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之手
人只要闭上眼,就能立刻和心中所想的人相遇。
可以化为世间万物,没有什么是不可能。
这,何等敷衍。
人生的第19次春天,我睁开眼时眼前什么也没有。公寓里有墙,雪白的,结实牢靠。尽管那并不绝对,但以我的能力是怎么也奈何不了的。就算试着贴上手掌,也完全没有推得动的感觉。
就连上了年纪的公寓的薄墙,我也无能为力。
或者说,若是不择手段倒是能搞定,但是不能那么做。
“不行啊……”
一旦焦躁变得强烈,我便容易绷紧身体。仿佛死命抱住什么一样,将缝隙填埋。
躺在床上,抱住手臂。保持这个姿势面朝着墙壁低声哼哼,脑子里便泛起雾霭,于是我决定出门。要是这么躺下去,难保不会一觉睡到天黑。
我搬过来的时候就想过,这儿真的适合“幽静的住宅区”这一稀疏平常的表达。在众多成排的住宅中,是被掩埋似地建起的小规模公寓。尽管走下楼梯,来到外面,却连车子的声音都鲜少传来,会发出声音的也就是鸢了。
其他还有很多鸟叫声令人愉快。只有这点会让我觉得租了个好地方。
我在老家附近租了间屋子生活,眼下也就这点算是积极。
穿过住宅区的小路后,我瞥了一眼看惯了的一直通往大学的路,然后转向完全相反的方向。我并没有什么特别要去的地方,不过连没课的日子还去大学也没什么用。
况且,就算上课也几乎都是为了拿学分,很难说自己学到了什么。回想起来,小学初中高中只要我每天上学,就能保证自己的立足之地,但开始对这种日子的结束有所意识,就是我焦躁的起因。
今天风很大。缠在后背和腰上的风令人感到沉重。偌大的薄云铺展开,将天空变得浑浊,而后快步流走。我没有任何去向,像是顺风而行一般毫无意义地不断加速,超过那座停着观光黄包车的建筑旁,来到大路上。
来到这里,人和声音便一口气涌起。车子左右穿行,特别是左边的两车道上有车子嗖嗖地开过来。两条车道之间排着一列地藏菩萨,成了有名的观光景点,现在还有外来的人在拍照。尽管不是周末,游客仍不见少。
走上右边的路,继续走下去就到了海边。在那片有宽阔浅滩的海岸,常年有拿着零碎木板的人随着波浪翻涌。我想起小的时候曾试着踩上去,结果华丽地翻了车。鼻子里灌进海水,脑袋疼了好一会儿,真是糟透了。
讨厌的记忆卷土重来,于是我背对海面,转向大路的方向,像弹珠台的弹珠一样一个劲弹跳着逃跑。跳去的地方并排开着商店。铁路附近的咖啡店有时会上电视,让门口排起游客的队伍。洗衣店主把一直停在两点四十分的钟表贴在头上。有一家店清闲地卖着贵到要命又无比美味的蛋糕。
自古就有的事物和新诞生的事物混在一起,共同构成热闹的空间。
走着走着,我便意识到自己的脑袋飘忽不定。
我和这景色一样不可靠。
构成自己的东西无法和其他的东西相互区分,这让我感到焦躁。没有要素能让我说出“这就是我”。大学里随处可见、连名字也不知道、与自己无关的学生和自己没有差别。大学生一个,在外面走会觉得阳光有点热,还有点倦怠……看吧,没有任何不同。
我的兴趣与爱好都很淡薄。日子仿佛血液从伤痕处漏出去,啪嗒,啪嗒,只有时间蹉跎。
完全没有能对未来抱有希望的因素。
尽管我对自己既没用又肤浅有所自觉,却仍然什么也找不到。
两个女游客欢快地与我擦肩而过。我现在只要看一眼,就能知道是不是本地人。本地人衣着轻便,而游客背的包很大。真是个简单的分辨方法。
卖纪念品和拉黄包车的人,也仔细地看着这种区别上去搭话。
而没带钱包手机两手空空的我,没有人会上来搭话。
如果和游客相比,我也稍微能感到一点构成上的不同。
可是,尽管看着相同的东西,反应却有如此的差别。这条街道看起来有这么新奇吗?
“搞不懂呐。”我说着眯起眼睛。
我该注视什么才好呢?此时此刻,肯定有对世界感到满足的人在相同的时间,于同这地面相连的某个地方存在。而那个人就算和我待在同样的地方、看着同样的东西,也一定有很大差别吧。要想变成那样,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只要带着烦恼生活、认真起来,就能找到那份答案吗?
或许不会有什么东西会为我准备得如此周到。
一切问题都有答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容身之处。
这样的思考方式,想必太过敏感纤细吧。
我,是这么想的。
春日的一天,长假将近,我寻找着为了寻找某物而存在的某物。
又是这段台阶。
就在这样的我对原路返回感到麻烦,而且也觉得差不多该停步的时候,发现了“那个东西”。
那是在我走过商店街和市营体育馆,来到妇产科诊所后面的时候。在小学生都能翻过的低矮栅栏对面,有一块没人打理的空地。杂草长得茂盛,垃圾随地放置。如果我是正义的伙伴,大概会立刻开始打扫吧。不巧的是我没有温柔对待地球的余力,只把这看作一处风景。
沐浴阳光生气勃勃的绿色很耀眼。我甚至感觉,自己要被草的味道呛到了。
都是被那边出其不意进入视线的东西害的,我最先作出的反应就是“嘎诶”一声朝后跳开。我惊慌失措到弯曲的左腿在半空蹬了两三次,脸色苍白。后退之后又退了两三步,畏畏缩缩。
被绿油油的草掩埋的那个黑色长条的东西,简直,就像人的小臂。
而且如果那真的只有人的小臂被孤零零地放在那儿,我现在已经口吐白沫倒下了。用不着确认,本能便会做出这样的反应吧。
所以,并非如此。
我慢慢地,朝前伸腿。跨过栏杆,起初是手放在膝盖上把脸靠近。平时我嫌隐形眼镜或普通眼镜戴起来麻烦,就放着近视眼没管,结果这种时候我痛恨起它来。
那时候,我为什么会想靠近呢?
就算事后想知道答案,也肯定找不到吧。
毕竟,我是个肤浅的人。
我像螃蟹一样横向张腿合腿,和那东西缩短距离,然后俯身。
“……果然,是小臂?”
我提心吊胆地用食指戳了戳,心里还想象着猫发黑的尸体这一可能稍稍移动手指,但质感相差很大。这东西像石块一样。缩紧的心脏一点点地张开。
真是吓死人了,我想着有点泄气。把手指肚紧紧贴上去,发现晒到阳光的表面温乎乎的。形状怎么看都是肘部以下的部位,上面还有手背,而且末端的手指也半伸不伸地弯曲。每根手指的长度都和真货相同。
说不定这是看起来形状像小臂的石头。如果是天然形成的,那还真稀奇。
寻找少见的东西这种事,在小孩子的游戏里拔得头筹。
要把这东西带到哪儿去我心里有数。要是拿去给那人看,说不定能稍稍提起他的兴趣,于是我捡起这块东西。在表面用手指轻轻挠,漆黑色泽也没有出现缺口。
一拿起来,我才发现没有料想的那么沉。这重量连我拿着都不费劲,和外观给人的厚重印象有出入。轻轻拂去下侧沾的土,看着一根不缺的手指一样的前端,对这块不知真面目的东西,我理解到一件事。
“是右手。”
要是谁没了右手,那可真够呛的。
“我说你,捡来个不得了的东西啊。”
大叔在手指尖转着放大镜,吃惊地说道。
那头显眼的白发被扎了起来,软塌塌的发梢搭在肩上似地摇晃。他身上常穿的衬衫上到处印着鱼的名字,像寿司店的茶杯一样,皮肤一年四季都很黑。是去本地的海边玩时晒的。
要进一步说这个大叔是什么样的大叔,那便是在铁路道口开古玩店的大叔。门口旁边写着本店什么都收,任何东西都可以拿来看看,于是小时候大家都会随便拿点东西给他,把那儿当成玩的地方。就算是小孩子拿去没价值的东西,大叔也不会草率对待,而是非常认真地鉴别价格后退回来。我拿去的东西里卖出最高价的,是740元的鲷鱼木雕装饰。在学校手工课上的作品卖了出去,当时我有点误会了自己。
听说古玩店旁的花店也是大叔的亲属开的。写着“本店承包园艺委托”的招牌朝铁路的方向摆着。会有谁看了这个来委托啊?小时候的我对此感到不可思议。
“果然很少见?”
能不能超过740元啊?这时候我还漫不经心。
“该说是少见吗……可能问题不在这儿。说到底,这东西是什么材质啊……”
大叔一边拿手指夹着发梢摆弄,一边低声纳闷。他和以往一样认真地盯着石头,但这次的态度更尖刻,看来是要细细研究。在我来看只是拿来一块形状有点怪的石头,不过或许有必要重新审视一下。
没过多久,大叔转向我,说道:
“你啊,搞不好是捡来了神之手呐。”
他的话只是咚咚咚地撞着鼻子,没有清晰地传进耳朵。
“shén zhī shǒu?”
“看来你没听懂啊。”
大叔理解得真快。神如何如何的,对我这种小老百姓的脑袋来说尺寸太夸张了。
“这东西交给镇上的古玩店保管真的没事吗?”
外面明明写着什么都收,结果这么没底气。大叔的眉毛垂了下来,然后对愣神的我眯起眼睛,这样啦那样啦地比手画脚。
“说不定你捡来这东西厉害得不行!”
“哦——哦,原来如此。”
听他仔仔细细地解释,我总算理解了,然后继续用手托腮,下巴和脑袋拨浪鼓似地摇晃。
“这东西这么厉害?是化石之类的?”
“化石……也有这个可能性吗。”
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可能性啊?我一下子能想到的也就是什么人的恶作剧,或者陨石什么的……也就这些了。
“哎——就算这个很厉害吧。只是凑巧被我捡到,又不是我厉害……”
就是这么回事,我告诉自己别得意。
但,“这你就错了啊。”大叔表示否定。
“事与物不存在什么偶然。只要不是站在能够观测其他可能性的位置上,就不存在必然以外的事情。所以,你会捡到这个是必然的。”
大叔把石头的小臂朝向我。必然呐……我的舌尖又重复了一遍说这句话的动作。
就是说,这家伙有为了和我相遇,才会躺在那种地方这一命运吗。
感觉心里不怎么能信服。
“是这回事吗。”
“估计是吧。不过嘛,现在你倒确实没什么厉害的。”
“我就说吧——”
“但这也不好说,你有可能会成为时代的发现者……”
“时——代?”
他又说出了夸张的话。“你真是大学生吗……”大叔朝一边嘟囔着。
“搞不好你在别人嘴里会变成‘超级厉害呀’。”
“真的假的啊。”
“这东西,你在哪儿捡的?”
“诶,就在普通的草丛。那边不是有个诊所吗,就在那背面。”
听我用上肢体语言说明位置,大叔这个本地人好像立刻就明白了。
“那种地方吗……好像和地质调查没关系啊……”
他用手指戳向那块东西。“是不是该戴上手套……算了都这时候了。”然后如此嘀咕着补充道。
“那边没掉什么其他东西吗?”
“诶,谁知道——……”
发现了小臂以后脑子里就被这件事塞满了,周围的情况我几乎没心思管。“这样啊。”大叔简短地回答,然后不停上上下下不停改变角度观察貌似小臂的东西。
“问题是这东西从哪里来的,上面?平着过来?还是下面啊……”
“这东西,你要吗?”
“啊啊……嗯。”
大叔好像拿不定主意,回答很含糊。
“多少钱?”
请给点零花钱——我伸出手心示意。
“还在鉴定呢。”
这一点他也含糊其辞。我就这么望着他的动作待了一小会儿,可看起来会持续很久,于是我决定回去。看着大叔左右跳来跳去也没什么意思。
店门口旁边的狸猫摆设今天好像也在犯困。眼珠的涂饰剥落了一半,看起来就像是眼皮垂下来一样。旁边的狗的摆设眼球已经彻底变白,像白内障似的。还有两边的共同之处便是脑袋都变薄了。秃子——我笑道,然后离开了古玩店。
来到外面,我朝旁边的花店外面打探。没看到店员的身影,不知是不是缩到了里面。一张绿色的布像屋檐一样挂着,下面摆着白色的花盆和五彩缤纷的花。我把鼻子凑近白色的花去闻。不习惯的话,就会觉得花香有点刺鼻。而一旦习惯,刺激便会消失,又会觉得不够香。
电车从可以说是紧挨着店的距离开过。我上过的学校都离住处很近,坐电车的机会不多。在我意识里,电车不是用来坐,而是用来看它开走的。
那辆电车经过时卷起的风,吹得花瓣和我的脑袋摇摇晃晃。
冲散白天的阳光般的风吹过身体,我思考起接下来的事。太阳还很高。
无处可用的时间还很多。
眼睛从右到左飘动。
“……好。”
说不定还有什么其他东西掉在那里,我这么想着绕路前往捡到小臂的草丛。半路感到口渴让我有点后悔,但我还是啪嗒啪嗒快步朝那边前进。听人说了那么多遍好厉害好厉害,我便也有点自鸣得意了。为了找到厉害的东西,我心情急切,脚步也加快了。
我回到草丛,像蚂蚱一样跳来跳去,寻找地上有没有胳膊或是腿。只从字面意思来看就很猎奇。一边寻找,我一边顺便捡起盒饭盖子或是口袋。上面被雨水和土弄得到处是泥,每当手被弄脏我都会皱起脸。明明以前浑身是泥我都不在乎。该说是自己从生物的角度来看变弱了吗?或者说感觉自己变得保守起来了。低头看向弄脏的手心,我甚至像做了无法挽回的事一样感到愧疚。手脏了只要洗洗就好,但之所以会这么想,或许是因为我已经懂得,世上有很多东西不是能那么简单了结。
收拾好垃圾,草丛变干净了。但,我没找到想找的东西。
接下来捡到腿,吓一吓古玩店的大叔——这个梦想没有实现。
那只小臂是什么时候起在那里的呢?
沐浴着强到不合时节的阳光,后背发烫,后脖颈有种噼啪噼啪灼烧的感触。
这时,有力地吹过的风带来凉意,刘海和内心都飞舞起来。
我把肘部支在腿上,两手捧着下巴,注视风全力跑去的方向。
今后,我会看到什么呢?
