殿靠近大岩石的凹陷处,可以清楚看见夏殿的门。虽然有点远,但也看得到从帐篷出来的人影。
和站在前面的侍女相比,南家大公主显得很高。虽然五官无法看得很清楚,但从柔顺的黑发和走路姿态看来,感觉是个很强悍的女子。
夏殿公主走完漫长的渡殿,来到藤花殿前的舞台时,另一组公主一行人也从反方向的渡殿抵达了。
看来是秋殿的公主。这位公主也不输夏殿公主,颇有存在感。虽然身高比夏殿公主矮,但身上穿戴的华服首饰,以及随从的穿着打扮,全都有如太阳般闪闪发亮。服饰上大量使用的金线银线,把前导的宗家使者都比下去了,看来一定是珍品。甚至连公主垂肩的秀发,都闪着淡淡的紫红色。
夏殿与秋殿的两位公主,恰巧同时来到本殿前,因此几乎是同时入殿。夏殿和秋殿的两列侍女,静静地步入藤花殿。当二公主犹如跟在夏殿侍女后面来到本殿前的时候,恰巧碰上了冬殿的公主。
这是二公主第一次正面看到别家公主,不由得稍稍睁大了眼睛。
北家公主身材娇小,长得非常可爱。
她的头发大概梳理过很多递,一丝丝的柔细秀发,修剪得非常齐整。乌黑的秀发衬出娇小的脸蛋,下垂的眼尾令人怜爱。
然而,最令人惊艳的是她白皙的肌肤。宛如从未暴露在阳光下,是一种令人感到神圣庄严的白。她的肌肤实在太迷人,二公主一时看傻了。北家公主定睛看着傻愣的二公主一会儿,忽然转过身去。差点被丢在后面的二公主回过神来,连忙追在北家公主身旁,一起入殿。
真是难以置信,世上竟有如此美丽的女孩。
二公主心惊胆跳地走着,不时侧眼偷瞄晶莹剔透的北家公主。
这身衣服穿在别人身上可能显得清淡,但穿在北家公主身上则是高贵雅致。她一身白色基调的装束,宛如在诉说她的清心寡欲,令人心生好感。
就这样,一群盛装的美丽女子来到了本殿大厅。这是一间十分宽敞、铺着木头地板的长方形大厅。夏殿和秋殿一行人已经分坐两旁。南家和西家的两位公主,在侍女面对面做成两排的中央,背向中庭而坐。二公主则根据卯古歧所教的,走到南家公主的左边,坐在北家公主和西家公主的右边。
自己的侍女们也都坐好以后,二公主看向前方。正前方的御帘里,传来肃穆的衣服摩擦声。坐在中间的是大紫御前,还有从小一起长大的藤波宫。二公主很期待听到藤波的声音,但实际开口说话的却是泷本,开始了一连串的仪式性寒暄与祝辞。
「在此良辰吉日,但愿能得到山神的祝福。」泷本严肃地结束祝辞后,以单调的语气继续说:「在樱花宫里,禁止擅自外出,也不允许擅自带外面的人进来。若违反规定,无论地位多高的公主也会受到严厉惩罚,这一点请各位谨记在心。关于男子的入宫,唯独宗家的男子以及负责守卫的山内士兵,前来晋见大紫御前或藤波宫之际得以进入藤花殿。此外,和外面连络时一定要透过藤花殿。无论如何一定要外出时,请派遣宗家随侍的侍女通报。」
泷本说完优雅行了一礼,退到上座的旁边。之后仪式也顺利进行,终于来到大紫御前将四个宫殿的钥匙分别交给四位公主的步骤。
「南家公主。」
被叫到的南家公主,俐落地应了一声:「是!」
她飒爽地走上前去的模样,英姿凛然有如男子。
南家公主的五官相当立体,看起来是个强悍的美女。胸部丰满,蛮腰摇曳,手脚修长。虽然有些肉感,不减她的婀娜多姿。
「我是南家当主的大女儿,滨木绵。」
「本宫听过你的事。夏殿曾是本宫的住处,那是一栋好房子,拜托你了。」
「是的,皇后。」
泷本手下的宫女,从御帘后面接过钥匙,交给滨木绵。滨木绵收下并确认后回到座位,接着叫的是西家公主。
「是。」西家公主的应答声听起来很有女人味。二公主侧眼瞄着她矫揉作态的走路姿势,不禁倒抽一口气。
真美。过去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虽然北家公主和滨木绵都是美女,但西家公主的美更是韵味十足。
一头闪着红色光泽的黑发犹如波浪,蔷薇色的肌肤娇艳动人,仿佛散发着香气。一步一步挪移的姿态,让人看得都醉了。水嫩的樱桃小嘴,犹如成熟的甜美果实。
「我是西家当主的大女儿,真赭薄。今日能晋见皇后,感到非常高兴。」
大紫御前板着脸,不发一语,只回了一句「秋殿拜托你了」。
「北家公主。」
「是。」
可能因为紧张,北家公主的应答声和她的外貌不同,显得过分成熟。
「我是北家当主的三女儿,白珠。」
大紫御前先是低吟了一声「白珠啊……」,然后似乎不想多说地回了一句「冬殿拜托你了」。
「东家公主。」
「是……是。」
来了,终于轮到自己了。二公主提醒自己,讲话的声音不要发抖,尽量以大家听得清楚的音量说话。
「我是东家当主的二女儿。今日能晋见皇后,感到无比荣幸。」
霎时一阵沉默的视线往这里集中过来,二公主心头一惊。
她反思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仔细想想应该没问题。但是,大紫御前一直沉默不语。
「怎么了吗……」
二公主终于受不了这股沉默,胆颤心惊地开口问道。御帘的后面终于传出声音。
「我问你,你没有小名吗?而且竟然是东家二公主,实在太没意思了。本宫之前听到的名字是双叶。」
所谓小名,指的是代替本名、平常在叫的名字。本名通常只能在结婚时告诉丈夫,因此入宫服侍一定要有小名。「双叶」这个名字,是因为等待很久都没有登殿,大家擅自给姐姐取的小名。(译注:「双叶」指初生嫩芽,尚未成熟之意。)但在别邸没没无闻长大的二公主,并没有小名。
「那个、双叶是我姐姐——因为她突然生病,所以由做妹妹的我……」
「好了,别说了。」被大紫御前冷淡地制止后,二公主因为没能好好表达而羞红了脸。但大紫御前似乎不以为意,忽然手一拍,说道:
「那,『阿榭碧』如何?祈愿能让东家更为显赫发达。」(译注:原意为「马醉木」,阿榭碧乃取其音译,有日本仙女之意。)
霎时,殿内一片哗然。又是「哎呀」又是「天啊」,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怎么?你不喜欢啊?」
二公主原本不懂大紫御前在说什么,傻傻愣在那里。这时才明白她为自己取了小名,开心得轻轻跳了起来。
「怎、怎么会,怎么会不喜欢,实在不敢当。承蒙皇后御赐小名,荣幸之至。」
「那,就这么决定罗,阿榭碧。春殿就拜托你多照顾了。」
阿榭碧一边为难以置信的幸运惊喜,一边伸手接过侍女以精致托盘送上来的钥匙。收下钥匙的瞬间,一股高雅的香气强烈扑鼻而来,阿榭碧不禁看向御帘后方。
「姐姐。」
晋见仪式结束后,阿榭碧要离开本殿时,听到身后轻柔的呼唤声,回头一看。
「哇,藤波公主!看到您气色这么好真是太好了。」
藤波将随从搁下,兴高采烈地走过来。藤波宫今年才刚满十二岁。穿着和天真无邪的脸庞不相称的深紫色汗衫(译注:汗衫为平安时代贵族阶级女童的正装),柔软的秀发以红色带子绑成花结。
不仅阿榭碧端详着藤波,藤波也目不转睛看着阿榭碧,「哦」地叹了一口气。
「不过,能见到你真的好开心。以前大家都说你长大之后会变成美人,没想到竟然变得这么漂亮……」
「我漂亮?」
阿榭碧带着三分苦笑,摇摇头。
「谢谢。不过我已经知道我是最寒酸的,没关系。」
来到樱花宫以后,阿榭碧深感自己完全不如人。但藤波听了气得嘟起小嘴。
「人家可不是在说客套话。虽然,其他三位也很漂亮就是了。」
藤波一边说着,一边回想刚才的情景,陶醉到闭上眼睛,如此低喃:
「铺着木板的地板上,彩衣就这样舒展开来。衣服上的花香味好香哦……简直像掌管四季的女神们,一起降临在这里。」
然后,她露出促狭的笑容继续说:
「不过,最漂亮的还是姐姐。啊,姐姐如果真的是我的姐姐就好了,这样该有多好啊。」
藤波说到这里皱起了脸,然后忽然面带愁容,翻起眼珠子窥探阿榭碧的脸色。
「你刚才做了很过分的事,惹得大紫御前心情不好的样子。」
阿榭碧侧首不解,不懂藤波在说什么。
「大紫御前对我很好啊,还赐了名字给我,叫做阿榭碧。我得到一个很棒的名字呢!」
「啊?」
藤波听到这个,错愕得瞠目结舌。离开本殿之后一直保持沉默的卯古歧,这时身子也突然缩成一团。好像有什么不对劲。正当阿榭碧对两人僵硬的表情感到不解时,背后传来豪爽的笑声。
「得到阿榭碧这个名字竟然这么高兴,你也真是个乡下人啊。」
