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大致就是这样,妈妈,爸爸,我还满挥洒青春的吧?」
线香的冉冉白烟连同沉静香气,遭强风吹散……
身穿黑色丧服打扮,我合掌抬头仰望天空。
刚好是盂兰盆节前这个奇特的时间点。我爸妈在三年前的今天去世了。
每个月一次,多则两次。
我经常来爸妈坟前扫墓,但今天的感觉特别不同。
……非常冷。
「真纪,差不多该走了……今晚有台风要来。」
「我知道,馨。而且小麻糬还托在隔壁的风太那儿呢。」
才站起身,突然就有一阵强风刮来。
气象预报说今晚台风难得会扫过东京。
我并不讨厌暴风雨,但为什么偏偏是今天啦……
才插好的菊花和锦灯笼,可能明天就会被吹跑了。
是因为穿不惯丧服的关系,还是鞋跟卡在碎石缝隙。
是因为暴风雨来临前的风势太强,或者是……
「哇!」
我一个不小心踉跄失去平衡,馨赶紧从旁边稳稳扶住我的肩膀。
「啊,馨,谢谢你。」
「……小心一点啦。」
丧服装扮的馨,今天仍是一如往常地面无表情。
不过,神情似乎比平日更刚毅。
「啊,雨……」
雨滴开始落下,我们不约而同地加快脚步。
雨势立刻增强,伞也发挥不了多少作用。
「请来这边避雨。」
「师父。」
我们接受此处的和尚好意,到祠堂中躲雨。
这间寺庙的和尚和浅草地下街有关连,也晓得我和馨的情况。听说他也是从小就能看见妖怪这类生物。
「我去端茶过来。热的……比较好吧?」
「师父,谢谢你。」
我们在外侧沿廊坐下来,等待雨停。
好冷。现在明明是夏天……
「淋湿了吗?」
「有一点。丧服得送去给人家洗了。」
「给你,手帕。」
馨递过来一条灰色手帕,我接过拭去肩上的水滴。
「好朴素的手帕喔。」
「我话说在前面,这可是你之前送我的生日礼物。」
「咦?是这样吗?」
看我动作慢吞吞地,馨说句「拿来」就把手帕抢了回去,开始擦拭我淋湿的头发和脸颊。
我乖巧地任由他服务,感觉并不坏。
「你今天特别会照顾人耶。」
「……你自己可能没有发现,但你今天很没精神,动作也比平常迟缓很多,声音也是有气无力的。」
「有吗?不过你都这样说了,应该就是这样吧……」
我轻轻一笑。不过果然好冷,无力保持微笑。
隔着似乎要碰到彼此又好像没有碰到的距离,我和馨比邻而坐。
隐约能感受到馨身上的热度,同时迷蒙地望着灰色的墓地。
整片灰色。墓碑也是。天空也是。
「在想你爸妈的事吗?」
馨突然发问。
「……是呢,每年的今天总会忍不住想呢。」
「你有什么话忘了跟他们说吗?」
「有好多喔……几乎什么都还没说呀。」
始终隐瞒着前世的事。
同时无可避免地,只能说谎到底。
「我们家感情虽然很好,但就算是这样……爸妈仍旧不晓得我是妖怪转生的事就死了。」
「……」
「这是个相当严重的『谎言』吧?我直到最后都持续欺骗他们。可是,不知道真相就死了,在某种层面上,或许也是一种幸福吧。」
偶尔,我会忍不住想。
如果他们得知我其实是妖怪转世的……是由茨木童子这个人类仇视的大妖怪投胎而成的孩子……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会惊愣在原地吗?还是会感到满头雾水呢?
会不会无法再将我当成宝贝女儿呢……?