我像是要确认这件事一样,一时间蹲着没有动。
果然不可能发生任何变化,我这么想着把自动铅笔拿在手上转。
第二天,我理所当然地到大学上课。昨天,我明明完成了本世纪的大发现(总算能在大脑里完成转换了),可无论环境还是心情都没有一点变化。我仍然混在其中大半都不知道名字的学生之中,一味浅浅地、悄悄地呼吸。
不知是不是小长假将近,感觉今天比平时的课上更加弥漫着一股倦怠的气氛。讲师在屏幕前握着话筒教授这样那样的内容,但估计几乎没人在认真听。充其量是为了学分出席。是毕业前攒够学分的行程。而毕业后,如此虚度光阴的我们,又会怎样呢?
在担心这种事的人,一定也不多。
毕竟又不是说,人不力争上游就活不下去。
至少,目前还是这样。
为明天担忧要耗费很多能量,多到让人只想偷懒挨过时间。
真是累人。
到了午休,我和来上课的朋友一起前往学生食堂。是入学时交的朋友,两人相当谈得来。至于一直到高中都有交情的朋友,没想到只要去了不同的学校就没再见面了。
现在哪个才是更好的朋友,我不知道。
记得好像有人说过,人际关系看的不是长度,而是深度。
就是说人际关系上起决定作用的未必是时间吧。
但大多数的事情,不花上一定的时间就没法顺利进行下去。
“小长假你要去哪儿吗?”
“嗯——没什么特别想去的。有可能回一趟家。”
要是觉得准备三餐太麻烦便会跑回去吧。不知道学校食堂的咖喱是不是添了水,稀稀的。回忆起家里吃到的浓厚的咖喱,我便有了要不要回家的想法。
“你家很近来着?”
“嗯。”
“真好。估计我也要回家不过好麻烦啊。”
朋友说话偶尔会带方言的味道。据说坐新干线回家要两个小时。
“……嗯——”
我抱起胳膊,朝上仰头。明明还是白天,灯光却亮到过剩,连天花板的角落都看不到影子。
“吸溜怎么了?”
不经意的询问中混进了怪声。我慌忙确认,发现咖喱的一边有被舀过的痕迹。但朋友若无其事地装傻,让我没机会追问。唔,我只好把苦往肚里咽。
“我是在想,为什么来大学了。”
“诶——?不是来练习面试?”
不是那回事。我横着晃了晃勺子。
“要是没什么理由,就让我有种歉疚的感觉。因为来这儿也不是免费的。”
你真是认真呐,朋友停下筷子,眼神飘了一下。
“我就不会碰到什么事儿就想要理由。”
“是吗?”
“嗯。因为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候,要是一定会有理由,不就必须遵从了嘛?但我想更自由地决定,怎么做就看当时的心情。”
在喧闹声此起彼伏的食堂里,朋友的声音和主张外裹着伶俐的东西,笔直来到我眼前。不过她一讲话门牙就沾上了咖喱的颜色,真没样子。
“这样啊,也可以这么想。”
我忍住指出这点的想法,憋住笑点头。感觉本来只是悠闲地和我闲聊的朋友的印象似乎突然变得浓重,让其他学生成了背景。一两句话就把我说动了,我怎么就这么单纯啊。
但我还是有点羡慕。在我的世界里,清晰确切的东西非常少。
闭上眼睛,仍然会浮现出来的清晰的东西。
现在,我能看到那只发黑的小臂。
在我积蓄起的看不出价值的时间里,它正要划出小小的漩涡。
那只小臂怎么样了呢?一提起来,我便开始在意。
毕竟,是我捡到的东西。是以我为开端的事。
就算没有多大价值,也应该清楚地确认吧。
……这,绝不是因为在和煦的天气里填饱了肚子后午后的课也只会睡过去而且身体又倦于是为休息找理由。
我决定像朋友一样,顺应自己眼下的心情。
“要是亚洲论的课上发了什么印刷资料,我的那份也帮忙拿一下喔。”
听我拜托午后两人一起上的课的部分,朋友睁大了眼睛。
“咦,你要回去?”
“算是吧——”
“有事?偷懒?”
“两边都有吧。”
我清理掉午后的计划,冒冒失失地踏过新鲜出炉的一面白纸离开大学。
古玩店绝不宽敞的店面外,停着一辆我不熟悉的自行车。绿色的车身亮光光的好刺眼,上面贴着附近那家不大的自行车店的贴纸。
“你好。”
我说着走进店门敞开的古玩店,里面有个白色的背影和大叔面对着面。听到声音,那人转过头轻轻招了招手。
“你好啊——”
“呃……啊,隔壁的……”
是在花店工作的人。眼睛细得像闭着一样……不对就是闭着的。
印象中以前看到时她还穿着高中校服抱着花盆。
而现在身上穿的不是校服,而是白衣。
“没错我是花店老板。现在也算是在开花店,不过是兼职就是了。”
她明明闭着眼睛,却调整了一下眼镜的位置,撩起一缕垂下的刘海,然后像顺带着一样睁开眼睛。但很快她又闭上一只眼,脸朝中央皱了起来。
“啊啊,我本职是学者。”
“哦……”
“我一直躲在屋子里,偶尔外出移动就感觉真是炫目。世界变成海面一样的绿色,我都不知道该看哪儿了呀。”
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在犹豫的时间里,花店老板的眼睛好像也恢复了,她用两只眼睛注视我。
她好像记得我,目光聚焦了。
“嗯,你是以前来这里玩的孩子吗。”
“哦……”
我唯唯诺诺。
“长大了一点呢。”
她最后看到我后估计过了十年左右,竟然说是“一点”。
她是把人格也加在一起评价的吗,还是只不过随便一说?
“我女儿。”大叔说着用下巴比划。“没错。”被提到的花店老板以奇怪的方式自我介绍。
“我其实是专门研究花草的呀,可他无论如何都要我过来。”
“我记得原话是说你要是有这方面专家的门路就拜托了……”
“因为没有所以只好我自己来。”
是这么回事吗。道理上讲得通,可是好像又有哪里不太对,我歪着头纳闷,而花店老板随便地举起我捡来的小臂。
“这个,是你捡到的吧。斯帕希泊[注]啦。”
(译注:原文为俄语中“谢谢”的片假名发音)
“啊?”
花店老板笑着。在她一旁,大叔冷淡地指责。
“道谢是干什么。”
“啊,搞错了。‘棒极了’是怎么说的来着……”
“就直接说棒极了不就行了?”
“嗯,是啊。棒极了。”
花店老板说着鼓掌。经过令人脑子疼的交流后,花店老板把猛地抓住的那块东西转向我。再次审视这个横过来的东西,感觉也有点像化石。
“你捡来个不得了的东西啊。”
“这话,我昨天听过了。”
唔,花店老板一脸不满地撅起下嘴唇。
“这个,搞不好是神之手呢。”
“这话我已经说过了。”
听到大叔从后面发话,花店老板把手塞进白衣口袋里弓起背。
“我回去了。”
“别闹别扭啊……”
大叔挠着头到屋子更里面去了。花店老板“我哼——”地一声,闹别扭的样子很好懂。
“行吧——反正我又不是小说家——嘁。”
她咂着舌头在古玩店转来转去。正想着她是不是个麻烦的人,却见她发现放在货架一端那个木雕摆设便说着“噢,这东西还在呐。”破颜一笑,恢复了好心情。
“完全长了副鲑鱼的脸嘛。”
是鲷鱼啦,我把头转向一边订正道。
大叔拿着泡好的茶回来,花店老板拿过杯子心情更好了。看着她的样子,大叔嘀咕道:“看来用不着我来讨欢心看”,然后,朝我看了过来。
“你也该发现了吧,这家伙是个怪人。”
他越过花店老板的脑袋评价道。听了这话花店老板仍然在笑。
“人要是不怪一点,就很难有过人之处。”
“你说是吧?”她说着向我举杯征求同意。“估计是吧”我舔着一样小口喝递过来的茶,混地搪塞过去。谁让我正在喝茶呢。这笑话[注]好冷。
(译注:日文中“搪塞”为“お茶を浊す”,句中带茶。)
花店老板很快把杯里的茶喝光,用那只手把抱着的小臂抓住。晃一晃,把指尖贴上额头,把它举起来透着电灯的光看,她开口道:
“我并没有认真地检查过,所以现阶段这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解释。”
“啊?”
煤一样裹着黑色的手指被指过来,接近得几乎要把我的眼睛挤碎。
“说不定这是从宇宙飞过来的东西。”
“……宇宙。”
刚好,逼近眼前的一片黑暗让我看到宇宙的幻影。
没有空气的世界。光是想象一下,我就几乎要停止呼吸般沉浸其中。
“这家伙听到规模太大的事情会反应迟钝。”
“哎呀哎呀。”
花店老板像是看着古老的东西一样眯起眼睛。她擅自决定什么呢?
“不不至少宇宙我还是知道的。”
“那你可挺厉害。”
花店老板似乎打心底感到佩服,高声鼓掌。
“那么一来不就已经没什么不知道的东西了吗。所向披靡呀。”
“不——是那个意思啦。”
“从宇宙来的吗。你是说外星人弄丢的东西?”
大叔怀疑地对她的说法歪过脖子。花店老板转过头,泰然说道:
“外星人是存在的。我还认识个人坚持主张自己肚子里长出过外星人[注]呢。”
(译注:出自入间人间的另一部作品《虹色エイリアン》)
“哇!”
先不管真的假的,那个人没问题吗?
“外星人一般不都是从胸口长出来?”
(译注:大概是说异形(Alien)系列里从人胸口破体而出的设定……)
“从胸口长出来人不就死了吗。”
我觉得从肚子里长出来也会死人。
“交给我上班的地方保管行不行啊?我只是瞒着别人悄悄研究,不会立刻把事情弄大。我是想在沾上别人的手垢前独自享受一下呐。”
花店老板又转过头来征求我的同意。她同时跟两个人说话,头转来转去忙个不停。
大概是在想象接下来的事吧,花店老板“唔嘻嘻嘻”地发出怪声。我听了有点怕。
“哎呀,没什么行不行的我只是偶然……啊,也说不上是偶然吧,单纯是捡来的而已。”
“捡到的人的意见不能置之不理吧。”
是这么回事吗?这事儿我是不懂,不过花店老板冷静地说话时,便和后面的大叔有几分相似。
“那好的。反倒是我应该请你帮忙,这东西拜托了。”
我能查的东西等于没有。她能帮我查真是帮了大忙。
不过啊,宇宙吗。宇宙啊……我盯着小臂。
“我倒觉得只是石块……陨石?”
“石头?不,在我看来觉得是块金属呀。”
花店老板啪嗒啪嗒拍着手背发表见解。
“拿起来就觉得没有石头那么大的密度,我觉得它是由某种目的而形成这种样子这点不会有错。因而我主张是宇宙漂流物。”
“我倒觉得这是来自地下的发掘物。”
听到大叔发表异论,花店老板“啊?”地一声皱起眉头。
“不可能不可能。地底人那种东西不存在喔。”
外星人存在地底人却不存在吗。……为啥啊?
哪种离我们更近呢?这点很微妙。
“和什么地底人没关系,这东西啊,是来自超古代文明的赠礼、出自过去的呼声啊。是一条信息啊。”
大叔指手画脚地极力主张。花店老板是上,大叔是下。
两人的推测貌似完全背道而驰。
“诶——不挖就跑出来的发掘物不是很奇怪——?”
没错没错,我在内心表示同意。照这么说,莫非我还拿着小铲子没命地刨坑不成?
不过这一带在建房子的时候会事先调查土下面有没有发掘物。如果地质年代古老的话,在调查结束为止甚至拿不到建房子的许可。
在这个意义上,说不定大叔已经深深沾染了这座城镇的空气。
“总比来自宇宙的使者这说法可靠吧。哪有什么外星人。”
“你说什么?我认识个人肚子里长出过外星人呢。”
“这事我刚刚才听过。”
父女两人因为上面还是下面更有梦想这个问题互相瞪眼。
“地底人也一样,我看过探险队的队长抓到地底人送到日本啊。”
“那不是电视节目吗。”
这父女关系真好啊,我心不在焉地望着他们吵架,有点想回去了。
“我主张外星人的另一个理由,是落下的情况,和这个大小。”
她突然转头继续开始说明。感觉这人很适合在大学当讲师。
只按自己的节奏说明,对光顾着闲聊的学生理也不理,当大学讲师就需要这种粗神经。不然,那种没人认真听的课怎么讲得下去。
“你捡到它的地方好像是没什么特别的草丛呢。”
“是的。”
“如果是从宇宙掉到那儿,就算这个尺寸也毫无疑问会砸出陨石坑。那么一来就会成为大新闻。唔,以前也看过那样的报道啊。而这次明明发生了同样的事,为什么这家伙还悠闲地躺在草丛里?”
看这儿看这儿——花店老板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地戳着那块东西强调道。
“你觉得是为什么?”
她朝我问道。不可能知道答案的疑问逼了过来,我感到一股脖子以上的部分都要飞出去逃走一样的威压。困难的事让我头疼。然后,回答疑问就更头疼了。
过去就算自己没有正经回答,就算自己无能为力,也勉强混到了现在。那样的时间,我度过了很久,光是这样就可见我是生在了多么温柔的环境。
一旦压力变大,我立刻就无可奈何了。于是变得束手无策,不知所以。
“因、因为是柔和地降落……之类的?”
慢慢——地,我说着连自己都踮起脚尖了。真行。好蠢。连我自己都知道。
花店老板睁大了眼镜后的眼睛。是不是我比她想的还蠢啊?
“嗯,我觉得多半是这样。”
“……诶?”
我花了半天才发现自己被她肯定了。
“关于这点虽然还不知道是不是来自它的外部,但是有意而为的。这东西呢,没有与地表发生冲击。应该看作是成功着陆了。”
你看一点伤痕都没有,花店老板洋洋得意似地拿给我看。
“我是这么想的。比后面那个奇怪大叔的地底人信仰可靠不是吗?”
“真不想被你说奇怪。”
花店老板无视那句抱怨,擦掉污垢一样抚摸那块东西。
“天空或地下。来自外星人或历史的赠礼。悠远的未来或一路走来的过去。”
那里这里那里这里,花店老板来回指着自己和大叔。
然后,再次向我问道:
“你更喜欢哪个?”
