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
「……嗨。该这么说吗?总之,嗨。」
彼此首度见面,处于对立的构图时,正弦做了这个懒散的问候,语气听起来似乎不耐烦。他转向这里,即使我突然现身也似乎不太惊讶,对我这么说。感觉我刚才的台词徒劳无功。
看样子,即使我抱著斧乃木从上空出现,或是从正面爬阶梯钻过鸟居出现,他的反应也没什么两样。该怎么说……他的态度缺乏干劲,有气无力。
不对,与其说有气无力,应该这么形容。
如同抱病在身的忧郁。
「你是阿良良木历小弟……吧?」
「……嗯,没错,我是阿良良木历。」
我说著缓缓接近他,同时思索怎样的距离最方便交谈。
距离太远当然不方便交谈,但是距离太近也可能会引起对方警戒。从我认为适当的距离再远一点,应该是真正适当的距离吧。
「你是手折正弦……这样就好吧?」
「若要说好还是不好,当然是好……我是手折正弦基本上不会不好。阿良良木历小弟,你一个人来?」
「嗯,如你所见,不是两人或三人。」
说谎令我过意不去,不过斧乃木确实正在分头行动,忍目前沉在影子里不动声色,我说只有我一个人来应该不算说谎。
即使将我算成「一个人」也肯定没错。
「这样啊……余弦还好吗?她受到不能走地面的诅咒,走这条山路应该很辛苦吧。即使像是忍者走树上,应该还要一小时才能抵达……」
诅咒?
不能走地面的……诅咒?
咦?
影缝不是基于嗜好那么做?
「你说『诅咒』……」
我一边说一边接近,直到看得见正弦盘腿而坐的香油钱箱内部。不,再怎么样也一定要从正上方才看得到内部,不过我看到从香油钱箱微微「冒出来」的纸人手臂。
喔喔……居然这样。虽然从远处看不到,不过摺纸时钟快满了。要是和小扇闲聊再久一点,那个时钟就会宣告时间结束,真是惊险。
正弦看到我来就不再摺纸人……不过他摺纸的速度好快。
放在神原房间壁龛的千纸鹤,应该可以认定是预先准备的,不过既然纸人是摺纸时钟的系统,那么应该都是他当场摺的……短短几个小时,摺出来的纸人居然就多到可以装满香油钱箱。
但他看起来不像是摺得很快的人……
「是什么意思?影缝小姐中了诅咒?」
「余弦与我就是背负这种诅咒喔。一辈子不能走地面的诅咒,如同孩童们的游戏。」
「……你也是?」
不,确实如此。
听他这么说,就发现坐在香油钱箱的他没踩著地面,即使我现身也没有离开箱子走向我。
和影缝的立场相同。
然而……
「套用神社这种环境简单说明,就是不能走在参拜道路的正中央……大致像是这样。啊啊,不过『诅咒』是被害妄想严重的说法,以施加这个限制的一方来说,应该只算是还债吧。我与余弦求得过于没有自知之明的东西,因而付出这样的代价。」
「这……」
比方说,像是我过度乱用吸血鬼不死之力,导致镜子照不出我……类似这样的代价?因为过于接近,所以被拉过去……换句话说,就是代价。
既然这样,这个男性与影缝得到的过当事物……是什么?
不,等一下。
我刚才不是问「这种事」。而且,如果这是原因……
「不,不对。不是这样。」
正弦说著摇了摇头。
一副突然察觉某些东西的样子。
「我并不是想和你闲聊才做出这种事。我之所以抓走你身边的人,是为了除掉你这个怪异。」
「啊啊,说得也是……我也不是来和你交谈的。」
我嘴里这么说,内心却因为话题急速展开而著急。
因为实际上,我真的是来和正弦闲聊的。等待斧乃木趁这段时间找到三个女生,将她们救回来。
真要说的话,我想多听听关于「诅咒」的细节。
现在大致是什么状况?
大约经过多久了?
糟糕,斧乃木明明要求我拖延五分钟,不过到头来,我开始和他交谈的时候没有看手表,这样就不知道我和正弦交谈了多久。
现在大约过了两分钟吗?
不,这应该是高估,是我个人的期望,不过至少经过一分钟吗?但愿如此。
「交出人质吧。这件事和那些家伙无关吧?」
「无关?喂喂喂,你早就知道不是这样吧?因为你重视的那些孩子,尤其是那个叫做月火的女生……不。」
总之,我说出这种时候该用的制式台词,试图争取更多时间,但正弦依然在中途摇头作罢。
「不对,也不是这样。」
「…………?」
「阿良良木小弟,我想问一个问题,可以吗?放心,并不是要拖延时间。」
正弦不知道想到什么,对我这么说。真的是「想到什么」才这么说。现在想拖延时间的明明是我才对。
啊啊,原来如此。换句话说,这是在拖延时间等待天亮,等待太阳出现吧。这么想就可以接受了。即使夜晚在即将天亮的时候最黑,等到天亮就是早上了。到了早上,我的力量无论如何都会变弱……不,等一下。
这部分令我混乱。
正弦现在掌握到何种程度?