阿榭碧大惊,回头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一名罕见的身材高大的女人。
「你是夏殿的滨木绵公主?」
「叫我滨木绵就好了。因为我和你也算是同一个派阀,请多指教罗。」
滨木绵呵呵呵地从喉咙深处发出笑声,毫不羞怯地站在阿榭碧前面。
「其实阿榭碧只是读音,真正的汉字写成『马醉木』哟!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阿榭碧睁圆了双眼答道:「不知道。」
「这是一种花名,是有毒的花。笨马误食了这种花,转眼间就会醉倒。大紫御前很高明地把皇太子殿下贬得一文不值啊。」
阿榭碧不仅她这番话的意思,视线不知所措地到处飘移。一旁的藤波则是面露愠色。
「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面对滨木绵,藤波的态度与口气也变了。
「哎呀,公主殿下。你最喜欢的皇兄被污辱了,你很不甘愿是吧?」
听到这句嘲讽的话,藤波霎时脸色铁青。
「夏殿,说话要有分寸!」
「你把气出在我头上就搞错对象了。想发泄的话,应该去找别人吧。」接着还笑说:「我说的别人,当然只剩皇后陛下。」
这真惹恼藤波了。藤波气得满脸通红。但结果她什么话也没说,转身返回藤花殿。
「藤波公主!」
「阿榭碧,别理她。她在耍小孩子脾气。那种人当内亲王,真是笑死人了。」
气氛变得很尴尬,阿榭碧以责难的眼神看着滨木绵。
「这该怎么解释呢?」滨木绵悠然地倚着栏杆说:「因为对大紫御前而言,当今的皇太子是政敌啊。她给你取那个小名,其实是带着嘲讽的意味在激励你:『像马那么低贱的人,才会着迷于你的魅力。你就好好努力吧。』」
「像马那么低贱的人是谁?」
「就是皇太子殿下呀。」
卯古歧实在受不了阿榭碧竟不懂这句话的含意,不由得在一旁低声提醒:
「公主,这是很罕见的比喻,用『马』来侮辱身分低贱、做了一天苦工才能赚到一天薪水的人。不是一句好话,通常高贵之人不会说出口的……」
「看来是别有含意的说法啊。不过我不在乎。」
滨木绵听了露出一抹嗤笑,转身对阿榭碧说:
「但是,连这种事都不懂,你果真是深闺的千金小姐啊。」
「因为,我从没离开过东家的别邸。」
滨木绵睁圆了双眼,起身离开栏杆。
「因为我身子很弱……也几乎没和男人说过话。这次登殿也是临时决定的。」
「太离谱了。你在开玩笑吧?」
「我是说真的。」
卯古歧看滨木绵的态度不顺眼,冷言冷语地反呛回去:
「我们家公主,从小就尽量避免和外界接触。即使外出,也只是去本邸。就算赏花,顶多也只是在家附近而已。」
这次滨木绵真的听傻了,夸张地扶额说:
「既然如此,为什么让完全没受什么教育的女儿登殿?胡闹也要有个程度。你父亲究竟在想什么?真是搞不懂啊。」
阿榭碧想起父亲叫她尽快回去的情景,郑重其事地说:
「我猜,他大概什么都没在想吧。」
阿榭碧说得很认真,但滨木绵不予理会,自顾自地说:
「听说东家是黑心肠的人,想必有什么更深的心机吧?或许,他另有真正的目的也说不定。」
「真正的目的?」
阿榭碧一反问,滨木绵便露出很懂的表情。
「就是宗家的长男呀。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啊?当今的皇太子是次男,而且不是正室的儿子。大紫御前明明有亲生子,却被迫让位。」
「正室所生的长男却要让位?」
「没错。这是古来的规矩。毕竟,当今的皇太子才是真正的金乌哟。」
真正的。
这种说法实在太诡异,阿榭碧缄默不语。滨木绵没有察觉到阿榭碧的表情,继续说下去。
「大紫御前是南家出身的,部分人士嫉妒权力集中于南家,硬把她的儿子从皇太子宝座拉了下来。现在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但私底下依然有很多人信奉前皇太子。毕竟现在台面上的这位皇太子,是个痴呆、愚蠢又面黄肌瘦的人。」
「既然这样,你赶快出宫去不就得了?这里可没人拦你喔。」
突然传来高八度的声音,阿榭碧惊愕地抬头一看。
「呃,你是……真赭薄公主?」
「你好啊,阿榭碧。被坏心眼女人缠上,我真为你难过啊。」
真赭薄先是浅浅一笑,然后瞪向滨木绵。
「竟然把可能成为自己夫君的人,讲得这么难堪。如果这么讨厌他的话,当初你别登殿不就好了。」
滨木绵低啐一声「可恶」,然后摆出毫不畏惧的笑容。
「我可是半句都没说过讨厌他。不管是痴呆还是愚蠢,我就是爱那个男人。」
「你是爱皇太子这个地位吧?」
「你倒是很清楚嘛。南家的女人都这样,和把男人玩弄在股掌中的西家不同。」
滨木绵低低窃笑,真赭薄冷冷地瞪着她。霎时,两人之间宛如要爆出火花。
「我本来很期待见到你的,看来我和你处不来啊,夏殿。」
「深有同感啊,秋殿。我也不喜欢花佾、招摇的女人。」
「太没礼貌了!」站在真赭薄后面的侍女出言训斥:「你知道这位是谁吗?这可是堂堂的西家大公主,你竟敢——」
滨木绵嫌罗唆般打断侍女的话。
「我可是南家的大公主哟。搞不清状况的不晓得是谁呢!下人不要讲话!」
滨木绵先是冷漠地训斥侍女,然后转向真赭薄,正色对她说:
「你就在一旁垂涎欲滴地看着吧。等到笼络皇太子殿下以后,最后比的就是各家的实力,你的美貌根本派不上用场。」
滨木绵笑得自信满满,真赭薄则回以艳丽的微笑。
「这番话,我原封不动送还给你。当今陛下结果变成怎样?中央的人都没有忘记哟。我打从心底祈祷,你不会变成大紫御前那样。」
「谢谢你的好心!」滨木绵啐了一句,裙摆一翻转过身去。「心情不好。回去罗。」
之前半句话都没说的滨木绵随身侍女,依然默默无语,跟在滨木绵的后面离去。真赭薄看着她连脚步声都显得高傲的回房背影,不屑地「哼」了一声。
「南家呀,别看他们那个样子,其实不怎么富裕喔。因为都是靠西家在帮忙,所以她现在焦急起来了。」
看两人过招看到傻眼的阿榭碧,这回听到真赭薄这么说,呆愣地反问:
「焦急?」
「是啊。因为大紫御前整个颜面扫地。」
接着,真赭薄忽然变了一张脸,满脸笑容向阿榭碧欠身行了一礼。
「不好意思,晚来向你打招呼了。要是能和你当上好朋友,我会很高兴的。今后还请多多指教。」
真赭薄说完对阿榭碧微微一笑,这个微笑使得阿榭碧羞得不知如何是好。
「哪……哪里,我才要请你多多指教。因为我实在不谙世事,说不定会给你添麻烦。」
阿榭碧说得前言不搭后语,真赭薄却开心地点点头。
「果然和我想的一样,你真的很可爱啊。只要是美丽的东西、漂亮的东西,我都很喜欢哟。」
「哦……」阿榭碧答得模棱两可,显得不知所措。真赭薄看都不看她一眼,扬起柳眉继续说:
「话说回来,那个南家的男人婆到底是什么意思嘛!你不觉得她一点都不可爱吗?长相就不用说了,光凭她那种个性也绝对无法入宫。」
说到这里,她暂时打住,呵呵呵地大笑起来。
「不管滨木绵是个怎样的女人,反正到时候入宫的一定是我,跟她无关!」
之后,她又说了一句:「对吧,白珠?」她后方竟然也出现了有气无力的回应声:「可不是吗?」这时阿榭碧才发现,北家公主躲在真赭薄的背后。
「白珠公主!」
阿榭碧惊愕之余不禁大声说。白珠一脸为难地蹙起眉头,用扇子遮住了脸。真赭薄讪笑白珠,摸了一下她的脸。
「白珠生性害羞,所以难得要盛装华服,她也挑选这种朴素的。虽然朴素不是坏事,不过显得俗气就不好了。我把我的衣服分给你,你就穿穿看吧。一定会美得谁都认不出来呢!」
语气斩钉截铁的她,确实打扮得雍容华丽。用金线绣上蝴蝶与花朵的唐衣(译注:十二单衣穿在最外面的华丽短褂)十分美丽,里面叠穿的是苏芳色(译注:近似赭红色)薄样,使她美如娇艳动人的牡丹。头上的宝冠发饰发出清脆的声音,无论看起来或听起来都很凉快。
阿榭碧心想:可是,这身衣裳,一定和白珠不搭。
譬如,滨木绵刚才穿的是仿如菖蒲花般鲜艳的琉璃蓝,配上绣着金色流水纹样的唐衣。乍看是相当大胆的花色,但穿在滨木绵身上很相称。想必她本人也知道自己适合这种穿着。毕竟每个人都为了今天,选择了适合自己的衣裳。虽然红色给人感觉太过华丽,或是显得孩子气,但因为白珠的发色偏淡,觉得穿红色刚刚好,所以才决定穿红薄样,想必也是经过一番思量才决定的。
