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
我们提起对杯山的月人降临传说有兴趣,秋嗣舅舅便开大型厢型车载我、馨跟那对表姐妹一起去观光。
「我没想到你们两个居然会对杯山的传说有兴趣耶。这对都市人来说很稀奇吗?」
面对秋嗣舅舅略带喜色的疑问,我跟馨这么回答:
「我们好歹是民俗学研究社的,而且浅草也没有这种山。」
「虽然是有河童传说的商店街跟一条混浊的河啦。」
馨说的是合羽桥跟隅田川。浅草有一大票飘着腥臭味的手鞠河童。
「哇,滑翔伞。」
馨伸手指向窗外。
他看见鲜红色的滑翔伞从山上飞了下来。
「这一带的山,山顶平坦,好像正好适合玩滑翔伞,现在是黄金周,应该有很多人在飞喔。」
原来如此。滑翔伞在天际翱翔的画面,也很难得见到。
窗外景象牢牢吸引住我们的目光,秋嗣舅舅便一边开车一边说明:
「在天日羽,很多人小时候都有看过河童、看过座敷童子,或是遇过狸猫跟自己讲话,还有一群赤鬼作乱的传说。不过这类故事中,最稀奇的还是『月人降临传说』吧。毕竟那可是这一带叫作『传说的秘境』的由来。」
他将昨天散步时馨告诉我的天日羽「月人降临传说」,重新再讲了一遍。
「接下来我们要去的『穗使瀑布』,也跟『天女传说』有点关系。」
「!」
我们惊讶地抬起脸。现在对于天女这个词,已经变得有点神经过敏了。
「那、那个故事,拜托你再讲得详细一点,秋嗣舅舅。」
馨激动地追问,秋嗣舅舅显得有几分讶异。
「你对天女也有兴趣?馨,你从小就意外地很清楚妖怪的事情呢。我还想说你虽然总是装老成,但还是有孩子气的地方嘛。」
「哦~馨哥哥对这方面有兴趣呀,真想不到。」
连小希也这样说。
馨又不能说,自己上辈子是大妖怪,只好咬牙闷闷地应了声「是呀……」。
而就在这时,已经到了目的地那座瀑布。
「哇啊啊,好壮观。」
两段式的瀑布,水流哗啦哗啦强劲地奔腾坠下,撞击着瀑布底端的澄澈水池,溅起细碎的水花。瀑布周遭满是青绿色的枫叶,枫红季节固然很美,但这个时分的翠绿也很赏心悦目。
外观及声响都极具震撼力,水花甚至都飞过来了,这一带相当凉爽。我们肯定正沐浴在无数负离子之中……
「这就是『穗使瀑布』……」
「没错。这座瀑布有个传说,过去有位女性因为失恋跳进瀑布底部的水潭,成了『天女』。相较于月人降临传说,这比较少人知道就是了。」
嗯?失恋投水?羽衣呢?
我跟馨都因为这个与想象颇有落差的传说愣在原地,傻傻望着拥有传说故事的瀑布。
这传说好像不是太出名,所以秋嗣舅舅并不晓得更详细的内容,但这跟菫婆婆口中的「天女」,会有什么关联吗?
啊……是手鞠河童耶。
只要有河,就有手鞠河童的踪影。
他们排成蚂蚁般的队伍,正背着行李前行。
「今天山岚会来。」
「端午节的前一晚,一定会在穗使瀑布喝酒开派对。」
「打算用那个向传说复仇。」
「我要赶快逃走~」
他们叽叽喳喳地边走边讲。山岚又是什么?