这简直是绝佳的时机,是绝佳到绝坏的时机,但我觉得内含预先设计好的巧合与恶意。到头来,正弦对于所谓的「时机」了解多少?
这家伙知道现在镜子照不出我吗?还是说,他误以为我现在喂血给忍,处于力量提升的状态?是哪一种?
即使他知道影缝站在我这边,但他知道我和影缝商量了什么事吗?
糟糕,早知道应该先好好思考分析这一点。如果正弦一无所知,我就可以假扮成强化肉体之后现身。
现在开始虚张声势还管用吗?
如果真的要变更为这种路线,我刚才的登场也太平凡了……临机应变或许勉强行得通?
「你想问什么?」
无论如何,既然对方主动提话题,对我来说是求之不得。我毫不犹豫、佯装平静回应正弦的询问。
「很抱歉,就算是我,有些问题也没办法回答喔。」
我姑且加入这种像是傲娇的台词,不过说出口就觉得意外地丢脸。
实际上,正弦面不改色,没对我这番话起反应。
「我究竟为什么在这里?」
他这么问。
这么问。
「…………?」
咦?他说什么?
警匪连续剧里孩子被绑架的父母,接到绑匪电话时总是有问必答,我原本打算和这样的父母一样拚命拖延时间。不过这个问题过于出乎我的意料,即使在这个局面绝对不能沉默,我还是沉默了。
我究竟为什么在这里?
正弦没有继续多说什么。
沉默的我也没说什么。不发一语继续沉默。
不过,这股沉默只能由我打破。
「什么意思?你为什么在这里……那还用说吗?不,不是这样,严格来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那里,因为有各种可能性与模式。所以我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但你自己不可能不知道吧?」
我说著逐渐激动起来。
或许这就是我还没成为大人的证据吧。正如斧乃木所说。还不到小扇所说。
但我不晓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你为了待在那里,为了像这样坐在那里,率先亲自绑架我的粗鲁妹妹、烦心妹妹以及棘手学妹吧?不要一副不知情的模样装傻,快放了她们……」
不行,我不能说这种话。
对方难得主动提话题,我却按捺不住主动进入正题……我风靡一世的闲聊技能怎么了?
我得冷静。
我已经不是不依赖吸血鬼之力的人了。
我已经不是这种人类了啊?
「……啊啊,对了。对了。对了……是我。」
正弦说。
如同重病般说。
「我是凶手。」
「…………」
「如果你在意我一直坐著,我就站起来吧。不过阿良良木,阿良良木小弟,就算这样,我还是不懂。我不懂要坐还是要站,无论坐立都不懂。我为什么在这里?」
「你……」
你讲这什么话?你瞧不起我吗?我如此心想,却不方便直接这么问。因为正弦表情过于严肃,而且像是真的在烦恼,我没办法为了他瞧不起我而生气。
他在烦恼。
如同哲学家。
如同厌世者。
或许形容成「憔悴」比较正确,如同过著好几天没睡的生活。总不可能因为一直摺纸而疲惫,究竟是什么事令他累成那样?
什么事令他精疲力尽到像是死人?
「不懂。我不懂。」
「……『不懂』是怎样?你说的『不懂』是什么意思?以为像这样讲得含糊笼统暗藏玄机就可以吓坏我吗?我啊……」
我一边讲得像是在生气,一边心想要是这样该有多好,甚至希望最好这样。如果正弦这个专家严加提防我,就代表他误会了。他误解了我这个软弱的人类。
「如果要我这个不知道详情的人不负责任回答你,那么你是为了除掉我而位于那里,如此而已。对吧?」
「对。」
他对此很乾脆地点头。
「但我不懂。」
「不懂什么啊!」
我终于没好气地大喊。
「我除掉你的理由。」
他说。
混乱程度终于有增无减。不对,正弦除掉我的理由很明确吧?影缝对我说明了好多次。
「我确实是专家,专门对付不死怪异的专家,是离群之马,比边缘人还要边缘人,动机不是思想而是私怨,无害认定不管用,只有审美意识是独当一面的专家。阿良良木,我站在你这种例外存在的另一边,堪称是最佳选角。」
「…………」
「对,『选角』,我不得不觉得这是选角。我觉得我只不过是刚好适合在这里像这样和你交战,才会获选成为这个角色。我觉得我只是因应需要位于这里。不对,不只是我,余弦也是,余接也是……」
正弦的这段低语如同独白,我无法体会他的心情。应该说这我才真的不懂。这家伙在说什么?
