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放置在车内的可疑物品又造成了话题。
所有人都将之与渡边笃人的恐怖行为连结。
电视节目里,专家呼吁民众注意电车内的可疑物品,在那之后画面映出新宿车站的模样。避免搭乘电车的人们,在车站形成等计程车的队伍,而男性播报员则热情地访问这条队伍上的人。其中令人印象深刻的部分,就是他们的发言剪接得很不自然,应该是因为拿掉了「渡边笃人」的本名之故吧。媒体似乎也正为了要怎么对应著未成年恐怖分子而困扰,时事评论家不能支持他,也不能太夸张地加以批判,只能反覆说些不痛不痒的发言。
相对的,网路上完全没有任何顾虑地揭露了渡边笃人相关情报,似乎也有人打电话去渡边笃人生活的设施以及就读的高中,并将当时电话中的应对内容全部写了出来。
十五岁少年自行揭露本名与长相,并策划爆炸恐怖行动──这一般来说不可能采取的行为,不仅被海外媒体大肆报导,短时间也似乎对日经平均股价造成很大影响。
比起爆炸恐怖行动本身,针对致使交通机关停摆的批评声浪更大。不同媒体估算出的经济损失额虽然有几百亿到几千亿之间的差距,仍不改民众的愤怒声音。
尽管如此,仍能找到拥护渡边笃人的部落格,令安藤有些意外。不过,他在读完部落格之后只有傻眼,因为尽是些把渡边笃人的恐怖行动,强行解释成现代年轻人将不满诉诸社会的拥护内容。从留言来看,应该是看到渡边笃人端正的外貌而产生的粉丝。
艺人的SNS帐号则因一条「渡边笃人该处以死刑,少年法太宽松了」发言而成了战场,留言栏分成赞成与反对两派。有人拥护渡边笃人,表示不应在逮捕归案之前妄下定论;也有人表示这说得真是好,而后者呈现压倒性多数。
事件发生之后,随著时间经过,造成的影响渐渐浮现。
但渡边笃人还没有被逮捕归案。
事件发生后过了三十二小时,调查终于开始触礁了。
安藤虽然去拜访了灰谷谦的老家,但一家人都不在。就邻居所说,应该从昨天就没人在了,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灰谷谦的母亲灰谷美纪似乎不太和邻居往来,原因应该出自灰谷谦过去犯下的案子吧,总之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荒川调查了灰谷谦老家这一带所发生的案件。这几个月下来都没有什么不好的事件,也没有失踪人口相关情报。至少可以得知,渡边笃人没有加害于灰谷谦的家人。
安藤认为,接下来应该很难继续追查渡边笃人的过去了。
于是他们打出下一张牌。利用从富田绯色那里问到的信箱帐号,传电子邮件给灰谷谦。
但没有收到回信,也只能认为对方理所当然会戒备而死心。灰谷谦曾一度被周刊杂志毁了人生,心中当然会恨吧。
安藤等人在这之间不断工作,几乎连觉都没睡。主编称赞安藤等人的采访成果,立刻积极地决定在下一期刊登特集报导。过去发生在渡边笃人身上的事件、与比津议员之间的争执、拜访富田绯色家等,足以写成报导的情报已经齐备。
不过,这篇报导无法剖析渡边笃人的心理──安藤心里抱持著类似这样的不完整感觉。
结果,渡边笃人与恐怖行动之间的因果关系仍然不明。
也没有其他可以采访的对象。他曾待过的设施与高中已经拒绝了采访,好了,这下该如何是好呢?
当他在编辑部沉思时,荒川搭话道:
「话说,在电车里面发现的可疑物品究竟是什么?」
关于可疑物品这边,已经从新谷身上获得相关情报。安藤以富田绯色的一部分情报作为交换,让新谷告诉他目前的搜查状况。
「看来似乎真的是想利用硫化氢引发的恐怖行动。包包里面装了清洁剂和农药,让酸性清洁剂和石灰硫磺合剂在指定时间混合。」
「混合之后才会产生危险对吧?」
「嗯,如果没有接到可疑物品通报,很可能造成死者出现。被逮捕的似乎是一个女孩子,没有身分证件,完全保持缄默。」
目前还无法得知这位少女是什么人。
但审问她的是国家机关,只要警察花上几个小时逼问,迟早会招吧。
「关于这个案件,警察怎么说?」
「似乎相当困惑。渡边笃人背后没有任何组织操控,目前推测指向他是单独犯案,或者只是依靠少数几位协助者执行恐怖行动。也就是所谓孤狼型的恐怖分子。」
安藤把新谷所说的内容告诉荒川。
公安警察虽然去问了各大反社会团体的相关情报,但无论对左派、右派甚至新兴宗教团体而言,都是出乎意料的爆炸恐怖行动。
「安藤先生,这个案子真的哪里怪怪的。」
「这我也知道。」
「我看不出笃人小弟的目的为何。」
这是全日本所有人都在意的问题。
安藤等人也没有具体答案,虽然已经知道渡边笃人是为了报复才追踪加害者,但这到底要怎么跟爆炸恐怖行动扯上关系呢?
