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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伊万诺沃村

  一九四二年二月七日

  隔着瞄准线捕捉到猎物的时候,内心无限接近「无」的状态。

  握紧单发式TOZ─8步枪,隔着T字瞄准线捕捉到鹿的身影时,年满十八岁的少女────谢拉菲玛‧马尔科夫娜‧阿尔斯卡亚再一次进入这种截至目前已经经历过无数次的境界。

  距离一百公尺。无风。

  虽然置身于山林中,目标与自己中间没有枝叶阻挡,几乎近于理想状态。

  如同冬日夜空的一轮满月璀璨生辉地盖过了点点星光,拂去所有杂念的内心世界只剩下一个牢不可破的坚定意念,那就是「瞄准」。不一会儿,当这个意志也消失殆尽,进入无边无际、无念无想的境地时,就连呼吸也能控制。这么一来,枪身将不再因呼吸而震颤。接下来只要静静地扣下扳机即可。就在这个时候。

  瞄准线与猎物之间出现了新的存在。

  「啊……」

  脱口而出的瞬间,准星晃动,原本波澜不兴的意识掀起涟漪。

  原本大概是躺在地上睡觉的小鹿从深邃的杂草间站起。

  貌似刚断奶的小鹿依恋不舍地围绕在母鹿脚边打转,渴望得到母亲的关爱。母鹿做出回应,舔拭小鹿的脸。

  谢拉菲玛努力想再次消除杂念。别想太多,甚至连告诉自己别想太多都不行。只要跟平常一样,让心灵化为明镜即可。

  调整呼吸,瞄准母鹿的头。

  扣下扳机,枪身弹跳了一下,猎物从豁然开朗的视线范围内消失。

  平常都会有点舍不得结束这个瞬间,今天却觉得是上天赐予的怜悯。

  从瞄准镜移开视线时,排除于内心世界之外的光景这才想起似地重回眼帘。树枝上的残雪、远方一望无际的冬日晴空。

  经历去年突然揭开序幕的德军侵略苏联,伊万诺沃村的生活依旧如常。

  「打中了呢!」

  旁边传来温柔的嗓音,谢拉菲玛这才想起母亲叶卡捷琳娜就在身边。

  「嗯……」

  「怎么啦?」

  母亲困惑地侧着头问她。这也难怪,因为自己平常打到猎物时都会露出笑容。从母亲的角度应该看不到小鹿。

  谢拉菲玛犹豫着该不该解释时,母亲说道:

  「菲玛,你开枪前唱了歌呢。」

  「我吗?」

  谢拉菲玛不可置信地杏眼圆睁。因为她一点印象没有。

  「对呀。」母亲回答:「你小声地唱了喀秋莎(注2)喔,吓我一跳。因为你平常都很专注。」

  「是吗?」

  谢拉菲玛模棱两可地回答,看着自己击中的鹿。被一枪贯穿脑门的鹿连抖都不抖一下,伸直四肢,当场死亡。

  她觉得好不可思议。死尸的模样与活着的时候相去无几,为什么能一眼看出已经没有生命了呢。

  「太好了,菲玛。」

  走向猎物时,母亲轻声说出与往常无异的台词。

  「这么一来,村子里的人就有肉吃了,农田也不会遭到破坏。太棒了,菲玛。你做得很好喔。」

  每次击中猎物时,母亲一定会称赞她。彷佛是村子里最厉害的猎人谢拉菲玛与教她射击的母亲叶卡捷琳娜之间的约定。

  事实上,谢拉菲玛没有一次狩猎是为了自己高兴或是用来练身手。她们住的伊万诺沃村是深受野生动物破坏农作物所苦、经常没有肉吃的穷乡僻壤。

  —所以必须有人结束鹿的生命。所以她必须这么告诉自己。

  想到这里的时候,谢拉菲玛情不自禁地说出与母亲讨论过无数次的担心事。

  「妈,我去莫斯科以后,你一个人打猎没问题吗?还有农业和生活,我不在真的没问题吗?」

  谢拉菲玛在高中教育课程取得优秀的成绩,秋天就要去莫斯科的大学念书。虽说就在近郊,但是从伊万诺沃村到莫斯科得走上两整天,所以谢拉菲玛要住校,以后除了放长假,几乎没有机会见到母亲。但这段期间还是要有人狩猎,而村子里已经没有能拿枪射击的男人,所以自然得由三十八岁的母亲担此重任。

  母亲挺起强壮的胸膛,豪迈地笑着说:

  「当然没问题啊。教你狩猎的人可是我。而且你瞧瞧,我比你这个瘦巴巴的丫头有力气多了。」

  叶卡捷琳娜用皮带绑起看来大概有八十五公斤,相当于自身体重的鹿,拖着鹿的尸体开始往前走。比母亲轻了三十公斤左右的谢拉菲玛也赶紧拿另一条皮带捆住鹿身,扛着枪,帮忙搬运鹿的尸体。

