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茨姬与酒吞童子
「……喂,你有在听吗,酒吞童子?」
我突然回过神来。
听到自己的名字之前,我好像一直在发呆。
眼前是一条河流,我正在钓鱼。
我的身影映照在水面上,额上的两根角是最大特征。我是鬼。
「那个小姑娘的名字是茨姬。」
对了,我正在听朋友鵺讲那个异类公主的事。
鵺化身为名叫「藤原公任」的人类,参与人类社会的政治活动,他身上华美的狩衣装束可说是其证据。
但有时候他会以妖怪鵺的身份,和我──酒吞童子一起在贵船川钓鱼谈天。
「我有在听啊。那个公主因为头发是红色的,大家都说她是鬼之子,和源赖光的婚事也因此告吹,找不到未来的归宿,双亲相当烦恼。」
「啊啊,就是这样。她从小就拥有能感知并看见鬼怪的才能,在我看来,那股力量日益增加。她出生时是黑发,但那头秀发与逐渐高涨的灵力相呼应,越来越鲜红。」
鵺用透着忧心的语调淡淡说道。
从他的立场,应该满担心亲戚的那个小公主吧。
他的鱼竿文风不动,因为他的钓竿并没有装上鱼钩。
另一方面,我的钓竿有东西上钩了。
「喔,相当不错。」
是一条圆鼓鼓的肥香鱼,太棒了。
「欸,酒吞童子,你觉得那个小姑娘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呢?」
「嗯?」
「我有一点担心。做为一个人类,她的灵力太强,加上那特殊的血液,平安京里蠢蠢欲动的魑魅魍魉都想对她出手。」
「这种事你跟我讲也没用呀。我原本是人类,但现在是鬼。我明明什么坏事也没做,只是出手救了在京城里被当成奇珍异兽供人观赏的熊和虎,就变成朝廷追捕的逃犯了。对那个小女生来说,我跟那些妄想接近她的魑魅魍魉没两样。」
我像个鬼,直接把刚钓上来的香鱼抓起来大口啃咬,同时漫不经心地回答。啊啊,真好吃。
「呵呵,你不太一样喔,酒吞童子。就算在妖怪界,也没有谁像你一样拥有如此深不可测的强大力量。特别是『神通之眼』和你练成的结界术,真的很出色。」
「彼此彼此吧,鵺。化为人类、跟人类过着相同的生活,这种事我可办不到。话说回来,我真的很不擅长应付女人,可以的话,希望尽量不要跟她们扯上关系。」
「哈哈,你还在讲这种话,真是浪费你这张脸。你就是因为这样,才会一直没办法好好吟咏恋爱和歌。」
「少、少啰嗦。」
鵺有位人类妻子,但我身边并没有那样的伴侣。
我根本没有谈过恋爱。
在有许多女子主动接近的年少时代,我就已经受够教训了。
因为不停拒绝那些女生而烦得受不了,就将情书一把烧掉,结果招来怨念,最后变成鬼。
「一次也好,能不能帮我去看看那个女孩?如果是你,说不定看一眼就会有什么发现。」
「啊?不要,好麻烦。我很忙,要在大江山打造一个舒适的隐密家园。成为鞍马山圣纳大人的弟子后,历经严格的修行,好不容易才学到结界术。我拥有的神通之眼可以环顾广阔范围,很适合搭配结界术使用。这样一来,就能建构一个人类无法闯入、妖怪能够安心生活的家了。」
那是我打从以前就有的愿望。
直到不久前,我都还在京城生活,但这个世界对妖怪相当不友善。
那么,自己来打造一个容易生存的友善环境就好了。
为了这个愿望,我开始修行,磨练特殊的结界术。
「鵺,你之后也过来呀。等你腻了,不想继续化身为人类之后。」
听到我的邀请,鵺脸上依然挂着从容的微笑,只是淡淡回了句「之后看看吧」。
「你的愿望相当了不起,但也听一下我的请求啦。这个送你。」
「唔!」
鵺边说,边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个装满酒的葫芦。
我热爱喝酒的程度无人可及。想当然耳,我收下了这份贿赂。
「唉,我到底干嘛来看这个小姑娘呀?」
虽然是因为鵺叫我来的。我将葫芦挂上腰间,悄悄潜进那个姑娘的宅邸,在看起来很适合久坐的枝垂樱树干上坐下来。
谁受得了呀?我心里暗自嘀咕,大口灌着酒,等待那个姑娘出现。
看一眼,我就要立刻回家。
连婚事都谈不拢,又被唤作「鬼之子」的红发姑娘。
虽然身为鬼的我,好像也没立场说别人,但她的外表肯定相当吓人吧。
「……是谁?」
「嗯?」
遮掩住月亮的薄薄一层云散开,月光照亮屋子的外侧走廊。
「是谁……在那里?」
我很惊讶。站在那里、抬头望着这个方向的,是一个拥有红色柔软长发的梦幻美少女。
肤色有些苍白,但唇瓣艳红更胜梅花,柔嫩如悠然飘落的花瓣。
她脸上神色透着对陌生存在的怯意,而那双天真烂漫的眼睛四周,像是刚刚哭过一场般残留着泪痕。
「……」
坠入爱河,只需要一瞬间。
我们相遇的那一幕。
此刻,我自出生以来首度体验到一见钟情的感觉。
透过左右摇曳的枝垂樱缝隙,我们第一次视线交会。
胸口蓦地一紧。
那个女孩,恐怕不会爱上我吧。
受到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对她说:
「我会带你离开这里。」
我记得她的名字是──
「茨姬。」
结果茨姬吓了一大跳,明亮双瞳晃动着,将手放在胸口握紧,站在那儿好半晌,一动也不动。
我再次出声唤她后,她突然回过神,慌慌张张地逃回帘子里。
这是当然的。
因为我是个鬼。
茨姬……
后来,我去看了那位公主多少次呢?
阴阳师以寝殿为界,设下坚固的结界,所以我总是从那棵枝垂樱远望。
每次去到那儿,就能多知道一些茨姬的事。
大概是因为特异的外表,她几乎不被允许离开自己房间,好像只有夜晚可以偷偷到外侧走廊上眺望月亮。
父母也几乎不来看她,就连侍女对她的态度都相当冷漠,而双亲安排的相亲对象,总是一看到她头发的颜色就吓得落荒而逃。
为什么呢?明明是如此美丽。
因为人类的常识认定黑发是唯一的美丽标准吗?
我实在搞不懂风雅的上流社会还有贵族们的喜好。
不过,茨姬还是有客人。
一个是她的和歌老师藤原公任。
他是茨姬的亲戚,同时,就是我的朋友鵺。
虽然相处时必须隔着帘子,但茨姬跟从小一直照顾自己的公任十分亲近,会向他抒发平日的郁闷,也会反过来请求公任讲一些外头的新鲜事。
还有一个人,是身手出色的年轻武将源赖光。
他原是茨姬的青梅竹马,也是双方家长定好的未来夫婿,结果这桩婚事告吹,现在已经另行娶妻。不过,他心里还是眷恋着茨姬吗?或是有什么想要解释的吗?他好几次都伫立在屋子外头。真是个不干不脆的男人。
最后是安倍晴明。
不用说也晓得,他是平安京的大阴阳师。
我也很清楚那家伙降伏过许多鬼。过去我们曾数度交手,有几次我还差点送命。老实说,他是个棘手的男人。
但另一方面,也有一些对人没有危害的妖怪十分仰慕他。这是我从住在平安京里的家伙听来的传闻。
安倍晴明会定期来替容易招惹魑魅魍魉的茨姬施展结界。
他好像发现了我常常过来这里,偶尔我们会隔着枝垂樱瞪视彼此。
那家伙拥有一头被视为异端的金色头发,和红色头发的茨姬似乎有一些共通点。
实际上,很多人在背后说他坏话,暗地叫他「狐狸之子」。
茨姬似乎因为晴明与自己的遭遇相近,又拥有能镇服周遭蠢动势力的力量,因而十分崇拜他,对他寄予莫大信赖。每次晴明来访时,她都会展露自然、安心的笑容。
那样灿烂的笑容,不会对我绽放吧。
在那个公主眼中,我和觊觎她的妖怪是同一类怪物。
换句话说,就是天敌。特别是鬼,在妖怪中被认为是最危险、最骇人的。
因为无法实现的爱意,我内心饱受煎熬。这份体验也是人生中的第一次。
我没有办法对这份心情做什么,只能从那棵枝垂樱上,赶跑想靠近茨姬的魑魅魍魉,静静守望着她。
但没过多久,有一天,茨姬的身影突然从种着枝垂樱的那间屋子里消失了。
鵺告诉我,最近茨姬周遭接连发生难以解释的意外,她父母认为是茨姬引发那些祸害的,所以将她送到安倍晴明家,拜托安倍晴明照顾她。
啊,结束了。
如果她待在安倍晴明那里,就没有我出场的余地。
就连想要再次凝视那个身影都没办法了吧。
「结果连一次都没能碰到她。」
遭受结界阻隔,没办法触碰对方。
是说,原本茨姬就怕我,所以自从第一次交谈后,为了别让她意识到我的存在,我都会施展「隐遁之术」,消除自己的气息。
但我实在遗憾。
如果能让我最后再和她说一次话就好了。
要是我说出口就好了。
告诉她:「别哭了,你很漂亮。」就算其他人会害怕,但我是真心这么想的。
而且,干脆把她从那间屋子里带走就好了。
我被称作平安京最强的鬼,却无法掳走自己一见钟情的女子。
简直没资格当妖怪了。真是个蠢货!
第一次,肯定也是最后一次的恋情,已经没机会实现了吧。
可是,转机降临。
那一天,我与最信赖的左右手熊童子跟虎童子一起在大江山的宅邸做过冬的准备。
捎来消息的,是化身为青白色灵鸟姿态一路飞到这里的鵺。
原本安置在安倍晴明家的茨姬化成鬼了。
起因似乎是受到觊觎她的「水之大蛇」的攻击。
化身成鬼的茨姬凿开大地,赶跑那条大蛇,但后来遭到安倍晴明和源赖光制伏,被捆绑在藤原家位于地底深处的监牢里。
实情没有对外公开,鵺得知时,茨姬已经被囚禁了一段时间。
「拜托你出手救救那位公主,再这样下去她肯定会死……」
鵺如此请求时,表情十分凝重。
因为晴明施下一层又一层的坚固结界,想从监牢中救出茨姬并非易事。我们仔细拟订计划,等待仅有一次的机会降临。
我在鵺的指引下总算成功抵达监牢,与守在那道铁门前的源赖光决战。
「你出现了,威胁平安京的鬼魅。」
源赖光这么说,同时架起刀。他充满正义感的神情看了就讨厌。
他该不会在心中认为,打倒酒吞童子就能获得斩妖除魔的美名吧?
明明是茨姬的青梅竹马,还是她的未婚夫,为什么要做这些让茨姬痛苦的事情──我如此出声质问,一瞬间他露出迷惘的神情。
趁他手持太刀的架式松懈的瞬间,我挥刀朝赖光胸前砍下,毫不迟疑地顺势劈碎沉重的铁门。
「……这是怎么回事?」
骇人的恶寒迎面袭来。
在这座光线透不进来的地牢中,设下了我们这类鬼怪最讨厌的诅咒。
那是安倍晴明施加的毫无慈悲的诅咒。这一点非常清楚。
在莫名恶寒中,茨姬耗尽力气、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
那副模样,跟原本清秀美丽的公主天差地远。
皮肤溃烂、头发蓬乱、骨瘦如柴的手脚套着锁。那只手上,残留着无数次拍打这座地牢墙壁留下的血痕。
从额头伸出的鬼角底部,层层缠绕施过诅咒的绳子,就是那东西束缚住茨姬的力量。额头上浮现了颜色混浊的血管,并已有数道黑色裂痕。
为什么?
为什么能做出这么残忍的事?由原本保护着她的这群人……
她几乎要因诅咒丧命了。
「……杀了我。」
茨姬干裂的嘴唇,吐出我不愿听见的话语。
从她身上,我感觉不到一丝一毫想活下去的意志。
她和我同病相怜。原本明明是人类,在某一刻变成鬼之后,便受到人们排斥,甚至差点惨遭杀害。
连亲生父母都不再爱护自己,无比绝望,怀疑自身的存在意义。
为什么我们会出生在这个世上?