「能够想到的只有对少年法的愤怒,但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不发出犯罪声明呢?他只要发出『我是少年犯罪的受害者,因为对少年法太过愤怒才引发了恐怖行动』之类的声明就好了,一定会有很多人赞同。」
安藤想起之前激动不已的荒川。
只要知道渡边笃人的过去,应该就会有像荒川这样拥护渡边笃人的人出现。虽然不见得认同恐怖行动,但他的遭遇、他对少年法的愤怒,应能博得大量同情吧。考量到他才十五岁,就更不用说了。
「不过,这样下去,笃人小弟只会被认定是凶残的恐怖分子。」
「不是『不过』,渡边笃人已经是凶残的恐怖分子了。」
「可是我实在不认为事情只是这么单纯,他一定有所目的才对。他想必被什么人威胁了吧。」
「确实莫名其妙的点太多了些。」
荒川的疑问是再合理不过。
渡边笃人为什么不把犯罪声明发到网路上呢?
既然痛恨少年法,为什么不向社会诉说这点?
「不,不对。」安藤察觉了。「或许他是不需要发出犯罪声明。」
有件事情该确认一下。
安藤立刻拨出电话。
安藤再次约了比津,很幸运地他空出了时间。安藤在比津带领之下,进入某店家的包厢之内。
「对不起,又打扰了您的时间。我有件事情怎样都想确认一下。」
入座之后,安藤立刻开口说道。
「这次的恐怖犯罪将会成为少年法重罚化的契机吗?」
这是比津对渡边笃人和荒川都说明过的事情。在少年犯罪总数下降的现在,想让少年法往重罚方向修正,就必须有相应的事由才行。
这点毫无疑问,有许多现实是无法只靠诉诸情感来改变。
但实际上,至今少年法已经好几次修正过。
「关于这点呢。」比津颔首。「若想提少年法修正案,特别是往重罚方向修正,就必须要有强大动机。例如──」
「远远超出少年法想像的重大犯罪。」
比津「嗯」了一声同意安藤发言。
最具代表性的,就是一位十四岁少年犯下的连续儿童杀伤案。以此案为契机,追究刑事罚则的最低年龄──触法年龄下修了。或者像是在长崎发生的小学六年级学生杀伤案,以及十二岁少年犯下的诱拐案,因这些案件的关系,送往少年感化院的年龄大致上下修为十二岁以上。当然,事情并不会单纯到因为单一案件就执行修法,但毫无疑问这些都是造成修法结果的重大契机。
「我也想过同样的可能性。」比津说道。「若渡边笃人的目的是修正少年法,那他只要被逮捕就好。甚至该说,他出面提出修正少年法的诉求,只会引起世间反驳吧。」
这是非常有可能发生的状况。
假使身为恐怖行动主嫌人的渡边笃人具体喊出希望少年法重罚化,很有可能招致世间反感,变成「轮不到你来说嘴」这样的结果。
「既然如此。」安藤说道。「渡边笃人就是希望成为一个凶狠罪犯,并遭到世间非难吗?」
「只要媒体不要帮倒忙,他的愿望应该会实现吧。一位与网路社会紧密关联的少年,透过网路上得来的情报制作炸弹,并发起前所未有的恐怖行动──确实没有什么案子比这更适合拿来修正少年法了。」
比津喝了一口送上来的乌龙茶之后说道:
「可是若媒体把渡边笃人塑造成无法承受孤独的悲剧小孩,舆论就会分成两派吧。说不定将无法带到重罚化这个方向上。」
安藤没办法回话。
十五岁,虽然不若成人那般成熟,却也很难算是小孩,实在是非常尴尬的年纪。世间究竟会怎样看待他?