不对。
如果硬是思考未必不懂。
要是对照我自己怀抱的恶心感,我不就也觉得正是「如此」吗?
时机。
正是时候──正不是时候。设计得过度巧妙的这种铺陈,不就令我这么认为吗?
镜子照不出我的这一天,就在这一天,专精不死怪异的专家就绑架我的妹妹们。发生得正不是时候的这种事件,要解释为巧合也过于完美。
所谓的巧合,大致上都是源自于某种恶意。我将这句话所说的「恶意」解释成正弦,解释成手折正弦依据的原则。我不禁这么心想。
不过,如果正弦和我怀抱同样的恶心感,那么恶意究竟源自哪里?
这份恶意是谁的恶意?
「正弦,你是专家。不是某某猎人,是专家。换句话说,是因为有委托人而行动吧?」
小扇是委托正弦的幕后黑手。我回想起斧乃木的这个假设这么说。没错,虽然我位于这里是因为正弦找我过来,但正弦位于这里是因为某个委托人……
「有委托人。要说有当然有。不过感觉委托的理由也是捏造的……不对,是『凑巧』调整到恰到好处。委托人就像是用来打造这个完美铺陈,打造这个状况的演员。」
「…………」
「神不掷骰子,但我觉得像是被某人掷骰子玩,感觉我的个性、我的嗜好被当成某种材料利用。阿良良木小弟,你不也是这样吗?你不是『逼不得已』,也就是被迫站在那里吗?至少我是这样。」
正弦忧郁地这么说。
他是线条柔和的男性,这种忧郁气息合适得像是量身打造。
但他这番话大致来说不适合这个状况,无法让我接受。这是当然的,胡扯。
「『逼不得已』是什么意思?意思是你逼不得已绑架我重要的人吗?」
「你才是因为现在该生气而生气吧?这不就是基于角色的职责而生气吗?你和我哪里不一样?彼此都只是做好该做的事情吧?各自依照所处的立场,尽到自己的职责。我们不被允许即兴演出。」
「这是怎样……你的意思是说这个世界是舞台,我们都只不过是演员?用这种取巧的莎士比亚台词……」
「世界不是舞台。就算这样,人们依然重视故事性,不是吗?对……人们寻求著戏剧性吧?如同寻求著营养。不过这出戏过于完美,像是刻意造假,令人提不起劲。像是被迫打一场假比赛。没有任何戏剧比被迫演出的戏剧还要冷场。」
「……你想表达什么?真的是莫名其妙。总归来说,你要我怎么做?」
「怎么做?」
「你抓了人质,应该有某种要求吧?意思是要我乖乖被杀?这样你就会放走她们吗?」
我的工作是拖延时间,所以我至今一直避免确认人质安危,避免确认她们是否平安,但我达到极限了。终于达到极限了。
想到她们的生杀大权掌握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家伙手上,光是这样就令我浑身寒毛直竖。
「很遗憾,我没这么卑鄙……如果我不是将那些女孩当成交易工具,而是当成威胁工具,如果我这个人的审美意识这么差,我肯定不会获选在这里饰演角色吧。因为卧烟前辈不会坐视。」
他这么说。
他将卧烟称为「卧烟前辈」……称为「前辈」。
即使是位于网路之外的离群之马,他依然如此称呼。「前辈」这两个字的意思当然是见仁见智,他这么说或许只是挖苦。不过「前辈」基本上应该是怀抱仰慕之情的称谓吧。
「阿良良木小弟,找出忍野。」
正弦说。
极为唐突,毫无徵兆就这么说。
「那个家伙肯定不会被任何人利用,可以从选角范围之外的中立立场介入剧情保持平衡吧。只有那个家伙做得到这种事。贝木之前似乎将剧情大幅扰乱,再度将这座神社放空,不过他太别扭了。贝木以不规矩的形式,将事件处理到规矩无比,别扭过度而变得率直。所以非得是忍野才行。」
「……忍野他啊,我不知道找多久了。」
猜不透正弦意图的我如此回答。这不是谎言,发生千石那件事的时候,我全力寻找那个夏威夷衫大叔,羽川甚至走遍世界找他。
即使如此,还是没有一丝线索。
如同已经死掉一样音讯全无。
「不,如果他死掉,反而查得出一些线索吧……对喔,这么说来,正弦,听说你是忍野的朋友,那么你该不会知道忍野现在的下落吧?」
「如果知道,我就用不著待在这种地方,用不著做这种事了。用不著做这种规矩的事。用不著规矩。」
他这么说。
手折正弦再度动起静止的手,摺起纸人。他的手巧到吓人。我还在思考如何回应他这番话,他就连纸人的裤裙都摺好了。
他将纸人放进香油钱箱。
但是,已经放不下了。
纸人浮在箱子上。
摺纸时钟满了。
「那么,该开始了。应该说该结束了。」
手折正弦说著站了起来。
站在香油钱箱上。
盘腿而坐的样子就相当傲慢,不过身高绝对不算矮的他一起身,就再也没办法以这种角度看他。不是傲慢或该遭天谴,只是一个站在香油钱箱上的人。
看起来只像个普通人。
「呼……」
正弦双手拿著摺纸摆出架式。
纸已经摺好了,两张都是手里剑。如果这是他的武器,那也太潇洒了。
不行了吗……我心想。
我自认和他聊了很久,即使已经超过五分钟也不奇怪,但我没看到斧乃木突破祠堂飞走的光景。我不可能看漏,而且神社也不大,换句话说,那三个女孩不在祠堂里?