  「菲玛,你看看周围的人。不管是村民们,还是镇上的老师,大家都对你能去莫斯科读大学感到很骄傲。你可是村子里第一位大学生喔。」

  「嗯,可是我上次在回家路上遇见马特维神父时,他交代我就算去了莫斯科,也不能对共产党言听计从。他说史达林是可怕的独裁者,稍微批判一下就会被处刑,已经杀了几十万人。」

  「马特维神父怎么这样胡说八道?这件事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喔。」

  「为什么?」

  「要是被人知道他胡言乱语,神父可能会没命。」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因为我无法判断母亲是开玩笑,还是在进行某种批判。

  拖着鹿的尸体走在森林里,身后留下我们母女的脚印和宛如口红般的鹿血。

  不能深入思考。在苏联,玩笑与批判之间没有明确的界线。无论是玩笑还是批判,总之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不能说。即使可以在地区会议向当局者表达对生活的不平或对生产配额的不满,也不能批判党本身。虽然鼓励人民向报社投稿,表达对公务人员的不平不满,然而要是胆敢批评最高领导者,一定会马上被捕。母亲也心里有数,随即转移话题。

  「所以优秀的女儿,用功读书之余也别忘记手枪的射击方法。女儿能上大学是我的骄傲。老师们也说你一定没问题。大学毕业后,你想善用所学的德语成为外交官吧?」

  「对呀。」

  「可是现在学习德语,不会被视为是法西斯的爪牙吗?」

  「不会啦,妈。弗里德里希老师好像跟党人很熟。」

  谢拉菲玛就读的高中在距离伊万诺沃村走路一小时左右的镇上,原本是德国共产党员,流亡至苏联的弗里德里希老师在那里教德语。德苏开战后,老师或许是对自己的立场感到不安,动不动就告诉学生苏联对德国开战是为了保护自己,同时也是试图让德国人民摆脱暴政的圣战,谢拉菲玛决定上大学后,弗里德里希老师正经八百地拜托她:「你去到莫斯科,如果提到我,请务必帮我强调我已经做好为了解放祖国,随时与纳粹法西斯一战的心理准备。」

  谢拉菲玛告诉母亲这件事。

  「是嘛。」叶卡捷琳娜只是以事不关己的语气回答:「德国人也真不容易。明明是他们自己选希特勒当总统,对我们发动攻击。」

  「不是这样的,妈。」

  谢拉菲玛忍不住提出抗议。这是基于自己的信念,也是因为温柔地教导自己德语、鼓励自己、帮自己提升语言能力的弗里德里希老师确实说过。

  「希特勒并不是人民经由选举选他当总统,而是军人兴登堡任命他为首相。从此以后,德国人再也不敢反抗法西斯政权。如今迫不得已参战的德国人民也是法西斯主义的牺牲者。等战争结束,两国一定能恢复邦交。陷人民于水火之中的一向是专制的政权。」

  「说得也是。」母亲露出温和的笑容。「就像你以前喜欢的舞台剧那样。」

  「没错,等战争结束,我一定要成为外交官,让德国与苏联和好如初。」

  十年多以前,公共教育戏剧团来伊万诺沃村表演的舞台剧是她与「德国」的第一次接触。戏剧团先以开场白说明这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实际发生于德军与俄罗斯皇军间的真实故事,然后才表演给村民看。

  以下是故事的背景────为了皇帝被迫与德国交战的人民得知列宁等人发起革命抗争,最前线的战壕内开始弥漫起一股厌战的气氛。主角是一位俄罗斯军人,向身边的士兵呼吁不要再打无谓的仗。他们朝没人的方向射击枪炮弹药,强行罢工,在信鸽脚上绑着用德文写的信,让信鸽飞到对面的壕沟,信上写着「我们不会攻打你们,所以你们也停止作战吧」。同伴们陆陆续续受到感召,讨论着为了终止战争,必须加入革命军,以推翻皇帝,拟订一起逃跑的计画。然而就在计画付诸实行的前夜,遭到哥萨克兵背叛,向长官泄漏他们的计画,肩膀上别着金肩饰带的军官命令士兵射杀主角,士兵们不从。军官怒吼:「既然如此,就让敌军射死他!」

  主角被推出战壕,成为德军的箭靶。

  谢拉菲玛记得主角就要惨遭射杀的时候,自己还闭上了双眼。

  然而枪声并未响起。没多久,耳边传来片段的俄语:

  「我们不会杀害你的,同志!」

  得知计画的德国士兵纷纷越过战壕来救他。然后士兵们抛下枪枝,互相拥抱,反而是别着金肩饰带的军官和背叛的哥萨克兵被带走了。

  剧情在两国士兵发誓要在自己的国家展开革命的结局下落幕。

  年幼的谢拉菲玛忘情起立,拍手拍到手都痛了。

  —现在回想起来,剧本确实有些教科书化,以基于史实的展开而言也稍微夸张了点,但是看完戏的那天晚上,谢拉菲玛激动地夜不能眠。

  这一切无非是因为她在剧中看到了从未谋面的父亲身影。

  「妈,爸爸也是那样对吧?从与德国的战争全身而退,然后去跟白军(注3)打仗。」

  「对呀。」

  母亲的回答极为简短。紧接而来的沉默中彷佛可以听见「结果你爸因为那场战争死了」的后半句话。内战终结后,父亲于一九二三年退伍,隔年去世。谢拉菲玛只能从父母在这段短暂时光中拍的唯一一张照片认识父亲的长相。每次想念父亲时、想起祖国如今的情势时,她都会产生一抹不安。

  「在这种情况下,我真的可以去上大学吗?和我同年的米西卡都上战场了,会射击的我真的不用战斗吗?」

  「你是女孩子呀。」

  「可是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注4)也是女生,却在克里米亚半岛战斗喔。」

  「因为她不是普通人啊。那个人已经杀了两百名德军。菲玛,虽说是战争,但你敢杀人吗?」

  面对被问过好几次的问题,谢拉菲玛回以相同的答案。

  「不敢。」

  「那不就结了,菲玛。战争就是要杀人。」

  母亲放下鹿,认真地回答:

  「你的父亲马克说他已经受够战争了,成为逃兵,回到村子里。后来受列宁起草的『和平法案』感召,白军进犯时,认为这次必须为保卫苏联而战斗,不听我的劝阻,主动加入战争……内战结束时,好不容易生还归来,却因为在寒冷极地打仗而患上肺炎,来不及见你一面就死了。」

  谢拉菲玛低头不语。她能抛下这样的母亲,留下母亲一个人,自己前往战场吗?

  「然后你出生了。马克舍命捍卫的苏联确实跟俄罗斯帝国不一样。原本目不识丁的我,拜移动学校所赐,如今连报纸都看得懂了。村子里的小孩也能受教育,你甚至可以去上大学。我由衷感激。虽然要上缴给集体农场的配额很辛苦,但也因此能负担你的学费。」

  母亲呼出一口雪白的雾气,接着说:

  「总而言之,马克拼死战斗并不是为了把你献给军队。」

  「嗯……」

  一如既往,谢拉菲玛终究还是得面对「自己还没有做好上战场的心理准备」这个结论。

  直到上个月,这个村子也面临了是否要疏散的生死存亡关头。收到不准撤退的命令后,村民们过着日日听着远处传来炮声隆隆的每一天。因为南北两边都有德军往东进攻的土地,无法避难这点着实令人感到不安,但放心的声浪仍盖过了不安的声音。苏联目前采取的避难措施其实是焦土作战的一环。一旦决定疏散,必须烧掉所有的房子、杀死硕果仅存的家畜,抛弃一切,逃往国家指定的场所。

  伊万诺沃村介于要塞都市图拉与莫斯科之间,麻雀虽小也是中继地点,对于想攻下莫斯科的德军来说,大概不是战略性的攻略对象,对于莫斯科的后勤防卫而言,又有身为输送地点的相对价值,所以决定暂不疏散。

  幸好莫斯科防卫军得到来自东部的支援,击退德军。进入今年之后,苏联的军队也开始展开冬季反攻,所以大家姑且都先松了一口气。

  母女俩走出森林,走在山路上。走着走着,拖着鹿身的动作终于没那么吃力了。

  没多久就来到可以居高临下俯瞰整个村落的地方。

  谢拉菲玛很喜欢从这里俯瞰伊万诺沃村。

  每次经过这里,都能听见安东诺夫大叔劈柴的声音。而他的妻子,负责搬运面粉的娜塔莉亚大婶一定会朝她挥手。以前在镇上当厨师的根纳季先生会以俐落的身手肢解猎物,清理出肉的部位和毛皮。米哈伊尔的妹妹艾莲娜每次收到肉,都会把镇上男生送给她的甜食分给谢拉菲玛以做为回礼。

  长子不在的沃尔科夫家虽然冷清了点,但家人都在等米哈伊尔回家。

  村子里的每个人都像是自己的家人,所以谢拉菲玛虽然想念父亲,但也从未觉得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家庭比别人孤单。