她像是考验似地,带着促狭的笑脸探头看过来。
视线的压力太大,我逃避似地别开视线,结果后面的大叔也同样在看着我,用眼神问要选哪个。
鼻子以上是父女两人一模一样的面容。
花店老板毫不顾忌地把脸贴近,眼镜片眼看就要把我的眼睛压碎了。距离缩短,我便发现她的皮肤有点粗糙干燥。说不定她生活不规律。
一个劲注视着那件事想要逃避的我,被那张脸逼到了死路。
明明就算我回答,也不会是什么决定性的判断。
而是无限偏离正确答案。
我,并不是位于世界中心的人。
尽管如此,还是会有必须回答的时候。
天空的尽头,还是大地底层。
我的意识,要朝那边全力奔跑呢?
“我——”
那天夜里,不知是不是也有气温的影响,我怎么也睡不着。从白天起就是让人回想起初夏般的温暖,而到了夜晚那份余火好像仍在徐徐冒烟。
平时的晚上,意识总是一下子就远离。不知是不是对自身的肤浅有所自觉,在这件事上我总是很顺利。感到自己逃进床和地板的缝隙般不断溶化,不知不觉就到了早上。而今天,无论过了多久身体都是硬邦邦的。
这和兴奋有所不同,焦躁般的东西让脚尖发烫。
我保持横躺的姿势晃晃腿转动身体,改变脸的朝向,从墙转向了窗户。房间虽然在二楼,却也并没有格外好看的景色。我能看到的就是对面那个夜晚也有很多空隙的停车场,以及道路远处的灯光。因为是高级住宅区吗,夜里也总是有一定的灯光照在路上。
偶尔,会传来风敲打窗框的声音。明明风大却还是热。因为屋子和老家不一样,没什么缝隙,风吹不进来。我甚至萌生了干脆大敞着窗户睡觉的危险想法。
我犹豫着要不要到窗边凉快一下,但又懒得爬起来,结果就这么懒洋洋地待着。
同时,我回顾白天的事。今晚,这是第几次了呢?
花店老板最后的问题,我选了宇宙。
事后,我想过这是为什么。真是不习惯决定什么理由。因为花店老板的说明很严谨?也有这个原因。因为说这话的时候她就在眼前?我觉得也有这个原因。而最重要的,大概是因为我虽然没看到过地面之下,但仰望宇宙是做得到的。
就连现在,也是如此简单。
风大的日子,天上会铺开很多云,怎么都找不到星星。尽管如此,隐约发现星星点点的光时,我便会联想起那只右臂。在我这双手中,可曾抱着那个宇宙?
感到触碰星光似的错觉,让我静不下心来。
但是,我自己去宇宙的机会,一定到死都不会到来吧。虽然如今很简单就能看到宇宙的图片,但想亲自去看看还是很难。
而那个右臂有可能让这样的我与无法触及的天空相连——哪怕那只是短短的一瞬。我会对它念念不忘也是人之常情。想想宇宙。遥远的未来,几十,不,是几百年后。到那时,民间也能轻松地飞上宇宙,在稍稍远离重力的世界,与无限的黑暗相遇。
但就算过去几百年,我也终究只会躺在这间公寓的黑暗中吧。
我紧紧地,用力抱住胳膊。
一动不动地待着时,我总是习惯抱着一样压住自己的胳膊。结结实实地抱住自己,总觉得能安下心来。大概是我切实地对自己的位置、应有的状态以及今后的事感到飘忽不定,才会有这样的想法吧。
由于精神不集中,考虑的目标立刻转移。并非鲑鱼而是鲷鱼的摆设品从脑海浮现。那东西还在啊,白天时我暗地吃了一惊。这该说是大叔东西保管得好吗,还是说无人问津呢?从目前来看,大叔损失了740元。售价是多少呢?我有点在意。
我也拿去过其他东西。现在还记得的,是企鹅毛巾。那条企鹅形状的蓝色毛巾挂在家里的洗手间,当时我非常喜欢。一直坚持用到它变成怎么都没法用的破布为止。我怎么都不想扔掉,可又觉得如果放在家里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消失,于是拿到古玩店去了。到这里为止我还记得,但事情始末的记忆已经忘了。大叔当时有没有买下来着?
我很早之前就认识古玩店的大叔,但不知道他还有女儿。而且从很久以前也没见过妻子,还以为他没成家。
就算身边的人,自己不了解的事也多得数不清。想必我也一样,有别人不知道的事,其他人没有的回忆,以及经验。或许自己只不过是没有重视,忘记了而已。
啊——啊——啊——,我毫无意义地呻吟。
考虑的事情不断增加,睡意好像越来越远了。
我罕见地动脑思考,肩膀僵硬倦意也积攒起来,意识却沉不下去。
就像始终在浅滩载浮载沉。
知道详细情况会通知你,花店老板如此说道。但她没说是什么时候。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几周后,就连几年后都不无可能。
至少今天没有那个可能。所以我急切地盼望明天。
一想到今后这样的每一天将持续下去,我就越来越睡不着了。
无论我活得久,或是做什么事,既不会让世界改变,也去不了宇宙。
无论我现在死在这里,或是什么也不做,既不会让世界改变,也去不了宇宙。
做不做都没区别,真是毫无价值之极致。
我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像现在这样放眼起远到过头的未来的?
的确,这是真实的一方面。但无论世界改不改变,眼前的现实都是有意义的。比如说就算我对课程左耳进右耳出,世界也不会结束,但几个月后的我一定会一个头两个大。
我禁不住觉得,至今为止自己对这部分产生了误解,结果很多事情都被看漏了。
“可惜了啊……”
我在课上忽然嘀咕道。大概是被听到了吧,坐在旁边的朋友看了过来。
“啥就可惜了?”
“只不过是思考人生。”
“原来如此这样啊。”
被她随便应付了。别人的人生,轻如鸿毛。
下课后,我和朋友去了食堂。和以往没什么不同。接下来要是再点咖喱,就完全是前段时间的循环。我甚至有种错觉,回到过去好像意外地容易。
总觉得想反抗一下,于是我选了今天的推荐套餐。
“咦,今天不吃咖喱了?”
“您可否不要给我加上每天都吃咖喱这种设定?”
“那样的话——”朋友说着点了咖喱。“那样的话”是怎么回事。
两人占住往常的座位。食堂的一楼卖套餐类,二楼是咖啡店。上面以西餐为主,平时几乎坐满了人。一楼大体上也都是满的,不过阳光灿烂的窗边不受欢迎,没什么人。一起吃饭的时候,我们便会选择这里。
能一边望着大学里的绿园一边吃饭的座位很棒,可很多人都觉得晒太阳不好吧。不过我的朋友好像对晒着太阳更好这点深信不疑。我不知道谁才是对的,说不定是心情上的问题。
高八度的声音在食堂里飞来飞去。不过毕竟是女子大学,也没什么奇怪。
坐下后,我确认了一下有没有电话打来。通话记录里几乎都是家人。
到目前为止,我对发来联络的期待已经落空了三天左右。
“在等谁?”
朋友眼尖地看了过来。我看手机看得有那么频繁吗?
朋友笑嘻嘻的,我预料得到她在期待我怎么回答。
“猜猜看。”
我煞有介事地说道。其实并没有什么可瞒……不对以面对面认真传达的方式来说这内容可能有点精神失常。而且这要是能被朋友猜中,那她绝对精神不正常。
“乐队选拔的联络。”
“嗯——很遗憾。”
我随便岔开话题拿起筷子。朋友也拿起勺子,再次朝我看来。
“男友?”
“我没有哦。”
“女友?”
“这个有必要问?”
朋友笑了,舀起一勺咖喱。我越看越想吃了。
每当老家的妈妈不知道晚饭做什么的时候,就会做咖喱,说不定我深深地受到了那个影响。
“目前男友女友我都没在征集喔。”
“是吗?”
她一脸意外。我平时的样子有那么怕寂寞吗?
“因为不可能顺利。”
“为什么?这种事不试试怎么知道。”
大概吧,朋友补充道。朋友好像也没自信,我便明白她经验不多。嗯,好姐妹好姐妹。
“比如说,不管是男友还是女友吧,就算听对方说喜欢我的某处某处,感觉自己也没法相信。而且我对自己是怎样的人还不太清楚。就这样,怎么说呢,互相不会产生信任的关系必然会破裂……嗯。”
就我自己而言,中途为止说明都很流畅,可到了最后,言语就像线头一样缠到一起结束了,仿佛陀螺失去稳定倒下一样。
朋友盛起的咖喱仍然在勺子里,忘了送进嘴,她惊讶道:
“你原来会考虑复杂的事啊。”
“哇——”
就连相交不久的朋友,都把我归到笨蛋一类去了。
就是因为她没说错,弄得我更是火大。
“不过你不明白啊。”
我啃着套餐里的油炸食物,用眼神询问我哪里不明白。朋友伴着咖喱的气味说:
“所谓喜欢就是理由啊。仅此而已了。”
“哦?这样吗?”
“书上写的。”
朋友那一头短发染成了茶色,口红红得显眼,如果光看外表好像会拿吉他又弹又砸。但她比我更爱好读书,以求知的态度面对世界。感觉不会因为吵架把第一次买的吉他砸坏。
“这什么偏见嘛。”
我只说出前半部分,朋友听了捏着头发笑了。
“哎,反正是喜欢才做的,怎样都好啦。”
她如此把话收尾,开始吃咖喱。我也喝起套餐里的味增汤。忽然朝绿园看去,便有半边脸都被照过来的光辉烤着。耳朵好烫。
在校内郁郁葱葱的绿色下散步的人不多。这里在大学外缘,离教学楼又有段距离,也不会有人会无端起意,带着一帮女性朋友乐呵呵地来做森林浴……
这儿又不是贵族学校。虽然曾目击到眼前的朋友躺在树下,不过我可不想模仿。
自从过去毛毛虫掉到额头上以来,我就把植物当作观赏的东西,保持距离了。花也一样,只要到鲜花盛开的地方就有很多虫子。
“你这样子啊……”
“诶,怎么怎么?”
朋友毫不顾忌地直盯着我看。她一边发出咖喱的气味一边露出有点复杂的表情。
“把有点长的头发弄成half-up,这发型我在大学里都见过上百个了。”
“像个千篇一律的量产型金太郎糖果还真是不好意思。”
这是对刚才的报复吗?确实,我外表上没有会让人产生偏见的个性。
“这样子我倒挺喜欢的,不过也只会看看就是了。”
“那真是多——谢。”
“……那,到头来你是在等什么电话?”
朋友好像是吃完以后想起来了,又问了一次。
“关于世纪大发现的报告。”
我老实回答。“那可挺厉害。”朋友道出她口头说说的感动。
起初声音像是隔着墙一样远。被子像泥一样沉重。我翻来覆去挣扎的时候还在响。是电话,视线仍没有安定下来,身体就被拖着吸了过去。我带着被子滚下床,就那么踩着被单差点摔倒,然后拿起墙边的手机。
“喂……?”
应了一声,我就用尽了力气瘫在地上。
“是我。”
“哦……”
“你好像刚醒。”
“因为是早上。”
大概吧。周围的东西完全没进脑子。
“我一直是白天睡觉的。”
是咩,我用转不动的舌头嘴也不张地回答。这通电话怎么回事?脑子完全没开工。
视野被睡意压垮,一顿一顿,断断续续的。每当意识到墙、天花板、枕头,眼前的东西就会发生变化。叽哩咕噜变化太多,感觉要醉了。记忆也隔三跳四,自己是谁,在屋子里的什么位置,昨天的事,什么时候醒来什么时候睡着,这些本该连绵延续的东西支离破碎。大脑的左半边被灰色隔绝,眼睛周围一片模糊。
被电话叫醒,刚起来的状态就格外糟糕。
这种时候,就只能像挺过风暴一样,安静地待着。
我低下头老实地忍耐。
随着强烈的耳鸣退去,记忆刷刷刷地归还到原本的位置。
被侵蚀的感觉消失,意识开始能从内侧转向外面。
“啊,是花店老板。”
这样一来,我立刻意识到是谁的声音,同时,也清醒了。视野一口气变得开阔。
终于来了吗?我全身的血液都流通了。这种兴奋,该说是情绪高涨吗。
花店老板似乎在等我清醒,平稳的声音传了过来。
“早上好。哎呀抱歉,我刚发现正常来说现在是睡觉时间。”
“现在几点?”
“四点半。”
这时间,光是听听我就想原地躺下。这哪是早上——虽然想这么说,但外面已经渐渐天亮,开始泛起蓝色。侧耳听去,还能听到车的声音,城镇已经开始运转。
“那,呃——啊,就是那件事吗?”
很难想象花店老板会因为其他事联系我。也就是那只右臂了吧。
“嗯是那件事没错——”
和至今为止的花店老板相比,现在的语气不干不脆。
“………………………………………”
“………………………………………”
她沉默了。怎么了怎么了?我不禁探过身去,结果额头差点撞到墙。
突然,电话对面传来“咣啷,咣啷啷”的声音。
“果然……”
“诶?”
“剩下的……就只能交给你……”
“………………………………………”
“抱歉………………………………………………………………………………………………………………………以这样为开头的剧情我曾梦想着能遇到一次,不过怎么都遇不到呀。”
“……中途我就猜到,八成是这回事。”
毕竟“咣啷,咣啷啷”的声音是她嘴里发出来的。
准确来说是“哐啷,哐啷啷”,我也起劲了。
“中午的时候你能不能来这儿啊?我想直接和你说,有好几件事呢。”
“哦……你说的这儿是哪里?”
“这儿这儿那儿那儿啦。”
花店老板向我说明她上班的地方。她给我主要挑了几个很像本地人会提的标志,于是我大体明白了。是和我上的女子大学不同的另一所大学。“在这儿啊”我在脑子里描着路线。由于隔着车站,要走相当远。
“研究楼的三楼,右侧里面的房间。在实验室旁边,我觉得很好找。”
“知道了。我这样过去叨扰好吗?”
“当然。我很欢迎,在各种意义上。”
“好几件事”啊,“各种意义”啦,从刚才起话里就沾满了极具暗示意味的词。
到底怎么回事啊。
如此这般之后,感觉该挂电话时,我忽然发现一件事。
“诶?你怎么知道我手机号的?”
“我问过了。”
问谁?
还没等我确认,电话就断了。
“我没告诉大叔吧……”
手机号传达的经过给我留下了疑问。但,那多半不是什么大问题。
重点是我被她特地叫过去这件事。
调查之后,如果事情不值得一提,那她在电话里这么告诉我就完事了吧。
也就是说,出了什么大事。
被人吊了胃口,我脚趾扣住地板,坐立不安,给朋友打了电话。
“今天我不去大学啦!”