为什么?眼前濒死的茨姬,为什么会出生到这个世界上呢?
我想和茨姬一起去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用刀将绑着她的锁砸碎。
「茨姬,如果你想要容身之处,我就替你创造一个。如果你有想去的地方,无论哪里我都带你去……所以,拜托你不要放弃活下去,让我带你走……」
她伸出手,却连抓住我的手的力气都没有。我拉住那只孱弱小手,将她一把抱起来。
我──威胁平安京的极恶之鬼酒吞童子,掳走了这个公主。
「茨……姬……」
身受重伤的源赖光朝着正要离开地牢的我们伸长手,但我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就抱着茨姬消失在平安京的黑夜里。
虽然后头有人追赶,但凭借着伙伴们的力量,我们顺利回到大江山的家园。
我立刻细心照料濒死的茨姬。
她性命垂危,徘徊在生与死的交界。那时我让她喝自己的血,三天三夜没阖眼,拼命解开她身上复杂交缠的诅咒,并拆除捆在角上的绳子。
我四处请求协助。
将自己的长发割断,向贵船的高龗神换来神水。
用珍藏的美酒,请鞍马山的大天狗出借他的智慧。
最后凭借着神明与异类伙伴们的力量,好不容易才成功解开施加在茨姬身上的诅咒。
但是,总算保住一命的茨姬,醒来后一看见我就吓坏了。
她大概是以为自己会被吃掉吧。浑身发抖地哭泣着,令人不忍卒睹。
如此柔弱的公主呀。
她的身体极为虚弱,也无法好好说话,甚至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而且,她的抵抗力仍旧很弱,所以我擅自靠近她,强迫她吃饭,帮她的伤口敷药。
我将颤抖不已的茨姬抱进怀里,再三告诉她我不会伤害她。在她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时,小米粥、鱼浆、桃干、有药效的野草汁等食物,我会先嚼烂再送到她口中,让她吞下。如果不这样强迫她吃点东西,已经枯竭的灵力就无法恢复。
简直像野兽亲子一般。
过去无法触及对方的我们,现在却借着近距离接触来维系生命。
这一切已经与身份差距、种族差异或男女之别都无关,只有我希望这个女孩能活下去的想法,还有在她心中逐渐萌芽的、对于生存的渴望。
伤口一点一滴地愈合了。
茨姬的体力和灵力都慢慢恢复,也开始能够说话。
但她依旧不对我敞开心房。
就算我去看她,她也老是用袖子遮住脸庞,转身背对我。
「她是不是讨厌我呀?」
我并没有奢望她会因为我救了她,她就爱上我。
但现在这种情况实在太悲惨了,真让人想哭。
我闷闷不乐地在屋子的檐廊编织稻草篓。
「头目,你又被公主拒于千里之外了喔。真可怜,真是个悲哀的男人呀。」
「虎,你给我闭嘴。」
我的手下虎童子,虽然是手下,说话却毫不客气。
他似乎是刚捡完柴回来。
「哎呀,你不用担心啦,公主有姐姐在照顾,她会帮你想想办法的。公主好像只有对姐姐会稍微敞开心房。」
「这也让我有点不甘心,为什么她只对熊……」
当然啦,因为两人都是女生吧。
虎童子的姐姐熊童子,外表虽然壮硕,但心思细腻又体贴,说话语调也很柔和。对茨姬来说,光是能有个敞开心房的对象就是好事。
「等等……我去看一下。」
「啊~不行啦,头目~你偷懒不做过冬的准备,我的工作不就增加了吗~」
虎出声抱怨,但我满脑子都是茨姬,根本坐立难安。
我写了一封不擅长的情书,摘了几朵野蔷薇,再拿上柿干当伴手礼,就朝她的房间走去。
从帘子的另一侧,传来熊童子和茨姬的谈话声。
「你为什么要拒绝头目呢?别看他那副模样,头目并不是恶鬼喔。我还有我弟虎童子,也都受过他的救命之恩。」
「……真的吗?」
「嗯,我们姐弟是异国的妖怪,原本居住在大陆,被人类抓起来,用船运送到此地,在京城里被当成珍奇异兽展示。当时,是头目酒吞童子大人把我们救出来,给我们地方安身立命。」
熊将自己和弟弟的过往,轻声讲述给茨姬听。
那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酒吞童子大人打算迎娶公主为妻。公主,你讨厌头目吗?」
我不禁咽下一大口唾液。
惨了,要是茨姬说「超级讨厌」拒绝我,我立刻就会死在这里吧。
但她的回答出乎我意料之外。
「并、并不是那样……因为,我丑得要命,瘦巴巴的,皮肤干燥粗糙,头发又是黯淡无光泽的血色。让那么漂亮的男人看到我这副丑陋模样,实在太丢人了。」
她用几乎要哭出来的声音,说着无比惹人怜爱的话语。
我不禁稍稍因此心跳加速。
「原来你是介意这种小事吗?没问题,头目根本不在意,反而正垂头丧气呢。而且,公主呀,只要在大江山呼吸新鲜空气、享受大自然的恩典,你很快就会恢复原本美丽的样貌了。」
「你说美丽的样貌……熊童子,你没看过我原本的样子吧?」
「嗯,但头目过去常常提起喔。他说茨姬就像小朵梅花般娇艳可爱,秀发宛如黄昏晚霞照耀下的枝垂樱一样美丽。」
「……咦?」
「喂!熊!你在胡说什么啦!」
听到熊转述这种令人难为情的话,我反射性地掀开帘子。
茨姬愣住了,双颊立刻涨红,慌忙用和服衣袖掩住脸颊。
「啊,对了,阿虎正好有衣服要补。那头目,剩下就拜托你啰。」
熊向我眨眨单眼打暗号后,就朝外头走去。那张写着「豁出去一决胜负吧」的表情,看了就让人火大。
「……那个……」
但我真是有够没用。
茨姬仍旧一直掩着脸,我不晓得该怎么办,只好把野蔷薇、情书和柿干摆好,转身背对她。
情书的内容大致是说:「在晴朗的日子,要不要去外头走走呢?最近的枫叶很漂亮喔。」不晓得她会不会看呢?
写字跟和歌我都是向鵺学的,但那家伙老是说我很糟糕,对我的成果感到傻眼。
只要我在场,茨姬就会紧张地缩起身子,所以我只讲了一句「好好休养」,就离开房间。
夜里配着干肉条小酌时,脑中想的果然仍旧全是茨姬。
饮酒欣赏朦胧明月时,眉头都紧皱着。
虎在一旁演奏琵琶。
「太悲哀了呀~威震天下的酒吞童子,居然为了一个小姑娘,沦落成这副德性。真是太悲哀了呀~」
「虎,你很吵耶。我可不想被你这个唯姐命是从的家伙讲东讲西。」
有一搭没一搭地胡闹一番后,夜也深了,虎在地炉旁睡成大字形。这时,一只娇小的豆狸踏上开放式檐廊。
毛茸茸的小家伙头上摆着黄色的银杏树叶,很讨人喜欢。
「啊啊,是丹太郎呀。怎么啦?又来取暖吗?」
这只豆狸的名字叫「丹太郎」。他在我面前放下原本抱在怀中、用树叶包裹住的东西。
我打开一看,是好几颗栗子和橡实。
过去丹太郎掉进人类设下的陷阱时,我曾经救过他。从那时起,这家伙就像报恩似地,常常拿树木果实这类小玩意儿过来。
我叫他过来,把他抱在大腿上,豆狸缩成一团静静窝着,抬头用圆滚滚的可爱双眼望着我。
「酒吞童子大人,公主恢复精神了吗?」
「嗯,慢慢在恢复。」
「那个公主,会变成酒吞童子大人的新娘吗?」
「那、那个……我不晓得。要是她真的讨厌我,也不可能勉强人家。」
我像要掩饰什么似地,伸手抚摸丹太郎的毛。
「头目,这是茨姬要给你的喔。」
这时,熊童子回来了。她手上还拿着一封信和一片枫叶。
「给我的?」
「我刚刚不就是这样说吗?头目。」
熊傻眼地用手抵住额头,一脸「真拿你没辙」的表情。
但我的心瞬间放晴。
这是第一次。茨姬竟然写信给我。
『枫叶是很漂亮,但我从屋子里就能看见了。如果你会让我瞧瞧这辈子都未曾见过的宝物,就请带我去外头走走。』
喔喔,这写法有点像在谈判,跟我直截了当的语气完全不同。
「茨姬没有见过的宝物吗?」
但这个要求对我而言,可说是易如反掌。
毕竟她从来不曾离开过平安京,根本完全不了解这个世界。
接下来的一周,秋雨下个不停,好不容易才订下的邀约也只能往后延。
我呀,该说是真的不受命运之神的眷顾吗?
但某天晚上,雨停了,夜空中的星星像是泼洒在漆黑狩衣上的珍珠,闪闪发光。这下子明天天气应该会相当晴朗。我心下一喜,快步奔向茨姬的房间。
「茨姬!明天可以出去了~」
当时,茨姬人在分配给她的房间帘子外头,站在檐廊仰望着这片星空。
「……啊,酒吞童子……大人。」
她一看到我,立刻慌张地低下头。
现在还是不想被我看见脸吗?我听说这一个星期以来,因为喝了我从贵船讨回来的神水,持续洁净身体,她的体力和灵力都已经以惊人的速度恢复。
「外头很冷,对身体不好喔。」
「……我想看星星。」
「星星?啊啊……也是,在天空覆满瘴疠之气的平安京,看不到这么澄澈的星空。」
茨姬轻轻点了两次头。
「很美吧。大江山的天空,无论是早上、中午、傍晚或晚上,每个瞬间都很美。但我最喜欢的是早晨。明天我会让你看一个非常珍贵的宝物,我们约好的。」
「……咦?嗯嗯。」
并肩站在一起,我更加清楚地感受到她比我娇小许多,肩膀也很纤瘦。
从单衣中伸出来的手也很小巧,肌肤苍白,这是因为她几乎不曾沐浴在阳光下吧。
我想要更加看清楚她的脸庞,忍不住朝她伸出手,但旋即想起不能吓到她,慌忙将手收回来。
「睡吧,明天天亮前就要出门啰。」
然后,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离开。
我一边走远,脚步一边不自觉地加快,情绪可说是越来越激动。
相隔许久终于又说上话了。就算没能触碰到她,内心仍旧无比雀跃。
这就是所谓的恋爱吗?