「安藤先生。」比津挺出身子。「我认为你是持续追踪少年犯罪受害者的伙伴,所以告诉你。」
「什么事?」
「现阶段就是分水岭。目前案件还没有造成死亡,这当然是好事,但也无法否认这样无法成为修正少年法的决定性因素,如果想大幅修正少年法,舆论的力量不可或缺。」
比津以强而有力的眼神看过来。
「若要抚平受害者的遗憾,就有必要加上渡边笃人是无法更生的穷凶恶极罪犯这样的印象。」
原来如此,这就是比津之所以如此配合采访的原因啊。
也就是说,他希望安藤操控舆论。
安藤舔了舔乾燥的嘴唇。
「渡边笃人本身变成凶恶罪犯,可以引导舆论走向少年法重罚化──比津先生,您真的相信这样的假设吗?」
「安藤先生你也是这么想的,对吧?」
安藤摇摇头,这只是诸多可能性其中之一。
不要小看煽动这种操作方式,别以为我会被这种笑话钓到。
「我觉得要下定论还太早,我没打算报导出被扭曲过的真相。」
安藤之所以来拜访比津,是为了确认。
而不是跳下来搅和政治家的肤浅操作。
「比津先生,没有真相,只为了煽动舆论的报导就是单纯的政治宣传。您每届在地方选区的得票率愈来愈低,也曾因为针对少年犯罪的激烈言论而被媒体严重批判。其实您心里应该有所盘算,想要利用这次案件,扭转身为长年诉求重罚化的人的评价吧?」
毕竟这是个很大的案子,非常适合用来拉票。
比津虽然以活力十足的新进年轻议员身分受到注目,后来渐渐黯淡失色。加上针对少年犯罪的激烈言论不只一次被律师抓来当成把柄,甚至传闻在党内遭到孤立,当然会想利用这类大型案件做出一些成果吧。
虽然这是相当一针见血的见解,但安藤顾不了这么多,一口气说完。
想要记者放弃新闻学的人,终究无法视为伙伴。
「事情并不是这样。」
比津乾脆地否定。
「我只是想实现渡边笃人的愿望而已。」
「还没办法断定这就是他的愿望。」
「安藤先生,你没有实际看过,对著我诉说『为什么少年法不会改变』时的渡边笃人是什么样的表情。你应该很清楚这些不能只说空泛表面,受害者的应报情绪究竟是什么样的。无论是否正当,都应将舆论引导到重罚化的方向上,而这只有比任何人更早开始追踪渡边笃人的你做得到。这次的案件,是能够大幅度修法的绝佳机会。」
比津以足以射穿人的目光看向安藤。
他的声音之中蕴含强烈怒气。
「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持续追踪受害人的!」
为了什么啊。
面对这强而有力的提问,安藤无法立刻回答。
他知道在自己的心中,有著认为比津的假设或许正确的自己存在。
渡边笃人憎恨少年法,加上支持他的家人已经不在了。
「精神不安定的十五岁少年对保护加害者的少年法抱持恨意,他半是变得自暴自弃,发起一连串恐怖行动。他不需要犯案声明,只要被逮捕,舆论就会擅自认为该加以重罚。」
这么整理下来,就会觉得说得通。
至少一个十五岁少年发起恐怖行动这种异常状况已经发生了。
这样的推想确实足以解释现在这样的异常状况。
「但是,我认为渡边笃人不是单独犯案。」安藤说道。「您告知渡边笃人少年法的现状,到他实际犯案为止之间过了四个月。这段时间要能准备炸弹实在是太短了,首先我们得找出协助他的人才行。」
这只是偏离论点的作法,比津当然能看穿这点程度的小事。
安藤觉得内心一阵重压。
到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心中也有著想要拥护渡边笃人的情绪。
只能对自己傻眼。
这样不就没资格笑荒川了吗?