  「抱歉啊,妈妈。我一定会去上大学,也一定会回来的。不用逃离这里真是太好了……」

  叶卡捷琳娜叹了口如释重负的气,露出有些恶作剧的笑容。

  「就是说啊。而且米哈伊尔回来的时候,你要是不在可就麻烦了。」

  「妈,都说米哈伊尔跟我不是那种关系了。」

  米哈伊尔原本也要一起去读大学,可是自从开始打仗,他就以志愿兵的身分上战场了。从此以后,他的双亲和妹妹艾莲娜就一直在等他回来,众人也依旧把谢拉菲玛当成他的未婚妻看待。

  「总之,战争就交给男士们。毕竟战争是由男人挑起的祸端,女人反倒成了牺牲品。好不容易守住莫斯科,却放弃上大学的机会……」

  母亲说到这里,倏地闭上嘴巴。谢拉菲玛也察觉到异状。

  没听见安东诺夫大叔劈柴的声音,也听不见孩子们玩耍的声音。

  生活气息消失殆尽的寂静中传来异样的噪音。那是汽车的引擎声,而非拖拉机的声响。

  村子里没有人有车,也很少有来自外界的车子。

  「难道是红军的人……」

  母亲喃喃自语时,村子里传来叫声。

  有如猛兽的威吓般,不容反驳又粗鲁的叫声。

  母亲听不清那句话的意思,但显然领悟到什么,对谢拉菲玛流露出因恐惧而怯懦的表情。谢拉菲玛反射性地点头回答:

  「是德语。意思是叫大家排队站好。」

  谢拉菲玛言简意赅地回答后,意识到这句话代表的意思,感觉全身开始痉挛般地簌簌发抖。抖得太厉害,就连自己也吓到了,恐惧这才袭上心头。

  用德语叫大家排队站好的人就在村子里。

  「妈……」

  母亲一脸茫然。耳边再次传来德语。

  快点排好!后面还跟着一句俄语。

  「趴下。」

  叶卡捷琳娜交代谢拉菲玛,自己也趴下。趴在地上匍匐前进,前往能将整个村子尽收眼底的山路转角处。

  谢拉菲玛也趴在地上,紧跟在母亲身后匍匐前进。第一次觉得这里好可怕。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想法,只想跟着母亲,寸步不离。

  从地势较高的转角处探出头去,伊万诺沃村映入眼帘。村子中央没有建筑物,积雪也不深,视野颇为开阔。

  安东诺夫大叔和根纳季先生都在那里。两人皆高举双手。

  米哈伊尔的父母也不安地靠在一起。

  四十个村民几乎都到齐了,唯独不见安东诺夫大叔的妻子娜塔莉亚大婶和米哈伊尔的妹妹艾莲娜的身影。

  站在他们眼前的是德军的士兵。

  他们身上的制服都脏兮兮的,看起来十分邋遢。远远地也能看出德军散发出异样的杀气,枪口对着村民,用力顶撞想发言的村民,用村民根本听不懂的德语肆无忌惮地口出恶言。

  没多久,翻译兵以蹩脚的俄语大喊:

  「我们得到情报,说这个村落有布尔什维克的游击队。我们被赋予对违法的游击队及其拥护者处刑的权利。给我乖乖地说出他们的藏身处!」

  所有人都呆住了。不一会儿,安东诺夫大叔高举着双手回答:

  「德国人,你们到底在说什么?这里如你们所见,是连逃难的必要都没有的小村落,有的只是农家和磨坊而已。再说了,这种没有被占领过的村子,哪来的游击队啊。冷静一点。先让我见我的妻子────」

  万籁俱寂中,即使从谢拉菲玛藏身的山路也能听见安东诺夫大叔清晰的口吻,不料话语戛然而止。先是被枪声盖过,然后是众人的尖叫声。

  站在翻译兵旁的军人根本不听安东诺夫大叔把话说完,一枪打爆他的头。

  谢拉菲玛察觉身体不再颤抖了。超越极限的恐惧让她无声地落泪。

  军人在尖叫不已的村民头上一阵乱枪扫射,透过翻译破口大骂:

  「我再问一次,说出游击队的藏身处,否则你们全都得死!」

  「妈妈。」

  谢拉菲玛泪流满面地问母亲。

  「大家都得死……我们也会死吗?」

  母亲脸色苍白地面向谢拉菲玛,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

  「把枪给我。」

  TOZ─8。叶卡捷琳娜从谢拉菲玛手中接过狩猎用的单发式步枪。

  谢拉菲玛把子弹也交给母亲。祈祷似地喃喃自语:「妈……」

  叶卡捷琳娜深呼吸,维持趴在地上的姿势,举起枪。

  母亲一定能击中那群可恶的士兵。谢拉菲玛对此深信不移。直线距离不到一百公尺,并非难以命中的距离。教会自己射击的人是母亲。

  母亲必定能一一放倒那些可恶的士兵,拯救所有的村民。

  谢拉菲玛抱着祈求的心情如是想。

  可是母亲还没有要开枪的意思。从母亲的姿势及方向可以确定,她的目标是那名指挥官。刚才杀死安东诺夫大叔的指挥官。正透过翻译大吼大叫「我知道你们都是游击队,你们都是布尔什维克的走狗」的指挥官。