“这我可没听说。”
可能起得早吧,朋友的声音和意识都不迷糊,心情却不愉快。
“我准备归省。因为老家有点远。”
“啊——你要坐新干线是吧。”
“你高兴个什么劲儿?”
“我喜欢交通工具。景色嗖——嗖——的变化让我欲罢不能。”
自己在移动的感觉不错。总之,我似乎不想静止不动。
“啊,今天我不去大学!”
“我听见了你好烦哦——”
从我捡到那只小臂起,已经过了十天。
数起来只是十个数,但要扳下一个手指的时间很长很长。而从现在等到中午的时间也很长,很长。我像尺蠖一样用膝盖和下巴在地上爬来爬去,一味地等待。
与打发时间似是而非的焦躁令人难受。
虽然说好是中午,但我等不下去,到十点就离开了公寓。外面一反昨天的样子,洋溢着清爽的东西。凉爽的风吹着,仿佛优质的布料拂过脖子与手背。阳光的强度也不会让人在意,我在轮廓分明的天空下迈开脚步。
云不多,天空的边角看起来像是在打弯。不不实际上内侧就是有点弯曲吧,毕竟地球是圆的。在这方面,我完全不懂。
虽然知道这所大学存在,但我还是第一次亲自过去。话虽如此,路途上穿插着我在当地熟稔的路,步伐并不会迟疑。我穿过特定季节会成为赏樱景点的有名大街,稍稍打探门前的样子一样经过卖潮仙贝的店,走在镇上。
我和很多游客擦肩而过。大家的的样子很开心,又有点热。
今天的我,说不定和他们气氛相似。
关于花店老板上班的大学,走在那附近的路上时我也注意到了,因为是男女同校,有很多男生,真是新鲜。每当和他们擦肩而过,我便会想起高中时代。大家都没有注意我。明明一个外人毫不顾虑地走在这儿,他们却毫不关心。
该说是和缓呢,还是暧昧呢。就算来的不是学生,怕是也能大摇大摆地闯进来。
果然,所谓“学生”,无论当作身份还是所属,存在感都很弱。
进了校门,我很快就发现一张挺大的向导图,上面用茶色画着大学的整体示意图。我用手指追着似地寻找花店老板所指的研究楼。朝这儿走,然后朝那儿走……确认位置在教学楼后面,我确定从这边过去的方向,随后开始行动。
在路上,我朝上看去。万里无云的天空没有打下一丝影子。
看来其余胴体或是脑袋部分也不会掉下来。
那只右臂,是不是单独的啊?
我抱着自己也没怎么理解其含义的疑问,歪过了头。
由于太阳被建筑挡住,科研楼的入口而显得有点暗。这完全如我所想啊,现实与自己擅自想象的印象联系了起来。入口左侧放着伞架,里面插着几把五颜六色的荧光伞。
此外,在墙凹下去一样留出的空间,停着无数自行车。在古玩店看到的那辆绿色的车子也在其中,我为自己没找错地方松了口气。
建筑茶色的外观中带着花纹,让人联想起果仁巧克力。从入口右边绕过去,便看到很多窗户规整地排列。从纵向的数量能看出一共有四层。
“三楼是吧。”
我嘀咕着确认后回到入口门前。那是扇很高的门。不过外人能进科研楼吗?旁边的装置怎么看都是用来刷卡通行的,我冒起汗来。怎么办呢?我左右跳来跳去。在门口徘徊太久会不会让人起疑啊?
正发愁时,门突然开了。花店老板背负着影子现身。
“哇。”
“我说你吃惊的时候也很随便啊。”
花店老板推了推眼睛如此表示。实际上我多多少少感到吃惊,但没能正确地表现出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坦率地表达自己的心情变得非常困难。
大概是从怀疑起自己的价值时开始的吧。
“真亏你能知道我到了。”
“毕竟我一直把耳朵贴在门上等着呀。”
哈哈哈,花店老板一脸满足地笑了。……诶,她什么时候开始等的?
被父亲介绍为怪人的这个人,做出与那份期待相符的举动。
“好啦进来吧。”
花店老板爽朗地朝我招手,她耳朵上深深地压出了红印子。
“打扰了——……”
我小声打过招呼后走进研究楼。自然而然地,脖子有点往里缩。这大概是社会参观的心情吧。
入口处的墙上写着科研楼B,还有向导图。准确来说是叫生命科学研究所B栋,貌似。
说起来花店老板说过她专门研究花草。
“这边要刷卡才能进来吧?”
里面关着灯,微暗的走廊和楼梯出来迎接。更里面有灯光和小块空间,能看到从那边伸出来的人的影子。从那严整的穿扮,看得出是警卫。
花店老板仍然把手插在白衣兜里,我跟在她身后走上楼梯。绿色的台阶描绘出平缓的螺旋,支起高高在上的天花板。我一边仰望,一边爬楼梯爬得气喘吁吁。
“啊,我发现这件事忘了说,就等着你了。没想到你来得这么早,省了两个小时呢。”
花店老板像是夸耀自己运气好一样笑得晃肩膀。这,算是乐观吗?
“再打一次电话告诉我不就好了?”
“那就太普通了。”
这算哪门子理由,我心想。
来到二楼,走廊的灯开着。四周静谧,墙和天花板是白的,地面是淡柠檬色。
我想起了至今为止人生中走过的办公室门前。
“停车场那边牵了内线电话。从那里能联系到警卫。”
“哦……”
“下次起你自己开门就行了。”
“好的……下次?”
还有那种东西的吗。我正想问话,可花店老板不停地前进。
三楼也和二楼是同样的构造。不同的是通往四楼的楼梯被封锁了。
封条上还用平假名写法补充了“keep out”几个字。
看着她的背影,我心想,写下这个的就是这个人吧。
“这是?”
我指着封条。花店老板瞥了一眼,简短地嘟囔了句“事故”。
“已经是很久前的事了,其实只是遇到了一点点事故。一点点一点点。”
她挤压食指和拇指间的缝隙一样强调道,结果反而更可疑了。生命科学的研究事故,字面上来看不是很恐怖吗。会不会有杀人病毒泄露啊。
“弄出事故的人立刻就人间蒸发了。把打扫还有擦屁股都扔给别人。死松平[注]。”
(译注:此处很可能是《昨日也曾爱着他》、《明日仍将恋上他》中出场的人物松平贵弘,在《我的小规模自杀》中以松·德拉博士之名登场。)
花店老板抱怨着,似乎想起了那时的事。虽然好奇,但是和我无关的事。我仰望四楼曾经存在这一事实,然后告别,走在三楼。
“欢迎。”
花店老板打开走廊深处的门表示欢迎。她是驼背啊,我一边想着一边跟在花店老板身后。
我一进去,其他貌似研究人员的人们的视线一起聚了过来。唔咿——我不知道该往哪儿看。无论到了哪个年龄,被大人围住都让我感觉吃不消。
房间是大概把公寓的两间屋子并在一起的大小,有左右分开的空间,右侧散发植物的香气,左侧则是水的气味。朝右边一看,发现那里并排摆着茁壮成长的植物。
墙壁是素净的乳白色,让人想到医院。床帘完全合了起来,窗旁也摆着各式各样的书和小东西,窗户好像完全没起到原有的作用。
“这位是我的负责人。”
不用她说我也知道,花店老板会朝满是植物的方向转去。一个似乎是她同事的男人坐在那边,正看着我。他好像没多大岁数,但脑袋的顶峰看起来留着残雪一样,不知道是不是少白头。看到我低下头,他用柔和的声音应了句“你好”。
“你出去那么久干嘛去了?”
“去迎接客人啦。”
被貌似同事的人问到,花店老板满不在乎地回答。她不会是在那通电话之后一直在门口待机吧?不会吧,虽然这么想,但心里又没法彻底否定那个可能性。
“然后这里是我的花园。”
铛铛——她伸开双臂向我介绍,样子毫无干劲。那张书桌周围摆着多种花草,多到搞不清楚是实验用的还是装饰。和这些相比,实验器材都嫌少了。
“坐那边那把椅子吧。”听到指示,我在带扶手的椅子上坐下,花香便像水位提高一样一口气涌了上来。那阵气味像花瓣一样飞舞起来,留下鲜明强烈的印象,又立刻散去。花的气味刺激很强,正因如此我很快就习惯了。
嗯?有什么东西进入视线的一角,于是我忽然朝上看去。和墙壁一样是乳白色的天花板上,有处堵上大洞的痕迹。……几次小小的事故累加起来会在天花板上开洞吗?不会是陨石掉下来了吧,也不像啊。
“要咖啡吗?”
花店老板嘎叭一声靠在椅子上,懒洋洋地问道。看她全身散发着“站着好麻烦”的气氛,于是我毕恭毕敬地说“不必张罗了”表示拒绝。
面对面看去,发现她的脸色比前段时间更差了。
眼睛下青色加深,干燥龟裂的嘴唇被放任不管,唯独眼眸依旧闪闪发光。
“那么,我叫你来,自然是关于这个物体X的事。”
花店老板举起那个被放在百花丛中的东西。虽然是时隔十天的再会,它依旧是右臂的形状,和人不同,艳丽的光泽丝毫没有衰退。粗鲁的指尖像要抓住我的脑袋一样朝这边伸过来。
我放在膝盖上的手上也用上了力气,心想,就等你这句话了。花店老板说道:
“就结论而言,还不知道这东西是不是地球外的物体。”
“……这样吗。”
紧紧抓住腿的手稍稍浮起。
而且她同事的视线也很冰冷。毕竟,刚才说话的声音很大。
“检测出了未知的东西这点不会有错。不过呢,因为太过未知了查不清楚。怎么说呢……我个人能查的范围有限,也有这个原因吧。”
中途,花店老板便压低了音量。发现我们明显在说悄悄话,同事眯起了眼睛。
“谁叫要是干这种事暴露的话,会被认为在工作上偷懒呢。”
“是啊,明明是重要的研究。”
“不不这确实是偷懒,被发现可不好。”
花店老板纠正前倾的姿势,把小臂放在肩上一样举起。
“不过调查后有些事我搞清楚了。这东西是外星人做的这个说法错了。”
“诶,地底人?”
“你别小看它。”
她把地底人的说法像灰尘一样用手拍掉,鼻子一哼。
“我是说情况比外星人说更棒啊。”
花店老板啪嗒啪嗒地敲手指揭晓结论:
“这不是无机物。是生命体。”
“………………………………………”
“你一听到有点复杂的东西就会暂时死机啊。”
花店老板把手指放在嘴唇下,作思考状。
“这东西有意识。就是说,它活着。”
“噢,噢噢——”
我重启了。然后睁大了眼睛,吃惊地朝天仰头,眼珠干得要命。
“你说活着……啥、啥意思?”
“就是和你还有这盆花一样呀。”
如何?她张开双臂向着花盆对我使眼神。花,小臂,然后是我。
被这么列在一起,感觉好像自己被算作人类以外的东西一样。
我凝视小臂。活着……活着?
“但这个……它不动呀。”
“唔。对你来说会动是作为生物的条件?”
我随口一说的话被她抓出问题,感到茫然无措。
“啊,不是……”
“那么失去行动能力的人类,就算还有意识也不是生物吗?”
花店老板锐利的眼神盯住我。她这是把问题丢给我了吗,还是在自问呢?
言语飘荡在我们之间。
如此复杂的事,我不可能招架得住。
“生物的定义先放在一边。这东西有意识,对刺激也有反应喔,而且很明确。所以我推测这家伙是以自己的意志降落在地球上的。关于实际的情况我倒想再问问它,可这家伙完全和字面意思[注]一样就是不开口。它似乎不存在具备嘴的功能的部位。”
(译注:日语中沉默寡言为「无口」,字面来看就是“没有嘴”。)
“哦……那可真是。”
毕竟它是小臂。一般来说,小臂上是不会长嘴的。不过要按一般来说,单独一个小臂也活不了。
……真的是这样吗?
手臂脱离躯干,头发被拔下来。它们只是这样就死了吗。
“我查过后知道的事情就这些了。”
花店老板把小臂放在书桌上。简直就像从她自己身上摘下来的一样。小臂再次回到花田。
粗鲁的形状与色泽,被娇艳的花朵包裹,这搭配看起来不错。
不知道是否出身于宇宙。但,是超出我常识的奇妙生物。我听到的事情也就这么多。……这样啊——这便是我最初的感想。
本以为会有更多说明,像教育绘本一样把宇宙的谜团教给我。如果不是简单易懂到那个地步,就算说得规模很大,以我的智力程度也无法完全理解。
既不会动,也不会对周围产生影响,仅仅是沉默着,老实说我没有危机感也不会感动。对此,以后该把注意放在哪部分才好呢,我想不出来。
如果这便是事情的始末,我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是和我有关的事。只不过我在这十天积攒的热量无法和结果相抵,被落差绊住脚,感觉一时间没法重新打起精神。
果然,740元就是我的极限了。
……不对,先等等。
她好像说过,要说的事不止一件来着。
拙劣的预感并没有让变成空欢喜一场。花店老板暂时放下小臂后开口:
“你对打工有没有兴趣呢?”
“打工?”
嗯,花店老板点点头。
“我想让你参加关于这只小臂的实验。”
“让我参加,是吗?”
“能拜托的只有你。”
为哈?我僵着脖子问道。我对“特别”这东西没有免疫力,这反应真可悲。
“毕竟这只是我的兴趣,没法随便用仪器或是使唤别人呀。再加上目前的阶段要对多数人说明这是什么还太早了。这么一来,让了解情况的人来协助更省事。哎,拜托你就是因为这些理由吧。”
“原来如此……”
并不是我自身特别,而是捡到这只小臂的事情非同一般。
在这方面稍有一点间隔,就会产生很大差距。
咳咳,花店老板清了清嗓子挺起胸。她一伸直后背,我就完全和她对不上视线,于是才意识到她的个子比我高很多。同时,也知道了除面色之外,她的脸都很标致。
“我呢,觉得事物没什么偶然。”
“这句话不久前你父亲说过了。”
“要你话多。”
花店老板斜着眼睛,像是对不在此处的大叔发泄怨言。
叹了口气后,她重新转向我。
“同时我也觉得,那个必然有没有价值又是另外的问题了。”
说到这里,花店老板窥探我的反应。看到我摆摆手表示这句话没听过,她像是放下心来一样继续说了起来。
“所以如果你愿意,我就给这场相遇赋予意义吧。”
花店老板引诱着,仿佛看透了我寻求的东西。
听到自己在等待的话,真是非常少见的事。多半的情况下,期待会被辜负。
但和这只小臂扯上关系的结果,就是我离开了大学。一旦冷静下来,就开始觉得自己好像有那么一天,或者说有那么一次走错了路。这种事持续下去,会不会没法回头啊,我感到恐怖。
尽管讨厌一成不变,可一旦要偏离原来的方向却又觉得害怕。
无论是抓住不放,还是逃走,我都做不到,任何时候都是个半吊子。
不过,这也可以理解为脚步站得稳。以积极的角度来理解,就是我还身处于这里。
身处于能够直接扑向非常大的东西的距离。
现在就算只是维持这个状态,我也想如此选择。
“那个……总之先试试,这样如何呢?”
