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久违地作了一个梦,梦到了国中还在棒球队时的事情。
别看我这样,我也曾经参加过社团活动。
我这个人一直以来做事都是三分钟热度,学习新事物也都撑不过一个月,所以我自己和爸妈都不屑一顾地认为,我应该很快就会放弃棒球。但棒球比想像中还要有趣,我大概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投入在某件事情上。
虽然我没什么才能就是了,但那也无所谓。
「芦屋同学,你还在练习啊?」
练习结束后,我留在操场旁边练习挥棒。这时,球队女经理上前来跟我搭话。
「嗯。」我点点头。「我得靠努力来补齐才能不足的份啊。」
「哦,让我看看你的手掌。」
那个身穿红色夹克的女孩走近我之后,便将我的手拉了过去。其实我私底下对她有点好感,所以忍不住小鹿乱撞。
「了不起!你真的很努力耶!」
「……还、还好啦。这又没什么。」
我觉得很害羞,忍不住回得有些粗鲁。青春期才会这么爱面子。如果站在客观角度来看,感觉根本就逊到极点了。
「芦屋同学,你虽然说自己没有才能,但我不这么想喔。」
「咦?」
「肯努力下工夫这一点,也是很厉害的才能呀。」
「是、是吗?」
「嗯。我觉得芦屋同学真的很帅气呢。」
她的微笑宛如刚被阳光烘乾的床单一般,如此纯洁无瑕。
站在她面前的我一动也不能动。
「因为我一直在看著你呀。」
「咦?」
女经理握紧我的手,接著说道:
「因为你努力的身影,我都看在眼里……那么,我先回去喽。」
我开口喊住了往校门口走去的那道背影:
「经理──!」
她转过身来,而我努力鼓起勇气喊道:
「我会加油的!我们一起打进全国大赛吧!」
「嗯!我很期待喔!」
现在想想,这根本就是小屁孩才会说的台词。
不过当时的我是发自内心这么想的。我要比平常更勤加练习,打进全国大赛让她瞧瞧。
肯努力也是一种才能。我觉得只要下了苦心,一定能得到回报。
直到那家伙出现为止──
三年级的四月转来了一个新队员,那家伙是个天才。
之前得过全国少年棒球大赛冠军的他,平常都不好好练习,是个成天在街上闲晃的不良少年。但他却能一直轰出全垒打,而且几乎没有人能打到他投出的快速球,简直就像活生生从漫画里跳出来的人。
我也因为他而丢掉了正式球员的名额。那家伙明明一次也没有认真参加过练习……
但我并没有因此放弃。
只要肯努力,总有一天能得到回报,总会有人看见我的辛劳。我深信这个道理,每天都带著一股傻劲,持续练习挥棒。
而且我还认为──只要他加入球队,进军全国也不是梦想。
但最后的结局是我们国中最后的夏天,在初赛吞了败仗后就落幕了。
一直到第七局为止,他都没有让对手打出任何一球,这样一来等于是胜券在握了──就在我们和对手都浮现出这个想法之际……
「大辉同学~~加油~~」
这时观众席上忽然传出了某个女孩的声援。因为这一声,一切都变了调。
原本以精准无比的控球能力为傲的他逐渐失控,没一会儿工夫就让对手抢得了逆转的先机。根本是自己逼死自己。
最后,他居然在中途擅自走下投手丘,丢下一句「我要走了」,就丢下手套,背起运动包,直接从板凳区走了出去。
后来我代替他上场,虽然用尽了全力,始终还是无法拉近比数,输掉了比赛。
虽然是事后才得知的,但听说当时他已经在跟经理交往了,却脚踏两条船,同时跟那个从观众席上为他加油的女孩子交往。而这件事在比赛中被经理发现了,他才会慌张成那样。
什么嘛。真是蠢毙了。
不只他,经理也一样……而最蠢的人,就是我。
──因为你努力的身影,我都看在眼里。
经理那句话是骗人的。她眼里就只有那个最不努力,但最有才华的人。
……什么努力,什么下苦心就有回报,简直蠢到极点。肯努力也是一种才能?这根本是个世纪大谎言。
到头来,每个人只看重结果而已。
只要有才华,只要结果圆满,过程中的种种努力都毫无意义。
当时哭到声音都嘶哑的我,在心中下了一个决定。
从今以后我不再努力,也不打算认真看待每一件事。
反正就算竭尽全力也得不到回报,那倒不如从一开始就什么都不做。如果没有才华,就仰赖运气和人脉生存下去。
这样一来,也不用经历这么惨痛的回忆了──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在哭,而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流泪。
周遭依旧笼罩在被墨水晕染般的晦暗之中。
隔著墙的另一侧响起了轻快的滴答声。迟了好一阵子,我才知道那是雨声。
「作恶梦了……」
心情跌落谷底。
我搔了搔睡乱的头发,往放在枕边的闹钟看去,时间是下午四点。但因为天空被厚重的云层覆盖,让人有种又似白天又似夜晚的错觉。
奇怪?呈现仰躺状态的我,这时才发现有哪里不对劲。
「没看过的天花板……」
在眼前延展来的天花板,和我的房间不一样。
一发现这件事,残留在我脑海中的睡意瞬间烟消云散。坐起上半身环视周遭后,我顿时感到浑身发冷,心中的疑惑也转变为确信。
「果然没错……这不是我的房间。」
这里应该是公寓里的某个房间吧?
这间房的正中央有张圆桌,上头杂乱地堆满了遥控器、面纸盒、吃完的零食包装袋等物品。这大概就是不会打扫的人的房间吧。虽然我也是个懒散的人,但觉得收拾很麻烦,所以房里本来就没放什么东西,跟这个房间的主人不一样。
圆桌后方的柜子上头放了一台大型液晶电视,家用游戏机集合了不分新旧的各种款式。从GameCube、任天堂64,到Dreamcast和Saturn都一应俱全,可见这个房间的主人是个游戏狂。
「但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不是我的房间,也不是希美的房间。
那会是哪里呢?而且说到底,我怎么会在其他人的房里醒来?
为了让和希美借CD这件事不了了之,我应该只试图跳过一天而已啊?
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
就在此时,棉被忽然窜动了起来。
有人在里面吗!
「呼哈……」和下意识绷紧身体的我完全相反,一边发出可爱的呵欠声,一边缓缓从棉被里探出头来的人竟是──
「啊,早安呀,优太先生。你已经起床啦?」
「花、花宫!也就是说,这里是……」
「是呀,这里是我住的公寓。你还没睡醒啊?优太先生昨天不是在这里住了一晚吗?」
「住、住了一晚?」
「昨晚我们玩得很开心呢。」
花宫勾起了一抹淡淡的微笑。
「什么玩、玩得很开心啊,你不要故意捉弄我……」
我露出了僵硬的笑容,胆颤心惊地问:
「我们应该只是在玩而已吧?」
一定是玩得太晚,不小心错过末班车之类的……拜托,我想听到这种和平又安全的答案。
「唔。对优太先生来说,那只是玩玩吗?」
花宫不满地鼓起了脸颊。
「太过分了,我是认真的耶……」
「咦咦!」
到底是怎么回事?未免也太话中有话了吧!
「啊,对了。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花宫露出带著小恶魔气息的笑容,爬出棉被后,跨上了仰躺在床上的我。
「──呃,你为什么没穿衣服啊!」
宛如深海般沉入一片阴暗中的房内,花宫那充满弹性,彷佛能弹开水珠的娇嫩肌肤毫无保留地显露在外。她的胴体犹如毫无瑕疵的精工玻璃制品般,被蓝白色的磷光缠绕著,就像罩著一层光芒的衣裳。
「我睡觉的时候都不穿衣服呀。这样比较舒服。」
花宫悠然自得地这么说。
「这不是重点。优太先生,既然你说昨晚只是玩玩,那我可以把这句话解读为『你的体力还绰绰有余』吗?」
「什么?」
「你想想,今天是星期日,不用去上课耶。我们就可以尽情缠绵一整天,好好玩个够了嘛,对吧?」
花宫的双眸中藏著蛊惑的光芒。缀在右边锁骨下方的那颗痣,彷佛要将我吞噬般朝我逼近而来。在脑海中的某一处,传来了理性崩落溃散的声响,宛如凝固的结痂剥落时那般。
「不、不要这样!」
我赶紧退开,打算逃开她的束缚。
「呵呵。这样啊,真是可惜。」
花宫一边呵呵笑著,一边开始捡起散乱在脚边的衣物。我低头死盯著棉被的花纹,同时也能听见衣物的摩擦声。
「我几乎不太会让别人进我房间呢。顺带一提,优太先生可是第一个进来的男人喔。」
「呃,你这是骗人的吧?」
「是真的。因为对我来说,优太先生是特别的存在呀。」
特别的存在──那声甜美的呼唤,此刻煽动著我不安的情绪。
昨天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花宫是在闹著我玩吗?还是我在快转的那段时间意外铸下了大错?我……没办法断定自己是清白的。毕竟我也是男人,要是跟花宫这样的美少女独处一室,我可能会忍不住失去自我。
不过这样一来,我就算是劈腿了。
我在感情上背叛了希美。
光是想像事件曝光后会发生什么事,我就吓得寒毛直竖。
……嗯,还是不要胡思乱想比较好。
我的视线四处飘移,看了看这个杂乱无章的房间。
「话虽如此,这里还真乱耶。」
「别看我这样,我其实超级懒散的。这是我的反差萌喔♪」
「这种反差给人感觉不太好就是了。」
应该说是大扣分。
我让视线逃向玻璃窗的另一侧,只见街景被大雨的帘幕笼罩著。
「雨势好像没有要停歇的迹象啊……」
「这个星期的天气似乎都不太好呢。」
什么?我记得昨天天气预报才说,本周会是持续放晴的好天气耶。
如果是以日为单位,气象主播还可能会报错,但应该不太会把一整周天气概况报错吧?
「优太先生,你不喜欢雨天吗?」
「这个嘛,硬要说的话应该是喜欢吧。因为如果从早上开始雨就下个不停,社团的练习就会中止了。」
「你以前是棒球队的吧。」
「是没错,但你怎么会知道?」
「不告诉你♪」
花宫装模作样地将手指抵在唇上。总觉得好在意啊。是不是因为我有跟希美说过,她再听希美转述的呢?
「那时候你很认真呢,跟现在不一样。」
「……我连这些事都说了啊。是啊,我还因为每天认真练习,左手掌变得很粗糙,都长茧了呢……虽然现在完全看不出来就是。」
我一边苦笑,一边看向自己的左手掌。原本生在小指根部的硬茧,如今却不争气地软化,变回一般的皮肤了。
「过去明明付出这么多努力,为什么要放弃呢?」
「因为我发现这样一点意义也没有。要是得不到结果,其中的过程就毫无价值可言。如果不确定能不能得到回报,那我付出这些努力不就亏大了吗?」
那乾脆就不要太认真,爽爽过生活还比较好。
这样一来,就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了……这是我从当时的经验中学到的教训。
「听起来很合理呢。我不讨厌这种想法喔。」
花宫微笑著说,接著从床上站了起来。
「机会难得,我帮你冲一杯提神的咖啡吧。」
她踏著宛如生有羽翼的轻盈步伐走向厨房。
没过多久,花宫就走回来了。
「来,请用。」
咖啡杯放上桌后,发出了「喀锵」一声。
「喔喔,感觉很正统呢。」
「这是暑假去夏威夷的朋友送我的土产。虽然价格贵了点,但听说非常香醇呢。」
「我可以喝这种高级品吗?」
「当然。我是红茶派,不喝这种泥巴水。」
「你说得太狠了吧。给我向全国的咖啡爱好者道歉。」
不过,原来是这样。
「所以你才会把一年前的土产一直放著没喝啊。」
「咦?」
「这不是暑假结束时收到的吗?」
「是没错……不过是今年的暑假啊。再怎么说,我也不可能拿放了一年的东西出来招待客人吧。」
今年的暑假……她在说什么啊?
