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岁的夜刀神狗朗站在厨房,僵住不动。
「糟糕……顺序……」
今天的晚餐是韭菜炒蛋、竹荚鱼干和豆腐青葱味噌汤。这是放学回家的路上,他在脑中思考、决定好的菜单。
冰箱里有什么菜,该怎么运用,事先在脑中演练一遍。这是狗朗最近想出来的料理诀窍。
不同菜色需要不同的调理方式,有的不光是单纯烤一烤或煮一煮就好,有时也必须适度加入蛋汁,或增添调味料。
这时,有没有在脑中明确地彩排料理顺序,将使成果判如天壤。先想像菜肴的全貌,再把达到那一步所需的细节准备好。这就是狗朗领悟到的诀窍。
将调味料事先调好,装入小盘,或是将之后下锅的蔬菜装在另一个大碗里准备好等等……具体来说,就是这一类的细节。
说起来,对会做菜的人来说,这种程度的诀窍不过是基础中的基础,然而对狗朗而言却是一大发现。
他总是在思考该如何克服自己的笨拙。
然而——
「唔,怎么会这样。」
取出来放在砧板上的韭菜,已经不能用了。
昨天还挺新鲜的韭菜,现在一看,叶尖竟如同溶解般腐烂,发出讨人厌的臭味。梅雨季节就是这么可怕。即使冰在冰箱里,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唔唔。」
狗朗烦恼着。在他心中有着理想的韭菜炒蛋。那是两星期前,他的监护人三轮一言站在厨房里教他做的韭菜炒蛋。
「听好了,小黑。先切韭菜,再用麻油炒。」
一言的说明和他手上的动作都快得令狗朗差点来不及记笔记。一言做菜时的动作灵活俐落,同时说着:
「我喜欢的吃法是在这里勾芡,重点是用柑橘醋取代一般的醋,这样就能让味道更醇厚——」
狗朗拼命点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一言手中的动作。一言切着韭菜的手仿佛在跳舞,就算扣掉狗朗对他的崇拜,还是不得不说那姿态真是既优雅又有魅力。以男性来说,他的手指偏细长,宛如钢琴家的手指,散发一股高贵的气质。
这正可说是艺术家的手啊。狗朗一直对与料理无关的部分赞叹不已。
当然,完成后的味道也是最棒的。
站在厨房里想重现当时一言所教的韭菜炒蛋,最重要的韭菜却不能用了。一筹莫展的狗朗没有察觉到另一件事。
同时进行的烤竹荚鱼已经开始出现烧焦的地方。
再这样下去,所有食材都会完蛋。就在危机当头时,人影一晃,一个有着一头自然卷黑发的人来到狗朗身边。
几乎是随时挂在脸上的温柔笑容。
有点斜的肩膀,
一如往常的轻便和服。
伸手关掉正在烤鱼的炉火,微微偏着头的他说:
「小黑,需要帮忙吗?」
沉稳的声音。
「一、一言大人!」
此人正是一家之主,三轮一言。瞄了变色的韭菜一眼,他说:
「哎呀呀,这韭菜真是可惜了。」
叹了一口气。
「梅雨季节适合读书,所以我并不讨厌这个季节,但缺点就是想外出吟咏俳句时不方便,以及食物容易腐坏。」
他站在冰箱前,打开蔬果柜挑选。
「唔呣,不过,即使在这样的季节,你看来心情还是不错喔。就选你吧。」
这么说着,从冰箱里取出番茄。接下来就是三轮一言的个人秀了。只见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切完番茄,并放入事先热好麻油的平底锅,瞬间就用盐与胡椒调味炒好了。接着将炒好的番茄取出,再把加入美乃滋的蛋汁放进锅里,等蛋差不多凝固时再次放回番茄。
「这……」
狗朗露出被彻底打败的表情。
「和韭菜炒蛋的做法完全一样,对吗?」
「嗯?」
一言轻松随性地回头对狗朗说。
「是啊。因为韭菜不能用了,我就试看看用番茄。虽然菜色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但这样应该也很好吃喔。」
他同时做了中式口味的勾芡,淋在番茄炒蛋上。真是一道光看就令人食欲高涨的菜肴。不只如此,一言还用筷子仔细剥下所有带点焦味的竹荚鱼鱼肉,再跟小黄瓜及海带芽的醋溜凉拌和在一起。就这样,几乎没有一丝停顿地完成他的独创料理。
狗朗只能在一旁赞叹。
(简直就是行云流水!)
虽然才十一岁,与俳句诗人三轮一言生活在一起的狗朗,自然而然学会不少这种程度的艰涩词汇。
狗朗穷追猛打地缠着问:
「为什么?为什么一言大人能把食材运用得如此称心如意呢?」
面对这个问题,一言思考了一下。
「我想,应该是因为我会去倾听食物的声音吧?番茄啦、韭菜啦、蛋和竹荚鱼啦,我会好好去倾听他们希望我怎么用喔。」
狗朗静了下来。
「只要用指尖触碰,嗅闻气味,食物就会告诉我们该怎么做,才是对我们最好的方式。」
他这番话,既不是开玩笑,也不是卖关子,更不是醉言醉语。三轮一言,这位当今第七王权者,他可是再认真也不过了。
一边微笑,一边用手巾擦手,他又接着说:
「食物可是很爱讲话的呢。」
一般人听到这种梦幻修辞,大概会这么说:
「你这家伙在鬼扯什么啊!」
然而,夜刀神狗朗不一样。
「……」
双眼闪闪发亮的他,只是一个劲儿地用力点头。
「不愧是一言大人!解释得好清楚,我明白了!」
这对师徒其实是很相似的。
坐上餐桌之后,狗朗再次发出赞叹。
「一言大人,饭菜真的好好吃喔!」
「是吗,那太好了。」
以正确手势使用筷子的一言微笑着说。五坪左右的客厅里,只有一张矮桌。没有电视也没有冷气,倒是有一个大挂钟和旧型真空管收音机。檐廊边的窗户敞开,傍晚的凉风习习吹来。
滴滴答答的雨已歇止,橘红色的天边缓缓飘过流云。
「……不过,我觉得有点抱歉。」
狗朗一边吃饭,一边沮桑地垂着肩膀说。
「这原本是我该做好的事,却又让一言大人来帮我做饭了。」
再次郑重地转向一言,狗朗低下头。
「真的很抱歉。」
干脆的动作,符合少年的作风。
「……」
一言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
「嗯,关于这件事呢,小黑。」
「是,您说!」
狗朗抬起头,双眼炯炯有神地盯着一言。
「就是啊,你为我做饭的事,我真的很欣慰,可是……该怎么说呢?是不是已经超出一般家庭孩子帮忙做家事的范围啦?」
眨着眼,狗朗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一言伤脑筋地说:
「该怎么说才好呢?我的身体基本上虽然不大好,但做这些家事还是完全没问题的。」
「那当然!没有什么事是一言大人做不到的!只要一言大人愿意,就算是太空人或内阁总理,一定也马上就当得上!」
「谢谢。」
忠心耿耿的徒弟这番话,让身为师父的一言笑了起来。
「你这么说,我真的很高兴。」
「是!」
「不过、不对啦。我现在要说的不是这个。听我说,把所有家事都交给你做,我也觉得过意不去。光是你没事叫我『大人』这件事,就让我觉得浑身不对劲。」
狗朗歪着脖子。
他的五官超乎常人地俊美,将来绝对会长成一个美少年。就连眼睛的大小都和村子里其他小孩完全不一样。
来到一言身边已经四年了,到现在还是改不掉生疏礼貌的态度。
不。
或许应该说,在他师兄离开这个家后,这一点有愈来愈强烈的倾向。
「可是,一言大人。」
狗朗说。
「上次我问您时,一言大人不是说过,自己的孩提时代也是这样伺候老太爷的吗?」
「那是因为……」
一言为之语塞。
「嗯……因为我的例子比较特殊嘛……我不是说过吗?我家是代代相传的三轮名神流这个流派的古剑术道场,我又受到其中特别严格的祖父管教,所以才会那样。再说现在的时代,毕竟和那时已经不同了啊。」
不只语气和缓,一言自己也发现这番话的内容一点说服力都没有。果然,狗朗嘻嘻一笑,如此宣言:
「既然如此,您也像那样管教我就好了。因为我的最终目标,就是成为像一言大人您一样的人!」
「呣。」
狗朗精神抖擞。
「一言大人,能够伺候一言大人,我觉得很开心喔!」
一言脸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的表情,默默把饭放进嘴里。
「嗯——」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要无情拒绝是很困难的。事实上,自己过去生活的环境确实比他严苛许多。狗朗继续说:
「一言大人,要是您愿意的话,请多说一点孩提时代的事给我听!」
「我孩提时代的事?没什么有趣的啊。」
「只要是一言大人的事,我什么都想知道!」
少年的眼瞳之中闪耀光芒,仿佛看着他坚信不疑的英雄。
一言的表情变得温柔。
「我想想看喔……不如说说我祖父的事吧。我的祖父是个剑术真的很高强的名家呢。据说他还跟新撰组的冲田总司学过剑,真实性有待商榷就是。」
接着,一言开始慢慢说了起来,表情看起来很开心。狗朗也听得出神。在这个没有电视也没有任何娱乐的深山村落中,毫无疑问地度过一段心灵充实的时光。
关于三轮一言这号人物的经历,夜刀神狗朗知道的着实不多。只知道,他成长于三轮名神流这个流派的剑术道场,在祖父严厉的指导下开始学习剑术、拳脚和枪法,以及汉文、古文等种种学问与礼仪。甚至连骑马的方法和能独自在山中生活的生存术都彻底学会了。
高中毕业之后他离开老家,进入日本最高学府求学。专攻经济学,考取奖学金留学美国。在美国时攻读的是经营学,获得学位后进入世界知名的证券公司任职。虽然在那里也缔造了非常优秀的业绩,却因健康受损而回国。