听到我试探地提议,花店老板立刻“嗯”地点头。
“以我来说也想确认你适不适合吧,这样正好。”
她站起身,盘起手臂,努努嘴催促我起立。
我按住书桌跟着她站起来。然后,“啊”地一声,反应过来。
“回答以后才这么说是有些缺根筋啦,不过我忘了问打工要干什么了。”
真是大意了。万一是试药的实验之类可怎么办。
“很简单啦。仅仅是帮我与地球外生命体(暂定)交流的简单工作。”
“啊?”
“用里面的房间喔。”
随你怎么用了——她随便扔来几句话。我们从书桌旁经过,来到里面的房门前。真是一扇故弄玄虚的门。在里面的房间的再里面一间。这是要藏些什么吗。
而且门还是黑色的。虽说我也觉得“黑色又如何”,但隐秘程度会在自己心里增加。
而花店老板毫不停顿,立刻打开了那扇门。连锁都没有。我打探进去,发现里面没有宝物,也没有壮观的实验装置,光线有点暗。外面的灯光照进去才勉强能环视房间全貌。话虽如此里面也很窄,能看的东西不多,我很快就看完了。
“这里……”
“密闭房间。另一边房间的声音很难传过来,想一门心思埋头苦干时用的。”
“哦。”
“都说待久了让人发疯,也就我会用吧。”
没有窗户,墙好近。抬起头,崭新的白板便把视野填满。空间的中央是一组长桌加椅子。这房间连学校自习室都算不上,和花店老板一起站在里面,我感到喘不过气。
花店老板把墙边的开关推了上去,过剩的灯光便填满房间。
影子被烧尽,无处遁形。
“呵呵呵,坐久了会感觉墙朝自己压过来哦。”
她非常愉快地笑了,然后拉过椅子,看来是让我坐下。
我一边在意天花板的低矮,一边按她的催促坐下,然后放下包。
即便没去大学上课,眼前也有白板。
我抬头朝花店老板看去。
“我要在这里做什么?”
“这就要你来想了。话虽如此,我想想啊……先试着搭话如何?”
“诶?”
朝谁搭话?我逃避似地左看右看。这儿这儿,花店老板把小臂按到我面前。
“朝你命运的伙伴呐。”
给,她丢过来一样粗鲁地把小臂交给我。我一动不动地盯着这遭到轻率对待的命运伙伴。
听说它活着,抱起来就总觉得心里发毛。
要是它蠕动起来,估计我要大声尖叫了。
“你说搭话,可这是小臂啊。”
“不要受限于地球的常识。只不过以我们的角度来看是小臂的形状而已。月亮有那样的纹理,人们就擅自决定上面住着兔子。这东西看起来是小臂也不过是同理罢了。”
“噢噢……”
她真是巧舌如簧,我感到佩服。
“也说不定。”
“诶?”
毕竟也有可能真的是小臂,花店老板嘀咕着离开房间。我说出的“诶——”或是“那个——”还有“你等下——”这些零碎的话她完全被她无视了。
我被留在了房间里。和黑色的小臂一起。和小臂一样,我也一时动弹不得。
正如花店老板所说,外面的房间的声音传不进来。光是稍动一下鞋,就会和地面摩擦发出声音。太过安静,反而让人有所顾虑。
我只是稍稍把低着的头抬起一点,就感到墙壁反射的光很刺眼。狭窄得让人难受的屋子里这么明亮,让人静不下心来,于是我试着关掉点灯,结果不出所料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房间走极端的情况仿佛反映出我内心的摆幅。
我重新打开灯。手臂依然一动不动地待在书桌上。
我是来和这个说话的。不不对方也没有嘴,只是单方面搭话吗。
我东张西望,墙就在伸手可及的位置,反而让我对视线更敏感。
“呀。”
我举起手打招呼。声音没有回响,化成小小一块落下。
“我是,呃,捡到你(あなた)?你(きみ)?的人。”
请多关照,我说着低下头。自我介绍很重要。要是这点能转达给对方就好了。
小臂一言不发。
“我把你捡到了这儿来,不过这么做合适吗?要是你还有其他目的的话,该说是很抱歉吗……啊,你什么时候想走都没问题。你是自由的,请吧。”
一动不动。
“地球怎么样?我倒是觉得挺适合居住的。”
无视。
“话虽如此所谓适合居住也是地球生物的感觉,对适应了其他星球的生物来说也可能不好过吧……而且说不定还有接触到氧气身体会痛的生物。此外弱点是水的生物也是可能出现的呀。说是因外星人而异了吧……”
无。
啪嗒啪嗒啪嗒,脚尖发出踩地的声音。
“……喂?”
我把食指朝它的食指贴去。
“一——”
对方的手指有点粗,不会指歪。
“黑色会有厚重感呀。”
我“咚咚咚”地各处轻轻敲。它也没有厌烦地扭开身……身体?像路边的石头一样接受一切。被我拿起来似乎也毫不在意。
我让它像玩具飞机一样在空中穿行。如果花店老板的说法正确,那么这只小臂就能够靠自己飞翔。小臂独自飞行,那不就是火箭了嘛。总觉得以前曾有过这种拳头。虽然想见识一下,不过现在把它抛出去的话,能够平安着地吗?
虽然也想试一试,但如果只是掉到地上感觉会很疼,我犹豫了。
毕竟,它是活着的嘛。
“……真的——?”
感觉像是抱起死去的猫一样。
我回头朝门看去。门的这一边是纯白色,颜色和周遭格格不入,看起来很不可靠。
要出去什么时候都出得去。要说“我果然还是算了”辞了这打工也不是不行。
但我想,自己肯定不会从这里面踏出去吧……
抽身而退,还是继续?就连这件事我都没法立刻决定。
“实验内容就是这些了,怎么样啊?”
明明屋子也没上锁,我却仿佛感到关住自己的坚牢的门被打开。
下巴尖感受到发热的空气开始流动。
进来的花店老板看起来脸色越来越差了。
明明时间很长,我却觉得好像并没过那么久。因为房间里没有发生变化的东西。我撑起趴在书桌上的身体,老实地回答:
“好难受。”
“这样啊。那你把今天的结果整理一下交给我。”
花店老板把几页纸和短短的铅笔放在桌上。说不定我已近好久没见过铅笔了。看着放着那儿的东西,就感觉像是面对小学的老师一样。
“都大学生了,写个报告很轻松对吧?”
“不不,我才大一。”
“别在意。”
别在意什么?话说不到一起,我叹了口气。花店老板打了个大哈欠。
“实在挺不住了……”
她摘下眼镜揉了好几次眼角。手指和眼皮间淌下大颗泪珠,每揉一下,花店老板都带着哭腔嘟囔“受不了了”或者“好疼”。然后还以为她只是蹲下,结果发现这人直接躺在了地上。我正吃惊时,花店老板已经把右胳膊折起来当枕头枕着闭上了眼睛。
“这个,放桌上去。”
她眼睛也不睁,把眼镜举到空中。我接过以后,左臂无力地掉了下去。
花店老板蹬蹬腿把鞋甩掉,躺着脱下袜子。这动作就像虾弓起背。光起脚后,她便弯过腿,好像总算痛快了。这睡觉姿势就好像刚好包着我和书桌摆出L字形。房间太窄,手脚伸不直。
长发像是遮住脸一样垂下,被她嫌碍事似地撩了起来。
“呃……你要睡觉吗?”
我问出一看就明白的事。花店老板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我平时都这么睡。写完报告就关上灯啊。”
“哦——……你住宿都在这里吗?”
“基本上。”
“……至少要洗澡啊。”
“真没礼貌。洗澡是在澡堂……”
话说到一半,花店老板就一歪头没了反应。看来是到极限了。
花店老板虽然叫花店老板,但也是女性。我也累了,搞不清楚怎么回事,不过真亏她能在这种地方毫无防备地睡着啊,真是惊呆了。我低头看了一会儿她睡着的脸,发现呼吸很安定,于是决定放着不管。
这行动完全是我想象中的怪人,这种奇怪的人还真的存在啊,好佩服。
而小臂那边,到最后都没有动过一下。这只小臂也还在睡觉吗。
轻轻碰了碰手背后,我在报告用纸前拿起铅笔。
背后传来磨牙声,仿佛透过衣服触碰肩胛骨一般。
“这算啥事啊。”
我的人生平凡到谁都不屑于赋予它一个名字,现在却横空飞来这般折磨。
○月×日
第二天,同样的事情又开始了。
她走了之后我一直在思考,可想不出好办法。
然而,她还是会来。
我稍稍想过,自己不会是被花店老板耍了吧?她会不会其实是把不过是块石头的东西交给我,拿我的反应寻乐子呢?不过花店老板虽然脑子有点funny,但没有扯谎扯到这个地步。准确来说是完全看不出有这个意思。她的发言根本不会隐藏自己,仿佛在表明她没必要骗人。所以大概不是谎话吧。她那个身上长出外星人的熟人也是真实存在的。这个实在有点假。
而且,说白了我脑子并不聪明。
我没有对谁怀疑到底的自信。那样的话,一开始就相信好了。
相信别人这种事,就算傻子也做得到。
我继续昨天的事,和小臂面对面。还是在那件狭窄的房间。除了打招呼以外,我没和花店老板以外的人说过话,他们对我是怎么想的呢?我和花店老板专攻的植物完全扯不上关系。他们不会以为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做让后背长豆芽的实验吧。
我正在和小臂握手。两只右手亲密地连在一起。正面握着时也不错,不过感觉累了我便垂下胳膊,结果就觉得像是把谁的胳膊扯下来了一样,让自己吓了一跳。小臂被我拿上拿下也毫无怨言,脾气真好。
不过这明明可能是与未知事物的遭遇,我却把它像飞机一样“嗖”地甩来甩去,该说我了不起呢,还是单纯太轻率啊。握在手里的指尖并不冰冷,也不温暖。
就像把手指触碰夜晚的窗里映出的景色一样。
该说是一切都停留在想象中吗。
听到开门声,我转过头去。花店老板在笑。
“呀,怎么样?”
“感觉是人生中最棒的漫长的一个小时。”
和小臂的交流一个小时便会结束。怎么都不像是过了六十分钟的一个小时。
“能感受到充实的时间,还有比这更奢侈的吗?”
说不定是这样。不过靠身体感受的东西,适可而止就好了。
小说或漫画也一样,巨细无遗地记录完整的一天也并不会好看。我觉得有必要进行省略,让人在某种程度上不会留在记忆中。
报告也是只写了两行,而且没写小臂,全都是自己的事。
花店老板瞥了一眼报告后“嗯,嗯”地点头。
“花一个小时写出两行,年轻人的未来真是光明啊。”
“这是挖苦吗?”
“不是那么拐弯抹角的事啦。”
很难区分花店老板的发言是在肯定还是否定。是不是因为我智商低呢,好难判断。
今天我努力加上第三行后交出报告。
“你辛苦了。”
我筋疲力尽地趴在桌上,脸朝下吸了吸鼻子,便闻到了带着泥土的花草味。
是花店老板身上的吧。
“话说起来,这之后一起洗澡如何?”
“诶?”
我刚要抬起头就僵住了。花店老板似乎毫不在意,爽快地继续说:
“有家挺有年头的澡堂。不过每到海水浴的时期,到处都是砂子。”
“啊啊,这回事。”
我放下心来。还以她是约我一起进浴室。
不过要是去澡堂,就和那差不多吧。
“你没去过吧?”
“嗯,估计是。”
毕竟家里的浴室我就满足了。
“我想有个伴说说话,好不好啊?”
“哦……那就。”
去看看吧——这句断言没能被我说出口,态度暧昧地表示赞成。
我就是因为这样说话,才会这么不成器吧。
好,那走吧,她催我动身。我抓住包,放下小臂,从椅子上离开。
走出房间前,我回过头。即将融入黑暗的小臂的顶端指向奇怪的方向。
“那明天……见。”
这次虽然犹豫,但我坚持把话说到最后,然后关上门。
我以被花店老板带着的形式离开研究室,来到停车场。她把绿色车架的自行车推到外面垮了上去,然后就停住不动了。噢?我正感兴趣地看着时,她转过头来。
“你不坐上来?”
“骑车带人是被禁止的啊。”
“那,你要在自行车后面追着跑吗?”
看来没有花店老板下来一起走的选项。
我犹豫了一下,没想到其他办法,于是放弃。
“好像,那样比较好吧——”
我没胆量,一点点坏事都会让我畏缩。花店老板似乎对这个回答感到意外,她“嗬,嗬”地顿了一下似地点了两次头。
“好有意思,我欣赏你。”
花店老板对我如此评价。“只不过是我胆小而已。”听我这么说,她表示“就是这点让人愉快。”花店老板的感受真是难以理解。不过这说不定就是所谓的局外人的样子。
……但,不管她是欣赏还是不欣赏,我总归是要跑的。
花店老板骑自行车的速度根本就没体谅我,离开大学后也一点都不放缓,任凭身体的动作快速前进。那样子既愉悦又舒适。她回过头来看到我气喘吁吁的样子,似乎更加心满意足了。我又没法死下心原地停下不动,只好迈开脚步。
就这样,总算来到澡堂前时我已经浑身是汗,原来如此,这个时候想进浴室的心情已经无关自己的意愿了。这世界真是巧妙,我带着讽刺的心情被感动。
“年轻真好啊。”
“哧咻、”
这可算不上青春洋溢的回答。
“啊——好耀眼。”花店老板嘟囔着进了澡堂,我在后面跟上。进去前朝左边一看,发现上面毫无节操地贴满了选举的海报。
带着鸟状花纹的复古式鞋柜迎面而来。我脱下鞋,追上领先我一段距离的花店老板的背影。一位貌似掌柜的老婆婆用嘶哑的声音说“欢迎光临”。
无论人,还是建筑,都好像从几十年前穿越过来的一样。
“哎唷?你身后这孩子是?”
老婆婆瞥了一眼花店老板,然后又对照似地盯住我。
“你女儿吗?”
“诶?”