‧‧‧
「不能在电话里面说的内容是什么?」
晚上,安藤在警视厅前等待,新谷便现身了。
「抱歉,这次的情报有些特别。」
在电话里面,新谷都只会说些迟早会被新闻报导出来的内容。警察内部可能也有要小心通话被旁听的规定之类。
安藤首先确认:「你们还没找到渡边笃人躲在哪里吗?」
「还没。渡边笃人的智慧型手机不知道是不是坏了,总之无法追踪讯号。我想第二段影片应该是透过别的终端机,利用室内的免费无线网路,并经由匿名浏览器上传的。现在我们正在一一追查收集到的所有目击情报。」
「为什么不公开监视摄影机的影像?应该有拍到设置炸弹前后的影像吧?」
新谷轻轻呼了口气。
「上头还在议论,因为对象未成年的可能性很高,所以才犹豫。不过,如果没办法将他逮捕,迟早会公开吧。好了,正事是什么?」
「我有些照片想请你看一下。这个人跟案子有没有关联?」
安藤从口袋掏出一张照片给新谷看。
那是两年前,在某一家超市工作的少年照片。
「安藤,你知道这家伙?」新谷睁大眼睛。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新谷皱眉。
但立刻回答了。
「渡边笃人的关系人。在车站月台放置炸弹的,就是他。」
「真的吗?」安藤拉大音量,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呃,难道说渡边笃人其实不是炸弹恐怖行动的执行犯吗?」
新谷加以肯定,并立刻开始说明。
如果发表执行犯另有他人的消息,很有可能引发不必要的混乱。在渡边笃人与执行犯被逮捕归案之前不会报导出来,也是基于警察这边的判断。
「这照片在哪拿到的?」新谷小声问道。
安藤边按著额头边回答。
「灰谷谦,就是三年前杀害美智子的人。」
「就是这家伙啊。」新谷动了动眉头。「原来如此……就是他啊。」
新谷脸上表情之所以没有太大变化,应该是职业病导致吧。
「谢谢你提供贵重的情报,我们会立刻逮捕这家伙。」
新谷给了一个可靠的回覆之后,就转回警视厅里了。
但安藤在心里说了声不好意思。
他并没有告诉新谷灰谷谦的联络方式。
获得贵重情报的是安藤。
灰谷谦与这个案子有关──那么当然就有办法准备钓他出来的诱饵了。
灰谷谦指定了在东京与神奈川之间的一座小镇。
安藤从警视厅离开后,立刻发送电子邮件给灰谷谦,内容则都是瞎掰的。尽管这违反采访道德,但他也不管了。透过至今收集得来的情报,他能推敲出灰谷谦可能上钩的条件。
结果确实如安藤所料。
隔天早晨,灰谷谦回覆了。
灰谷谦选择了一处视野开阔的公园碰面,除了入口之外没有设置任何监视摄影机,只要跨过栅栏,就可以进入公园腹地,然后没有任何可以供人躲藏的地方。应该是灰谷戒备著警察吧。
邮件里面指示安藤等人到操场中央等待。
平日的公园里除了安藤等人之外别无他人。只有冷冽的风吹著。
「他真的会来吗?」荒川说道。
这回安藤让荒川也跟著来采访,荒川应该是认为只让安藤一个人来会有危险,于是自告奋勇要跟来。
「他是过去杀过人,这次爆炸恐怖行动的执行犯对吧?这样的人会悠悠哉哉地现身吗?」
安藤对荒川隐瞒了灰谷谦的一部分过去,他只有平铺直述井口美智子遭到杀害的事实,并没有提及她是自己情人的这个部分。
「应该会来。」安藤看著时钟说道。「照我推测的话。」
约好的碰面时间是上午十一点。
离约定时间过了二十分钟之后,灰谷谦现身了。
许久未再见到面的灰谷谦。
他体格壮硕,身高应该有一百八十公分以上吧,头上针织帽拉得很低,并戴著一张黑口罩遮脸。唯一暴露在外的目光凶恶,不停地交互瞪著安藤与荒川。
安藤心想,这家伙真像条野狗。骯脏、凶暴,不受到任何束缚的野兽。
「你是灰谷谦吗?」安藤问道。
其实根本不需要确认,安藤两年前就知道了他的长相。
「记者真的很强耶。」
灰谷谦拉开口罩说道,声音低沉。
「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我这边来了,连警察都还没有察觉吧?」
他从裤子掏出一把蝴蝶刀,指向安藤。
「我们换个地方。听好了,别想报警。」
对安藤来说,换去人烟稀少的地方正合他意。
总算找到这里了。在获得情报之前,要是被警察就这么抢去可就亏大了。
当然要等灰谷全部招了之后再报警。
问题在于眼前这个人是否愿意让安藤报警。
安藤等人遵从灰谷谦的指示走在前面。
接著看到一座废弃小工厂,应该是很久之前就停工了,写在墙上的公司行号名已经模糊不清。