阿榭碧认为白珠一定会断然拒绝,不料白珠只是柔顺地回了一句:「这怎么好意思?」阿榭碧霎时有点愣住,但在真赭薄爽朗的声音下,这种错愕尚未成形就烟消云散了。
「我也真是的,差点糊涂地忘了正事。其实啊,我带了见面礼来给你哟。菊野,拿过去。」
真赭薄装模作样地一说,刚才被滨木绵称为下人的侍女走了过来,手上捧着和真赭薄穿的衣裳一样的赭红色绸缎。
「这是我们藩国顶尖的师傅精心制作的赭红绢。苏芳色在西国,是只允许采用千年古桩(山茶花)之精所染制的贵重颜色。这次还特别用络新妇(译注:络新妇为日本传说中的妖怪,原意为女郎蜘蛛)之丝缝制的。你看看,这个樱花图案多美啊!」
确实是用银线刺绣,美到无可挑剔的艺术品。
「一点小东西不成敬意,还请你笑纳。」
「这……这要送给我们?」
听到真赭薄这番话,顿时尖声反问的不是阿榭碧,而是卯古歧。
「不然要送给谁?」真赭薄笑说。
卯古歧虽然惊愕地代替主子收了下来,却维持捧着礼物的姿势愣在那里。
阿榭碧不知此物的价值,看到卯古歧错愕的表情,心想一定是相当珍贵的东西。阿榭碧想要道谢,但真赭薄却兴冲冲、开心地抢着说:
「白珠的礼物,我刚才也送给她了哟。你的头发也很漂亮,虽然没有我的来得漂亮,不过这件衣裳穿在你身上,一定相得益彰,显得格外美丽。」
阿榭碧想开口说些什么,可是突然觉得好累。
「啊,你不用在意,真的没关系。这种东西我多得是,多到有剩呢。因为要准备登殿,父亲大人硬是塞了好多给我。虽然他平常也是这样啦。」
真赭薄眉头轻蹙,仿佛在说「长得太美也是一种困扰」。确实也是,真赭薄真的很美。
「公主,到了该换衣服的时间了。」
「哎呀,真的耶。那么各位,我先失陪了。」
真赭薄最后留下矫揉造作的高昂笑声,以不同于滨木绵的另一种暴风雨之势走了。孤单被留下的阿榭碧和白珠,好一会儿的时间,只是默默目送一行闪耀的人离去。
「确实是绝色美人,不过……」
该怎么说呢?太强势了。
白珠虽然后半句没说出口,但阿榭碧也了然于心。从扇子后面突然出现的黑色大眼眸,显得些许茫然。
「倒是你这样悠哉,不要紧吗?」
白珠突然蹦出这句话,阿榭碧冷不防地回看她,正好撞上她略带愠色的目光。
「你是认为,我们不可能成为皇太子殿下的正室,所以不把其他人当作竞争对手吧?」
经白珠这么一说,阿榭碧宛如受到冲击般惊醒过来。说的也是,自己和其他三人是以互相角力为前提来到这里。
「我忘记了。」
「你忘记了?」
白珠称稍提高了嗓门,阿榭碧心头一惊:糟糕。
「那个……我是个乡下人,哪能跟白珠公主比?更何况说什么竞争对手,根本谈不上啊。」
即使阿榭碧心惊胆跳地连忙回答,但白珠的眼光只是愈来愈冷。
「再怎么说,你也是代表东国登殿,稍微有点志气比较好吧?」
白珠丢下这句话,便返回自己的房间。跟着她的随从老侍女,带着责难之色瞪了过来。这时阿榭碧才惊觉,自己好像把事情搞砸了。
「公主。」
听到低调内敛的唤声,阿榭碧沮丧得垂下双肩。
「卯古歧……怎么净是些令人一头雾水、莫名其妙的事啊?」
看到公主沮丧的表情,卯古歧咬住嘴唇,一脸懊恼。
「是我太天真了,我应该早点把宫廷之事告诉公主才是。」
接着,卯古歧请公主回殿换衣服再说,于是两人经过渡殿回到了春殿。因为已经正式收到钥匙了,这次可以大大方方进去。
内部装潢比想像中来得整齐俐落,意外地很像东家别邸的氛围。摆设得自然不做作的日用品也都是高级品,但都令人有怀念之感。只是原本应该是墙壁的地方,不知为何整面做成了枢门(译注:有门轴、一侧连着墙的门,非纸拉门),一打开就能看到外面,景致也相当不错。若是天气暖了以后一直开着,想必会很惬意吧?卯古歧一边打量宽敞的殿内,一边帮公主换好了衣服。这是阿榭碧来到这里以后,第一次能好好喘口气。卯古歧拿了坐垫在阿榭碧面前坐下,对一派轻松的主子说:
「阿榭碧公主,首先恭喜您顺利登殿,卯古歧衷心为您感到高兴。」
「谢谢—我可以这么轻松地说谢谢吗?其实很难称得上顺利吧?」
卯古歧深深地点头。
「别家的公主,个个都来势汹汹吧?因为她们都认为,自己才是会雀屏中选的人。这种事无论哪个朝代都一样。老爷要您和她们当朋友,坦白说是不可能的事。」
阿榭碧想起滨木绵跟她说的话,其中有一点她很在意。
「派阀是什么意思?方才滨木绵公主说,我和她是同一个派阀,所以要好好地相处。你记得这个吧?」
「记得。」卯古歧面有难色地低喃,向背后的侍女使了个眼色。「关于这件事,看这份资料说明比较容易懂。」
侍女打开了一份卷轴。这是汇整宗家与四家血缘关系的家谱。从上而下看下来,可以看出南家入宫的情况特别多。接下来是西家,而东家和北家则是少得可怜。
「当今金乌陛下的夫人只有两位,刚才晋见的大紫御前是正室,也就是赤乌,她是由南家出身的。」
南家,也就是滨木绵的家。
卯古歧用扇子指着家谱一角,看着阿榭碧说:
「大紫御前与当今陛下之间,只生了一位皇子。这位皇子就是前皇太子,也是当今皇太子的皇兄。毫无疑问的,他才是宗家的直系长子。到这里,您明白吗?」
阿榭碧在脑中整理人物关系,频频点头。
「嗯,明白了。」
「那么接下来,我来说明另一位夫人。这位夫人是您也很熟悉的藤波公主的亲生母后。她是侧室,生下了两个小孩。」
「就是藤波公主,和当今的皇太子殿下?」
「是的。而皇太子殿下和藤波公主的母亲,是西家出身的。」
「西家……」
也就是真赭薄的家。
「大约十年前,推崇兄宫(前皇太子)的南家派,和推崇皇太子殿下的西家派,发生政治斗争,使得其余两家也非得选边站不可。」
当时有不少人看不惯南家长年的专横残暴,一开始是因为南家利用外戚的立场,独占了与天狗的交易权,后来更是独占了许多特权,为所欲为。
「北家选择站在西家那一边。结果,西家的皇子从皇兄手上夺取了皇太子宝座。因此众人认为,东家也一定会靠过去西家那边……」
听到这里,阿榭碧有种不祥的预感。就年代来说,当时东家的当主,极有可能是和自己有渊源的人,而且关系深厚。
「难道是……」
「是的,正是您的父亲大人,他没有靠过去西家。」
父亲大人……
阿榭碧霎时浑身瘫软。
「怎么会这样呢?」
卯古歧先是回以毫无霸气的虚弱笑声,然后一脸倦容地说:
「好像是为了避免争端,在态度暧昧之际,就被认为是挺南家了。但实际上,老爷的立场是中立的。但不知不觉中,事态却演变成南家与东家对抗北家与西家的局势。」
滨木绵说的派阀,指的大概是这个吧?卯古歧一脸不悦继续说:
「可是,老爷一直强调他没有这个意思,偏偏南家当主的记忆力好像不太好……」
这时,阿榭碧明白滨木绵所言之意了。
「所以东家就变成心机很重的坏心肠?」
「是啊,结果被说成这样……」
两人默默对看了半晌,阿榭碧难过得都快哭了。
「我要回家去。」
「公主,千万不能软弱啊!」
无论如何,目前兄宫派和太子派的实力,处于势均力敌的状态。两家审惯思考后,认为打开这个僵局最有力的方法,就是这次的登殿。当上太子妃的公主,将成为下一位赤乌,而公主家就能确实掌握下一代政权。
「两家都赌上了各自的家族命运,送了公主进来,那就是滨木绵公主和真赭薄公主。」
阿榭碧叹了一口气。
「难怪她们不把我放在眼里,这也是理所当然啊。」
听了卯古歧的说明,阿榭碧也明白了那两人的态度。看到阿榭碧意志消沉的模样,卯古歧气呼呼地吊起眼角。
「没有这回事!」
就家世背景而言,四个人是对等的。
「譬如白珠的北家,这次来也是认真想夺取妃位喔。虽然北家过去入宫的人很少,但在山内可是武力最强的家族。要是白珠入宫的话,今后的政治版图一定会大翻转!」
卯古歧极力说服阿榭碧,告诉她选上太子妃的意义有多么重大。阿榭碧一旦入宫,东家一定能拥有绝大的权力。因此阿榭碧完全没必要小看自己,反而应该好好为东家着想,积极争取入宫的机会。
「一直以来,南家和西家太过嚣张跋扈,东家的公主好几次差点入宫,都是他们恶毒的手段阻挠……」
卯古歧说得咬牙切齿,几乎可以听到磨牙声。阿榭碧见状,吓得脸色有些苍白。这是自从她小时候独自出去赏花之后,首次看到卯古歧如此气愤。
卯古歧气得鼻孔喷气,吓得阿榭碧不由得倒退了几步。但卯古歧逼近前来,继续说:
「总之!恕奴婢僭越,我真的对阿榭碧公主抱着很大的期待。在东国里,一定也有不少人屏气凝神,期待您能人宫当王妃。」
「哦……」阿榭碧意兴阑珊地应了一声,想要离开这个场面。卯古歧似乎察觉到她的心思,双手用力往她肩头一抓,整张脸跟着凑过去。
「公主您不用担心!我卯古歧一定赴汤蹈火保护您!您绝对能赢得皇太子的宠爱!」
阿榭碧在心里嘀咕:「你要保护我是很好,可是在那之前,我可能就先被你杀死了。」
阿榭碧的肩膀被抓得痛死了。
翌晨。
阿榭碧昨晚太累了而提早上床就寝,却因兴奋过度迟迟难以入眠。她揉着惺忪睡眼,懒洋洋地起床,一早就被卯古歧骂个不停。
到川边净身完毕,回到春殿后,直接用早膳。
吃完煮豆稀饭配酱瓜的轻淡早餐,接下来要梳妆打扮。梳理头发、扑白粉、搽胭脂。阿榭碧的肤色不算黑,虽然没有白珠那么白,但沐浴过冷水,泛着樱红色的肌肤显得光滑细腻,惹人怜爱。白粉涂得太厚就显俗气,因此化妆也只是淡妆而已。
梳妆打扮完毕时,秋殿的使者来了,说是请阿榭碧公主过去参加一个简单的茶会,阿榭碧也答应了。
樱花宫里,连接各殿的走廊有「门」区隔着。从藤花殿通往春殿、夏殿的门称为「角徽门」,通往秋殿、冬殿的门称为「商羽门」。穿过这两扇门,便听到前方的秋殿传来热闹的笑声。卯古歧吩咐侍女先去通报,不久便收到「请直接进入秋殿」的禀报。
秋殿的建筑风格和春殿回然不同。春殿处处可以感受到木头的温暖,但秋殿的屋檐、圆柱、横梁等等全都涂上黑漆,而且幔帐和装饰用摆设的和服,全部以苏芳色统一,而刺绣的金花与家具上的种种金雕,无不金光闪闪、耀眼夺目。
「……好华丽哦。」
「只是单纯品味很差啦。」
阿榭碧惊叹之余如此低喃,卯古歧随即低声回了一句。
确实,一步之差,天壤之别。但是,以白壁为底映照出黑色、红色、金色的秋殿风格,确实显得相当讲究。若以品味很差来概括论断,多少显得偏颇。阿榭碧在侍女的带领下进入宫邸后,看到穿着美丽和服的侍女们,随意坐在格外鲜明的角落。一扇打开的枢门外,有着许多还长着硬芽的枫树。到了秋天枫叶转红时,所有的门都打开的话,想必美不胜收吧。
「欢迎啊,阿榭碧公主。请坐请坐。」
从上座招呼过来的是这间宫邸的主人——真赭薄。她穿着好几件重叠的苏芳薄样,姿态艳丽地倚着凭肘几。
「感谢您的邀请。」阿榭碧回礼后,环顾四下。白珠已经来了,但不见滨木绵的身影。不知道是没邀她来?还是被拒绝了?总之这次的聚会,滨木绵是缺席了。
从两人前面的火钵,和火钵中飘出来的馥郁香气看来,她们刚才可能在焚香。菊野察觉到阿榭碧的视线,笑眯眯地说:
「这还不到混合薰物那么夸张……只是真赭薄公主对冬殿公主的薰香有点兴趣。」(译注:薰香在奈良时代主要是宗教仪式上使用的香,到了平安时代,贵族们遵从家传的秘法制作薰香,变得乐于分享这种「混合薰物」。)
「因为我之前从没闻过这种香味。」
可能是丁香的味道太强了,真赭薄摇了摇扇子。对此,白珠身边的老侍女露出表面恭维、内心轻蔑的笑容。
「这也难怪您不知道,因为这是我们北家代代相传、以特殊秘法炼制的薰香哩。」
「这样啊?不过看起来很像黑方,大概猜得出是什么配方。」(译注:薰香名,香气是冬季结冰时的清香。)
真赭薄如此一说,老侍女霎时收起笑容,换成菊野得意洋洋哼笑两声,而旁边的真赭薄则是兴致全失般地离开火钵。
「我的薰香可是自己调的。」然后她还笑眯眯地问白珠:「你觉得如何呢?」
白珠被这么一问,面无表情地答道:
「我觉得,麝香有点太强……就整体来说,很像茉莉花的香气,但究竟是什么呢?」
「你还真懂啊。」真赭薄先是开心地夸奖她,接着说:「这是汀荆和黄双调制的。一定要用特定的比例调制,不然不会有如此甜郁的香气哟。」
听到这个,菊野炫耀般地补充说:
「这个汀荆啊,是从长在白水蛇背上的茨花采下来的。黄双则是用打从出生就只给予清水才能培育的鵺的双眼制成的。山内的三种珍贵薰香,奢侈地用了两种呢。」
接着更骄傲地补上一句:
「这些都是在西国采不到的东西。」
卯古歧在阿榭碧的身后,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真赭薄理应听不到这声叹气,却心情大好地回头看阿榭碧。
「那么,阿榭碧公主的薰香是什么香呢?」
「啊?」
之前只是心不在焉望着她们谈话的阿榭碧,顿时眨了眨双眼。她心想糟了,想要求助卯古歧,但为时已晚。她知道的薰香,只有卯古歧平常为她准备的东西。虽然没问过,但应该也不是什么东家秘传的珍贵薰香。
「那个……实在很抱歉,我对这方面不太懂。」
「『这方面』指的是?」
「例如丁香、麝香……我没用过这么昂贵的东西,也没做过混合薰物。」
「你是在开玩笑吧?」真赭薄语气尖锐地说:「东家连买香的钱都没有啊?」
「恕我冒昧!」卯古歧受不了真赭薄轻蔑的眼光,不禁大声插嘴。「我家公主用的香,是承袭先代的制法精炼,具有相当历史渊源的香。因为平常就在使用,所以公主习以为常了。」
「可是,竟然没有做过混合薰物?」
「这就宫乌而言是异常的。」
秋殿的侍女们在一旁窃窃私语。阿榭碧满脸通红地低下头去,卯古歧的火气更大了。
「我家公主生来体弱多病,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侍女们面面相觑,眼神仿如在说:「就算这样也……」整个气氛变得难以言喻地僵,此时机灵地改变话题的是菊野。
「身体不好,一定是体内累积了不好的气。女儿节快到了,到时候一定会好起来的。」
「对哦,是巳日之祓吧?」
这样阿榭碧就懂了。
上巳节,又称女儿节或人偶节,是将身体的灾厄污秽转移到人偶上,再将人偶放入河川流走的节日。因此,阿榭碧早就亲自做好人偶,偷偷放在身上了。
看到阿榭碧的表情开朗起来,菊野也安心多了,于是进一步夸赞起自己的主子。
「真赭薄公主,很会做雏人偶哟!」
「哎呀,讨厌啦,菊野也真是的。」
真赭薄笑得一副所言甚是的模样。阿榭碧则是很高兴自己能加入谈话,不由得插嘴说:
「我也很会做哟,现在也带在身上呢。」
现在也带着?众人不约而同地露出诧异的表情。但阿榭碧没注意到,只是飘飘然地从怀里取出造型朴素的小人偶。
「因为人偶可以替人消灾解厄,所以我经常带在身上,当作护身符……」
说到这里,有位侍女实在忍不住掩扇喷笑。犹如获得解放般,其他人也跟着笑了出来,个个笑到捧腹,无法遏止。
阿榭碧一个人处于爆笑的漩涡中,惊愕地睁大眼睛。卯古歧则脸色苍白,低下头去。阿榭碧看她那副模样,知道被嘲笑的是自己。可是,究竟有什么好笑的呢?她着实一头雾水。
「那是山乌办的『形代流』用的人偶吧?」
半带讪笑说出此话的是冬殿的老侍女。
所谓「山乌」,相对于象征八咫乌贵族的「宫乌」,指的是穿着粗布衣服的庶民。听到山乌这个字眼,白珠顿时止住了笑,整个愣住了,转过脸去。但是,「山乌办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们宫乌的女儿节,可不是那么低俗廉价的哟。」
真赭薄笑着说,然后用扇子指向自己的侍女。
「好吧,把我们的东西特别拿出来给她看吧。」
侍女收到指示后,不久便抱着某个东西回到席上。
轻轻放在阿榭碧面前的,是一尊大到可以用双手抱住的美丽人偶。
人偶的肌肤不晓得是用什么做的,非常光滑。身上穿的和服和真赭薄穿的一样,都是用苏芳染的赭红色绸缎做的。即便连指尖的精巧细致,都一眼就能看出是出自手艺高超的职人之手。
「这是三个月以前,我就亲手开始做的。」
真赭薄对这尊精致美丽的人偶感到骄傲,口气也愉快了起来。
「细小的零件则是早在一年前就委托人家做了。」
「和服的颜色,是真赭薄公主决定的哟。」
「真的,真赭薄公主的品味好高雅哦。」
侍女们也不掩骄傲之色,接二连三夸赞主子。白珠的侍女在一旁斜眼看着这一幕,嗤之以鼻地说:
「姑且不论这尊人偶是否精致美丽,但以宫乌来说,这很普通吧?如果各位不知道,我来告诉大家吧。『形代流』这种事,现在根本没人在做哟。」
对贵族而言,女儿节是祈愿家中女儿健康长大的节日。虽然将人偶放水流这个习俗没变,但现在人偶已经成为美丽的艺术品,美到令人舍不得当作「形代」,也就是代替人偶的主人放水流以消灾解厄。