我虽然有点在意,但总不能在人多的地方,找其他人看不见的他们搭话。
这个穗使瀑布似乎也是天日羽的热门观光景点,从瀑布底下水潭一路延伸出来的清浅河流,有人正在享受钓鱼的乐趣,也有观光客赤着脚在河水中行走。
附近还有土产店跟餐厅,现在正值黄金周假期,即使这里是乡下,仍旧颇为热闹。
「爸,我肚子饿了~」
莉子对瀑布没什么兴趣,拉住她爸爸秋嗣舅舅的衬衫下摆。
「啊啊,对耶,正好是午餐时间了,不然我们去那间餐厅吃点东西好了。」
开在瀑布旁的餐厅,招牌好像是使用了这一带山泉水的手打乌龙面及荞麦面。
我们决定去那间店吃早一点的午餐。
「时夜乌龙面?」
「时夜是指鸡,在九州以前是这样叫的(注)。时夜乌龙面也是九州特有的乌龙面吧。」
注:时夜古书中鸡的别称之一。
我看向菜单,眼睛眨个不停,馨便在身旁说道:
「哦,这边在乌龙面里也会加鸡肉呀。啊,还有时夜饭团,这好像也很好吃。」
看着跟东京乌龙面店不太一样的菜单,我每种都有兴趣。
既然都远道而来了,那就选些只有这里才能吃到的品项吧。
「我要点鲜肉五目天乌龙面。五目天乌龙面在九州是超级主流的选项,但在关东就不是了。」
「五目天乌龙面?」
没过多久,刚煮好的乌龙面就上桌了。
令我讶异的是,汤头跟东京的乌龙面不同,清澈又透明。
「我虽然有听说过,但这边的乌龙面,汤的颜色真的很浅耶。」
东京的乌龙面,汤是黑色的喔。我告诉小希这件事后,她便一脸惊讶地说:
「咦?黑色的!怎么这么奇怪?都市果然还是不一样呀——」
那个,我想这应该跟都市没什么关系啦。
「我有听过关东是用浓口酱油调味,但九州跟关西是用薄口酱油作底。还有高汤也不一样。」
馨先喝了一口汤,我也学他先品尝一下热汤的滋味。
「啊,是柴鱼、飞鱼、昆布高汤……吧?鱼贝类的高汤风味很突出,而且面条好像偏软。」
「面条柔软也是这里乌龙面的特征喔。」
用九州酱油熬煮过的甜辣鸡绞肉,就是时夜乌龙面的「时夜」,跟口味偏淡的高汤和柔软的面条很搭。
同时,我也对馨的五目天乌龙面很好奇,频频瞄向他的碗里,结果……
「好啦,给你一个。」
他夹了一条五目天到我的碗里。我家丈夫真的是自我牺牲型的。
你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看来这观念已经烙印在他心上了呢……
「哇,这个好好吃~原来五目天就是牛蒡天妇罗呀。」
牛蒡切成细长棒状再下油锅炸出的天妇罗,咬起来喀哩喀哩响,可以当作零食吃。
这种质朴风味确实是馨会喜欢的。
「欸欸,情侣互相分享食物,在都市也很常见吗?」
「咦?」
等我们注意到时,才发现秋嗣舅舅跟小希从刚才就一直盯着这边看。
糟糕。我们在亲戚面前不小心流露出平日的夫妻举止了?
「没、没有啦。只是这家伙超级贪吃的。」
「喂!馨!你少推到我身上,明明就是你自己想给我吃。」
「是你刚刚一脸渴望地拼命盯着看吧?我只好在你暴走之前自己先献上呀。」
「等、等等,什么暴走,哼,闭嘴啦。」
每次我们开战,由理都会直接装作没看见,但秋嗣舅舅和小希则满脸稀奇地盯着瞧,将我们的拌嘴当作好戏。
「那个~莉子想吃甜点。」
这时,年幼的莉子就像及时雨,开口讨甜食吃。
这间餐厅也有卖红豆麻糬跟馅蜜这类甜点。
甜点是装在另一个胃,所以我也安静下来,看向菜单。
「……瘦马?」
发现了一个神奇的菜名,怎么看都觉得是在说一匹很瘦的马。
「瘦马很好吃喔。真纪也吃看看呀。」
「莉子我超爱瘦马的——」
小希跟莉子都点了,不禁让我有点好奇,也跟着点下去。馨和秋嗣舅舅也一样。
「……哇,这是什么?」
结果上桌的「瘦马」,就是在前几天喝的面疙瘩汤里的面疙瘩,拿去沾满黄豆粉的神秘菜色。
「瘦马也是大分的乡土料理之一喔。就像面疙瘩汤、瘦马、乌龙面,拥有许多面食料理也是这一带的特征。以前这附近种小麦的人比种米的多。」
秋嗣舅舅随口说明的小知识,让我恍然大悟。