如果安藤没有记错,这里应该是许多地方小工厂林立的地区。随著地方衰退,荒废的事业跟著增加,甚至连拆除厂房的费用都支付不起,于是只像这样留下了废弃工厂建筑物。即使坏人跑进去住上几天,或许都不会被马上发现。
铁卷门锁已经坏了,应该是用铁撬撬开的吧,上头充满鲜明的伤痕。
废工厂里面散落著随手包食物的垃圾与空宝特瓶,从垃圾的数量看来,应该是一到两人份。安藤环顾周遭,没有看到渡边笃人的身影。
「这里只有我。」
灰谷谦拿起一个宝特瓶,一鼓作气喝光,而且连续喝掉两瓶。
这种异常的口渴感觉,让安藤想起过去曾见过的合成大麻素成瘾者。说不定灰谷谦也染上了这类毒品。
灰谷谦一副很美味的样子抹了抹嘴后说道:
「我之所以信任你们,是因为你们家的周刊对坏小孩绝不轻饶。以前你们写过我的报导吧?毫不犹豫地就刊登出来了。」
安藤没有说那篇报导就是自己写的,目前还不适合惹怒他。
「依你的口气,采取恐怖行动的目的,果然还是想修正少年法吗?」安藤问道。
「竟然连这点都察觉了,那我就可以省略解说啦。」
灰谷谦压低声音笑了。「帮我忙。」
安藤和比津的推测似乎正确。
这桩爆炸恐怖行动的根本关键还是在少年法上。
「但是,我不懂。」安藤凝视著对方。「为什么你会与此案有关?我看不出你为了修法而采取行动的动机。」
「喔,原来这部分什么都不知道啊。」
嘲笑般的笑容让人不悦。
但还是刻意中了他的挑衅看看吧,要是在这边被看低了,说不定就没办法继续谈下去。
「如果你自己没有动机──那你就是被雇用的了?」
灰谷谦傲慢地说「正确答案」。
他的态度看起来就像是各种层面都瞧不起大人一般。
「告诉我详情,毕竟你希望我们帮忙对吧?」
「别太得意忘形。」
灰谷谦一脚踹开铁桶。
里面似乎是空的,只有声响传遍了工厂内。
「你别问我雇主是谁喔?我没见过对方,只有透过电话讲过一次话而已。」
灰谷谦一口气说道。
「大约一年还是一年半之前吧,我跟一个专门学校的女人同居,偶尔打些按日计酬的零工,浑浑噩噩地过著日子。当女人要我付房租,我正觉得烦躁的时候,一通电话突然打进来,对方是个男人,知道我的所有过去。因为他说有钱可赚,所以我就去跟他见面,然后一个说是他部下的人挖角我。我做出他们指定的东西,当场就赚到了一万块,比按日计酬的零工还好赚,于是我就继续做,之后还增加了酬劳。做了几次之后,他们告诉了我爆炸恐怖行动计画,我觉得听起来不坏,反正我没工作,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而且如果我是执行犯,出狱之后还可以领他们的事成报酬过生活。」
灰谷谦又踹了铁桶一下。
「就这样,别问我无聊的问题啊。」
他从原本工作的超市失踪之后,看样子是跑去女人家里赖著,过著凄惨的生活。即使现在的雇主没有找上他,想必他也会以罪犯预备军的身分过活吧。
「你居然被这么可疑的说词钓上了?」荒川询问。
灰谷谦没有回答他。
他不说话,只是觉得很无聊似地持续凝视地面。
荒川继续追问:
「你应该途中就发现自己被当成爆炸恐怖行动的一分子,不,主嫌了吧?」
灰谷谦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继续沉默地瞪著地面。
「你还杀不够人吗?」
荒川拉大声量。
灰谷谦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
「你难道不想要更生吗?」荒川大声说。
「吵死了,我不是说过别问无聊的问题吗?」
灰谷谦重重踹了铁桶,铁桶倒下后在地面滚动,顺势撞到墙壁后才停下。
荒川抽了一口气。
灰谷谦口沫横飞地说道:
「因为我的功劳,你们重罚派的愿望就可以实现,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十七岁少年引发的爆炸恐怖行动,少年法一定会往重罚方向修正,少给我在那边五四三。」
荒川脸上的表情愈发严肃,他紧紧咬著牙。
这回连安藤都没有劝诫荒川。
荒川的愤怒很合理,灰谷谦似乎完全没有罪恶感可言。
灰谷谦露出轻佻的笑容。
荒川整张脸火红得像是燃烧起来一样。
「你说得或许没错,法律是该要修正,即使杀了人也没有丝毫反省的家伙不需要人权。」
灰谷谦满足地说:
「所以,我要实现你们这个愿望啊。」灰谷谦露齿而笑。「反正都跟我无关。」
安藤捏紧了拳头,这是他一直面对的问题。
真的需要保护管束吗?