隔天清晨,我在天色依旧幽暗时就起床,跟每天早上一样在后方的冰凉瀑布沐浴,再用鬼火烘干头发,然后穿上从隐世商人买来的蓝染直垂。
从檐廊上可看到茨姬房间亮着光,她也已经起床了。
我用力拍一下自己的脸颊后,走向茨姬房间去接她。
「欸,熊童子,我看起来会不会很奇怪?」
「不会,跟你很相配喔,茨姬大人。」
从帘子另一头传来这样的对话。
熊童子立刻察觉到我的存在,迅速走出帘子。
「头目,已经准备好了。」
然后熊不忘用嘴形叮咛「头目,振作点呀」。欸,这个不用你说我也晓得啦。
茨姬披着我送她的赤红色小褂,但仍是用袖子掩住脸庞,害羞扭捏的神态十分惹人怜爱。我清清喉咙说:
「好,走吧。」
我重振精神,轻轻将她抱起。
「咦、咦?」
「茨姬,你有穿够吗?我们要去的地方会有点冷喔。来,我们要出发啰。」
我直接在檐廊套上机灵的虎先行准备好的木屐,飞出张设在屋子周围的结界。
「路上小心~头目~公主大人~」
我们将虎和熊送行的大嗓门抛在背后,呼啸穿越过大江山。
茨姬偶尔会发出微弱的惊呼声,紧紧搂住我的脖子。
我抱着她,身手矫捷地在岩山往上跳过一块又一块岩石,朝高处前进。
「那个,酒吞童子大人,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快到了。就要天亮啰。」
在我怀中的茨姬颤抖着,呼出的气息都是白色的,她看起来非常冷,所以我将她抱得更紧,并在旁边摆上温暖的红色鬼火。
冬天近了。
秋末的丹波大江山。
「茨姬,你看,你肯定从来不曾看过的珍贵宝物。」
我们抵达半山腰,刚好在一处视野开阔的地点,有一座不晓得何时建成的、已经老旧残破的小型鸟居。
在这个遭世人遗忘的静谧场所,有我想要让茨姬看的东西。
她从我的怀中下到地面,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凝视眼前的画面。
一会儿就要天亮了。
「这……」
在朝霞照耀下的云海。
由于剧烈温度差产生的晨雾,像是云朵般在整个视野中蔓延,并且映照着红艳的朝霞。
这幅光景极美,让人连刺骨的寒意都抛诸脑后。
这是只能在大江山的这个地点,而且只有这个季节才能看见的特殊画面。
「这是我的秘密宝物。怎样,茨姬,很漂亮吧?」
「……」
「茨……姬?」
茨姬眼睛连眨也不眨,只是静静流下一行泪。
她已不再用袖子遮住脸庞,而是以全身承受迎面吹来的强风,赤红色头发在风中飘扬。
她的侧脸不逊于眼前这片云海,拥有仅存在于一瞬间的美。
「……好美。我作梦也没想到,自己还能亲眼看见这么美丽的事物。」
她以呓语般的声音向我诉说。
说她在那座漆黑又恐怖的地牢中作了个梦。
说那是个幸福的梦。她原本以为那是死后的世界。
「但或许是我搞错了。我还活着,对吧?」
她真切感受到自己仍活着的实感,抓紧胸前的和服。
「茨姬……」
原本我认为茨姬非常柔弱,但这瞬间她渴望「活下去」的神态,高洁又纯粹,惹人心疼。因强风翻飞的长发,在朝霞的照射下,宛如熊熊燃烧的生命之火。
所以,我连瞧都没瞧云海一眼,只是着迷地望着她的身影。
曾经渴望死去,又从绝望深渊中站起来,这段过程花了不少时间。但现在,她充满蓬勃的朝气,用自己的双脚稳稳踏在大地上,就站在我身旁。
正因为如此,我这股想法更为强烈。
我虽然是鬼,是遭人嫌恶的污秽化身,但只有这份心情极为纯粹。
──我想要一辈子守护这个女子。
「欸,茨姬。」
我还是没办法放弃,转身朝向茨姬。
听到我的叫唤,茨姬也抬头望向我。
「你愿不愿意成为我的妻子?」
「……咦?」
「或许你还是觉得我很可怕,也不需要勉强自己爱我,但是,我已经爱上你了。这份心情大概非常纯粹。」
而且这肯定是一生只会遇上一次的爱恋。
「我来成为你的家吧。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一辈子保护你。」
茨姬只是凝视着我朝她伸出的那只手,片刻后突然讶异地张大嘴巴。
她现在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脸庞一直露在外头,毫无遮掩地站在我面前。
她内心剧烈动摇,显得手足无措,想要用袖子掩住脸。
「但、但是,为什么?我这么丑,也不再是个人类女子,根本没资格被你所爱……我什么都没有,已经不会再有人爱我了。」
「这一点我也相同。我们都是遭人憎恨的存在。以人类的角度来看,我们两个都是丑恶的鬼。」
我温柔地握住她的手腕,将她遮住脸庞的袖子轻轻拉下来,靠近她的脸,与她四目相交,深深凝视那双比在朝霞下燃烧的头发更为鲜红的鬼之双眸。
从前,我只是待在枝垂樱上头远望,一直没能告诉她。
那些过去无法传达的话语在脑中成形。
「可是,茨姬,你很美喔。对我来说……对我来说,这一点是无庸置疑的。」
听到我的话,她的双瞳剧烈晃动,眼泪又夺眶而出。
爱哭鬼,茨姬。尽管如此,仍是强劲地站在这座大江山的顶峰。
你是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取代的,我一生的宝物。
就这样,茨姬接受了酒吞童子。
我们请贵船的高龗神证婚,名正言顺地结为夫妇。
不过,茨姬这时大概还没有真正爱上酒吞童子吧,只是将我当成救命恩人,心怀感谢地接受我的求婚,选择一起活下去这条道路。
我想,那可能像是一种报恩。
在一同度过的生活中,安稳的爱意逐渐萌芽,就如同雪花般片片飘落、累积。我们过着和睦幸福的夫妻生活。
但仍旧存在一个问题──茨姬身上蕴藏着极为强大的力量。
茨姬这个鬼的鲜血,相当棘手。
【二】力量的使用方式
总算度过严寒的冬天,四处仍有些许残雪的初春时分。
我正跟自己绘制的大江山地图大眼瞪小眼。
大江山蕴含着好几处矿脉,在此采集的矿产资源是我们大江山妖怪相当重要的收入来源。
除了贩卖给人类,我们也会将矿石带到妖怪们居住的隐世做生意。此外,在这座山里也有我们自己盖的制铁工坊及锻造工坊。在工坊冶炼金属、打造刀具、制作铁器再拿去兜售,着实累积了不少财富。
我有一个心愿。
从很久以前,我就想着不晓得能不能以这个产业为中心,建造一个能让许多妖怪安居乐业的桃花源。这个计划在几个伙伴的努力下,不断向前推进。
这个愿望,就在冬季休养期间中拟定完成了。
「欸,酒大人,你在忙吗?」
茨姬模样可爱地小碎步走来我身旁,我送她的小褂长长拖着地。
茨姬都唤我「酒大人」。
「我也能够运用力量,和那些坏家伙战斗吗?」
「……咦?」
她竟然突然说出这种危险发言。
冰雪融解后,各派人马开始在拥有矿产资源的大江山争夺地盘,我们确实好几度跟觊觎这块土地的鬼蜘蛛一派或人类的山贼大打出手。
茨姬似乎被我们战斗的姿态刺激到了,但我听了可是相当慌张。
「茨姬,你在说什么?你不用战斗,半年前你才刚从鬼门关回来耶。」
「就是因为这样呀。我不喜欢老是需要别人保护,我想变强。既然我也跟你一样是鬼,肯定能够变得强悍才对。」
最近的茨姬不再是楚楚可怜,时而会展露活泼多话的一面。她这种地方也很可爱。
「啊,你的手指怎么受伤了!」
「刚刚我跟阿熊学裁缝时弄伤的,没有很痛啦。」
她毫不在意我的担忧,爽快回答。
「而且呀,那时我发现一件有趣的事喔。」
茨姬走向庭园,捡了一块小石头回来,接着将缠绕在小指的布条解下,让伤口渗出的鲜血滴在那块小石头上。
「你看好啰。」
她接着把上头有血的小石头俐落地掷向庭园。
我正纳闷她在玩什么把戏时,就因为剧烈的爆炸声而弹跳起来。
「……」
我惊愕得说不出话,脸上没有笑意。
小石头让庭园里的雪山爆发,水蒸气的白烟袅袅上升。
「咦?威力比刚刚更强了……明明血的量比刚才少呀?」
茨姬本人似乎也不太了解这股力量究竟为何,只是手抵着下巴陷入沉思。
不不不,等一下。
「这是什么?这股力量……」
我现在才醒悟过来,拉过她的手仔细盯着伤口上的血。
然后终于发现,这个血液里头蕴含着极为庞大的灵力。
「不光是这样而已喔。」
茨姬再次走到庭园,朝最旁边的树干「嘿」地击出一拳。
明明看起来只是软趴趴的一拳,那棵树却像遭雷击劈中一般,轰然从中间折断、粉碎、倒向地面。
「你说,我什么时候突然变成大力士了呀?」
「……我哪知道。」
那个……我的新娘,搞不好其实非常厉害……
原本我以为茨姬极为柔弱,但她毕竟是个鬼。
茨姬举高自己的手,专注地凝视,盯着仍缓缓渗出的赤红色鲜血。
「第一次变成鬼的那天晚上也是。有一只大蛇攻击我,害我的侧腹受伤。」
「大蛇吗?」
「嗯嗯,水之大蛇喔。那只妖怪看准晴明不在家时找上我,说我母亲病危很想见我一面,叫我赶紧出去。我担心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就冲出那间屋子……很蠢吧。结果,那只水之大蛇咬了我的侧腹。因为实在太痛了,我看到自己的鲜血,突然热血沸腾,不可思议的力量涌现全身……就凿开大地。」
「……茨姬。」
「明明我一直觉得自己没有任何改变呀,只是额头上多了角而已……但果然,我还是变成鬼了吧?」
茨姬面露苦笑,说她害怕自己这股不知名的力量。
那种心情我相当能够体会,我一开始时也是这样。
所以,我决定要教导她运用那股力量的方法。
我不是希望她挺身战斗,只是,既然不知何时会遇上危险,还是知道一些自保的方法比较好。学会如何驾驭力量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做为其中的一个课题,我也教她战斗的方式和刀的用法。
灵力是妖怪的生命之源。人类身上虽然也有,但妖怪的灵力远大于人类,而且如果耗尽就会丧命。我向她解释围绕在身体周遭的灵力流动,并教她灵活操控灵力的方式。
如果能将灵力运用自如,就能像风一般在原野奔驰,如兽一般迅速攀上岩山;即使是对人类来说无比困难的高崖,也能轻盈地纵身一跃而上。这些能力对于在山里头生活非常有用。
有些事情我没办法教,便另请高明。
就是我们彼此都很熟悉的鵺。
茨姬这时才第一次知道,原本一直以为是亲戚的藤原公任,其实是个妖怪。她打从心底感到诧异,但对于公任优美的灵鸟姿态十分赞叹,也相当信赖。加上公任原本就是她严格的和歌老师,所以她很听鵺的话。
历代妖怪的轶事。妖怪在这个世界的立场。
这个世界叫作「现世」,其他还有「隐世」、「常世」、「高天原」和「地狱」等好几个异界,在其他异界也住着众多妖怪。
还有……
「妖怪最要小心避免的就是变成恶妖。」
「恶妖?」
对于鵺向她提起的这个特异现象,茨姬露出一脸疑惑的神情。但在这个混沌的时代,沦落成恶妖的妖怪并不在少数。
「恶妖化,那是因为痛苦和憎恶日益高涨,灵力变得污浊漆黑时,由于阴阳逆转引发的现象。听说一旦变成恶妖,自身灵力将会倍增,但因为无法保持理智,便会遭到恶意支配,对人类进行无差别攻击。而且,恶妖化会让自己的身心遭受侵蚀,就连灵魂都会受到诅咒支配,痛苦程度远远超乎我们所能想象。还有,这只会发生在身处人类世界的『现世』妖怪身上。」
鵺像要让这段话刻进茨姬脑海似地,将拿在手上的扇子朝地板「叩」地敲一下。
「茨姬……你要记住,绝对不能够变成恶妖。虽然,难免会憎恨那些害自己受苦的人类,但绝对不能被那股憎恨掌控。你现在只要和酒吞童子一起思考未来的幸福就好。」
「……好的,公任大人。」
茨姬大概没有真正理解这番话的深刻含意吧,但她仍是毕恭毕敬地点头。我也将这番话当成对自己的提醒。
只要思考未来的幸福就好。
茨姬似乎从鵺说的这句话中,看见微小的希望。
鵺对茨姬说恶妖的事是有用意的。
鵺一直有些担心。原本全心信赖的人们,却把自己关进地牢,让自己尝遍恐怖、孤独和无尽痛苦──遭受背叛的茨姬就算在那时变成恶妖、以憎恶为粮,也丝毫不足为奇。而且,这种可能性恐怕直到现在还残存在她的内心。
「酒吞童子,只要你好好让她幸福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少、少啰嗦,我知道啦!」
妻子的这位亲戚叔叔鵺,面露温和的笑容出言威胁,实在太恐怖了。
但这一点我也深刻明白。
茨姬受的伤很重,那是比身体的伤更难以治愈的内心伤痕。
今后我该怎么治愈她的伤呢?