  准星显然已经锁定那名指挥官,但母亲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文风不动。

  「妈,求求你。」

  指挥官又在鬼吼鬼叫「我要处死你们所有人」的时候,枪声响起。

  意料之外的枪响令德国士兵惊慌失措地抱头鼠窜,各自寻找遮蔽物。

  「妈!」

  原本还很高兴母亲终于开枪的谢拉菲玛望向母亲的方向时,大惊失色地动弹不得。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瞄准镜支离破碎的TOZ─8。

  血从趴在地上不动的母亲头上流下。

  谢拉菲玛立刻就明白这代表什么意思。

  这是死亡的姿态。一如野兽们死去的样貌,原本活生生的母亲已经化为一具尸体。

  「开枪!」

  耳边传来德语的叫嚷,然后是有如雨点般落下的枪声。

  谢拉菲玛往下看。领悟到自己没必要逃跑的德国士兵同时开枪。村子里排成一排的村民随枪声化为尸体。

  沃尔科夫夫妇和根纳季先生都以扑向地面的姿势倒在地上,德国士兵继续对痛苦倒地的村民开枪,为了赶尽杀绝,还用绑在枪管前端的刺刀乱刺一通。血从村民身上泉涌而出,逐渐染红了村子里的积雪。

  彷佛为了发泄被突如其来的枪声吓到的怒气,德国士兵对村民们千刀万剐。

  谢拉菲玛已经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再也无法思考,只能无能为力地轮流看着母亲的尸体与村民们的尸体。

  回过神来,耳边再次传来德语的对话。这次是从近距离传来。

  「叶卡那家伙,吓得屁滚尿流,还说『不会是真的吧,这种地方居然有敌人的狙击兵!』」

  「真的是游击队吗?」

  「喂喂,我们不可能出错,所以当然是真的啊。那群人也是游击队啦!」

  笑声不绝于耳。刚杀了几十个村民的杀人凶手的笑声里没有一丝歉意。

  德语的对话声愈来愈靠近。谢拉菲玛听得一清二楚却无法逃离。恐惧令身体动弹不得,双脚使不上力,连站都站不起来。

  三个德国士兵爬到山路上。

  「只是个打猎的老太婆。」

  其中一名德国士兵冷冷地撂下这句话,与谢拉菲玛对上眼。

  「我的老天。」

  德国士兵露出猥亵的笑容,步步进逼。谢拉菲玛想逃,但是光要转到正面就已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双腿发抖,就像神经失调,站不起来。叫也叫不出来,逃也逃不掉的谢拉菲玛只能任由大手粗鲁地抓住她的头。

  「瞧我找到什么好东西!」

  「要在这里上了她吗?」

  「大家一起分享吧。」

  对死亡的恐惧与厌恶让谢拉菲玛恶心想吐。

  三个德国士兵笑得乐不可支,谈笑风生地用刺刀戳着谢拉菲玛,逼她往前走。还抢走TOZ─8,拖着叶卡捷琳娜的尸体,就像拖着一包垃圾。

  回到村子里,眼前是地狱景象。

  磨坊和好几户人家的门窗都遭到破坏,家畜被赶到卡车上。

  三十几具尸体倒在雪地上,血流成河,散发出蒸腾的热气。不时传来呻吟声,结果反而换来德军赶尽杀绝的乱枪扫射。

  谢拉菲玛被带到一间房子里。德军不可能知道,那是她自己的家。德国士兵大摇大摆地踏进自己和母亲相依为命的家,大啖掠夺来的食物,大喝村民珍藏的美酒。

  随意地把拖回来的母亲尸体和枪一起扔在屋子里。

  「叶卡,你说得没错。那里确实没有狙击兵,只有打猎的老太婆和这个丫头。」

  人称叶卡的男人独自坐在房间角落的椅子上。

  男人抱着步枪坐着,脸上有伤,散发出一股莫名阴郁的气质。

  看起来还很年轻,从耳边到下巴、嘴角长满了胡须。

  「对人类开枪的猎人就是狙击兵,我只是解决了狙击兵。这丫头不关我的事。」

  「你这家伙还是这么阴沉。各位,要怎么处置这家伙?」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轮流享用啊。」

  「刚才也说要轮流享用,结果才三个人就把人给杀了。」

  一名士兵笑着说,视线瞥向某个方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刚才没看到的那两人────安东诺夫大叔的妻子娜塔莉亚大婶和十四岁的艾莲娜皆已变成尸体,躺在地上。两人全都一丝不挂,头和双腿间都有怵目惊心的出血痕迹。