夏天不是才刚开始而已吗?
「…………」
看到花宫困惑的表情,不知怎地,我的心中浮现出极为不祥的预感。这种感觉,跟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快转时间的时候非常类似。
我手中的咖啡杯里,水平面开始震荡起来。
有地震吗?不,不对。
是我的手正不停地颤抖著。
「……吶,花宫。今天到底是几月几日?」
「咦?你说日期吗?呃,我记得应该是……」
花宫看向挂在墙上的月历,于是我也循著她的视线望去。
看到上面所写的数字后,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双眼。
我感觉到背上瞬间沁满了冷汗。
「今天是九月……九月十五日。」
我应该只跳转了一天才对啊。
然而……我却穿越了三个月的时间。
本以为夏天才正要开始,不知不觉间却要迎来尾声了。
星期日结束后,时间来到星期一,但雨依旧下个不停。
雨点拉成银色的丝线,病态似的往大街上倾注而下。
每每踏上柏油路间隙中积聚的水洼,鞋底就渗进了雨水。越往前踏,步伐就变得越沉重。
简直像是在呼应我的心情一般。
──没想到事态居然会演变至此……
路过便利商店时,我买了一把便宜的塑胶伞。我一边撑著伞走在上学路上,一边用其他人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自语。
「……到目前为止,明明都能精准地穿越到指定的时间啊。」
昨天离开花宫的房间后,我就一直在思索同样的问题。
我原本只打算跳转一整天而已。
结果……竟然穿越了三个月。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为什么会失败呢?是步骤搞错了吗?还是在心中默念时混进了其他杂念?
……我搞不懂。
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太自大了。
我以为自己可以分秒不差地跳转到指定的时间。
仔细想想,快转时间的能力本来就充满了不确定性。我甚至不知道这个能力是从哪里蹦出来的,也不明白其中的原理为何。
至今为止,都只是凑巧有办法解决而已,老实说真的非常危险。
无论如何都不能太过信任这个能力。
「……可恶!」
我恼怒地喊道。但时间早已流逝而去。
「……可恶!」
我又咒骂了一次,但并没有针对任何人。
三个月。这么长的时间,都足以推动季节变换了。
第一次跳转的时间,也只有两个月而已。即使如此,周遭的情况也产生了急遽的变化,让我混乱不堪了……
我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呢?现在的心情,就像独自被丢在空无一人的荒芜沙漠一样。
我非常惧怕去上学这件事。
也害怕切身体会到这三个月间的空白。
毕竟肯定会发生某些变化。世上的事物不可能一成不变,只是每个人都随著时间缓缓而行,才得以顺应周遭的改变。
但我的情况不一样,我是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被丢进来的,连自己会流向何处都一无所知。
为了确认其中一项既定的变化,我掏了掏裤子的口袋,拿出的是一支智慧型手机。
都过一天了,我到现在还是看不习惯。这支手机的机种和我穿越之前所用的不一样。
「不知不觉间连机种都换了啊……」
原本的手机确实是该换了,但却在我毫不知情的这段期间内换掉了……想到这里,我就觉得五味杂陈。而且……
「联络人也变少了……」
打开通讯栏一看,原本就少得可怜的联络人又减少了。
具体而言,以前──国中时期那些同学的电话号码全都不见了。
只剩下爸妈和花宫这些目前还有来往的人。
老实说,少到十根手指头都数得出来。
「我跟以前的朋友全都断了联系吗?但原因是什么……?真要说的话,那些人应该还没到要绝交的地步啊。」
照理说是我自己造成的,但我却不明白这么做的目的为何。
这股莫名难解的心情,让我觉得好不舒服。
不过,其中最让我挂心的就是──
「希美的电话号码也不见了……」
三个月前明明还在的。
如今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毕竟我跟那些国中同学早就没在联络了,所以还能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删除(不过这样也满残忍的就是了)。
但希美不一样。我们明明在交往啊……
……难道我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吗?
也只能往这方面想了。
在这三个月之间,应该发生了某些事。
「可以确定的是,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情……」
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在我心中弥漫开来。
运气这种东西是看机率的。这是我的主张。如果发生了好事,之后一定会命运轮流转,碰上天降恶运。
……最近我一直都很好运。
能和那个柳户希美交往,还跟花宫变成好朋友。如此多彩缤纷的生活,根本不是我这种不起眼的家伙能想像的。
既然如此,那随之而来的反弹会有多么不幸──我也不愿去多想了。
彷佛在暗示将来我的命运会如何发展一般,在头顶上延展开来的云层,逐渐染上了无可挽救的黑色。
终于抵达学校时,我已经淋成了落汤鸡。
鞋子里积满雨水,吸水变得软烂的衬衫黏在背上,感觉怪恶心的。
虽然真的很不想上学,但最后我还是来了。经过了这三个月的空白,得先确认我身上到底发生了哪些转变。
我努力压抑著沉重的心情,推开了教室的门。
既然过了三个月,座位应该又换过一轮了吧。总之先找到田边,再问问我的座位换到哪里去了。我这么心想,便环视教室一圈──却发现了此时此刻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影,吓了一大跳。
「咦……希美已经到了……?」
坐在窗边第一排的人──就是希美。
明明以往她都会迟到,第一节课中途才会出现啊。她现在不用送三枝子去幼稚园了吗?
不,这不是重点!
最让我惊讶的是,希美座位旁边居然站著两个打扮花俏的女孩子,还跟她有说有笑的。
不、不会吧……?
「那天在卡拉OK玩得很嗨耶!」
「话说回来,小希,你居然是个超级大音痴,笑死我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在卡拉OK只能唱到六十几分的人耶,害我不小心大爆笑。」
「我、我就不会唱歌啊。所以才说我不想去嘛!」
「可是你红著脸拚命唱歌的样子,真的好可爱喔。小希,我一开始觉得你很恐怖,结果试著跟你聊天之后,才发现你也是个普通人。」
「你反而像是疗愈系的角色耶。很有玩弄的价值喔!」
我没有看错。
那个希美居然毫无隔阂地在跟班上同学聊天。不仅如此,她们根本就像朋友一样和乐融融的嘛!
真不敢相信。前阵子大家明明还对她避之唯恐不及……
我目瞪口呆地望著眼前的景象。就在此时──
「啊,小希,你的男朋友来喽。男朋友!」
其中一个女孩子发现了我的存在,便窃笑著对希美说悄悄话。
男朋友?是在说我吗?
班上同学已经发现我们两个在交往了吗?
「快呀!去跟男朋友打声招呼嘛。」
被连声催促后,希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看向我。
看到那个表情,我顿时浑身颤栗。
她的眼神中丝毫没有温度。
既冷淡又锋利。就像用冰块研磨而出的利刃一样。
「…………」
希美不发一语,立刻撇开了头。
我也无言以对。
围在她身边的女孩们好像会错意了似的──
「小希在害羞耶。」
「好可爱喔~~」
还笑著说出了这种话。
──不对。
我很清楚,这才不是什么害羞的反应。
希美是铁了心要无视我的存在,甚至还表现出厌恶感。跟之前在校舍后方第一次碰面的时候比起来,此刻的敌意更甚。
过去喜欢我的样子,就像一场梦似的……
她那冷冽的眼神深深烙在我的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
希美已经完全被班上同学接纳了。她彻底融入教室整体的气氛之中,让人不敢相信她过去曾经如此格格不入。
就连怕她怕得要死的筱原老师,走进教室的时候也是一样。
「小梢,早啊。」
当希美对她打招呼之后──
「啊,柳户同学。你今天也有准时到校呢。真了不起!」
她自然而然地面带微笑这么回应。
「啊哈哈!那还用说。虽然我之前老是迟到,但这学期我可要卯起来拿下全勤奖喔。」
「嗯!老师也会帮你加油喔!Fight!」
她们居然能像这样正常地聊天。
希美对所有人都展现出平易近人的样子。
唯独对我例外。
一直以来的模式彻底颠覆了。过去她只会在我面前露出笑容,如今却只对我不理不睬。那个冰冷的眼神,并不是我的错觉。
不祥的预感成真了。我们之间果然出了什么问题。
而且……还有一点让我很纳闷。三个月前,大家明明还对希美恐惧万分,为什么突然就愿意接纳她了?
她是会把所有对上眼的人扁进医院的恐怖分子,还是跟其他学校的小混混搞七捻三,甚至下海援交的贱女人。这当然都是误会,然而这些标签一旦被散播开来,可没办法轻易说收就收。除非要耗费大量心力,否则应该很难解开误会,和大家变得和乐融融。
「喂,田边,你现在有空吗?我有问题想要问你。」
「啊?怎么啦?」
我压低嗓音问道:
「大家之前应该还很怕希美吧?为什么现在却可以接纳她了啊?」
下一秒,我们之间的气氛彷佛被乱流搅得乱七八糟。
「哈哈,你在说什么傻话啊?」
田边略感惊讶地轻笑出声。
「讲得好像你当时不在现场一样。」
不是好像,我当时确实不在现场啊。
「嗯~~关键还是在运动会吧。」
「运动会?」
「你干嘛一脸呆样啊?上星期才刚办完不是吗?」
对喔,我们高中在九月会举办运动会。
在我跳转掉的那段期间,运动会已经结束了啊。
「然后呢?」
「跟冠军候补的班级比赛接力的时候,柳户出场啦,而且她还跑最后一棒。当时我们本来垫底,结果棒子交到她手上之后,她居然搞出了那么离谱的事情。」
「离谱的事情?她做了什么啊?」
「你这家伙,这还用问吗──」
田边露出了坏心眼的笑容,正打算凑近我耳边低语时,教室门那边忽然传来了叫声。
「喂,田边!社团的学长在叫你啦。他说你昨天忘记锁社办了,好像害他被顾问老师臭骂一顿耶。」
「哇啊!死定了!得赶快去道歉才行!」
脸色铁青的田边从座位上站起身,立刻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教室。
「唔、喂!等一下啊!」
我本来想叫住他,但一点用也没有。最后只剩我一个人被留在原地。
「至少把最关键的结果说完再走嘛……」
这样岂不是在吊人胃口吗。
他说希美搞出了离谱的事情,到底是做了什么事嘛?
话说回来,大家居然会让希美跑最后一棒?之前班上同学那么怕她,在表决阶段的时候,应该会被强烈反对吧?
