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钟为女王而沉默
放学后,乐队全员前往“Moon Echo”,向黑川小姐传达凛子暂时休息的情况。
“嗯……真希望能早点和我说。下个月演出的票都卖光了。”黑川小姐说着挠挠头。
“我的声部就算缺了影响也是最小的,演奏不会出漏子。”
“说什么呢……怎么没影响。”
黑川小姐拿出手机,找出我们被人发到社交媒体上的各种演出照片,其中也有很多是聚焦在单人身上,凛子的每张照片分享次数都超过四位数。
“你个人也有很多粉丝啊,来看你的观众要失望了吧。”
“是——这样没错。”
凛子极其罕见地老实点头说:
“我觉得很抱歉。”
“哎,毕竟放过这次机会,估计再也没法和美沙绪分出胜负了。”
我吃了一惊朝黑川小姐看去。好像连她也明白华园老师和凛子之间战斗的含义。然而我却还是一无所知。
“那,五月的演出……伽耶也会出场,所以小真弹键盘就行了吧。声音会单薄很多啊,能补上缺口不?”
“勉强吧。与其说变单薄,不如说难得我根本弹不了,只能彻底重新编键盘谱。”
“我倒是觉得没那么难。”
“啥!?那你来弹啊!”
“本来一直就是我弹。”
“没错!顺势回嘴结果说得莫名其妙!”
“小真,看来你状态真的不行。刚才自己吐槽自己可是相当冷。”
“黑川小姐别连你都担心这个!PNO变成搞笑乐队也没问题吗!?”
“如果观众需要也不是不行。”
商业头脑!
“小凛那部分我倒是基本上能弹。”
全能型乐手朱音举起手来。还有这一招啊,我正想到这里——
“不行啊。朱音得弹吉他才行。”
黑川小姐干脆地插嘴,让我有点惊讶。
“你可是主唱,弹键盘的话舞台上的表现就太受限制了。”
“哦哦,对啊……”朱音有点遗憾地说道。如果是固定不动的乐器,就没法在舞台上跑来跑去回应观众的呼声。
果然只能由我来弹了。
“我完全不会弹键盘,不过凛子学姐的声部有多难呢?”伽耶天真无邪地问道。凛子思考片刻后回答:
“拿肖邦的练习曲来说,差不多介于《黑键》和《蝴蝶》之间。”
“拿键盘的曲子互相比喻我也不懂……”伽耶垂头丧气。这肯定啊。我也不知道《黑键》和《蝴蝶》哪个更难。
“不过演出不是比赛,也不是说越难越好,村濑君按自己的方式演就好。”
“谢谢你鼓励我……”
“果然在比赛上弹的曲子越难越好吗?”
诗月忽然朝凛子问道。
“当然了。”
这次她立刻回答。
“评委经常说什么‘不只看演奏难度,音乐性也很重要’,但那都是嘴上说说,把听起来难弹的困难曲目完美弹出来的人基本能获奖。只有到了世界级的比赛,音乐性这种暧昧的概念才真正会成为问题。”
虽然说得毫不含蓄,但出自凛子之口便更有分量。
“评委也是人,要给其他人的演奏排出名次可是很辛苦的。只要给他们提供非常明确的‘加分理由’就能胜出。”
“黑心的凛子同学也好棒。”
比赛的阴暗面——虽然没到这个地步,但果然是个可怕的世界。
“这次是地区性比赛,规模不是很大,估计没多少对手会选太激进的曲目,而且公开组是自由选曲,演奏时间最长十五分钟。我能最大限度活用选曲的技巧,没理由输。”
“好自信啊……不对等等,公开组?是高中组才对吧?”
凛子微微歪头。
“不参加公开组就没法和华园老师对决吧。”
“咦,可是报名没有限制吗?”
“主办方的团体有爸爸参与,所以帮我安排了。参加年龄更低的组会成问题,但我特意参加等级更高的组别所以没问题。”
诶诶诶诶诶诶……她是这么干的啊?真的没问题吗?
“况且早就过了报名时间,只能动用隐藏手段。”
真是毫不遮掩。
“不过真亏你能说服父亲啊。让他干这么不讲道理的事。”
“用不着说服,听说我要回到钢琴比赛的世界,父母都兴高采烈,全给我打点好了。根本不知道我就参加这一次。”
明明不是自己的事,可怎么我都觉得过意不去啊?
“要是做到这份上还输给老师,那丢人可就丢大了呀小凛。”
“绝对能赢所以没问题。”
“学姐加油!五月的演出有我在就放心吧!”
“谢谢。这样我就能安心练钢琴。”
“好羡慕凛子同学,有地方能和老师对等战斗。”
“我也是。第一次想成为钢琴家了。”
“美沙绪刚有点精神就得意忘形。给她点颜色看看。”
“好。我会尽情向她报恩。”
我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为了和华园老师分出胜负,凛子为什么能做这么多——
大家似乎都明白,唯独我被抛下。话虽如此,不怎么了解情况也没法敷衍地声援。
没办法,我还是集中在五月的演出上吧。凛子的替角。如果是不同于以往的舞台,说不定能给作曲遇到的瓶颈带来什么启发。
*
五月第一个星期一,我从早上窝在屋子里,扣着耳机盯住音序器,反复把凌乱的灵感做出来摆弄又删除。这时手机振动起来,差点滑到地上。
是响子·克什米尔小姐发来的消息,我吃了一惊。
她说来池袋办事,问我要不要一起吃午饭,于是我兴高采烈地离开家。毕竟已经彻底束手无策,快憋得发霉,很希望有人能来帮忙打出通路。如果是响子小姐,可能不只开路,周围整块地方都要被她变成未经整理的空地,但眼下我只能让一堆不到三十秒的音乐文件越积越多,毫无用处,去了总不会变成更坏的情况。
“你脸色好像不太好啊。”
在池袋东口约好的地方刚一见面,响子小姐就这么说。
“啊,是的。没事,响子小姐您看起来气色很好。”
眼下还没到夏天,她已经先一步穿上了清凉的无袖上衣,外面套一件粗网格毛衣,全身散发出水润的生命力。明明年龄大了我一倍才对,可相比之下无精打采的我反而更显老。
从车站走了一小段路,来到后街的一家南印度餐馆。
“我听邦本先生说了,你好像大闹了一通。”
点完菜后她突然提起这个,我不禁缩起脖子。
“抱歉,明明是响子小姐介绍的工作,给您丢脸了……”
“这种事不用在意,你的成功和失败都是只属于你自己的东西。”
她说着拿壶给我倒上刚端来的印度奶茶。挑战性的香气引人遐思,在餐桌周围扩散。
“下周开始亚洲巡演,在那之前想补充些能量。听邦本先生讲起你年轻气盛的英勇事迹,就想直接见一面了。希望你别误会,这完全不是讽刺。我是在想——如果换成自己,处在完全相同的情况,能不能做出和你一样的选择。”
就算她说别觉得讽刺,我也很难做到。
“你蛮勇的做法对,还是不对,目前还没有结果。要是你没赶上截止日期,到时候再专门为了讽刺你来一起吃个饭吧。你请客。”
“……好的。那样我心里也能好受一点。”
我丧气地回答。
“不过少年,要是一直这幅样子,到时候可能真的要开讽刺会呀?”
