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音让葡萄园之馆原本唯美的英式花园染上鲜血后,伫立在柳树下。
狩人雷被绑在柳树树干上,绳子紧紧缠绕了好几圈,还精心施上术法以免他逃脱。
「雷怎么会在这里?」
我吓了一跳。他看起来昏了过去,但我完全没想到雷居然会来这里。
我从吉塔的狼身下来,戒备地环顾四周。
「难、难道水屑也来了?」
「没有。这家伙好像是一个人来的。」
「一个人来?」
意思是,他擅自采取行动,偷溜过来的?
「应该是想从吸血鬼的手中拯救你,但我跟他对打时,让德古拉伯爵趁机跑走了。他被雷刺了一刀,肯定受了致命伤,有可能……还躲在这附近,我们不能松懈。」
凛音吩咐吉塔详加调查周围情况后,后者就快速跑开了。
听了凛音的描述后,我才明白原来是凛音跟德古拉伯爵正要开打时,雷突然闯进来,一击就轻松打倒德古拉伯爵。但光凭如此还不能断言吸血鬼已经彻底死了。
原本躺在那儿的尸体,不知何时消失了踪影。
「凛音,你竟然没杀了雷。」
老实说,我一直以为凛音绝对不会饶过雷。
尽管我曾郑重拜托他不要杀雷也一样。
「制裁这家伙的人,不该是我。」
「……凛。」
他肯定是历经好一番挣扎,拚命按捺住冲动,才在最后一刻收手。
肯定是为了我跟馨……
于是,我伸手摸了摸可爱眷属的头。
凛音一脸不情愿地皱眉,但看起来也像在掩饰害羞,我便大方地继续摸。
「咳咳,但我现在也依然认为这家伙还是该……」
他才说到一半,目光就蓦地移向上方。
「这……」
不知从何时起,头上有众多生物来回盘旋著。
不知道打哪来的蝙蝠,每一只的眼眸都发出绯红色的精光。
「这是什么?这个狭间连蝙蝠都有吗?」
「不,这是……德古拉伯爵!」
「咦咦?」
我还搞不清楚状况,脑中一片混沌时,上空传来了声音。
『我的名字正是德古拉伯爵,今晚虽然失去人类的样貌,但只要喝下那个鲜血,我就能恢复原状──尽管只剩我一人,茨木童子,把你的血给我吧!』
数不清的蝙蝠形成黑压压的黑影,将我团团围住,猛烈撕咬。
「哇啊啊啊!」
「茨姬!」
数量多到即便我不停挥开也挥不完。
身体各处都传来被噬咬的刺痛。
凛音拚命砍落包围住我的蝙蝠,但它们的数目却不见减少。
这些全都是德古拉伯爵吧。他跟巴托里夫人那种由活尸变成的吸血鬼还是有高下之别。
这些吸血蝙蝠正是德古拉伯爵的真面目。
『涌出来吧。力量渐渐涌出来吧……这就是传闻中连太阳光都能克服的茨木童子鲜血的力量吗──』
糟糕,这样下去,我的血会被吸乾。
连肉都会被吃得一乾二净。
「……唔?」
这时,传来一道奇异的声音。
劈里劈里、劈里劈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裂开的声音。
我连脸上都盖满黑色蝙蝠,只能从缝隙中望向传来声响的那片夜空。
天空……裂开了。
劈里劈里、劈里劈里,漆黑的天空出现裂痕,从那些裂缝中,闪闪发光的紫色不知名物体垂降下来。
那是什么?植物?