「而且,运动会也在不知不觉中落幕了啊……」
我对运动会这种活动没什么好印象。不仅要特地腾出一整天,没薪水拿,还要搞得自己满身大汗。况且我也不喜欢那种团结力量大的气氛。国三那年的运动会,其他学生都在观众席上声嘶力竭地加油打气,只有我一个人在餐厅前面的贩卖机那里喝著果汁牛奶,从头到尾都在纳凉。
所以,既然时间快转时也一并闪过了运动会,我就该高呼万岁了。
这可说是唯一的慰藉。
第三节课必须要换教室。
我们要从东校舍的教室,走到西校舍的实验教室才行。所以下课时间一到,同学们便纷纷开始移动。
我则和同学们反方向,往希美位于窗边的座位走去。
我想先再次确认一件事。
我们之间的关系是不是真的越来越紧张了?
「你现在有空吗?我有话想对你说。」
「…………」
希美敲敲课本,将书角合拢后,便将书收进书桌内。
她没听到吗……应该不可能吧?
希美将课本和笔记用具捧在胸前,准备站起身之际,我再度鼓起勇气问了她一次。
「那个,希美……」
「我现在很忙,可以等一下再说吗?」
她直接打断了我的话。
「那边走边谈也可以……」
「我想你可能会错意了,所以先把话说清楚。」
希美用锐利的眼神看了我一眼。
「我跟你之间没有什么好说的。」
「咦……」
没想到她会用这种态度对我,让我忍不住有点退缩。
丢下这句带刺的话之后,希美就走向在教室门前等她的朋友身边了──这时我不由自主地抓住她的手,并开口喊住她:
「等、等一下!」
「……可以不要碰我吗?」
冰冷的双眸。
「你、你干嘛这么生气啊?」
「你不会扪心自问吗?」
我就是摸不著头绪,才会这么伤脑筋啊。
希美彷佛在赶苍蝇一般,将我的手挥开后转身就走。「那个……」我这么开口,伸出的手却顿时失去了目标。觉得有点丢人现眼的我,接著独自发出一阵苦笑,便若无其事地将手放了下来。
不行,她根本不想跟我沟通嘛……
我们之间的隔阂,似乎远比我想像中还要严重。
「咦~~真的假的?也太好笑了吧。」
「是真的啦。啊哈哈!」
希美和朋友们走在走廊上,而我隔著一段距离,走在她们身后。
聊得真开心啊……
在她身边的女孩子,在班上也是备受瞩目的人,所以像我这种从来没和她们交流过的阴沉系男子就更没办法融入了。要是强行介入,结果被嫌恶心的话,我敢保证自己一定会当场破窗跳下楼。
最后,在午休前的这段期间,我还是没能和希美说上一句话。以前她都会为我准备便当,但现在也没有了。
所以我一个人孤独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边吃著果酱面包,一边看著希美和班上的女孩们开开心心围著桌子吃饭的景象。
「跳转期间的我啊……你这该死的家伙到底干了什么好事……」
希美根本是火冒三丈了。
我没有经历到过去那段时间,所以现在一头雾水。但无论如何我都得问出原因,修复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去买个饮料。」
这时,希美站起身,往走廊上走了出去。
很好,机会来了!
我追了上去,想再当面问她一次。
我追在希美身后,却越来越开不了口。正当我准备叫住她时,方才那个冰冷的眼神又在我脑海中复苏。
笨蛋,我在干嘛啊。她是我的女朋友耶!快上啊!
但我依然发不出声音,也没有勇气踏出那一步。
我害怕会被她拒绝。
当我还在心中纠结不已时,希美已经在餐厅前的自动贩卖机买完咖啡欧蕾,走到校舍后面去了。
糟糕,这样下去会跟丢!
我急忙拐进转角,就在此时,我下意识地猛踩下剎车。
因为希美就两手扠腰站在那里堵我。
「哇啊啊!」
我吓得半死,当场跌坐在地。
我像只金鱼般嘴巴一张一阖,同时戒慎恐惧地抬起头来。只见希美手扠著腰,用凶狠的眼神向下睥睨著我。
「你好像一直跟在我后面耶。是想干什么?」
她那低沉又狠毒的嗓音,充满了无人能及的魄力。
「你、你发现了啊……」
「我说过了吧。想从背后偷袭我,你还早了一百年呢。我早就知道你在跟踪我,只是故意让你先尝点甜头。」
原来我被她玩弄在股掌之间吗……
「不过芦屋,你胆子还真不小耶。」
「咦?」
「你居然还好意思出现在我面前?是在挑衅我吗?那我就行行好,接下你的战帖吧?」
希美用威吓感十足的脚步朝我逼近。
「哇啊啊!等一下!不要过来!」
我在胸前用力挥舞双手,同时挪动屁股不停往后退。
结果背后立刻撞上了某个坚硬的物体。
惨了!是校舍墙壁!
站在我眼前的希美,露出了如同枪口般可怕的眼神。她伸出手越过我的肩头,抵上了校舍墙壁。
「还特地跟著我走过来,我看你是做好觉悟了吧?」
「什、什么觉悟……?」
「别以为你能轻易回到教室里去。」
死、死定了,她真的气炸了。
我从中嗅出了一股暴戾之气。
「对、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拜托你原谅我吧!」
我连忙下跪磕头。
即使地上被雨淋得湿答答的,我也毫不在乎。
总比被痛扁一顿好吧。
「把头抬起来。」
好冷漠的声音。
「就算你对我这么做,我也不打算原谅你。」
……唔唔。
下跪磕头也行不通啊。
「是说,你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好事吗?」
我不知道。
因为我将时间快转了。
「这样吧。你就在这里把话说清楚。」
「咦?」
「你觉得自己错在哪里呢?好好用你的嘴巴说来听听。」
我的脑子变得一片空白。
「我刚刚不是叫你扪心自问吗?如果你真的觉得自己有错,应该可以马上说出原因吧?」
就、就算你这么说……
一道冷汗滑过了我的背脊。
我张开口,却遍寻不著言语。
我不知道自己在快转掉的那段期间对希美做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希美为什么会气成这样。
此时,宣告午休结束的铃声响起了。
太好了,得救了……
我在心中松了口气,但也只是片刻而已,因为希美还留在原地动也不动。她蹲了下来,将手肘靠在腿上,并用手托著脸颊。
「那、那个……午休已经结束了。」
「所以呢?」
她说得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上课会迟到……」
「那又怎样?」
「我也是学生,所以想回去上课啊……」
「啊哈哈!你在开玩笑吧?你明明都只顾著睡觉耶。我告诉你,就算铃声响了,我也不打算放你走。」
我完了。连退路都被她阻断了!
「快、点。说说看啊?」
如果能说的话,我也很想说啊。
但我就是没有半点头绪嘛。
因为我完全没有记忆,根本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事。
我始终低著头沉默不语。我知道这样做会置自己于死地,而且只会让希美的怒火烧得更加猛烈。
但我也只能这么做了。
「……唉。」
这时,希美发出了一阵微弱的叹息。
我战战兢兢地抬头一看,发现希美露出打从心底感到失望的神情。看她这个样子,我觉得自己也受到了伤害。
希美好像等得不耐烦了,便轻启原本紧闭僵硬的双唇说:
「喂,芦屋。你星期日在做什么?」
星期日。也就是昨天。
「呃……呃……」
这我还能答得出来。因为已经是快转之后的事了。
「我在房间里打混啊。」
离开花宫的房间回到家后,我就一直窝在家里。
没问题,这样回答绝对不会错。
我能提出自己的不在场证明。
然而──
「打混……啊……」
希美用死板的口气低喃著。
「哦,是吗。原来如此。」
她是不是觉得无言以对啊?我虽然这么心想,但看起来不太像。
希美凝视著我的眼睛虽然在笑,感觉却无比哀戚。如果现在吹来一阵风,她可能就会化作沙尘就此消散。
我的内心深处感到隐隐作痛。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
彷佛我铸下了某种致命的大错似的──
「芦屋,我那天一直在等你……因为我们约好要在我生日那一天,一起看流星雨啊。你还记得吗?」
希美用温柔的口吻,平静地对我如此提问。
啊──
一股恶寒窜过了我的全身。
这个时候,我才终于发现自己闯了大祸。
我的确记得和她约好了,要在她生日那天一起看星星。毕竟那是在我快转时间前不久才发生的事。
可是,我却连希美的生日是哪一天──都不晓得。
九月十五日。
原来是昨天啊……
「因为是第一次和芦屋一起过生日,所以我非常期待。等待你的这段时间,我亲手做了料理。虽然手艺还有点生疏,但我还试著做了蛋糕。我请真吾和三枝子帮忙布置房间,以为今天一定会过得非常开心,以为这将会是我们两人永难忘怀的回忆。我一直这么想著。」
没想到……
「结果你迟迟没有出现。不管我打了多少通电话,你也不接。我还担心你是不是出事了,但我不知道你住在哪里,所以只能乾著急。我一直忐忑不安,为你操心……」
希美无力地笑了。
「结果你说,你在房间里打混?简直莫名其妙。你到底是神经多大条,才会说出这种话?」
我无从反驳。
一股沉重的静默回荡在我们之间。好难受,我觉得自己就要窒息了。
这时,放在口袋中的手机响了,似乎是有人打电话来。预设的电话铃声,在寂静的校舍后方大肆地响个不停。
「接啊。」
希美用微弱的声音说道。
「不,可是……」
「无所谓,你接吧。」
我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被希美催促而接起了电话。
「喂?」
『啊,是优太先生吗?』
「……花宫?」
是花宫打来的。
「怎么了?」
『没有啦,不是什么大事。优太先生,前天你在我家过夜时用过的手帕,是不是在你那里啊?』
「手帕?」
『对啊。你直接放进裤子口袋里了吗?』
我依照花宫的指示,将手伸进裤子后方的口袋,结果摸到了布的触感。拿出来一看,是一条绣有可爱熊猫图案的蕾丝手帕。
「……放在我的裤子口袋里。是熊猫图案的吗?」
『太好了,果然是优太先生拿走了。我很喜欢那条手帕,还很担心是不是弄丢了呢。』
电话另一头传来了她如释重负的声音。
『那下次见面时你再还给我吧。不用洗也没关系,因为我喜欢优太先生的味道。先这样喽~~』
说完,花宫就挂上电话了。
还真的不是什么大事……
我这么心想,接著看向希美,却发现她的神情变得凝重。
「喂,过夜是怎么回事?」
「咦?」
「由利刚刚不是说了吗?你前天在她家过夜。」
我的背脊凝上了一层冰霜。
「你……有听到电话内容吗?」
「是啊。这里这么安静,就算不想听也听得到。」
希美狠狠地瞪著我。
「你在由利那里过夜了?而且还是在跟我约好的前一天……明明放我鸽子了呢。」
「不、不是这样的!……那个……」
「你够了吧!」
下个瞬间,我的胸口被紧紧揪住,背部也用力地被推向墙面。
积聚在喉间的一口气呛了出来。
「既然不想跟我在一起,那你就直说啊!老实说你不喜欢我,比较喜欢由利就好了啊!但你却把手机关机,直接无视我……这样未免也太卑鄙了吧。既然这样,你就乾脆拒绝我啊!不要让我抱有无谓的期待!我明明……」
希美紧揪著我胸口的手,微微地颤抖著。
「我明明……这么期待那一天……」
她用嘶哑且急促的嗓音,喊出了这句话。
而我的胸口也变得郁闷不已。
希美顺势举起了拳头。那对瞪著我的双眸中满溢著憎恨,却又脆弱得无可救药,而且无比哀戚。
我原本以为会被她痛打一顿。
打到希美气消为止,打到我骨折为止,或是打到我死掉为止。
毕竟我对她做了那么残忍的事。
但是希美没有动手。方才举起的拳头无力地垂下后,希美抱著膝盖当场蹲了下来。
「……我真的傻得可以了。一个人乐得团团转,还亲手做了蛋糕……真的好蠢啊……」
抑郁又哀愁的话语,一点一点地落了下来。
「……明明芦屋的心都悬在由利身上……最后,根本只有我一个人付出了真心嘛……」
「希美……」
缩成一团的背影轻轻地瑟缩著。
我听见她几度吸著鼻子的声音,随后转变为哽咽流泻而出。
「呜……呜呜……呜啊啊……」
希美双手掩面痛哭起来。大颗大颗滚落在地的泪珠并没有消失,而是重重地坠落在我的心坎里。
我让她受伤了──
我对她造成了无可挽救的创伤。
不是快转时的我,而是此时此刻,身在此处的我。不仅背叛了那么喜欢我的希美,还让她伤心落泪。
我完全开不了口。
……那是当然的。连希美的生日都不知道的家伙,怎么可能说得出安抚的话,让饱受伤害的希美停止哭泣呢?