这个名叫「瘦马」的甜点,竟然是要用筷子吃。
「嗯,啊,热热的,很柔软。」
黏性没有用糯米捣的麻糬那么强,刚起锅又还很柔软,出乎意料地三两下就滑溜进肚了。
风味质朴,没包内馅,能够充分品尝黄豆粉的风味,这点很不错。
旁边摆着砂糖罐,可依个人喜好调整甜度。
「呼~吃饱了。」
「连续几天都吃好料,感觉会遭天谴。」
享用了许多美味食物,我跟馨都十分满足。
「啊,瘦马好像可以外带。」
「买一点回去给麻糬糬吃好了,他肯定会喜欢这个。」
外带用的瘦马仍旧带有些许热度。餐厅的阿姨用塑胶袋包好,才拿过来给我们。正如馨所说,这是小麻糬会喜欢的味道,真期待看到他的反应。
我们填饱肚子之后,就往天日羽的另一个知名观光景点「杯山」的山顶移动。
就是从朝仓家后门也能清楚望见,位在田地另一侧、形状有如高墙的那座山。
山顶整理成大型公园那样宽广又平坦的草原,昨天远远遥望的风力发电风车,也位在相距很近的地点。风车今天倒是转个不停。
「你看,这里也到处都有天泣地藏。」
「……很诡异耶。每一尊都抬头望着天空。」
那些地藏在山侧大小不一地并排着,或是零星散布在草地中央。每一尊都分别流露出喜怒哀乐的情感,流着泪向天祈愿。
山上有不少滑翔伞玩家打扮的人,或者是携家带眷来公园野餐的人,显得十分热闹。然而在那幅画面中,四处可见天泣地藏穿插其中,给人一种奇异的感受。
秋嗣舅舅简单说明这个地点的故事。
「这里就像是月人信仰的圣地,天泣地藏也是其遗迹,现在还有许多学者在进行相关研究,已经过世的外公也是其中之一,他一直在调查这块土地的传说……」
秋嗣舅舅似乎是想到什么,话讲到这里就打住了,低头俯瞰眼前的天日羽城镇。
「爸爸——」
听到在草地上玩耍的莉子跟小希出声叫唤,他便急急忙忙跑过去了。
我跟馨在草地公园散步了一会儿,看了一圈天泣地藏。接着,馨在某个地点蹲下,仔细观察脚边小小的天泣地藏。
那是一尊神情愤怒地仰望着天空的地藏。
「馨,怎么了?」
「这个……」
馨伸手去摸那尊石像,口中喃喃有词。
结果,周围景象的色调倏地一变,彩度顿时黯淡。
这跟要进入狭间结界时的感觉很相似——
「这是,怎么?」
沙——沙——
老旧电视机杂讯画面般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这一侧跟那一侧的世界,在视野中交替出现。
这一侧是白天,而另一侧却是半夜。
这一侧听得见小朋友的喧闹声,另一侧却总是杂讯的声响。
接着从某一个瞬间开始,视野里只剩下非现实的那个世界。
杂讯的声响也消失了,四周连一丁点声音都没有。
「这里……」
一个人也没有。
不过,有跟天泣地藏相似的东西。
远比方才在山顶看见的地藏更加巨大,排成长长一列,形成一条道路。在那条路的尽头,有一座半毁的水晶鸟居及宏伟神社。
在神社后方,有三座损坏的风车高高矗立着,正上方挂着一颗巨大的满月。那和现实世界风力发电的风车不同,是已经不再运转的古代类似装置,破烂不堪、表面爬满青苔。
我跟馨对望一眼,便朝神社走去。
在神社前方有一座湖,湖面如镜,映照着夜空,也有一颗巨大的满月沉在水中。
而在反射出满月的水面正上方,站着一位双眼用布蒙住,身穿松垮和服的青年,他身上的羽衣在风中轻柔地飘动着。
看起来非常寂寞。
但羽衣青年发现到我们的存在时,那个画面再度因杂讯而被扰乱。
——方拥有羽衣者,始可进入。
脑海中响起一道威严的声音。
「……咦?」
「馨!」
下一刻,馨紧抱住头跌跪在地。我搂住他的肩膀。
「馨,怎么了?头很痛吗?」
「……切……不断……这是什么呀?」
馨原本在设法连结这个空间,而对方利用这份连结发动了攻击。
居然能让狭间结界专家的馨这么难受……
我毫无一丝迟疑,立刻咬破自己的大拇指,朝地上洒了几滴鲜血,双手合掌。
「狭间结界——遮断!」