一直没能坦白这一点,我心里的某处似乎持续因为这个「谎言」而深受折磨。
「馨,你也不喜欢吧?在无止尽的欺骗中装成家人。」
所以什么都无法说出口,什么都没办法做,只能任凭格格不入的感受侵蚀家人感情,终至分道扬镳。
「我……只是太木讷,不灵巧。」
「呵呵,明明你的手这么灵巧呢……究竟为什么呢?」
对于轻易死去的爸妈,我只有在墓前才能完全坦白。
或许有点太迟了,但我将曾经身为妖怪的过去都全盘托出,在这个前提之下,毫无保留地什么都说。
是说,如果情况并非如此,根本一切都无法诉说。
浅草妖怪的事,浅草地下街的大和组长、阿水,还有影儿的事。
更重要的,或许爸妈生前感到最不可思议的,关于我、馨和由理之间的羁绊……
「由理内心肯定也有这种挣扎吧?特别是只有由理现在还跟家人生活在一起……」
明明就在身边,却必须不停伪装。因为生活中净是无法倾诉的事情。
我认为那样非常辛苦。毕竟无法将自己很重要的一部分展露在家人面前。
「……」
片刻,只有沉默流动着。
但沉默完全不会令人尴尬。我们就是这样的关系。
「……啊,是他们。」
我很想什么都不做,就只是两个人这样静静在一起……可是……
为什么偏偏这种时候,那些讨厌鬼就会冒出来呢?
「你是茨木真纪吧……」
「吃掉她,吃掉她……」
从墓碑之间突然出现的,是化成人形的猿面妖怪。
「猩猩?想要攻击真纪的妖怪吗?有三只呀。」
「……看起来就是一副听到风声,特别从山上下来的感觉呢。」
之前在这片墓地,也曾有妖怪指名道姓展开攻击。
盯上我而来到这附近的妖怪,似乎比我预想的更多。
「真是的,今天是爸妈忌日,我刚好没带钉棒来呀。」
「啊,喂,真纪!」
我脱下高跟鞋,从祠堂外侧沿廊跳到墓地上,借用上头写着南无阿弥陀佛的卒塔婆。就是那个插在墓后的细长木板。
「欢迎光临呀,猩猩们。想要我,就得先打倒我再说。希望你们不要先被我痛扁得惨兮兮呀。」
我拨开遭雨淋湿的头发,表情嚣张地出言挑衅,他们立刻对我发动攻势。仍是一身丧服打扮的我,也将单脚用力朝地面一蹬,朝猩猩们使出我的得意绝技。
「场外再见全垒打!」
「啊啊啊~」
是的,毫无意外的结果。
划开天际与大雨的锐利声音,还有愚蠢猩猩的惨叫声同时响起,才挥一棒就将三只一起扫上天了。力气依然大到远远超过一般高中女生呀……
但是,我却没有留意到平常我肯定会发现的其他杀气。
「喂!真纪,危险!」
在灰蒙蒙的视线范围内,一个黑点朝我飞扑而来。
一团黑块挟带强劲风势飞扑过来,张开大口想要吞下我的头,我反应慢了一拍,是馨扯住我的衣领将我一把拉开。
那团黑块猛烈撞上墓地的巨大看板。他哀号了一会儿,蜷缩在地上。
「他、他撞得太惨了,好惨……」
「总比你被妖怪吞掉好吧。」
馨扶住我,拉我站好。
这段时间内,我仍没有将目光从那团黑块身上移开。
「那是什么?长毛黑怪吗?不对……是犬妖吗?」
那个身影让人猜不透是什么。
蓬松杂乱的黑毛团状物,伸出强壮的四只脚。
看起来确实像长毛黑怪,也像毛茸茸的黑狗,不过那家伙缓缓摇晃了下身体,接着──
「!」
朝这个方向猛冲过来,张开血盆大口,露出锐利尖牙,朝我们发动攻势。
我和馨立刻朝左右两边跳开,那团黑块狠狠撞上外侧沿廊的栏杆,损坏了祠堂一角。
「真纪!」
「馨,你去帮师父!」
和尚人刚好在遭到破坏的祠堂前面,惊吓到站不起身,馨赶去帮他。
我手里仍握着卒塔婆,走到那个妖怪前方。
黑狗……吗?