紫藤花瓣翩然飘落,几道明亮光线射了进来。
『唔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原本成群缠著我的那些蝙蝠,全都发出尖锐刺耳的惨叫声,一只一只离开我身上。
那些蝙蝠发狂似地飞来飞去,想要寻找一方阴影。
没多久,裂缝逐渐蔓延至整片天空,夜空破裂、碎开,宛如数不尽的玻璃碎片四处飞散。这个狭间结界似乎要瓦解了。
开满花朵的藤蔓「咻咻咻」地从天而降。
接著,金黄阳光轰然洒落。
天空突然转为碧蓝色的正午色彩,同时间,遍地传来哀号。
无论是那群吸血蝙蝠,或仍在这个空间里的其他吸血鬼,现在根本是度秒如年般难熬。
除了用我的鲜血强硬破坏之外,能办到这种事的人,我只知道一个。
「真纪!你没事吧!」
呼唤著我的名字,从苍穹翩然而降的,是一位乘坐在巨大漆黑八咫乌背上的黑发少年。
「馨……」
果然没错。
彻底破坏这个空间前来营救我的人,是我前世的老公──馨。
馨不知为何穿著阴阳局的制服,腰际上挂著从阴阳局借来的刀。
他从八咫乌背上一跃而下,朝我直奔过来,一把抱起浑身流血的我,不停呼唤我的名字。
「真纪、真纪,你振作点!是我!你怎么全身都是伤,要快点止血……」
「馨,我没事,没事啦,你冷静一点。」
馨彻底慌了手脚,但我真的没事。
确实是全身都有细小的伤口,但全非致命伤。
为了让他尽快安心,我只好暂时放弃躺在他舒适怀抱中的享受,霍然站起身。
我露出温柔的微笑,低头望著馨。
「馨!」
「真纪……」
我们自然而然地叫唤对方的名字,我紧紧抱住馨。
馨也紧紧回抱我,用脸颊贴上我的脸颊,伸出大手包覆住我的后脑杓。
「真纪!」
「馨~」
啊啊,是馨的味道。
明明才分开几天而已,却有一股彷佛许久未见的怀念感受袭上心头,几乎要将我淹没。
「混帐!你怎么突然就不见了!突然就找不到人!你知道我有多担心……」
我放松身体,整个人靠到馨身上,
「你这个爱操心的家伙肯定是担心得晚上都睡不著吧。原本就睡眠不足了,这下子就睡得更少了。馨,对不起。」
我伸手摸摸他的背安抚他。
对馨而言,我失踪的日数远比我自己感受到的时间还要多。
他肯定急得到处找我。
双眼布满血丝地忙著找我。
一定也去拜托阴阳局了。
赶赴一场又一场我不知晓的战役。
「不,不是这样。对不起,真纪,对不起……我应该要多陪在你身边,不要只顾著打工、只顾著要准备考试。」
馨不知为何深深自我反省。
明明擅自跑走的人是我。
「打工和准备考试都是人生中重要的事呀。」
「不是这样的!啊啊,我受不了了。虽然我早就明白,但真纪大人,你也太悠哉了!」
急得快哭出来的馨看起来既可怜又可爱,好讨人喜欢。
许久没闻到的馨的气味、没感受到的馨的体温,让我彻底放松。
「喂,真纪,你不要用鼻子磨蹭我的脖子,四处闻来闻去的。」
「因为我实际上已经整整一个星期没有摄取馨能量了呀。现在一定要努力多补充一点才行。馨能量可是我每天都一定要摄取的养分呢。啊啊~好想咬一口喔。」
「太恐怖了。你是吸血鬼吗?」
回到平常的对话模式了。我跟馨对望一眼,轻声笑了起来。
馨的背后,无数藤蔓「咻咻咻」地从天而降,多位阴阳局的退魔师正抓著藤蔓缓缓降到这个狭间的地面上。
津场木茜慌慌张张地发号施令。在这个狭间里,恐怕还有一些吸血鬼躲藏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他们的目标是将这些余党全数歼灭。
「话说回来,你们居然能找到这里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是朝著馨发问,但开口回答的是站在稍远处守望我与馨的凛音。
「原本就是这么计画的。」
「咦?计画?」
凛音淡淡回答说,这是从波罗的•梅洛那一战结束后就开始进行的计画。
「在波罗的•梅洛那一战后,我一直暗地里泄漏吸血鬼的情报给阴阳局的青桐。包括赤血兄弟这次要趁三社祭展开行动,我会把茨姬掳到这个狭间藏起来,在那一星期后我要在这个狭间结界内一口气歼灭所有吸血鬼,还有这个『葡萄园之馆』在浅草的出入口等。」
「什么……」
我惊讶地瞠目结舌。
这个意思是,这一切都是按照凛音的计画在进行吗?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先告诉我呢!」
我生气地质问凛音,但他依然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道:
「为了尽可能避免泄露消息。他们的情报网和情报收集能力不容小觑,只要有一丝消息走露,计画就会失败。茨姬,你什么事都写在脸上,他们一眼就能看出来了。」
「……」
哼,尽管不甘愿,但我能明白凛音的考量。
可是被凛音抓来、收凛音为眷属,然后并肩作战面对吸血鬼──如果这一切的一切对这个男人而言都只是按照剧本走的话……
「简单来说……就是把我当成诱饵了吧!」
凛音的嘴角微微上扬,神情像是在说:「是呀,怎样?」
可恶!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一定要矫正你这个性格,彻底教育你一下──凛音,你给我在那边站好!」
我拾起剑往上一挥,馨的双手穿过我腋下从背后架住我的肩膀,硬是把我往后拖。
「真纪,你冷静点!最能预测那些吸血鬼行动的人,就是凛音。只要中间有一个环节出错,就可能会发展成无法挽回的局面。」
「……咦?」
「在现世,那些吸血鬼红著眼睛到处找你,可是落网的总是一些小喽啰,两大权威鲜少露面。要将那些家伙赶尽杀绝,创造出能一举包围赤血兄弟大半吸血鬼的局面,确实只能将他们引诱到这个狭间结界里关起来。」
令人意外的是,馨居然表示能够理解凛音的行动。
看来应该是我一被抓,阴阳局的青桐就在第一时间告知他这项计画了吧。
「话虽如此,凛音!你没对真纪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吧?啊啊?」
这次轮到馨质问凛音了。
毕竟从馨的角度看来,这一个星期我可是跟其他男人单独度过呢。他肯定没办法按捺住醋意吧。嗯嗯。
凛音对于这个问题的反应是抬起下巴说道:
「哼,我让她收我为眷属啰。」
他的神情显得极为得意。为何?
馨见状,恶狠狠地瞪向凛音。
「为什么只是成为眷属就得意成这样啦?你为什么一副很了不起的模样?」
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忌妒与对抗意识,在此盘旋高涨。
而夹在中间的我,该怎么说呢……肚子饿了。受欢迎的女人真辛苦呀。
「茨姬大人,幸好你没事。」
「影儿!」
飞落在我大腿上的三只脚小乌鸦,是我可爱的老么眷属。
我紧紧抱住他,疼爱地摸摸他的后背和嘴巴。我好久没抱他了。
「大家都没事吧?阿水、木罗罗呢?小麻糬有没有哭?阿虎跟阿熊没有生气吧?组长没有过劳死吧?」
我连珠炮似地一口气拋出无数问题,影儿眨了眨眼,单只黄金之眼灿烂生辉。
「是的!大家都很好、很努力。茨姬大人,他们现在在狭间外面待命,等著要接你一起回去。你刚消失时,小麻糬哭了一阵子,但馨大人拚命安抚他,我也比平常更常陪他玩喔!」
「这样呀,太好了~」
听到浅草的大家都很平安,我就放心了。
反倒是我害大家担心了吧。好想赶快回去,让大家亲眼看看我活蹦乱跳的模样。这几天妈妈不在,小麻糬肯定很寂寞。
「……喂。」
此时,津场木茜闷闷的声音传来。
我转身朝他看去。津场木茜正半跪在绑在柳树上的那个男人面前,确认他的身分。
「这家伙是谁?该不会是狩人……雷?」
他似乎察觉到什么,一把掀开盖住雷脸庞的斗篷,然后一脸震惊地愣在原地。
糟了──我内心暗叫不好,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身体也动不了。
「茜,怎么了?」
馨讶异地看向津场木茜,朝他走过去。
于是,他看见了雷的长相,双眼越睁越大。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这家伙……长得跟我一模一样?」
馨艰难地问道。
他的神情满是愕然,黑瞳因惊慌而晃动。
我握紧拳头。时候到了,该告诉馨这件事。
「你、你听我说,馨。」
我下定决心,正要开口的那瞬间──
「……天……」
被绑在柳树上的雷,发出了几不可闻的微弱声音。
我们蓦然一惊,才发现雷醒过来了,而且他额头上的诅咒纹路已然浮现,目光没有一丝迷惑地冷冷瞪著我们──不,瞪著馨。
「杀了……天酒……馨……」
一切发生得太快,在我们反应过来之前,雷身上迸发的灵力,如惊滔骇浪般迅速向四周扩散。
「?」
那股灵力粉碎、震飞了原本紧紧绑住雷的绳子,逼得站在一旁的我们退到一定距离之外。
彷佛刮过全身的灵力波中,我们只能从波势的缝隙,勉强紧盯雷的一举一动。
他彷佛完全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摇摇晃晃地靠义足站起身。
雷额头上浮现的诅咒此时已蔓延至右颊,又沿著脖子右侧往下遍布右手臂、中指,甚至是指甲尖端。
那是什么?