「即使要代替公主,也不能是寒酸难看之物。每一家都是赌上自家威望,准备最好的人偶。」
如此做出来的人偶,让它坐在也是职人打造的豪华船上,由家臣之手放入河川流走。当然,之后会立刻收回,摆饰在房间里。但在河里流动的时候,有些人会专注眺望穿戴美丽的人偶,也就是宫乌的青年们。正值婚嫁年龄的公子们,将深闺的千金小姐姿态和美丽人偶重叠在一起,幻想着将来的伴侣。实际上,上巳节过后,美丽人偶的主人确实会收到不少情书。因此樱花宫的女儿节,是一年五大节日中(译注:五大节日为,人日节、女儿节、端午节、七夕、重阳节)唯一没有规定皇太子来访的节日。
另一方面,庶民人家的女儿平常就能和男子见面,因此不需要做工精致的美丽人偶,而会做阿榭碧拿的那种把脸画在木片上、用色纸简单做成和服的纸人偶。因此,宫乌的女儿节称为人偶节,不叫形代流。
卯古歧听了冬殿侍女这番说明,才首度明白这件事。
「我的天啊,居然连女儿节都不知道。」
在笑个不停的侍女当中,有人纳闷地这么说。
「她真的是东家的千金小姐吗?」
「居然没有做人偶给她。」
「会不会是被她父亲大人讨厌了?」
此时,真赭薄不晓得是维护阿榭碧还是怎样,半笑着说:
「不过,这种朴素的感觉,或许反而比较适合阿榭碧。即使对宫乌来说是粗俗之物,但对乡下来的人而言,或许反而太过高级呢。对吧?」
哈哈哈哈!顿时响起女人们高亢尖锐的笑声,久久不散。
在穿戴得璀璨夺目的美丽人偶旁,阿榭碧自己做的纸片人偶显得格外凄凉。
这些无情的冷嘲热讽,一句句深深刺进阿榭碧的心。当她低下头泫然欲泣时,突然听到匡啷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摔破了。
「抱歉,失礼了。」
一脸满不在乎说这句话的是白珠。仔细一瞧,白珠打翻了手边的茶器,正好撞上了火钵。
「这是真赭薄公主很喜欢的青鹭印茶器耶!」
「天啊!」
真赭薄责备地瞪了一眼尖叫的菊野,然后露出僵硬的笑容说:
「打破了也没办法。请别放在心上。」
「我就知道真赭薄公主宽宏大量,一定会这么说。」
白珠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一声不响地站了起来。
「里面空气有点混浊,我要去外面透透气。」
白珠命令自己的侍女收拾容器碎片后,看向阿榭碧。
「阿榭碧公主,陪我出去透气好吗?」
「好……」
阿榭碧明白,白珠是在帮她解围。
不过,她应该不是故意打破茶器吧?但是,她确实化解了刚才的气氛。阿榭碧等不及把话说完,便追着白珠后面出去。
到了听不见真赭薄她们声音的渡殿上,白珠停下脚步。
「白珠公主,谢谢你叫我一起出来,帮了我一个大忙。感激不尽。」
「你就别谢了。我并没有想帮你的意思。」
白珠依然背着阿榭碧,若无其事地说道。接下来她似乎陷入了沉思,半晌之后低喃道:
「不过,也是啦。但我不是要跟你讨人情才这么说,我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接着她回头说:「能不能请侍女回避一下?」
站在阿榭碧后面的卯古歧,明显地摆出不情愿的样子。
「卯古歧?」
「知道了……那我就回避一下。」
卯古歧粗鲁冷淡地行了一礼,走过白珠身边,离开了这里。白珠确定自己的侍女也离开后,将脸凑近阿榭碧。
「我希望你能放弃入宫。」
「咦?」
阿榭碧睁大眼睛。
万万没想到,登殿第二天就有别家公主叫她退出。若白珠此话当真,这个请求也太自私了。阿榭碧霎时以为白珠在开玩笑,但白珠的眼神认真到令人畏惧。
「或许你会认为我突然在说什么疯话,但我和你的立场本来就不一样。根据我所听到的,你的家人对这次登殿似乎不感兴趣,这一点你应该最清楚才对。」
白珠很快地继续说下去:
「没有任何准备就被丢到这种地方来,最犹豫迷惘的应该是你自己吧?我不认为东家期待你入宫。但我们北家和东家不同,北家将命运全赌在这次的登殿上。为了这件事,从我出生以前的好几代就开始准备了。所以我和你的心态与立场应该并不相同吧?」
阿榭碧的脑海中顿时浮现在东家祝贺她登殿的男仆们,以及昨晚卯古歧的表情。阿榭碧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可是,我也是受到大家期待的。
「我……」
「即使你没有入宫,东国的人也会原谅你的。但我就不同了。所以拜托你,请你放弃这次的入宫。」
就在阿榭碧不知如何回答、紧张得喘不过气时,有个人影蓦地出现在白珠后面。
「——竟然说出如此自私的话啊,冬殿。」
这个丝毫不隐藏怒气的声音,来自阿榭碧爱慕的藤波宫。白珠脸上稍显惊讶之色,但是和藤波面对面时,完全看不出惊慌。
「我只是逗着她玩的,藤波公主殿下。」
「我听起来可不是这样。」
藤波用力翻动紫色的衣袂,反驳白珠。
「你要知道,你或许是开玩笑,但春殿若当真的话,就不是能一笑置之的事。若演变到这种地步,岂止是东国,连我都会与你为敌,这点你可千万不要忘记。」
白珠没有回答她,只是带着依然看不出心思的笑容,优雅地欠身走人。老侍女随即跟着离去。直到目送冬殿一行人快步走进秋殿之后,藤波的表情才松了一口气。
「啊……真是的。姐姐,你不要吓我啦!我差点吓破胆耶!」
阿榭碧只是茫然看着吓得把双手贴在脸颊上的藤波。正当阿榭碧一头雾水之际,有人苦笑拍拍她的肩。
「是我去叫藤波公主来的。」
「卯古歧?」
白珠把卯古歧赶走后,她立刻去藤波那里讨救兵。能够介入四家公主密谈的人,确实只有藤波。
「刚好那时我也正想去找姐姐,真是太幸运了。如果你刚才傻傻地回应了,万一后来发生问题,后果会不堪设想。」
「没错,公主殿下说的是。阿榭碧公主也不要再傻傻地把我支开了,您该不会答应冬殿公主了吧?」
阿榭碧连忙摇头否认,但心中依然耿耿于怀,总觉得白珠的认真依然回荡在空气中。刚才紧张到令人喘不过气的感觉,留下了难以言喻的不安阴影。
「对了,藤波公主殿下,您找阿榭碧公主有事吗?」
听到卯古歧这句话,藤波露出欣喜之色。
「我想给姐姐看一样东西。」
「那么,我去跟秋殿讲一声吧。」卯古歧再度确认:「没问题吧?」阿榭碧二话不说点头了。不用回去秋殿是好事,想必卯古歧内心也松了一口气。
卯古歧回去秋殿之际,藤波带阿榭碧去藤花殿。
「对了,藤波公主,您的随从怎么没来?」
总是跟在藤波身边的泷本不见了。藤波轻轻地吐舌,窃笑了两声。
「我是背着泷本来的,因为要给姐姐看的东西有点小麻烦。来,往这里来。」
藤波说完随即走去,阿榭碧紧跟在后,但不知道藤波要去哪里。藤波毫不迟疑,快速往藤花殿后面前进。
「等等我啊!」
藤波究竟要去哪里呢?阿榭碧也知道,藤花殿的后面就是宗家的居住区域,说得更白一点就是通往后宫。朝着错综复杂的走廊继续前进,到了目的地,藤波终于停下了脚步。
岩壁上镶了一扇大门。
藤波终于回头看阿榭碧,将食指竖在唇上,再从怀里取出一把古老的钥匙。藤波轻轻地晃了晃钥匙后,将钥匙插进门扉,接着传来「喀嚓」的金属声,不久传出一声响亮的「喀锵」。
「打开了!」
往她的手看过去,一个比她手掌大、沉甸甸的锁被打开了,门栓也垂了下去。但这扇门既然是上锁的,就不是阿榭碧该进去的地方。当她正在犹豫该怎么说才能不伤害藤波的心情之际,藤波已经一溜烟走进那扇打开的门。
「藤、藤波公主!」
阿榭碧一惊之下大声叫唤,得到的回答却是低声的「小声点」。接着藤波战战兢兢抓起阿榭碧的手,硬是把她拉了进门。
「不要紧啦,别被发现就好了。」
藤波促狭地笑说,这里是宗家收纳宴会使用的器具的房间。
「这里很少人来,应该不会有人才对。」
反过来说,阿榭碧果然来到了禁止进入的地方。
「可、可是……」
阿榭碧万分犹豫,担心马上就会被骂。但藤波接下来说的话,使她闭上了嘴巴。
「其实,我想给你看的东西是长琴。」
长琴是一种只传给东家,以秘传的演奏法演奏的乐器。
藤波说,她以前在这里看到长琴就很好奇,所以一直想让阿榭碧看一看。但没有金乌的允许,这里的东西是严禁带出的。因此藤波施展苦肉计,偷偷借了钥匙,把阿榭碧本人带到这里来。