……我打从心底认为,自己简直是个无可救药的败类。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我整个人瘫在客厅的沙发上,垂头丧气地如此心想。
桌上放著三个月前使用的那支手机,但看样子已经修不好了,一片漆黑的液晶萤幕没有再亮过一次。听千夏说,上周末我似乎不小心让手机掉进厕所马桶里了,所以资料全数遗失。由于没办法靠其他手段联络上那些国中同学,和他们之间的联系就这么断了。星期日之所以没接到希美的电话,也是换了电话号码的缘故。
虽然重新取得爸妈、田边以及花宫的联络方式,但我和希美之间那股断绝的缘分依然无法修复。过去如此,恐怕未来也会是如此。
要是我确切知道希美的生日,抑或是有心去打听的话,星期日我大概就能去赴约了吧。这样一来,或许也不会让希美流泪了……不对,是肯定不会演变成这种结果。
因为把和希美借来的CD弄丢,我害怕东窗事发后会和希美闹翻。为了逃避现实,我选择快转时间。
我不想受伤,也不想让自己不开心。只要我抱持这种想法,总有一天会发生这种事。
到头来,我还是没办法好好面对希美,只看见她爱著我的那一面。我觉得只要目前相安无事就好了,从来没有正视过隐藏在问题底下的部分。
『──最后,根本只有我一个人付出了真心嘛……』
或许希美说得没错。
因为跳转时间后,希美变成了我的女朋友,因此我就认定自己是喜欢她的,但说不定我其实并不喜欢希美,而是来者不拒。就算把交往的对象换成花宫而非希美,也一定会酿出同样的悲剧。
因为我只会接受最后得出的结果。
我本来觉得……这样就好了。
途中付出的努力,还是历程云云,根本就无所谓。
只要能得到圆满的结果,其中的过程一点都不重要。
我一直以来所抱持的这个理念应该没有错,而且也都进行得很顺利,然而我却因此伤害了希美,让她悲伤流泪。
难道我……做错了吗?
「哥哥~~你听我说!千夏啊,在昨天的比赛中打出了两支安打耶!我很厉害吧!」
抱在我身上的千夏,笑容满面地跟我报告这件事。她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眸,诉说著拜托我好好称赞她的渴望。
「哦,那很厉害嘛。」
「对吧对吧?摸摸人家的头嘛~~」
「好乖好乖,你真了不起。」
「嘿嘿嘿~~」
被摸摸头的千夏好像很幸福的样子,像只摇著尾巴的幼犬一样眯细了眼。
「然后啊!下次比赛人家一定要打出全垒打!这样队上的人就会称赞我好棒棒,把我拋起来庆祝喔!」
「你的野心还真大啊。」
「哥哥,到时候你一定要来帮我加油喔!说好喽!」
千夏用自己的小指勾了勾我的小指后,便从我的腿上站了起来,并伸手去拿立在客厅墙边的金属球棒。
「你要干嘛?」
「练习挥棒啊!我要更加倍努力练习!」
说完,千夏便开始挥舞球棒。
「嘿!嘿!」
感觉充满活力,又专心一志。
看她这个样子,我忍不住开口向千夏问道:
「……千夏啊。你为什么每天都要练习挥棒啊?」
「因为我想打出全垒打啊!而且也想赢得比赛!」
「那么,我只是假设喔。」
我这么说著。
「如果可以让比赛快转,你会怎么做?」
「嗯?什么意思?」
「千夏就算不练习也无所谓。但你还是会在比赛中打出全垒打,其他队员也会称赞你很厉害。只是……」
我继续说道:
「关于比赛的记忆和回忆会全数消失。你不会记得自己有出场比赛,以及打出全垒打当下的心情。如果得到了这种力量,你会用它吗?」
不用付出任何辛劳,也能大显身手。
不仅能被大家称赞,还可以赢得比赛。
能够删去麻烦的过程,只得到最后的结果,简直是百利而无一弊。这应该不会有人不心动吧?
「嗯~~」
千夏将手指抵在嘴边,思考了一会儿后──
「我不会用耶~~」
竟然丢出了这个回答。我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句话。
「为、为什么?」
「因为这样就不能参与比赛了不是吗?千夏想要认真练习,好好地用自己的力量打出全垒打嘛!」
她继续说道:
「而且,和大家一起练习跟比赛很快乐啊!能打赢比赛当然很棒,但和大家共同练习的时光才是最开心的!」
千夏这么说完,便露出虎牙咧嘴一笑。
她那纯洁无瑕的笑容,眩目得令人心痛。
啊啊,原来如此──
一直以来,我都只重结果不重过程。
我认为乐透中奖的三亿圆,和一辈子拚死拚活赚到的三亿圆是同等价值。也认为靠转笔的好运争取到的合格分数,和每天死命在书桌前埋头苦读得到的合格分数没什么两样。但事实肯定并非如此。
正因为有了努力的过程,才会发自内心为成果感到欣喜。
正因为大汗淋漓地工作过,到手的金钱才显得宝贵。正因为是在书桌前埋头苦读争取到合格分数,才会让人喜极而泣。
喜欢上某个人也是同样的道理。
正因为有著和那个人共处的时光与回忆──有时欢笑,有时共享喜悦,偶尔也会产生摩擦……进而发现彼此心中不同的每一面,无论是好是坏都能互相体谅,才能真正喜欢上那个人。
过去在购物商场约会时,希美这么说过。
慢慢来也无所谓,照我们自己的步调走就行了。
但我却追过了希美的进度,动用快转能力,将这些过程全数超越了。完全没有经历到最重要的部分。
──我是个胆小鬼,只想无条件被希美所爱。
我是个卑鄙小人,直接跳过告白和彼此交心的过程,以及伴随而来的恐惧与辛劳,只想得到希美的一片真心。正因为身在恐惧与辛劳之中,才能培育出人与人之间的思念,我却连这种事都没能察觉。
而当我终于发现到这一点时,一切却已经太迟了。
人无法回到过去。
只能不停往未来迈进。
……所以,到底该怎么做,对我们来说才会是最好的方法呢?当我想到这一点时,我的眼前就只剩下一条路。
我躺在房间的床上,用棉被把自己盖得紧紧的。
此刻身在此处的我没办法突破现况,只有过去的我才能和希美重修旧好。
只要穿越时间,应该就有办法解决。
──我也知道,这么做只是在逃避。
「为了我们好」这种话,只不过是美其名的藉口。
最后我也只是在回避眼前的问题。而且根本没有任何一件事获得解决。
……可是,我已经束手无策了。
我们之间的时光,那些失去的事物,已经无法挽回了。
所以我只能继续逃避,逃到任何人都追不上的地方。
滥用快转的能力跳转时间,醒来后再继续跳转──而我就活在时间与时间的夹缝之中。
过不了多久,我就会上年纪,变成老人了吧。不过,这样就好了。
我依旧躺在床上,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下一次睁开眼睛时,一定又会快转掉好长一段岁月吧。
结果我只是害怕正视问题。因为不想受伤害,不想受到背叛,我就缩进自己的龟壳之中,往内逃进最深处。
我慢慢阖上双眼。这时,我忽然想起国中时期,在升学意愿调查表写上「绿眼虫」交出去的事情。当时我只想过上轻松的生活,要是知道现在的我正在做什么事,过去的我想必会非常羡慕吧。只要躺著睡觉就会慢慢变老,还可以交到女朋友。
不过,事实并非如此。
真正重要的事物,其实就存在于那些空白的时间之中。
时间啊,快转吧──当我在心中这么默念时,视线便开始模糊扭曲。
黑暗的帘幕降了下来,永无止尽的时空之旅即将不断重演。那个瞬间,我在逐渐远离的意识一隅,对身在快转掉的那段时间中的我提出了疑问。
……喂,我跟花宫之间真的有什么隐情吗?我是因为比起希美更喜欢花宫,才会去她家过夜吗?
如果这些都是误会,拜托你好好跟我解释一下啊。
求求你让希美放下心来,让希美露出笑容。
然后──让她得到幸福。
因为我肯定做不到这些事。没有和希美共度时光的我,是绝对办不到的。
我从长眠之中醒了过来。
窗外已是日出时分,与小鸟的鸣啭声共同沁入房内的朝阳,将柔和的温度传递到棉被上头。
时间到底往后推移多久了呢?
已经过去一年了吗?还是已经过去五年、十年左右了呢?
头发变得斑白,昨日积存在体内的疲劳也未能纾解。过去虽然都维持在标准体型,但如今肚子也凸了一圈。
我会不会已经变成那种中年大叔了?
无论如何,时间已经让我摆脱眼前的问题了。
这样一来,我一定已经跟希美和好了──我这么心想,并拿起枕边的手机进行确认,结果却让我忍不住怀疑起自己的双眼。
「咦……?为什么……?骗人的吧……?」
不管看几次,我都没有弄错。
「时间……没有前进。」
手机上的时间标示处所显示的文字。
不仅年份,连月份都没有改变。
今天,就只是和昨天紧密接轨的「今天」罢了。
「太扯了吧……」
我失败了吗?
「那、那就再试一次!」
我闭上眼睛,再次尝试跳转时间。
──时间啊,快转吧!
我在心中拚命默念。
──时间啊,快转吧!
默念了一次又一次。
──拜托了,时间啊,求求你跳转吧……!
然而我却没有感受到事情即将发生的预感,只听见秒针喀嚓喀嚓不断前进的声音。
「不行,没办法快转……」
不论尝试多少次,结果都是一样。
为什么不能快转呢!难不成这还有次数限制吗?还是能力本身已经失灵了?