「……你如此憎恨的是什么呢?」
从蓬乱的黑毛缝隙中,露出混浊而锋利的眼神。
口水沿着露在外头的凶恶尖牙滴下,滴入下雨积成的水洼。
「你看起来相当痛苦呢……是为了残留在墓地中的灵力而来的吗?像你这样的野狗待在外头,可怕的阴阳局退魔师们很快就会追上来了吧?」
「唔唔喔……喀噜噜唔喔……唔喀吼啊啊啊!」
但那团巨大黑块完全不听我讲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咆哮。
「……?」
他的吐息中透着些许邪恶的灵力,我不禁皱起眉头……
那团黑块站起身,再次朝我袭来。
「……真是的。」
我举好卒塔婆,算好他扑过来的时机,大大退后一步,狠狠蹬了一下后方树干飞跃而起,趁势使劲将卒塔婆狠狠砸在那只兽的脑门上。
「好,轻松搞定。」
因反作用力而再次跃起的身体转了一圈后,我赤脚降落在积水中,水花啪唰四溅。
虽然只不过是块木板,但灌入灵力后,可以化为锋利的刀,也能成为坚硬的棒。
而卒塔婆原本上头就写着佛号,是礼佛用具,以武器来说算是相当出色。
「唔唔喔……唔唔……」
这只黑狗趴在地上浑身发颤,但仍是恶狠狠地瞪着我。
「你也是听到我的消息来吃我的吗?还是有什么事呢……?」
我在那道目光中隐约感觉到什么讯息,再次走近黑狗,触碰他趴着的身躯。
「!」
他的身体非常冰冷,我原本以为是毛的东西,原来是在身体表面晃动的黑雾。实在太过冰凉,我忍不住缩回手。
……这只狗该不会快要变成恶妖了?
「欸,如果你肚子饿了,我们可以给你食物吃,如果灵力不够,我们可以找东西帮你补充。浅草地下街有好东西喔,所以,不行。虽然我不晓得你发生了什么事,但变成恶妖这……」
「唔噶唔喔……唔噶喔啊啊啊啊啊吼!」
但那只兽就像要否定我的话一般,发出几乎能刺痛皮肤的锐利咆哮,奋力挤出最后一丝力气,朝我的喉咙咬来。
啊啊……我果然相当不对劲。
虽然一方面内心也有点动摇,但这种危急时刻,我居然无法动弹……
然而就在兽牙似乎碰到喉咙的瞬间,馨从旁边使劲将那个黑色块状身躯踹开。
「不准碰真纪。」
无论是使出全力的馨,或是他静静盈满怒气的表情,都十分少见。
黑兽划过天际,身躯猛烈撞上墓碑。
或许是这一击太过沉重,或许是畏怯于馨散发的敌意,那只兽脚步虚浮地逃走。
「啊,等一下……!」
虽想叫住他,但雨势太大雾气太浓,那只兽立刻就消失踪影。我们也无法追上去,只能伫立在不断击打身上的大雨中。
那只兽,今后会怎么样呢?