房里有点昏暗,朦胧的光线从许多镶嵌格子的小窗透进来。房间比想像中来得大,高高的天花板架设了很多结实的架子。阿榭碧觉得被吞噬在宽广无比的仓库里,只好默默地随着藤波走去。藤波的双眼绽放出期待的光芒,始终一脸兴高采烈的样子。
「宗家竟然有长琴,吓了我一大跳呢!我想这一定有什么缘由。可是到底是怎么样的乐器呢?我想姐姐一定知道。」
藤波想听听这个琴声,希望阿榭碧弹给她听。
「可是,明明有很多比我厉害的乐师……」
阿榭碧是个从小没有什么书籍可看的孩子,为了弥补这个不足,家里给了她很多乐器。其中,长琴更是已故母亲的拿手乐器。即便母亲的面容逐渐淡去,但以前母亲取代摇篮曲所弹奏的琴声,依然深深留在阿榭碧的心里。因此长大之后,阿榭碧特别喜欢长琴也是很自然的事。因为有这层背景,所以能见到过去没看过的长琴,难免有些许兴奋涌上心头。
阿榭碧无法违抗藤波,纵使有些畏缩,也只好随着藤波在架子间来回走动。这里放了许多高档的陶瓷器与银制的装饰品,但就是没看到像乐器的东西。阿榭碧担心离开藤花殿太久,卯古歧可能会起疑,不由得忐忑起来。此时,从远处传来呼叫藤波的声音,把两人吓得面面相觑。
「藤波公主,这次就放弃吧,下次再来怎么样?」
藤波应该也听到了侍女的呼叫声,却露出不愿放弃的表情。
阿榭碧依据经验知道,这样只会让藤波更固执。
「不行!下次不晓得要等到什么时候……」
藤波开始使性子,但侍女的声音已经愈来愈近。眼看藤波就要哭出来了,阿榭碧下定决心。
「好吧,藤波公主,您先暂时出去一下。」
出去应付一下侍女,再回来就行了。
「在您回来之前,我负责找。」
虽然有点不甘愿,藤波姑且答应了,在侍女们发现之前先露个脸。
「我会把锁开着,要是你找到了,就到外面等我喔。」
「好的,我知道了。希望您尽早回来。」
「当然。」
砰一声,门关上了。听着脚步声愈来愈远,阿榭碧靠在门缝透出微光的门扉上松了一口气,垂下了双肩。要是被泷本发现自己一个人在这里,一定会被严厉训斥。想都没想到会碰上这种事,但叹气也于事无补。阿榭碧打起精神,走向无数的架子。
藤波出去之前说过可能放置的位置,阿榭碧往那个方向走去,窗户很少,而且是更里面的地方。因为实在太暗,所以设了几盏灯。昏暗且靠不住的灯光,显得朦胧而幽暗。阿榭碧生怕袖子碰到东西,走得小心翼翼。在淡淡的灯光下,她忽然发现放在架子之间的走道尽头,好像放着什么东西。
那个东西朦胧地浮现在一片幽微的昏暗中。
细微的灰尘反射着灯光、闪闪发亮地飞舞着,而镇坐其中的无疑就是拥有流畅的线条轮廓、阿榭碧所熟悉的乐器——长琴。
宛如被吸引过去一般,阿榭碧走上前去,用手指轻轻一摸,温柔而熟悉的触感立即传遍全身。这是供人弹奏而收在这里的吗?琴弦已经绷好了。试着用指甲轻轻一拨,即便没有调弦,音色也美到令人惊艳。这张琴的音色比阿榭碧的琴来得温润,回音也更为深远。
这是一张造型简约朴素、几乎没有多余装饰的长琴,唯一雕刻的图样,只有樱花和彩霞的纹样,不过雕刻得非常精细,触感也相当柔和。感觉是个很能体现主人的意图,质地朴拙的乐器。
阿榭碧太过感动,叹了一口气。
这真是以前从未见过的美丽长琴。
阿榭碧陶醉到忘记自己的处境,对于能遇到这张意想不到的长琴感到非常兴奋。
终于,她不由得一如往常般随心所欲地弹奏了起来。这一弹,刚才心里那些不舒服的感受,也都全部烟消云散了。阿榭碧不禁苦笑,自己也太单纯了。
此时,不知从哪里传来沉稳的声音。
「你在笑什么?」
阿榭碧惊缩起身子,因为这个声音很明显不是女性。
抬头一看,飞进眼帘的果然是一名男子。穿着白色薄衣,装束相当清爽。幽暗中,他靠着柱子看向这里。
蓦地,阿榭碧陷入混乱。
想都不用想,这里禁止男子进入,唯一的例外是这座樱花宫的男主人——皇太子殿下,或是宗家的人,但也仅限于亲自晋见大紫御前并得到允许的人。这些拢本之前都说过了。这个时间点能在这里出现,想必是身分地位很高的人。阿榭碧不知如何是好。正当她愁困沉默之际,男子潇洒地走了过来。
男子走向靠窗处,因此大概看得出来长相。
面容尊贵秀气。光线只明显照出嘴巴部分,肤色秀丽有如女子,唇形美好,唇色偏淡,非凡的气宇更显露出是位出身高贵之人。
「刚才听到优美的琴声,所以过来看看。」
阿榭碧看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但看得出他在笑。
「弹得好极了。」
男子的声音沙哑沉静,但同时也非常柔和。因为不知他的身分,阿榭碧不敢贸然应对。即使如此,若冷淡以对,也生怕招来麻烦。
「感谢您的夸奖,我很高兴。」
阿榭碧稍稍提高了音调,脸上的微笑是真心的。而男子回应的微笑,不知为何有点飘渺,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话说,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在这种地方?」
他还说,这里是禁止进入的宝物库。阿榭碧霎时脸色铁青。
「这……这里是宝物库?」
藤波一定知道,只是不敢说。难怪有如此罕见的乐器。自己有欠思量而触摸的这张长琴,想必也是宗家的宝物之一。「啊!对不起!」阿榭碧惊叫一声,伏跪在地。
「听说这是珍贵稀有的乐器,不由得就……是我太轻率了,请您原谅。」
「不不不,」男子连忙挥挥手。「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非但不责备你,能够听到久违的优美琴声,我还想向你道谢呢。」
听到男子语中带笑地这么说,阿榭碧深深吁了一口气,觉得放心多了。但是,男子是怎么看阿榭碧呢?他有点为难地补了一句:
「可是,进入这里的事,还是保密比较好。幸好第一个看到你的人是我,要是被泷本她们看到了,一定会变成大问题。」
阿榭碧再度被自己做的事吓到,虚弱地再三磕头道歉。
「我错了,真的很对不起……」
「别再道歉了。不过,或许有人听到琴声往大门来了。来,过来,我带你从这里出去。」
男子温柔地招手。阿榭碧踩着踉舱发抖的步伐跟上去。
「你是春殿的人吧?还是双叶公主的侍女?」
阿榭碧用力摇头。
「实在很难为情……其实我是春殿的主人。」
「你说什么?」
看到男子震惊的模样,阿榭碧窝囊地低下头去。
「那个……因为发生了无可奈何的事,所以我代替姐姐来。」
「啊,所以……」男子理解般地低吟,「可是如此一来,我就对你太失礼了。请你原谅。」
「不会。」阿榭碧支支吾吾地继续说:「说什么失不失礼,我连您是谁都不知道呢。倒是我岂止是失礼,还擅自做了这些逾矩的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阿榭碧结结巴巴说完后,男子显得有些狼狈。
「不,我并不是那么……令人戒惯恐惧的人。我只是奉金乌陛下之令来取浮云,区区一个下人而已。」
区区一个下人,竟有如此的贵族气宇?阿榭碧左思右想,明白了这是男子的好心体恤。除了表示理解之外,也顺便问了「浮云」是什么?男子先是犹豫了半晌,然后告诉阿榭碧,「浮云」指的就是那张长琴。
「有时候,朝廷的管弦音乐会中会用到它。」
「原来是这样啊。」
阿榭碧暗忖,难怪保养得那么好。
就这样自然地聊着聊着,男子往几个架子之间走去。在墙壁与架子之间,隐藏了一扇门,但乍看之下看不出是门。男子打开通道口的门。这个门很小,必须弯腰才进得去。可能是一条平常没有使用的通道。
「从这里,应该能通到藤花殿的走廊。可是,听清楚了。你来这里遇见我的事,绝对不能跟任何人说哟。」
「我明白了。感谢您各方面的关照,真是感激不尽。」
男子按着门让阿榭碧进去。阿榭碧穿过那扇门时,闻到男子袖口传来的馥郁香气。感觉到背后的门关上时,阿榭碧调整姿势,环顾四周。可能是从暗处忽然来到明亮的地方,霎时感到一阵目眩。这里看起来不像是刚才经过的走廊,但稍微再走几步,就看到了熟悉的中庭。阿榭碧吁了一口气,紧张的心情顿时消除了。只是她在走廊上愈走愈害怕。藤波离开宝物库也很久了,万一卯古歧发现春殿公主不见了,大呼小叫地找人怎么办?希望藤波能帮忙应付过去……