不──不对。其实答案就藏在我的心中某一处。
我不能再继续跳转时间了,否则就再也没有机会和希美重新面对面。
……为什么?为什么我还会去想那种事啊?
这也无所谓吧?我们这段感情本来就是从天而降的意外啊。而且过去我不是常常利用快转时间的能力持续逃避问题吗?我明明怕得要命,都快要吓死了,但我为什么还想和希美当面把话说清楚啊?
无法跳转时间的我,还活在与昨日相连的今日之中。
还活在彷佛延续了死寂之夜的早晨之中。
虽然很想跷课,但今天要是请了假,总觉得我就再也没办法去上学了。所以我才百般不愿地提起了沉重的步伐。
走进教室后,才发现希美不在她窗边的座位上。
应该是送三枝子去幼稚园才迟到了吧──虽然我希望如此,但一直到午休结束后,她也完全没有要来的意思。
希美今天好像请假了。
「……绝对是昨天的事情造成的。」
我的内心隐隐作痛。
希美泪流满面的模样,在我的脑海一闪而过。
「女朋友不在,很寂寞啊?」
田边用这种话挖苦我。
「……如果是那样就好了。」
「啊?」
「没什么,跟你无关。」
我单方面结束这个话题,便在桌上趴了下来。
如果单纯只是觉得寂寞,或是担心的话,那还比较好一点。但我发现希美没来上课的时候,闪过我心中的却是其他情感。
太好了。这样就不会和她碰到面了。
我这么心想,并松了一口气。
……烂透了。
到最后,不管身在何处,我永远都在逃避,始终没办法正视问题。
所以我才能逍遥自在地活到今天。
一股自我厌恶感顿时油然而生,为了摆脱这个负面情绪,我闭上了眼睛。这时困意总算找上门来,我便让自己随之沉入睡眠的深渊之中。
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那就不要继续多想就行了。
黑暗中,一个气呼呼的声音传了过来。
「──芦屋同学。芦屋同学!真是的,有没有在听啊!」
「呜呃?」
我从桌面上抬起头来,站在眼前的人是鼓起脸颊的筱原老师。
啊啊,已经开始上课了啊。
「唔唔……你又心不在焉了。我才觉得你最近终于认真一点了说。再这样下去,小心考试会不及格喔!」
「对不起……」
「总而言之,我们现在正在对回家作业的答案。芦屋同学,第三题就麻烦你喽。我姑且先问一下,你应该有好好写作业吧?」
「咦?呃……哈哈……」
我只能撇开视线了。
这感觉只有过去的我才会知道了。但以我这个人的性格来看,我肯定没有写作业吧。
「呃,奇怪?」
翻开笔记本后,我忍不住叫了出来。
我居然乖乖地把作业写完了,跟预料的结果完全相反。答案就写在上面。
「这个……是我的笔记本没错吧?」
我连忙把笔记本翻过来一看,姓名栏上写著「芦屋优太」这四个字。
那确实是我的笔迹。
……所以说,我是自己写完回家作业的吗?不可能吧?我之前几乎都没做过这种事耶。
「世上也会有奇迹啊……」
看来今天要下红雨喽──虽然我这么心想,但外头确实已经下起雨来了。
而且是倾盆大雨。
「那么,芦屋同学,请到前面来写答案吧。」
筱原老师把我叫了过去。
话虽如此,我应该不可能连答案都写对吧。反正我应该只是想做做样子,假装自己有写作业,才随便写了几个答案敷衍过去。
我抱著会惹老师生气的觉悟,在黑板上写下笔记本里的答案。
结果──
「答对了。做得很好。」
筱原老师笑著为我送上了掌声。
喂喂,真的假的啊?
所以我是靠自己的力量解出正确答案吗?
真不敢相信……
不是我自夸,但我从来没有认真读过数学这种东西。证据就是,现在的我就算看了这些题目,也完全看不懂。
难道我在快转掉的那段期间里,很认真地用功读书吗?
但这是为什么呢?
放学后,我一脸茫然地准备走出教室。
「芦屋同学,等一下!今天不是要补习吗?」
这时,我被筱原老师叫住了。
我停下了准备踏上走廊的脚步,回过头来。
「……补习?什么意思啊?」
「我们不是约好了,每个星期要腾出三天,在空教室里帮你恶补数学啊。啊!原来你刚刚打算要溜回家啊!」
咦咦?什么补习啊,怎么可能。
难道我考试又不及格了?
「呃,我今天有点事……」
「不行。既然下定决心,就要贯彻到底才行。刚开始补习的时候我应该说过,要你抱著吐血的觉悟追上来对吧?」
什么鬼啊!光是补习就要做出这种觉悟,这也太苛求了吧!
话说回来,我居然还答应了喔……
「来吧。只要老师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轻易让你逃走喔。」
哇啊,这下子插翅也难飞了。
于是我就被筱原老师带到西校舍的空教室去了。
空荡荡的教室正中央,有两张桌子并在一起。角落则放了应援旗帜和记分板,感觉应该是运动会时用过的道具。从窗外洒落的夕阳,照亮了黑板上残留的粉笔痕迹,以及在空中飞舞的尘埃粒子。
「那个,我有件事情想问问老师。」
坐到座位上后,我这么开口。
「什么事?」
「……希美今天为什么会请假?」
「听说是身体不太舒服。啊,你果然很担心她吗?那补习结束后你就去探望她一下吧,我想她一定会很开心喔。」
我根本没有资格去探望她。
毕竟希美一定是因为我才会请假的。
「要是我事先报备一声就好了。」
「咦?」
「因为我占去了芦屋同学的放学时间嘛。我本来想说要不要打电话跟柳户同学讲一下,说我要借用芦屋同学一点时间比较好。毕竟你应该很担心她。」
「那倒是无所谓啦……」
因为希美现在对我非常冷淡。
「那我们开始补习吧。我今天也会好好地指导你喔。」
筱原老师切换到教师模式后,接著倾身向前。
「我们先来复习上次的进度。翻开题库本第一百五十页,试著一口气解完第一题到最后一题吧。」
「要我……解这些题目吗?」
「对啊,怎么了吗?」
「呃,应该说我看不太懂吗……」
「咦~~这个解法之前不是才刚教过吗?」
「对不起……」
「这一题呢?这应该解得出来吧?」
每当筱原老师将页数往前翻,我都摇摇头表示不解。随后老师翻页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居然翻回了题库本第一页。
「芦……芦屋同学……你根本没记在脑子里嘛……」
筱原老师顿时哑口无言。
她眼眶含泪,将我的手紧紧地抓了过去。
「呜呜……对不起,都是我不会教,才会变成这样。」
「不是这样!单纯只是我太笨而已!请老师不要太过自责!」
「可是难得芦屋同学特别来拜托我帮你补习耶。我完全没有尽到为人师表的义务……」
「咦?」
等、等一下。老师刚刚说了什么?
「我拜托老师帮我补习……?」
我应该没有听错吧?
「嗯。你说想跟柳户同学一起上大学啊。但照现在的成绩来看实在不太可能,所以才会来拜托我。你的目标真了不起,老师都被你感动了!所以我会抱著和你玉石俱焚的觉悟,好好锻练你一番!」
……真不敢相信。
我这个人总是和「坚持到底就能成功」这句话背道而驰。现在能考进这所高中,也丝毫没有认真读书,而是只靠转笔作答的好运才挤进来的。
这样的我,居然自己提出想要补习的要求……
「芦屋同学,你和柳户同学交往后,整个人都变了呢。」
「咦?是吗?」
「嗯。刚入学的时候,你老是心不在焉,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劲的样子,但现在的你非常拚命呢。运动会那时候也是如此。」
「……运动会吗?」
到底是怎么回事?
「要表决运动会出赛项目的时候,因为大家都很怕柳户同学,所以她没办法参加任何一个项目不是吗?这个时候,芦屋同学就帮她说话了。你说,如果大家真心想赢得冠军的话,就该派希美跑接力赛最后一棒。」
咦──
「你提出建议之后,以班长为首的其他同学都强烈反对,说不能让柳户这种人扛下最后一棒的重责大任,还问你知不知道她国中时期是什么样的人。当时气氛紧张到一触即发……其实我身为老师,这时候应该要居中协调的,但我却害怕得不知所措。想想还真是丢脸。」
班上同学都误会希美了。
说她是会把对上眼的人都送进医院的恐怖分子,还说她换男朋友像换衣服一样,是个世间少有的贱女人。
每个人都全盘相信这种空穴来风的谣言。
居然被指名不该参与任何一种项目,坐在自己座位上的希美,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呢?
「我……」
我开口问道:
「我当时说了什么?」
是不是畏畏缩缩地撤回己见了呢?
还是……
筱原老师温柔地扬起了笑容,向我诉说后续的发展。
「……你这么说了:『希美不是大家谣传的那种恐怖大坏蛋。其实她很会替别人著想,不会嘲笑拚命努力的人,比任何人都要温柔。如果她是会跟不良少年援交的贱女人,就不会和我这种不起眼的人交往了。』」
「咦?」
我居然当著大家的面,把我们在交往的事情说出来了吗?
「还说:『要是希美没办法在接力赛拿出好成绩,在运动会上摆烂的话,我会负起全责。所以无论如何都希望大家能让希美出场。』说完后,你还向大家深深地低头鞠躬呢……我和同学们都没料到芦屋同学居然还有这一面,忍不住吓了一跳。」
原来是这样啊。表决运动会出赛项目时竟然发生了这种事……
希美参加了运动会,还负责跑接力赛最后一棒。听到田边这么说时,我还觉得哪里怪怪的,想说大家居然会那么乾脆地同意这种事。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是我说服了大家。
我知道自己不是会说这种话的人。
要是一个弄不好,往后我可能会遭受到班上同学的霸凌。以风平浪静的人生为信奉圭臬的我,竟然主动掀起波澜。
能迫使我做到这种程度,一定是因为──
「芦屋同学,你一定很喜欢柳户同学吧?因为不想让她难过,你才会挺身而出。」
是啊。说的没错。
在快转掉的那段时间里,我是喜欢希美的。
然而,现在的我却……
「啊,对了。芦屋同学,可以帮我把这个交给柳户同学吗?」
「咦?……这是?」
「是之前运动会的全班团体照。今天班会的时候我不是有发下去吗……呃,芦屋同学睡著了,所以才不知道吧。」
接过照片后,我看了一眼。
……这么说来,跟冠军候补班级对抗的那场接力赛,结果怎么样了?