我强制切断了馨跟这个结界的连结。
如果馨自己无法切断,那就只能用我鲜血里具备的破坏力量来切断了,别无他法。
「真纪,你,把狭间结界……」
「……」
馨惊诧莫名,我在他的身旁,凝视着前方。
棱镜般的七彩光影在眼前闪过,世界的色彩又透出现实的样貌。
那一侧的景色逐渐远去,那位青年的身影也是——
我们依偎着彼此,再次理所当然般地蹲在杯山上的草地公园。
面前,有许多一般人正愉快地野餐。
「哈。」
大概是因为刚从炫目的光线中抽身而出吧,我们好半晌说不出话来,但看来总算是平安回到现实世界了。
「馨,没事吧?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强制切断了馨的术法,万一对馨造成什么影响,该怎么办才好。
我很担心,但他摇摇头回「没事」。
接着,抬起那双深邃的黑眼珠凝视着我。
「你学会用狭间结界了呀。」
我微微张开嘴巴,又抿住唇。
避开他直接的目光,轻笑。
「……因为我一直在旁边看你用呀。但没办法像你那么厉害。」
「……」
馨还想说些什么,但又吞了回去,提起刚刚看到的那个世界。
「刚刚那个地方,果然也是神域或狭间结界那一类。看来是在这座山顶上,建构了一个规模相当大的场域,不过跟我所知的结界又略有不同。我正打算要调查组成素材时,就出现错误,然后头立刻就痛得要命,简直像在阻止我调查一样。」
「……错误?」
就连馨这种程度的狭间结界高手,都没办法读取组成素材吗?
「而且,那个狭间好像有设定相当严密的『锁』,而且是种十分厉害的束缚。」
「该不会,钥匙是羽衣吧?」
馨点头应道「应该是」。
「那样一来,菫婆婆想回去的地方,说不定不是月亮,而是那个空间耶。」
我从至今获得的资讯,推敲出这个结论。
结果,馨「哇喔」一声,神情颇为讶异。
「你今天脑筋难得很清楚嘛。」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偶尔我也是会用头脑来思考答案的好吗。」
没错。虽然平时多是仰赖暴力解决。
总算感觉到点跟点逐渐连成线了。
但有些地方尚未弄明白。如果那里是菫婆婆想要归去的场所,那个世界究竟是什么呢?
那位蒙住双眼的青年,究竟是何方神圣呢?
那位青年的感觉也不像妖怪。遇上了未知的存在,我不禁后背窜起一阵寒意……
「喂,你们两个。差不多要下山啰~」
这个时候,刚好秋嗣舅舅叫我们。
莉子手里拿着秋嗣舅舅在土产店买给她的风车,那鲜艳如红花般的风车,迎着山上的强风,正喀啦喀啦地不停转动。
在外头解决早一些的晚餐,回到朝仓家时,天色还亮着。
秋嗣舅舅在玄关前面放我们下来。
「我等一下要去为明天的鲤鱼旗祭典开会,马上又得出门,回来时应该很晚了,不过今天雅子姐都会在家,你们不用担心。就两个人好好休息一下吧。」
「好。谢谢舅舅今天带我们四处观光。」
「不会啦,不客气。有机会介绍天日羽,我也很高兴喔。」
明天就是端午节,听说会在天日羽的河岸举办鲤鱼旗祭典。秋嗣舅舅是乡公所的职员,所以要前去帮忙。
他刚才说雅子阿姨在家。确实,阿姨正坐在檐廊上抽烟,不经意地望着这个方向。
自从我们来到这里,雅子阿姨跟馨有说上什么话吗?几乎没有。
阿姨或许刻意避开跟我们接触。
虽然挂念着天女的事,但这个情况也让我很在意。
我希望他们多少可以有些互动呀……
看家的小麻糬好像一整天都待在房间里,跟在这儿交到的朋友一起玩耍。我一拿出带回来的瘦马,小企鹅、山河童、小豆狸就聚过来分享,大家一同快乐地品尝。嗯,真可爱。都是些好孩子。
「喂,真纪。小希说要玩扑克牌。」
「扑克牌?但菫婆婆的事要怎么办?」
「反正大家醒着时,也什么都做不了。半夜再行动吧。」
「说的也是……今天肯定要熬夜了。」
我们在这边只待到明天。
小麻糬的朋友到了晚上就回家了,我们让他再次化身为布偶,一起带到客厅去。小希等人正将扑克牌排在矮木桌上,清点张数。这副扑克牌看起来历史相当悠久耶。