「阿榭碧公主!」
突然有人大声喊自己的名字。阿榭碧惊愕地抬头一看,眼前冲上来抱住自己的人,并非熟悉的侍女。
「啊,太好了。我找您找得好辛苦!藤波公主叫我请您立刻过去,可我到处都找不到您。」
「等等,你是宗家的侍女?」
面对一直抱着自己喋喋不休的侍女,阿榭碧深感困惑,不禁大声地问。这大声一问使得侍女回过神来,连忙放开阿榭碧,倒退了两步。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太高兴,乐昏头了。」
说这话的是个年龄和阿榭碧相仿的年轻侍女。肤色健康,脸上有着淡淡的雀斑。
这位名叫早桃的侍女是来传达藤波的指令,请阿榭碧立刻过去。
「因为听说皇太子殿下来到了附近,可能会通过赏花台下。」
「皇太子殿下?」
阿榭碧吓得睁大双眼,早桃则是脸泛潮红。
「快,请您赶紧过去吧!卯古歧夫人也在找您呢!」
被早桃快速拉回藤花殿后,卯古歧一看到阿榭碧,便露出厉鬼般的表情过来兴师问罪。
「公主!您刚才到哪里去了!」
看来藤波说的话没有唬过她,她到处在寻找阿榭碧。
「藤波公主说她在途中就和你分开了,所以我去春殿找您。可是您不在那里,我从洗手间找到了厨房……」
卯古歧明明说「等回去再好好骂您」,所以背后传来的嘀嘀咕咕的声音,应该是她在自言自语吧。离开藤花殿、穿过几个渡殿后,来到可以看到整片樱花树的透廊(译注:连结寝殿的殿廊,两侧没有墙壁,只有柱子和栏杆形成的走廊)。樱花还是含苞状态,但绽开之后想必非常美丽。阿榭碧将手搭在高栏上往下一看,看到一座像是舞台的东西。
「哦,这不是阿榭碧吗?」
听到充满威势的声音,阿榭碧抬头一看,回廊的前方站的是一派闲适风情的滨木绵。她将自己的和服铺在地上,坐在上面,一只手拿着瓢箪,一只手拿着红漆酒杯,正开怀畅饮。
「你待在那边,对面的人可会把你看得一清二楚喔!」
滨木绵喊她过来。阿榭碧走近一看,从她的前面到舞台另一端确实挂着帘子。因为赏花的时候乐师和舞娘都会登上舞台,为了不让他们看到樱花宫的公主们,便会把御帘垂下来。
「白珠和真赭薄那家伙也在那边喔。」
顺着滨木绵的指尖看过去,阿榭碧霎时大惊失色。看到阿榭碧吃惊的表情,滨木绵露出坏心的笑容。
「看来你在日前秋殿举办的茶会上,立刻就被欺负了呀。」
「才没有呢!」阿榭碧有点闹别扭地顶回去。
「少骗人了。你既没有学识,又没有才华,她们不可能乖乖放过你的。老实说,你长得相当漂亮,要有自信啊。」
她完全一副在消遣阿榭碧的样子。再加上刚才那件事的余波荡漾,阿榭碧脸色一沉。
「漂亮的是真赭薄公主吧?哪像我,这头褪色、泛白的头发……」
坦白说,来到这里以后,阿榭碧深深觉得自己容貌大不如人。她完全无意抱怨父母给的身体,只是在这个乌黑直发代表美丽的宫中,自己的头发只能说是异端。
不过,滨木绵听了之后哈哈大笑。
「你的头发不叫褪色泛白,那叫做『香色』。要说另类独特的发色,真赭薄的也算吧?不见得典型的美女才算美喔。」
滨木绵更笑着说,这是抢夺其他三家地位的大好时机。
「白珠会那样气呼呼的,一定是嫉妒你的美貌。」
「啊?」
滨木绵由上往下俯视阿榭碧睁大眼睛的脸。
「那女孩打从出生开始,就被培育成将来要当皇太子的正室,所以神经比别人过敏,也是无可奈何。」
阿榭碧终于反应过来了。
「原来……她在嫉妒我啊?」
阿榭碧完全想不到的可能性,滨木绵轻而易举便点了出来。
「应该错不了。拿我来说,如果你是我的情敌,我大概也睡不安稳。」
说得像在开玩笑,但是神情暗指皇太子不是她的恋爱对象。
「好了,你就别想太多了。」滨木绵敲了敲阿榭碧的头,立刻为她斟酒:「喝吧!」就这样又是喝酒又是唱歌,笑笑闹闹。阿榭碧虽然提醒自己要有分寸,却也不经意放松了下来。不一会儿工夫,阿榭碧发现自己的心情确实轻松了许多。
当她惊觉到,这该不会是滨木绵在关心她吧?此时,回廊深处忽然传来尖叫声。
「来了、来了!」
「皇太子殿下来了!」
滨木绵低喃一声「终于来了啊」。阿榭碧瞥了她一眼,立刻探出栏杆外。
有个人影带着两三位随从和侍仆,从舞台旁边走过来。在一身黑衣装束的护卫中,端正却不矫揉做作的一袭淡紫,令人觉得格外炫目。
「那是……」
「皇太子殿下。就是我们亲爱的天子的御子。」
滨木绵还消遣了一句「你看上他了啊」,但阿榭碧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从她的角度看不清皇太子的脸。但不知为何,阿榭碧强烈地觉得看过这个人。
为什么呢?总觉得看过同样的光景。
一直以来,自己几乎没有外出过。除了一个例外,那就是小时候自己偷偷跑去边境赏花。
「啊!」
阿榭碧不由得低声惊呼。这个声音不可能被别人听见,但在下面的皇太子却忽然停下脚步,抬头往上看。
由于不是近距离。皇太子应该只看得到映在硬挺御帘上的影子。可是,皇太子究竟在看什么呢?甚至还露出浅浅的微笑。
霎时,阿榭碧忽然陷入了一种错觉,好像遮住两人的碍事御帘和其他人都飘到了远方。
原来是附近刮起了一片樱花雪。
樱花带着淡淡粉色,在往下看与往上看的两人之间形成了一道漩涡。
一袭罕见的紫衣令人印象深刻,但更令人无法转移目光的,是那双看向自己的凛然眼神。
惊愕、感动、泫然欲泣的冲击,发抖的双手。
那时候,自己明明还未满十岁……
「怎么啦?看到什么在意的东西吗?」
听到这个声音而回过神来的时候,樱花雪和抬头看这里的人都不在了。樱花也依然是含苞状态,离绽放还很远。在侍女一片兴奋的气氛中,阿榭碧看到滨木绵摆着一张臭脸往下看,忽然清楚地想起这里是哪里、自己在做什么。
「不好意思,你刚才说什么?」
「刚才皇太子忽然停下脚步,往这边看过来,随从一定很困扰吧?但他还是我行我素,依然是个旁若无人的家伙啊。」
和滨木绵的冷言冷语相反,阿榭碧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脸颊也火热得难以控制。虽然皇太子一行人已经背向这里走去,但光只是背影,也足够让阿榭碧胸口发疼。
「滨木绵公主。」
她好不容易说出话来,但声音却难堪地发抖。
「实在很不好意思,我有点不太舒服……」她接着又问,「我可以先走吗?」
滨木绵毫不在意地说了声好。
「是不是喝醉了啊?」
「没事,只要躺一下就好了。」
卯古歧在一旁也出言关切,阿榭碧用力点点头。回到春殿后,阿榭碧就这样关在房里,不让任何人看到她的脸。
「原来是皇太子啊……」
只是这样轻声低喃,脸颊就热得如火烧。
原来是皇太子。那时候的男孩,原来是皇太子啊。
「这不是真的。」
不过,错不了,这是真的。虽然从那么远的距离不可能确认脸庞,但光只是这样就能确定了。绝对错不了。
体内好像着火般地持续发热。寝室外传来内敛的声音:
「阿榭碧公主,您的身子不舒服是吗?」
阿榭碧想起这个声音的主人,顿时愣住了。
「早桃?你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滨木绵公主叫我过来看看您的情况。卯古歧夫人也在准备汤药了喔。」
早桃接着又问「您还好吧」,声音听起来是真的很担心,好像快哭出来似的。卯古歧虽然仇很担心,但比较偏向于担心阿榭碧的身体,而不是她的心情,因此让阿榭碧不是很舒坦。
阿榭碧从寝室出来时,早桃吓了一大跳。
「出了什么事吗?您的眼睛好红哦!」
被这么一说,阿榭碧连忙擦拭眼角。
「没什么啦。我想稍微和你聊一下,可以吗?」
「当然可以。」但早桃对于阿榭碧的请求,显得有点仓皇失措。
「早桃是宗家的侍女吧?」
「本来是宗家的侍女没错,不过现在是夏殿的侍女。我原本是藤波公主的侍女,为了配合登殿,被派到夏殿去。」
「那,你有没有见过皇太子?」
可能是终于理解了,早桃放心似地点点头。
「有啊。因为皇太子偶尔会来看藤波公主。」
早桃还说,皇太子以前身子很弱,年少时期在后宫度过。
「所以皇太子和藤波公主感情很好,现在也常常会带伴手礼来看公主。」
「你说他以前身子很弱,这是怎么回事?」
「照理说他应该交给太上皇扶养,但身子弱到没办法进殿。」