下一位出手相助的是鞍马山的大天狗圣纳大人。
他外表虽然是个不起眼的修行者大叔,但其实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厉害天狗,也是过去教导我剑术、结界术、兵法和如何锻冶金属的师父。
他传授茨姬该怎样更加巧妙地运用身体,还有近距离的肉搏技巧,也告诉我们关于茨姬血液的事。
「真是吓我一大跳。这和酒吞童子的『神通之眼』一样,是茨姬拥有的特殊体质,或许可称之为『神命之血』。」
对于茨姬的血,圣纳大人是这么说明的。
首先,血液的主要力量是「破坏」。
即使不施展复杂的术法,只要她一声令下,就能破坏各种东西。
由肉体寄宿着这种血液的她直接毁坏也可,或是透过沾染血液的刀刃、物体来破坏也行,例如染血的小石头或橡实之类的。
而且,茨姬的血并非只能做物理性的破坏,连其他人施加的术法、契约、邪气或诅咒,只要她能将这股力量运用自如,就有可能加以破坏。破坏这一类事物,在某种层面上等同于「守护」和「净化」。
异类们会执拗地想得到茨姬,理由也出在这个特别的血液。
因为那是深深诱惑着妖怪的甘蜜。
只要吃掉茨姬,那个血就将化为自身血肉,由此获得巨大的力量。
另外,如果娶了茨姬,继承了那个血液的孩子,将会成为能够左右现世妖怪未来的存在……
「不管怎么说,那是无比惊人的力量,绝对不能让心怀恶意的家伙抢走。听到了吧?酒吞童子。」
圣纳大人也同样对我谆谆嘱咐。
我和茨姬持续练剑。
一开始大概像是以小猫为对手的感觉,但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
茨姬的战斗能力和剑术才能都远远超过我的想象,随着练剑次数增加,我不得不拿出真本事认真应战,丝毫大意不得。
原本从未拿过刀、老是关在房里的那位公主,长发在空中飘扬,身子轻盈舞动,挥舞沉重大刀朝我劈砍。
「呼呵呵、啊哈哈。」
而且还一边笑着,双眼闪闪发光!
茨姬似乎借由和我持刀互砍这件事,感受到自己真实活在这个世界上。
她说,就连疲累和酸痛都令人愉悦,真的是打从心底享受战斗。
我的心情有些复杂,但为了让茨姬的剑术更上一层楼,即使内心颇为挣扎,我还是亲手打造了一把专属的刀送给她。
我在自己的制铁工坊内将大江山的矿石冶炼成钢,再为了茨姬,亲自打造一把刀。
活着。战斗。
如果累了,就吃最喜欢的蒸煮米饭、当季山菜、芋头、香菇,还有在森林猎到的兽肉或鱼。
妖怪大抵都是如此生活。为了恢复灵力,要大量摄取食物。妖怪之所以会吃人,并非单纯因为人肉美味,而是灵力的恢复效率更高。
但我们并不需要吃人类。
毕竟大江山已经有丰富的食物,我们也拥有充足的财富。
茨姬的胃口比普通妖怪还要大,食量大到让我目瞪口呆的程度。
我想大概是为了维持那身特殊的血肉,才必须吃这么多吧。
「大江山的食物比我以前吃的东西美味太多了。在京城时,每天吃的东西都没有这么新鲜,肉和鱼也全是腌制品。」
茨姬边这么说,边吃得不亦乐乎。她最喜欢的是山猪肉,然后是雉鸡、兔子、小鹿。鱼类喜欢香鱼、鲑鱼和樱鳟,果实类则特别偏爱树莓。
她虽然吃这么多,却依旧身形纤瘦。
为了她,我每天都出门狩猎。茨姬也开始会和熊童子一起在附近田里工作,或是去采集山菜、香菇和果实等。
我有时候会带着手下的虎童子,一大早就翻过大江山,直奔面海的丹后港。
主要是为了买盐和酒。
那个时代的调味料,大概就是醋、盐、酱料。特别是盐,不管是烧菜或制作能长期保存的腌制物都一定会用到。
鱼、蟹、章鱼、花枝、鲍鱼或海藻等海产,也得趁新鲜赶紧带回家。
若是人类,往返两地要花上好几天,但我们飞也似地一路奔驰,用不了半天就能回到住处。一回去,就要立刻将食材分类处理,分成马上要吃的,还有要用来制成长期保存食物的份。
我和虎勤奋地将鱼类剖开切片,熊和茨姬则在上头抹盐淋醋,并搓揉使之入味,以生产线的形式努力制作长期保存食物。主要是做沙丁鱼干、鱿鱼干和醋腌章鱼等。这些工作相当消耗体力,但因为是每天要吃的食物或下酒菜,所以大家都很努力。
而这一天的晚上,经常会举办宴席。
单纯撒盐调味烧烤的新鲜鱼类、虾子和螃蟹、酒蒸鲍鱼、如小山一般高的蒸煮米饭、芜菁或山菜羹、茄子与瓜类的腌渍物。在当时,这些就是豪华料理了。
茨姬稀奇地望着在丹后经常能捕获的螃蟹。我教她怎么吃后,她就自己掰开蟹壳,浑然忘我地吃到双颊都鼓起来。
我更爱喝酒,所以在这种愉快的夜晚,总是只手不离大酒杯,再配上鰤鱼生鱼片和醋腌章鱼。充分活动身体、努力工作一整天后,酒喝起来真是无比美味。
「既然是丹后国,那酒大人你们看到天桥立了吗?」
茨姬在我身旁,双眼闪闪发光地询问。
天桥立……吗?
「啊啊,那个在海上延伸、形状细长的松树林吗?天桥立的话,我每次去丹后的港口都会看到,已不晓得看过多少次啰。茨姬,你也想瞧瞧吗?」
「嗯,天桥立经常被当作和歌的题材,不过呀,那究竟是长什么样子,一直以来我都只能想象。我曾听说大江山的另一头有片蔚蓝宽阔的海洋,还有天桥立。那不是梦里的故事,是真的吧?」
茨姬手里忙着剥蟹脚,同时对尚未见过的绝美景色心驰神往。
啊啊,说的也是。就算对我来说只是稀松平常的风景,但对茨姬来说,却是只从别人口中听说过、十分向往的地方。
「好,那下次就带你一起去丹后吧。」
「真的吗?那我得赶紧来练习急奔下山!」
「到时候我背你就好啦。」
「呵呵,虽然那样也很棒,但我还是想靠自己的双脚到那里。别看我这样,我已经可以靠自己越过一、两座山啦。」
这么可靠呀。她泰然自若地自夸,同时津津有味地啃着螃蟹,双颊都鼓起来了。
接着,她「啊!」了一声,像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替我斟酒。茨姬津津有味开怀大吃的模样,对我来说便是最好的下酒菜。她倒酒的方式也相当豪迈,那杯酒真是美味至极。
然后如果困了,便各自找喜欢的地方入眠。
茨姬叫我把手臂伸给她。她很喜欢抱着我的手臂,边看着星星边入睡。而我喜欢望着茨姬静静沉睡的脸庞。
回想起刚带她来这里时的情况,她真的变得有精神许多。
享受做自己的轻松愉快,恣意自由地过日子,兴味盎然地尝试至今从未见过的、从未做过的事物,面对大自然,勤奋度过每一天。
对我来说理所当然的这种生活,她至今却从未体验过。
所以,后来我为她准备了当时女性出门用的壶装束和斗笠,让她穿戴上身,再带着她一起翻山越岭,前往丹后小旅行。
「哇啊啊啊!太漂亮了,那就是天桥立对吧!」
第一次看见蔚蓝海面还有憧憬已久的天桥立,茨姬赤红色的双眸闪耀出光芒。
茨姬是我的宝贝,但也不能因此就将她一直关在大江山里,我想多让她瞧瞧外头的世界。
只要能看见她这般神采飞扬的模样……
「茨姬,怎么样,海很宽广对吧?」
「嗯,而且好蓝喔。天空和海的边界刚好接在一起,看起来好像合成一面镜子。我过去都不晓得有这么开阔的天空和蔚蓝的大海,酒大人总是带我去看我从未见过的东西呢。」
「开心吗……茨姬。」
活下去──活着,开心吗?
我真的有让茨姬感到幸福吗?
听我那么问,茨姬朝我绽放宛如大朵牡丹花的灿烂笑容,点头说:「嗯!」
她边屈指细数边说:
「我喜欢大江山的星星、喜欢壮阔的云海、喜欢清新的山毛欅树林、喜欢澄澈小溪的流水声、喜欢夏夜的萤火虫、喜欢可爱的狸猫,还喜欢翻越大江山后,能够令人忘却疲劳的这片宽广蔚蓝的海洋。」
即使成了鬼,她还是没有失去天生的纯粹,反而在自由自在的生活和解放感中,变得更加美丽、闪耀动人。
「不过,最喜欢的是你,因为你给予我一个家。我最喜欢你了,酒大人。」
我早就将过去抛弃我的双亲为我取的真正名字忘却在遥远某处,但只要她这么呼唤我,光是如此,我就感到自己污秽的一切全都获得救赎。
我是鬼。
寂寞又眷恋,老是羡慕人类世界,带着不祥之气的鬼。
不被允许存在于这个世界,总是遭到嫌弃、疏远,众人都希望我消失。
可是同时间,又渴望一个伴侣来怜爱自己,怕寂寞又爱撒娇的灵魂。
能用真实面貌相互依偎的,仅有彼此。
我们夫妇一点一滴地酿造出纯粹的爱。
【三】建造大江山的国度
那是在茨姬成为我的妻子后,又过了两年左右的事。
「鬼蜘蛛被歼灭了,对方是源赖光和他手下。」
大江山有两派妖怪。
一个是我,酒吞童子这一派。
另一个则是我的劲敌,鬼蜘蛛一派。
鬼蜘蛛是个极有山贼特色、讨人厌的男人。
他曾在争夺地盘时,好几次找我一决胜负,也想过要掳走我的妻子茨姬。那家伙跟我不同,有多位妻妾伺候,所以盘算着将我视为珍宝的茨姬抢走,当成后宫里的一人。
但当时茨姬已经变得非常强悍,反倒把鬼蜘蛛打得落花流水。
总而言之,他和我们酒吞童子一派是数度交锋的死对头。
要是在争地盘时送命,那还有话说。但如果是被人类,而且还是被那个以歼灭妖怪出名的武将源赖光杀害的话,情况就不同了。
「源赖光开始采取行动,表示朝廷想要拿下大江山了吗?」
这座山的矿产资源,还有我们妖怪累积至今的财富。
朝廷出兵攻打大江山,表面上是高举讨伐威胁人类安全的妖怪的旗帜,实际上是想要夺取我们的资源和财富。
我们长年来一直畏惧着这种可能性。
「不光是那样呀,头目,源赖光打算用他那把杀害妖怪的特殊宝刀,将我们杀得片甲不留吧。听说,也有些妖怪像头目和夫人这样是从人类变成的,但他们一律格杀勿论。那家伙可是连自己的亲妹妹──变成牛鬼的千姬,都能痛下杀手的男人呢。」
「嗯,已经有相当多妖怪没办法继续在平安京生活,逃到大江山来。那边又有安倍晴明坐镇,要找到这个隐密的桃花源,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虎盘腿而坐,熊则挺直腰杆、正襟危坐。
平常气氛总是温馨放松,但现在大家的表情都十分严肃。
「果然还是只能尽快做起来呀……」
我早就预料到这种情况,所以长年来花了大把时间,要在这座大江山建构一个巨大结界。那是如同贵船高龗神的龙穴般,存在于这个世界与其他世界之间的结界空间。
我的结界是以「金属」和「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为素材建构而成,十分坚固。
大江山有矿脉,素材取得并不困难;而身体的一部分,通常是使用头发。
「酒大人,我们必须帮助那些无处可去的妖怪们。」
「啊啊,没错,茨姬。打造一个能让妖怪安居乐业的家园,是我和你的愿望。」
让我救回一命的茨姬,总是敞开心胸接纳那些跟自己有相同遭遇的妖怪,热心照料他们。
豆狸丹太郎正在照料的牛鬼「千姬」,也是我们自平安京救出来、从人类变成妖怪的女孩。
但是,平安京内依然存在袭击人类的魑魅魍魉,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只要这类事件持续发生,还有妖怪继续施暴,人类会想讨伐妖怪也是情有可原。
「该怎么办才好啊~酒吞童子大人。如果不建国自立为王,那些别扭的妖怪可不会听话喔。」
「……意思是像你这种的吗?水蛇。」
「啊哈哈。我呀,是茨姬大人忠实的仆人,你身为她丈夫,我会听话的啦~大概吧。」
「大概是什么意思啦?什么大概呀!」
身穿华丽的异国丝绸服饰,眼睛细如蛇的男人。
这家伙名叫水连。是个称作水蛇,从大陆渡海而来的妖怪。
他从方才就一直坐在檐廊,边拿着烟管吞云吐雾边听我们谈话,偶尔插个几句。
「阿水,你有意见要说,就到这边来。」
「好好~」
「『好』只要说一次。」
「好~~茨姬大人。」
真是相当可疑的家伙,但至少现在是茨姬乖巧的眷属。
不过,从前茨姬还是人类的时候,他就想拿她的肉做不死不老的妙药,觊觎着茨姬。没错,就是让茨姬化为鬼的那只水之大蛇。
以花言巧语欺骗她,让她从安倍晴明的宅邸跑出来,咬伤她侧腹的那只水蛇。