听说,在最后一棒的希美接过棒子的那一刻,我们班还是垫底的样子。
搞出了那么离谱的事情──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田边说的这句话,并忐忑不安地往照片看去。结果我的嘴角自然而然地勾起了一抹笑容。
「哈哈……原来如此。那么离谱的事。原来田边说的是这个意思啊。」
照片正中央,是一面色彩鲜艳的深红优胜旗帜。
希美将优胜旗帜拿在手中,笑容满面地对著镜头比出胜利姿势。她的笑靥令人目眩神迷,隔著照片也能感觉到彷佛要绽放出光芒似的。在额头绑上老旧头巾的希美,运动服被充满荣耀的沙尘弄得脏兮兮的。
「我们……得到冠军了呢。」
从最后一名一路领先对手,最后逆转情势夺得冠军,跃上了颁奖台。
这种壮举,的确只能用「搞出了那么离谱的事情」来形容了。
全班同学围在希美身边,每个人都笑得好灿烂,甚至还有人感动到掩面哭泣。我也身在其中。让希美挽著手的我,被同学们包围在正中央,露出僵硬的笑容。
通常在这种时候,我应该都会站在最后一排靠左的位置,摆出一副百无聊赖的厌世表情的说。
可能是因为平常就跟爽朗的笑容沾不上边,想说姑且笑一笑,但脸部肌肉还是不自然地僵在一起。
看到自己露出那种表情,我都忍不住失笑。
因为实在太不适合我了。
可是──
「你们两个人的表情都很棒呢。」
筱原老师看著照片中的我和希美,并这么说道。
是啊。
正因为照片中的那个人就是自己,我才深有所感。
照片里的我表情看起来还不赖……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柳户同学她啊,在运动会的庆功宴上跟我说,她第一次觉得学校的活动这么有趣,因为她一直都是独来独往,觉得很无聊……但今天多亏了芦屋同学,她得到了永生难忘的回忆。她看起来真的非常幸福呢。」
筱原老师向我露出了一个温柔的微笑。
「柳户同学这个笑容,是芦屋同学努力不懈的成果喔。」
「……」
老师,不是这样的。
我什么也没做。我什么都做不到。
就连一件小事,我都没办法为希美付出。
这张团体照片中,封存了无数的光辉。
被撷取下来的瞬间即景,蕴含了足以撼动观者的某种力量。唯有置身在那个当下的瞬间,才能体会到那种弥足珍贵的力量。
那种感觉一定就像仙女棒一样。
只要火苗落地,就再也没机会观赏了。
而我再也无法回到那个瞬间。
就算之后高中毕业,出了社会,偶然碰见同班同学,听他们笑著说「运动会那个时候真的很震撼耶」,我也无所适从。毫无记忆的我,无法像其他人一样追溯往日的时光。
照片中笑容满面的希美,充满魅力与亮丽的光彩。
为什么──
为什么我不存在于那个当下呢?为什么我没在她身边,在最近的距离欣赏她的笑靥呢?笑容也好,交流过的言语也好,还有碰触过的手的温度……到目前为止,我到底错过了多少回忆呢?
已经不可能再出现相同的瞬间了啊。
一思及此,一股热流顿时涌上了我的眼头,丝毫无法停歇。当泪水滴上照片的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己在哭。
「芦屋同学……?你怎么了?」
太蠢了。我真是个大笨蛋。
我明明是这么喜欢希美。
我明明知道一定要正视彼此的心意,却在失去一切的那一刻,才发觉到这么简单的道理。
补习结束后,我走在通往校门的林荫大道上。
此刻已然是日暮时分。
被夕阳染成橙红的天际另一侧,夜幕紧迫地追了上来。
……如果我有可以回到过去的能力就好了。这样的话,我们或许就能再重来一次。
然而,我只能飞往未来。
仔细想想,虽然觉得我这个能跳转到未来的能力很特别,但其他人却能跳回过去。我指的不是实质上的穿越,是指其他人可以回首过往。想起美好的回忆,能让自己重获信心;想起不好的回忆,能给现在的自己作为警惕。和心爱的人吵架时,若思及交往初期那些开心的记忆,也能找回初衷。
……我和希美之间几乎没有足以回顾的过去。就算有,那时的我们也早已进展成情侣关系了。举凡交往的契机、告白的瞬间等等,在我们这段关系中最重要的部分丝毫没有留下一点回忆。冷静想想,我根本没有能让希美喜欢上我的特质。
走出校门的那一刻,只见身穿制服的花宫在那里等著我。将书包提在腰前的花宫一看见我,立刻不满地鼓起双颊。
「优太先生,你好慢喔,人家都等到不耐烦了。刚刚在等你的时候,还一直有男人过来跟我搭话,真是累死我了。」
「……花宫?」
她为什么会这里?
「……你要找希美的话,她今天请假喔。」
「没关系,我是来找优太先生的啊♪」
「我?你找我干嘛?」
只觉得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之前还有在她家过夜的前科呢。
「我想说好久没去电子游乐场了,所以想去玩一玩。你想想,我最近都只能玩家用游戏机不是吗?」
不,我哪知道啊。
「你是因为这样才特地来等我吗?不一定要找我去吧?只要跟那些和你搭话的男生们说一声,他们就会高高兴兴地跟你去了啊。」
「其他人不行啦。我一定要跟优太先生去。」
平常如果听到别人对我这么说,我一定会很开心,但现在的我却忍不住心生怀疑。难道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才会让她说得这么露骨吗?
「都求到这个份上了,你应该会陪我去吧?」
「可是……」
「你可以拒绝我没关系啊,反正我朋友很多。其中有些人对我超级死心塌地的呢,例如那种个性很火爆的人。」
花宫面带微笑地这么说著。
「优太先生,你应该听得懂我的意思吧?」
「喂!这已经是威胁了吧!」
「才不是呢~~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啊~~」
她像个小孩子一样,故意拖长语气这么说道。
「……知道了啦。我跟你去,这样就行了吧?」
我举起双手表示放弃。看来我是逃不掉了。
「太棒了♪我最喜欢优太先生了。我爱你喔!」
花宫当场跳了起来,并一把抱住了我……如果是平常的我,现在应该会觉得小鹿乱撞吧,但现在不一样。宛如罪恶感的一团黑雾,紧紧地缠在我的心上挥之不去。
我被她挽著手,来到了车站前的电子游乐场。
「呵呵,能和优太先生变成朋友真是太好了。毕竟一直以来都没有人能像这样跟我一起玩格斗游戏嘛。」
花宫一坐上机台前的椅子,便像个孩子般,双眼闪闪发亮起来。
「我绝对不会输。我要把你打得满地找牙!」
我坐在她对面的机台,接著将百圆硬币投进投币孔。
我选了个子娇小的女性角色,而花宫选了个浑身肌肉的壮汉。打从第一次和花宫见面以来,我就没有在电子游乐场玩过格斗游戏了。她贴紧我的身子,手把手地教我怎么玩的记忆,如今依然历历在目。
比赛开始后,战况呈现一面倒的趋势。相较于不停祭出猛烈攻击的花宫,连摇杆都不太会操作的我,血量表瞬间就归零了。
「……奇怪?优太先生,你是怎么啦?」
「什、什么?」
「根本就没有在对战的感觉耶……」
大概是我输得太惨了吧,她居然在担心我。
「抱、抱歉,我分心了。」
好,这次我一定要认真打。我重新握住了游戏摇杆。
然而,就算我卯足了全力,也依然没有任何帮助。真要说起来,我只有在最开始那一次才认真打而已。
就在我狼狈应战之际,又被打得落花流水。
我操纵的娇小女性角色,被花宫操纵的肌肉壮汉角色打得不成人形的画面,实在让人越来越不忍卒睹。
最后,我们打了三回合,而我全数惨败。
「真是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嘛。」
花宫站起身,一脸失望地埋怨道。
「就算家用主机跟大型街机的操作方式再怎么不同,今天的优太先生也弱得太扯了吧?你连打出绝招的方法都忘了不是吗?我还想说你最近终于变得跟我势均力敌,感觉越来越有趣了呢……这样简直就像在跟别人对打一样啊。」
这样啊。原来我到目前为止跟花宫在格斗游戏中对战过很多次了,所以才会跟现在的我战力悬殊啊。
「……别人啊,或许你说得没错吧……」
现在的我,和过去与希美、花宫在一起的我不一样。
不仅放学后会参加补习,表决运动会参赛项目时还能发表己见──现在的我并没有走过这些回忆与经验。举例来说的话,我现在的等级只有一而已。
「你果然还是很沮丧吗?」
「咦?」
「你跟希美吵架了吧?」
「──!」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发问,我忍不住动摇起来。
「……原来你知道啊?」
「当然。我是你们的朋友嘛。」
花宫勾起浅浅一笑,接著提问:
「到底发生什么事啦?」
我很犹豫该不该说。但最后我还是开口了。
「……我爽约了。本来约好要在希美生日那一天,两个人一起看流星雨,但我却擅自放了她鸽子。」
「那她一定会生气啊。这是理所当然的。」
花宫对我提出责难后,便用温柔的嗓音继续问:
「你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我这么说。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因为我穿越了。我没有经历过那段时间。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我没有把希美放在心上。因为我没有好好正视彼此的感情,才会伤害了她。」
如果她对我发脾气的话,那还算好。
要是她破口大骂「开什么玩笑」,再狠狠揍我一顿就好了。
可是希美并没有这么做。她隐忍住自己的情绪,深深地受到了伤害,还颤抖著肩膀,哭成了泪人儿。
而我……就是罪魁祸首。
「……花宫,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怎么了?」
「我在你家过夜那一天,我们之间有发生什么事情吗?」
「什么意思?」
「像是……外遇之类。」
我一直在意得不得了。结果那一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我跟花宫已经进展到那种关系了吗?
