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好快。你们有休息到吗?」
「嗯,秋嗣舅舅,谢谢你这几天的照顾。」
隔天早上。
我跟馨在朝仓家门口,和这个家里的人们道别。
「馨哥哥跟真纪要回去了喔~?」
「对呀。好了,莉子,你手上那只企鹅布偶,该还给人家了。」
「欸——」
莉子嘟起嘴巴,不情不愿地将一早就紧紧抱着的小麻糬(布偶)还过来。
「小希,莉子,保重喔。」
「嗯,馨哥哥,你也是。」
「小希,我在东京等你喔。」
「……真纪。」
小希神情坚定地用力点头。
她曾经说过,想要离开这个城镇,到东京念大学。
如果她上高中以后,依然怀抱着这个梦想,等方向变得更加具体之后,她一定会到东京来吧。
总有一天,她会有勇气告诉家人自己的愿望吧。
那么,我想要成为小希在东京时能够倚赖的存在。
「那个……馨。」
雅子阿姨在道别时,有些怯意地叫住馨。
她看起来有什么话想说,却又踌躇不前,伸手将头发撩到耳后,神态扭捏不已。
「你、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喔,别感冒了……而且马上就是季节变化的时期。」
她想说的应该是其他事情吧,但最后只讲得出一些平常的关心。
馨也只应了声「喔喔」。有够冷淡的。什么喔喔啊,喔什么呀你。
「还有,要好好珍惜真纪喔。」
「妈,这种事不用你说,我也很清楚啦。」
馨的回应都很冷淡,但他仍是好好望着自己的妈妈。
「妈,你也要保重喔。我……还会回来玩的。」
没有忘记要定下这个约定。
对雅子阿姨来说,那似乎是出乎意料的一句话。她的神情顿时一紧,看起来很想哭。
馨跟雅子阿姨。
儿子与母亲之间,至今的所有「过错」,并不是全都消解了。
但也有一种羁绊,是即便留下了伤痕,也能够重新修补才对。
因为雅子阿姨接受了馨真实的一切,而馨也原谅她了。
「真纪。」
「是,雅子阿姨。」
「馨就麻烦你了。」
阿姨最后对我这么说,深深低下头。
「好的。交给我了。」
我也跟着行礼致意,将这份充满母爱的请托,深深烙印在心上。
总有一天,阿姨可以毫不犹豫地对馨说「我爱你」,而且那天想必不远了吧。我如此确信。
座敷童子千代从家里头,隔着窗户朝我们挥手。
跑来这个家里玩的山河童和小豆狸,舍不得跟小麻糬分开,难过地哭起来。小麻糬也从包包中探出头来,没发出声音,但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
好不容易才交到年纪相仿的朋友呢。
「没关系,有一天还会见面的。」
毕竟,有一天,这里也会成为我们该回来的一个家。
最后,飘渺梦幻的菫花香气乘风飘来。
在那股香味的送别下,我们走出朝仓家大门,逐渐远去。
雅子阿姨直到最后一刻,都目送着馨的背影远去。
一走到大马路上,就望见杯山座落在远处,风力发电的风车转个不停,正午的白色月亮正照耀着我们。我们对天日羽的大自然合掌致意。
零星可见的天泣地藏,仿佛正抬头望着那颗月亮微笑。
祈祷自家小孩平安成长的鲤鱼旗,有几面逃过被收起来的命运,在空中飘然悠游着。
正想说有阵强风吹来,就看到在田地另一侧的田埂上,那群落鬼轰隆隆地骑着机车,旗帜飘扬地来送我们了。真是声势浩大的送行呢。
「咦?小麻糬抓着什么呀?」
「噗咿喔~」
刚好小麻糬从馨背着的包包中探出脸来,高举着某样物体,看着它在太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觉得很有趣。
「那是什么?」
「那是……」
弹珠?彩色玻璃弹片?