「好怀念喔,这副扑克牌。还在这个家里呀。」
「嗯。虽然都市人可能都不玩扑克牌啦。」
小希显得有些难为情,所以我举起食指说:
「没这回事喔。说到扑克牌,馨最近才刚在赌场玩德州扑克耍老千赢了一场呢。」
「咦?都市的高中生会去赌场吗!」
啊,糟了。那是非日常情况下发生的事。
小希听得兴味盎然,而莉子好像很喜欢我抱在手中的小企鹅布偶,大喊「哇~是企鹅宝宝耶~」,双手不停捏他的脸颊。
然后就把小麻糬拿走了。小麻糬……你要撑住呀……
「欸欸,赌场是什么样子呀?有看到出名的贵妇吗?」
「不是啦,小希。是赌场的手机游戏啦。我是玩那个。」
「哦?馨哥哥也会玩手机游戏喔。」
「嗯,嗯,当然。」
下一刻,馨转头用可怕的表情瞪着我,小声埋怨「都是你啦」。
「真纪,少讲奇怪的话。」
「对、对不起。最近跟扑克牌有关的事,就属那次印象最深刻呀……」
我们搭上载着海盗、大妖怪跟海外怪物的豪华客船,在赌场里跟老奸巨猾的滑瓢交手,还占了上风这件事,不是该拿来在纯朴乡下说嘴的故事吧。
不过,那也是我们另一面的现实。
如果不了解我们情况的人,肯定没办法相信。
没错……所以,馨才什么都说不出口,跟家人保持距离。
「所以呢,要玩什么?」
「大富豪。」
「大富豪呀~以前大家也曾经一起在这里玩过耶。大人小孩全都一起。有玩革命吗?」
「就玩吧。」
馨坐下,小希开始洗牌。
「对了……」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猛然站起身,朝众人抛下一句:「你们先开始!」便匆忙走出去。
雅子阿姨刚刚在檐廊抽烟。
她人还在那里。
「真纪呀,怎么啦?」
见我走近,阿姨露出些许惊讶的神情,但并没有装作没看见,也没有摆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反倒爽朗地主动开口。
「那个,阿姨,要不要一起来玩扑克牌?」
「……扑克牌?」
阿姨将香烟放进一旁的烟灰缸按熄。大概是因为我过来了,顾虑到我吧。
「馨应该不会希望我去吧。我就算了。」
她微微垂下视线。眼神似乎有几许落寞。
「才没有这种事!馨刚刚说了,小时候大家在这里,一起玩扑克牌。」
「……」
阿姨靠向窗边,长长呼出一口气。
「那是过去的事了。该怎么说呢,我不想再给馨带来压力,这次是秋嗣擅自叫馨过来的,也给真纪你添麻烦了。你们难得才放一次连假。」
「不会。不会的。」
我频频摇头。
果然,阿姨有一点害怕。
正是因为过去曾经伤害过馨,所以变得胆小了。担心轻易靠近,又会不小心伤到他。
可是,那也是一种对馨的爱呀。
如果讨厌馨,根本不会这样为他着想。
「拜托,只要一下下就好……」
「……真纪。」
我们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
我真的很希望在那之前能有个机会,有一个瞬间,让馨和雅子阿姨触碰到彼此的心。
「雅子……雅子……」
就在这个时候。
檐廊尽头的阴影处,有位老婆婆无声地站在那儿,让我跟雅子阿姨都吓了一大跳。
「啊,菫婆婆……」
雅子阿姨连忙跑向菫婆婆身边。
「怎么了吗?你想去哪里吗?」
「我想去……想去……那座山……」
「那没办法喔。菫婆婆,好了,我们回房间去吧。」
「羽衣。羽衣……在哪里?」
「菫婆婆,没有那种东西啦。」
雅子阿姨体贴地陪她讲话,照顾她。
然后,便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带她回别馆。我犹豫片刻,便决定去帮忙她们开关门,跟着两人一起走。
别馆空间是简朴的和室,正中央摆了一张居家照护床。
枕头旁摆着用色纸折的各种动物。鹤、青蛙、兔子、猫……
这些该不会是千代童子折的吧?