现在,他就是用当时赚来的钱,在这里过着恬静而悠然自得的生活。
关于三轮一言的经历,狗朗知道的大概就是这些。
然而,除了经历之外,狗朗其实知道更多关于他的事。
一言的温柔。
坚强。
伟大。
讨厌蚊子,所以一到夏天,总是比别人家更早挂起蚊帐。不过,要打死吸了血的蚊子时,却又满心抱歉,是个讨厌杀生的人。
冬天里,大雪积得连汽车都无法通行时,背着附近闹肚疼的老人家翻过两座山,在雪中徒步前往综合医院。
附近邻居有任何事都会来找他商量,大家都很崇拜他,总用充满敬意的语气「三轮老师、三轮老师」地唤着他。
读书时表情稳重,吟咏俳句时一脸认真,笑起来像个孩子般毫无心机,在极少数的情形下发怒时的表情则正义凛然,令人畏惧。
四年来,狗朗真的认识了许多关于三轮一言这个人的事。
恐怕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多。
「我也好想和那样的老太爷见上一面喔。」
大致讲完关于一言祖父的事迹之后,狗朗这么说。一言含混笑着回答:
「是啊,不过刚才我也说过,祖父在我高中时就过世了。」
「……」
尽管狗朗还是个十一岁的孩子,却也懵懂察觉,一言原本应该会被培育为三轮名神流的继承人,现在他却像这样远离老家,隐居深山之中,平常看起来也不像和亲戚家人有所联络。想必其中有很多不能告诉狗朗的内情。
而那,恐怕和一言祖父的过世有关。
不过,狗朗是个懂得分际的孩子。
一言刻意不说的话,他就不会勉强去问。狗朗只是微微一笑。
「我啊,很喜欢听人家说些陈年往事。」
一言自露出苦笑。
「哎,祖父说不定和你很合得来呢。以前他说的陈年往事,可是多到令人厌烦的程度。」
「一言大人。」
狗朗小心翼翼地看着一言的脸色问:
「……您一定非常喜欢那位老太爷吧?」
一言咧嘴一笑。
「是啊。」
毫不犹豫地给了这个答案。
「祖父虽然很严厉,但我真的很崇拜他。」
听他这么一说,狗朗莫名高兴了起来。不过,一言接下来说的话,却又令他不禁皱眉。
「可是,就算祖父那时没有过世,或早或晚,我们一定也会面临离别的。时光的流向,注定要这么走。」
「……」
「总有一天,你离开这个家独立的日子也会来临。」
他说话的语气非常平静。
那是一种确信与悄然的了悟。同时,不可思议地,那也是充满希望的说法。只不过,当时的狗朗还不够成熟到懂得咀嚼这句话里的深刻含意。
他用生气的口气说:
「我绝对不会离开这个家!」
造成他那生硬态度的,有好几个原因。一言看着狗朗,猛然惊觉,眼前的少年虽然懂得许多艰涩的词汇,实际上仍只是个还没上国中的孩子。于是,他苦笑了起来。
「嗯,可是啊。」
故意岔开话题,想缓和这紧张的气氛。
「想想看,总有一天你也会娶妻成家,独当一面不是吗?到那时候如果还住在这个家里,岂不是很尴尬吗?嫁过来的媳妇一定也不想和这种公公住在一起。」
狗朗脸红了起来。一言温柔地笑着说:
「还是说,小黑不需要媳妇?」
狗朗低下头,轻轻摇头。
「不是。」
马上又抬起头这么回答。
「对了!既然如此,我就找个愿意和一言大人住在一起的人结婚!我想这并不是很难的事。那个人一定也会像我一样喜欢一言大人的!」
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
像是不需要其他答案,狗朗露出坚定的表情,紧握拳头。一言傻眼了半晌。
又很快地嘻嘻笑了起来。
「嗯,说得也是。会和你结为连理的人,一定有宽大的胸襟和自己的步调,而且是个再开朗也不过的人。」
「唔、这、这是什么意思啊?一言大人。」
狗朗不明白这只是单纯对自己的调侃,或真是对未来自己的预言。微微低垂的目光看着一言。
一言笑得眼泪都流出来,摸摸狗朗的头说:
「谢谢你啊,小黑。」
然后,就再也没有更详细的说明。
饭后,两人收拾餐具,轮流洗澡,在各自回房前互道晚安。
年龄相距甚远,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
经过这四年的岁月,确立了一定程度的信赖关系。然而——
「明天七点,我会准时准备好早餐的!这次绝不失败!」
抬头挺胸,拉直背脊的狗朗这么说。维持一样的姿势,他又接着说:
「那么,一言大人,请您安歇。」
深深一鞠躬后,狗朗才回自己房间。那谨守礼节,宛如武士般一板一眼的态度,怎么看也不像个现代儿童。
一言穿上和服外套,苦笑低喃:
「晚安,小黑。不要那么勉强自己也没关系的。」
唯有这一点,或许是与生俱来的性格使然。
(说不定,那孩子前世真的是一名武士呢。)
拥有良好家世又博学多闻的成年人一言,内心半是认真地想着这种事。忽然,他低吟了一句:
「武士的转世投胎竟是小黑吗?」
看来他是打算吟一句俳句。
狗朗一定会带着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神拍手叫好。一言歪着头想。
「嗯……『武士的』好像不大好,改成『武士』吧?」
就这样,他自己也慢慢走回寝室。
三轮一言与夜刀神狗朗除了师徒关系之外,还有另一层紧密的连结。
在一种非常特殊的状况下,两人的存在实质上由某种「羁绊」紧紧相系。
狗朗之所以对一言产生超乎师徒关系的崇敬,原因便在于此一精神上的契约。只不过,一言不喜欢在没有理由的状况下使用那种称谓,否则狗朗其实更想这样称呼他:
我的主,我的王。
三轮一言。
曾任职于证券公司的证券分析师。
获得古剑术流派三轮名神流最后真传的师父。
自称,前卫的俳句诗人。
同时,也是被德勒斯登石板选中的七王之一。
第七王权者,「无色之王」。
夜刀神狗朗则是相当于他臣子的「盟臣」。
说起夜刀神狗朗与三轮一言的相遇,得回溯至四年前。当时,夜刀神狗朗已失去所有家人。
他并非生来孤独。五岁前,他和父母兄姐及祖父住在一起,拥有一个热闹的大家庭,过着幸福的生活。
这样的他,人生却在一次全家出动的赏枫之旅中完全走样。那是个秋高气爽的晴日,载着一家大小的小型休旅车,正朝关东近郊的某处山上奔驰。这是预计出门两天一夜的小旅行,当时他们已充分欣赏美丽的景色,在往预约好的旅馆前进的路上,悲剧就这么发生了。
在那之前,由狗朗带头,三个孩子相亲相爱地唱起卡通主题曲。大人们则眯起眼睛笑着听。
家族旅行中毫无异状的一幕。
没想到,对面车道却突然冲出一辆卡车,朝狗朗一家的休旅车猛烈冲撞。那个瞬间,原本弥漫车内的幸福气氛就此烟消云散。被撞得强制偏离车道的休旅车,迅雷不及掩耳地冲出护栏,摔到山崖下。车祸的起因是卡车司机心脏病发,在撞车之前他就已经死了。
从这场车祸中活下来的,只有当时还没上小学的狗朗一人。
事后得知,是因为坐在身边的母亲抱住他,为他缓和车祸当下的冲击力,他才得以保住一命。
对狗朗而言的「现实」,伴随着难以忍受的痛楚以及全身上下插满导管的感觉,再度复苏。
尽管保住一命,他还是待在加护病房超过两星期,期间一直处于不容大意的危险情况。好不容易,主治医生判断他脱离危笃状态的险境,能够转移到一般病房时,等待着他的却是漫长又艰辛的复健之路。
足足有半年的时间,狗朗都在医院度过。
光是应付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剧变就已使他筋疲力尽,直到将近出院时,狗朗才终于真正体认到自己失去家人的事实。
当时,狗朗和住在同一间病房的男孩成为好朋友。原本,即使看见他的父母来探病,也只觉得场面温馨,没有其他特殊感想。直到听见他们谈论着出院之后要上哪去玩的话题时,狗朗才发现:
「啊,自己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了。」
被仿佛撕裂全身的哀伤支配,他跑到楼顶角落压抑声音哭泣。
因为不希望自己的眼泪打扰他们的欢乐时光。
即使年幼,狗朗也有自己的尊严。
没想到,出院后等待着他的却是更残酷的命运,相较之下,住院生活还算好得多。
事情的开端,是最初照顾他的亲戚家发生火灾,使叔叔和婶婶就此身亡的意外。
叔叔是父亲的弟弟,他们夫妻俩都是非常随和的好人,也打从心底同情狗朗的境遇,在他出院时第一个出面争取监护权。夫妻俩也送狗朗上小学。
当然,心里的伤并未完全痊愈,但狗朗仍是个坚强的孩子。怀着对叔叔婶婶的感谢,决定为了家人展开新生活。
那之后,不到一年就发生火灾。
火灾的原因是隔壁邻居家失火延烧。当时是半夜,叔叔婶婶及狗朗都已入睡,对火灾浑然未觉。
很快地,从隔壁飘来的黑烟充满家中各处,三人都陷入一氧化碳中毒的状态。
狗朗的房间正好位于靠大马路的一侧,幸运地在千钧一发之际被消防队员救出。但是,寝室靠近起火邻居家的叔叔婶婶却双双未能获救。事后前来调查的警官告知两人都在睡梦中毫无痛苦地离世,希望这样多少能够安慰狗朗。
无论是卡车冲撞事故或这次的火灾,所有过程之中,狗朗都没有任何过失。
再怎么说,他也是被害人。
然而,连续两次遭逢全家身亡的事故,两次都只有狗朗存活下来。就算不是太迷信的人,就算是平常有点见识涵养的人,要他们百分之百打从心底否认,这仿佛传染一般的「死」与狗朗之间毫无因果关系,确实是强人所难。
当然,谁也没有勇气公开说出口。
若是那么说了,就会变成歧视。
那是绝对不合理的事。
这么小的孩子,他有什么错呢?