花宫露出一个呆愣的神情,然后噗哧一笑。
「没发生那种事啦。优太先生就是最好的证人啊。那天我们只是通宵打游戏而已。」
「咦?」我忍不住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是、是这样吗?」
「是呀。我们玩得很开心呢。」
我并没有背叛希美。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原来如此。所以希美才会跟人家冷战啊。」
「你去见希美了吗?」
「对啊。可是希美都不理人家,还说『你是不是在瞧不起我啊,从我身边抢走芦屋就这么开心吗!』这真是天大的误会耶。我才不会对希美做出这种事呢。因为她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啊。」
花宫将手指抵在脸颊上,露出有点伤脑筋的样子。
「嗯~~再这样下去,连我都会被希美疏远呢。这样我会很头痛耶,超头痛的。所以优太先生,请你负起责任,跟希美和好吧。也请你好好地把误会解释清楚。」
「……可是,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要怎么做才能让她原谅我呢?我一点头绪都没有。」
我对希美几乎一无所知。比如她的好恶,以及做哪些事能逗她开心,或是惹她生气。
说到底,我连我们开始交往的契机都不知道。
「……希美为什么会和我交往啊?」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
花宫这么说。
「当然是因为她喜欢优太先生啊。」
「……我身上根本没有值得她喜欢的地方啊。」
「我之前也说过,因为希美一直找我商讨恋爱的烦恼,所以你们从相处到交往的这些过程,我全都一清二楚。因此我会说,希美似乎是被优太先生的人品所吸引了喔。」
「是、是吗?」
「没错。」
「你可以说得更详细一点给我听吗?」
「咦?」
「我想多了解希美的事情。」
因为我过去从来没有想要主动理解的念头。
「你还要了解什么啊?优太先生,你是她的男朋友耶。」
「虽然我很想了解她,但事实上,我在很多方面还是对她一无所知。我想知道希美是怎么看我的……拜托你。」
「……好啦,既然这样,我就告诉你吧。」
或许花宫终于理解我的心情了吧,她开始娓娓道来。
「你们两个最初的交集点,是之前捡到弃猫的时候。当时希美在河堤边的高架桥下发现一只脚了受伤的小猫,正慌得不知所措时,优太先生正好路过,你们就一起把小猫送到兽医诊所了。」
我记得希美在宠物店时说过这件事,还说我把小猫取名为「舔舔」。
「后来为了帮康复的小猫找到饲主,你们在车站前发传单,还询问街上的行人呢。希美曾经说过,多亏有芦屋帮忙,才能顺利替小猫找到新饲主。」
她之前说千夏也有来帮忙……
「以这件事情为契机,你们午休时开始会在校舍后面聊天。希美好像每天都非常期待这段时间呢。比如今天和芦屋聊得很开心、明天要跟他聊什么话题等等,她都会跑来找我商量这种事。一定是因为她在班上总是独来独往,因此能找到一个聊天的伴,让她很开心吧。」
这样啊……我们在那个地方……
「所以我就说『你跟他交往不就行了?』,结果希美立刻大声反驳『才不是这样!』。她的反应实在太好笑了,所以我又继续煽动她说『你再慢吞吞的,小心他会被其他人抢走喔~~』。结果第二天希美就说她跟你告白了,我还吓了一大跳呢……呵呵。看来她真的很不想让其他人抢走优太先生呢。」
我都不知道。原来告白的人是希美,不是我啊。
「告白的时候,希美好像对你说『反正芦屋也没跟女孩子交往过吧?那我就看你可怜,充当一下你的女朋友吧?』。明明自己也没有交往的经验,还装作一副情场高手的样子。结果优太先生搞不清楚状况,一句话也没说,所以希美以为被你拒绝了,才忐忑不安地连忙改口说:『……刚……刚刚的不算!因为我不小心喜欢上你了,所以你要负责!』。她真的好可爱喔。」
以前当我问到我们是怎么开始交往的时候,她说光是想到那时候的事,就会觉得害羞到不行。
原来是这样啊……
「……但我还是不明白。」
「哪里不明白了?」
「之前希美说,她喜欢积极进取的人,但我不是这种人啊。我一直以来都过著和努力这两个字无缘的生活。我压根就不想付出辛劳,只想靠运气跟人脉轻松地活下去──是希美最讨厌的那种人耶。」
希美不会喜欢上我这种类型的男人。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
丝毫不肯努力,只想靠运气和人脉过活。虽然自己这么说有点奇怪,但我就是个烂到骨子里的败类人渣。
明明如此,又怎么会……
「优太先生,或许你觉得自己是个人渣,但希美不这么想啊。就只是这样而已。」
「这番话有什么根据……」
「你确实很努力啊。这一点我和希美都看在眼里。」
「少在那边说风凉话了!你们又多了解我──」
「优太先生还在棒球队的时候,我们有看过你的比赛。当时我们的朋友离开了投手丘,你代替他守住了外野不是吗?」
「咦──」
难道她指的是最后那一场比赛吗?
话说回来,她刚刚说离开投手丘的朋友──
「……花宫。你当时在现场吗?」
「是呀。为了替他加油,所以我去观战了。一个人去感觉有点怪,我硬拖著百般不愿的希美陪我一起去就是了。比赛途中,我还因为太过热情,对著球场喊出了加油的欢呼。那时候看得很开心呢。」
对著球场喊出了欢呼──?
这时我才恍然大悟。
「──花宫。你该不会……就是当时的……」
对,肯定没错。
比赛当时,从观众席上传来的女性欢呼声。
那句话让我们的命运彻底失序。当时我坐在板凳区看,还觉得喊出那句话的人是个惊为天人的美少女。
虽然脸庞比现在年幼许多──但那个人确实是花宫没错。
「那么,和那家伙交往的人就是……」
「不对,我和他只是单纯的朋友而已,虽然对方好像是认真的就是了。他都已经有女朋友了耶,真是太过分了。」
花宫微笑著继续说道:
「所以我才想稍微吓吓他。偷偷替他声援,比赛结束后故意到经理也在场的地方突然现身,让他吓得半死。但当我喊出那声欢呼时,他就发现我有来看比赛了。我没想到他会动摇成那副德性耶,看来玻璃心的男人比我想像中还要多呢。」
「所以说,因为花宫的一句话,我的夏天就彻底毁灭了吗……」
我们这三年来的努力,只因为这句声援就画下句点了吗……不对,真要说的话,罪魁祸首是那个劈腿的浑蛋才对。
「在场的所有人都看见了他那狼狈不堪的样子。这也难怪,因为他之后投的每一球,全都被对手打个正著,连续轰出好几个全垒打嘛。可是,唯独希美将优太先生努力奋斗的样子看进眼里了喔。」
「咦……」
「希美说,明明其他选手都士气全失,放弃比赛了,却只有那个选手还在全力高喊,感觉好帅气。比起那些拋下比赛的人,那个选手感觉闪闪发亮的,她很喜欢这种一心往前冲的人。」
「…………」
我发不出声音,感觉胸口深处涌起了一股热流。
……我始终认为努力一点意义也没有。
这个世界只看重结果,没有才华的人即使付出再多,也没什么屁用。但事实并非如此。
还是有人看见了我们的辛劳。
「……吶,花宫。」
「怎么了?」
「……希美有发现那个人就是我吗?」
「有啊。好像和你碰面之后,没过多久就发现你是当时那个选手了。毕竟希美这个人很罗曼蒂克嘛,她似乎觉得这是命运的指引喔。」
既然她已经发现──
我想起来了。
看完街头表演后,在回家路上,希美曾对我这么说:
『我觉得努力打拚的人真的很帅气。无论看起来再怎么狼狈、滑稽,或是得不到回报,都很帅气。』
当时我还以为她是在说那两个唱歌的女孩子。
然而,难不成那句话也同样适用在我身上吗?
她想告诉过去那个一心向前的我。她要为国中时期那个狼狈、滑稽又得不到任何回报的我给予肯定。
我忍不住这么想,但会不会是我想太多了?
「最近优太先生真的很积极呢。拚命用功读书,甚至还去补习,就为了让希美知道你要和她考上同一所大学。表决运动会出赛项目时,你为了让希美参加比赛,还跟全班同学针锋相对吧?我觉得希美一定是被优太先生这些部分深深吸引了。」
「……不对,你搞错了,花宫。那些不是我做的。」
「咦?」
「……现在的我没有为希美做出任何事。认真补习、表决出赛项目时和同学们大吵一架的人并不是我。」
「这话是什么意思?」
在一脸困惑的花宫面前,我彷佛要用尽全力般喃喃道:
「因为我耍了点小手段……我把原本自己非做不可的事情,全都丢给其他人去扛了。我只是让别人替我升等,帮我取得精良的装备,再把这些资料全部夺走的劣质玩家。现在的我不过是一具空壳。虽然得到了成果,内心却只停留在等级一。所以……」
我用力握紧了拳。
「现在的我……没有资格留在希美身边。」
或许国中时期的我确实努力过,而在那段被我快转掉的时期中,我说不定也非常拚命。
然而现在的我──
滥用快转能力而活的我,和他们是不一样的。我在原地不停踏步,丝毫没有往前进,所以才会被拋下。
「我听不太懂你在说什么。」
花宫先说了这句开场白,接著又说:
「但最重要的永远就只有一件事。」
她直盯著我的双眼瞧。
「优太先生,你喜欢希美吧?」
「咦?」
「如果优太先生不喜欢希美,那就算了吧。这样即使继续交往,也只会让彼此陷入不幸。但如果你还喜欢希美,在你讲这些废话之前,应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该做吧?」
「可是……」
「等级一也没差吧。」
「咦?」
花宫云淡风轻地说:
「现在的优太先生或许是等级一没错,那就再继续往上爬就好啦。就这么简单。」
「继续……往上爬……」
「没错,因为你的角色定位并没有改变呀。要是觉得现在的自己配不上希美,那就继续努力,直到配得上她为止。如果觉得自己被拋下了,那就拚命地跑下去,直到能追上为止。只要像这样努力不懈,总有一天,应该又能和希美并肩同行了吧。」
我总是钻牛角尖地认为,失去的事物不可能再夺回来了,但花宫这番话却深深地刺进了我的心坎。只要从头开始调整就行了。要是已经拉开了距离,就用比平常更快的速度继续跑,追上去就好了。
原以为会持续延伸到永恒的漆黑隧道,前端彷佛亮起了一丝明光。虽然就像针孔那般渺小,但确实闪烁著微弱的光芒。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
花宫扬起了微笑,接著用温柔的嗓音问道:
「优太先生,你喜欢希美吗?」
若是过去的我听到这种问题,肯定会支支吾吾地答不上话。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如今的我,可以明确给出这样的答案。
「……是啊。」
「那就直截了当地将自己的心意好好传达出去吧,这样一定会有好结果的。」
「……谢谢你,花宫。多亏了你,我觉得自己被赋予了勇气。」
「没什么啦,毕竟优太先生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啊。」
花宫继续说道:
「而且,虽然我很喜欢看希美伤脑筋又烦闷的样子,但我还是最喜欢洋溢著幸福笑容的希美了。」
「花宫……」
「虽然很不甘心,但跟优太先生在一起的希美实在很可爱呢。所以我希望永远都能看见这么可爱的希美喔。」
花宫用充满包容的表情笑了起来。
「好啦,恋爱邱比特能做的就这么多了。接下来只能靠优太先生自己努力喽。」
现在的我才能做到的事情……
为了和希美正视彼此的心,重新牵起曾一度断绝的丝线,我应该怎么做才好呢?
我觉得自己终于找出正确答案了。
回家路上,我来到了希美的家。
沁入了日暮晚霞吹拂而来的风,带著些许冷冽的气息。
我之所以会来这里,其中一个目的是受筱原老师之托,要将全班团体照交给希美。
剩下的另一个目的则是──
正当我准备按下对讲机时,手指却停了下来。果然还是很恐怖。
……但是,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慢一点也无所谓,我必须往前迈进。
我做好心理准备,伸出手指按了下去,对讲机便响了起来。经过一段宛如永恒那般长远的时间后,对讲机忽然响起噗滋一声,和房里的人接上了线。
『哪位?』
是希美的声音。
「……我是芦屋。」
『……』
冰冷的沉默从天而降。
这阵无声的空白让我感到恐惧,为了填补这段时间,我拚命驱动自己的舌头说些什么。
「对、对不起,你一定觉得我很不要脸吧。可是筱原老师拜托我把运动会的团体照拿来给你……所以……我、我会放在信箱里面!等我回去之后,你再出来拿就好了!」
不对。这只是其中之一,但此行的目的还不只如此吧!