  「有什么办法嘛,谁知道做到一半会听到枪响呢。剩下的就算在这家伙头上吧。」

  谢拉菲玛再次扑簌簌地发起抖来。胡须男开口:

  「对女人施暴违反军规,与相当于劣等人种的斯拉夫人性交也是犯罪行为。」

  抓住谢拉菲玛头发的男人高声笑道:

  「那是为了避免在占领地得性病的规定吧?一来没有人要这家伙怀孕,生下自己的子嗣,二来这家伙也不可能哭着跑去找大人物告状。赶快完事,一枪结束她的性命就行了。平常不都是这样吗?」

  另一个男人回答。

  「不,带她一起走吧。我想享受得久一点,再说了,不是还有那个宿舍吗?」

  「哦,真是个好主意。这家伙长得跟德国人差不多。」

  「等等,各位也考虑一下我的立场,一定要杀掉,以免留下后患。」

  站在谢拉菲玛面前的是刚才那个指挥官。

  「先让我和她乐一乐,有什么事待会儿再说。」

  「是。」周围的士兵皆一脸扫兴地回答。

  自己听得懂德语。为了有朝一日成为外交官,向温柔的弗里德里希老师学习。为了和德国人民、德国士兵建立良好的关系,为了对两国的和平做出贡献而学会德语。谢拉菲玛没想到这件事会成为自己所剩无几的人生中最后悔的事。

  「喂……丫头,你看这个。」

  冷不防,胡须男对她说。

  谢拉菲玛闻言,扬起视线,四目相交的瞬间,谢拉菲玛感到后悔不迭。胡须男对周围的士兵说:

  「这家伙听得懂德语。」

  周围的士兵无不脸色大变。不怀好意的笑容顿时从脸上消失,对她投以猛禽般狰狞的视线。

  「一群白痴……」

  胡须男念念有词地从后门走出去。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谢拉菲玛用德语说:

  「不要杀我。放我走。」

  同一时间,士兵们的表情出现惊恐的神色。谢拉菲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不知从何而来的惊恐随即转为激愤,眼前的指挥官拔出手枪。

  「你这只肮脏的游击队母猪,不准说德语!……所有人都给我出去!」

  枪口顶住额头,谢拉菲玛心想,这就是人生的终点吗?放弃挣扎的同时也有一股安心的感觉,覆盖了她的思考。

  不一会儿,枪声响起。

  自己死了。意识到这种不可能出现的感觉时,谢拉菲玛睁开双眼。

  德国军官倒在自己面前。周围散落了一地碎玻璃,谢拉菲玛的脸颊还有热风掠过的余韵。

  「咯……」

  军官的腹部血流如注,内脏从伤口掉出来,止不住地吐血。

  「在外面!」

  「敌人来袭!」

  所有的德国士兵全都拿起武器,头也不回地冲出去。

  枪声再度响起。扶着军官逃跑的士兵头上开了一个洞,倒地不起。

  耳边不断传来枪声。谢拉菲玛蹲在地上,抱头尖叫。

  拼命尖叫的同时,与腹部中弹的军官对上眼。他还活着。悲惨的样子令谢拉菲玛忍不住悲鸣。各种不同的枪声层层交错,足以撼动地面的爆炸声轰然作响。

  卡车的引擎声逐渐远去,片刻之后,一切归于寂静。

  只剩下满身是血、满地打滚的德国军官的呻吟声。

  「你没事吧!」

  荷枪的男人走进屋子里。不是德国士兵,而是红军的士兵。

  根本无暇松一口气。杀气腾腾的红军士兵怒发冲冠地朝已经麻痹的谢拉菲玛问了一大堆问题,但是听在她的耳朵里,所有的问题都像是空谷回音。

  喂,没受伤吧?你叫什么名字?

  只有你活下来吗?为什么你能平安无事?

  那把TOZ─8是你的吗?你怎么会有枪?

  喂,有没有听见我说话?喂,振作一点……

  「没用的,这家伙现在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只有这句话,莫名清楚地传入已经万念俱灰的谢拉菲玛耳中。

  是女人的声音。音色十分纯净、优美。

  声音的主人走进屋子里。把步枪交给一旁的士兵,将室内环顾一圈。感觉得出来,摆正姿势的红军士兵都很紧张。

  黑发的女性戴着军帽,一丝不苟地穿着卡其色军服。

  眼珠子也是黑色的,相较之下,皮肤很白。五官十分精悍,身材瘦削。但是身高丝毫不比魁梧的士兵逊色,是一位非常标致的美女。

  她先和谢拉菲玛对上眼,然后瞥了一眼痛得满地打滚的德国军官。

  「问这家伙。把他的内脏塞回去,为他止血。绷带就拿他死去手下的制服撕来用吧。」

  部下一脸意外地回答:

  「要拷问这家伙吗?他伤得这么重,应该禁不起拷问,很快就会死了。」

  女人用脚跟狠狠地践踏奄奄一息的军官指尖。耳边传来骨头碎裂的声音。

  听见有如野兽临死前的痛苦呻吟,女人微笑地对部下说:

  「既然如此,就给我撑久一点……」

  士兵点头,拎着德国军官的衣领,将他拖到屋外。

  「好了!」

  女人大喝一声,彷佛是为了切换周围的气氛与自己的心情。

  抓住谢拉菲玛的衣领,把她拖到墙边。

  「如果你醒了就回答我。敌人从哪里来,又往何处去了?你知道他们属于哪一个部队吗?徽章或胸章有没有什么特征?有没有你认识的士兵?」

  只可惜她一个问题也答不上来。

  而且她慢半拍地意识到一点,同阵线的女性连一句安慰的话也没对她说过。

  周围的士兵窃窃私语地提出建言:

  「好可怜,别再逼她了,士官长同志。这孩子的家人和村民才刚死没多久。」

  「是吗?既然如此,那我只问一个问题……」

  女人停顿了一拍,问谢拉菲玛:

  「你要选择战斗?还是选择死亡?」

  士兵们都露出困惑的表情。谢拉菲玛也不明白她所指为何。

  脸上被甩了一记耳光。粗糙的手套触感带来尖锐的痛楚。不顾士兵们的制止,女人抓住她的领子,大声叫骂:

  「我问你是要选择战斗?还是选择死亡!」

  谢拉菲玛回答:

  「我想死。」

  这是她的真心话。母亲的尸体就躺在自己跟前。村民们都死光了。自己虽然还活着,却看到了地狱。她还要这样的自己跟谁战斗?如何战斗?

  「我明白了。」

  女人停顿一拍,回头走向餐具柜。

  粗鲁地打开柜子,拿出里头的餐具,往地上一摔。

  去年秋天母亲买的盘子。

  安东诺夫大叔向旅行商人买来分给大家的咖啡杯。

  已经想不起是什么时候买的,从小用到大的玻璃杯。

  数量虽然不多,但每个都充满回忆的餐具一一在地上摔碎。

  回过神来,谢拉菲玛已经尖叫着冲向女人。

  抓着她,希望她住手,但轻易地被推到墙边。

  「住手!」谢拉菲玛大喊:「你在做什么!」

  「做什么?你都要死了,还管我做什么。你的家人死了,村民也死了。因此我们要在这里展开焦土作战。已经没有东西需要守护的村落将会成为德军潜在的掠夺对象。为了防止德军抢走不必要的东西,家具和房屋都必须全面破坏殆尽。」

  女人面不改色地回答。

  什么歪理。为何与德军的战争非得破坏我的餐具不可?

