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自己身在梦中。
那是一片宽敞的绿地。环顾四周,只有被炎炎夏日晒得萎靡不振的草地和四处奔跑的小孩。天空里白云密布,形状好似用扫把扫过的沙地,从云朵缝隙间可窥见淡淡的蓝色。青草间的热气闷得直教我喘不过气来。
玲次躺在我的身旁看云。他穿著国中的夏季制服,从前他的个子比我矮上许多。智也站在不远处,凝视著一群看似幼稚园童的小孩,用口哨巧妙地吹奏著〈My heart will go on〉,不过,智也才不可能看那种赚人热泪的电影。发条正在用智慧型手机拍摄周围的全景图,但我们读国中时,智慧型手机根本还没普及,可见这也是我在作梦的证据。俊用木棒在地上画图,一贵灵巧地用双手指缝夹著六根霜淇淋过来,一面分发霜淇淋一面说:「那边有条河,有好多女生在玩水,我们也过去吧。」玲次回答:「不要,好麻烦。」翻了个身。一只银蜻蜓停在俊用来代替画笔的木棒前端,俊便开始逗弄它。我咬了霜淇淋的尖端一口,迷迷糊糊地暗想自己可以待在这种地方偷闲吗?发条的霜淇淋掉到地上,智也哈哈大笑,蚂蚁立刻聚集过来,见状,俊的眼睛为之一亮。
这是梦。我明白,现在只是暂时小憩片刻而已。
有人在呼唤我。我回过头,寻找声音的主人。「玲次,你叫我?」我询问,玲次一脸不快地微微睁开眼皮,翻了个身背对我。智也正忙著击退试图抢夺霜淇淋的发条,一贵则是和俊一道前往穿著清凉的女孩们聚集的河边。
那么,是谁在呼唤我?
我觉得自己似乎搁下了什么做到一半的事跑来这里。明明还有许多事情等著我处理,但阳光、柔软的草皮和舒爽的凉风令人心旷神怡,令我舍不得起身。
哎,也罢。
我已经够操劳了,在梦中休息一下,应该没人会责怪我吧?我枕著双臂,仰躺在草地上凝视著天空,脸颊有种被卷积云轻抚的感觉。
又有人在呼唤我了。
我转过头,头发与青草摩擦,泥土味环绕。是谁?为何呼唤我?我还有什么没做完的事吗?有什么该救的人、该打的人吗?流血抢钱,将对手打入无声的黑暗之中,就是我的工作吗?
不,不对。我的工作是──
「……店长!」
一道声音传来。
我的工作是──书店店长。
*
当我醒来时,吉村小姐的脸就在身旁。她睁大了哭肿的双眼,泪水滴落在我的脸庞上。
「店长……」
她喃喃说道,接著猛然回过神来,双手摀住嘴巴缩回了头,从我的视野消失。我想坐起来,但是身子完全使不上力。光是微微转动脖子,背部至腰间便有一股剧痛窜过。我痛得受不了,只好放松力气,把头枕在柔软的物体上。
陌生的天花板、外露的日光灯、环绕床铺的布帘轨道,以及闻不惯的淡漠气味。
一阵脚步声靠近,围住了我。是身穿白衣的男女。
哦,原来如此,这里是医院。
记忆一面刺激脑部,一面凝固成形。医生询问我的姓名、年龄以及现在是西元几年等问题,不容分说地打破了意识的薄膜,现实感直刺皮肤。我想起来了,全部都想起来了。
「您还记得昏倒之前的事吗?」医生问。
「记得。我离开书店,被人围殴──」我吞下话语,又说道:「笃志呢?和我在一起的那个人,他也受了很重的伤。」
「他在隔壁的病房。」医生用事务性的口吻说道:「他的伤势比您严重,不过请放心,他没有生命危险,都是能够治好的伤。」
我松一口气,把脸埋在枕头里。黏稠沉重的睡意袭来,我连医生所说的话都听不清楚。护士小姐们互相使了个眼色,替我确认点滴,更换腹部的纱布。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头微微转向旁边,只见医生背后是缩著身子、一脸不悦地坐在椅子上的吉村小姐。视线一对上,她立刻把头撇开。
她怎么会在这里?我如此暗想,沉入梦乡。
*
说来令人作呕,头一个来探望我的竟然是警察。