「喂,真纪,你没事吧……!」
「嗯,你救了我,没事喔。」
「……你的脖子。」
馨拨开我的头发,轻触我的后颈。
从他那张皱紧眉间的复杂神情,我才察觉到……我,受伤了吧。
应该只是擦伤,但馨肯定会很在意。
「不会痛啦。不会痛喔。馨。」
「不是痛不痛的问题,要赶快擦药才行。你身上的丧服也毁啰。」
话语淡然,声音听起来也没有生气。
反倒是深深感到他的担心。
「馨,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反正肯定是偷吃了我买给自己的巧克力冰淇淋之类的理由吧。这种事你现在才想起来吗?」
「……是啦,确实,那个也是对不起啦。」
「你果然有吃吗?你果然有吃吗?」
馨应该明了我道歉的涵义。只是为了避免让气氛过于沉重,特别转开话题。
即使没有发生这场意外,今天原本就是爸妈的忌日了。
暴风雨之前的一场雨。
遇上了正要变成恶妖的悲哀妖怪。
很令人挂心,而我内心的乌云似乎没有散开的迹象……
那之后,和尚在祠堂替我脖子的擦伤上药,借我浴巾包住湿透的身躯,还开车载我们回家。祠堂、墓碑、看板都毁损了,不过浅草地下街专职修理的妖怪黑子坊主似乎会来收拾善后。
组长,每次都太感谢你了……我在内心暗自合掌道谢。
「哈啾哈啾哈啾……啊,一直打喷嚏。」
「你都湿成这样了呀,快点去泡澡暖暖身体。」
我们去隔壁风太家接回企鹅宝宝小麻糬后,就直接回到我房间,馨马上帮我将泡澡水加热。
「馨,帮我拉一下后面。」
「……真是的。」
丧服湿透后拉链变得很难拉,所以我请馨帮忙。脱下丧服后,我就穿着里头薄薄一件的细肩带连身内衣,朝浴室走去。
馨也到洗衣机前面,将湿透的衬衫脱下,用毛巾擦干身体。
「……」
我浸在热水里,静静地闭上双眼。
自从爸妈过世后,每年的这一天都是这样。
从早上醒来的那瞬间开始,我的状况就很不对劲。
馨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总是一整天寸步不离我身边,由理为了避免让我还要强颜欢笑顾及他,今天绝对不会来找我,将一切都交托给馨。
喀哒喀哒……喀哒喀哒……
强风吹得浴室窗户阵阵晃动。
「今晚有台风呀……那只黑色的妖怪,没问题吧?」
我用双手掬起浴缸里的热水,啪唰地洗了脸。
肩膀以下都泡在热水里,边听着风声呼啸,边等冰凉的身子暖起来……
慢慢地,慢慢地。
因为想要驱赶那朝我席卷而来的强烈寒意。
「馨──我泡好啰。我已经重新加热过了,你也赶快进去泡吧。」
馨待在房间角落,正和企鹅宝宝小麻糬一起玩积木。电视停留在追踪台风速报的新闻频道,但他根本看也没看一眼……
「喔喔,你真的很灵巧耶,因为虽然外观是企鹅但其实不是吗?」
「噗咿喔~噗咿喔~」
「你知道家是什么东西吗?你是优秀的建筑师耶。这种地方跟我满像的呢。」
积木是馨在整理旧家时找到,带过来的。
似乎是小时候他爸妈买给他的。虽然他以前行为举止都不像个孩子,但就只有玩积木和乐高方块时会玩得不亦乐乎。
最近小麻糬也常在玩这个。他会自己堆出一个小小的家,非常厉害。只要馨称赞他,就会开心地上下拍动翅膀。
「那么,麻糬糬,接着去找你妈玩。但她是破坏大王,可能会把你做好的家弄坏就是了。」
馨还是用莫名其妙的昵称叫小麻糬。
他很喜欢泡澡,一脸愉悦地朝浴室走去。
「小麻糬,你吃点心了吗?要不要吃香蕉?」
香蕉是小麻糬喜欢的食物之一。我从厨房拿出来给他看后,他就连相当喜爱的积木都丢在一旁,啪哒啪哒地走过来。我喊着:「抓到你了!」将小麻糬抱起来放在大腿上。我搓了搓他毛茸茸的灰色身躯,好温暖……
我剥开香蕉皮,掰一小块放到小麻糬嘴边。他就将嘴巴大大张开,一口吞下去。
「好吃吗?」
「噗咿喔!噗咿喔!」
小麻糬像在说「还要还要」似地抬头望着我,嘴巴张得开开的。
先掰一小块香蕉给他,接着再掰一小块给他。
没多久,他用肢体动作表示要自己拿,我就将剩下的香蕉整根递给小麻糬。
他吃得浑然忘我的可爱模样,稍稍抚慰了我,内心涌现暖意。
这么说起来,我小时候是个老是肚子饿,也常常催促爸妈说我要吃饭我要吃饭的小孩呀。为了维持这巨大的灵力,我吃的比普通人类多很多。
……妈妈和爸爸看我这样吃的比一般小孩多这么多,不晓得内心是怎么想的呢?