我帮雅子阿姨扶起菫婆婆,让她躺到床上时,原本沉默的菫婆婆不经意地碰到我的手。
「菫……婆婆?」
菫婆婆抬头望着我的眼眸里,有一种纯粹。
然后,她紧紧握住我的手,力道大得不像是一个老婆婆。
那一瞬间,我有一种极为奇特的感觉。就像是从交握的两只手,彼此的「某种东西」描绘成圆、终至相遇……
「你也……跟重要的人……分开了……好久……好久……吧?」
「……」
「我也好想……好想他。」
「菫婆婆,你……」
共鸣。
我感受到的是,一种长年积累的痛切哀伤、深深眷恋的情感。
好想他,好想见他。一种无尽的思念。
为什么呢?不知不觉地,一行泪水就从脸颊滑落。
菫婆婆跟我一样。我们同病相怜……
即便我不清楚她发生了什么事,但只有那股情感,我太清楚了。
「真纪?」
「啊。抱、抱歉。」
我慌忙用衣袖拭去自己脸上的泪水。阿姨可能会觉得我不太对劲。
后来,菫婆婆很快就睡着了。
「不、不好意思喔,真纪。吓你一跳对吧?菫婆婆的年纪已经相当大了,所以有时候会做些奇怪的事,讲些奇怪的话。」
「不、不会啦……」
雅子阿姨一脸歉意地向我致歉,我则拼命摇头。
菫婆婆简直像是多年以来,一直在寻找能够理解自己心情的人一样。那双睁得老大的纯粹双眼,我难以忘怀。
我附在她耳边悄声说「再等一下」,便随雅子阿姨一同走出别馆。
结果,我把原本的目的忘得一干二净。
「所以,是要玩扑克牌吗?」
「咦?啊。对!」
我没想到阿姨居然会自己主动提起这个话题。
「好吧……刚刚也麻烦你帮忙了,玩一下应该可以吧。」
她撩起长发,轻声说道。这句话简直像在对她自己讲一般。然后雅子阿姨就朝着客厅走去。
「啊,雅子姑姑。」
大概是因为我跟阿姨一起回来,小希显得有些讶异。
馨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但内心看来是吃了一惊。
「扑克牌,要玩什么?」
阿姨在小希旁边坐下,开口询问。我则在馨隔壁落座。
「……她们说要玩大富豪。」
没错。馨小声回答了。
「大富豪,好怀念喔。」
阿姨也轻声回应。两人都不太看对方的脸。
嗯——真教人着急。
但我有感受到双方都有想交谈的意愿。加油呀!馨、阿姨……
不过,大家围着矮桌用扑克牌认真一决胜负的威力太惊人,一旦开始对战,每个人都十分投入,有时笑,有时懊恼,十分乐在其中。
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有几次,阿姨也会不经意地找馨讲话。
「唔哇,革命喔。」
「你平常什么事都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没想到玩牌时却是反应会写在脸上的类型呀。」
「啰、啰嗦。我刚刚太舍不得出好牌了……」
我偷偷在心里想,这段对话听起来真像妈妈跟儿子呀。终于稍微松了一口气。
两人不自觉地自然交谈,接着才突然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
「最后一名是真纪。这样一来我就往上升了。」
「哼。」
大概是我太在意馨跟雅子阿姨的一举一动,根本没办法集中精神在玩牌上,这下已经三连败了。太丢脸了……算了,无所谓啦。
「肚子好像饿了耶。」
「毕竟晚餐吃得很早。我也饿了~」
玩牌玩了一阵子之后,馨跟小希有点饿了,雅子阿姨嘴里嘟哝着「这样说起来」,便站起身。
「你们带来的龟十的最中,我白天时就开了,要吃吗?」
「好快。居然这么早就把供品打开了。」
馨居然开口吐槽阿姨了。
我想本人应该没有注意到自己在做什么。很好,请继续保持。
「不赶快吃会过期,那就太可惜了。好久没吃到龟十的最中了,还是那边的点心好吃……」