他在理智上能理解,对国家来说,只要罪犯是少年,就有实施矫正教育的义务存在。社会必须守护他们、支援他们更生,若没有这么做,加害者只会再次危害社会,产生新的受害者。
但难道连这种货色都要送去更生吗?
「你已经烂到骨子里了。」荒川道。
荒川似乎也抱持著跟安藤一样的冲动。
他烦躁地说出「根本没救了」这番话。
「没救了?」灰谷谦出声。「你能体会我的恐惧吗!不管我想要认真工作、想要好好交朋友或女友,只要被周刊杂志报导出来,就会体认到不管我做什么都没用!既然做什么都没意义,那还不如一早投入犯罪赚饱钱比较划算啊!」
「还不是你自作自受,不要说这么天真的话!」
「至少我的雇主需要我,他说了我需要你,你们根本无法理解这对我来说有多么可贵。」
灰谷谦以有些陶醉的声音说道。
安藤认知到再争论下去也没有意义而放弃了,不管说什么这个人都听不进去吧。
他用宝特瓶敲了一下铁桶侧面。
清脆的声音响起。
灰谷谦和荒川同时看向安藤。
「够了,闭嘴。」
安藤丢掉手中的宝特瓶。
「多亏了你,我总算确定了这场恐怖行动的所有面貌。」
接著大叹了一口气。
眼前这个男人那彻底放弃的态度就是提示。
如果按顺序拆解情报,应当会得出可以接受的结论。
「我说灰谷谦啊,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安藤说道。
「渡边笃人跟爆炸恐怖行动没有关系吧?」
甚至该说──他是介入者。
身边的荒川「咦」了一声。
灰谷谦的肩膀颤了一下,持续瞪著安藤。
看样子是对了。
安藤差点忍不住笑了出来,不是因为他觉得悔恨的灰谷谦表情很好笑,而是嘲笑至今自己都被愚蠢的误会耍著玩。
他一直误解了。
说起来爆炸恐怖行动的主谋就不是渡边笃人。
「你的雇主的计画很单纯,让一位十七岁少年自制炸弹,并利用这炸弹造成两人以上的死者出现。原本该判处死刑的加害者因为只有十七岁,所以不会判处死刑,导致舆论出现强烈批判声浪,足够充分让少年法往重罚方向修正了。」
每当凶恶犯案出现,少年法便会进行修正。
十七岁少年利用自制炸药引发恐怖行动,只要让炸药在平日拥挤的新宿车站月台爆炸,毫无疑问会出现死者吧。而且该少年还是再犯,足够成为提出修法议论的契机了──理应如此。
「但是失败了,因为渡边笃人发出爆炸预告,所以电车停驶。」
这是毫无先例的露脸犯案预告,让人潮离开车站避难去了。炸弹在几乎没有人的月台发挥效用,原本应出现的死者也没有出现。
这是透过灰谷谦的证词得以确认的事项。灰谷谦一次也没有提过渡边笃人这个名字,灰谷谦和渡边笃人之间没有合作关系。
渡边笃人并未认同杀人恐怖行动这样的做法。
那个少年不可能跟灰谷谦这样的坏人合作。
「著急的你于是采取了下一步行动,就是硫化氢恐怖行动,应该是让同居女性去放置的吧。但,这一招也以失败告终,因为渡边笃人发出了第二次爆炸预告的关系,警官在月台上戒备,所有乘客也都警戒著车厢内的状况。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在放置可疑物品后顺利逃走。」
安藤露出笑容。
「你的计画就这样一一被渡边笃人给破坏了。」
安藤无法想像雇主与灰谷谦之间定下了怎样的契约。
但从灰谷谦急迫的态度看来,他应该拿了一笔不小的事成报酬。
然而灰谷谦却惨败了,没有人员死亡的恐怖行动。要拿这个案子来进行少年法的修法议论,力道实在太过薄弱。
灰谷谦猛揍了铁卷门一拳。
「吵死了!」灰谷谦吶喊。「计画应该很完善啊!」
或许他被难以忍受的怒气驱策,只见他的嘴唇微微颤抖著。
「到底是从哪里泄漏出去的!到底是谁把情报告诉渡边笃人啊!只要没有这个问题,我现在就已经收下了事成报酬,而且可以去自首了!我只差一步就可以让人生重新来过啊!」