所有人都有足够的理性,也很清楚这些。可是,一旦谈到狗朗将来该怎么办时,没有一个亲戚愿意伸出援手负责照顾他。其中有人这么说:
「不,我自己是无所谓啦,但我太太她有点介意……」
表情带着罪恶感。
也有人如此辩解:
「我家现在生活也不好过,房子又狭小……再说,要是真发生什么,我害怕自己会怪罪到狗朗身上……」
说这话的人选比较诚实。
这不是经济能力的问题,也不是家庭环境的问题。要是遭遇不幸,或许会下意识地把责任推到狗朗身上。
「瘟神」。
没有人想把可能扰乱平稳日常的因素带回家。最后,由一个远房亲戚的男人收养了狗朗。
任谁看来都知道,男人的目的是狗朗父母留下的遗产。然而,所有亲戚却在心知肚明的状态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个男人曾结过婚,但老婆已经跑了。现在一个人住在仅有三坪大的老公寓里。
男人不但酒精中毒,还是个赌鬼,身上背着债。
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过正常生活的可能性。年幼的狗朗明知如此,仍毫无怨言地搬到男人家生活。
第一天只有怒骂,但到第三天就开始暴力相向。男人丝毫没有做好必须照顾小男孩的准备,完全没把狗朗放在心上,三餐也有一顿没一顿地给。狗朗就这样过了好一段日子。
学校几乎没办法去上。
为了活下去,必须用尽一切力气。狗朗咬紧牙根,不让眼泪流下来,忍受着这样的环境。男人很快花光狗朗双亲的遗产,打输小钢珠或只是看不顺眼他的长相,都能成为男人对狗朗拳打脚踢的理由。男人动不动就骂他:
瘟神。
你怎么不去死。
如果没有与生俱来的强韧意志力,说不定狗朗早就照男人所说的做了。
然而,这样的生活却突然告终,从某天起,男人完全不回家了。理由是什么,狗朗也不确定。说不定是遭到意外事故,也可能被卷入什么纠纷。
不过最有可能的,应该单纯是他放弃与狗朗的生活吧。最近,男人似乎和一个欢场女子情投意合,一定是住进对方家里了。狗朗等了三天、四天、一个星期,最后终于判断自己是被抛弃了。那时,他除了极度营养失调外,还整天咳嗽不止。
可能是支气管炎,更糟的状况甚至可能是肺炎,但别说去医院,他连去便利商店买个热饮喝的钱都没有。
狗朗尽可能穿上所有衣服,开始往人烟稀少的地方走。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已经不能再给谁添麻烦了。
如此而已。
不知何时开始下起雪来。他仍一个劲儿地往前走。就这样,终于来到山脚下。
一路相连的街灯到此已中断,周遭是一片银白世界。在水银灯般淡淡的光芒笼罩下,狗朗踉跄倒地。
(好美啊。)
挤出最后一丝力气,撑起身体,仰望天空。
(真的好美啊。)
此时,耳边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
「我『看见』的『未来少年』,就是你吗?」
那时,狗朗已分不清现实与幻觉的分界。眼前的男人撑着大红色纸伞朝自己走来。
他似乎真的有些动气,表情却又带点哀伤。
「好可怜。」
男人轻轻抱起狗朗,用仿佛知道一切的语气宣告:
「什么都不用再担心了。从今天开始,你和我一起住。再也不用害怕挨饿受冻。」
意识模糊的狗朗抗拒着对方的好意,死命说明。
和自己在一起的人都会变得不幸。
自己是个瘟神。
所以,最好不要碰我。
对此,男人只回答了一句话:
「没事的。因为那些都是谎言。」
狗朗无言以对,过去从未有大人说过这样的话。
「相反的。」
撑纸伞的男人微微一笑,补上一句。
「我会斩断一切降临在你身上的恶缘与厄运。」
再怎么说——
我可是个王。
这个叫三轮一言的男人,用毫不自负的声音如此宣言。
后来才知道,对于自己即将以第七王权者身分与夜刀神狗朗进行的契约仪式,三轮一言那时早已有所觉悟。
身为「王」,一言的能力是「预知未来」。他早就知道狗朗会出现在自己面前。然而,想要救活耗尽体力、濒临死亡的狗朗,唯一的方法就是行使「王」的超常力量,直接让狗朗成为他的盟臣。
虽然因为太痛苦,反而使心情变得透明清澄。然而实际上,狗朗那时的肉体处于极度营养失调的状态,加上肺炎的发作,生命之火几乎就要熄灭。
一言总是以一派轻松的语气说:
「哎呀,英雄片里不是常有这样的情节吗?为了救回你的性命,只能合体了。」
就算他这么说,狗朗还是有听没有懂。
但是无论如何,一言就是狗朗的救命恩人,这点是毫无疑问的。对狗朗而言,只要有这个事实,内心与生活就能过得充实,再也不需要其他。
至今狗朗仍不知到底透过什么管道办到的,总之四年后的今天,自己已正式成为一言的养子,也开始上学了。
「哎呀,我有很多管道可以拜托的啦。」
一言只是若无其事地如此说明。对狗朗而言,也只能想像他是利用身为「王」的种种人脉。
事实上,对于一言「王」的这一面,狗朗认识的并不多。尽管已经充分了解一言是个什么样的人,也很清楚他在村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然而,与另一个身分——拥有异能的「王」相关的种种,一言却几乎不让狗朗知道。
这是有原因的……
隔天早上,狗朗走出庭院练习挥击木刀。身上穿着一言亲手缝制的白色护胸,赤脚踩在冰冷的泥土地上。天色还没全亮,早晨的淡橘色微光正慢慢从天边扩散。
「呼!呼!」
摆出一言教导的正确架式,上下挥动木刀约莫一百次后,额上已浮现大颗汗珠。
「呼!呼!」
准备早餐前,狗朗都会先完成剑术的基础锻链。这是狗朗的日课。无论炎热的夏天还是寒冷的冬天,没有一天例外。自己与大气融合为一体的感觉,是判断当天的锻链完成与否的基准之一。
「好!」
完成自己内心认可的训练了。
调整姿势与呼吸,狗朗将木刀静静放在身边。拿起挂在竹篱上的手巾擦拭汗水。
已经颇有架式了喔。最近,得到一言这样的称赞。想起当时的事,狗朗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过,他又马上这么想。
(不,得更严厉要求自己精进向上才行!)
会像这样重新振奋精神,确实很有狗朗的风格。最重要的是,每次和一言一对一练习时,总是在搞不清楚状况下被打败。一言出手的速度就是这么快。
顺道一提,狗朗使用的是木刀,而一言使用的武器则时有更换。有时是卷起来的报纸,有时是保丽龙棒等随手可得的东西。但是,无论用报纸还是保丽龙,轻易将狗朗打得飞出两三公尺之外是常有的事。
在完全没有使用异能的状况下。
听一言说,那完全是时机与距离的问题。
「……」
狗朗陷入思考,同时决定今天要试着做「那个」。为了找寻目标,视线在庭园里游移。
柿子与茶花的老树。开着紫色绣球花的矮树墙。石灯笼。栖息着不知活了多久的蟾蜍的小水池。
「喵。」
此时,一只猫从檐廊方向慢条斯理地朝狗朗靠近。还以为是要来撒娇,没想到它却不理不睬地从身旁走过。接着,它俐落地跳上院子里的石头,开始悠哉地理毛。
那不时瞥来一眼的态度傲慢,令人不由得恨得牙痒痒的。
狗朗苦笑。
那是最近在附近定居下来的公野猫。不知道它打哪来的,外表看来应该颇有年纪。
不知为何,一言管那只猫叫「玉五郎」。
(总不能拿猫来当练习目标。)
狗朗在心中自言自语。
凭直觉知道,自己的能力并非用火焰烧毁四周,或是在真空中切割对方之类具有危险性质的东西,关于这一点,身为「王」的一言也保证过。但是,真的要把能力用在活生生的动物身上时,狗朗还是会犹豫。
毕竟,究竟自己身为第七王权者盟臣的异能,会用何种形式展现,到现在就连狗朗自己都还不清楚。
狗朗的目光,停留在园艺用的塑胶制浇水壶上。如果是那个的话,就算多少有些失败,应该也不会有大凝。
狗朗拉开肩膀,做个深呼吸。
合掌。
如冥想般闭上眼睛,安定心神。
(集中注意力。)
如此一边催促自己,一边感受着盈满指尖的静谧波动。已经很习惯这种感觉。四年前这股感觉还很微弱,现在已经能清楚感受到了。比喻来说,就像从腹部底端一洼深不见底的泉水喷出光的粒子。
这种感觉有点发痒,又非常温暖。
理由很明确。
因为这个瞬间,自己在灵魂根柢的部分与「无色之王」三轮一言相系了。一言那强力而通透的振动传到自己的内在。
这总能令狗朗产生无限勇气,振奋精神。
该做的只有一件事。
就是将注意力集中在那感觉上,直到极限。
(解放!)
狗朗猛地睁开眼,视线固定在作为目标的浇水壶上,想像力量一口气爆发的模样。可是——
「啪!」干裂清脆的声音,却来自完全不同方位的茶花树。枝析晃动,掉了两三片叶子。猫不为所动,只是抬起头用带点轻蔑的眼光看了狗朗一眼,就又低头继续理毛。池子里泛起一圈涟漪,大概是蟾蜍跳进水里。
「又失败了……」
狗朗失望地垂下肩膀。
叹了一口气,像是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令他失望的事。在一言的薰陶下,即使缓慢,剑术的本领确实一天天地进步着。相较之下,身为第七王权者的盟臣,狗朗四年来却连一次都没能成功行使过被赋予的力量。
这件事在狗朗心头蒙上一层阴霾。
(我真没用……)
真的很讨厌自己这么笨拙的地方。和最重要的一言之间的「羁绊」仿佛因此遭到否定,每次失败都会令狗朗沮丧不已。
因为一言担心只有知识先进到脑子里反而危险,所以要等狗朗能够好好使用力量之后,才愿意告诉他各种与「王」有关的事。
那到底会是什么时候呢?
那一天会不会永远都无法到来呢?
挥去这样的不安,狗朗踱步走回屋内。
狗朗的监护人三轮一言,始终从二楼窗口守望着这一幕。
(只有这件事得靠你自己,用嘴巴是很难说清楚的。)
一言眯起眼睛,露出困扰的微笑。
(而且,连我自己也无法讲明白。)
拉上窗帘,趴回床上。在狗朗做完早餐来叫自己之前,还得一直装睡才行。
「结果,还是只能靠自己跌跌撞撞地学会啊——加油了,小黑。」
小声地如此低喃。
狗朗和一言住的聚落位于某县山中。村里人口不到两百人。要到最近的车站,还得搭上三十分钟的公车一路摇晃过去才行。没有便利商店,只有一间什么都卖的私营小杂货店。小学和国中并设在同一个校地内,聚落里的孩子都在这里上学。话虽如此,学生加起来也不到十人。
夏天还好,冬天因为积雪,要从连除雪车都开不进来的细窄山路走到学校,是一件非常折腾人的事。
狗朗每天都元气十足地走这条路上学,单趟就得花上四十分钟。
名义上,他是五年一班的学生。然而因为小学生只有四人,狗朗平时都在一间大教室里,和其他三个人一起上课。