暗暗发光的文字看起来十分诡异,令人不寒而栗。
现场的所有人都还没从雷长得和馨一样这件事带来的震惊中恢复神智,现在又因为那个诅咒的缘故,行动变得迟钝。
「水屑大人,请赐给我杀害那个男人的力量!」
雷连刀都没拿,义足重重蹬了一下地面。
我们勉强摆出应战架式。内心虽然深受震撼,但绝对没有轻敌。
馨跟我守在彼此身旁,前面则是凛音和津场木茜。
我不会让他碰到馨的一根寒毛。馨也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将与眼前这个和自己拥有相同脸孔的少年一战。
可是──
雷的速度甚至超乎我们的预期,一眨眼就来到背后。
──我的背后。
他伸出缠满诅咒、透著锐气的右手,没有一丝迟疑地贯穿我的背。
从后背透到前腹,贯穿我的身体。
「……啊……」
他的手刀蕴藏著与那把黑刀不相上下的斩妖力量,宛如一把锋利无比的宝刀。
没有人预料到这个结果。
每个人都认为雷的目标肯定是馨,注意力也都放在要保护馨这件事上头。
我也是这么想的──雷,不会杀我。
我们对错误的认知太有自信了。
「雷……你……」
我艰难地将目光投向背后的雷,凛然瞪著他。
「啊……」
雷的神情盈满惊愕与绝望,简直像是这个行动也出乎他本人的意料之外。
他浑身剧烈颤抖,慌忙从我的后背抽出右手。
「唔……哇啊……」
那一刻,我的身躯跌落在地,全身力气渐渐流失。剧痛难耐,我已经站不住了。
我口中吐出鲜血,而且鲜血自身上泉涌而出。
地上积了一大滩依然温热的鲜血。
我知道自己的脸和身体已有一半浸在血中,全身只剩下这个感觉。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水屑大人……」
雷也虚脱般地膝盖著地,愕然盯著自己染满鲜血的右手,
「你不是叫我杀了天酒馨……说会帮我拯救真纪的性命吗?水屑大人你回答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仰天大吼。
水屑。水屑,果然是你。
你到底对雷做了什么?
『唷呵呵,我只是跟旁边那位银发小帅哥一样。如果要作戏,就得先骗过自己人啊~』
一道令人火大的憋笑声音传来。
『唷呵呵,呵呵呵呵,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赢了!赢了!我终于赢过茨姬了!哇哈哈哈哈哈哈!』
啊啊,混帐。心情超级恶劣。
她从不亲自加入战局。
只是从高空直接砸了整盘棋,瞬间颠覆一切。这种彻底破坏的方式,正是她一贯的作风。
对水屑而言,无论是雷或是那些吸血鬼,都只不过是为了这一刻而操纵的棋子罢了。
「……我不会原谅你。」
我拖著腹部开了一个大洞的身躯,缓缓靠近跪在地上一脸恍惚的雷。
「你要是逃了,我绝不会原谅你。」
我又吐出一口鲜血,但眼睛仍紧紧瞪著雷,清楚说出我的想法。
雷双眼充满畏惧地回望著我。
用那张跟馨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眼睛。
「相反地,只要你不逃避,我就,不再,拒绝你,也不再否认你……」
我不会再逃了,会直视来栖未来的存在。