害他们辛苦了。
肚子一天到晚饿得咕噜咕噜叫,曾有人怀疑他们虐待儿童。
相反地,阿姨还曾因为觉得他们让我吃太多而对妈妈发脾气。
不对。
妈妈大概隐隐约约地明白。那就是我。
总是做许多好吃料理给我吃。即使工作很忙,还是每天都帮我做便当。她亲手做的玉米汉堡排,我到现在还很想念。
爸爸也是,每次出差一定会买土产回来给我。只要我说了:「下次还想吃!」他就会记在心上,之后去同样地方时都会买回来。
爸妈真的很爱我。就因为这样,因为这样……
我总忍不住暗自揣测,要是他们知道我上辈子是妖怪,而且还保有那段记忆,那么感情融洽的一家人会变成什么样呢?
「……风变强了耶。」
我将窗户稍微打开,看见灰色的云快速移动。
厚重乌云。我想起……乌云密布的平安时代。
当时的双亲抛弃了变成鬼的我,将我交由阴阳师们处置。
然后,就再也不曾来看过我。
那时的我受到庞大灵力保护,不会单纯因为咒术或物理性攻击就死去。因而被监禁在设下结界的阴暗牢笼,长时间断绝饮水和食物的供给。
想必是为了等我的灵力逐渐枯竭、衰弱吧?
对妖怪来说,没有比灵力不足更痛苦的事了。
体内遭到寒气和疼痛的侵袭,而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我非常、非常地孤单。
我好想死,好想死。干脆直接杀了我。我呐喊了无数次……
就连这微薄的愿望都不被接受。我诅咒一切。
「真纪,真纪,我好啰……什么呀,你怎么睡倒在地上。」
馨刚洗完澡,穿着黑色T恤,动作粗鲁地用毛巾擦拭湿发,同时似乎是发现什么,一直低头盯着我瞧。
「真纪,你怎么了?脸很红耶,该不会发烧了吧?」
「有吗?可是我身体没特别觉得不舒服……」
馨将手心贴在我的脸颊上,又轻轻拨开自己的刘海,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你果然有发烧,比刚洗完澡的我还要烫。」
「嗯……又有淋到雨,是夏季的流行性感冒吗?」
「真要说的话,是内心和灵力太过混乱了。对你来说,今天就是这样。」
「……」
「去睡吧。快睡,结束这一天。等台风走了之后,你应该就恢复正常了啦。」
馨说完,就将四脚桌搬开,开始铺床铺。我则一一将东西移开,清出一个空位。
然后在铺好的床铺上,又横躺了下去。
确实,今天一整天身体都没有力气。如果可以,我只想懒洋洋地瘫着。
「晚饭,要吃什么吗?」
「……没关系,我会吃香蕉。馨,你早点回去,等台风来了就回不了家啰。」
「……我,今天……」
馨话说到一半,手抵在额头上显得有些犹豫,叹了口气又搔搔头,似乎有些慌张和挣扎。
一会儿后,馨不见了。
咦?他去哪了?好冷……好冷……明明是夏天,却好冷。
「这个,你盖着。」
他轻轻将某个温暖的东西盖在我身上。
是小麻糬平时爱不释手的那条婴儿用毛毯。这是我小时候用过的东西。一直以来都舍不得丢掉。上头还沾着爸妈的气味。
不行了,一闻到这个气味……
我就快哭出来了。只好将挨近身旁的小麻糬抱紧,将脸埋在他的肚子,藏住眼泪。
「馨,晚安。」
然后,拜拜。明天见。
馨肯定会直接回家,我也会沉入梦乡。
睡吧,告别今天,所有的纷扰不休即将远去,迎接明天的到来。
然后,馨肯定会来接我。
○
「晴明,晴明!放我出去,放我离开这里!」