被看透了。我抬不起头。
“总觉得怎么都不顺利。和之前不一样,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事,本该能集中精力作曲才对。”
“你今天来,是希望我能安慰你,说偶尔也会有这种情况?”
抬起头来,看到响子小姐笑吟吟地看过来,结果我难为情地低下头。
“很遗憾,我没有任何话能安慰你,不过倒是有别的话想说。”
“是什么呢?”
什么都行,让我找到机会打消心里的郁闷吧。我期待地抬起视线朝她看去。
“舞台上光芒四射的你很可爱,不过烦恼的时候更可爱。”
“——?呃,那个,这种高深的玩笑我想不出怎么回答,好难办。”
“我可是一丁点都没开玩笑……”
更让人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这时菜被端了上来。我还是第一次吃南印度的料理。米饭被盛在大香蕉叶上,周围摆了一圈小碗,里面是各种咖喱。狂野浓烈的香料用法让我非常中意。
“但演出非常顺利吧?”响子小姐边吃边问。“上次五个人的演出,我在网上看了。效果不是很好吗。”
“啊,您看了啊,谢谢。那次演出,嗯,演奏的确让我很满意。”
“按我的经验,作曲不顺利但演出状态很好的话,过段时间就能想到什么东西吧。毕竟作曲是方向盘,演奏是发动机。”
不管怎么说,她讲的话还是令人备受鼓舞,我真的非常高兴。
但——
“下次的演出我有点担心。”
我提起凛子因为比赛暂时脱离,五月的公演只能由我替她弹键盘。
“空缺实在太大,我别说补上窟窿,甚至都当不成一块踏板,搭在上面让大家跨过去。”
说完这话,我后悔不已。和作曲遇到瓶颈不同,这纯粹是我实力不够,没有其他任何理由。
“啊哈哈。键盘手突然退出这事我也经历过。”
响子小姐笑着说道。
“那简直是怪物级别的实力,根本没法补救,我们就带着好大的缺口直接演了。”
这事能笑得出来吗?或者她嘴上说没什么话能安慰我,却还是绕着圈子表示安慰?
这时我忽然想起来。
“退出的人,是那个职业的钢琴家吗?”
“对对,你很清楚嘛。”
在响子·克什米尔小姐出道之前的高中时期,留下的各种传说能写出四、五本书来。当时的乐队成员们现在也全都是一线级的音乐人,负责吉他和键盘的女性如今是世界闻名的钢琴家,活跃在各种音乐会上。而那名女性作为吉他手也属一流,偶尔会作为嘉宾在响子小姐的演出中出场,实力非同寻常。
“钢琴家……都是些奇怪的人呀。”
真实的感想禁不住脱口而出。见响子小姐饶有兴趣地探过身子,我有些难为情,但事到如今再把话收回去又很蠢,于是我继续说:
“我们乐队的键盘手以前也是弹古典的,比赛上拿过数不清的冠军。怎么说,就是很好战啊。用音乐分胜负这种事我自己不怎么接触,所以不是很懂。音乐这东西,听了不就只有觉得好或不好的说法吗,感觉打分排名也没意义。”
“原来如此。少年你说的事确实是真理啊。”
响子小姐比我先吃完,添了一杯印度奶茶润湿嘴唇。
“我也觉得给音乐排名很蠢。像乐队比赛的评委或者给专辑排名的栏目撰稿这种委托我全都拒绝了。”
“可是古典乐的钢琴家怎么说呢,好像战斗后分个高下已经在意识里扎根。为什么呢,果然还是因为比赛很有权威吗?”
“古典乐情况有所不同吧。其中尤其钢琴家,是宿命中注定要战斗的人种啊。因为比赛很重要——这话可不对,颠倒了。”
“颠倒?意思是……”
“因为是战斗民族,所以才需要竞技场。”
我眨了眨眼睛。响子小姐用纸巾擦擦嘴。
“我可爱的钢琴家说过,为音乐会演奏的钢琴家,全世界所需要的也就20人左右。”
这——记得我也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同样的话。
“作为独奏乐器,钢琴已经太过完善,毕竟是把一两百年前死去的作曲家早已写好的曲子全都放在一块儿,不断挖掘。而且钢琴独奏这东西,录音和现场演奏的差别非常小,无论是谁,都很容易用唱片享受全世界最好的演奏。就算考虑个性或者个人擅长的曲目,有二十人也足够了。这样一来,钢琴家就要互相争夺顶点的那二十个席位。”
“……这么一说,感觉和围棋或者将棋的世界相近。”
“大概本质上是孤独的吧。钢琴这件乐器,音量和音域随着音乐家的要求不断增加,最终臃肿到仅靠一人就能支配整个音乐厅,其代价便是一直延续到现代的战斗基因。”
孤独。
凛子不就是讨厌那种孤独吗?