不,不对。是跟那件羽衣拥有相同光亮的圆形石头。
小麻糬不知道从何时起紧紧握着天日羽的土产。
大概是月人大人跟菫婆婆特意留下来的吧……
「啊。喂,电车来了喔。」
这时,要驶离天日羽、上头一个人都没有的各站都停列车来了。
我们慌忙搭上电车,在最后,向这个城镇的象征——杯山,合掌致意。
再会了,传说的秘境。
等我们回到浅草时,已是傍晚了。
我跟馨先去了一趟千夜汉方药局。
「茨姬,欢迎回来~俺好想你喔~见不到你好寂寞~」
木罗罗抱着我说道。
「你们两位去远方一趟都辛苦了。咦?小麻糬,你变胖了?什么?吃了一大堆唐扬炸鸡?太恐怖了……居然同类相残!」
影儿脸色发青地抱起小麻糬。
「真纪~人家好想你~没有你在的浅草好无聊喔。啊,顺便也跟馨打个招呼,你不在我是没什么差啦。」
阿水奔过来要抱我,但被馨拦截。
最近都没有离开浅草这么久过,大家是想念我们了吗?言行举止都比平常来得热情。
我将买回来的伴手礼一一递给木罗罗、影儿和阿水。
「咦?你们不是去大分吗?为什么土产是『博多通小圆饼』?我很爱吃这个是无所谓啦。」
阿水推了推单边眼镜,盯着福冈的热门土产说「偶尔会有客人带来~」。
「在福冈机场买的。在大分时,根本没时间买土产。」
「对呀。我们在福冈机场还吃了地道的博多豚骨拉面喔!好好吃喔~」
「你还多叫了一团面,汤连一滴都没有剩下。热量一定超高的。」
「热量只要进到我的肚子,就会被我的破坏能力侵袭,变成零卡路里。啊啊,光是想起那碗拉面,肚子就饿了。」
馨跟我回想起在福冈机场吃到的博多豚骨拉面的美妙滋味……
「哦~真好耶。在九州玩得这么尽兴。我们也想跟真纪一起去旅行呀。哼哼。」
阿水闹起别扭。
这倒也是,我不曾跟眷属们一起去旅行过。
「找一天大家一起去泡温泉好了,鬼怒川温泉从浅草不用转车就到了。」
「啊,对耶对耶。好想看……真纪刚泡好澡的浴衣打扮。」
「喂,单边眼镜变态叔叔,少做这种奇怪大叔的妄想。」
「奇怪大叔?馨,你居然这样批评男人的浪漫。」
阿水不知为何显得神气得意,而馨则是嫌弃不已。一如往常的组合。
另一边的影儿和木罗罗,注意力全被伴手礼吸引去了。还有,小麻糬。
「博多通小圆饼」这个伴手礼在福冈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东京应该也有许多人因为从九州人手中收过这个土产而知道它。
这种小圆饼有西洋点心的外皮,里面包裹着特色是香甜又入口即化的白豆沙馅。小麻糬咬了一口,就因它惊人的美味而「噗、噗咿喔……」地震动。
还有一位为这个小圆饼而着迷的妖怪在。
「哇~好好吃喔。金黄色又圆圆的,像月亮一样。」
木罗罗把手轻放在吃到都要掉下来的脸颊上,举起咬了一口的博多通小圆饼,眼睛里闪耀着光辉。
「对了,阿水、影儿跟木罗罗,黄金周时你们都在做什么呀?」
「开店呀。假日才是客人最多的时候。」
阿水这么回答后,影儿便探出身子。
「还有我们三个一起去了大型家具量贩店!去帮木罗罗买床。」
「对呀~茨姬,你看你看!」
接着,木罗罗脚步轻盈地拉开隔壁房间的拉门。
「哇、哇啊……有屋顶的公主床耶。」
在狭小的和室里,那张床带来的压迫感和突兀感真不是盖的,但确实是一套很适合木罗罗的豪华床具组。影儿好像仍旧是睡在壁橱里……这落差也太大了吧……
只是,脑海中浮现这三个人一起去买家具的画面,让人觉得好温馨。
简直就像是真正的家人一样。
「加油呀,一家之主。」
「你现在要扶养两个人了耶,真的是了不起的爸爸了。」
语毕,我跟馨伸手拍拍阿水的后背。
阿水看向远方,语气沉痛地说「要赚钱……我得赚钱」。
「对了,我不在浅草的时候,你们有看见凛音吗?」
「凛?」
「开学那天我在隅田川遇见他,后来就都没有再看到他了。」
我一提到凛,影儿跟木罗罗就对望一眼,仿佛知道些什么。
「正好两位去九州的那一天,我跟木罗罗一起去浅草比较里面的那区跑腿时,凛音出现在我们面前。」
「然后我们有告诉他,茨姬现在在哪里。」
凛音问我的所在地?