学生只有四人,老师也只有两位。
真是一所非常迷你的学校。
除了狗朗之外,另外三个学生都姓山本。他们是从都市搬到这里定居的陶艺家的三个孩子。
老大到老三的名字分别是清太、幸太与平太。
三人都比狗朗小,各自就读四年级、三年级和一年级。除了名字相像之外,更是以长相相似而在邻里间蔚为话题的三兄弟。
三人都有讨喜的五官与圆润的脸庞以及微胖的身材,也都不是很会念书的类型。然而他们个性坦率,是受周围人疼爱的大气孩子。大家都叫他们「大福三兄弟」,连他们自己也把这视为外号而自称。
大福三兄弟的老大是清太。
老二是幸太。
老三是平太。
老三平太和狗朗相差最多岁,他的体格也最小,而清太与幸太不但年纪只差一岁,身高也差不多。就连老师有时都会搞混,叫错他们的名字。对狗朗而言,三兄弟是他仅有的同学,也是这附近唯一和他年龄相仿的玩伴。
这天,很不巧地整个上午都在下雨,孩子们无法出去外面玩,下课时间也只能待在教室里。
老大清太和他那艺术家父亲一样手巧,很会画画,经常做漫画的描摹。今天,他也在教科书角落涂鸦,快速翻页就成了会动的漫画,把两个弟弟逗得乐不可支。
「哇喔,动了耶动了耶。老爹真的跳起舞来了!」
「哥,你好厉害!」
老二幸太与老三平太咯咯笑着,开心得不得了。接着,老三对坐在靠窗位子默默书写班级日志的狗朗说:
「嗳、小黑。小黑也来看嘛!哥哥的最新作品『跳舞的秃头老爹』,真的很好笑喔!」
狗朗抬起头,温柔地微笑。
「等我把这写完。」
在学校也好,在聚落里也好,狗朗的立场就像是三人的大哥。有时甚至集所有大人的信赖于一身,一人负起监督三人的任务。这是小型地缘社会特有的紧密人际关系。
不管怎么说,所有居民彼此都相互熟识。
大福三兄弟的父母,当然也对狗朗很好。
除了发自内心的义务感,狗朗自己也很疼爱大福三兄弟,经常照顾他们。听着窗外淡雾般的细雨打在窗玻璃上的声音,准备继续写完班级日志。不经意地,耳边传来老三平太打从心底佩服的话语,狗朗握着铅笔的手不由得停了下来。
「哥哥,你真的什么都会呢!」
狗朗想起今天早上的事。
(我……)
想起自己发动力量失败的那一幕。那都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的失败了。
应该知道怎么发动力量却又做不出来。
(我或许真的很不中用。)
目光朝大福三兄弟望去。狗朗想着,自己的手既不像老大那么灵巧,运动神经也没有老二发达。才刚想着现在应该还没有输给老三的地方,就马上想起上次音乐课时他歌唱得非常好的事。
拨弄手中的铅笔,狗朗想得出神。
(料理也经常失败,身为盟臣的能力又至今尚未彰显。再这样下去,真的太对不起一言大人了。)
带着沮丧的心情想着这些事,此时身边突然有个声音对他说:
「夜刀神同学,你现在有时间吗?」
「啊、有的。什么事呢?赤城老师。」
原来是学校里两位老师的其中一人,赤城光江老师。虽然她还很年轻,不到三十岁,却是个自愿请调来这山中寒村任教的怪人。不过她也是个非常热心教育,关心学生的好老师。
一张娃娃脸,不化妆时说是高中生都行得通,不修边幅地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虽然皮肤白皙,五官也长得不差,她本人却似乎对打扮一点兴趣也没有。
因为对方是老师,狗朗规规矩矩地站起身来。赤城老师一边伸手制止一边说:
「啊,没关系没关系,夜刀神同学。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啦。呃、嗯,我只是想问……」
老师有些吞吞吐吐地说:
「今天晚上,我真的也可以去府上打扰吗?」
「今天晚上?」
狗朗想了一下。
「喔,对耶。今天轮到我们家了!」
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起来。
「当然可以啊。因为老师也是地方上的一份子嘛!」
赤城老师「唔」了一声,红着脸说不出话。原来,这个聚落固定在每星期五晚上举办以「集会」为名的酒宴,让大人们聚在一起小酌。由村子里的家长轮流提供自宅作为会场,酒水和食物则由参加者各自携带。气氛欢乐的聚会,往往热闹到超过半夜十二点才解散。
今天的会场轮到村里的名流,三轮一言家提供。
前几天,赤城前往三轮家做家访时,一言亲切地邀请她。
「不嫌弃的话,老师下次一起来嘛。」
「好、好呜。」
赤城老师发出奇妙的声音。
「——对了,我该穿什么衣服去才好呢?」
「衣服?」
狗朗歪着头,回想过去参加「集会」时,大家都穿什么。
「我想,平常穿的衣服就行了。」
说得更正确一点,大人们穿的不是下田用的衣服就是运动衣,带去的也只是当地酿造的酒和一些卤味、鱼干之类的食物。
「原来是这样啊。上次三轮先生说是『伙伴们的随兴聚会』,所以应该不会太正式才对。」
赤城老师点着头说。
「听说规定要带吃的东西参加,不知道能不能带亲手做的甜点呢?」
「喔,可以啊。」
狗朗不假思索地回答,脑中浮现的是婆婆妈妈们做好带来的豆沙包或红豆麻糬之类的东西。
「因为也有人不喝酒,有甜食吃大家一定会很开心的。」
听到狗朗这番话,赤城老师开心地笑了起来:
「这样啊。好,虽然很久没做了,不过老师会好好表现!」
狗朗客气地笑着,心里却忍不住想:
(咦,怎么觉得赤城老师所想的似乎不太一样?)
没办法说得很清楚,可——
刚从都市请调过来的年轻女性想像中的「伙伴们的随兴聚会」,和实际上这一带举行的「以『集会』为名的酒宴」,想必有着相当程度的落差。然而,在狗朗打算澄清其认知时,上课钟声刚好响起,宣告休息时间结束。
赤城老师抬起头,一边确认墙上的时钟一边说:
「那我就厚着脸皮去拜访罗。帮我向三轮先生打声招呼。」
她微笑的表情已从「住附近的年轻小姐」变回一介教师。
「是!」
狗朗精神抖擞地回应。
回到家时,一言已经开始为晚上的酒宴做准备了。只见他穿着围裙站在厨房忙东忙西,狗朗虽然提出要帮忙,却被一言拒绝。
「不行不行。要是连酒宴的下酒菜都让你来做,就太过分了。」
听到一言这么说,狗朗便不再坚持。因为他知道,一言真的很享受料理的过程。
看到一言一边哼歌一边灵巧翻动平底锅里食物的模样,狗朗带着微笑离开厨房。心里想着,等自己再长大一点,也要向一言学做那种筵席用的下酒菜。相对地,为了让客人来时待得更舒适,狗朗也开始打扫家里。
一言和狗朗住的房子原本是一位教师的家。他在狗朗现在上的小学任教,一路升上校长,不过已在十年前过世。听说这位校长做人非常亲切善良,直到现在,村里那群老人家每次喝醉时,都会一脸怀念地谈论起他的事。
此外,他还是一位颇负盛名的乡土历史学家,曾经将论文投稿到民俗学的专业杂志。或许因为这栋房子是由这么一位有学识涵养的人所兴建,比起一般民宅,屋里不但设有一间藏书阁,里面还订制了大量书柜,由此可知他独特的品味。
值得一提的是,这位学者花费几十年光阴收集而来的珍贵民俗学史料,至今依然存放在藏书阁中,晚上走进去时还挺可怕的。
一言非常中意那些面具、人偶和古老的日常生活用品,于是在和遗属商量过后,决定直接将这批物品接收下来。
狗朗将玄关四周打扫干净,更换新的厕所坐垫与脚踏垫,仔细擦拭和室的榻榻米。当他提着水桶走上二楼走廊时,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走向最角落的房间,把门打开,让房内空气对流。
空气中飘散一股淡淡的香水味。
那个曾是狗朗师兄的人离开这里,已经有好一段时间了,房间却仍一直维持当时的模样。
「我想,他应该不会再回来了,不过,还是先放着吧。」
一言笑着那么说。
对狗朗而言,那样的态度完全无法理解。明明对方几乎是以诀别的方式离开这个家。
狗朗还记得。记得那个真的想杀死一言而对他拔剑的人,以及明知不敌对方,仍为了保护一言而介入他们之间的自己。
那时,一言轻轻把手放在狗朗身上,微笑着说:
「没关系,小黑。」
那是狗朗唯一一次看到一言眉间流血的样子,也是唯一一次看到他呐喊挥剑的样子。由此可知那个人的剑术有多高强。
至少,他能令获得三轮名神流真传的师父使出全力。
结果仍是一言技高一筹,不过老实说,狗朗不明白两人之间的差异究竟有多大。因为那是一场境界如此之高的胜负决斗。最后,那个人也干脆地认输。
「至今承蒙您照顾了。」
留下这句话,他笑着离开。在狗朗来到这个家之前,他应该和三轮一起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离开时却丝毫未曾流露一丝依恋。
另一方面,一言也一样。
「嗯。好好照顾自己。」
他也只是笑着目送那个人离开。狗朗直到现在还想不通,在那之前,怎么也看不出一言和那个人之间有任何争执,就连他们为什么突然决斗的原因也不明白。
狗朗只知道一件事。
那时候,那个人是真心想杀死一言。
只有这点是毫无疑问的事实。
「——真是个怪人啊。」
狗朗环顾房内咕哝。
房间东侧有书桌和衣柜,床则摆放在西侧。最具特征的就是放在南侧的大镜子和化妆台。化妆台上散放着化妆水、乳液、香水、乳霜、保湿面膜等等化妆保养品。
那个人经常花很长的时间坐在化妆台前,不厌其烦地保养皮肤。
「嗯,真的是个很怪的人。」
再次深有所感地发表想法。
站在狗朗的立场,对那个人抱持的感情是很复杂的。首先,他想加害自己敬爱的一言,光是这点就足以令狗朗对他抱持敌意。然而,最重要的一言本人却从来不曾为此发怒。再说,那个人不但是狗朗的师兄,也是同为第七王权者盟臣的前辈。
那些狗朗还不知道的关于「王」的事,一言似乎都已告诉他,也以与对狗朗不同的方式对他寄予信赖。
回想起来,那个人几乎很少在家。
偶尔突然回来时,他会和一言一边喝酒一边畅谈旅途种种。有时是去执行一言交付的任务,有时是他自己为了修行目的而远行。
他是个自由、豁达而难以捉摸的人。
狗朗一点也不讨厌他。
虽然有时真的不知道该怎么与他相处,但也始终相信他不是坏人。无论剑术实力或时而展现出的深思熟虑性格,都是值得狗朗尊敬的地方。
也正因为是这么一位师兄,对于他背叛一言、脱离师门的行为,在感情上无论如何都有令狗朗难以原谅的部分。
那个人最后说道:
「后会有期罗,狗朗。」
接着便嫣然微笑地离开。
狗朗心想。
要是某天真的与他重逢,自己会采取什么态度呢?
还会将他视为同门师兄,向他表达敬意吗?
或是——
将他视为敌人而战呢?