灰谷谦瞪向安藤。
「你也属于重罚派吧?那就来帮我!做点什么啊!」
他应该就是基于这样的想法才回覆邮件的吧。
看来已经被逼急了。
他和雇主计画的恐怖行动,被一个十五岁少年毁了。
安藤就是看穿他穷途末路,才祭出要帮助他的诱饵与他联络。安藤知道灰谷谦毫无疑问会想办法抓住任何可能性而回覆。
安藤于是说出自己的本意。
「确实,我属于重罚派,但我完全不想帮你。」
大概是因为期待遭到背叛了吧。
灰谷谦怒吼,再次握住蝴蝶刀,朝安藤冲了过来。他已经彻底不顾一切地想要捅人。
小刀在刺中安藤之前停下。
荒川熊抱似地擒住灰谷谦的手臂,接著顺势一拐灰谷谦的脚,使出一记漂亮的腰车。
灰谷谦的背部直接摔在地上,凶器脱手,荒川毫不客气地压制住了挣扎的灰谷谦。
安藤迅速回收小刀,然后立刻上前捆绑住灰谷谦。他用束带捆绑,这样灰谷谦应该无法自力逃脱。
因为有荒川使劲压制的关系,安藤很快让灰谷谦束手就范。束带完全固定了他的双手双脚。
「荒川,多谢你了。」
「真是危险呢。」荒川呼了一口气。「我们直接把这家伙交给警察吧。」
虽然为了保险起见穿了防砍背心,但如果刺中的部位不对,还是有可能造成重伤。
这时候安藤第一次觉得带荒川来真是做对了。
「虽然确实如你所说,我也很想在警署大肆宣传荒川你的英勇事迹,但我们晚一点再通报警察。」
安藤这么说明之后,荒川高声说道:
「你该不会想要藏匿这个罪犯吧?」
「你带著录音档回公司,接下来的我一个人处理。」
这很难说是善良的行动,安藤打算一个人担起责任。
荒川一副无法接受般地主张:
「事情真相已经揭露了吧?笃人小弟是为了防止恐怖行动才进行爆炸预告,调查已经很充分了不是吗?」
安藤摇摇头。
「不,渡边笃人不自首的理由仍是不明。」
如果只是想阻止恐怖行动,他没必要到了现在这个时候还潜伏著。
应该、应该还有些什么──
安藤接近在地面趴著蠕动,想尽办法想逃脱的灰谷谦。
伸手摸索了他的口袋,摸出一台智慧型手机。
「我还想跟某个对象谈谈,就是把灰谷谦的计画泄漏给渡边笃人的人物。那家伙应该知道渡边笃人的真相。」
灰谷谦默默地瞪了过来。
或许他心里也有数。
安藤把智慧型手机递给荒川,指示他在离这边有段距离的地方打开手机电源,并且要他告知某号人物的联络方式。至于若被警察追问起持有灰谷谦手机一事时的藉口,就交给荒川去编了。
荒川似乎有些犹豫,直直凝视著安藤。但他似乎很快下定了决心,低头跟安藤示意过之后,马上跑开了。
安藤只是闭著眼睛持续等待。
在与灰谷谦争执的时候,事态往出乎意料的方向发展。
收留渡边笃人的设施代表召开了记者会。
安藤觉得这来得太早了,事件的全貌还未明朗啊。
安藤透过影片网站确认状况。
一位中老年男性被无数的采访记者包围,不断低头赔罪。他的脸色苍白得有如死人一般。
安藤立刻理解应该是无法承受社会的批判吧。媒体已经掌握渡边笃人生活的设施,应该都在设施周围盯哨,将之拖到众目睽睽之下。
代表诉说的,是渡边笃人在设施内的状况。
记者团毫不留情地拋出问题。『有没有觉得他很难管教?』、『是不是该多多关怀一下少年的孤独感?』、『没能察觉犯罪的徵兆吗?』
无论面对哪个问题,他都是冒著一头大汗,回答得有点牛头不对马嘴。每当他开始说话,周遭就开始喧闹,而不是继续提问。摄影机只有拍摄到设施代表,看不到在一旁喧闹的人们脸孔。
随著问题重复,代表终于流下泪水。
应该是真的承受不住了吧,只见他以强硬的口气说道:
『怎么可能想得到有一天罪犯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呢?哪里会有人平常没事会想到这种事呢?』