我和花店老板中不知道是谁,或者说是两个人都吃了一惊。
我付了毛巾等等用品套装的钱——不用说也是按大人的价格。上年纪了呀,我感慨颇深地朝排列在中央的锁柜看去。锁柜的另一边是大号榻榻米长凳,右手边有一面大镜子。
挂在墙上的老式时钟颜色朴素,让我想起祖父母的家。
在那旁边,不大的提示写着小心防盗。
“很稀奇吗?”
见我四下张望,花店老板便出声问道。我转头正要回答,却看到大块皮肤的颜色,吃了一惊。花店老板已经脱掉衣服,而且还没遮住前面。
“嗯?我的样子也很稀奇吗?”
看到我的反应,花店老板歪头纳闷。她把手插在腰上,淡定无比。
“倒没有那回事,你看,毕竟是裸体……”
我们关系没好到“坦诚相见”,感觉自己是被这突然袭击吓到了。
“诶,你是对女人的身体有兴趣的那种人?”
花店老板警惕地眯起眼睛。莫名遭到误解,我慌忙否定。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没有吗,难怪这么寒酸。”
花店老板哈哈哈轻轻一笑,脚步轻快地朝澡堂里面走去。
“寒酸。”
我对着镜子,这儿摸摸那儿摸摸。唔。
“烦死了。”
面容变得极其扭曲。
我脱下衣服塞进锁柜。当然,我用毛巾遮住了身体正面。这么一来,便禁不住想起刚刚直视过的花店老板的身体。并不寒酸的胸部。有点坡的肩膀。手扶在腰上坦坦荡荡的,而腰也很苗条。
每处都被我仔细记下,最后又回想到胸部,感觉脸颊发烫。
我再摸摸自己的。
“唔。”
寒酸。
烦死了。
锁柜和浴室间隔着玻璃,于是能看到里面。我一边抬头看着“禁止携带泳装等带砂子的物品进入”的手写提示,一边滑开玻璃门。
蒸汽迎面而来,仿佛温暖的手搭在肩上。
里面不大,但布置整洁,浴池在正中间,真是奇怪的格局。而花洒像是将其围住一样排成U字形。花店老板正在用最里面的花洒洗头发。
看不到其他客人的身影,花洒水声飞溅。这样的情况,我用哪一个才是正确答案呢?该用正对面的?会不会太疏远了啊。旁边?不行会碍事吧。和她之间空出一个位置就好了吗?如此犹豫再三,我决定用和她相邻的那个。
在心理学上,这是怎样的心理活动呢?大学里没有教过。
瓷砖上画着红色和黑色的鲤鱼,在温度计周围优雅地游动。
“如果刚过中午来这里,客人就不会多。像包场一样,真开心。”
花店老板暂时关上花洒说道。被水打湿的头发遮住脸,而声音从头发之间传出来,实在是让人毛骨悚然。就算她自我介绍说是裙带菜女怪我都不会怀疑。
“包场的大浴场真是嘎哩咕噜……”
中途她又开始冲澡,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但今天有我在就是了。”
我调整着淋浴的温度指出这点,“缺实是呢。”花店老板答道。
这其中包含怎样的含义呢?她的话里夹杂着水声,很难听清楚。
先一步洗完的花店老板把头发向上盘起,朝浴池走去,把脑袋靠上深处的瓷砖沉进浴缸。她闭上眼睛稍稍朝上抬头,那样子就像是过去常看的温泉电视节目里的女演员。她不戴眼镜,眼睛也放松了,看起来很舒服。
我也想快点进去,于是麻利地洗起头发和身体。要是在公寓,多数情况冲个澡就完事了,而且久违地在太阳还挂在天上时入浴,让我感到兴奋。
洗完身体,我观察浴池。入口跟前正咕嘟咕嘟冒着气泡。看来花店老板进的是再往前的一个普通浴缸。尽管很怀念泡泡浴,可离得远远地分别进不同浴缸又总觉得坐不住,于是这次我还是移动到了花店老板身边,不经意小声“打扰啦——”地打了个招呼。花店老板仍然闭着眼睛。
沉到肩膀为止,温暖便深深地沁入身体。我禁不住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我想起,以前听谁说过喜欢白天洗澡。
我一边随着快意的波浪静静摇晃,一边朝花店老板看去。她泡澡泡得脸蛋红扑扑的,像喝醉了一般,我望着望着,有了新发现。
花店老板的面容比想象中显得更年轻。
用小时候的回忆中的年龄换算,大概是将近三十吧。不健康的脸色被热得发红的肤色掩盖,便像是浮现出另一幅面容。鼻梁白皙,镇座不动般平坦的眼睛下方也很柔和,薄薄的嘴唇略微张开,像小孩子一样。
盘起头发后露出的额头略有点窄,上面带着红色。
我们并肩泡在浴缸里。没有交谈。热水流动的声音静静地填满了沉默。
明明是把我带来聊天的,这样好吗?我悄悄侧眼看去。花店老板仍然闭着眼睛,搞不好已经睡着了。而且脑袋也晃悠悠的。是不是叫醒她比较好啊?碰她肩膀之类的位置合适吗?我想着抬起手,却又犹豫了,手来回晃来晃去。
如此这般的时候,花店老板的脑袋真的开始倾斜,这可糟了,于是我决定出声叫醒她。
“花店老板在做什么研究呢?”
感觉像是社会参观时做向导的大叔会问的问题。花店老板似乎有点慌张地睁开眼睛。
“花店老板?”
“啊,呃……”
我把暗地对她的称呼原封不动地说出了口,这下糟了。
我正感到失败,花店老板却很高兴地笑了。她的声音像是表达喜悦的歌声一般。
总之她看来是完全醒了。
“对你来说是花店老板吗?哈哈哈,这个不错。”
“博士,这个称呼更好吗?”
不是啦,花店老板说着一脸满足地闭上眼睛。
“花店老板也是童年时的梦想呀。你能这么叫我,我很开心喔。”
“哦……”
她高兴了一会儿,然后温和地回答我的疑问。
“现在我在做的,是研究不会枯萎的花。”
“不会枯萎?”
没错,她说着朝上看去。
“那个只是目标,目前还没有完成就是了。大概,在我活着的时候是做不到的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不是假花对吧?”
“嗯。是拥有永远的生命的花哦。”
她微笑着天真无邪地讲道。
永远这个词的韵味,对于我活在当下的生活方式而言实在不着边际,没什么实际的感触。
永远,也就是说无穷无尽。
无论何时都始终开放的花。
尽管如此,还是会被人踩烂,被风吹散。永远,好像是件很难的事。
“花正因为会枯萎才显得美丽,那种说法只不过是放弃。我想一直能看到漂亮的花。”
“喔。你可真喜欢花呀。”
不过这点看看研究所的桌子附近就一目了然了。
“没人讨厌漂亮的东西。不过,会不会觉得花漂亮就因人而异了。”
你又如何呢?花店老板用眼神询问。淡淡地笑着的嘴形,与浴室里和缓的气氛相称。
我不禁想,这个人很像样啊。
“我倒是觉得漂亮。”
“那真棒。”
闭上眼睛般的笑容中没有忧虑。在我所知的大人中,也特别像个孩子。
“你是哪个学院的?”
“姑且是教育学院。”
“姑且?”
花店老板奇怪地问。
“因为是我没想什么随便选的。”
“原来如此。”
她似乎立刻理解了。
“你好像没有自主性啊。”
“哎呀正是如此。”
我嘿嘿地笑着,简直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透过水面,我朝花店老板伸开的腿看去。看着看着,就想要把自己的腿搭上去。为什么啊?
“没有自我,某种意义上来说好像很有趣。”
“是吗?”
“要是没有东西好执着,肯定很轻松。”
肩膀也不会僵住酸痛喔,她羡慕地说道。是这样吗?我在意起自己的肩膀。
捏上去看。
光洁顺滑,软乎乎的。
“希望现在的实验能变成你想做的事呢。”
“……是呀。”
说实话,那实验做起来挺不好受的。
“花店老板你……啊,”
“没错,我就是花店老板。”
她咧嘴一笑。看起来很开心。比起学者,她是不是更适合开花店呢?于是我试着询问一下和这部分有关的东西。
“是什么原因让你想成为研究花的学者呢?”
虽然可能只是喜欢花,没有更多理由了。花店老板转向前面。
“理由啊……我妈妈呢,是喜欢花的人。她爱好园艺……但个子高,不会给人开花店的那种轻飘飘的柔和印象。那样子很威风,想成是超市里卖鱼的人反而更合适。不过她在我五岁的时候去世了,现在再看说不定会有不同的印象。”
平淡,又没有温度变化的语调。听了以后,我的声音也随之淡漠起来。
“原来是这样啊。”
头一次听说。难怪,古玩店的大叔总是一个人。
“然后呢,每年我都去给妈妈扫墓,用花装饰的时候就想,如果一直能看到花,妈妈会更高兴吧。啊啊,我并不是完全相信灵魂。不过,哎不如说是……放在墓旁的花枯了以后再收拾很麻烦不是?要是能一直开下去,整理起来就变得简单,也不用每次都买花,花店也开不下去了。”
“诶,开不下去没问题吗?”
“就是那种理由啊。伤感那方面的东西,没有太大关系。”
花店老板最后嘟囔的话含含糊糊的,和以往不同,像是在找借口。虽然我们的关系意外地没有太亲密,但从她平时的口气来考虑,说不定是在害羞。
花店老板再次闭上眼。眼睛下浮起青色的眼圈,仿佛和热得发红的皮肤形成对照。看起来又像是化妆成这样的。一旦看习惯以后,甚至会觉得别有一番风情。
不知是不是感到了视线,她单独睁开右眼看向我。
“怎么了?”
“不,没什么。”
刚才开始我有点喜欢你了——这句话被我咽了下去。
如此让人害羞的话我怎么说得出口。
想来,就连父母我也没面对面和他们说过这样的话。人总是怯于传达好意。
……为什么呢?
“你有喜欢的东西不?”
“嗝噗、”
被读到心声一样的询问让我动摇。咕嘟咕嘟,明明不是泡泡浴的浴缸里腾起了泡泡。
“嗯?”
“其他的不说,至少喜欢泡澡。”
“那真是太好了。”
花店老板一脸满足地笑了。大概,我也在她身旁笑着。
“花店老板这个称呼,你以后也一直用下去好不好?”
随着视线,花店老板向我请求道。看来她相当喜欢。
我想到自己未曾谋面的她的母亲。
“把老板换成姐姐就更好了,不过要是觉得这叫法孩子气而难为情的话,不换也没事。”
“花店姐姐。”
我稍稍朝前探出肩膀说道。
平静的水面上,微微泛起波纹。
“嗯。”花店老板翘起嘴角。
“真好呀。”她说着闭上眼。浴室这一环境也帮了一把,她看起来心满意足。
自己为什么人带来喜悦,并不是坏事。
会不会有一天,那只右臂也会为我、以及自己带来喜悦呢?
这个念头就仿佛寻找永远的花,令人束手无策。我还什么都看不到。
“直接叫大姐姐也可以喔。”
这人脸皮变厚了。
○月×日
吹着风好舒服。还有,我沐浴了阳光。
进入小长假,朋友回了老家。本来我其实也该回去的,奈何有突发的计划插了进来,结果没能违抗。听我说大学放假,花店老板便带着笑脸回答说“那之后你早上就能来了呀。”
这就是所说的自找麻烦吗。
顺带一提因为是打工,所以能一点不差地拿到时薪,而且一小时的金额还蛮多的。
有足够的理由让我继续干下去。
在没有表的屋子里,和保持沉默的右臂大眼瞪小眼。
“我想想啊……”
我一边用指尖敲着,一边托着下巴思考。最近,认真思考的情况很多。
我能感到脑子承担着沉重的负担。这是不是像肌肉酸痛一样啊?
思考这一行动,我真的不擅长。
但“喜不喜欢”这一因素,对眼前要发生的事情来说没有关系。
世界并不需要我的好恶。
但是,结果会在那里留下。
所以我不做不行。
“嗯——……啊,对了。”
想到一件事,我便按着手指想要起身,可站到一半又停了下来,朝门看去。
和花店老板说话是能做到。但,自己有些犹豫可不可以从这里出去。
倒并没人说不准出去,只不过是我擅自感受到的规则而已。
……不,就连规则都不存在吧。我在这里等待,仅此而已。一味地等待结束,这就是我死性不改的本性。
“这可不好。”
不好,我点点头。于是我抱着来自宇宙的小臂,前往门口。
光是站在一步就能到达的门口,心里就产生了没法镇静的心情。哎不管了——我推开门。回想起来,不管从里从外,我都还是第一次自己打开这扇门。
外面是和我来时相比没有变化的研究室。但至少,比封闭的房间空气清新。
“那个,能占用一点时间吗?”
见我露面,正在给盆栽花浇水的花店老板看了过来。
她手上有个粉色的大象喷壶。是家居用品商场里卖一百元的那种。
“怎么啦?摘花?”
“摘……不不,不是那回事。我是想问能不能获准外出。”
花店老板像是不得要领似地歪过头。神气的大象的鼻子也朝右倾斜。
“呃,不过,是和小臂一起。”
如何?我窥探她的脸色。
“唔。”
花店老板眼神飘了一下,但立刻同意了。
“没问题。这个也不是研究所的研究对象,不需要提前和谁打招呼。”
“啊……这样啊。”
非要说的话,我该问的说不定是小臂本身。不过不会得到回应就是了。
“不过我很好奇所以问一下。你想把它到外面的理由是?”
她一边继续给花浇水,一边询问我动机。我想起了大学入学的面试。
那时候我也是紧张,几乎没答出问题。这竟然也能通过。
“哎呀,我就是想……一直待在这个房间里它可能会无聊。”
我是这想的,那小臂不会也是这样吗?结果,所谓的为对方考虑,也有一半左右是自己的希望。当然,这比不为对方考虑要好得多。
“原来如此。你大概是渐渐习惯了吧。”
“啥?”