阿姨嘴上一边说着,一边从隔壁厨房端来摆着最中的盘子。
然后,阿姨端详了馨一会儿,开口这么问:
「馨,你该不会是记得我爱吃这个吧?」
「这个嘛……碰巧啦。」
「……是喔。」
难得的母子对话也草草作结。
可是,当初说伴手礼要买龟十的最中的人,正是馨。
我还回他应该要买保存期限长的点心比较好,但馨很坚持要买这个……真是的,馨这个人,实在有够不坦率。
晚上八点左右,大家吃着龟十的最中、咸米果跟雅子阿姨事先买来的冰淇淋,再度投入大富豪的决战中。
「啊啊,又输了。」
「你太习惯把好牌先丢出来了啦。」
「你才太舍不丢啦。哼,我也知道。」
「这种话等你先赢过我一次再讲。」
「哼。今天就是运气不好啦!」
不知不觉中,我跟馨又一如往常地开始拌嘴。
其他人都没讲话,只是盯着我们瞧。察觉到他们的目光,我才猛然回过神。
「馨哥哥跟真纪,与其说是情侣,更像是真正的夫妻耶。」
小希边舔冰棒边说。
「这两个人从以前就是这副模样。真的是从遇见以来就一直都这样。实在是很不可思议。」
雅子阿姨也傻眼地摇摇头。
「这只企鹅宝宝好可爱喔~莉子我也想要~」
只有年纪小的莉子,一个人跟布偶小麻糬玩着扮家家酒。
噗、噗咿喔……小麻糬朝这边投来欲言又止的视线。
「对了,莉子,你上次是不是有说过,在这个家里看到不认识的女孩子。」
我为了引开莉子的注意力,提出这个问题。
「嗯!对呀,她叫千代,陪我玩了彩色玻璃弹片、翻花绳……」
小希一脸嫌弃地说道:
「莉子,那一定是你在作梦啦。」
「才不是作梦!她真的在!」
莉子气愤得整张脸都圆鼓鼓的。小麻糬从莉子的手臂咕咚地滚到地上,我赶紧从桌面底下把他拉过来,救他脱离魔掌。
小希好像坚持不愿相信莉子真的有看见那女孩,但我跟馨都晓得,莉子说陪她玩的那个小女孩的真实身份。
我们明明很清楚莉子并没有说谎,却不能帮她说话,内心很是焦急。
「那个小女孩……我可能知道。」
这时,雅子阿姨突然轻声说道。
「我小时候……也曾经在佛堂跟不认识的女孩玩耍。她留着黑色妹妹头、穿着红色短外褂,陪我一起玩翻花绳、彩色玻璃弹片或是折纸。」
「……」
我大吃一惊。
因为她描述的外貌,确实是栖息在这个家里的座敷童子,千代童子。
「就是她!陪莉子玩的千代,没错!」
莉子顿时满脸喜悦,抱住雅子阿姨。
「不会吧——怎么连姑姑都讲这种话?饶了我吧~」
「啊哈哈。因为我记得很清楚呀。那刚好是我妈妈……你们没见过的奶奶过世后的事吧。」
阿姨温柔抚摸莉子的头,仿佛陷入遥远的童年回忆般,悄悄地微笑。
「我坐在佛坛前看着妈妈的照片一直哭,那时她来到身边安慰我,陪我玩。我当时还想说,这个人我不认识耶。可是……现在回头想想,咦?她是谁呀?不会是座敷童子吧?乱讲的啦。呵呵。」
我再次大吃一惊。
雅子阿姨居然看过妖怪。
馨似乎是最意外的人,他的神情透着些许孩子气,凝视着自己的妈妈。
馨的那张表情,在我眼里不知为何看起来非常、非常落寞——
「啊啊~讨厌啦。我好像开始害怕起来了。这个家原本就长得像会出现座敷童子的模样。今天晚上要是睡不着,都是姑姑害的啦!」
「啊——抱歉抱歉,小希。」
阿姨轻笑起来,伸手搓搓小希的背。
接着,低头看了手机一眼,「啊」了一声。
「工作上有点事,我去一下马上回来。啊,还没放洗澡水。」
「啊,我来放就好了。妈妈,你快点去吧。」
「……这样呀,谢谢。」
刚刚,馨在来这里之后,第一次叫雅子阿姨「妈妈」。
阿姨好像也注意到了这件事,眼睛有些不自然地眨了眨。
馨看来是脱口而出后才意识到,但他一脸平静地朝浴室走去。