『……』
「哈哈………那先这样了……」
我下意识地转过了身。
面向通往大门的那条碎石小路。
我的骨子里还栖宿著胆小的灵魂,而我也很受不了这样的自己。一直以来,我始终不停地逃了又逃,才会孕育出这个可悲的怪物。
为了驱赶并摆脱掉这个怪物,我伸出手掌用力往脸颊一拍,彷佛要一举斩开布满腥红铁锈的沉重枷锁一般,奋力回过头去。
「我有些话无论如何一定要告诉你!」
我感受到脸颊上传来阵阵刺痛,即使如此,我还是继续喊出声来。
「而且,我也想跟你道歉,有好多话想要对你说。可是,这些事情不能透过对讲机!一定要直接告诉你才行……所以,希望你明天可以到学校来!我知道这些话听起来很自私,但是……」
为了传达给墙壁另一头的她,我喘了口气,并放大了音量。
「即、即使如此,还是希望你能来一趟!我想和希美说说话!我想好好地当面再跟你谈一次!所以……」
我握紧了垂在腰间的拳头,低喃出最后一句话:
「……我会在教室等你。」
当晚风带走了这句话之后,我便转身离开。
……希美明天会为了我到学校来吗?我不知道。只能相信刚才她没有切掉对讲机了。
翌日。
早上的班会已经开始了,但希美还没有来。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等待著教室门被开启的那一瞬间。
第一节课结束,第二节课……结果第三节课也结束了,时间来到第四节课。
然而希美还是没有出现。
还是不行吗……
当我正打算放弃之际──
教室门缓缓地打开了,而我立刻将视线投了过去。只见将书包背在肩上的希美站在门边。
「啊,柳户同学,身体好点了吗?」
「抱歉,小梢,让你担心了。我已经完全康复喽。」
希美有些腼腆地走向自己的座位。
……你来上学了啊,谢谢你。
我先是松了一口气。
但事情还没结束,一切才正要开始。
我还有非做不可的任务必须完成。
宣告午休开始的铃声响起后,我便走出教室。
我换上运动鞋,离开校舍,最后来到操场上。午休时间才刚开始,因此周遭没什么人。
我走在一望无际的蓝天之下,站上了位于操场西边的投手丘。从这里看去,正好就是外野的守备区。
多亏有花宫告诉我,我才知道自己和希美为什么会开始交往。
但也仅止于明白而已。
互相交流的言语、手指相触的温度,以及希美在我面前展现的各种表情──这些琐碎却无比珍贵的部分,已经无法挽回了。
没办法再次找回失去的回忆,希美的笑容、交谈过的言语、相触的指尖余温也都回不来了。
即使如此,我们应该还能继续增添诸如此类的回忆。
所以我想再从头来过。
从我们最初相遇的这个地方开始。
我大大地吸了一口气,希望这阵呼喊能传递到无限远之处,让远在另一头的你还能察觉到我的声音。
「柳户希美────!」
彷佛要穿透天际。
「我喜欢你────!」
我竭尽全力大喊出声。
好久没有这样大吼了,我却彻底喊破了音。
但是无所谓。
重点是要能传达出去。
「我喜欢希美!比任何人都喜欢柳户希美!这绝对不是谎话!」
我颤抖著全身奋力叫喊。
几乎要撕裂喉咙咳出血来一般。
喊了一次又一次。
「喂,那是怎样啊?」
「有人在喊喜欢之类的耶?」
「是在公开告白吗?超好笑的~~」
大概是发现我在大喊了吧。
学生们一个接著一个──
纷纷从敞开的校舍窗户探出头来察看。
他们身在被裁切成四方形的高处,彷佛在眺望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样,注视著在操场上全力叫喊的我。有人伸手指著我,有人和朋友笑个不停,有人对我大喊「不错喔~~」,也有人拿出智慧型手机开始录影。
随著看热闹的学生不断增加,骚动的狂热气氛也持续高涨。大家的视线和助威声,如同火雨般往站在操场上的我倾注而下。
被那股热情击中后,羞耻心让我浑身发烫起来,想要立刻逃离现场的冲动驱使著我的心。那天在车站前街头演唱的两个女孩的身影,和现在的我完全重叠了。看起来或许很狼狈,却是用尽全力在挣扎的一线光芒。
……是啊,想笑就笑吧。
被嘲笑也没关系啊。
无论如何滑稽或狼狈,都无所谓。
就算得不到任何回报。
只要能听到你对我说一句「好帅气」,那就够了。
于是我继续大喊。
让你愿意为了我回头,也让我的声音传达给你。
──因为我一直在看著你呀。
那一天,在洒满夕阳的操场上,球队经理曾对我这么说过。
──因为你努力的身影,我都看在眼里。
到头来,这句话竟然是骗人的。
可是,现在……
当我的声音变得嘶哑之际,我忽然感受到有人靠近的气息。
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来者是谁。
上气不接下气,将手撑在膝盖上的希美就站在那里。看来她是急急忙忙跑过来的吧,只见她脖子上闪烁著滴滴汗珠。
「芦屋……你在干嘛啊!」
希美面向我抬起了头,她因为羞耻而满脸通红。
「希美,谢谢你今天愿意来学校。」
「你是白痴吗!讨厌,别再喊了啦!很丢脸耶!」
「对不起。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想告诉你。」
「居然随便乱喊那种谎话……真不敢相信。你根本从来没这么想过……是在耍我吗?」
「不是的,我没有撒谎。我是……」
「你就是在撒谎!比起我,你更喜欢由利,所以才会放我鸽子不是吗!」
「不对,事情不是这样!」
「那是为什么嘛!」
「……我很害怕。我一直不敢坦然面对你,也害怕理解你的一切,和你越走越近。因为我不明白,像希美这样可爱又时髦的女孩子,怎么会愿意和我这种人交往?放学后,一边吃著可丽饼一边约会时,我虽然也逐渐被希美吸引……可是,正因为如此,说不定稍不注意我就会毁了这段关系。一想到这件事,我就吓得不能自已。」
所以我深怕那些琐碎的冲突,不想因为坦承弄丢了CD而破坏这段感情,我就逃得远远的,不敢正视希美。
「……结果我只考虑到自己。我以为只要没有陷得太深,就算失去这份心情,至少也不会伤害到自己的心。」
可是──
「……我让自己免于伤害而逃避,却让希美受了伤。我逃离了和希美共度的时光,却失去了回忆。这一切明明是那么重要。然而,直到我失去所有,我都还没察觉到这些事物是多么无可取代。」
我这么说完,便双膝跪地,深深地低下头,彷佛要蹭及地面。
「……请让我向你道歉吧。原谅我过去的所作所为,以及将和你共度的时光视若无睹的举动。但是,唯独这一点请你相信我。我喜欢希美,我现在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出口了。不是花宫或是其他女孩子,我喜欢的人就是柳户希美。」
「……不要下跪磕头啦。感觉好像是我逼你做的一样。」
希美继续说道:
「……而且,你根本不了解我的心情。你知道我有多期待和你一起过生日吗……」
我的胸口隐隐作痛。
「……老实说,星星什么的,根本就无所谓。我只是想跟芦屋在一起而已。因为打从出生到现在,这是我第一次跟喜欢的人过生日。想让你尝尝我亲手做的料理,听你说一句『很好吃』。我希望在往大人阶段迈出一步的那个瞬间,第一次喜欢上的人可以待在我身边。然而……」
我却没有到场。
「而且,因为芦屋忘了我的生日,害我好不容易做好的料理跟蛋糕全都白费了……都超过十点了,你还是没有出现,最后只有我们三姊弟在布置好的房间里吃著那些餐点。那种空虚的感觉,你会懂吗?」
「……真的很抱歉。」
希美究竟是怀著什么样的心情在等我呢?
她到底是怀著什么样的心情,将原本要和我共同享用的手作料理吞下肚的呢?
光是用想的,胸口就闷得难受。
这些都已经回不去了。但是──
「……请给我挽回的机会吧。」
「机会?」
我点点头。
「接下来,我想一点一点地找回失去的信用。我会让往后的日子变得比以前更美好。」
所以──
「希望你能和我分手。」
「咦……?」
那个瞬间,希美的脸上写满了惊愕。她哑口无言,用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看著我。
「……这话是认真的吗?」
「是啊。」
我点点头。
「希望你和我分手,然后再一次从头开始。我想站在希美身旁,踏踏实实地用自己的脚一步一步往前进……因为我喜欢希美。无论受到多大的伤害,我都想站在你身边,也想在比任何人都近的地方凝视你的笑容。所以我想从这里启程,再和你一起走下去……虽然现在的我还不成气候,也没有任何配得上希美的优点。可是,我会努力的。我会拚命努力,总有一天会变成足以让希美为我回头的男人。所以……」
我直盯著希美,接著说:
「求求你,请再和我交往一次吧。」
我伸出手掌,连同这份赤裸裸的感情一并奉上。
那时候我才第一次明白。
和对方面对面,好好表达出自己的心情,原来是这么可怕的一件事啊。
因为我一直以来都在逃避,所以也不能理解。
我将手伸向前,并低下头来,此时心脏也噗通噗通地跳个不停。我觉得自己快要吐了。等待对方答覆的这几秒钟,简直宛如永恒那般漫长。
就在这个时候──
「……呵呵,啊哈哈!」
一阵不合时宜的笑声落了下来。
咦?
我一抬头,发现希美在笑。
为、为什么?
「你用那种粗哑的声音讲话,我也听不懂啦。」
「啊……」
我这时才恍然大悟。
刚刚叫得太过火,我的嗓子都哑了。
因为太拚命了,所以根本没发现……
「把头抬起来啦。」
「啊,好。」
「然后把眼睛闭上。」
「咦?」
「别管那么多啦,快点。」
「好、好啦。」
我闭上双眼,黑幕随之降临。
「那我现在要给你答覆喽……劝你不要把脸绷得太紧,搞不好会伤到脖子喔。」
这是……要赏我耳光的意思吗?也就是说,我被她甩了?
我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沁出的汗水让手掌变得湿濡。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要错过接下来的任何一句话,牢牢记住这份痛楚,继续走下去吧。我这么心想,并将全副精神集中在听觉之上。这时我的嘴唇──
却忽然碰上了一个温暖的物体。
轻轻的,充满了柔柔的暖意。
咦──
我睁开眼,发现希美端正的脸庞就近在眼前。她静静地闭著双眼,彷佛要将一切托付给我似的,用自己的唇瓣覆上了我的嘴唇。
当两人的唇终于分开后,在呆若木鸡的我面前,希美害羞了起来。
「笨──蛋,你刚刚完全大意了喔。」
她轻轻地笑了,并用手指抵著我的额头。
「……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就好好见识一下芦屋拚命努力的样子吧。不论再怎么狼狈或滑稽,我都会好好看在眼里。」
「那么……」
「毕竟你既不起眼,也不受欢迎嘛。在你往后的人生中,应该也不会有人愿意喜欢你了吧……除了我以外。」
希美这么说著,脸上满是羞涩。
「真拿你没办法,我就再跟你交往一次吧。」
看到眼前这张笑脸,我竟无可自拔地兴起想哭的冲动。
不是因为讨厌自己,也不是因为悲伤,从心中涌出的是有别于此的感情。透过运动会照片看见的那个笑容,原以为早已遥不可及,没想到如今就在我面前盛放开来。
人无法回到过去,只能往未来不断迈进。
不过,当未来我们之间产生了摩擦,或是想法出现分歧的时候,我应该会回想起今天的这一刻。
这样一来,无论多少次,我都能重整自己的心情。
就能一直喜欢著她。
我想,此刻满溢在胸中的这份感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