就算继续弹钢琴,也不想再独自站在舞台上了——弹普罗科菲耶夫的协奏曲那时,她应该已经说过。
但她还是回去了,因为有战斗的对手。
会让她这样做,只能说因为流着蛮族的血吧。
响子小姐非但没能打开通路,反而让我背上了更大的谜团。回到家后,我比出门前更头大了两圈。
之后我立刻把自己关进屋子,反复摆弄做到中途的曲子,发现没有任何改观,又转而练习五月公演的键盘声部。手指完全跟不上,可如果把谱子简化,整体无论如何都会变得寒酸。
完全是死胡同。
不过,转机真的会在意外的地方出现。是我的父亲。
由于是休息日,父亲从早上一直在喝啤酒,晚饭时缠上我了。
“真琴,最近你好像一直在练键盘啊。”
“……嗯。快到下次演出了,弹键盘的女生暂时请假,我要替她弹。”
“贝斯手的骄傲呢!”
以前你对贝斯手说过多少冒犯的话,现在还好意思说这个。
“还有另一个贝斯手,而且我各种乐器都会一点,所以只能我——”
“那就弹吉他!弹什么键盘,只会降低摇滚的强度!”
父亲以前玩过乐队,不过是个信奉硬摇滚和重金属的死脑筋,对摇滚的观念非常偏颇,一喝醉就老是讲些令人难以理解的偏见。其中格外莫名其妙的说法是“有键盘的乐队不摇滚。”
“加键盘就成流行了,我才不承认那是摇滚。太软了,软绵绵的。比如说深紫(Deep Purple),还有邦·乔维(Bon Jovi)!”
虽然觉得和醉鬼理论也没用,但我还是忍不住问:
“极端(Extreme)你最喜欢的对吧?有很多用了键盘的歌对吧?还有范·海伦(Van Halen),齐柏林(Zeppelin)也是。”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啰嗦死了,“不对”说到两遍就够了。“那些只是歌里面偶尔用键盘吧,我说的是键盘手,专门的。摇滚乐队只要主唱、吉他、贝斯、鼓,这些基本的搭配就是最强的。想加声部就该多加吉他。”
“有专门的键盘手,曲子能涉及的领域不也更多吗。”
“多嘴。领域怎么了。键盘手吧,放RPG里就是‘盗贼’。好像能干很多事,挺方便的,但不能攻击也不能治疗,只会降低战斗力,对吧。让法师学个开锁魔法不就够了。”
我是真觉得莫名其妙了。全世界的键盘手,我要替父亲道歉。
“话说小真的键盘,是爸爸用过的吧。以前不是当贝斯手吗,又没法兼任。意思是也朝键盘手的方向努力过是不是?”
一直安静听着的姐姐准确地攻击要害。
“嗯呜呜呜……”
父亲把脑袋抵在桌子上,不顾形象向旁边的母亲求助:
“两个孩子合伙欺负我……”
“真琴没欺负你吧。”母亲指出问题。
“我当然是在欺负。”姐姐毫不遮掩。
不过,晚饭后洗过澡回到房间,又觉得父亲说的话不见得完全没道理。
想要加进键盘,无论如何都会想再现凛子的演奏,而且我反正弹不出她的水平,不如完全去掉键盘,我去弹吉他。况且两种做法要花的工夫都差不多。
更重要的是,需要带到现场的设备不会太重。
把想法发到PNO的LINE群里,大家立刻有了回应。
“好啊好啊 舞台宽敞更好来回跑了”
“我想试试用同一个话筒唱歌 跟学长一起!”
“也加几首翻演的曲子吧 我想试试敲重型音乐”
反响不错。
凛子会是什么反应呢。还以为她会嘲讽说“弹不了就放弃?”结果看到——
“感觉不错 之前就觉得村濑君编曲完全是以我在为前提”
我惊了一下。
以凛子为前提编曲。这——的确没错。PNO之所以能成为“交响(orchestra)”,大部分是靠凛子万花筒般的演奏,无论如何都会把她放到正中间。
“不用顾虑 我只需要笑眯眯待着什么都不用弹的曲子也尽管尝试”
“拿肖邦的练习曲来讲小凛能笑眯眯的大概是什么难度?”
“差不多介于作品10号的第一首和第二首之间”
“虽然完全不懂有多难但我想看凛子学姐笑眯眯的样子”
见她们开始闲聊,我扣下手机,给两台合成器都盖上罩子,拿起立在琴架上的Washburn。
脚下打着拍子,一边哼唱旋律,一边用指弹拨出随兴想到的乐句。吉他没接音箱,声音在实心琴体上轻轻回响。对于依旧迷失道路的我而言,这种柔弱令人愉快。电吉他真的是件特别的乐器。没有什么道具能将人类肉体的感觉如此直接地与乐音相连。
如今我的感情也暴露在外,汇成一颗音符。
害怕。
害怕演出没有凛子的键盘也能顺利。虽说不顺利同样让我害怕。
如果一直抓着扶手,就去不了没有扶手的地方,所以要放手。如今我脑海中再次浮现华园老师的话。我想要抛弃凛子吗?不,想什么蠢事,就这一次。可是,那阵虚构的疼痛与琴弦的触感纠缠在一起,勒进指尖,怎么也不肯消失。
*
关于要和华园老师较量的那场比赛,凛子说是“没多大规模的地区性比赛”,但查过便知道,从市镇这个级别来说无论历史还是知名度,排名都相当靠前,而且要先后通过两次选拔,最后只剩五分之一参赛者能进入正式评选,比赛形式很正式。
“我勉强通过了,不过凛子当然很轻松是吧?”
五月中旬,华园老师在打来的电话里问道。
“估计是,虽然她没说通过,但已经告诉我们正式评选的时间和地点。”
“真没想到凛子会杀过来呀。虽然想过既然参加最好能拿冠军,不过这下有了强敌。”
“这话说的,好像没有凛子肯定能拿冠军一样。”
“我就是这么想的啊。”
我没说话,思考了一会儿。
华园老师是音乐大学出身,四年间接受了大量专业教育。话虽如此她的专业并不是钢琴,而是作曲,在钢琴比赛能有多大优势还是个未知数。
另一方面,凛子也只是到初中为止被众人称为“砸场子的”,而且这次参加公开组属于特例,其他参赛者的水平都很高。
真的能拿冠军吗?