「集会」从黄昏开始缓慢进行。因为没有特别约定时间,参加者陆陆续续集合,回过神来才发现屋内已是四处觥筹交错。这副光景也很有乡下人不拘小节的风格。
按照惯例,举办这种「集会」时,提供会场的人家会在屋外挂起绘有家徽的灯笼。如此一来,不需特地家家户户联络,只要看到灯笼,聚落里的人就会自动聚集过来。
灯笼在酒宴开始时点亮,结束时收起。今天,负责点亮三轮家灯笼的人是狗朗。虽然一言说并不需要他特别留下帮忙,狗朗仍希望就寝之前尽可能多帮一点。
话虽如此,毕竟他还是个孩子,也不好出现在大人们酒酣耳热的筵席上,主要还是负责从厨房端出饮料和食物的工作。
过去「集会」时也学了好几次热清酒的方法,所以狗朗懂得怎么将清酒瓶放进大茶壶里加热。
八点左右,端着放了好几瓶清酒的托盘到和室时,宴会已进行到最高潮。隔间的拉门取下之后,平常一言与狗朗使用的起居室便和只有这种时候才开放的客厅成为相连的大宴会场。二十坪大小的宽敞空间里,排了长长的两排桌子。
宴会场里挤了将近五十个大人。
看到狗朗进来收拾空杯和回收用过的餐具,相熟的邻居们纷纷称赞他。
「狗朗真的很乖呢。」
「真是个勤劳的好孩子。」
被大家这么一称赞,狗朗害羞得脸红道谢。不经意地瞥见坐在筵席中央,被许多人包围着谈天说笑的一言。无论男女老少,每个人和一言说话时看起来都好开心。在这种酒宴的场合,一言身边总是时时围绕着人群,从来没有落单过。
看到这样的情景,狗朗单纯感到骄傲,也很高兴。
自己敬爱的人受到别人的喜爱。
就某种意义而言,比起自己受到别人喜爱更令狗朗满心欢喜。事实上,一言确实非常受到这个聚落里的居民信赖与敬重。
勤奋工作的壮丁们找他商量税金或继承方面的事;青年男女们找他商量恋爱的烦恼。他也会陪那些和媳妇处不好的婆婆妈妈喝茶,听她们抱怨,就连村长都会偷偷来找一言讨论村里的营运方针。
除了丰富的人生经验与渊博的学识之外,他那对众人一视同仁的真挚人品,也使他成为村中最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
只要一遇到什么烦恼的事,村里的人就会说:
「去三轮先生那里商量一下吧。」
这已经成为村人的习惯。
「三轮老师」。
也有很多人这样称呼一言。
看看现在,好几个人正围在一言身边听他描述在中南美洲旅行时的趣闻,大家都听得入神。那件事狗朗也听过好多次,是一言被强盗拔枪威胁,最后却和对方变成好朋友的真实体验,却被他拿来当作笑话说。
不出所料,听到结局时,周围的人哄堂大笑。就连站在不远处竖起耳朵听的狗朗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有时候,一言会一本正经地开玩笑或讲笑话。
他自己也苦笑着说:
「所以啊,从那件事之后,我就不敢吃墨西哥玉米饼了。」
这乘胜追击的最后一记搞笑,又在众人之间掀起一阵笑声。一般人都会就此打住,一言却接着又说:
「巴西利亚试着跳跳看是森巴吗?」
脸上露出最灿烂的笑容。
「巴西利亚试着跳跳看是森巴吗?」
兀自「嗯、嗯」点头,一言又反复吟了一次。
身边的人都当场僵住。只能说着:
「喔、喔喔。」
或是:
「啊、喔喔,这样啊。」
嘴里含混带过,脸上浮起言语难以形容的表情。虽然这反应就像是「呃,虽然不知道你这家伙在说什么,但因为很喜欢你所以就不吐槽啦」。但是对一言来说,这样好像就很幸福了。
不经意地,发现一言的目光对上自己,狗朗也露出非常正经的表情轻轻拍手。对此,一言一脸害臊地搔了搔头。
「……」
「……」
周围的笑脸都抽搐了。
这对师徒并不知道。
三轮一言这个人呢——
「真的是个很出色的人,其他方面完全没有问题,唯一的缺点,就是会突然讲出莫名其妙的话。」
受到村人如此的评价。
某个老婆婆曾说:
「只要没有那个毛病,要娶几个媳妇都不是问题。」
说着,还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大概是祖上做过什么缺德事的报应。总觉得,他最好去山里给姥姥驱个邪比较好。」
也有一脸认真地表示这种意见的人。
「不,那不是祖上没积德,是被狐仙附身。」
持反对意见的人则如此反驳。不过,两者倒是有志一同,都把这事视为业障一类的问题。相较之下,算是站在拥护一言立场的人则说:
「他一定是故意做出那种事,拉低自己的层次好配合我们啦。只有真正头脑好的人才做得到。」
持这方面意见的人诉求的是「三轮一言故意之说」。村长应该也算是这一派的,不过村人一问他意见,他就会露出伤脑筋的笑容,不置可否的敷衍着:
「三轮老师的巧思我是不懂的啦。」
尽管村人如此众说纷纭,对这件事还是有个共识。
「三轮老师的毛病」。
这就是他们的共识。当一言自称职业是俳句诗人,他们也只视为是一句前卫的玩笑话。当然,一言和狗朗完全不这么想。对狗朗来说,一言吟的每一句俳句,都让他打从心底感动得想哭。看到这样的狗朗,村人不由得担心起他的将来。
因为一言总是随随便便将他那些宝贵的「话语」说出口,使得狗朗开始认真思考,自己今后是否该肩负起收集、记录下这些名言锦句的责任。
总之,过阵子先去买台记录用的电子产品吧。狗朗一边在内心默默计划,一边从筵席上离开。
回到厨房,有三位邻家的主妇也在那里。她们是每次举办「集会」时,会到主办人家中帮忙准备下酒菜或端菜上桌的义工。并没有特别做成班表轮流,太太们的习惯是,看谁有空谁就去帮忙。
如果没有这些能干的女性帮手,这么大型的宴会绝对难以顺利举行。她们三人似乎都已忙完手边的工作,正坐在椅子上聊天聊得起劲。
一看到狗朗进来,太太们纷纷出声慰劳:
「狗朗,今天真是辛苦你了。」
「这边差不多了,你快去休息吧。」
狗朗也笑着回应:
「好的,谢谢。把这些东西洗完我就去休息。」
在大人眼中,狗朗实在是太乖巧懂事的孩子。村人不只敬爱一言,对狗朗也很疼爱。
其中一位太太突然问:
「对了,狗朗。问你一件有点奇怪的事喔,你知道三轮老师是否有结过婚吗?」
狗朗站在流理台前卷起袖子,歪着头说:
「咦?没有耶,我没听他说过。」
「是喔。」
「嗯——」
太太们露出暧昧的表情。另一个人又问:
「那你知道,他有交往的对象吗?」
「……」
狗朗想了一下,才不大有自信地说:
「呃、我想……应该没有。」
要是有的话,自己一定马上就会发现。毕竟自己每天都和一言相处在一起。听狗朗这么一说,太太们突然吱吱喳喳起来:
「既然如此,赤城老师就还有机会罗。」
「可是,三轮老师那么迟钝。」
听见她们这么说,狗朗觉得不可思议。
(为什么会忽然提起赤城老师呢?)
这么说来,赤城老师今天也参加筵席。难得看她做了头发,还穿上正式服装。不过,运气不好的是,她被聚落里最饶舌的田中爷爷缠住了,被迫不断地听他说着战争时受命执行特殊任务的往事。
「那时,我随中尉搭乘潜水艇,从德国的港口出发,将足以左右祖国命运的东西送回日本来……」
就像这样,滔滔不绝地听他讲了两三个小时。
看她都累得有些憔悴。
「人家好像还特地做时髦的泡芙来,结果也全被田中爷爷吃光了。」
「也就是说,没能让最希望他品尝的人吃到罗,那还真是可怜。」
妇人们叹了一会儿气。狗朗突然很想知道,出声问:
「咦?最希望他品尝的人是谁啊?」
才说完,三个不同年龄层的女人不约而同盯着狗朗看,语重心长地说:
「狗朗啊……」
「你可不能变成木头人喔。将来,一定要成为一个懂女人心的男人才好。」
「要不然就会像三轮老师那样娶不到媳妇了。」
太太们你一言我一句,连珠炮似地叮咛起来。
狗朗也只能回答「是」。看到他吓得直眨眼的模样,太太们半是苦笑地补上一句:
「哎呀,对狗朗说这个还太早了点。」
这就是她们的结论。
时针绕过九点后,狗朗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虽说和室里的筵席还热热闹闹地进行着,毕竟狗朗只是小学生,是该上床休息的时候了。澡已经洗好,牙也刷了,只要换上睡衣就可以上床睡觉。可是,不知为何就是无法入睡,狗朗望着窗外的景色。
从筵席上透出的灯光,把庭院染成橘黄色。
月亮在天上发出晈洁的光芒。
(身为盟臣,好想赶紧学会行使能力。为了达到这个目标——)
视线不经意地一转,看到今天早上的那只猫正在池边搔抓下巴。猫似乎也察觉到狗朗的视线,抬起头,从嘴型看来应该是「喵」了一声。
因为被楼下欢闹的声音遮盖,狗朗听不见猫叫声。它不悦地转头,朝屋外飞奔。
狗朗眯起眼睛。
某个想法突然浮现脑海。
「——好!」
自己在心中肯定地点头。
「明天开始要更努力,总之,先用那个方法试试看。」
狗朗在棉被里躺下。
就这样,结束了漫长的一天。
隔日起,狗朗更努力投入自我修行与锻链。读书和剑术不用说,为了找出身为盟臣的能力,更是努力尝试各式各样的方法。
为了达成目标,他选择彻底观察三轮一言。
狗朗是这么解释的:
(我还不够理解一言大人,一定是因为这样,才无法行使第七王权者「无色之王」的力量。)
关于盟臣的详细定义,一言从未教过狗朗。事实上,就连「王」及接受「王」赋予力量的「盟臣」等词汇,都不是直接从一言口中得知,而是从过去曾和自己一起住在一言家中那人口中间接听来的。
因此,狗朗只能自行推测细节。
盟臣的能力来自一言能力的一部分,因此,有必要尽可能与一言的意识同化、取得共鸣。狗朗所能想到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去模仿一言的言行举止。「集会」那天晚上浮现脑海的,就是这个似乎太简单明了的念头。
狗朗有个倾向,只要一想到什么,他就会去彻底执行。
用餐时,和一言同步举起或放下筷子,模仿一言走路的方式,一言读书时,狗朗也尽可能努力读书。
就连歪着头笑的独特习惯都完整重现。
模仿到这个阶段时,开始觉得有趣了。
虽然也想穿看看一言的衣服,但是此举太僭越,只好尽可能模仿他的穿着打扮。另外,也开始学一言不时吟上一句俳句。
「进入梅雨季洗衣服时伤透脑筋。」
或是——
「雾雨中打瞌睡的蜗牛。」
尽管如此学着吟咏俳句,自己的句子却毫无意趣,令狗朗深深体认到,一言大人果然是个天才。
做到这个地步,一言当然不可能没发现。
「我说,小黑啊。」
某天,一言百思不得其解地问了。
「你像镜子一样学我的原因是什么啊?」
狗朗坦然说出一切。
告诉一言,模仿是为了激发自己身为盟臣的能力。
「嗯……」
一言将双臂盘在胸前,表情看似佩服,又像感到意外。狗朗蓦地不安起来。
「——难道说,这是没什么效果的行为吗?」
要是被最重要的一言本人否定的话,做这一切就毫无意义了。不过,一言却说:
「……抱歉。」
没想到他会道歉。
「不、其实我也不确定,到底你这样的方法是对还是错。」
狗朗疑惑地眨着眼睛。竟然连「王」本人都不知道答案。一言用缓缓的语气说道:
「这就像要每个人说明自己如何看世界是一样的道理。即使看着一样的红色,我们对红色的看法也可能不同,不是吗?就算说用红色,你眼中看到的红色也可能和我看到的不一样。究竟正不正确,我实在无法教你。就像衣服尺寸或对食物的喜好,每个人都不一样。」
「——原来如此。」
过了一会儿,狗朗如此低语。
(好像听懂了,又好像听不懂……)
他接着又问:
「那么,一言大人到底是怎么开始行使『王』的力量呢?」
对于这个问题,一言的回答是:
「这个嘛……感觉就像天上飘下星星,而我则捕捉了那星星。」
「……」
狗朗无言以对。
「没记错的话,也有别的王说『像把身上冒出的火焰一点一滴释放出来』。」
「火焰……吗?」
「对,说是火焰。」
愈听脑袋愈混乱。一言只是温和地笑着继续说:
「小黑,我想,结果还是端看你自己想怎么做。因为和我同性质的力量,早已潜藏在你体内。」
以前好像也被一言这么说过。
你已经和我缔结契约了。
剩下的就看你自己怎么引出力量。他是这么说的。
「你的本质——怎样面对世界,如何与世界相对。我想,一切的关键就在这里吧?」
被这么一说,狗朗低下头。
他至今仍不知道自己的本质是什么。似乎看穿狗朗内心的想法,一言将双手放在他小小的肩膀上。
「嗯。不过,虽然不知道正不正确,总之就去尝试到你满意为止。或许这么做也是很重要的。」
他咧嘴一笑。