为什么这种家伙会甘于成为茨姬的眷属呢?事情经过是,水蛇再度找到茨姬之后就跑来大江山,但强大的茨姬将他打得落花流水,却不取他性命,放他一马。他折服于茨姬宽大的胸襟,自行提出想要成为眷属。
他拥有丰富的大陆中医知识,对军事战略也颇有研究,脑筋又灵活,对一个门派来说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但就是有点可疑……
我并非是因为听水蛇那么说才下定决心的,总之,我终于将设在大江山的结界命名为「狭间之国」──意味着它位于不同世界间──收容走投无路的妖怪们。
我──酒吞童子在狭间自立为王,茨姬是女王,并赋予老部下们干部或将军的地位。
关于法律的建构,则借助当时有涉猎法律的政治家藤原公任,也就是鵺的力量。
那是完全展现出大江山美丽的自然风光,但不会发生重大天灾,就连气候都由我支配的理想国度。
正中央是威猛华丽的钢铁宫殿,并在旁边设置了大规模制铁工厂与酿酒厂。容纳的妖怪越多,城镇和产业越是蓬勃发展。产出的产品则是尽量带到「隐世」与其他妖怪交易,这样一来,就能避免跟人类发生冲突。
靠自己的力量营生、发展并累积财富。
我创造出来的这个国度,绝不逊于人类社会的平安京。
【四】伙伴的故事
酒吞童子有四个干部。
首先是经常出现的鬼兽姐弟──虎童子和熊童子。
对酒吞童子来说,他们也是跟在自己身边最久、最能够信赖的手下。这两人是我的心腹,担任狭间之国的将军重责。
第三个是性格豪爽、魁梧强壮的巨汉雪鬼,名叫「生岛童子」。
他是从北方的虾夷带着部下来到这个狭间的豪杰,一开始原本是打算攻下狭间、据为己有而发动战争,但没办法攻陷已经化为铁之要塞的狭间之国,中间历经无数转折后,终于和部下一起臣服于我。
第四个是女性九尾狐「水屑」。
她原是平安京知名的白拍子(歌舞游女),却遭安倍晴明揭露其真面目,差点要被源赖光处死。听到这个消息后,我跟伙伴们同心协力,在行刑前成功救了她。
水屑很感谢狭间之国的妖怪们救自己一命,决定侍奉我。
她既是出色的妖术师,又能用出生时就镶在额头的「杀生石」,预料人类的动向和未来发展。另外,她也很擅长傀儡之术。
与酒吞童子相同,茨姬身边也有四位眷属。
第一位是长年陪在她身旁的水蛇「水连」。
那家伙平常是狭间之国的中医,加上他又熟习大陆的兵法,所以每当有战役发生,他就会以军师的身份上战场。他总是以「宛如诸葛孔明再世」这类莫名其妙的话,描述自己摇着羽扇左右战局的神气模样。
水连行事飘忽、难以捉摸,但是对茨姬无比包容,跟我则是互相吐槽的关系。这个男人非常有能力,我常常需要借助他的力量。
第二位是藤树精灵「木罗罗」。
木罗罗是寄宿在原生于大江山的巨大藤树里的妖怪。
我们的狭间是以那棵藤树为据点建造的,木罗罗负责看守结界的职责。一直到最后我都搞不清楚他到底是男还是女……
第三位是一角的吸血鬼「凛音」。
那是一位孤高的银发剑士,必须要定期饮血才能存活。他是在更古老的时代就已灭绝的鬼族末裔。
借由茨姬的血建立起来的忠诚是绝对的,加上他的剑术高超,我暗自相当信赖凛音,但凛音似乎相当讨厌酒吞童子。
第四位是八咫乌「深影」。
能够读取妖怪内心的黄金之眼遭到觊觎、翅膀因而受伤时,深影为茨姬所救,成为她最后一个眷属。
深影非常感激茨姬的细心照料,所以,他虽是自日本神话时代就生存至今的崇高妖怪,还是甘于成为她的眷属。深影有着老么脾气,跟我也很亲近。
其他还有我从以前就十分疼爱的豆狸丹太郎。
虽是源赖光的妹妹却变成牛鬼,差点命丧哥哥手下的千姬。
许许多多伙伴都在这里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处。看着这个国度越来越热闹,我和茨姬都非常欣慰。
狭间安稳又和平。
因为拥有出色力量的大妖怪,几乎都聚集到酒吞童子和茨木童子的身边。
但是,眼见狭间的妖怪势力日渐庞大,朝廷并没有天真到会坐视不管。
人类社会因为频频发生大饥荒、大火灾、流行病而遭受重创,平安京空有虚名,已成死灵游荡的魔都。朝廷会想要夺取大江山蓄积的财富、制铁的技术、和这个狭间的理由,就在这里。
愚昧的人类啊。
这个狭间,正是非人的妖怪才建构得出来。
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落入人类手里……
可是,围绕着大江山丰富矿产资源的战役,持续了漫长岁月。
我们和伙伴们齐心协力作战,随着每场战役,彼此的羁绊就更加深厚,继续守护自己一手打造的重要家园。
我们很强。连战连胜,不知何谓败战。
或许因为如此,才没有留意到──
从内部一点一滴侵蚀的那个「毒」。
【五】宴席的终结
自从狭间之国建立,大约过了十年的岁月。
「怎么啦?茨姬。」
某个冬季寒冷的早晨。
睡在身旁的茨姬已经起身,神情恍惚地静静流着泪。我发现后慌忙爬起来。
火盆里烧红的木炭发出「啪」一声。
房内明明很暖和,她却看起来很冷的样子,我将外褂披上她的身子。
「你作恶梦了吗?茨姬。」
「嗯……我梦到宴席要结束了。」
「那是什么呀?虽然愉快的事物结束,是会让人很寂寞啦。」
茨姬苦笑。在我拉起袖子要替她拭泪前,她眼睛周遭的泪水早已干透。
茨姬原本是个爱哭鬼,但最近几乎很少看到她哭了,没想到今天又见到她的泪水。
她说,如果自己露出软弱的模样,会让大家感到不安,所以她经常表现出强悍的姿态。
「欸,酒大人,这里是你一手打造的理想国度,是走投无路的妖怪们最后的依靠,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守护这里,继续奋战下去。」
「……茨姬。」
你不用战斗也没关系──其实我是想这样说,但现在的她,不容许自己处于光被保护的立场。
所以,我在心中对自己发誓,在紧要关头一定要尽全力保护茨姬。
「话说回来,茨姬,好久没看见你哭啦。虽然刚被我抓来大江山时,每次只要看到我这个鬼,你就会全身发抖地掉眼泪。」
「什么?你想说我还是那个柔弱的公主吗?」
「好痛痛痛!不、不是啦,我是要称赞你现在变得这么坚强又可靠。」
唔哇,两边脸颊都被用力一拧,好痛。茨姬可是发挥自身力量狠狠一捏,超痛的。
茨姬一脸不满,但她的眼睛渐渐透出不安的神色。
「我总有种预感。毕竟,以前……某个男人曾说过,梦会显示吉凶,能告诉我们过去、现在、未来,还有前世跟来世。」
「哦,前世和……来世吗?」
告诉茨姬这件事的,多半是安倍晴明吧。我隐隐约约察觉到这点。
「为什么呢?我梦见自己一直追逐着你,追着你跑到好远好远的地方。」
「那真的是很奇怪的梦耶,毕竟我们现在就在彼此身旁啊。」
「下辈子我们也能在一起吗?」
茨姬宛如自言自语般呓语,眼神像是望着遥远某处般虚无。
「哈哈,那也要先有下辈子再说吧。我们都可以活很久,根本还没必要考虑死后的事。」
「呵呵,确实……或许是如此呢。」
梦吗?
我最近几乎不会作梦。
那一晚,是丰收年的雪祭当天。
围着豪迈炙热的火堆,赐予子民美酒佳肴,我们观赏着九尾狐水屑用来祈求今后兴隆发展的白拍子舞蹈。
「话说回来,王呀,你和夫人不生个孩子吗?」
醉醺醺的生岛童子,像个醉鬼触及敏感话题。
这家伙本性不坏,就是偶尔会少了几根筋。
「剩下的问题,就是这个狭间之国的继承人呢。」
「喂,别讲这个。」
确实茨姬和我之间,到现在还没有子嗣。即便曾有人告诉我们,继承了茨姬特殊血液的孩子,将会左右这个世界的妖怪命运。
但是,小孩是天赐的礼物。如果生了孩子,肯定会疼爱到恨不得什么都给他。不过就算没有亲生的孩子,我在这里也有大批需要保护的「孩子」,身旁还有最重要的茨姬陪伴着。
「我说喔,王呀,你没有打算另外娶妾吗?大家都寄望你有个传人。妻妾越多,小孩也会生越多喔。」
「你胡说什么,生岛。叫我另娶茨姬以外的妾?那是绝不可能的事,你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啊,茨姬。」
茨姬不知何时站在我们背后。
她用那道宛如染血狂刀般锐利的视线、霸气外露的神情,低头盯着我们。我们像是被锁定的无助猎物。
生岛童子是个身材魁梧的男人,现在却缩着身子问:「夫人……你听到了?」他的声音微弱得像下一秒将被绞杀的小鸟一般。
「什么?酒大人,你要娶新的妻妾吗?」
「怎、怎么可能!那只是生岛乱说的!」
我立刻断然否定。
「嗯~但没什么不好吧?既然是一国之王,也该有能照料两、三个妻妾的志气。」
「……咦?」
茨姬爽快又若无其事地这么说。
我还以为她会大动肝火,结果却非如此。她俐落地替我斟酒后说:
「我要去哄孩子们睡觉了……牛御前,要来帮忙吗?」
「好的,母亲大人!」
夜也深了,她带着一脸困倦的孩子们迅速离开。
还有牛鬼千姬──牛御前也一同离开了。她现在像个小妈妈般,变成孩子们可靠的大姐姐。
在狭间之国,有许多失去双亲的妖怪孤儿,茨姬也负责照顾这些孩子。虽然不是自己亲生的小孩,但那副神态已经很有强悍可靠的母亲风范。
「不愧是夫人,胸襟宽大,又威严得惊人。哎,她刚刚低头瞪着我们时,我一瞬间真的以为自己要死在今天了……」
「生岛!都是你害的,要是茨姬讨厌我,那该怎么办!」
老实说,听到茨姬说出那种话,让我深受打击,脸色都发青了。
「吼~王真的对夫人以外的女人都没兴趣耶。太火热了、太火热了,真令人羡慕呀,好羡慕喔。」
「……」
「啊,不过,既然夫人说可以了,那水屑怎么样?夫人当然是绝世美女没错,但水屑也不逊色喔,你看看那曼妙舞姿多么艳丽动人。」
「我叫你别讲了。是说,你都这么说了,自己去追她就好啦……」
不只生岛,这里的所有男性,全都入迷地望着九尾狐水屑。不,说所有男性有点不正确,应该是我和全然醉心于茨姬的四眷属以外的男性。
水屑呀……
是啦,那只女狐狸确实是妖艳又美丽。
但我原本就不善于应付女性,自从对茨姬一见钟情以来,一次也不曾认为其他女性很有魅力。做为一个伙伴,我是相当重视、尊敬水屑,但恋爱的心情,果然对于茨姬的一见钟情便是此生唯一的一次。
我和茨姬现在都还跟初遇时一样,外表没有变化,仍是十分年轻的样貌。
但没变的只有外表,茨姬已经不是那个柔弱的公主。
没错。现在她已经变成威严又勇猛,偶尔甚至会散发出狂傲气息的鬼。
她也曾亲自上战场,挥舞着大江山制造的大太刀与大金棒,将迎面冲来的朝廷军队打得落花流水,保卫这个国度。但她同时是拥有伟大慈爱的女王,她将那份爱灌注在每一位妖怪子民身上,因此大家都十分仰慕她。
或许是考量到自身立场,她已经不太在公开场合向我撒娇,我对这点甚至感到有些失落,但能背靠背并肩作战的强悍妻子也很好。
啊啊,但搞不好……茨姬内心说不定偷偷感到不安。
她很在意我们之间没有孩子,这件事我一向都明白。
现在的茨姬,无论身心都坚定不移。毫无疑问,她选择了身为这个国度的女王。
比起自身的尊严和心情,她行动前考量的总是我还有狭间之国的未来。
假如我另外娶妾、疼爱那个妾,还打算跟她生小孩,茨姬肯定会深深受伤吧。即便如此,为了这个国家,她大概也不会将忌妒、哀伤的情绪,在我面前清楚表现出来。
「……茨姬。」
我有些恍惚地舔了一口酒。
没错,我想起早上,茨姬无声地悄悄流泪的身影。
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微弱声音说,她梦见我要去远方。
要是那时我没有醒过来,她肯定会独自哭泣,没让我晓得。
过去我怀抱远大理想,建造了这个国家。
对于我的理想,茨姬甚至说那也是她自己的梦想,跟我一起努力实现。
想要守护这个国家的心,让茨姬变得更坚强,但那是不是也紧紧束缚住她,将她逼向无法依赖任何人、再也无法任性的艰难立场呢?