「一跟他说你们去九州了,那家伙好像就稍微松了一口气,说那样也好。到底是有什么事呀?」
「这样呀……之前他说有事要拜托我,可能是因为这样吧。」
「有事拜托你?」
「嗯。我欠他一点人情,所以之前向他承诺可以答应他一个请求。」
我才说完,阿水就大叫:「什么啊啊啊啊啊!」发出让我吓一大跳的奇怪声音,站起身来。
「不行啦,真纪。不能欠那个男人人情!你不晓得会被他怎么样!」
「对、对呀,真纪。他搞不好会吸干你的血喔。」
连馨都有意见。这两个人到底是把凛音当成什么呀。
「啊哈哈。他虽然看起来很危险,但没有这么夸张啦。话说回来,让我活着,才可以一直帮他制造血呀。比起现在一口气吸干,从长远来看,那样还比较好吧?」
「唔、唔哇……居然会讲不过真纪。」
不过,凛音下次要何时才会出现呢。
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没有要归队到我们这个大家庭的迹象。
是说,他现在另有主子了。希望没做什么太危险的事情才好……
「茨姬,你不用这么担心啦。」
在众人吵嚷时,木罗罗将方糖放进自己的红茶里,手拿小汤匙搅拌着。跟惊慌失措的那些男人不同,语调沉稳地对我说道:
「凛有一天一定会回到茨姬你的身边。只是,那家伙是咱们眷属中最年轻的,需要出去闯一闯而已。」
「……闯一闯。」
放手让孩子出去闯一闯,这个意思吗?
不愧是木罗罗,真有智慧。真的是妈妈耶。
只有馨吐槽:「你说他年轻,但他好歹也活了千年耶。」
「对了,木罗罗,听说凛骂你『装可爱的变性老太婆』喔?」
「对!没错!下次给俺遇见,绝对要把那死小鬼的嘴巴堵住吊起来打!」
不过,好像只有这一点是她的死穴。木罗罗用那张可爱的脸讲出可怕的话,气愤不已。
「对了,三社祭快到了。就算黄金周结束,也没有爬完一个山头的感觉耶,浅草五月的重头戏反倒是三社祭。」
阿水推了一下眼镜,平静下来,转换话题。
「影儿跟木罗罗都是第一次遇到三社祭吧?当然小麻糬也是。这是浅草具代表性的祭典,大家一起去玩吧。」
「哇——跟茨姬大人一起去祭典——」
「会卖点心吗?会吧?」
影儿跟木罗罗似乎都非常期待。
「听说手鞠河童还会搭盖自己的神舆喔~」
「真的吗?他们那么小一只,抬得动神舆吗?」
「听说负责抬的是在他们手下工作的牛鬼。」
「……立场完全颠倒过来了耶~他们。」
阿水跟馨正在认真地讨论手鞠河童的神舆。
没错。
说到浅草人潮挤翻天的日子,那就是浅草三社祭、隅田川花火大会跟浅草寺的新年参拜了。
其中最为热烈的三社祭,就快要展开了。
最近准备工作正如火如荼地进行,整个浅草都忙碌躁动着,我的心也有些难以平静。
在阿水家吃过晚饭,我们就顺着国际街走回野原庄。
「再来要拿土产去给阿熊跟阿虎,还有明美跟风太……组长的就明天再拿去好了。」
「熊跟虎有说黄金周会忙翻,应该一直在赶工吧。正好吃个博多通小圆饼,休息一下。」
「最近他们两个的漫画,动画版刚好开播了呢。啊,对了。回家后要来看这礼拜的集数。上礼拜刚好停在关键时刻,我一直很好奇后面会怎么发展呢。你有录起来吧?」
「我怎么可能会忘记啦。」
没错。阿熊跟阿虎的漫画,现在电视刚好正在播动画版。
只是,馨说大分的乡下绝对不会播映,所以出门前就事先预约录影了。
「明美有说过要跟公司同事一起去热海旅行。风太之前唉声叹气地抱怨,每天都得在老家荞麦面店工作。组长的话,应该跟平常一样吧。」
「过黄金周的方式,大家也都不一样呢。」
「是呢。」
对我们来说,今年的黄金周肯定难以忘怀吧。
「明年的黄金周会是怎么样呢?」
走到家时,我抬头望着野原庄,轻声说:
「明年,我还会在这里吗?」
眼前有几个选项。
一个是留在这里,按照原先的计划生活。
像个普通的人类女孩子,去念短大,找工作,跟馨结婚,在浅草过着平凡而幸福的日子。
还有另一个选项——津场木茜邀我加入阴阳局。选了这条路,明年我就不在浅草了吧。
到时候,我会知道什么、遇见什么、选择什么呢?
「你是什么意思?」
馨露出不解的神情。
「没什么啦。只是想说,最近骚动频频发生,不晓得我们还能在这里待多久而已。特别是我,居住地点也曝光了。」
「……」
我又对馨说谎了。
我没告诉他津场木茜问我要不要加入阴阳局。
我也没告诉他,我跟那个叫作来栖未来的青年见过好几次面。而且,他就是狩人雷,还拥有酒吞童子的另一个灵魂。
甚至,还有我的过去。酒吞童子死后,我身为大魔缘茨木童子的事也……
明明我们应该彼此理解,重新坠入爱河了才是,但仍有许多事情,我说不出口。
「那个……馨……」
如果你知道酒吞童子的转世还有另外一个人,你会怎么办?