「怎么搞的?直人,金盆洗手之后身手变钝啦?居然被打得鼻青脸肿。从前你不是一向自诩最强吗?」
这个身穿Ralph Lauren休闲西装、好看得过头的斯文男子名叫早濑真澄,是我的大学学长。说归说,他大了我十岁,我们并不是在大学里认识的。我在学时因故进了警局,当时的承办警官就是这个人,闲聊之间,得知我们读的是同一所大学,而且修过同一位教授的课,意气甚为相投。
「为什么是真澄大哥过来?」我瞪著他那张爽朗的笑脸。「我记得你升任总厅的参事官了吧?以你的身分,还需要亲自向被害者询问案情吗?」
「就算成为参事官,刑警依然是刑警。听说被害者是你,我想顺便挖苦你几句,就自告奋勇跑来问案。」
这话听起来虽然充满税金米虫的气味,不过应该不是真心话。真澄大哥一定是认为要让我吐露案情,唯有亲自出马一途。唉,不过这次就算他亲自出马,我也不会吐露半个字。
「是谁干的,你心里应该有数吧?」
他还真是开门见山。受伤只有在这种时候方便,我全身上下疲软无力,只要稍微使劲就发疼,因此自然而然变得面无表情。
「唔,不知道耶,我和人结下的梁子实在太多了。」
「现场逮到一个被你反过来打趴的人,不知是不是因为害怕他的老大,什么也不说。你现在直接跟我说最快,要是让对方先说,只怕会说出一堆对你不利的内容。」
「我什么也不知道,你自己去逼问那个家伙吧。还有,什么叫『反过来打趴』?我根本是一路挨打。」
真澄大哥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的脸,接著垂下视线,轻轻地吐一口气。
「抱歉,说抓到人是骗你的。」
我看你才是离开第一线之后,脑筋变迟钝了吧──我在心里反唇相讥。从前他还待在辖区的时候,套话的技巧比现在高明多了。
「喂,直人。」
真澄大哥往病床探出身子,凑过脸来。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
「你到底惹上什么事?你们不相信警察,自己鲁莽行事,结果造成事态恶化的情况已经发生过好几次了吧。你不是已经金盆洗手了吗?都三十好几的人,还想当街头霸王?」
「我是被害者耶,真澄大哥,你是不是搞错威吓的对象?」
我似乎听见咂舌和咬牙的声音,然而实际上,真澄大哥只是变得和灰浆墙一样面无表情却又隐约带刺而已。
「我的背又开始痛了。真澄大哥,辛苦你了。」
我按下护士呼叫铃,用这种方式合法赶走不利于己的访客是病患的特权之一。
「我会再来的。」真澄大哥说完,站了起来。
*
我传简讯交代荒川总经理绝对不可前来医院。警察已经出动,若是被他们发现我们之间的关系,那可就糟了。
然而,我却顾此失彼,忘记联络月川组,因此,桶谷组长和他手下的流氓浩浩荡荡地跑来病房。
「哈哈哈,直人,你被打得好惨!我已经很久没看见你这么凄惨的模样,真爽!好,你总不可能乖乖挨打吧?你把几个人送进医院啦?我从前当杀手的时候,被二十个人包围,用卡拉什尼科夫──」
「桶谷先生,够了,这里可不是单人病房。」
我啼笑皆非地说道。同房的其他三床病人,一看到月川组一行人来探病,便立刻拉上布帘。这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笃志的伙伴──「BADLAND」团队当然也来了不少人。
「直人大哥,幸好您平安无事。」
「笃志也被打断了四、五根骨头,不过他已经可以吃饭了。」
「到底是谁干的?绝对不能放过他们。」
「请您下令,让我们大伙一起去修理他们!」
我说过,这里不是单人病房,别大声嚷嚷这种社会观感不佳的话行不行?
非但如此,这帮人居然在探病时间中,轮番前来我的病房。该不会BADLAND的成员全都跑来医院了吧?你们是闲著没事干吗?