所以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待在女眷的宫琅里。后来太上皇也驾崩了,所以实质上负责教育皇太子的是母方的西家。
「那么,他不太能去别的地方罗?」
「不,没有这回事喔。」
早桃耸耸肩继续说:「像是现在,到外面走动完全没问题。」
「皇太子去了西家以后,病情稳定下来了,好像经常四处游走,可能也去过东领呢。」
说到这里,阿榭碧的脸反射性地红了起来。早桃见状不禁低吟:难道……
「阿榭碧公主,您有见过皇太子吗?」
因为脱口而出问这话的是年龄相仿的早桃,让阿榭碧觉得可以放心跟她说。阿榭碧一直希望能找个不会大肆嚷嚷的人,说说心里的话。
「我跟你说,我小时候曾经有一次独自溜出家里。听说樱花已经绽放了,但春寒料峭,风还很冷,所以卯古歧不肯带我去。」
阿榭碧小时候并非是个强悍到胆敢违抗卯古歧的孩子,反倒总被夸奖乖巧懂事。纵使如此,她还是耍了孩子气。
「有一天,我发现经常出入我家的男仆把后门开着没关。平常我不会去理它,可是从那里看到的樱花实在太美了。」
于是,阿榭碧趁卯古歧俞未发现之际,偷偷溜出去看樱花。地点在东领边境的危险山崖上。这里的河川原本水势凶猛,但后来水量渐渐变少,如今已变成一条小河流。
东领边境的山崖上长了很多樱花树,简直美不胜收。
「我最想看这片樱花,所以走到了山崖附近,结果突然听到一阵笑声。」
转头定睛一看,对面山崖下有两个小小的人影。看起来应该是小孩子,抱着岩石,元气十足地不晓得在说什么。其中一个人,腋下夹着罕见颜色的衣服。
「他带着紫色的衣服。」
说来难为情,阿榭碧刚刚才懂得这个颜色的含意。但早桃似乎立刻就明白了。
「那应该是皇太子殿下吧?」
「大概,错不了。」
那是阿榭碧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如此美丽的少年。纵使经过了十年的今天,依然没变。他那种独特的气质,和家中男仆的儿子们有着明显的差异。
「后来,卯古歧来了,把我痛骂一顿,我就立刻回家了。」
可是,她多年来一直难以忘怀。每当樱花盛开总会想起他,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由于那幅景象太没有现实感了,阿榭碧一度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没想到,那竟是皇太子……」
阿榭碧的吐息很自然地掺杂了甜蜜氛围,早桃目不转睛地凝望阿榭碧之后,轻声说:
「您喜欢皇太子殿下是吧?」
霎时,阿榭碧的脸颊热了起来。虽然无法回答「是」,也无法回答「不是」,但早桃似乎已经察觉了。早桃露出一副可以理解、又觉得佩服的表情,用力点点头说:
「我明白了,早桃会全力协助阿榭碧公主。」
「说什么协助,你可是夏殿的……」
早桃摇摇头,打断阿榭碧的话。
「真要说的话,我可是宗家的人。藤波公主已经下令,要我过来服侍阿榭碧公主。我的主子是阿榭碧公主,而不是滨木绵公主。」
早桃脸色一沉,继续说:
「而且,夏殿的气氛有点怪。就算藤波公主没吩咐我,我对滨木绵公主和夏殿的侍女们也都没有好感。」
阿榭碧对这种说法感到好奇,于是反问:
「气氛哪里怪了?」
「夏殿的侍女和滨木绵公主,彼此好像互不理睬。」
关于这一点,阿榭碧也有印象。夏殿的侍女确实很多都摆着一张臭脸,沉默不语。南家来的侍女和宗家派的侍女之间,或许有很大的鸿沟。
「所以,阿榭碧公主,请让我留在身边服侍您。我什么事都愿意做。」
早桃说这番话的眼神,带着无限的真挚。
「我知道这么说很失礼,可是我被您的心情感动了。因为之前听滨木绵公主说过,所以就更感动了。」
早桃说,不是以政治的道具,而是以纯粹的恋爱结果入宫也很好。
「我弟弟不久之后就要变成『山内众』,也就是进入宗家近卫队的培训所。这样我就能写信问他皇太子的情况。身为宗家的侍女,我其他方面也有很多可以效劳之处。」
早桃打从心底想帮助阿榭碧。阿榭碧从早桃身上,感受到从未有过的亲密感。
「谢谢你。可是不用去想入宫这么夸张的事,我只要你能常常陪我聊天就够了。」
听到「夸张」二字,早桃差点要反驳,可是听到接下来的话,使她脸上闪耀着光芒。
「我当然愿意,只要您不嫌弃。」
「我怎么会嫌弃你?千万别这么说。我一直希望有个和我年龄相仿的谈心对象。有你陪着我,真的太好了。」
阿榭碧接着说「就像朋友一样」。早桃虽然深感惶恐,但也露出喜悦的笑容。
女儿节结束后,藤波立刻说要送阿榭碧一个礼物。阿榭碧被叫到藤花殿,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张极品长琴。阿榭碧发现琴身有个似曾相识的图样,不禁大吃一惊。
轻轻地抚摸琴身的侧面,是樱花与彩霞——确实是「浮云」。
但那名男子说过,「浮云」是朝廷偶尔会使用的琴。因此阿榭碧心生惶恐,不知是否该收下如此贵重之礼。但藤波心情大好,斩钉截铁地要她别客气,尽管收下。
「因为宗家的人拥有长琴也没有用,我请陛下送给你,他很干脆就答应了。」
阿榭碧开心得不得了,想立刻弹奏这张琴,便将它搬回了春殿。卯古歧看到「浮云」显得相当惊讶。她暂时什么都没说,宛如被迷住般凝视阿榭碧的手。
「浮云」依旧很美,音色也不混浊,保持着最佳状态,没有任何异样。正当阿榭碧纳闷卯古歧为何如此在意这张琴,卯古歧叹了一口气,静静地说:
「万万没想到,有再度见到这张琴的一天。这张琴,是我以前侍奉的公主的琴。」
「这张琴?」
「是的。因为种种原因,后来成为宗家的东西。」
「那位公主的品味很好啊。我也很喜欢这张琴,我会好好珍惜它的。」
阿榭碧天真无邪地笑着说,卯古歧听了感慨良多,语带哽咽地低声说:
「好的,我想那位公主一定也会很高兴。」
阿榭碧细心保养「浮云」之际,天色也逐渐转暗了。年轻侍女要在鬼火灯笼点灯,却遭心情恢复平静的卯古歧出手制止。
「阿榭碧公主,您知不知道樱花宫里的宫殿,为何分别称为春殿、夏殿、秋殿、冬殿?」
卯古歧戏谑地说道,阿榭碧摇摇头。
「不知道耶。但如果没有原因,应该叫做东殿也可以吧?」
「您说的没错,其实刚开始是这么叫的。」
卯古歧到此暂时打住,双手拍了「啪啪」两声。
侍女们听到这个声音,一起站了起来。
「其实宫殿的格局和摆设,每一项都是遵照历代公主的喜好精心打造出来的。从日常用品到庭木,甚至是房里看出去的风景,都是照公主的想法做出来的。」
「风景?」
「是的。」
此时,侍女们立刻机灵地卷起御帘,打开枢门。
月亮出来了。
门一打开,青色的光芒随着春天的夜气一起飘了进来。阿榭碧眺望着投射在竹帘上的影子时,视野的边缘掠过一缕白色,不禁抬头一看。
是花瓣。
阿榭碧一时无语,往高栏走去。外头很亮,但不只是因月亮出来的缘故。阿榭碧环顾四下,感动到说不出话来。
朦胧的月光映照出白色璀璨、盛开的樱花波浪。
一眼望去,整片山的坡面都覆盖着樱花。徐徐吹来的夜风,带着浓郁的花香。阿榭碧说不出话来,总觉得一旦说出「这是何等美丽啊」,感动就会变得很廉价。无论用什么言语赞叹,结果都是一样。
「东家代代的公主,最爱的就是樱花。」
卯古歧悠悠地说。
「这是最爱春花的公主们,历经了数百年打造出来的景观。于是,后来大家都把这座春天最美丽的宫殿叫做春殿。」
卯古歧问了一句「很美吧」,阿榭碧没有回答,因为答案不言自明。阿榭碧默默坐在长琴前,怜爱地抚摸琴面。从指甲熟练按在弦上开始,再以优雅的动作配合琴音,静静地弹奏起来。
簌簌飘舞,簌簌飘舞。
优雅凄美的琴声,融化在淡淡的月光里,飞上天际。
樱花开了。
月儿出来了。
琴声流动如甜美之水。
这个光景,这一切美得犹如一幅画。
啊啊……
蓦地,阿榭碧察觉到。
所以,我在这里。
双叶无法弹奏这张琴,所以在这里的是,我自己。阿榭碧领悟到,这并非偶然。
是这个地方,在呼唤我啊……
一直以来,凝结在内心深处的疙瘩瞬间消融了。
樱花也仿佛笑着说,待在这里就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