媒体一同骚动起来,十几个人同时针对这发言拋出非难般的提问,记者会都变得不像记者会了。
主持人似乎也慌了,出言制止代表,并打算就此结束记者会。
最后,主持人询问代表:『有没有话想对逃亡中的少年说呢?』代表于是回答:
『笃人小弟,请你立刻出来自首,和我一起去跟受害者道歉吧。没能察觉你的孤单,真的很对不起。』
代表背对仍想丢出问题的媒体离去。
影片到此结束。留言栏上满是无心的骂声,安藤看了几十条「不负责任啊」的留言后,收起智慧型手机。
「果然,渡边笃人也没救了。」灰谷谦笑著说。
应该是听到影片的声音了吧。
灰谷谦笑著。
他大概是认为抵抗也没用,所以没有表现出想抵抗的态度。即使跟邻近居民呼救,横竖也是会报警后被逮捕吧。这个男人已经无计可施了。
但相对的会口出一些挑衅话语,应该是在垂死挣扎吧。
「无论这个大叔,还是渡边笃人,应该一辈子都没办法出现在人前了。说不定现在已经回头去自杀了呢。」
安藤没有搭理他的笑闹。
灰谷谦不是说教或批判会有用的对象。
「别人的生死你还讲得真轻描淡写。」安藤忽然问了出口。「三年前的那件事,你自己有什么想法?」
灰谷谦瞪著安藤。
「你是说井口美智子?」
「原来你记得名字啊。」
真意外。世界上有些加害者甚至不记得受害者的名字。
「那件事我认为是我不好,这是真的。可是,在我被周刊杂志报导出来之前,我是很认真地在超市工作,也交到了可以去留宿打游戏的朋友,甚至有了愿意跟我一起去水族馆玩的女友。如果我能继续那样生活,我应该不会再度犯罪,不会跟过去的事情一直纠缠不清。」
「过去啊。」
安藤重复了灰谷谦的话。
对这个男人来说确实是过去的事情吧,但对安藤来说却有如昨日一般。
「我不认为你顺利更生了。」安藤摇摇头。「你根本没去受害者家道歉对吧?你妹妹和母亲明明都去了,就只有你一次也没去。」
「这不足以成为揭露个资的理由吧,结果我只能再度成为罪犯啊。」
「你还想转嫁责任?即使一度失业,你还是有别条路可以走。而且就算没有那篇报导,你还是会再次犯罪。」
「你能对渡边笃人讲一样的话吗?」灰谷谦有些轻蔑地笑了。「就因为我失业了,才导致渡边笃人失去家人喔?」
这论调实在牵强,会让人想笑说太可笑的程度。
但安藤却吞回原本想说的话。
有些道理吗?难道真的能说这之间没有任何因果关系?
「只要没有那篇报导,渡边笃人的家人就还活著。」
灰谷谦喊道。
「写出那篇报导的家伙,难道以为自己是正义吗?」
简直就像看穿安藤内心般的发言。
这个人应该不知道写出报导的就是安藤。
安藤为了不被他察觉动摇而闭嘴。这时,打开铁卷门的声音在工厂内响起。
将目光转过去,看见一位少女站在那儿。
那是一位身穿灰色长大衣的纤细女孩。
「你就是安藤先生吗?」她开口。「请问,你是什么立场的人?看起来似乎与家兄对立。」
她就是灰谷梓了吧。
安藤以温和的口气说:「至少我很在意渡边笃人的现况。」
灰谷梓放松肩膀,呼了口气。
从她的态度看来,她似乎也对渡边笃人抱持好意。
突然被一个不认识的人找来废弃工厂,任谁都会警戒吧。这点安藤确实觉得抱歉。
「我没太多时间,请你立刻把能说的都告诉我。关于渡边笃人,你究竟知道多少?」
「我想,应该什么都不知道。」
灰谷梓摇摇头。「但是,他与恐怖行动之间的关系,我应该最能详细说明。」
她静静地问道:
「你能够帮助笃人吗?」
「现在的渡边笃人果然处于需要帮助的状态啊。」
灰谷梓也认同。
「没错,请救救笃人。我是抱著求救的心态来到这里。」
灰谷梓彷佛要说给安藤与灰谷谦听一般娓娓道来。她也没坐下,就那样站著说起。
这是一段很长的故事。
是一位十五岁少年堕落为恐怖分子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