「……我不能让您离开这里。为了这个都城。为了人类社会。」
「我不要。不要、这样对我……!晴明,你不是一直保护我,不让妖怪欺负我吗!」
没错。是我变成妖怪的那个夜晚。
阴阳师安倍晴明,还有当时最厉害的退魔师源赖光抓了我,幽禁在那座监牢里。
「赖光、赖光,为什么?这样对我……」
「茨姬……请原谅我。」
赖光一脸懊丧地握着监牢的栅栏,流泪挤出忏悔话语。
直到今天我依然记得一清二楚。还有当我领悟自己再也无法踏上外界土地时,那种绝望。
在监牢四处贴满灵符,设下强大的结界,为了避免我逃跑,又在脚上锁了脚炼。
「不要不要!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所有人都离开了,关上沉重的门扉。
我从栅栏的缝隙向外伸出手,但另一头并没有救赎。
爸爸也好妈妈也好,都不打算再见我。
至今一直保护我的晴明,还有青梅竹马赖光也……长久以来疼爱我的人们,全都疏远我,打算杀了我。
已经没有任何人爱我了……
「那不如干脆杀了我算了。晴明……赖光……如果是你们,应该办得到才对。」
在幽暗空间中,我不停失控大闹,但仍无法破坏晴明强大的结界。终于,我放弃了逃走的念头。我将于这个无人在意的角落,慢慢化成一副骸骨吧?
……我很清楚他们不放我出去的理由。
我变成了鬼。觉醒的力量震裂大地,造成严重破坏,伤害了许多人。
但我并不是自愿变成鬼的。
我,这份生命,就只能在这儿慢慢凋零了吗?
好孤单。我好孤单……
至少来看看我呀。晴明……赖光……
要杀我也可以。想要我的命也无所谓。
我不想一个人死去。我不要孤零零地死去……!
「……」
在无法获得他人温暖的孤独景况下入睡,我就老是会作这个梦。
我记不清楚梦的内容,但梦里头,我身处一个温暖的地方,有人叫唤着我的名字。
然而,每当从梦境中醒来领会到的那个现实,太过残酷,我……
痛苦终于转变成憎恨,我……身上开始出现近似诅咒的黑色灵力。
没错。我差点就要变成恶妖了。
可是,他对我伸出了手……
出现在透进光线的门扉另一侧,将我从监牢中救走的,黑发黑眼睛、俊美的鬼。
好几次看见他站在那棵枝垂樱下,却总是受到晴明的结界所阻隔,无法触碰彼此的,非人存在。
平安京最强大的邪恶存在,酒吞童子。
我的命运。
但要让茨姬和酒吞童子心意相通,还要再花上一些时间。
虽然我自身也是鬼,却极度害怕妖怪。因为我再也无法相信任何事物了。
一开始,我也非常害怕让酒吞童子碰到我。不过……
茨姬。欸,茨姬。
他如此叫唤我的名字,朝我伸出手。
酒吞童子这个鬼,并没有因为不断遭到拒绝而抛弃我,反而坚持在他的隐密藏身处照料我,个性木讷却写情书表达心意,还出乎意料地摘花送我。
等我的身体复原到稍微可以活动,就带我出门去看去吃那些我从未见过的新奇玩意儿或食物。
待在受伤的我身边,爱我。
爱着原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被人所爱的,这个我……
○
有什么东西击打窗户的声音,让我蓦地惊醒。
果然又作梦了。虽然是不愉快的梦境,但从半途开始就令人感到十分怀念,转为十分珍惜的记忆,可惜……
梦,总是在美好时分戛然而止呢。
现在似乎刚好是半夜,台风强度最猛烈的时刻。这栋破烂公寓因强风而剧烈摇晃着,没问题吧?