并让现场所有人一起设法面对、设法接纳你的存在
「所以……握住……」
握住我的手。
不要再回去那个女人身边。
曾经犯下无数过错的我和你,从这一刻,一起重新开始吧。
「真纪……真……」
但在雷──来栖未来回握住我的手之前,我的身体就已经不听使唤。
我直接倒了下去。
犹如插头硬生生被拔掉一样,我的眼前顿时什么都看不见。
只剩下一片白。好冷。连鲜血的气味都不见了。
「真纪……真纪!真纪你醒醒啊啊啊啊啊!」
馨在呼唤我的名字。只有这个声音模模糊糊地传进耳中。
但我已经看不见馨的身影。
对不起,馨,我可能又要让你操心了。
这次可能会有点严重。
跟以往昏迷时意识逐渐远去的感觉不同,有什么力量真真切切地吞噬了我,将我直往下拖。
好深。
直到好深好深的地狱底端为止。
〈里章〉茜,以及遗留下来的人们
我的名字是津场木茜。
我们才刚成功将吸血鬼同盟「赤血兄弟」一网打尽。
胜利明明已然属于我们,一切却在最后一刻风云变色。
茨木真纪因为狩人「雷」而受了致命伤。
没有一个人阻止得了这件事发生。
那个与天酒馨长了同一张脸、名为雷的少年,在所有人都仍深陷震惊的时刻,杀气腾腾地以压倒性的速度动手,让我们完全来不及反应。
就连天酒馨和茨木真纪都没能躲开这场悲剧。
雷电般的一击。
当声音响起时,一切已经结束了
仅仅发生在一瞬间的意外。
「真纪、真纪!」
茨木真纪被送到直属于阴阳局的医院。
天酒馨脸色苍白地不停叫著茨木的名字。
老实说,她的情况真的很糟糕,就连我也能一眼看出她性命垂危。
肚子开了一个大洞,流了大量鲜血。
茨木真纪以前就算受了伤也总是活蹦乱跳的,但这次她因雷的一击倒地后,情况就逐渐恶化。
或许是雷与生俱来的斩妖力量对原本是妖怪的茨木造成某种影响,也可能是水屑的力量所导致的。
茨木真纪被送到加护病房接受治疗。
这段时间里,没有人能说出一句话。
现场紧绷的沉默里,就连我也能察觉到周围令人难以承受的失控灵力。
天酒馨、水蛇、八咫乌、鬼藤、吸血鬼……
珍视茨木的众人沉重无比的灵力。
真实身分是鵺的夜鸟由理彦和阴阳局的青桐也赶来与我们会合。
「医生说情况非常危险,这样下去……只是时间的问题。」
青桐神色复杂地宣告,现场气氛瞬间冻结。
天酒馨的表情比任何人都难看。
「你说什么只是时间的问题?」
天酒馨一把揪住青桐的衣领,厉声逼问。
「难道是说真纪……真纪会死……她会死吗!」
他明显慌了。这男人平常总是一脸胸有成竹的酷样,看了就让人火大,没想到他会露出这么害怕、畏惧的表情。
「馨,你冷静点。」
鵺拉住天酒馨的肩膀。
现在能让这家伙听话的人,只有鵺了。
「……由理。」
「冷静点,馨。如果你慌了手脚,我们就无计可施了。」
天酒馨似乎听进去了,他咬紧牙关、神色压抑,摇摇晃晃地坐回长椅上。
接著,双手抱头,用颤抖的声音说:
「由理,我看到了。」
「……看到什么?馨。」
「那家伙,跟我长得一模一样。」
那家伙,指的是雷。那个狩人伤害茨木真纪后,没有挣扎也没有逃跑,就茫然失神地让阴阳局抓了起来。
他的长相跟眼前的天酒馨,简直是同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失散多年的双胞胎?兄弟?