「好,我知道了。你就暂时彻底模仿我试试看吧,小黑!」
从这种地方最能看出一言宽阔的胸襟和度量。
「咦?真、真的可以吗?」
「嗯,仔细想想,你明明就还是个小学生,我却差点忘记这件事。在你这个年纪,要是能清楚掌握自己的本质,反而还比较可怕。」
一言歪着头。
「到目前为止,说不定你是所有王盟中最年轻的盟臣喔?」
「咦、是这样啊?」
一言主动告诉狗朗与「王」相关的知识,这是非常难得的事。
「嗯。」
一言又微微一笑。
「所以,你要对自己更有自信喔,小黑。」
狗朗脸泛红晕,抬头挺胸。
「是!一言大人!」
自己的本质。
那就是对一言的敬爱。狗朗总觉得这样就够了。在那之后,两人也一起开心地创作俳句。
获得一言认可的狗朗,更加努力贯彻对他的模仿。
「说起来,在武术的世界里,彻底模仿师父也算是满常见的方式,或许你正好适合这种方式呢。」
一言虽然也这么说了,可惜的是成效不彰。
不管模仿得再好,还是无法施展异能的力量。狗朗连在学校时都忍不住陷入思索。
「……小黑,你怎么了?」
大福三兄弟中的小弟,平太这么问。
「唔,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抱歉。」
狗朗试着微笑。现在是利用休息时间在教平太做功课,自己却心不在焉。
顺带一提,平太的两位哥哥,清太和幸太正在一旁用纸做的棋盘与棋子下将棋。狗朗笑着对平太说:
「你看,刚刚不是向十位数借一了吗?这么一来,个位数就……」
教他的是减法的运算。平太频频点头,眼睛闪闪发亮。
「好厉害,我一听就懂了耶,小黑!」
狗朗满意地点点头,平太顺口又说:
「和哥哥们完全不一样!」
「不好意思喔!」
「那当然啊,我们的头脑怎么比得过小黑。」
狗朗歪着头说「才没这回事呢」。大福三兄弟都苦笑了起来。
「不不,你在说什么啊。这间学校里……虽然也只有我们四个学生,不过小黑你的头脑是最好的。」
「我们都觉得小黑很厉害喔!」
老大和老二接二连三地说。
「……这样啊。」
虽然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但大福三兄弟似乎都这么认为。
「谢谢你们。」
「嗳嗳,小黑为什么这么会读书啊?」
老三的问题,让狗朗歪着头想了想。
「为什么啊……大概是因为一言大人时常会教我做功课。」
忽然,他一脸兴奋地说:
「对了!下次放假时,也让一言大人来教你们功课吧?」
狗朗觉得这真是个好主意。
没想到……
听到这个建议,三兄弟都露出尴尬的表情,面面相觑。
「……怎么了吗?」
狗朗讶异地询问。
「没有啦。」
「我们就不用了。」
「是啊。」
敏感察觉狗朗露出不高兴的表情,老大清太赶紧挥着手说:
「不、不是啦。不是因为对三轮老师有什么意见喔。我们最喜欢三轮老师了。」
「那是为什么?」
「这、因为啊……」
老大清太代表三兄弟说明原因:
「就是……你不觉得三轮老师真的很不会教人吗?」
狗朗瞪圆了眼睛。
「咦?」
「嗯,应该说——」
老二幸太也为哥哥补充说明:
「总觉得他太聪明了,因为自己什么都会,所以无法用简单易懂的方式教会不懂的人吧?我爸说,大部分的天才都很不会教人。听说有名的棒球选手里也有人这样。教别人打击时,他只会说『就咻地转动手腕啊』或是『就砰地挥棒啊』,可是周遭的人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哪有……」
狗朗本来想说「哪有这回事」,却突然无言。
感觉就像天上飘下星星,而我则捕捉了那星星。
一言的确用了这种句子形容他如何发现自己的力量。
(没错——确实有一点,虽然只有一点,但一言大人的修辞对一般人而言或许有着难以理解的部分。)
「可是,这也是因为一言大人拥有非常厉害的能力,所以才会这样。」
狗朗面红耳赤地为一言辩护。
「对啦,关于这一点,我们也是这么认为的啊。」
「所以,才会说三轮老师是天才嘛。」
大福三兄弟中年长的两人拼命解释。
「还有啊……」
老大清太笑着说:
「我觉得小黑大概也属于同一类型。」
「这话怎么说?」
老二幸太也忍着笑意说:
「是啊,小黑也算是天才型的喔。至少在剑的世界中。」
狗朗惊讶得僵住身子。
「——不,不会吧?」
说着,狗朗流露出惶恐不安,没有自信的态度。
竟然说自己是天才?
不可能。狗朗心想,自己的剑术是靠不断苦练而成的。为了弥补天生不如人的理解能力和超乎常人的笨拙,只能靠努力埋头苦学。根本就没有才能,更别说是什么天才了。
清太轻声叹了口气。
「是喔。原来你自己不知道。记得吗?有一次,我们去观摩小黑练剑的事?」
狗朗点头。
「听你这么一说,确实是有这件事。」
「那时,小黑被三轮老师用力摔在地上不是吗?他用了奇怪的招式,我们在一旁看得一头雾水。」
「就是把对方打得整个人飞出去那招。」
「喔喔。」
狗朗想起来了。
「那招叫『霞三双』。」
「嗯,招式名称不重要。总之,那时候,小黑就从三轮老师那里学会怎么使出这一招对吧?」
「是学会了。」
狗朗这么一证实,幸太便笑着说:
「那件事,让我打从心底觉得三轮老师和小黑都不大正常。」
「咦?为什么?」
狗朗认真地歪着头问。
「我完全听不懂。」
清太说。
「认为你是天才的理由,就是这个。那时,你们的对话超厉害的。」
「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
「不、就是啊……那时小黑不是问了要怎样才能使出那一招吗?然后,三轮老师不是一脸若无其事的说『我想想喔,先垂直跳跃到两公尺高左右,接着在半空中转身』吗?」
「对啊。」
一看狗朗的表情逐渐软弱,清太和幸太异口同声发出吐槽:
「「普通人哪有可能垂直跳跃两公尺高!」」
狗朗一脸大受打击的模样。
「——跳不到吗?」
「当然跳不到。」
「不可能的事。」
「不可能。」
连老三平太都来凑热闹。
「……」
狗朗不禁愕然。清太继续说明:
「然后,接下来更不正常。小黑你啊,一本正经地听完之后,竟然说声『我明白了』就开始练习。一小时后,还真的跳到将近一公尺高吧?即使如此,你仍一脸不甘心的样子,说什么『才达到一半而已』。」
「喔,对耶。」
「「「普通的小学生谁能垂直跳跃一公尺高!」」」
除了老大和老二之外,连大福三兄弟的老三也异口同声地加入忍笑吐槽的行列。狗朗抱头嘟哝。
「我还以为成年之后,大家都能轻松跳到两公尺……」
清太与幸太互望对方一眼。
「果然,跟我们想的一样。」
「小黑你啊,看起来好像很能干,其实有很多地方就像这样少根筋呢。」
「嗯——」
看狗朗沉吟着,清太又附加一句:
「刚才也说过,三轮老师是个天才,而小黑完全跟得上他教的内容,所以我们才会觉得你真的好厉害喔。普通人一定跟不上。而且,别说是跟不上,根本就听不懂那个人到底在说什么。」
「可见小黑你也满天才的喔。真的。」
「……」
狗朗凝神思考起来。说不定从这次他们三人的话里,能找到对自己很重要的提示。
(我……我自己不知道而已?)
姑且不论是不是真的天才,自己认知中的夜刀神狗朗,似乎和周遭认知的夜刀神狗朗之间存在某些差异。
(搞不好这就是关键——找出本质的关键。)
狗朗换上严肃的表情。
「谢谢,托你们的福,让我在各方面清醒多了。」
清太与幸太面面相觑。
「咦?是、是吗?」
「可是,我们应该没讲什么了不起的话吧?」
说着,两人羞赧地抓了抓头。只有最小的平太说:
「别客气啦,小黑。谁教我们是朋友呢?」
平太微笑着,握住狗朗的手。
狗朗也笑着回握他的手说:
「谢谢你。」
内心似乎已抓住某种想法。
放学后,婉拒三兄弟去河边钓鱼的邀约,狗朗决定直接回家。
「你们自己要小心点喔。」
尽责地对他们叮咛一句。回到家时,一言外出了。起居室里的矮桌上放着一封信。
「我大概出门两天,对你过意不去,不过三餐要请你自己解决。虽然不用我说你应该也能做得很好,唯有用火时请充分小心。」
信上写着这番话。
一言有时会突然像这样外出。没有特别说明原因的时候,多半都是去执行「王」的职务。
狗朗向来尽可能不追问详情,但内心总想着要是自己能早日独当一面,为一言分忧解劳,那该有多好。
「——这样啊。」
真可惜,原本有好多事想请教一言的。在被大福三兄弟点醒之后的现在,总觉得一定能问得更清楚、更仔细。
最能跟上天才三轮一言的人,只有自己。
这句话为狗朗带来很大的自信。
「早知道就没必要赶着回来了。」
不如现在回头去找三兄弟玩。狗朗毕竟也是个孩子,正当他如此犹豫时,院子里突然传来招呼的声音:
「狗朗,你在吗?」
起身拉开玻璃门,一位表情和蔼的老妇人正打算从后门进来。
「喔,是渡边太太啊。欢迎欢迎。」
狗朗低头行礼。这位老妇人是一言家的邻居。两年前死了丈夫,现在与次子夫妻和睦地生活在一起。她是一位非常聪明又温柔的女性,打从一言收养狗朗那时起,就对狗朗非常疼爱,也很照顾他。
「你一个男人照顾这么小的孩子,怎不教人担心呢?再说,我家孙子已独立生活,所以,能够照顾狗朗我可开心了。」
她对一言这么说,有时烤点心给狗朗吃,有时为他织围巾。对狗朗而言,这位老妇人也是恩人之一,她说的话狗朗不敢不听。
以狗朗的性格,遇到理当敬重的长者时,态度绝对谦恭有礼到夸张的地步。现在也用着仿佛古装剧人物的态度,恭恭敬敬地对老妇人说:
「劳驾您跑这一趟,真是万分抱歉。三轮现在外出不在家。」
看到狗朗正经八百的应对,老妇人似乎觉得有点好笑。
「嗯,我知道啊。三轮先生出门时跟我打过招呼了,要我帮忙照顾狗朗。所以我才带饭菜来给你,要不要吃一点?」
「喔,不好意思,原来是这样啊!」
狗朗也笑开了。
「谢谢您,渡边太太。每次都劳烦您,真教人过意不去。」
听他的遣词用字,根本不像个小学生。
老妇人终于忍俊不住,嘻嘻笑了起来:
「狗朗真是永远都这么懂事呢。」
语气里带着一丝轻微的调侃。
只不过,狗朗却听不出这微妙的语气,被称赞得脸都红了起来。这种模样证明他还是个孩子。接着,看到老妇人拿出用保鲜膜包好的塑胶容器时,更是高兴得发出欢呼。
「哇,有高汤蛋卷!」
声音里透露着单纯的喜悦。
「谢谢您。我最喜欢吃渡边太太做的高汤蛋卷了!」
「哎呀呀,是嘛?」
老妇人笑得眼睛眯了起来。
「那就太好了,我也很高兴。」
「是的。明明就很入味,吃起来却很爽口。真希望我哪天也能做出这样的高汤蛋卷。」
老妇人想了想,接着说:
「我说,狗朗啊。」
「是。」
「要不要跟我学怎么做高汤蛋卷啊?」
这句话,让狗朗停止动作。
「欸?」
好一会儿才发出声音回应。老妇人讶异地问:
「怎么了吗?」
「啊,是这样的……」
狗朗露出苦恼的表情。
「真的很不好意思。」
然后,又满怀歉意地低下头。
「您这么说,我真的很高兴,可是,有点困难。」
老妇人疑惑地问:
「啊,不会啦。不用勉强没关系,可是——为什么呢?」
「是、是这样的!」
狗朗急着说明。难得渡边太太好意传授,可不希望自己被当成无礼拒绝的家伙。
「我现在,不是跟着一言大人学习各方面的事吗?」
「是啊。」
老妇人笑咪咪地说。
「你每天都很努力呢。」
狗朗又脸红起来。
「谢谢您的夸奖。可是,我这么笨拙,学东西时如果不慢慢来就学不会。所以我想,还是不要一次跟随太多老师比较好。」
「……」
老妇人逐渐露出不解的表情。
「为什么呢?」
「因为,总觉得那样的话,我会两边都学不好。所以,料理也一样,我想先向一言大人学习,等到能独当一面了,再去讨教其他流派的做法。」
老妇人听得瞪大双眼,接着又感叹着说:
「狗朗,你真的是太认真了。」
「不好意思。」
「不会啦,别在意。狗朗的意思我很明白。」
老妇人呵呵笑了起来。
「你们这对师徒的个性,还真是相当不一样呢。三轮先生那时可是抱着很轻松的心情跟我学的唷。」
「……」
狗朗楞了一秒才说:
「您是指高汤蛋卷的做法吗?」
「不是啊。」
老妇人若无其事地说:
「是所有料理的基础。」
「咦?」
狗朗错愕地呆住了。
「所有料理吗?」
看他那么惊讶,老妇人也很意外。
「咦?你没听说吗?三轮先生刚搬到这里来时,真的是什么都不会喔。可是他孤家寡人的,不会煮饭也很麻烦,所以就找我讨教不少呢。」
「咦!」
说得夸张一点,这对狗朗而言简直就是天地为之动摇的消息。
(一言大人?那个天才一言大人,是最近才学会做菜的吗?)