如果你知道我还有事情瞒着你,应该会骂我吧。
可是,我还说不出口。
馨刚跟妈妈坦承彼此心意,处在这么幸福的心境中,我没办法告诉他如此残酷的事实。
我不是不相信他,但我还想要再多一些时间。
「你,是天酒馨。」
「啊?什么?真纪,你说这什么废话。」
「没错。是废话喔。你是雅子阿姨生的,名叫天酒馨,独一无二的男孩子。」
你去天日羽,解决你的祖先留下来的问题,知晓了自己的根。
除了上辈子是「酒吞童子」这个身份以外,你更清晰地体认到塑造出你的血缘羁绊。这些肯定会成为你的存在意义。
「所以,绝对不要迷失自己喔。」
「……真纪?」
不要动摇。不要怀疑。
我所爱的人,也是天酒馨。
即使另一人走过多么残酷的人生,多么需要救赎,是个教人极为心痛的男孩子也一样。
即使他不久后,就将带着真相跟刀刃来到馨的面前也一样。
即使那是从千年前延续至今,残酷传说的序章。
我都一定要守护你。
〈里章〉凛音,铃声响彻空中
『我给你名字。那,你就叫「凛音」好了。嗯,这个谐音好。铃、凛。因为每次你来,大江山森林中树木上挂的铃铛就铃、铃地响,每次我都会想,啊啊,你又来了呢。正好,送你一个我亲手做的铃铛……当作眷属的信物。』
凛音,是她送我的名字。
后来她就一直叫我凛音,有时也会唤我凛。
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早已失传的传说。
日本存在特有的吸血鬼,数量稀少的这支鬼族,打造了一个秘境,在里头过活。
那并非是由人类转变成鬼的存在,而是由吸血鬼的双亲生下的,吸血过活的妖怪一族。
没错。直到遭人类赶尽杀绝的千年前,都是存在的。
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
一角的吸血鬼「凛音」,是唯一的幸存者。
○
铃……铃……
啊啊,她给我的那个铃响了。
「不过真是教人惊讶耶,凛音。你居然会是那个茨木童子的眷属。」
戴着铁面具的吸血鬼——德古拉公爵打开关着我的牢房,把我的刀丢进来。
铃……
他丢进来的那把刀,刀柄上系着她送给我的铃铛。
那道铃声,在这栋洋馆中轻盈响起。
「我就一直觉得很奇怪,怎么只有你一个人白天也可以在外面晃。原本还以为日本的吸血鬼是奇特的种族呢。不过……原来如此呀。」
「凛音,为什么一直瞒着我们呢?」
伯爵夫人发出低级的笑声,而德古拉公爵似乎还想要试探我,继续追问。
我捡起眼前横躺在地上的两把刀。
「因为那是我早已决定要忘记的过去,德古拉公爵。」
没有,我绝对不会忘记。
即使决定要忘记,这千年来,却没有一天做到。
「凛音,抱歉这次怀疑你,还把你关起来。正如你所说的,黄金周的期间,茨木真纪人真的不在浅草。当时要是我们对浅草发动奇袭,肯定无法实现我们深切的心愿,计划就失败了吧。即使你曾经是茨木童子的眷属,我们也决定相信你。」
「……谢谢公爵的这句话。」
我不晓得德古拉公爵是否真的相信我了。
但至少,通过了第一关。
「只是话说回来,居然背叛过去曾经追随的主人,你这男人也真是罪孽深重耶。凛音,当时真的发生了这么过分的事吗?」
「是的。那不用说。憎恨到侵蚀身体的程度。」
我淡然地回答伯爵夫人,将刀从刀鞘拔了一截出来,从刀身侧面上倒映的自己,确认眼睛的颜色后,再度将刀收进刀鞘里。
铃。铃声又再度响起。无人知晓、专属于我的声音。
「因为过去,茨木童子背叛了我。」
伯爵夫人满意地伸出手。
「那么,立誓的吻。」
因此我涂上虚伪的忠诚,朝着渴求她的「鲜血」跟「惨叫」的对象跪下,亲吻那只手。
「我在此向两位宣示忠诚。我一定会把那个小姑娘献给赤血兄弟。」
即使我这一身沾满血污,即使我做出背叛你的事。
我也一定要,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