“没事,你现在已经逐渐开始思考起方方面面了。这是好事。”
嗯,花店老板像是遇到高兴的事似地点点头。对事物,进行思考。嗯,我在思考。
我还是第一次遇到立刻能理解到这点然后做出评价的人。估计我至今为止都是个不动脑子的令人不堪入目的生物吧,尽管事实如此,心里还是痒痒的。
“不过我是不建议你光明正大带着这个在街上走,会招致不必要的误解,虽然我说这话也不太合适就是了。”
那倒也是,我想着低头朝小臂看去。从远处看来就像是抱着碳化了一样的小臂,会让人联想到各种各样的故事。就算放在包里走,一样感觉危险。
许可也拿到了,于是我折回房间拿包,然后挪一挪依然放在里面的课堂笔记还有课本,腾出位置,把小臂塞进去。就算它进了狭窄的地方,也没表达什么不满。
靠刁难刺激出它的反应也并不有趣,什么也不说让我稍稍得救了。
我关灯离开房间,看到蹲在花盆前的花店老板。她侧脸苍白,充血的眼睛像是浮出来似的。昨天在澡堂洗掉一样消失的黑眼圈也恢复了原样。那是晚上不睡觉的人才有的,干巴巴的眼睛。
发现我在盯着看,她转向我。
“怎么了?”
“啊。呃……我就是想,好好睡一觉会不会好一点呢——”
为了不显得多管闲事,我说得轻描淡写,结果仅仅是让出口的话失去了说服力。“确实呀。”确认到喷壶的水用光后,花店老板这么嘟囔了一句。她和大象喷壶上的大眼珠对视着,说道:
“睡觉再起来的时候呢,记忆有六成左右会消失,关于自己是怎样的人,也大半都会忘记。这要花三十分钟左右才能恢复,等起来很麻烦呀。”
这人怎么说得这么可怕呢。
想是这么想,但我发现自己也时不时会有类似的时候。虽然不至于像花店老板那么过分,但会伴随着耳鸣受到折磨。一想到如果这个变得更严重,心情就好不起来。
“那只不过是睡不醒吧。大概。”
花店老板的笑容与以往相比显得拘谨。
“要回来写报告喔。”
“知道了。”
反正,我没打算把小臂带回到公寓的屋子里。向其他人也低头打过招呼后,我离开了研究室,走在走廊上,从上衣口袋里拿出卡来。
今天我拿到了访客用的卡。是不是来自花店老板的信任稍微增加了呢。
就这样,我走出科研楼,望着停车场的样子离开大学。被红灯拖住的时候,我思考要去哪里。再走一小会儿就是海边,感觉那里也不错,但我逐一确认日期、小长假以及天空的模样,便判断出海边人会很多。
在众目睽睽的地方,我没法随便把小臂拿出来。有人少的地方吗?我转了一圈环视四周。正直小长假,观光地的人数比平时还多。连农业合作社的直销点前都聚起人来,开在老旧红色建筑里的拉面店前排起长队,天知道这队要排到猴年马月去。至少有必要离开大道。虽然红灯眼看就要变绿,我还是折了回去。
我是走向人少的方向途中想起来的。哦哦还有那个地方。
随着人流朝右侧前进,目的地是捡到这只小臂的空地。
尽管是观光季,但阳光强烈的那个地方没有人影。其他好地方要多少有多少,所以就连带孩子的母亲都看不到。对我来说正合适。
回来了哦,我嘴上念着从包里拿出小臂来,抱在胸前让它能看清周围的样子。
一阵强风吹过,仿佛过来迎接。我的头发和衣角随风飘摇。
看不见吗?我定睛看去,可在那之前风便已离去。
这阵风与气候相称,并不粘腻,让人感到愉快。
“如何?”
我高高地举起小臂。能看到的东西发生变化,它就没什么感觉吗?
不过,它有没有具备相当于眼球的功能还不一定。举着举着我就发现了。而且我虽然在朝它搭话,可就连它有没有耳朵都值得怀疑。花店老板研究过,所以了解这些,但也没有对我有什么忠告。
大概,是想让我自己去发现吧。
“这——种事,我完全没听说啊……”
我没多想,就觉得对方也理所应当会有相同的东西,并与之来往。但那是错误的吧。如果没有眼睛和鼻子,以及耳朵,那么就算带到外面,我觉得也没有意义。
又要再思考其他事情才行。
这,也意味着我在动脑吗。回去的时候问一下花店老板吧。
我放下小臂,铺开手帕一屁股坐在草丛上。由于面积狭小,坐姿变得拘束。坐在地面这种事也是久违了。生活在城镇中,我甚至不会走在土地上。
从旁人来看,独自坐在这种空地的我是个怪人吧。结果,还是没能避免招致不必要的误解。我在看着什么、感受着什么,想必没有任何人知道。
稍稍望一会儿,就会知道这是一片不存在什么秘密基地或是地下帝国的草丛。
但对我来说,这里并不稀疏平常,而是显得特别。
游客在我熟悉的地方游览的心境,我终于能理解了。
“你这家伙(お前)——不,你(あなた)又如何呢?”
我抚摸着手背询问小臂。它降落在这里有没有目的,我还不知道。
说不定是为了让地球人灭绝而来。
眼下就算是这样我也不在乎,只是希望它能给我点反应。
我沐浴阳光。满满地,用背后和脖颈将其吸收。
身体热了起来。尽管期待着会不会像刚才那样吹来一阵风,但事情不可能让我如愿以偿。
○月×日
在那里有什么东西在。我意识到还不确定是否真的存在的东西。
就仿佛感受到大块白色的东西。
而那块东西,也确有其名字。
“这大学我不上了!”
“我可没听……诶,嘎诶——?”
虽然把自己关在狭小的房间里,但电话还是能用的。和他人的联系完全没有断绝。
我深切地感受到,就算是日常,也会受到各种自以为是的臆测的限制吧。
而接起电话,我便领受到来自朋友的锐利一击。
“我可没听说啊。”
“呵。”
什么啊,真让人火大。
“诶,你闯了什么祸?纵火盗窃之类的?”
“电视上放鬼平了?”
(译注:鬼平犯科帐,简称鬼平,是日本作家池波正太郎撰写的时代小说,刊载时间为1967年-1989年,共计135篇,后改编为电视剧、电影、舞台剧、漫画与动画等作品。)
“呃是放了一点啦。不过怎么这么突然,话说是不是太早了?”
我们两人都还可以说是崭新发亮的大一学生。而且刚到五月。绝对太早。
“你中了彩票一辈子不用愁了?”
“啊,那个不错呀。虽然我没买过彩票,不过那个很棒。”
朋友拍着手笑的声音传了过来。看来不是这回事。
会不会是突然要继承老家的工作啊?我正想象着,朋友宣布:
“听了你就吃惊去吧。我要做歌手。”
“……gē shǒu?”
“吃惊吧。”
发音还没转换成文字,我没能夸张地做出反应。歌手,唱歌的人。唱歌的大姐姐。
“又唱又跳?”
“我又不是偶像。”
“吉他呢?”
“不会弹。”
专注唱歌,她说着唱给我听。别的不说,声音大到吵闹。虽然不知道她在哪儿唱,但绝对会打扰到邻里。啊,不过如果是歌手就没问题了吧……真的没问题吗?
“唉……呃,你又是没头没脑地搞这一出。”
“很久之前我就梦想着以唱歌为生了。”
“那也就不算没头没脑吗……”
单纯是我不了解朋友罢了。毕竟交情本身也不深。
“这种事父母支持吗?”
“当然。他们说‘再也别进这家门’来激励了我一把。”
“……你家里人真通情达理。”
不用回家了,你就放开了闯世界。如果是朋友的话就会那么理解吧。
“但是要说歌手……怎么说呢……要唱歌是吧。”
我嘴上支吾起来。虽然有想表达的东西,却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结果说出的话变得暧昧模糊。梦想很大啦,有没有自信之类啦,明明我想把这些东西理清后一起传达给她,却很难让脑中的想法成形。
或许,这只小臂也正在体味这种焦躁的心情。
“不唱歌的话就剩下手了啊,手。只剩下‘手’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朝桌子上瞥了一眼。是手。对这只手来说,有没有什么执着的东西呢?
“你要怎么成为歌手?参加选拔?”
“总之先在街头唱歌演出吧。”
“噢噢……”
对我来说,这样的行为要用上一辈子的勇气,而朋友似乎能轻易做到。
大声呼喊,张扬自己。那种时候被人注视的目光,我怎么也无法忍受。
“我会用本名活动,出了名就能拿出去显摆啦。”
“哇——”
朋友毫不害臊地断言,隔着电话我也感到很耀眼。
“不过啊。”
“不过怎么了?”
“你,很会唱歌吗?”
我问出根本的问题。
“要不让你听听?”
感觉要是我提出要求,她立刻就会唱出来。我朝小臂瞥了一眼。
“歌……又如何呢,能不能听到啊。”
“啊啊?”
我啪嗒啪嗒地敲了敲小臂。
“你会写歌词吗?”
“会啊。写得好不好就不知道了。”
“那写出来的话给我看看。”
“……嗯——”
刚刚为止都随性而为的朋友第一次含糊其辞。
“歌词,就有点……”
“明明要大声唱出来,却不想让我看?”
“那是另一种难为情啊,虽然不知道怎么说明。”
我想象了一下,朋友用力挥舞空着的手的样子。讲什么东西的时候,她总喜欢带上肢体的表达。或许是从全身溢出想要表达什么的心情。
“啊——你偶尔开玩笑似地说出口的就是歌词?花如何如何风如何如何的?”
“并 不 是。”
“我感觉最好的是哪个呢——呃……”
“你要是不给我忘掉。”
她轻声制止道。
“我要是不忘掉?”
“咕嘿嘿。”
难保她不会坐新干线来打死我。毕竟,她大学都敢退学。
“那就没办法了。我就等你登上全国舞台吧。”
“啊啊。放心,我不会让你等太久啦。”
“嗬……对了,你有什么实际成就吗?”
“没有。”
“经验呢?”
“没有。”
“没有。”
“我还没问下一句。”
不过就在刚才,我发现一件要问的事。
“呃,名字我记得……是二条欧瓦莉[注]没错吧?”
(译注:入间人间笔下的一名角色,不出名也不叫座的歌手,曾在《说谎的男孩与坏掉的女孩》、《电波女与青春男》及《六天六人六把枪》中出场。)
“果然你平时不叫我名字记忆就有点模糊啊。”
“啊哈哈哈。”
电话通讯录上记的名字是欧瓦莉,因此姓氏那部分我没有自信。
我笑着蒙混过去,挂断电话。
我就这么盯着电话,四周静默下来,寂静像雪一般降落堆积。
“可是竟然会这样……”
大学里的朋友这么快就少了一个。不能等到毕业吗?
“……估计等不了的啊。”
摇滚歌手那样就行了吧。我不太懂就是了。
我把下巴放在桌上碎碎念时,门开了。
“呀。”
进来的花店老板打着招呼便瘫倒在地上。要是别人,我已经担心地跑过去了,不过看到她好好地枕着胳膊躺下,我便知道她是来睡一觉的。
她伸腿挂住门偷懒地关上,估计已经熟练了吧。
“听了你的话,我就决定好好睡觉了。”
花店老板说着摘下眼镜,举在手上晃来晃去,于是我接了过来。
胳膊立刻用尽力气,甩到一边。
“在这儿算是好好睡吗?”
梆梆,我踩了踩地。
“这样才好。要是在被褥上会睡得太沉。”
“哦……”
闭上眼睛前,花店老板朝我仰视。
“我应该和你说过了,睡醒时很麻烦。睡得越沉,醒来时的情况就越糟。”
“啊啊……好像是脑子会变得愣愣的是吧。”
我罗列着暧昧的表达,但花店老板简短地应了句“没错”。
“要搞清楚睡着前的自己,方法就只有靠记忆了是吧?记忆变得支离破碎……我很不擅长收拾那些东西。”
她说着闭上眼。那种感觉有那么严重吗?我不大理解,不过大概是因为她是怪人才会这么想。
“你在干什么呢?也没出去。”
“啊——……我在考虑名字。”
“名字?”
花店老板仍然闭着眼,眼睛周围的皱褶稍稍增加。
“虽然没太大关系,不过我是想了下给它起个名字怎么样。”
感觉意识里总是小臂、小臂地叫它,肯定处不好关系。如果放着不管,墙壁到什么时候都只是墙壁,但用小小的涂鸦起个名字,意识便会朝那里汇聚,成形。
当然,涂鸦可不好。
“你越来越动脑子了呢。”
“咔哈哈。”
这可不是在夸人啊,估计不是,我告诫自己。
“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和它大眼瞪小眼,再怎么样也会考虑各种事情。”
“是吗。也是啊,和我一样。”
不知为什么花店老板好像很高兴,禁不住“呵,呵”地发出笑声。
接着她就一言不发了,尽管在意睡觉前这样好不好,我还是问了一下。
“话说植物有五感吗?”
花店老板睁开眼睛。呆楞又空洞的眼睛盯在地上。
“虽然植物和人类构造不同,但等同于视觉、嗅觉和触觉的功能是存在的哦。它们能识别光,也能用气味向同类发出警告。不过听觉被认为不存在就是了。”
“嗬……”
暗处的植物会向光源生长这个我见识过,但气味还是头一次听说。
“怎么问这个?”
“啊,没事……小臂和花草都一样没有反应,我就想植物是怎么交流的,不知道有没有参考作用。”
“这样啊……你挺有积极性呀。”
花店老板仍然愣愣地,轻声喃喃。看来舌头因睡意或是疲劳不灵活了。
感觉接下来的话等她醒来,或是明天再说比较好吧。
可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花店老板出了声。
“你,醒着呢吧?”
“当然是醒着……打工时怎么能睡觉。”
“那能过三十分钟叫我吗?还有,”
花店老板一度闭上嘴。我还以为她话没说完就睡着了,却发现肩膀还在动。
“还有?”
她少见地支吾了,于是我催促了一下。花店老板的腿像是走步一样活动。
“要是,起来后我的样子很奇怪,希望你能和我说点什么。”
“说点什么,是吗?”
“真的说什么都可以。”
说完,花店老板就不再动了,像是呼吸停止一样失去动静。
苍白、疲惫的面容真的和死人没什么两样。
和她游刃有余的口气不同,争分夺秒的生活方式一目了然。
“……真是个怪人呐。”
我朝小臂搭话。对无言的对象说话的我,嗯,也属于怪人那一类。
这么一想,说不定不怪的人很难找到。
“啊,对了对了。我考虑了你(きみ),你(あなた)的名字哦。因为性别也不清楚,就必须准备两倍才行,相当费力气了。你的性别也由我来决定好吗……肯定不好吧……”
哈哈哈,我看着笔记本笑道。不是狗或者人,而是外表是小臂的名字。人类在这方面没什么积累,因此个人的品味受到考验。考虑到这里,我就又碰壁了。
“我会一个一个念的,要是听到中意的希望你能有个反应……”
没反应的话我就随便定了哦,于是我从上到下依次念了出来。一边读,一边感到,自己好久没在这个方向动脑了啊。想主意,这种事让人疲劳,但会对大脑产生刺激。对什么东西抱有兴趣,便会带来诸多充满活力的行动。
或许朋友也在追求着这样的东西而奔跑。
在那之后,我准确地计了三十分钟后叫醒花店老板。
打工的时间已经结束了,但我对等待并没有抵触。
被我晃了晃肩膀,花店老板立刻睁开眼睛,但一时定在那里动弹不得。
“早上好。”
我先是问候了一下。“早。”她仅仅把视线朝着其他方向小声嘟囔。
四肢也还在地上伸开,就像没接通配线一样。
“呃……我大学的朋友,说要退学。”
她说过说什么都行,于是我说了下看起来真的不相干的事。
“为啥?”