「是说,毕竟那个人天资聪颖,没多久就比我还会做菜罗。」
老妇人一脸怀念地眯着眼睛说。
「不过啊,刚开始的时候,他连炒菜都不懂得先放油,还把熬好的高汤当厨余丢掉,被我骂惨了。」
狗朗不由得发出呻吟。
「——竟然!」
可是,仔细想想,这好像也没那么难以置信。一言原本是剑术道场的继承人,后来又成为前途无量的商业人士。在他的上半辈子,或许真的没什么机会学习料理。
(话说回来,竟然是来到这里之后才学会的,太令人意外了……)
料理时的他总是那么乐在其中,得心应手,谁能想到几年前的他还是个连炒菜都不会的人。
原来,一言也有不懂的事。
这种感觉既震撼,又带来一种豁然开朗的感动,真是不可思议。
「原来如此。一言大人也是跟人学习才会的啊。」
「那是当然的啦。」
老妇人苦笑着说:
「就算是三轮先生,也不可能一生下来就什么都会吧?他曾是从妈妈肚子里诞生的婴儿,也有过童年。」
「您这么说也对。」
「既然如此,小时候的他当然得向老师学习,还会被四周的大人训斥或夸奖。他也是这样长大的。」
狗朗心想,和自己一样呢。
「还有,我听说他的剑术是跟他爷爷学的,不是吗?」
「……您说得没错。」
狗朗用力点头。这明明是早就知道的事实。
然而——
自己却从未深思过。
老妇人突然用温柔的眼神望着狗朗说:
「狗朗,人与人就是这样连系起来的喔。三轮先生的爷爷教导三轮先生剑术,三轮先生又把那教给你。」
「……」
「所以,不只三轮先生,连那位老太爷的思想与心意,也会自然而然传递到狗朗心中喔。」
「我心中?」
「对。所以,狗朗向三轮先生学做菜,就自动等于是向婆婆我学的啦。」
老妇人的语气中带点戏谑。
「换句话说呢,狗朗就是婆婆我的徒孙。」
「这样啊。」
狗朗深深吐了一口气。
「我是渡边太太的……」
「而这件事呢,对婆婆来说是很值得高兴的喔。我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的老太婆,能透过料理的技术将自己的心情与年轻的狗朗连系起来。总有一天,狗朗也会把这技术传授给更年轻的人。读书与剑术等等,各种事情都是这样的。都像这样连系、传承下去。如同接力赛一样,人们的思想与心意绵延不绝地连系起来,而那个一定……」
老妇人慢慢地说着。
「就是我们所说的『羁绊』。」
「……」
狗朗双神发光,抬起头,似乎想说什么。
「——渡边太太,我……」
就在这时,一个神情惊慌的男人冲进庭院。
「三轮老师在不在!」
原来是和渡边婆婆一起住的次子。
「怎么了?三轮先生出门了,不在家喔。」
渡边婆婆皱着眉头,像是在责备大声嚷嚷的儿子。然而,男人看似无暇顾及母亲的反应。
「怎么会这样!偏偏这种时候不在!伤脑筋啊……」
男人用双手蒙住脸,仰天长叹。老妇人生气地说:
「所以到底是发生什么事?」
男人这才瞄了狗朗一眼,用有些顾忌的语气急促地说:
「失踪了!大福家的……不对,是山本家的老三!」
狗朗和老妇人的脸色都变了。
根据清太和幸太的说词,三人在河边垂钓时,突然出现一只白色的鹿,所以他们两人忍不住就追了上去。
虽说兄弟俩已经很熟悉聚落的环境,但毕竟是在都市里长大的孩子,大人向来不准孩子们进入山林深处。然而,受到罕见白鹿的吸引,他们竟然跑进去了。
幸好,清太与幸太也知道自己破坏了大人的规定,在追丢白鹿之后,倒也立刻转身走回原来的地方。
以距离来说,从树林边境算起不超过一百公尺。可是,等他们再次回到河边时,却忽然发现老三平太不见了。
后来听他们叙述这段经过时,狗朗连胃也感到疼痛。
可以想见发现么弟失踪的两兄弟当时有多恐惧。
那个瞬间,两人非常犹豫。
到底该马上转身回山里找寻平太,还是去找人求助。
这时,从客观角度来看,清太与幸太做出的是值得褒奖的选择。他们抱着受大人斥责的觉悟,立刻冲进离自己最近的一户人家。
这是孩子们为了避免二次遇难,经过思考之后采取的行动。
这个决断也很快奏效,平太失踪的消息迅速传遍整个村落。狗朗抵达三兄弟家时,清太与幸太已经在母亲怀里哇哇大哭。
母亲紧抱着两兄弟,父亲一脸凝重,正和聚集而来的村中壮丁讨论搜索的步骤。
太阳已开始下山。
壮丁们各自准备手电筒或火把,推选熟悉山中地形的人为领队,以四人一组的编制行动。每个小队都分配一支GPS手机,方便随时取得联络。搜索总部则定在山本家。
其中有好几组人选带了猎犬。
壮丁们分头进入山中后,好一阵子都还听得到他们大喊平太的声音。
为防万一,妇女们也在聚落里四处奔走找寻。
这是考虑到平太还是个孩子,不排除他只是躲在附近的可能性。赤城老师也一脸担心地在村里到处寻找。
几个妇人开始生火煮饭,为进入夜晚山路搜寻的壮丁们准备热食。
另外几个人围着平太的母亲安慰她。
渡边婆婆也是其中之一。
「不要紧的,小孩子有时比想像中的还好找。这种事隔几年就会发生一次。再说,现在天气已经没那么冷,绝对没事的。」
她这么说着,给山本母子打气。
至于狗朗——
这时,他心里已有觉悟。
一个人去救回平太的觉悟。
山里原本就不是个安全的地方,更何况现在天色已暗,他一个孩子却要单独入山。说起来,这应该是绝对不被容许的行为。
然而,狗朗却有种不可思议的确信。
确信自己一定能找到平太。
(我一定办得到。)
要是被其他搜索者知道,毫无疑问会被臭骂一顿。狗朗也知道自己这么做有很大的风险。
所以,狗朗试问自己心中的那把尺。
(如果是一言大人会怎么说?)
对他而言,只需要这么做。
如果三轮一言在场,当然不需要狗朗出面。他一定会和其他孩子一起乖乖留在家中等待。
然而,尊敬的恩师不在这里。
(既然如此。)
狗朗拔腿朝山里奔驰。
(那就我去。我非去不可。去救平太回来!)
喊着「小黑」,握住自己双手的平太。
打从内心尊敬自己的平太。
聚落里无人不疼爱的平太。
对自己说「谁教我们是朋友呢?」的平太。
(既然如此。)
心中的三轮一言正苦笑着点头。
嘴里说:「你就去吧,小黑。」
这件事绝对没有做错。
虽然危险,但是没有错。
平太正陷入危险状况之中。
一种对未来的预感压迫着狗朗,令他全身颤栗。
(快一点!快一点!快一点!)
夜刀神狗朗宛如一匹奔驰于夜色中的狼,只凭借着从树叶缝隙洒落的月光,穿过树林,跳过岩石,在斜坡上奔跑。
(等等我,平太!)
在更久之后,对于那时自己为何那么着急,又为何能够那么确信,狗朗自己也感到讶异。
关于这一点,一言是这样解释的:
「那时的你,应该已经开始对自己的能力觉醒了。同时,那份能力与潜藏在你内在的我的力量,也就是能够预知未来的力量,取得短暂的共鸣。」
换句话说,当时「王」就在狗朗身边。双腿朝树根一蹬,沿着山棱线前进,此时,耳边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
心头一惊,狗朗大声喊叫:
「平太!是你在那里吗?平太!」
过了一会儿。
「小、小黑?」
听见平太极度不安的声音。
冲向悬崖边,趴在地上往下看,眼前的景象令狗朗差点昏厥。遍体鳞伤的平太就存那里。从山崖中段长出的细长树枝,勉强勾住他的身体。支撑着平太那小小身躯的,就只有这根不可靠的孱弱植物。
泥土砂石不断滚落,由此可知,尽管速度并不快,树枝根部确实正从土壤中剥离。
「小、小黑!」
认出狗朗的平太,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正当平太想伸手求助时,狗朗猛然制止他。
「别动!平太!抓好那里!」
平太发出「呜呜」的呻吟,蜷起身体。狗朗迅速确认四下状况,自己和平太的距离约莫三公尺,而平太和崖底的距离大约有二十公尺。
要是从那里掉下去,铁定当场死亡。
(冷静!)