谜底不久后便揭晓。BADLAND的一名成员告诉我:
「那些人搞不好还会来袭击直人大哥和笃志,所以探病时间我们都在这里看守。」
我叹一口气。虽然差点开口嫌他们鸡婆,但仔细想想,黑岩等人潜入医院对我们下毒手的可能性确实不是零。我身上只有一些跌打损伤,紧要关头可以溜之大吉,但笃志似乎还站不起来,只能坐以待毙。
「玲次大哥交代我们轮流看守的,请放心。」
「玲次大哥如果也来探病就好了。」
「这次他为什么这么冷淡啊?」
「就是说啊。这次不只笃志,连直人大哥都受伤了耶。」
正是因为受伤的是我,他才不来啊。我也一样,要是他来探望我,我铁定会笑到伤口裂开,再不然就是恶心得呕吐。
「如果玲次大哥和直人大哥都不下令,我们就自己去找犯人,把他们痛扁一顿。」
「笃志被打断五根骨头,我们五十倍奉还。」
「那就是三百根!」
是两百五十根。还有,人类的骨头只有两百零六根。
结果是吉村小姐替我把这些占据床边大聊血腥话题的蠢蛋们赶走。她这几天都是在晚上七点左右来探望我。
「不要刺激伤患!别带酒来探病!要聊天去大厅聊!你们会吵到其他病人!」
不知何故,BADLAND的成员全都乖乖听从吉村小姐的命令。他们似乎误会了我和她的关系,但我又懒得订正,便置之不理。
「我替你送换洗衣物来了。」吉村小姐把一个大纸袋放在床边的架子上。
「谢谢,真的……麻烦你了。」
说来窝囊,我无法直视吉村小姐的眼睛说出这句话。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真的……搞不懂。店长跷班去搞奇怪的副业……还受了这么重的伤。」
「等一切结束以后,我会说明的。现在还不能说。」
「这句话我已经听腻了。」
吉村小姐语带怒意地说道。
「每次都随口说说敷衍我,你该受伤的是嘴巴。店里的事不用担心,来支援的茂森先生已经上手了,圣诞季的准备也已完成,年底的排班我也调整好了。就算你回来,也没有工作可做,尽量休息吧!」
「……谢谢。」
我觉得只能说这句话的自己好悲惨。
「我还从你的套房随便拿了些书过来。」
吉村小姐从纸袋里拿出几本文库本,堆在墙边的桌上。
「其他还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吗?」
「没有,谢谢你的帮忙。」
「保重!」
吉村小姐离开了病房。直到最后,她不快的语气都没有改变。这也是当然。我叹一口气,仰躺在床上。
我被黑岩等人打伤后,似乎整整昏迷了一天。今天是我入院的第三天,追踪桃坂宏武的工作都耽搁了。我拿起智慧型手机,发现琴美传给我大量简讯:对不起,都是我害的。我很想去探望您,可是公司不准我去。请别再调查哥哥的事了。对不起,对不起……
光看文字,伤口便开始发疼,因此我并未回覆就关机。
我瞪著天花板自问。
──要停手吗?