可是,我直接听过两个人的钢琴。特别是华园老师最近弹的勃拉姆斯真的很有冲击力。能做到与那种演奏匹敌的人,地区性比赛中应该很少见。
“……不管怎么说,你们两人有谁能拿冠军就好了呀,不然就没法评判谁更强。”
这语气好像完全不感兴趣,但我当然非常想知道谁会赢,更重要的,是想知道是什么驱使两人投身于战斗中。
“Musao你支持谁?”
由于是视频通话,我清楚地看到那副捉弄人的眼神兴致勃勃地看着自己,结果从手机上侧过脸。
“也没有说支持谁,就是中立。”
“诶——可是你告诉过她我弹了帕格尼尼变奏曲吧?这种情报差距不是耍赖吗?”
“有什么耍赖的,知道对方选的曲子也没什么意义吧?”
“那是你不了解钢琴比赛这个被反复血洗的惨烈世界,想法才会如此天真。在高层次的竞争里,从选曲阶段就已经开始勾心斗角了。”
真的假的啊?怎么听都像是胡扯。
“所以为了保证公平,你去当间谍吧,打探凛子选什么曲子。”
这已经明显是开玩笑了。扯什么间谍。
“啊——嗯,我说老师弹了帕格尼尼变奏曲,结果她就说‘那我也选帕格尼尼好了’。”
“哦?同一首——应该不会,是不是《钟(La Campanella)》啊?”
“估计是。凛子对李斯特也很拿手。”
尼古洛·帕格尼尼是小提琴家,作品也都是为小提琴而写的独奏曲或是协奏曲。可是众多作曲家被卓越的技巧和流丽的旋律感动,以帕格尼尼的曲子为素材,派生出多如繁星的曲子。之前华园老师弹的那首勃拉姆斯的变奏曲也是其中之一。
而提到钢琴独奏的帕格尼尼,必然少不了弗朗茨·李斯特的《钟》。难度高加上演奏效果极好,很有看头,作为参赛的曲目无可挑剔。而且忧郁动听的旋律也被凛子所喜欢。
“呃,勃拉姆斯的话比较普通,对《钟》没有优势所以要换曲子,是说这种勾心斗角吗?”
“嗯——?不,倒不是。况且帕格尼尼变奏曲已经在第二次选拔时弹过了。按照规定,正式评选时必须弹不同的曲子,无论如何都要换。选什么好呢?你想听什么?就选你喜欢的。”
说好的勾心斗角呢!
“选曲很重要吧,选我喜欢的有什么用?”
“伊果·梅德韦杰夫的《a小调第一号前奏曲》怎么样?”
“可绝对别选!?评委要生气吧?”
“又不违反规则,完全是自由选曲。”
“不是,就算这样,弹那个也只有我会高兴啊?”
“哦?你会高兴呀?”
笑吟吟的脸猛地凑近摄像头。我说不出话来。被她套了话……
“哎,那首曲子实在是赢不了所以不会选。太短了,而且你不太习惯写钢琴曲吧?明明编曲还能再下点功夫的。还有,拉赫玛尼诺夫味实在太冲了。”
别再说那首曲子了——我正想这么说,开口后又盯着手机屏幕上老师的脸闭上了嘴。
“嗯?抱歉,生气了?我知道那是你努力写出的曲子,但果然——”
“不,不是说这个。”
我两手静静拿起手机,带到床上,在床单上蹲下。
“就觉得,原来老师你是认真打算赢的呀。”
“当然了,我不是说过。”
“……是这样……可是,果然我还是不太懂用音乐分胜负。如果输给凛子会怎么样?总不会不办音乐课堂了吧。”
“这个也想了一下。听说凛子来较量的时候。”
我从手机屏幕上离开视线,朝天花板注视。荧光灯管上,一对小飞蛾一动不动地趴在上面。
“会怎么样呢?我也不知道,只能等实际分出胜负。”
这什么意思啊,我就更不知道了。
视线回到液晶屏幕上,发现老师的身影在远处躺着。她似乎移动到后面的沙发躺下了。
“抱歉呀,现在很容易疲劳。”
声音听起来很远,估计是和话筒拉开了距离。光是视频聊天时间稍久一点就累了,真的能在钢琴比赛出场吗?就算预选赛坚持下来了,正式评选时的紧张感可完全不一样。
“我啊,真的很怕死。”
老师的呼气声戳在我肋骨内侧,带来疼痛。
“住院的时候,我一直很害怕。想到自己会消失,就怕得不行。就算看着你们演出的视频,一想到这些孩子们当中我也会变成不存在的人,简直害怕得要命。”
我擅自以为——这个人很坚强。
以为哪怕再微弱的光,她都能作为仅有的依靠,在一片漆黑中走下去。
“于是呢,就想留下点什么,哪怕是挠破的伤痕也好,哎,干了各种孩子气的事情,抱歉啦。”
真不希望她道歉。
不希望她从那么远的地方,说得好像一切都已经结束一样。
“这样子,果然还是觉得卑鄙,胆小……又丢人。一不小心就活着回来了。必须补偿才行。并不是对你喔。我也解释不太清楚,算是自尊的问题吧。”
这是何等悲哀的蛮族啊。
骄傲,又孤独得近乎疯狂,只能通过疼痛触碰世界。
老师朝摄像头伸手,仿佛要遮住我的视线,或者,是要确认上面血丝描画出的地图。
“我必须再一次回到那个地方,然后彻底失去。”
*
正式上场前的彩排,花的时间比以往多了一倍。
这还是PNO第一次完全没有键盘的演出,无论“Moon Echo”的调音师还是我们乐队成员,都因为找不准最均衡的音量,花了很大工夫。
已经过了一个月啊——彩排时,我好几次想起这件事。
毫不夸张地说,上个月月末的演出好像昨天刚发生过,内心很难接受五月就快结束这一事实。
这一个月里,我都做了些什么呢。
把依然没有头绪的作曲工作扔到一边,也放弃补上凛子的空缺,只在编曲中加一把吉他,逃进简单原始的退路,连一步都没能前进。
至少这次演出必须认真,带着这个念头,我把精力都用在正式上场前的编曲和练习当中。
彩排结束时已经过了下午四点,离开场不到一个小时。刚回到准备室,伽耶又说“我去买饮料!”结果黑川小姐拦住。她留下一句“你又不是跟班”,然后替伽耶离开屋子。
准备室里,只剩下四个人。
空气太过稀薄,冷水还没变热便开始沸腾——周围被这股气氛笼罩。朱音过分细致地做着柔软体操,诗月用神经质般的动作重新给鼓棒缠防滑带。伽耶则像是避开大家视线一样,在屋子一角偷偷查看手机,然后忽然开口说:
“凛子学姐发来了LINE消息。果然好像来不了。”
朱音和诗月凑到伽耶身旁朝她手上看去,我拿自己的手机查看。
“抱歉 让我休息”
凛子发来的消息就这么简单。
之前是说过不会出演,但会来看。
“……没办法呀,毕竟是昨天刚结束。”
“啊哈哈,看来刚刚才睡醒。”
“昨天回去时,凛子学姐在车里都快昏过去了。”
“我们回去的路上也都没说话呀。”
“老师不会有事吧,昨天都筋疲力尽了。”
明知徒劳,我还是又看了眼和华园老师的聊天。
没有新消息。
“老师的话估计一天不够,得彻底休养三天左右吧。”我嘟囔道。
“无论凛子同学还是老师,都希望她们再别干这种事,要短命的。”
“我倒是有点憧憬。像她们那样燃烧生命一样弹琴,一辈子也就能做到一两次吧。”
“学姐不要死!要一直一起演出!”