啊啊,我都想哭了。我想见茨姬,现在就去吧。
「我的王,要喝酒吗?」
就在这时候──
正当我想从宴会脱身时,水屑已经跳完舞,拿着酒到我这儿来。
水屑是一个非常机灵的女人,那也是她受男人们欢迎的理由。
「咦?啊、啊啊……不,我正要离开。」
「喂喂,没有这种事吧?王,臣下献酒,你至少要赏个脸啊。」
生岛在旁边大声起哄。没办法,我只好再逗留片刻,拿起水屑斟好的酒,一口吞下。原本打算喝完就要尽快离席。
「……嗯?怎么回事?这是不得了的美酒耶。怎么会有这种美酒?」
「呵呵,这是水屑为了王拼命弄到手的喔。」
水屑双颊淡淡泛红,用指尖轻画地板这么说。
那杯酒甘甜芳醇,滋味美妙到不该是这世间所有。
不,当然茨姬斟的酒是最好喝的,嗯。
「时间差不多了……宴会该结束了吧?我的王。」
突然,水屑压低声音在我耳边低语。
接着,嘴角轻轻浮现一抹别有深意的娇艳笑容……
「茨姬、茨姬。」
宴会结束后,我便四处寻找茨姬。
深夜里,茨姬站在宫殿最上层的檐廊,静静望着月亮。
狭间那个人造的巨大银色月亮。
她的眼神坚强,伫立的姿态凛然崇高,甚至有种勇猛的气势,但依旧相当美丽。
不过,从这里看不见茨姬心爱的大江山真正星空。
「茨姬,我有点话想说。」
「……怎么了?酒大人,表情这么严肃。」
相对于动作鲁莽、快步接近的我,茨姬的反应依旧相当淡然,表情像是完全不介意刚刚的事。
不知怎地,那让我十分哀伤。我紧紧抓住她的双肩,与她四目相交。
「话说在前头,除了你以外,我没有打算娶其他女人。」
「……咦?」
听到我直接了当的承诺,茨姬缓缓睁大双眼。
她嗤嗤笑了起来,像在说「什么呀?怎么突然来这招」似地,但片刻之后,那双宛如鲜红饱满果实的眼眸骨碌碌地转动,闪耀出光采。
「但是……我还是不该一个人独占你吧?狭间妖怪们都是因为酒吞童子这个王的存在而聚集、顺服。你不是专属于我的东西,而是属于这个国家的全体子民。」
「你说什么呀?我的一切都是属于你的,茨姬……别说那么伤感的话。」
说出这种话,我真是没资格当王了吧。
我伸出双手环抱茨姬的腰,一把将她拉过来紧紧抱在怀里。茨姬依然挺直身子,但静静地将额头靠在我胸前。
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静静靠着我。
所以,我边轻抚茨姬的后背,边诉说对未来的希望。
「没有小孩也很好呀。我们已经养育了许多没有父母的妖怪孩子们。你很用心在照料,所以他们肯定都会成长为优秀的青年。继承人这种东西,只要从中挑选适合、有才能的人就好。」
「可是……」
「等战事结束、这个狭间的一切都安顿好之后,我要立一个新的狭间之王。这样一来,我这个旧的王就只是个碍眼的绊脚石。反正我们也不会变老,到时候就两个人一起离开这里,再找个深山窝着,盖一间小巧温馨的屋子,过着简朴低调的隐居生活也很好。吃好吃的食物,享受四季更迭,逍遥自在、互相撒娇,然后再吃更多美食。如果累了,就躺着看星星入睡。」
最重要的是你──我们自己,要先过得幸福。
当时这句话虽然没能说出口,但我心中是怀抱着这样的盼望。
「就像以前一样,两人偷偷跑去旅行也很好呀。再去看天桥立也行,或是从南到北随便挑个景点。路上遇见的妖怪如果向我们求救,就出手相助;他们要是想找个容身之处,就告诉他们在大江山有个叫『狭间之国』的妖怪国度。我们至少能这么做。对了,干脆去大陆或隐世瞧瞧也不错,把想看的东西全看过一遍。只要两人在一起,哪里都能去。」
我希望她能活得更自由、更任性,跟我撒娇也没关系。
直到再次变回能这么做的立场之前,我会奋战到最后。
茨姬一开始完全没有给我任何回应,只是一直被我紧紧抱着。
接着,她用相当怀念的声音,轻轻低喃:
「这样真棒呢,简直像作梦一样。」
「对吧?即使宴会结束,还是会召开下一场宴会。茨姬,我跟你约定。」
「约定?」
茨姬终于抬起头来,不再是气势万千的女王神态,而是如同过去的茨姬,天真烂漫的少女眼神。
「啊啊,约定。最后要两人一起过着安稳的日子。」
「……下辈子也是吗?」
「下辈子?嗯,当然。下辈子我们肯定也会在一起。茨姬,我会再次去找你。」
妖怪远比人类更纯粹、专一。
而且我们这种生物,永远不会忘记约定。
伴侣永世不改,肯定下辈子也不会改变。
我和茨姬相视而笑,简直像一对年轻恋人,轻轻地接吻,立下约定。
就在这瞬间──
「……咦?结界突然……」
毫无预警地,有一种感觉通知了我。
为了掌握这个狭间现在发生什么状况,我集中全副精神,用拥有的神通之眼看遍这个狭间的任何角落。
「怎么了?酒大人。」
「结界被打破了。东边,和西边的岩穴入口。」
我看见,在山毛欅树林的入口……熊熊燃烧的巨大藤树……
在那附近是,宛如察觉到我正在透视而回过头,朝我发出充满魔性的尖锐嘲笑的……狐女。
「水屑?为什么?水屑怎么会?藤之神木正……木罗罗,烧起来了……」
「欸,酒大人……那个。」
茨姬双眼眨也没眨,望着环绕狭间之国的山毛欅树林。
火势正旺。赤红色的熊熊烈焰包围住狭间。
远远地传来了警钟声响。
原本所有人都烂醉如泥、早早沉入梦乡,但警钟一响,大伙立刻惊醒,察觉到情况紧迫。
干部们立刻聚集到宫殿的最上层。
果然,有人没有出现。
「背叛我们的是水屑。」
片刻之后,我确实掌握了情况,如此断言。
「我的力量被水屑拿来的酒封印住了!」
「木罗罗也中招了!想不到那个水屑……竟然会……」
虎和熊各自抱着头,清楚表现出懊恼和愤怒。
「她拿来的酒恐怕是『神便鬼毒酒』。我只有在文献中读过,那是能封住妖怪力量的异界毒酒。」
「异界的……毒酒?」
对这方面相当熟悉的水连,开始说明我们失误喝下的那种酒。
「混账……这里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生岛握拳痛击地板,但水连只是淡淡地继续说:
「谁晓得?不过,那个狐女从某个地方取得那种酒,再拿给我们喝。那种酒的味道极为诱人,却是能暂时封印妖怪灵力的毒酒。」
「哈,被摆了一道。源赖光的军队刚好趁这段时间进攻,这表示从一开始救了那只狐女的时候,她便是那一边的妖怪吧。」
凛音用鼻子哼笑一声,嘴里说的净是讽刺话语。
水屑把这个国度的神木──茨姬四眷属中的一员「木罗罗」寄宿的藤树烧得精光,然后逃走了。木罗罗原先一直担负着从大地支撑结界的重责大任。
本是最大防御的狭间结界遭到突破,现下又因为这个毒酒的效力,我的力量遭到封印,没办法修复结界。
一切都是策划好的。
算准水屑放火烧毁木罗罗的时机,从外侧破坏结界的是阴阳师安倍晴明。这一点我能从结界毁损瞬间的感受察觉出来。
混账……中计了。
我从来没想过,竟然会遭信赖的伙伴背叛。
我以为只要是妖怪,只要同为妖怪,就能和原本住在此地的所有妖怪一样,无论一开始是因为什么样的机缘相遇,必定都能相互了解……
「等一下,那个毒酒……我也有喝,但我的力量没有被封印。」
茨姬脸色苍白地牢牢盯着自己的手。
率先领悟其中缘由的是阿水。
「这样呀,恐怕那是茨姬『神命之血』中的破坏力量造成的吧。」
「这样的话……那么,只要喝下我的血,就能消除毒酒的诅咒了!」
茨姬从怀中掏出小刀,毫不迟疑地要往自己的手臂砍下。
我立刻制止她。小刀的刀尖浅浅刺进手臂内侧,血液缓缓渗出。
「茨姬,住手!这个毒酒的力量十分强大,这一点已经受到诅咒的我们最清楚。要喝下你多少的血,才能消除这个诅咒呢……就连这一点都不晓得,这样太危险了!」
「可是、可是,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明明还有一点可能,明明有……我的血,全都可以给你们。我们要大家一起活下去!」
「茨姬,冷静一点。」
似乎许久未见茨姬这般方寸大乱。
她的表情像是有某种预感,内心充满恐惧。
我轻轻舔一口从她手臂上流出的鲜血,但亲身确认后,发现果然没有效果。不,与其说没有效果,应该说不够,压倒性地不足。光是喝这么一点点,完全敌不过毒酒的诅咒。
茨姬看见我摇头,眼神涣散地垂下头。
「恐怕茨姬是因为能在体内持续输送鲜血,才能够净化毒酒、消除诅咒。那是其他人光靠喝茨姬的血没办法达成的结果,这个诅咒的层级就是这么高。」
阿水冷静地解释给茨姬听,而她依然苍白着一张脸。
「我、我……去找木罗罗还存活的树苗。只要有那个,或许某天还有机会相见!」
深影变回小只乌鸦的样貌,从檐廊飞出去。
「王!就算力量遭到封印,我们也能战斗!」
「请下令!」
其他伙伴也已经接受现状,等待我的一声号令。
遭受信赖的伙伴背叛,还有一个伙伴被放火烧毁,让所有人都愤慨地颤抖,难以抑制想要痛宰敌人的冲动。
就算不能使出原本的力量,也绝不让踏入这个国度的愚蠢人类全身而退。我们的眼神闪着妖怪的残虐光芒。
就算无法守住一切,也有觉悟要战到最后一刻。
「先让女子、小孩和老妖怪平安地逃到隐世。为了这种紧急时刻,我事先盖了一条通往隐世的通道。茨姬,你带他们一起去……」
「你说什么蠢话,我的王。」
茨姬已经恢复冷静。不,与其说冷静,不如说冷酷才对。
她看穿我暗自希望至少送她到安全地点的想法,用连我都会感到毛骨悚然的威严声音回答:
「没有受到那个毒酒诅咒的只有我,我怎能不挺身战斗?」
「……茨姬。」
「绝不原谅。居然让我重要的木罗罗受到那般残酷的对待,居然想要夺取我们的国度。」
颤抖的拳头握得死紧,鲜血从手臂的伤口一路滑落至掌心。
鲜红、锐利、愤怒的眼神,让在场所有人都噤声。
──修罗。
她战斗的神态,简直是渴求鲜血的鬼神。
源赖光的军队规模远远超过狭间之国的士兵,但茨姬只要将手上武器一挥,那些士兵立刻变成雪原上的蝼蚁。茨姬挥舞大太刀,葬送无数人命。
茨姬身上越是沾染鲜血,就越是美丽;血流得越多,就越是强悍。
眷属和干部像是要追随她一般,也拼尽全力战斗。
没错,不停奋战,连最后一丝力气都不留下。
如果对手只是普通人类,就算几乎施展不出原本的力量,擅长战斗的我们也不该惨败。
但在人类中,还有一小部分特殊的异类存在。
源赖光还有他麾下的四天王,拥有消灭妖怪的力量,或是持有专门用来砍杀妖怪的宝刀。
当他们一出现在战场上,战况立刻扭转。
「酒吞童子,你的对手是我,源赖光。血吸安纲将会斩下你的首级,那也是我长年来的悲愿。」
源赖光挡住我的去路,架起宝刀。
那张脸上,已经没有十年前洋溢着正义感的青春气息,而是充满对酒吞童子的憎恨,就像是多年来一直殷殷盼望着这一天,露出带有疯狂气息的笑容。
另一方面,原是赖光家臣的年轻武将渡边纲,正与茨姬对阵。
那时茨姬已几乎用尽所有灵力,浑身浴血,十分疲惫。
那是当然,因为她打倒了几乎所有的敌方军队。
反倒该说,要是茨姬不在,我们根本无法撑到这种局面。
茨姬的脚步略显蹒跚,渡边纲没有放过这一点小空隙,加快移动速度,驱使术法绕到她身后,朝她的背部狠狠一砍。
渡边纲也是一位相当出色的武将,并持有能砍杀妖怪的宝刀「髭切」。
「茨姬!」
不行,不行不行绝对不行。这样下去,茨姬会……
我将赖光朝我砍来的刀用力往旁边挥开,看也不看他一眼,迅速钻过他旁边直奔向茨姬。
我站在前头保护负伤的她,挡住渡边纲的刀,顺势用力踹了他右边侧腹一脚,将他踢飞,并用单手紧紧握住源赖光趁这瞬间劈来的刀尖。
血液从握住刀尖的掌心喷出来。
「不准无视我!酒吞童子,不准无视我!」
赖光的眼神非常锐利,眼中浓烈燃烧着对我的满心憎恨。
这家伙到底有多恨妖怪呢?