良久没有答案。
我用手掌摸索自己的身体。满是绷带和纱布的躯体,胸口一带光是触摸便有股刺痛感。不过,医生说骨头没有异常。双脚虽然无力,但是并非不能动弹。
即使如此,我依然无法立刻得出答案。
桃坂宏武,当时你为何在那里?出现在我的书店外,偷听我和经纪人梅川的对话,看到我以后拔腿就跑。数小时后──我和笃志就被黑岩等人袭击。
你真的是那帮人的同伙吗?是你联络那帮人来袭击我们的?为何这么做?为何跟踪妹妹,甚至寄出威胁信?我实在不明白,你妹妹是那么想念你啊。
一切都蠢毙了。
乾脆打电话给真澄大哥,说出一切算了。荒川总经理和梅川经纪人也都认为警方介入已是无可避免的事,而且我没有任何袒护宏武的理由。如果我的直觉无误,宏武根本是敌人。
焦躁感滞钝地刺激全身伤口。
我将头转向旁边,脸颊抵著枕头,吉村小姐留下的成堆文库本映入眼帘。她带来的似乎是我最近打算阅读而另外放在桌上的书,都是些美国作家的翻译作品。夹在寇特‧冯内果、钱德勒、柯波帝作品间的,是康妮‧威利斯的《航路》上下集。
那是桃坂宏武向阅读咖啡馆借阅的小说。
我记得自己也有这部作品,便从书架上找出来放在桌上,打算有空时重看。
我伸出手重新堆叠书山,抽出《航路》,漫不经心地打开封面。
我并不认为阅读同一本书就能了解桃坂宏武的心情,只是随手翻阅而已。宛若将指尖插入与体温同样温暖的水,我逐渐被吸入文章之中。那是欲用科学方法探究濒死体验的心理学家与神经内科医师的故事。威利斯用笔埋下了几乎令人窒息的大量资讯与伏笔,并以幽默与悬疑交织的轻快风格逐步编织作品世界。记忆鲜明地复苏,没错,我想起来了,就是这样的故事。这些科学家为了拯救病患的些微可能性,一面与迷信抗战,一面寻找真实的片鳞半爪。划破船底而出的巨大冰山,湓溢的暗喻奔流。即使身在倾斜的船上,乐团依然持续演奏著赞美歌。
我一阵呆然,把读到一半的上集放在膝盖上。
怎么会忘了呢?为何没有立刻察觉?答案近在眼前,当时就那么明明白白地摆在面前。
那是SOS,求救的信号。
当我回过神来,熄灯时间早已过了。我关掉读书灯。或许是因为黑暗降临之故,身体突然感受到一阵寒意。我把棉被拉到肩膀上,发著抖一页一页地翻阅记忆,推敲思索。
我所忽略的事。
以及必须揭发的事。
*
隔天是访客格外众多的一天。
探望我的人原本就络绎不绝,这一天其他床的病患也都有访客,我去上厕所时,在走廊上和许多既非病患也非医院员工的人频繁地擦身而过。下午的探病时间才刚开始,为何有这么多访客?还不到周末啊。
稍加思索过后,我才想到今天是国定假日,天皇诞生日。
这么说来,明天就是平安夜了?看来会是个充满消毒液与小便味道的悲惨圣夜。
琴美的──「Colorful Sisters」的圣诞公演也是明天举行。我从病房的窗户仰望灰蒙蒙的阴郁天空。
既然如此,就趁著今天做个了结吧,无论结果变得如何。
等到傍晚,我往走廊探头,向站在外头看守的BADLAND成员招手。
「有什么事吗?直人大哥。」
身穿藏青色连帽上衣的四个男人逐一走进病房。我回到床上后,拉上布帘,压低声音说道:
「帮我一个忙,我想溜出医院。」
我不过是说了这句话而已,他们的眼睛便闪闪发亮。
「终于要行动了吗!」
「要去火拼了,对吧?」
「所以打伤笃志的是哪里的什么人?」
「请带我们一起去!」
想当然耳,变成了这种局面。我烦恼著该如何解开误会,但确实想带几个人一起去,因为我需要人手。