伽耶把这话当真,紧紧抱住朱音。
“我也是!一直在一起!”
正当她们上演闹剧时,黑川小姐拎着便利店的口袋回来了。
大概是敏锐地觉察准备室里奇妙的气氛,她假装不经意地问:
“凛子说来当观众,还没到吗?”
“是的。好像还是很累,说今天要休息。”
“这样啊。美沙绪的妈妈也说她昨天回去之后一直抱头大睡。”
黑川小姐似乎和华园老师的母亲也有联系。两人毕竟是高中时认识,关系远比我们更近,要说当然也算是当然吧。
她委婉地告诉我们华园老师的情况,真是太感谢了。眼下虽然担心,却又不好意思在老师筋疲力尽休息的时候联系,怕打扰她。
“你们可别勉强自己啊。美沙绪很固执的,像小孩一样。我没去看不清楚,但她肯定是胡来了,你们别学她。”
“哎,感觉那个想学也学不来呀。”朱音干巴巴地笑了。“一次演奏竟然能把体力全都用光,是怎么做到的呢。可能光是乐器的大小就不一样吧。”
“朱音同学,我们是我们!唯独演奏的气魄不能输给她们两个。”
“没错!”
这时准备室的门被稍稍打开,一名员工探出头来。
“PNO的各位,麻烦准备上场了。”
朱音意气风发,诗月威风凛然,伽耶一脸沉思不已,三人纷纷起身。先到走廊的黑川小姐正要前往舞台后台,忽然问道:
“那结果是谁赢了?”
朱音眨眨眼睛,朝我瞄了一眼。
诗月也停下脚步,侧眼朝我看。
最后走出房间的伽耶轻轻伸手按在我后背上。
干嘛啊,好像都在说让我评判一样。既然是钢琴比赛,胜负应该已经有了名次——
可是,不对。
感觉已经不是看名次的胜负了。
“……我也不太明白。”
我只能如此回答。
黑川小姐一脸不可思议,但没有再多问,带头再次迈开脚步,沿走廊前进。从昨天开始,一股难以言说的奇妙感觉一直萦绕在我们心头,她是感觉到了那份重量。
到底是谁赢,又是谁输呢?
她失去了什么,又以此找到了什么?
嘈杂声沿着天花板和墙壁传来,汗毛“唰”地飘起。我们穿过舞台侧面凹凸不平的黑暗,踏入被吸顶灯照热的浓郁空气中。
高呼声猛扑而来,我不由得脚下蹒跚。
挤满场地的数百人挥起手来,摇晃身体,纷纷呼喊着乐队成员的名字。
昨天我们所在的音乐厅与眼前的景象竟有这么大差别吗,我暗自感到冲击。
充满那个地方的,只有咳嗽声,呼吸声,以及翻动曲目表时纸张互相摩擦的声音。
然而,为什么呢?
比起眼前“Moon Echo”地下的热气,比赛场地澄澈的寂静反而更加充满危险的焦糊味。
现场演出是活物,是为了今后也会活下去的人们存在——
但钢琴家们则时常面对着由白与黑涂抹区分的死亡。
伽耶越过我穿过舞台右侧,从琴架上拿起Jazz Bass挂在肩上。仅仅如此,欢呼声便更响亮了三成。诗月在鼓后面朝观众用力挥手,引来更高的掌声后在椅子上坐定。朱音则是吊人胃口似地等了一下才冲上舞台,观众席沸腾的热气几乎漫到了我脚下。
我心想,舞台原来有这么宽敞吗?
仅仅是凛子不在。
总是让我们乐团放出硬质光辉的铠甲,如今不在这里。
从琴架上拿起Washburn背好,勒进肩膀的重量比以往更加锐利,刺痛身体。我感到一股萧索,仿佛所有羽毛都从翅膀上脱落一般。
无法阻拦迎面而来的风,只能任其撕裂身体。对现在的我而言,这阵风真的有必要吗?
伽耶朝诗月回头。煽动焦躁感的鼓点开始独自奔跑,观众们逶迤的海面上涌起浪尖。站在在开始怒号的返听啸叫声中,我却回想起昨天开战前寂静的气氛。
“——啊,两个人的曲目是一样的。”
左边座位上的朱音打开曲目表看着小声说道。右边座位上的诗月也翻开曲目表,在昏暗中把脸凑近纸面。
“还真是。是不是凑巧呢,记得这首曲子很有名吧?”
我也打开自己手上的曲目表。
公开组正赛的参赛者共有十一人。“冴岛凛子”和“华园美沙绪”的名字分别排在第六和第七个出场。作曲者名字“F.李斯特”和曲名《钟》也手牵着手连续出现了两遍。
“……是不是老师故意选一样的……”
我悄声嘀咕。
“诶,老师怎么知道小凛选的曲子?”