狗朗说给自己听。
(冷静啊,夜刀神狗朗。)
若是一言大人在这里,他会怎么做?
揣摩尊敬的大人这种时候会怎么做,狗朗自然而然地开了口。
「没事的,平太。」
尽管声音微微颤抖。
「你放心,平太。我一定会救你。所以,你再忍耐一下。」
平太一边流泪,一边点头。
(得去找绳索之类的东西……不,那样会来不及。现在连一秒都不能浪费。)
撑着平太的树枝发出不祥的声音,被重量拉得愈来愈弯。眼前的光景令人脸色发白。
不知道平太是否也察觉到了。
「小黑,我啊,跟哥哥他们走散,回过神来已经没看到半个人。我好害怕,一直四处乱走,一不小心就摔下山崖。」
他开始轻声说明走失的经过,狗朗死命拉长身体,然而,终究触碰不到他。
(糟糕。)
额头浮出汗水。
(再这样下去,平太会……)
将垂下的手用力伸直,力道之大,连身上的肌肉仿佛都要绷断。
就在这时——
随着一阵爆裂声响起,树枝龟裂。在那一瞬间,平太抬起头,眼中充满泪水却仍挤出一丝笑容。
「小黑。」
我不想死啊。他说。
连一丝犹豫都没有。狗朗纵身往下跳。在平太的身体因地心引力而坠落前成功扑向他。平太紧闭双眼,用尽全力抓紧狗朗。狗朗也不顾一切地用力抱紧那小小的身躯。
地心引力以毫不留情的压倒性速度将两人拉近地面。
在令人胆寒的失落感中,眼见地面愈来愈近。十五公尺、十四公尺……
脑中闪过走马灯般的画面。
与一言相遇时的事。
在这村子里的生活。
十公尺、九公尺……
低下头,看着哭泣的平太。突然——
一股怒气涌上心头。
(绝对不可以。)
他放声嘶吼。为了与这不近人情的命运作对。
(绝对不可以让平太死在这种地方!)
怎能让相系的「羁绊」就此中断!
一言与自己。
自己与平太。
而未来,在平太与某人之间。
一定也会牵系起这样的羁绊。
怎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在这里中断。
「绝不能中断!」
狗朗盯着悬崖上方。五公尺、四公尺……死亡已迫在眼前。狗朗扭转身体,伸出手。
清楚感觉到,自己体内正有一股力量压倒性地膨胀。那时,对于自己的本质,狗朗已有所自觉。
他已发现自己面对这世界的答案。
(连系起来!)
无论距离有多远。
无论眼前的空间受到多少阻绝。
生命。
意志。
为了守护重要的人。
为了守护重要的人内心的意念。
扭转一切——
(无论多少次,都要连系起来!)
狗朗大声呼喊那第一个将自己的存在与世界相系的人。
「一言大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光束如爆发般迸射延伸。
从狗朗指尖放射的光线压缩空间,在狗朗与平太的身体撞击崖底前,将他们和此时出现在崖顶的人物连系起来。
「赶上了!」
满身是汗的三轮一言仿如呼应般呼唤狗朗的名字。
「干得好!小黑!」
一言的手,紧紧握住狗朗那肉眼不可辨识的手——
几秒钟后——
一言牢牢接住狗朗与平太,三人一起滚倒在崖顶。平太哭得停不下来。
毕竟是九死一生的体验。
也难怪他了。
一言边喘边起身,不断抚摸狗朗与平太的头。
「你们都做得很好。做得很好喔。两个人都很了不起,真的很了不起!」
猛然发现自己像个幼儿般被一言抱在怀里,狗朗突然害羞起来,一边起身一边问道:
「一言大人,请问……」
实在是太想知道了。
「为什么您会在这里呢?不是有任务在身,出远门了吗?」
「嗯?喔,不是任务,只是有事要去七釜户找大觉先生而已。没想到半路上突然出现预感,让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此时,山崖下吹起一阵风,一辆巨大的军用直升机朝夜空飞升。
机上的探照灯照亮狗朗他们。
一言呵嘴一笑,目送直升机离去。
「——所以我就飞回来罗。」
他戏谵地眨单眼这么说。
狗朗不由得感叹。
一言大人,果然不简单。
狗朗再次对师父佩服得五体投地。
回来之后,平太的父母骂归骂,更多的却是泪水与拥抱。村里的人,也都打从心底为平太的平安归来感到欣喜。
最后,事情还是以「三轮一言救了平太」告终。
要是被大家知道身为小学生的狗朗一个人跑进夜晚的山里,一定会引起不少麻烦事。
所以,狗朗的英勇事迹连大福三兄弟的老大和老二都被蒙在鼓里。只有这件事,平太也牢牢地收在心里,打死都不说出口。
只不过,从这件事之后,他比过去更黏狗朗了。看着狗朗时满怀敬意的视线,几乎和狗朗看一言的没有两样。
只有一个人隐约察觉狗朗与这件事有所关联。
那就是渡边家的老婆婆。
「狗朗。」
当时,她似乎发现狗朗曾有一段时间不见人影。
「如果你不想说就不要说,不过我在想,救了平太、立下大功的人,该不会是狗朗吧?」
狗朗只是笑着打马虎眼,既不承认也没否认。老妇人也不再多说,只这么问:
「这样啊。如果是你的话,婆婆认为狗朗做了很棒的事喔。有没有想要我给你什么奖励啊?」
面对这个问题,狗朗歪了歪头说:
「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教我做菜吗?」
首先——
狗朗微笑着这么说。
「就从好吃的高汤蛋卷开始。」
间奏就寝中
把回忆都讲过一遍之后。
「总之,一言大人精通各种领域,不是我这种人比得上的。」
狗朗把手盘在胸前,自豪地说。
「……」
然而,社却没有反应。狗朗眉毛垂成八字,狐疑地朝背后一看。果然不出所料。
「呼——」
社睡着了。香甜的睡脸毫无防备。
狗朗轻声叹了口气。
(看来,他似乎真的很累。)
以自然的动作起身,为他盖上毛毯。从这时的狗朗身上,看得出过去照顾大福三兄弟时的温柔身影。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家伙。)
狗朗心想。
(同样是他,有时不知道在想什么,神秘得难以捉摸;有时却又像个孩子似的毫无防备。到底哪一面才是他的本质呢?)
还是说……狗朗在心中做出结论。
(这种双重性格,或许正是这家伙最大的特征。)
明明刚认识时满嘴谎言诓骗狗朗,在体育场那时却又特地甘冒生命危险回头救他。
嘻皮笑脸,令人捉摸不定的言行举止之下,透露出一份超越年龄的稳重,以及善于处世的智慧。
(看似善人,却又有恶人的一面。)
低头俯瞰社的狗朗眯起眼睛。
「我还弄不懂你。」
曾对在那座体育场里自暴自弃的社说「我还认不清你」。那确实是狗朗的真心话。
然而,这绝不表示他认同「伊佐那社是个善人」。
只是还得不出结论而已。
如果,他真的是杀害十束多多良的凶手——
「——」
狗朗的眼神浮现杀气,视线望向名刀「理」。
(我就必须斩了你。)
这是包庇伊佐那社,与他共同行动的自己的使命。
(不只我——想必你也很迷惘吧。我是关于自身的应有态度,而你是关于自己的真实身分。天不从人愿啊。我们无论如何都无法分享彼此的迷惘,明明面对的是同一个现实。)
就在狗朗叹了一口气时——
「小黑——」
背后传来生硬且紧张的声音。回头一看,只见猫儿赤裸着身子,仅围着一条毛巾站在那里。
狐疑的眼神紧盯着狗朗。
「你刚才在想什么不对劲的事吧?」
她的视线投向「理」。看来,似乎是因为感应到危险的气息,她才从浴室里出来。
狗朗直率地回答。
「我在想,该在什么时候斩了伊佐那社。」
猫儿发出介于「什」和「么」之间的声音。
瞪大双眼,下一秒,猫儿以令人难以置信的动作跳了起来。几乎没有任何准备动作,直接从地面一跃而起,脚踩上电视柜转身改变方向,跳到床铺上空时,一个翻身落下,从上方护住社的身体。
身轻如燕的动作,令狗朗忍不住发出赞叹。
「小黑。」
猫儿压低声音,威胁一般地说。
「要是你敢对吾辈的小白做什么,吾辈就杀了你……」
因为脖子被搂住,躺在床上的社挣扎着挥动手脚。可是,猫儿好像一点都没发现。
她瞪着狗朗的眼中闪着泪光,用力抱紧社。
「小白他!小白他是吾辈的!」
「……」
停顿了一会儿,狗朗才发出闷哼。
「放心吧。一声不吭地对睡着的人下手,我才不会做这种卑鄙的事。就算要杀,也会好好把话说清楚再动手!」
「才、才没办法放心呢!还有,我早就想说了,小黑在各方面都不正常!非常非常不正常!」
「最不想被你这么说!」
狗朗不假思索地回嘴之后,却又像是惊觉什么,清了清喉咙。
「咳、咳。还有……」
极力保持冷静的语气。
「我还没『认清』这家伙,所以不会杀他。不过,只是现在不会。甚至我也希望最好不要。对我来说,就是这么希望自己能够相信他。」
语气之中感受到他的真挚心意,于是猫儿沉默了。即使如此,凝视狗朗的目光仍残留明显的警戒神色。
「——吾辈还没办法完全信任你。」
说着,头往旁边一转。
「吾辈只要小白。只要有小白就够了!」
脸颊在他胸口爱怜地磨蹭。
狗朗早就察觉。
猫儿,这个连本名叫什么都不知道的少女,尽管表面上活泼开朗,性格里的负面却是很教人棘手。
要不是这样,她也不会对相识不久的社依恋到如此强烈的地步。
她真的用尽一切力量,想为他打造一个「理想的现实空间」。
而且,实际上也差点成功了。
凭着她的认知操控能力,支配一整座人工岛。
真可说是令人畏惧的力量。
(说起来令人不悦,但在体育场时,「青之王」对她的警戒更甚于我。事实上,也是她救了穷途末路的我们。虽说计谋是小白想出来的,这女孩制造出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幻象还是足以欺瞒「青之王」的双眼。)
尽管狗朗的能力和猫儿的能力性质差异太大,无法相提并论,但整体来说,还是觉得她的能力应该在自己之上。
狗朗忽然想起三轮一言曾说过,「权外者是『没能当上王』的存在」。
(话说回来,我根本连这女孩是不是权外者都不确定。)
狗朗苦笑了起来。
「小白、小白~」
猫儿开始像只真正的猫那样闹着社玩。社依然呼呼大睡,猫儿却一点也不在乎。
狗朗突然有个疑问。
(记得小白说过,这家伙是从猫突然变成人形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一开始,她会用猫的姿态和小白一起生活呢?)
仔细想想,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只是想要和他在学园岛共同生活,一定有其他更恰当的方式。比方说化身为同学,甚至是设定为女朋友或妹妹。应该说,那样还比较自然。狗朗情不自禁地揣摩起她的心情。
(为什么是猫?)
狗朗把膝盖抵在床垫上,对猫儿开口:
「嗳,我说你啊——」
——为什么会变成猫?
听见这个问题,猫儿慢慢抬起头,眼瞳闪动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