「还不到这个阶段。」我慎重地拣选词语。「必须先找到对方才行。你们愿意帮忙吗?嗯……希望有一个人能跟我一起来。」
「我去。」
「我要去!」
他们争先恐后地举手,我从中选了个长相有印象的,接著又挑了一个和我体格相似的,和他交换衣服。我脱下睡衣、换上自己的便服后,向他借穿BADLAND的藏青色连帽上衣;担任替身的他则是穿上我的睡衣,钻进被窝。
「你不用一直假扮我,反正到了量体温的时间就会穿帮,等我离开以后,过一会儿你就可以回去。」
「能够假扮直人大哥是我的光荣!」
这些人的反应实在教我不知该如何应对。
我留下床上的替身,离开病房,戴上连帽上衣的帽子遮住脸。
「直人大哥,您的身体不要紧吧?您一直躺著。」
走在走廊上,其中一人对我附耳问道。
「不碍事。」
这话是逞强,其实脑袋和脚步都摇摇晃晃的,腹部的皮肤紧绷发疼。不过,我并不是去打架,顾不得这些。
经过隔壁的病房时,他又小声问我:
「要不要顺便去看看笃志?」
我停下脚步,略微迟疑过后,摇了摇头。
「我赶时间,抱歉。」
其实是我没脸去见笃志。我把他拖下水,害他受了比我更严重的伤。我垂下头,经过病房门前。
我留下两个人继续看守著病房,带一个人从后门离开医院。太阳似乎已经下山很久,并排停放在宽阔停车场里的众多车辆沉落于暗夜之中,每一辆看上去都是浓浓的鼠灰色。寒气穿透单薄的连帽上衣和伤痕累累的皮肤,渗入五脏六腑与骨头。
我们招了一辆计程车。告知地址、车子开始行驶后,我试著回忆临时搭档的名字。记得他从以前就跟在玲次的身边当小弟。
「呃,小松崎。」
「是。」
说对了,我暗自松一口气。
「接下来我们要去的是某个女人的家。老实说,我不知道对方会有什么反应,也不知道能够找到什么线索,不过,她应该握有和打伤笃志的那帮人有关的资讯。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照著我的话去做。」
「我知道,请尽管吩咐。」
小松崎意气风发地点头。些微的罪恶感哽住喉咙,虽然我那番话不是谎言,但是有说和没说差不多。
一切都只是推测,或许我完全猜错了。
即使如此,我不能继续沉浸在舒适的暖意中呼呼大睡。
*
我们在目白路和环七路的交叉路口下了计程车,沿著步道在首都高的高架桥形成的漆黑阴影中前进,走进一条小巷。不知是不是被我的紧张感染,小松崎也不发一语地跟在我的半步之后。路灯变得稀稀疏疏,放眼望去,只有停车场和廉价公寓。虽然才刚入夜,路上却完全不见行人的踪影。
来到一栋格外破落的两层楼房前,我停下脚步。走廊的铁皮屋檐四处破洞,排水管裂开,楼梯口的灯泡像第九天的萤火虫般虚弱闪烁著。
我绕到公寓后方,确认窗户的亮光。二楼的五户之中有四户是亮著的,一楼却只有正中央那一户点著灯。这样正好,等一下或许会引发骚动,邻居不在家比较方便。
我再次回到公寓正面,用手势指示小松崎离开门边以后,才按下一〇三号室的电铃。
『……喂?』
不安的女声从门后传来。
「我是荒川制作公司的宫内,先前来拜访过。」
我尽可能放柔语气说道。
「这么晚来打扰,不好意思。琴美小姐有些东西想放在老家,我送过来了。」
门打开一道缝,桃坂时枝探出头来。不知她是不是刚洗完澡,头发有点湿,身上穿著米黄色的厚睡袍。她对我投以怯生生的视线,我微微地点头致意。
「抱歉,打扰您休息。我可以搬进去吗?一下子就好了。东西很大一箱,所以还有另一个员工帮忙搬。」
「……咦?啊,好……」