闻此,朱音旁边座位上的伽耶声音颤抖:
“呃,那个,是不是我去玩的时候被看出了什么?凛子学姐选曲的事情……我应该没说……但毕竟华园老师那么敏锐……”
不不不,伽耶你对老师尊敬过头了,她又不是什么超人。
“那之后,我和老师打过电话,当时说过可能是钟。”
“真琴同学,为什么站老师那边!凛子同学输掉也不在乎吗!”
“并不是站谁那边……而且就算知道对方的曲子,和胜负又没关系。”
这时广播响起,告知公开组的比赛即将开始——
我再次环视场内。
市民中心的中型场地,观众席大概有八百左右,其中只坐满了大概七成。我们来只是看公开组的比赛,很晚才进场,却能找到第十排正中间这种绝佳位置。
估计绝大多数观众都是参赛者的家人或熟人。
这场演奏会不是为了听众,而是为了演奏者而举行。空气紧绷的状态也和我熟悉的音乐会不同。舞台的光与观众席的昏暗之间明明不存在隔绝,却没有互相溶合,透明又突兀的幕布始终挂在中间。
公开组的参赛者中,第一个人被叫到名字,走到舞台中央,在已经抬起盖子的三角钢琴前面朝观众席鞠了一躬。周围响起拘谨的掌声。
话说回来——我心不在焉地听着演奏声响起,再次低头看向曲目表。
自选曲目都很出乎意料啊。斯克里亚宾和普罗科菲耶夫还算好懂的那一类,波特凯维茨、罗森布拉特、格拉纳多斯、弗拉季格罗夫等等不认识的作曲家名字接连出现。
至于贝多芬、舒曼、肖邦、李斯特、拉赫玛尼诺夫这些作曲家的名曲则几乎看不到。
靠曲目的选择体现造诣,以此打动评委——这也是为了赢得胜利而采取的一项战术吗?比较大众化的名曲容易被轻视,所以选冷门曲目,是这种考虑吗?
而凛子选的《钟》超级出名,就格外突出,自信得简直让人畅快。
可是,为什么老师会选同一首曲子?
怎么想都不是为了赢。
如果对方水平不如自己,故意选相同曲目或许能给评委看到明显的实力差距。但无论怎么想,凛子都没那么好对付(依我看凛子的钢琴实力在老师之上)。难道计划是自己后来居上,用不同的诠释方式演奏,淡化之前凛子在评委心中的印象?不对,演奏顺序是抽签决定,应该没法提前知道。
想不明白,只能听听看了。
我迫不及待想看到凛子出场,同时又感到害怕。
“虽然我也打算支持小凛。”
第一个人和第二个人演奏的间歇,我忽然听到朱音小声说道。
“总觉得,她们两个谁输都不愿意看到呀。”
尽管没人应声,但透过皮肤便能感到,大家都是同样的心情。
但这里是战场,只有最后一个胜者能活下去,败者注定倒在地上。我们旁观者对此无能为力,只能看到最后。
到第五个人为止,没有谁的演奏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弹得好是好,大家都很少失误,但倾注下来的数千数万个音符全部从我意识表面滑落,像是被油弹开的水珠,没留下一丝痕迹。
前面几个人都远远比不上凛子以及华园老师,根本不是她们的对手。
这不是偏袒自己人——我觉得不是。
听到台上叫到冴岛凛子的名字,我在椅子上僵住身体。
凛子从侧面走上舞台。黑色礼服上点缀着数道红线,柔顺而华美。如果说我们那次演出弹普罗科菲耶夫时,她穿的鲜红装束是燃烧的烈火,那么今天的服饰便是彻夜燃烧的炭火。长发在脑后高高束起,用缎带和花饰扎成辫子垂下。
鼓掌声比之前大了许多。
“那是冴岛?”
“是那个——”
“不是不弹钢琴了?”
周围传来窃语声。看来“砸场子”的坏名声至今仍在这个狭窄的世界流传。
在众人或奇异或期待或羡慕或嫉妒的注视下——
就座后,凛子一时间盯着键盘,张开双手举到胸口左右的高度,仿佛享受迎面而来的风。
不知不觉中,她的手指已经落在键盘上。回过神时,我们已经被困在无止无休的钟声里。
La Campanella——每次听这首名为“钟”的曲子,我都会产生同样的想法。旋律的八度上不停鸣响的升D音,无论在谁的演奏中都显得柔和、可爱、透明而又虚幻,这与其说是钟,不如说是铃吧。
但这一天,我第一次听到了“钟声”。
凛子微微浑浊的演奏中隐藏着几近破裂的意志,悲壮地反复,这的确是钟声,是在高楼上目送送葬行列的排钟回响。
《钟》是如此哀伤的曲子吗?尸骸变成骨头,骨头碎成沙砾,又被悼念的人们在鞋底下踩碎,被风洗刷,最后雨水滋润大地,天空中只有钟声依旧不断回荡。从夜晚到清晨,再从夜晚到清晨,二重变奏曲讲述时间的变换。鸟儿的低语在树荫中若隐若现,黄昏的阳光被截断落下.每当夜色降临,钟都会再次提起那些被遗失的东西。
不到五分钟的曲子中,星星从凛子的指尖诞生,运转到力竭后湮灭。流星雨般的结尾(coda)宛如天空剥落,呼啸着响起极强(fortissimo)的急骤旋律,最后钟的余韵也被彻底蹂躏,释放到荒野,一切活着以及安静沉眠的人全部被浑浊的激流吞没。
高亢地敲响结尾的和弦,凛子颤抖着嘴唇仰头朝向天花板,仿佛让余韵传到全身血管的最末端,等看到最后一滴的波纹才站起身来。
雷鸣般的掌声响起。
凛子带着发烫的淡笑环视观众席,身影仿佛战场上浴血的少女,美得让我感到刀尖抚过脊柱般的战栗,忍不住想站起身来。
“……赢定了呀……”
风暴般的掌声中,微微传来朱音的轻声低喃。
虽然我想点头,却没能顺利活动脖子。
在这之后,还有谁能拿出怎样的演奏?恐怕无论怎样都只能留下灰烬吧。掌声也持续了很久很久,完全不像是比赛上的场面。
“赢了呀。绝对是凛子同学赢。”
诗月一边热烈鼓掌一边高声说。
这之后马上就是华园老师的演奏,而且,曲目相同。
无论如何都没戏。根本没法比的吧。我脑子里甚至闪过一个念头:要不直接回去,不听老师的演奏了。