“说是想当歌手。”
花店老板听了没有反应。她把手放在地上,撑起身体。
“头好疼。”她撩起刘海禁不住诉苦,从白衣口袋里拿出市面上卖的头痛药,不喝水就直接咽了下去。摸着喉咙发出好几次声响后,花店老板站起身来。
看来这次她没有失去记忆。
“在写报告吗?”
“姑且在写。”
“辛苦了。哦哦,谢谢你叫我起来。我回去工作了。”
她道谢后立刻打算离开。眼镜也忘了戴上。
看到那匆忙的背影,我不禁忠告道:
“不睡觉也行吧,但我觉得还是要休息。你脸色越来越差了。”
花店老板回过头来。是不是坏了她的心情啊?我正畏缩着,却听到她肯定道:“完全没错。”
“不管昨天还是今天,你所说的东西都是对的。我明白,只是,”
花店老板垂下视线,叹了口气。然后想要调整眼镜的位置时,好像发现了自己还没戴上。她用力按了按眉间,留下红色的痕迹后,再一次,叹气。
“就算不休不止也办不到,这我明白。就算我研究得再多,也来不及在自己死前看到不会枯萎的花。但如果那样就不行动的话,不就等于说‘反正人都要死我什么也不干了’一样吗?”
她说得有点快,措辞略微尖酸。那表达反抗似的语气,是想要违抗什么吗?
讲完后,花店老板沮丧似地挠了挠头。浓密的头发窸窸窣窣地跳跃。
“抱歉,明明你在担心,我却说了无聊的话。”
“不不没有那……”
“那东西的名字决定了吗?”
像是想起来了似地,花店老板朝小臂看了一眼问道。我本打算写在报告里的,哎,也好吧。
“哦哦决定了决定了。”
铛铛——我把挤满无数名字的笔记本里画上小红花的那个名字亮给她看。
花店老板把脸伸到前面眯起眼睛。啊,没戴眼镜看不见吗。请,我递过眼镜。她接了过去,像是用双筒望远镜一样隔着镜片看向笔记本。
“缇丰?”
花店老板轻声哼出小红花正中央的词。
“嗯。我只是从手联想起来考虑了各种名字。”
“挺好的嘛。就像范本[注]一样。”
(译注:缇丰→ティフォン→Tifon,范本→手本(日语)→Tehon)
名字的出处一下子就被看透了。
她收回前屈的身体,戴上眼镜,然后,看着我微笑。
“怎么了?”
“啊啊这个?”花店老板似乎自己发觉,捏着自己放缓的脸颊和嘴。
“被谁关心我很高兴罢了。”
如此说明后,花店老板离开房间。从打开的门的另一边,微微传来一阵花香。而这只要一次呼吸,用力吸一口气,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关心啊。这种事有那么稀奇吗——会这么想是不是因为我过得很幸福呢?
而且花店老板说过,她没有母亲。
如果看了花店老板的样子,大叔一定会关心吧。但他能不能清楚地传达自己的想法就不知道了。因为人会在意面子,也会难为情,越是上年纪,就越坦率不起来。
互吐真心话来交往的关系是可遇不可求的。
明明是正确无疑的事,却无法准确地讲给对方。
无法传达自己想法的焦躁,并不仅限于讲述什么异质的事物时才能体会。
○月×日
开放的花,疾驰的风,孩童的梦。
既不回头,亦不再来。
仅仅,仿效现在。
“缇丰,缇——丰——”
想来,我很少决定什么。而且曾做出的决定,也没有价值。以前在老家养的狗是妈妈起的名字,美术课上选的主题也是模仿别人。
总是随大流的我,甚至没有考虑过活动手脚。
这样的我在决定“缇冯”这一名字时,仿佛感到自己有一瞬,从水面探出了头。
我明白,自己的心正在被那泅泳般的感觉吸引。
在舍弃重负后,便能成功舀起自己的想法与决意。
明亮而狭小的,我和缇丰的房间。我随意地叫着自己决定的名字,就算之后搞清楚它的本名完全是另一个词,我也要大言不惭地说用地球的语言就该叫这个。目前,缇丰还没有表示反对。
要是花店老板说得没错,缇丰具有的力量甚至能让它在关键时刻飞走,而现在还停留在这里,或许是因为它没什么特别的不满。我环视室内,想着她会不会中意这里。由于很安静,如果性格沉默寡言,说不定会意外地喜欢。
我先不再和它搭话,重新开始手上的作业。尽管初中时代过得漫不经心,我还是多少学到了些东西。我正想回忆那时自己美术课的成绩是3分还是4分。
“今天你打算开始干什么?”
花店老板来看情况。不知是不是带着一点期待,她的声音显得明快。
她正抱着花盆,似乎在打理花草。花盆中央,一朵白花伸了出来,和我以前在图鉴上看到的杜鹃花相似。
“铁丝?”
探头看到我手上干的活,花店老板睁圆了眼睛。我手上是铁丝和麻绳,和木制台座连在一起。“哦哦”她说着立刻明白我在做什么。
“好怀念。这个,是手的骨架对吧?”
“是的。”
上初中时,我曾在美术课上做过右手。用铁丝和绳子做出骨架,再用黏土造型。顺带一提完成后我拿到了古玩店去,大叔却没开价。究竟是哪里不如那个鱼的木雕了呢?
“做右手吗……我隐约能感觉到一点联系,但看不出明确目的啊。”
拜托你说明了——她用眼神催促。我不擅长将动机化为语言,但正因为不擅长,才必须做才行。只做自己能会做的事,不会有任何改变。
“这个呢,是我想要更了解缇丰。那样的话,它和右手相似,我就觉得要不要做个右手看看。还有,果然它可能希望有朋友或是有谁会觉得它是同伴吧。人类不也都找人类交朋友吗,我就觉得相似这点很重要。”
老实说,我只不过把突发奇想化为了行动,思路有没有理清、以及有没有联系,我还不太明白。花店老板听了是怎么理解的呢?
“嗯,嗯。”
这笑容让我没法把握她的意图。
“你点头是怎么回事呢?”
“对你心怀体谅感到佩服。”
“哦?”
我想不出哪里让她佩服。花店老板像花一样恬静地讲道:
“为对方着想,是非常困难的。”
“………………………………………”
总觉得人格得到了很高的评价。
其实倒不是那么了不起的事,我心里痒痒的。
“那这个也放这儿吧。”
她把花盆放在桌子上、缇丰的旁边。白色的花像伞一样凑近缇丰,色调形成鲜明对照。我凑过鼻子,略微酸甜的香味钻进了鼻腔深处。
“这么煞风景的地方,有点这东西也好吧。”
“不错呢。”
不止缇丰,我也能赏心悦目。我在近处观赏花卉。果然和记忆中的杜鹃花相似。只不过这棵花显得更加剔透,更加虚幻。
“不觉得这棵花不错?”
从这口气,便能窥见她的疼爱,说不定——
“这个,是正在研究的花?”
“答对了。”
花店老板一脸满足地点头。她伸出手指,轻轻抚摸花瓣,样子很是疼爱。
“我梦想着,总有一天这棵花可以永远开放下去。”
不过也仅限于梦想了,她补充道。
“但梦想是可以托付给别人的,我就觉得没有什么放弃的必要。”
她继续补充说:
“哎,能不能找到人继承梦想也是个问题了。”
唉——她最后叹了口气把话收尾。
她好忙碌啊,看着那表情频繁变化的样子,我的心情也跟着变得奇怪。就好像弹簧反复收缩又弹开。花店老板的每天,就是这样用尽全身力气竭尽全力吧。
“或许无论我在做的事情,还是与缇丰的沟通,都很难在我活着的时候实现吧。”
如果聚集更多专业的人来协助,会不会戏剧性地加快进程呢?
说不定,我的所作所为反而是妨碍了与缇丰的交流。
……但,这是属于我的相遇。是我想要做的事。
我还活着的时候,不想让给其他人。
毕竟,这还是我第一次,为一件事做出这么多思考与行动。
不想将其失去——我在心里萌生了无法区分是留恋还是执着的念头。
“那样的话,要辞退吗?”
“不。”
我嘿嘿傻笑着表示否定。
“毕竟是自己开始的事。不过,说不定会太过沉迷,结果到最后一辈子都搭在上面,却没有任何成果也没有价值。”
“不可能没有。”
花店老板干脆地否定我。……嗯?肯定?有点复杂。
“无论怎样的人生都有价值喔,虽然比海岸的沙粒还小就是了。但若不将沙一层层铺满,未来就不会到来。人类将那砂粒的流动称为历史。我也好,你也好,都必然会成为历史砂流中的一粒。所谓死亡就是这么回事,唯独这点是确定的。至今为止人们都是这样,从今以后也不会改变。”
在狭小的房间里,花店老板掷地有声的话语飞来飞去,就算撞到墙壁也没有衰退,声音几次传到我耳边。明朗的意识,与她糟糕的脸色并不相称。
“随着历史流淌的这盆花,还有这只小臂会抵达何处呢?虽然没法看到最后让人很遗憾,但人生就是这么回事呀。刚才我也说了,光是能托付下去,就已经很幸福了,不会有错。”
“………………………………………”
不遗余力地活在当下,同时注视着很远的地方。
难怪花店老板一脸疲倦。从今以后,她也会被恍如南柯一梦般的目标折腾下去吧。我没有足够的毅力模仿她的行动,但有些部分能够产生共鸣。
我留下什么东西。然后很久后的什么人循着被留下的东西前进,将我发现。
如果这件事能够实现,那我似乎确实能够找到自己活过的意义。
大到能让谁将自己发现的砂粒。我留得下来吗?
到底会怎样呢?我看着缇丰和花。它们都仅仅是静谧地,存在于这里而已。
它们没有回应我的愿望。尽管如此,我还是情不自禁地看着。
我和花店老板的梦想很相近。自己开始有点喜欢她,或许也是因为这个。
“对了,这之后一起洗澡如何?”
“还要去吗?”
“我说你呀,不勤洗澡可不行哦。”
我可是勤洗澡的,我撅起嘴来。不过也好吧,于是表示赞同。
“可以带缇丰去吗?”
“可以啊,只不过要是被谁发现吓到人的话,我就装作和你不熟什么也不知道。”
哈哈哈,花店老板被自己的玩笑逗笑了。那,现在我们很熟吗,我开始对我们的关系产生疑问。距离上确实没有陌生人的感觉,但该如何形容,我找不到合适的表达。这件事,我也打算今后考虑。
站起身后,想到又要追着自行车跑,我暗地后悔。
“我非常欣赏你喔。”
打开门等我的花店老板一如往常地、坦率地吐露心境。笑容里没有阴霾。
她脸色糟透了,一旦松一口气连站都站不稳。或许就是因为没有余力虚张声势,才让她说出了真心话。
迎面听到这种话,我也一样,忍住羞耻难当的心情坦率起来。
“我也觉得,花店老板给我感觉不错。”
所剩无几的害臊心情,选择了有点奇怪的表达。
不过花店老板听了似乎很满意,神气活现地裂开嘴角。
“啊,对了。你刚才是不是唱了什么?”
“你听到了?哎呀,那个不是我写的,而是在回想朋友的诗,大概是这么唱的来着……”
随着门外的光,满面的笑容对我迫不及待。
○○○○○○月××××××××日
出发之日。
“我说,那个右臂就那样真的没事吗?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那做的还不如玩具呢。”
完成最后的检修后,男人担心地又来确认。
“虽然表面还算加了涂层……但那可是黏土和铁丝啊。”
“要是你,自己的胳膊性能不好就要动不动给换了吗?”
要不我给你的换了?我朝他的右臂瞥了一眼无声地询问,结果男人说着“还是算了”别开视线退缩了。因为躯干和手脚是他负责制造的,所以多少无法接受吧。可是我非要这个不可,不做他想。
玻璃上,夸张地映出我穿戴整齐的身影。
一阵风吹过,埋在里面的中枢从人工毛发的深处露出来,像角一样突起。试着摸一摸,便有种不可思议的心情。从构造上来说,本以为我是摸不到自己的。
和被赋予临时身体的自己面对面,我纳闷地想歪过头。
会选择女性的形态,据说是听从了来自过去建议。
和“她”一点也不像。
“半路弄掉了我可不管啊。”
“掉了我就立刻接上。”
无论到了哪里,我都绝不会放“手”。
男人无法接受,但似乎放弃了,和我拉开距离。
“那……一路顺风啊,缇丰。”
“我才是,祝你一路顺风。”
当然,我很清楚事情不会这样发展,但还是如此回答。
“………………………………………”
我抬起头,望着即将动身前往的远方的夜空。
自那以来,对,自那以来……是自那以来的事了。那是多久前的过去呢?到如今,已经经过了长到无法把握的时间。尽管如此,就算不知道距离,那个地方仍然永恒的。
只要回首,任何时候都能回忆起一切的开端,绝不会从我心中消失。
为了获得与这颗星球上使用语言的生物减少摩擦而需要的沟通能力,我花了相当长的时间。而这一能力的基础,毫无疑问便是与她的交流。
追根究底,正是有了“想要回应她”的这份意志,才会产生我。
然而,自我意识完全确立的时候,她早已离开这个宇宙。
与她面对面时的感受。产生的刺激。被赋予的感情。流露的回应。萌生的注视。自己在这里。对方在那里。一切,都是从她那里学到的。
而彻底理解那些事情的含义时,我无可奈何地懊悔为时已晚。
这片大地几经风霜。从逝去的岁月中,留下的就只有我和她做出的右臂。
我没有什么使命。那种东西,自我诞生时起就不存在。
能留下什么就好了呀。
让现在的我做出行动的,仅仅是她的这句呢喃。
她已经不在了。我没有任何留在这里的理由。
我将动身出发。
为了向天空的尽头,宣告她曾经在这里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