  「住手,请让我和回忆一起死去。」

  「反正迟早都要破坏这一切的。听好了,死者已经不存在了。等到你一死,所有的回忆都会烟消云散。反正这个家里已经没有值得你留恋的东西了。」

  视线不由自主地微微一动。没有拍到自己的全家福照片。望向桌上的照片时,女人留意到她的眼波流转。

  「哦。」

  女人放开谢拉菲玛,走向桌子。谢拉菲玛想拦住她,被她轻易地一脚踢开。

  「照片吗?这就是你的回忆吗?」

  还给我。谢拉菲玛还来不及开口,女人已经使劲地把相框扔出去。

  照片飞向破碎的窗外。

  「住手!」

  「你以为苦苦哀求,对方就会住手吗?你就是这样求纳粹饶你一命吗!」

  女人的质问让谢拉菲玛的心脏漏跳一拍。

  「我说的有错吗?这场战争说穿了,只有战胜的人和死掉的人。你和你母亲都是失败者。我苏维埃联邦不需要没有战斗意志的失败者!」

  女人伸出穿着靴子的脚,一脚踹向趴在地上的谢拉菲玛的肩膀。

  视野扭曲。扭曲的视野里出现了更令人绝望的情景。

  留下四脚朝天的谢拉菲玛,女人走向母亲的尸首,毫不留情地踩在母亲背上。

  「那个小兵,去拿随身瓶的汽油罐来。」

  「可、可是……」

  女人瞪了还想反对的小兵一眼,吓得小兵飞奔而去。

  不到两分钟,小兵就回来了,女人接过他拿来的汽油罐,将里头的液体泼洒在母亲的尸首上。

  「无论是被德国杀死的你母亲,还是你本人,既得不到死后的平静,也不需要尊严!」

  女人点燃火柴,让点燃的火柴落在母亲的尸首上。

  烈焰包围母亲的尸首。逐渐被火舌吞噬的母亲一动也不动,感觉非常可怕。

  她的家和母亲的尸首一起逐渐变成灰烬。

  谢拉菲玛的视线往四周游移。

  内心涌起一股异样的冲动,既不是对生存的渴望,也不是对死亡的逃避。

  红军的男性士兵茫然地看着她们。与他们无关。

  丢在房间正中央的TOZ─8单发式步枪,里头填满了子弹。

  谢拉菲玛跑过去捡起那把枪,在男性士兵们狂喊「住手」的嘈杂声中把枪机往后拉,让子弹上膛,把枪朝向女人的瞬间,女人抬起脚来,鞋子的尖端稳稳地踢中谢拉菲玛的太阳穴。

  「唔……」

  「你这个连警犬都当不了的失败者!输给德国,又输给我,去死吧!」

  女人捡起步枪,高声笑道,然后又吼了一遍:

  「你要选择战斗?还是选择死亡?」

  「我要杀了你!」

  谢拉菲玛趴在地上回答。

  有生以来第一次说出这种话。

  「我要杀了德军,还有你!我要报仇!杀死所有的敌人。」

  四周突然变得鸦雀无声。火焰烧焦地板,延烧到墙壁,火势愈来愈大。

  女人收起脸上的笑容,对她说:

  「既然如此,你还有点用处。现在姑且先留下你这条小命。我再问你一次,你对敌军没有任何印象吗?」

  谢拉菲玛回溯记忆。她不可能知道敌军的部队。所有人都是穿着同一款制服的德国军人,分不出谁是谁……这时,她想起唯一有印象的男人。

  「有个脸上有伤,满脸胡子的男人。手里拿着附有瞄准镜的枪,大家都叫他叶卡。」

  只见有几个士兵的视线朝女人望去。

  「没有这样的尸体。」其中一位士兵报告。

  「那是杀死你母亲的狙击兵,也是你要报仇的对象。就我看来,你好像也会用枪呢。」

  「……对。」

  「你接受过一般军事训练吗?」

  「在学校是必修课,我已经学过了。」

  「这样啊。」女人应声,走出谢拉菲玛的家,其他的红军士兵也跟着退出去。

  「士官长,你该不会要她……」

  士兵不晓得问了她什么问题,女人视若无睹,径自回答:

  「开始焦土作战。为所有的房屋及尸体淋上汽油,全部烧光,不准留下任何东西。」

  她真的要这么做吗?谢拉菲玛心灰意冷,手臂分别被两个士兵架住,几乎是用拖的把她拖出自己的家。村子里的红军士兵是刚才德军的好几倍,开始将尸体集中于一处。原本与家人无异的村民们就如同柴火般,被随意地堆成一座小山。

  眼前是腹部中枪的德国军官的尸体。

  「这家伙死前可有说什么?」

  女人问道,负责拷问的红军士兵全身是血,缩着肩膀说:

  「他只说分成小队败退的时候,不小心走错路才闯进这里,然后就死了。与德国佬的尸体人数对不上,所以可能有几个人逃走了。」

  「回收这家伙的军籍牌和阶级章,送去给NKVD(内务人民委员部)。」

  士兵们默默无语地坐上卡车,谢拉菲玛也上了其中一辆。坐在卡车的货台上等了一会儿,伊万诺沃村的民宅同时窜出浓浓黑烟,朴实的木造房屋陆续被烈焰包围。

  走出民宅的士兵们也不埋葬剩下的村民尸体,淋上手中的汽油,泰然自若地放火烧尸。

  谢拉菲玛凝视着自己出生长大的村子和村民们逐渐被熊熊火焰燃烧殆尽的模样。

  「伊丽娜‧艾美莉雅诺芙娜‧斯卓加亚。」

  女人坐进副驾驶座,回过头来说道。这大概是她的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

  「谢拉菲玛‧马尔科夫娜‧阿尔斯卡亚。」

  女人────伊丽娜嫣然一笑。

  畜生也有这么温柔的表情吗?谢拉菲玛感到火冒三丈。

  「请多指教,谢拉菲玛。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学生了。」

  周围的士兵听到这句话无不脸色大变,摆明是不妙的反应。

  可是谢拉菲玛不为所动。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怕的,她已经做好破罐子破摔的觉悟了。

  唯有离开村子的那一刻,还有看到自己的家付之一炬的那一刻,她还是不禁悲从中来。

  母亲与那个家一起葬身火海。

  一定要向敌人报仇。

  感觉自己的悲痛因为这句话而收敛不少。杀光德军、杀死那个叫叶卡的男人,再杀死侮辱自己和母亲遗体的伊丽娜。

  悲痛变成愤怒,再变成杀意。

  注2:俄国传统民谣。

  注3:俄国内战期间,由效忠沙皇的旧有势力以及富有的农民、地主和资产阶级等反对布尔什维克政权的人所组织的军队。

  注4: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苏联女狙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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