沐浴大量掌声后,凛子深深鞠了一躬,直起身子再次环视观众席。她是在找我们吗?伽耶欠身挥动双手。感觉和她对上了视线。或者凛子在找的,也可能是八成已经来到现场看她比赛的父母。
凛子从容不迫的脚步似是要卷起血沫,待她从舞台侧面消失后,掌声仍持续了一段时间才平息。
告知下一首曲目的广播声中明显带着困惑。
“——华园美沙绪。曲目,弗朗茨·李斯特,《帕格尼尼超级技巧练习曲》第三号,《钟》。”
广播结束后,现场的嘈杂声仍没有彻底安静。
华园老师从侧面出现在舞台的瞬间,全场瞬间寂静得可怕,那恐怕是因为轮椅。
我仿佛感到耳朵一阵刺痛。
陷进轮椅里的老师身上,蓝色礼服仿佛夜晚的海洋。推着轮椅的母亲则穿着不显眼的深灰色西装衣裤。
一阵寒意涌来。
凛子点燃的火如今被完全扑灭,只剩下车轮转动,发出不祥的声响。
把轮椅推到钢琴旁,老师的母亲转向观众席。
华园老师起身的动作非常缓慢,甚至让我错以为时间变慢了。见她浅浅鞠躬,台下的稀疏掌声中透出困惑。
老师转身走向钢琴凳,她母亲没有上前帮忙,只是注视着。等她坐下,便推起空轮椅消失在舞台侧面。
被人抛弃,独自留下,只能直面钢琴——
产生这种感受的,恐怕不止我一个。
由于是无袖的礼服,老师纤瘦的胳膊就更加显眼。我开始担心她能不能承受琴键的重量。
凛子已经把那首《钟》弹得超越完美,接下来老师又要怎样弹给大家听呢?她看起来没有任何武器,要怎么才能战斗?
老师抬起双手。
跨域八度的钟声再次被敲响,与仍留在耳边的声音相同,但比凛子强了几分,琴声决然。
接下来便是回旋主题——
“……诶?”
朱音忍不住嘀咕出声音。
我也立刻注意到异常。
钟声——正在消失。
旋律遥远的上空中,本该有钟的固定音型不断鸣响,现在却完全听不到,能清晰听到的是从干燥泥土上飞奔而过的脚步。
“这……”
诗月也在昏暗中呢喃。
“是——不同的曲子吗?”
我屏住呼吸,再次打开曲目表定睛一看。
6. 冴岛 凛子
帕格尼尼大练习曲 S.141-3《钟》 F.李斯特
7. 华园 美沙绪
帕格尼尼超级技巧练习曲 S.140-3《钟》 F.李斯特
“是初版那首……”
我实在太过吃惊,呻吟声拖得老长。
身边能感觉到朱音和诗月不明所以的疑惑眼神。
但这里是钢琴比赛的现场。华园老师做出的选择有多么莽撞,听众中应该有不少人能够理解。
旧日年少的弗朗茨·李斯特被高手尼古洛·帕格尼尼恶魔般的小提琴声所俘获,在二十几岁时发表了改编自帕格尼尼曲目的超高难度钢琴练习曲集。可是曲子的完成度并不令人满意。一方面是因为当时的李斯特经验不足,但更重要的是帕格尼尼生性多疑,极度害怕抄袭,几乎没有让自己写的曲子出版。就是说弗朗茨青年仅靠听过演奏会的记忆进行钢琴编曲,完成了练习曲集。
帕格尼尼死去后又过了许多年月,他的小提琴独奏曲和协奏曲才得以出版。读过乐谱后,壮年期的李斯特再次深受触动,对年轻时写的练习曲集进行全面修订后再次出版。
旧日年轻时的初版是《帕格尼尼超级技巧练习曲》。
后来的修订版被称为《帕格尼尼大练习曲》。
这两首曲子的叫法很容易混淆,但大多数情况下都不成问题。
因为没人弹初版。
与修订版相比,初版在技巧上太难,而演奏效果又没那么好,是在不毛之地正中央深深挖出的干涸水井。有谁会到访这种地方?若真有挑战者,也只可能是下决心走遍所有足迹的虔诚香客,不然就是被骄傲与虚荣心驱使的愚者,或者——
是只能战斗的人们。
轻快的回旋曲轮转交替,最终倒向降A大调,变为用力踏稳地面的行军队列。送葬的钟声已经无影无踪。
一望无际的万里晴空上,回响着高昂的凯歌。
可是,为什么呢?
琴声明明无比朗然雄壮,可与凛子在森林中连续奏响的丧钟相比,华园老师的演奏中死亡气息却浓郁得多。
我说服自己:问题不在于老师,在于曲子本身。这是份失败的作品。如今经老师之手鲜艳地点描,我已经清楚明白。青年弗朗茨过分崇拜帕格尼尼,想要用五分钟装下他的一切,装下他是恶魔,是诗人,是赌徒,是守财奴,是多情的男人,也是愁苦病人的全部生涯。
然后弗朗茨失败了。
所以十三年后,他回来了。
修订——才不是这么理性的行为。他从帕格尼尼的记忆中只挖出钟声,其余的埋进土里。
他是为了失去而回来。
否则,就没法再次迈步前进。
钟的回旋主题碎片经华园老师的手聚起。美丽地恸哭的金属块被直接扔进火中,熔铸成剑与炮弹。手持最后的武器,再次迈步的她被蝶群包围。向空中卷起漩涡的羽翼带着万花筒般的百万种色彩,遥远过去的某时曾听过的熟悉旋律被编织在那片光景当中。我能明白,每当左手的八度迈上一个台阶,生命的气息便从老师的身体中一点点被剥下,气化。
琴声在绝顶处崩碎四散,下行琶音化作壮观的瀑布垂落而下。在最后,老师细瘦的双臂再次扬起,敲响突强(sforzando)的高亢和弦。
掌声仿佛机关枪齐射。将现场的空气、还有我们的耳朵和意识撕扯得四分五裂。甚至有些观众站起来鼓掌。直到发觉手掌微微发烫的疼痛,我才意识到自己也一直在鼓掌。
舞台上的华园老师——
她瘫在椅子上,靠着靠背,胳膊无力地垂在身体两边。我担心地凝神看去,远远地勉强分辨出胸口在微微起伏。
只要掌声不停,老师就会被那股重量压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吧。
尽管心里冒出这种妄想,但很快老师猛地向前探头,双手撑住键盘边缘。
不安的气氛在场地传播,掌声变得萎靡。
老师好不容易起身,想要朝观众席迈出一步。她脸色憔悴又苍白,嘴唇完全没有血色。
“……老师!?”