不,感觉起来不太像。他和天酒馨的相同之处在于更本质的层面。
天酒馨也察觉到了。
「我一看到那家伙的脸就知道了。他,就是我。虽然我不晓得为什么会这样,但他跟我一样。跟我一样,而且还恨我,正因如此……」
他将脸埋进双手,从指缝中可以窥见他睁大的双眼,
「为什么是真纪?为什么不是我……是真纪?」
他喃喃说出这个让他十分不解的疑问。
我也完全搞不懂。
「不是的,雷并不是酒吞童子。」
「……由理?」
「狩人雷是源赖光的转世。」
鵺在这个局面下,将真相告诉他。
想必之前有人下令禁止透露的这个真相。
听到在退魔师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英雄名字,我也不禁竖耳聆听。
天酒馨也抬起写满绝望的脸庞,反问自己的挚友。
「源赖光的……转世?那是怎么一回事?那他为什么长得和我一样?」
不过他在组织问题的同时,就自己领悟到了。
「难道是源赖光砍下酒吞童子首级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吗?」
天酒馨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彷佛是察觉到自己原先不愿知晓的一切。
「没错。酒吞童子跟雷的长相会一模一样,就是因为他拥有半个酒吞童子的魂魄。」
鵺依旧冷静答道。
茨木童子身在现场的眷属们,也默不作声地听著他说的话。
「你还记得『童子切』吗?那把能斩断妖怪魂魄的刀。源赖光用那把刀砍下酒吞童子的首级之后,将残存在『首级』里的魂魄封进自身体内。馨,你是留在『身体』里那一半魂魄的转世。因此千年后的现在,才会演变成这么复杂的局面。」
「……」
「真纪……她之前就从雷口中得知这件事了。」
我想现场应该还有几个人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吧。
但我并不晓得。
天酒馨看来也是第一次听见这个消息,神情极为震惊。
「哈哈哈……」
他无力的笑声,空虚地回荡在现场。
「又是这样……我什么都不知情,又让真纪一个人默默承受。」
天酒馨不停用拳头捶向自己的大腿。
「可恶、可恶……」
他拚命想将自己激荡的情感压下去。
他的内心想必十分纠结,不停问著,为什么茨木真纪不告诉自己这件事?
「不,酒吞童子,这不是你的错,责任全在我。」
这次轮到银发吸血鬼凛音自责起来。
「我当时就该杀掉他的。都是我放过他,才会铸下大错。虽因茨姬慈悲宽大的胸襟而动容……但正因为她太善良,才该由我下手杀了他啊……」
凛音也受到相当严重的打击。他额头抵著墙,勉强支撑住随时会倒下的身躯。水蛇妖水连一脸担忧地望著他。
就在这时,加护病房的门打开了。
被推出来的茨木真纪,全身上下贴满施下各种治疗术法的符咒,躺在一个像是胶囊的空间里。
她被直接推进特殊的灵力病房,我们也跟著过去。
「真纪……」
天酒馨隔著胶囊的透明玻璃,凝视前世妻子沉睡的身影。
她接受了最先进的灵力治疗,所有能用的手段全都用上了。
尽管如此,茨木真纪依然没有醒来。
「茨姬大人,请你睁开眼睛。」
「我不准你死在这种地方。」
她的眷属木罗罗和深影流著泪对她说道。
只有水连推了推单边眼镜,冷静宣告:
「再这样下去,真纪一定会死的。她的肉体现在虽然还勉强维持著生命,但魂魄并不在这里。」
水连也是这方面的医生,一眼就看出茨木真纪的现状。
「水连,你是……什么意思?」
天酒馨回过头。
「就是她几乎已经死了的意思,馨。」
「……你说什么!」
天酒馨瞪大双眼,一把抓住水连。
「你说真纪会死?为什么!为什么你可以把这种话说出口!」
「……」
「她不可以死!要是她……要是真纪死了……我……」
说著,他浑身脱力跌落在地。
「要是真纪死了,我就跟著去死!要是真纪死了……那我活著就没有任何意义!」
他的吼声回荡在病房中。
他全身颤抖不已,因绝望而消沉,不顾周围眼光哭了起来。
我看不下去了,不忍心看到这种场面……
「馨,你的心情我能了解,但同样的情况下,茨姬活下来了。」
说出这句话的水连,眼神十分冰冷。
「尽管你不在了,她也活下来了。」
他的话里满是令人冻结的怒气。
水连无法克制地对天酒馨讲出这句话。
「……」
听了水连的话,天酒馨不知道想到什么,缓缓抬起头。
陷入沉睡的茨姬──
在童话故事中也有一个这样的「公主」,是叫做睡美人吧?