……咕噜咕噜。
「你肚子也叫得太大声了吧。」
谁?应该没有其他人的房内,却传来了声音。我站起身,环顾四周。
「咦?馨?」
我十分诧异。馨就坐在房间角落,凭借着鬼火微弱的亮光,正在看漫画。
「你不是回自己家了吗?为什么在这里?」
「……风太强了。我想说在这过夜好了。」
馨明明一直那么抗拒在我家过夜的……我实在很讶异。
「不过我没睡,没睡,所以安全过关。」
「那是什么逻辑?」
「我的逻辑。我跟风太借了整套原本就想看的漫画,打算要一口气看完。」
「……」
我眨动双眼,微侧着头这么说:
「你真是个傻瓜耶。」
「什么?」
馨的表情清楚显示了他大为讶异,但我认为他实在是个傻瓜。
傻得太认真了。而且,傻到从以前就一直是这样,不曾改变。我的丈夫。
「呵呵,你就是傻瓜呀。明明丢下我回家就好了。你看起来很想睡喔。」
「你这个鬼妻太过分了吧。我是怕你醒来时孤零零一人又肚子饿。」
「……馨,我知道喔。」
馨今天一直很担心我。所以,在台风来临的这一天晚上,怕我一个人寂寞又肚子饿,会感到脆弱,才留在这里陪我。
我爬到馨身旁,将脸凑近盘腿坐着的馨的脸,绽放灿烂的笑容。然后,再说一次。
「馨,我知道喔!」
「……哼,看这样子,似乎稍微恢复正常了。」
「嗯,但我肚子饿了。毕竟我没吃晚餐。」
「……我可以帮你做荷包蛋吐司。刚好风太因为要去冲绳,将冰箱里吃不完的火腿和起士片给我们。这我还做得出来。」
「真的?哇──哇──那蛋要半熟喔。」
「好,我会弄成真纪大姐喜欢的样子。」
「馨,你今天果然比平常还要温柔耶?」
「啊?我原本就很温柔吧?」
「……这话也是没错啦!」
我太过兴奋,在呼啸狂风的怒吼中,一口气打开窗果断地喊:
「馨今天也是最棒的老公!他说要为我做半熟荷包蛋吐司~!」
「天哪!等一下、你!你在干嘛呀。你果然还是哪里不对劲吧?」
快点关窗,快点关窗!馨一边收拾被风吹乱的室内各处,一边抱怨。
「爸爸跟妈妈。」
「……啊?」
「我想要借着这场风,传话给爸爸和妈妈,说我的馨今天也是超温柔的老公喔。」
「……」
在天堂的爸爸妈妈。
自从你们过世后,已经是第四个夏天了。
即使寂寞的心情不会消失,即使会遇上令人担忧的生命,但因为有馨陪在我身旁,所以每次都能平安度过这一天。
因此,别担心喔。我绝对不是孤零零一个人的。
「呼,太舒畅了~果然就要长发被强风吹得满天飘扬才是茨姬。」
「这么说起来,你以前就是个喜欢在台风天出门的危险小孩耶。是说,你引以为傲的头发乱得跟鸟巢一样啰。」
「……咦?」
我十分珍惜这样的日常。所以有时会蓦地害怕起来。
从梦境中醒来时,会不会其实我还身在那座监牢中……?
不过,每次醒来身旁总是有馨在,不停地呼唤我的名字,朝我伸出手。
即使转世投胎也不会忘记。当时,是你拯救了我。
还有两人一起啃荷包蛋吐司的这份微小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