叫自己的母亲「妈妈」,原本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但对他们来说,就连这种理所当然的事,都不再理所当然了。
正因如此,只有短短两个字的一声「妈妈」,具有相当重要的意义。
「那、那我出门啰。我很快就会回来。」
「路上小心。」
另一边的雅子阿姨则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双唇微微颤抖,从后门离开了。
晚上九点左右。小希和莉子去洗澡了,我跟馨决定趁这个没人在的空档,跑去别馆瞧瞧。
但菫婆婆已经走出别馆,坐在中庭的椅子上,静静地仰望天空。望着杯山正上方,那颗今夜也十分美丽的月亮。
她刚才明明还在睡觉……
「晚安。」
我跟馨踏进中庭,出声打招呼。
菫婆婆赤着脚,皱巴巴的和服底下伸出的手脚都很细瘦,满是皱纹的双颊,皮肤已然松弛。
她的背伸不直,要看向上方显得有些辛苦,但她还是凝望着极为遥远之处。
「羽衣……羽衣……」
简直像在念经一般,持续低喃着。
我在菫婆婆面前弯下腰,直视她的双眼。
「羽衣是去杯山上那个世界的工具吗?羽衣在哪里呢?」
「……啊……啊啊……」
菫婆婆抬起脸,发出不成话语的声音,泪水倏地滚落。
我用自己的手指擦去她的眼泪。那泪水十分冰凉……
「拜托。」
别馆的檐廊上,千代童子不知何时已经伫立在那儿。
「帮我找小菫的羽衣。她失去羽衣,一直都没办法回到那里。」
她神情忧伤,双眉下垂,走到菫婆婆身边,恳切地拜托我们。
「你说的那里,就是指杯山山顶的那个世界?」
「……嗯,没错。」
「结果那个『羽衣』在哪?」
「我要是知道,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只是,羽衣应该被朝仓清嗣藏在这个家的某个地方了。」
她的话让我和馨都诧异不已。
「外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月人降临传说。穗使瀑布的天女传说。杯山山顶上的异空间。羽衣。
还有,馨的外公朝仓清嗣将羽衣藏起来,这项新得知的事实。
我跟馨脑中一片混乱。
千代童子眯起眼睛,开始轻声陈述。
「小菫是三百年前在天日羽村出生,能够看见妖怪的人类姑娘。」
「三……三百年前!」
那远远超过人类的寿命了。
「由于某种原因,她在穗使瀑布投水自杀,被带去了杯山的『月代乡』,然后嫁给天日羽的守护神『月人大人』为妻,成为身穿明月羽衣的长寿天女。」
「意思就是,她是神明的新娘?」
「嗯,没错。」
这样一来,我们就明白在杯山山顶遇见的那位蒙眼青年,他的真面目到底是谁了。
「可是,小菫有次下来这一侧的世界时,失去了羽衣。羽衣具备进入月代乡所需的『钥匙』功能。失去之后,就没办法回到那里,也没办法见到心爱的丈夫,只能一直逗留在现世中。她身上的时间流动也变回跟人类一致,逐渐老去。看来已经撑不久了。」
「……」
千代说菫婆婆明白自己的大限将至,所以最近经常在家中走动,四处寻找羽衣。
想要在生命走到尽头之前,再见丈夫一面。
那份心情,我痛彻心扉地懂。
「我们该怎么做才好?」
「一定要找出小菫的羽衣。朝仓清嗣以前藏起来的那件羽衣。」
千代童子站在檐廊,向外高举双臂,她张开双手时,洒下数不清的弹珠。玻璃珠敲在石阶上的撞击声、滚动声,如波纹般漾开、渗透进我们的意识。
这应该是一种催眠术吧。
「小菫已经没办法用自己的嘴巴描述事情经过了。我出一点力,来告诉你们吧。小菫的过去,还有朝仓家一连串的『罪孽』。」
有声音传来。
叹息的声音。
以及,「我不想死」的叫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