「失礼了。」
我说道,把时枝推进屋里,并将身体插入门缝之间,向身后的小松崎打了个信号。时枝惊慌失措地往后退,我和小松崎在狭窄的玄关脱下鞋子,踏上走廊。
「呃,东西呢?」时枝交互打量我们两人的脸,如此询问。我牢牢地关上玄关的门,上了锁、扣上门链,转身对时枝说道:
「说要放东西是骗你的。我是来跟你谈谈你被黑岩那帮人勒索的事。」
时枝目瞪口呆。
「……啊?呃,什么?」
我边巡视走廊、浴室、厕所、厨房,边微微地加强语气说道:
「我已经知道他们用来勒索的把柄是什么,也知道那个把柄就藏在这间屋子里的某个地方。即使靠女儿的收入减轻经济负担,经纪公司提供大厦住宅供你们住,你还是坚持不肯搬离这里,理由就在于这个把柄。」
女人的脸色倏地变得苍白。我没有任何确切的证据,只是虚张声势,不过,看到时枝的表情,我明白了。我的推测是正确的,这件事令我感到绝望。
「在哪里?」
我更加压低声音。时枝的视线四处游移。当一个人被指摘在掩藏某样东西时,视线往往会忍不住移向那样东西──这是假的,其实是会下意识地避免把视线移向那样东西。我一面说话一面四处巡视,就是为了观察这一点。
我望向厨房深处,瓦斯炉底下,垃圾桶、纸箱和空瓶空罐摆放之处。我走向那儿,蹲下来瞥了后方一眼,只见时枝的脸庞变得更加苍白。
我把视线移回地板。地板有接缝,墙边有个收纳式握把。
「小松崎。」我呼唤道:「这里好像可以打开。地板下方应该有空间,你开开看。」
「啊?你、你别乱动,我要叫警察了!」
我站起来,瞪著时枝。
「想叫警察尽管叫,赶来的警察也会看到底下的东西。」
时枝的喉咙发出怪声,沉默下来,从睡袍袖子底下露出的手紧紧握著智慧型手机,不断发抖。我向小松崎点了点头。
「不好意思,我待会儿再说明原委,总之你先照著我的话去做。我伤口发疼,使不上力。」
「好。」
「住手!你在想什么?快住──」
「要是你大声嚷嚷,其他住户说不定会报警。」
我瞪了一眼,时枝立即畏缩。小松崎迅速移开垃圾桶和空瓶,将正方形地板盖掀起来。时枝的嘴巴漏出了刻意压抑的声音。
地板下方出现安装在混凝土地面上的金属门板。虽然生了锈又脏兮兮的,但是附有拉出式握把,所以勉强能够分辨出来。门缘的缝隙用布质胶带封住了。
下头应该是地窖,建筑物地基的坑洞部分。
因为盖上两层盖子──所以臭味才没有外泄?
「直人大哥,这些黑色污渍……」小松崎喃喃说道。靠近一看,门板和周围的混凝土上都有黑色污渍沾附。
「八成是搬进来的时候沾到的血吧。」我说道。
「不是!不是!」时枝大叫:「那是我!是我的!」
回过头的我一阵愕然,因为时枝的手上多了把剪刀,非但如此,她是以刀刃打开的状态反手握著。
她挥落剪刀,我严阵以待。
然而,刀刃挥落的目标是──她自己的手臂。刀刃刺进卷起的睡袍袖子底下那条伤痕累累的瘦小手臂。当她拔出刀刃,全新的伤口随之扩大,鲜血汩汩流出,沿著手臂、指尖滴落至厨房地板。
我奔向时枝,抓住她握著剪刀的右手手腕。她用从那细小的手腕难以想像的蛮力抵抗著。
「是我的血!我、我有自残的习惯!我常常这么做,只是沾到当时的血而已!是我,是我的!」
我扭转不断挣扎的时枝手臂,从她的手上抢过剪刀。时枝跌坐下来,用手摀著伤口哭泣。我拿起厨房里的毛巾缠在她的手臂上,替她做应急的止血处理。
我发现连她的上臂都布满旧伤。
这些都是自残的伤痕?
为了自我催眠混凝土和金属门上沾附的血迹是自己的血,她不断自残手臂?