不仅原是未婚妻的茨姬,甚至连自己的妹妹都变成妖怪,而且两者都被我抢走了,他没能成功亲自了断。
沿着刀刃流下的鲜血,被他那把砍杀过无数妖怪的刀吸收进去。
原来如此,所以才会称为「血吸」。这就是杀害妖怪用的宝刀力量吧。
「水连!带茨姬走!」
发现这边异状赶来救援的水连,光是看见我的眼神和听见这句话就明白了。
「酒吞童子,你──」
「……你懂吧?茨姬就拜托你。」
水连咬紧牙关,按捺心中翻腾汹涌的情感,立刻抱起受伤的茨姬。
「唔!放开我、放开我!阿水!酒大人!为什么!」
「什么?茨姬,不用担心。我可没打算将这个狭间、将我们的理想国度,拱手让给那些家伙。等我收拾完最后的工作,就会去找你。」
「酒大人!酒大人、酒大人、酒大人啊啊啊啊啊!」
茨姬在水连怀里,用悲痛的声音不住呼唤我的名字,拼命从水连的肩膀上方朝我伸长了手。
你说,你有一个预感。
还说过,你梦到了不好的事。
宴会结束的梦。
我要去远方的梦。
所以我微微回头,朝着越来越远的你,说出最后的约定:
「我一定会去接你。」
不这么说,她绝对不肯离开这里。
茨姬的双眼睁得老大,里头满是恐惧的神色。
接下来,我要替这个狭间画下句点。
虎童子、熊童子、生岛童子……
我阖上双眼,运用神通之眼确认狭间的状况。
勇猛的战士气力耗尽,惨遭源赖光的四天王杀害。
虎童子和熊童子靠着对方倒卧在血泊中,生岛童子独自坚守女子和孩童逃跑的通道入口,站着断气了。
牛御前四处找我们,没能逃去隐世,但豆狸丹太郎保护了她的安全,似乎已顺利逃脱这个狭间。走吧,快逃。离开大江山,逃得远远的,去到没有人追得上的地方……
大家,谢谢你们。接下来,我也要到那个世界去了。
「来吧,赖光。你是来报当时的仇吧?」
赖光挑了挑眉,然后毫不犹豫地架好刀。
一模一样。这家伙极为憎恨地瞪着我的目光,和我将茨姬从那座地牢带走时一模一样。
赖光肯定从那时候起,就一心想歼灭我吧。
「但真是太可笑了,像你这种名满天下的退魔武将,居然要靠毒酒的力量才敢找我决斗。连堂堂正正地战斗都做不到!」
「酒吞童子……你这家伙!」
「真是连鬼神都不屑的邪道!」
我竭力嘶吼出这句饱含所有愤慨与别离感伤的话语。
「我虽然是鬼,但绝不像你们人类,做出这种卑鄙的勾当!」
别了,茨姬。
你要活下去。
对不起。我们有好多约定,看来我却无法遵守。
接着,我将自己的刀刺向大地,竭尽全力摧毁这个狭间。
放弃我们建构于此的梦想。
战斗到耗尽气力的一刻。
宴会终结了。
但是,肯定还会举办下一场宴会──
在摧毁狭间的同时,源赖光的刀落下,砍断我的首级。
那是酒吞童子这个鬼,命丧黄泉的时刻。
后来,因为赖光那把刀曾经砍下酒吞童子的首级,所以被称为「童子切」,以歼灭妖怪的名刀闻名于世。
【?】茨木童子
啊啊,这真是太不舒服了。
自己上辈子被砍断首级的瞬间。谁想重新经历这些呀……
黑暗。孤独的黑暗。
不晓得为什么,一阵像是心脏鼓动的声响传过来。
视野一片漆黑。这是在已结束的生命中,眼睑内侧所见的景象吧?
可是……
眼睑再度睁开。
我不知为何,正从外头看着下方自己没有头的尸体。
看着让狭间崩解,在大江山的雪原上留下巨大一滩血的──那个。
视角改变了?因为我死了吗?
我已不再寄宿在那个遗体里。
只有首级被带走了吗?源赖光他们已经不见了。
只有我用来摧毁狭间的那把刀静静地刺在雪中,同时造成不稳定的灵力扭曲,发出阵阵黑色灵波。
赖光他们没办法靠自己的力量,带走这把刀吗?
「酒大人……酒大人!」
此刻,从远处传来一道声音。
是应该早已离去的茨姬。
她拖着负伤的身躯爬上雪原,朝这边奔来。
喂,等一下。
茨姬为什么会在这里?
「……酒……大人。」
为什么她会用满是绝望和失落的目光,看着我已经失去首级的遗体?
不能看。如果看了,要是看了……
「酒大人、酒大人……酒吞童子大人……」
茨姬倒在染满鲜血的雪地上,在我凄惨的尸骸旁蹲着,伸出颤抖不已的手,轻轻抚摸我已经不存在的脸庞,再次体认到我的首级真的已经不在那里。
她开始缓缓摇晃我的身体,力道逐渐增强,声音哽咽沙哑,无数次呼唤我的名字。
究竟叫了多久呢?她都没有离开那里。
不要这样。
茨姬,不要这样。
我已经不在那里。
「酒大人,酒大人,酒大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就在这儿。
明明就在这儿,却无法奔向过去的她身边。
「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我也无法紧紧拥抱不停啜泣的她。
她梦见我会去某个遥远的地方。
因为这种梦境而心怀恐惧的她,被我用这种形式抛下了。
此时此刻我才终于明白,这件事真正的意义。
「……茨姬。」
存活下来的茨姬眷属都聚集在旁。
他们也都已精疲力竭,显得极为虚弱。
水连的肩头似乎被茨姬咬下一块肉,他伸手按着颇深的伤口。为了让牛御前和丹太郎逃到安全的地方,在敌阵奋勇打斗的凛音,全身满布伤痕、气力耗竭。
影儿小心翼翼地抱着燃烧殆尽的藤树精灵木罗罗的幼苗,他身后的黑色羽翼上仍有火焰在烧。他此刻也望着我的尸骨哭泣。
「茨姬,酒吞童子已经死了。」
开口道出这个事实的,是排行老大的眷属水连。
「或许这很残酷,但茨姬,你要接受现实。快点离开这里,就算只有你一个人,也要想办法逃走。赖光下一次的目标,肯定就是你……」
水连也是拼尽全力。
我将茨姬托付给他。就算只剩茨姬,也必须让她活下去。我能感受到他坚强不折的意志。
好一段时间,茨姬都将脸埋在酒吞童子已经冰冷的胸前。
然后,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抬头望向已经微微亮起的破晓时分天空。
梦醒了,众鬼的酒宴结束。
尽管如此,早晨还是毫无怜悯地,一如往常降临。
那是盈满崭新空气,宛如从沉睡中醒来的一瞬间。
茨姬用手掌掬起已无首级的酒吞童子从颈部汩汩流出的鲜血,慢慢送进嘴里。
从她口中满溢流出的鲜血,沿着下巴、滑向颈子,再划过正咕咚吞咽的喉咙。
这般身影太过美丽,甚至让我感到有些害怕。
从静谧的伤痛中,满溢而出的爱。
茨姬,原来、原来你对酒吞童子是这么地……
「别了……别了,亲爱的酒大人,我们下辈子再见。」
过一会儿,茨姬像是做出觉悟般,下定决心站起身。
她伸手拔起刺在尸骸旁边那把酒吞童子的刀。
从扭曲狭间被拔起的那把刀,拒绝落入非原主人的手里,震裂了茨姬的手臂。
「对不起、对不起,要是我更强的话……要是我……要是我……」
她的血沿着手臂、刀柄、刀刃侧面啪哒啪哒流下,在洁白雪原上绽开鲜红花朵。
随风飘扬的发丝在朝霞的照耀下,更加鲜红如烈焰。
但那颜色,已经没有过往生气勃勃的光彩。
她身上的灵力开始混浊发黑,原本透着有如果实般柔和红色的眼眸,堕落成像是寒冰般冷冽的艳红。
像是这世上所有污浊之气都聚集在此,魔性的具体化身。
人世间最大的恶。
等一下!喂……难道……你……
这……不是恶妖吗?
「茨姬!」
眷属们追着打算下山的茨姬。
他们都明白自己的主人变成了什么,又打算去做什么。
但茨姬只是回过头,这么吩咐眷属:
「接下来是我的战役,你们绝对不准追来。」
染满泪水和鲜血的茨姬。
无法掩饰疯狂气息的声音,让眷属们心生恐惧地跌坐在地。
「怎么可以?带我们一起去!茨姬……连你都要抛下我们吗!如果你要步上修罗之道,我们就跟你一起去。如果你要堕落成恶妖,我们就跟你一起堕落!」
凛音恳切的话语也无法传进茨姬的耳里。
她再也没有回头,连原本极为珍惜的眷属们都抛在身后。凛音想要追上去,但水连制止了他。
接下来是我的战役──如此宣告的茨姬离开严冬的大江山后,会基于什么目的展开行动,一点都不难想象。
没错,复仇。茨木童子后来投身于复仇,这与史实相同。
我也想起在民俗学研究社的社办,真纪轻描淡写提及复仇经过时的表情。
但是,现在这是怎样?