天酒馨低头望著昏迷不醒的茨木真纪,颤抖的手轻轻抚著胶囊的表面,位置就落在她脸颊的正上方。他的举止极为爱怜。
显而易见,他正极力按捺内心的无尽伤痛与煎熬,但依然无法阻止泪水源源不绝地涌出。
看到那么强悍的天酒馨现在却连站都站不稳,整个人颓丧至极,我心里很难受。
他再也没有一丝余裕,极为虚弱。
据说男人这种生物,如果妻子先行离世,很快就会跟著走了。这一刻我终于明白那是什么意思。男人不善于应付这种时刻。
他们虽然只是一对学生情侣,但在我看来,天酒馨跟茨木真纪并非一天到晚黏在一块儿的类型,反倒给人一种老夫老妻的感觉。
尽管如此,我仍记得很清楚。
在京都修学旅行那次,茨木真纪找到酒吞童子首级时的激昂情感,还有天酒馨来接茨木时的坚决心意。
那份太过深刻的爱,当时也让我受到巨大的冲击。
他们是跟我同年的高中生。乍看之下,就是一对普通的少年与少女。不过,我从没看过这个年纪的人如此深刻地真心相爱。
但我却没能保护他们两个。
明明我奉命要保护他们,才会待在他们身边。
到底是在哪一个环节出了错呢?
不,或许一切打从一开始就错了。
围绕著他们的所有因果。
复杂难解的「真相」。
而我还什么都不晓得。
「……可恶。」
懊悔弥漫心头,我低声咒骂。
一切都太迟了吗?已经没有办法了吗?
「茨木真纪还有救。」
就在这时……
病房大门突然开启,一名白袍医师──不,是教师,走了进来。
「叶……」
叶冬夜,我们完全忘了还有这个男人。
叶再说了一次:
「茨木真纪还有救。大概。」
「大概?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吸血鬼凛音狠狠瞪向叶。
他一见到叶就迸发出杀气,想来这家伙也是真的被逼到极限。
但叶丝毫不为所动,神态淡然地站在沉睡的茨木真纪旁边。
用那双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眼睛,低头望著她。
「你们知道有一种秘术吗?」
听到叶的这个问题,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鵺。
「难道是泰山府君祭……吗?」
每个人一听到这个禁忌之术的名字,都纷纷有了反应。
「没错,那是让死者复生的术法。正确来说,那术法是要将魂魄从黄泉之国带回来。」
我听得眼睛跟嘴巴都越张越大。
「喂、喂,等一下!泰山府君祭……那个术法早在八百年前就被禁止了,是禁忌中的禁忌!一旦施展那一招,就会有各种灾厄降临现世。话说回来,能施展这一招的术师,就算翻遍整个阴阳局也……」
我说到这里,突然醒悟。
不,有人会,有一个人会这个术法。
就是眼前这个男人。他可是大名鼎鼎的安倍晴明的转世。
「只是如果想施展这个术法,有很多事前准备工作要做。一个没弄好,茨木真纪的肉体可能会不保。」
「我不会让她死的。」
水蛇妖水连目光炯炯地平静表明自己的决心。
「我不会让她死的,真纪的身体由我来设法撑住。只要她还有那么一丁点复活的可能性。」
「……」
听到水连的保证,叶接著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天酒馨。
「既然如此,就得去把茨木真纪的魂魄带回来。天酒馨,你明白吗?你有决心吗?」
这个男人从方才就安静得不太寻常。
天酒馨缓缓站起身,转向叶开口:
「叶……拜托你。我什么事都愿意做。不管需要什么我都会找回来!不管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他豁出去了,下定决心将一切都托付给前世的宿敌。
「不管天涯海角,我都要去接真纪回来……拜托你,帮我救真纪!」
「……」
叶阖上双眼,再缓缓睁开。
接著从白袍口袋中伸出手,开始操作胶囊上的显示萤幕。
胶囊应声开启后,他按住茨木真纪的额头。
「她体内没有魂魄,但身体还勉强活著。一般情况是颠倒过来,肉体死后,魂魄才会知道该去哪里,离开成佛。」
我听过这件事。在肉体死亡后到成佛之前,还需要花上一段时间。
「你知道这个情况代表什么吗?为什么只有她的魂魄先被召走了呢?原因就在于有人抢先把她的魂魄硬是拖进了某处。」
「……某处?难道不是黄泉之国吗?」
鵺发问。
现场没有人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我也是完全猜不透。
叶脸上浮现讽刺的笑容。
「如果是黄泉之国,那还算好。」
他放开原本按著茨木真纪额头的那只手,顺势指出魂魄坠落的地点。
没错,正下方。
「──地狱。」
他理所当然般地说出那个场所的名称。
「茨木真纪的魂魄,掉进了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