简直是疯了。
不过,我发现自己并不怎么惊讶。我感觉得出来,这个女人确实可能这么做。
我对哑然望著我的小松崎说道:
「不用管我,把门打开,检查里头有什么。」
小松崎脸色发青地点头,转向金属门撕下胶带。他用手指勾住握把拉起,随即又呻吟一声,往后跳开。拉起的门板掉落关闭,发出令人不快的扭曲金属声。
「怎么了?」
「有一股……很浓的臭味。」
「嗯,你替我打开,我下去看。帮我看著这个女人。」
小松崎皱起眉头屏住呼吸,把门打开之后便立刻往后退,我则是与他错身而过,走向洞口。一股恶臭扑鼻而来,我忍不住往后仰。无法形容那是怎么样的臭味,因为我立刻停止用鼻子呼吸了。
金属门下方有道梯子,底下是个天花板低矮的地下室,十分狭窄,即使弯著腰也会撞到头。眼睛感到刺痛,胸口也渐渐地喘不过气来。我用智慧型手机的萤幕光线代替手电筒,往深处匍匐前进。
墙边有东西。
是被蓝色塑胶布覆盖的庞大物体,共有两个,在一片昏暗之中,看起来宛若巨大的毛虫。
我抓住边缘,将塑胶布扯下,里头的东西滚到混凝土地板上。我紧咬嘴唇,朝另一个包裹伸出手。这个包裹似乎更旧,塑胶布乾燥粗糙,里头的东西黏住了塑胶布很难扯下,触感就像是缓缓抠下结痂,教人不禁发疼。
我用液晶萤幕的微弱光线确认塑胶布底下的物体后,便慢慢返回地窖出口。小松崎从洞口窥探著我。
「……那是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或许是因为没用鼻子呼吸,小松崎说话的方式活像个醉汉。我也用同样的声音回答他:
「是尸体。」
我爬上梯子、关上门,再度用胶带封住缝隙,把地板嵌回去。臭味似乎完全没有消散,不知是因为已经溢漏到屋子里,还是鼻子被熏得分辨不出有无臭味。
尸体有两具,其中一具已经化成白骨。原来如此,我倒是没想到这个可能性。
我望著像只海虱一样缩在地板上的时枝。
「两个人──都是你杀的?」
我质问她,只见她频频摇头,披头散发地抓挠著地板。我倚著流理台跌坐到地板上,叹了口气。
全被我猜中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那还用说?当然是报警。既然发现了尸体,已经没有别条路可走。
琴美的演艺事业想必会受到影响吧。明天是圣诞演唱会,接下来还有梅川提过的《红白歌唱大赛》。不过,那又如何?事情曝光只是迟早的问题。
当我打算跟时枝说话而再次望向她时,发现她双手握著某样东西。剪刀……?不是,是智慧型手机。
我逼近时枝,打算抢走手机;时枝扭动身子,逃到墙边。
一瞬间,我看见了手机画面。简讯软体呈现开启状态,寄件纪录中有「黑岩」的名字,而我并未遗漏这一幕。
「喂,你传了什么简讯给黑岩?」
我把手放在时枝的肩膀上摇晃她。时枝露出冷笑说:
「不是我,不是我的错,我没错。都是、都是那孩子,是那孩子,啊,呜,啊……」
智慧型手机从时枝手上滑落。我捡起手机,确认最新的寄件纪录。果然是传给黑岩的。
『地板下的事,荒川制作的宫内知道了,救我。』
我感觉到脑袋倏地冷下来。背后的小松崎过来询问发生什么事,但是在我听来,他所说的话根本不成语句。
她通知了黑岩。该怎么办?对于那家伙而言,时枝是摇钱树,同时是恐吓取财罪的证人。只要堵上我的嘴,他就能够一如既往地继续敲诈时枝。
既然如此,黑岩会怎么对付我?
答案以出乎意料的速度和出乎意料的形式揭晓。我的智慧型手机震动起来。
电话是吉村小姐打来的。我观看画面上显示的时间,早已过了她来探病的时段,所以我以为她是发现我溜出医院而打电话来。
然而,我接起电话,传来的是黏腻又令人不快的男声。
『……是宫内吗?』
一瞬间,我不明白对方是谁。
『你还真会挑时间啊,王八蛋。』对方发出低俗的笑声。
我这才联想到他是谁,不禁毛骨悚然。
「……黑岩?」
我不敢置信地把智慧型手机从耳边拿开,确认画面上显示的来电者姓名──确实是吉村小姐。为何吉村小姐的手机在黑岩手上?一股寒气爬上背部。
「你怎么会用这个号码打电话给我?」我压抑声音询问。
『轮不到你发问!』黑岩厉声说道:『我把你的女人抓来了,你要听听她的声音吗?』
黑岩的声音倏地远去,背后的声音变得清晰了些。他们大概是在车子里,我分辨得出引擎的咆哮声与风拍打窗户的声音。还有……
住手,好痛,很痛耶!放开我啦──女人的声音,是吉村小姐。我顿时有种五脏六腑沸腾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