这我可没听说过喔,真纪。
你──茨姬,堕落成恶妖了吗?
「别去……别去!茨姬!不要去了!」
我挤出全身力气大喊,却无法传达。
别去。
不要下山。
她带上酒吞童子的刀,孤身一人走向某处。
对不起。放弃吧。
我不是想要这种结果才逼你逃走的。
别去,别去呀,茨姬!
但我的声音不可能传到她耳里。
她的背影,逐渐消失在白雪上方的晨雾里。
映照着朝霞、闪闪发光的雪原,盈满像是会扎人的灵气,四周寂静到吓人,几乎无法想象此地刚刚才经历了一场大战。
茨姬。
你竟然这么深爱着吗?
爱着酒吞童子,爱着这样的我。
甚至因为无法忍受心痛和怨恨而变成恶妖。
然而,我……我却……
○
「你太愚蠢了,酒吞童子。」
这句话将我的意识拉回现实。
这里是凛音在晴明神社内建构的狭间。
我只是一动也不动地呆站在原地。
应该是因为漫长回忆害的吧。
胸口异常炙热,双眼发疼,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心脏扑通扑通剧烈跳动。
一旁的由理见到我这副模样却什么都没问,似乎已大致想象到、理解了我身上发生什么事。
「结果,最后你选择做为一个王,而不是茨姬的丈夫。一个人死去,不过是你的自我满足而已。」
凛音继续控诉。
「与其抛下她,与其到现在都不晓得被抛下的人是什么心情,还不如当时就带着茨姬一起丧命比较好!」
长久以来一直渴望说出口──透着这股情感的真心话。
这家伙也是被茨姬抛下的眷属。凛音果然直到今天还是对茨姬……
凛音发现自己情绪有些失控,尝试调整自己紊乱的呼吸,试着平静下来,拨了拨头发。
我胸口揪紧。
真纪的灵力值会远远高于我们的理由……
我现在终于了解了。
个体拥有的最大灵力,从出生起就不会改变,在现代称为灵力值。
但有一个方法能让灵力值增加到近乎两倍,那就是化为恶妖。
由于灵力的阴阳逆转,自古以来就有的那个现象、诅咒。
没错,过去鵺还曾经特别嘱咐过茨姬。
狼人那次也是一个例子。
她也因为对人类的憎恨而变成恶妖,获得巨大的力量。但同时身躯裹覆在类似业火的黑色邪气中,肉体承受侵蚀的痛苦。
茨姬抛下眷属们的理由就在于此。为了避免在化成恶妖后,自己的邪气将他们牵连进来。那会像连锁反应般,继续诱发阴阳逆转,产生新的恶妖。
茨姬变成恶妖,获得庞大力量,然后……
「她活了很久喔,后来甚至被称作『大魔缘』。」
凛音用黄金之眼读取了我的心思,说出后来的故事。
「在一条戾桥被砍断手臂是真的,但她没有在罗生门惨遭杀害。茨姬……茨木童子活了下来,向歼灭狭间之国的那些人复仇后,一心一意想要取回酒吞童子的首级,结果活了很久。」
「很……久……?」
「没错,茨木童子这个鬼的故事,比她和酒吞童子这个鬼一起编织的历史还要漫长得多。她死去时,是明治初期。」
听到这个事实,我惊愕得说不出话。
明治。明治?
怎么可能?明治时代可是在平安时代过了很久以后,反倒是比较靠近现代。
远远比茨姬做为人类生活的时间,还有她变成鬼跟我结为夫妇共度的时间,还要长上许多。
「为什么……?为什么?她一直活到那个时代,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顿时双腿一软,双手掩住脸庞,边感受着体内心脏剧烈跳动,边在脑中整理这个事实。
意思是,自平安时代在大江山的那场战役以来,有什么事情持续到明治时代。那恐怕是……
「她一直在找吗?直到那个时代为止,一直在找酒吞童子的首级……」
就是这样?是这样吧?凛音……真纪。
凛音对着终于恍然大悟的我,用鼻子哼笑一声说:
「当时天下的结构产生巨大转变,正是日本的转换期。趁着时代动荡,茨姬逼得阴阳师的大本营『阴阳寮』解体。因为唯一掌握酒吞童子首级所在地的,只有阴阳寮历代的长官『阴阳头』而已。」
接着,凛音用颤抖不已的手按住自己胸口,将他对于我几近爆裂的愤怒、将他长久以来一直想控诉的话语,恨恨地说出口。
「茨姬和最后一位阴阳头打成平手战死了。为了获得力量不惜变成恶妖,在漫长光阴中都是独自一人战斗,不知受了多少苦……结果到头来,却连找了再找、一直拼命寻找的你的首级都没看到就死了!」
「……」
那是一桩太过凄惨的悲剧,肯定甚至超越了我的想象。
我怎么都无法忘怀她走下大江山时,那个哀伤的背影。不可能忘记。从那时起,她在这个世上又迷失徘徊了多久呢?
……不,等等。
最后的阴阳头?
和茨木童子打成平手战死的,不是安倍晴明吗?
「酒吞童子,当成赴黄泉的饯别礼,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吧。」
凛音从腰际拔出刀,摆好架式继续说:
「茨姬一直在找寻的你的首级,我已经知道在哪里了,只是那里不容易到达。你的首级就封印在宇治平等院的地下宝物库里。」
一听到宇治这个地名,心脏又剧烈鼓噪起来。
「宇治吗?」
我有不好的预感。
宇治平等院,不就刚好是真纪她们现在去的地方吗?
「我不会让你过去的,酒吞童子!我要在这里砍死你。」
凛音挥刀向我砍来,不给我一丝一毫喘息的机会。
我闪身躲开好几次攻击,但那家伙抓准时机抽出另外一把刀。
「我要让茨姬臣服于我,那样一来,你对她来说就没有必要存在了!」
他冲向我的怀里,打算用刀尖贯穿我的心脏。
他的攻击没有丝毫犹豫。
「!」
但是,刀尖碰不到我。刀刃快要触及我胸口时,那里发出放射状的鲜红光芒,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凛音弹飞出去。
「这……是……」
我想起放在胸前口袋的某个东西,将它取出来。
是护身符。真纪今天早上给我的小香包。
那个小袋子烧成灰烬,小小的花瓣从里头飘然飞舞出来,还掉出一张折成数折的纸片,跟一颗裂开的橡实。
不准伤害馨。
那张纸片上,以我再熟悉不过的真纪笔迹写着这几个字。
一看到那句话,我从刚刚就一直压抑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真纪……你……」
难怪我一直觉得胸口有股温热。
这个护身符拥有的热度,和真纪的温度相同。就像她的手总是那么温热一样。
昨天我还怀疑她,说了那种伤人的话。
大言不惭地说她这么容易就能说谎,说我觉得她一个人也没问题。
然而,真纪是……这么努力地想要保护我……
「那是茨姬的力量,茨姬的光。」
刚刚被弹飞出去的凛音,脚步踉跄地爬起身来,表情十分僵硬。
他全身受到真纪力量的冲击,内心剧烈动摇,显得相当困惑,但没一会儿就摆好架式,咬得牙齿嘎吱作响,勉强挥刀再次向我砍来。
我冷静地取出在贵船得到的金棒,当作盾牌化解他的攻势。
我能理解,凛音身为茨姬的眷属当然会如此愤慨。
「你太愚蠢了!茨姬这么爱你,你为什么没有发现!明明她的心全都被你带走了!」
沉重的金属声响数次交叠,响彻天际。
随着我不断反击,凛音的刀越来越凌厉且厚重,话语也更加激动。
「为什么她宁愿说谎也不告诉你全部真相?因为……」
明明浑身散发愤怒,看起来却像快要哭出来的迷途小狗。
凛音顶着这样的眼眸大吼:
「那是当然的!因为她太爱你了!」
光阴流转,总算走到这一步。
拼凑起一切,唯一的真实。
不,其实我早就应该明白了。
茨姬选择了酒吞童子。
总是站在酒吞童子的身边,在一旁陪着我,与我一同实现我的梦想。
然而,我现在怎么没有在她身边呢?
「……」
非去不可,现在立刻去找真纪。
我想见她,想见真纪。
现在就想要立刻看到她的身影、她的笑容。
「我说过我不会让你去的,酒吞童子!」
「不行,我要去!」
凛音挡住我的去路,我打算强行突破。
互不相让的情绪彼此激荡,两人使尽全力以刀和金棒交锋。
「两位,给我住手。」
突然,有种时间静止的感觉。
「什么呀?可以不要像这样把我当成空气吗?」
是由理。由理的言灵制止了我们的动作。
「谁、谁呀……你是什么时候在这里的?」
「不好意思,我从刚刚就一直在这里喔。」
凛音似乎打从一开始就没注意到由理的存在,显得相当震惊。
是这么回事呀。确实,由理刚刚一直没有出声,同时施展了「隐遁之术」,让除了我以外的人都不会发现他的存在。
「去吧,馨。我想真纪一定也很想见到你。」
「唔!可是,由理!」
「你担心我吗?没问题,我至少能帮你争取一些时间。而且,我输给这小子的可能性,可是连万分之一都没有。」
由理的泰然自若,还有不经意的挑衅发言,让凛音眯细双眼,极为不悦地说:
「小鬼,你搞不清楚自己有几两重耶,居然敢不拿武器就来阻挡我。」
「那是我的台词──我一直想这么说看看呢。你好像完全忘了我,但那也无可厚非,毕竟我们过去的交集并不多。」
「……你在说什么?看我用……这只黄金之眼……」
但凛音的动作突然变得迟钝,他单手捂住眼睛,神情戒备地后退。
由理做了什么?
趁着那个空隙,由理急忙瞥了我一眼。
「快去吧,馨,去宇治。你的『神通之眼』已经完全苏醒了,只要你想见真纪,立刻就能找到她的位置。而且你还有结界术,无论她在哪里,你都能立刻追上。」
「……嗯。」
我将这里托付给由理。
就如同由理非常清楚我有多少力量,这家伙的能力,我也最为了解。
只是因为他讨厌战斗、不爱与人争执,所以有很多家伙不晓得他有多厉害,还轻视他。但是,他确实是应该跟我和真纪同样并列SS级大妖怪的鵺的转世。
我挥动金棒,强行划破围绕着晴明神社的狭间。
宛如玻璃破裂般的尖锐声音响起。
我朝现实世界踏出脚步。
在视野一角,又看见那只金色狐狸,但我没有多加留意,只是牢牢望向前方。
我终于明白了。
真纪之所以不愿全盘托出的理由。那个真相。
茨姬变成恶妖,活到明治时代,在漫长光阴中不停奋战。
这种话她不可能说得出口。
她一定认为,要是我知道了,肯定会深陷在罪恶感和懊悔中。
因为她太了解我的个性。
『你的东西是我的,我的东西还是我的东西。』
『馨今天也是最棒的老公!他说要为我做半熟荷包蛋吐司~』
『欸,馨,我们一起获得幸福吧。我们两个一起……在这里,今后都要一直幸福喔。』
跟我在这辈子重逢,一起分享快乐的事,既粗鲁又快活地尽情享受生命的真纪。我想起她灿烂的笑脸,还有好多她说过的话。
就连前世的事,她都是若无其事地半开玩笑带过,只是因为不想让我痛苦,所以才坚守着自己的谎言。
现在我终于能够了解。
她的身影会每天都如此闪耀,甚至偶尔让人觉得她活得太用力的理由。
但有时候,她身上又会透着一丝哀愁的理由。
可是,我却因为不安和寂寞而怀疑真纪,还闷闷不乐地闹别扭,埋怨茨姬并没有很喜欢酒吞童子,都不会因不安而饱受煎熬。
明明一直、一直、一直以来,感到寂寞的是她才对。
明明对酒吞童子一往情深,直到燃尽生命为止都在追寻对方的是她才对。
好难受,胸口像要炸开一样。
我想见真纪。明明每天一起生活,但现在的心情好似我们已经分离了千年的漫长岁月。
我一面向前奔驰,一面阖上双眼。
真纪的身影,那个背影,在刚苏醒的神通之眼的眼底摇曳着。
我现在就去接你。
过去许下的约定在我心中炙热燃烧,就如同死而复生的生命再度鲜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