无论如何,拖延时间的作战结束了。
非开打不可。
该怎么做呢?想办法在神社境内到处逃就行吗?
如果我撑不住,我希望至少让忍逃走,但忍自己已经拒绝我这么做……
「正弦,等一下,听我说……」
「我不等了。我厌倦了。」
我垂死挣扎也不管用,正弦说完就张开双手。张开双手?我不懂。他为什么要摆出这种破绽百出的姿势?
在引诱我?
不过就算这样,很抱歉,我现在的战力不足以接受他的引诱。
「像是棋子被分配、被移动,像是棋子般表现……我受够了。我不想帮你成为吸血鬼。」
他愁容满面地这么说。
这番话不是对我说的。他对我说的只有刚才也说过的那番建议。
「阿良良木小弟,找出忍野吧。如果找不到,你就只能『照规矩来』。只能取得,并且失去。」
「……正弦,如果你想告诉我什么事,可以讲得更清楚一点吗?我很迟钝,你讲得拐弯抹角,我也听不懂。如果你要拜托我什么事……」
抓人质的真正理由。
如果你想说这个,就讲清楚吧。
「麻烦清楚拜托我吧。」
「我不会拜托你任何事,因为……你是人类。」
「…………」
「所以说,我拜托的……是『你』。」
正弦说到这里,浅浅一笑。
这是自虐的笑容,我不觉得这种笑容适合线条柔和的他。
「拜托狠心一点──贴心一点吧。」
正弦张开双手。
静静地、非常温和地,就这么任凭背后门户大开,这么说。
「啊啊,顺便想拜托一件事。这是我这辈子只有一次的恳求。你最近好像觉得那句台词很丢脸,所以再也不说了,但我想在最后再听一次。我很喜欢喔,喜欢面无表情的你想假装表情丰富的那句台词。」
「收到。」
香油钱箱的正后方。
祠堂里传来这个声音。
「『例外较多之规则』──我以做作的招牌表情如此说著。」
这是狠心,应该也是贴心吧。
肯定连一瞬间都没感觉到疼痛。
斧乃木余接的食指穿破祠堂的门,就这么膨胀、肥大,一指贯穿手折正弦。
不对。
是灰飞烟灭。
他线条柔和,彷佛枯枝的躯体,连同像是寿衣的服装消灭。明明不是被高热焚烧,却像是沐浴在阳光下的吸血鬼消失。
连一滴血都没喷。
居然只以打击就消灭一整个人,这是扑朔迷离的奇怪现象,而且就只是怪异现象。面无表情伫立在祠堂里,竖著食指的斧乃木,就是最好的证明。
式神奥义的……正确用途。
「咦……啊?」
发生什么事?
手折正弦如同变魔术般消失使我不知所措,但我非常清楚,被迫得知发生了什么事。我只是不愿意理解罢了。
不过,斧乃木无情地对我说:
「杀掉了。」
「…………」
「以最强的威力,在极近距离出招。鬼哥不用在意,我是擅自这么做的。鬼哥明明要我别杀,我却违抗命令,擅自杀了他。」
「为……」
为什么杀了他?我很想这么问,但我脑袋空白说不出口。不对,斧乃木杀他的原因很明显。
是为了保护我。
是为了保护人质。
我没资格对此激动。
「错了,鬼哥哥。如果是为了保护、为了拯救,肯定有不杀他的方法。但我还是杀他了。因为……」
斧乃木这么说。
面无表情这么说。
「我是怪物。」
「……斧乃木小妹。」
「鬼哥,不要变成这样喔。要是人类变成这样的怪物……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