朱音小声惊叫。她看到老师上半身猛然倾斜,我也倒吸了口气惊得愣住。老师的手徒劳地划过半空,想要抓住什么东西来支撑。
一道红色的影子飞过。
听到刺耳的碰撞声,我禁不住扭过身体,从舞台上移开视线。
但那不是老师倒在地上的声音。提心吊胆地微微睁眼,只见华园老师险些瘫倒在地上,一个身穿红黑色礼服的身影从她身后抱住腰,支撑她站住。
是凛子。
她——一直在舞台侧面听老师的演奏吗?
耳边听到有人“呼”地细细吐出一口气。不是我,是旁边同样欠身快要站起来的朱音。她彻底放下心来,浑身无力地一屁股坐下。
凛子伸出胳膊,绕过老师肩膀的下面,扶着她走到舞台前方行了一礼。越来越小的掌声再次沸腾。
我也瘫倒在座位上。
明明不是自己演奏,却觉得浑身都没了力气。
华园老师的母亲小跑着从舞台侧面推过轮椅。华园老师朝停不下来的掌声再次低头,然后借凛子的手坐进轮椅。
被幕布划下界线的那个小小的世界隔绝于现实,蛮族的公主和女王赢得热烈的掌声,然后消失在边界外。我们被留在和平又无趣的现实,回到战死者休憩的宫殿。
无比高洁、空虚的战斗——结束了。
这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除了伤痕和黑色的污迹,还有什么东西留下来吗?
带着这些疑问,我在倾盆大雨般的掌声中一动不动,倾听自己紊乱的心跳。
*
再次接到华园老师的电话,是我们演出两天后的晚上。
这时我刚洗完澡出来。看到和以往一样是视频通话,我忙胡乱擦擦头发,房间的东西也依旧杂乱,于是草草收拾了摄像头能拍到的地方。
“呦,好久不见啊Musao。”
屏幕上出现的老师身穿睡衣,头发好像也是湿的。
“等,等一下,老师你怎么是这副样子?”
“嗯?Musao不也刚洗完澡?”
“虽然是这样!别开视频了吧,感觉好难为情。”
“我倒是不怕被你看到穿睡衣的样子。而且已经不是老师和学生的关系了。”
“是这个问题吗!?”
“况且比这更羞耻的样子早就被你看过。”
“发言太糟糕了快住口,老师你在家吧?你母亲也在隔壁屋子里吧!”
“我都没法随便出去散步,大多数时候一天到晚只能见到母亲,生活好寂寞,至少陪我开一下视频嘛。”
“呜……”
她拿出这种弱点来,我都没法抱怨。感觉有点耍赖。
就算是这样,老师也没必要一起开摄像头吧?虽然想这么说,但只有自己被看到同样觉得难为情。
“哎,总之谢谢你来听我比赛。”
“……哦哦,嗯。……哪里的话。那之后身体没事吧?”
如果只看屏幕,老师的脸色比比赛时好了很多。虽然也可能是因为刚洗过澡。
“啊哈哈,我一直在床上躺到了昨天,爬不起来呀。明明只是弹了首五分钟的曲子。果然正式上场还是不一样。”
我长出一口气。
“真的很让人担心啊,最后都成那样子了。”
当时根本顾不上继续听后来的演奏。我们联系上凛子后立刻跑到后台,可是老师很快被她母亲开车带回家去,都没能见上一面。
这边还惦记着会不会又住院了,结果终于接到联络一看,发现她舒服地洗过澡还穿着睡衣捉弄人,这不让人火大?
“只不过是累了。练习特别卖力,而且顺序还紧跟在凛子后面呀,紧张得不行。放心吧,比赛这种事我再也不参加了。”
“……不是,又没必要和我保证……我听了也只能说保重身体。”
由于看到了她对比赛那种难以理解的热情,我就更是只能含糊其辞。
“然后呢,这个时间打电话,是因为必须给比赛画上句号。”
“画句号是什么意思?”
“要让Musao你来决定胜负。”
闻此,我忍不住挺起身子,结果膝盖撞上桌子,立着的手机也倒下了。我慌忙重新立起手机把脸凑近。
“说什么呢,为什么是我?”
老师脸上带着微笑,但那不是开玩笑的眼神。
“结果不是已经出来了吗?啊,是说当时直接回去了所以不知道结果?比赛的网站上已经公开了——”
我操作电脑打开浏览器,搜索比赛的名字,打开发表最新结果的页面。
但手机屏幕上的华园老师笑着摆摆手。
“不是不是。评委排的名次根本无所谓,要Musao来决定。从一开始就是这种比赛。”
“啊?不是,为啥?”
“别问那么多啦,痛快点,凭直觉回答。钢琴的较量而已,也不是关系到死活或者大笔奖金,只是自尊的问题。我和凛子,谁赢?”
“诶诶诶诶诶……可是,唔……”
“不用那么纠结。轻松点,按你的喜好就行。不过——”
老师轻轻把手指放在唇边,加了一句:
“不可以说谎。”
要我放松,也太难为人了。
并不是难以选择,心里已经有了评判结果,只是怎么也鼓不起勇气对她说老实话。
但——
这次我也从老师那里得到了很多,又没有其他东西可以回报。既然我的评价对于战斗的终点必不可少,就老实地交出来吧。
“——是凛子赢了。”
听到我压低声音告知结果,老师的表情也完全没有变化,仍然面露意味深长的微笑。我咽了口唾沫继续说:
“我依旧觉得没法拿音乐排名次,只能区分想不想再听一次。所以,老师弹的‘超级技巧’厉害得一辈子也就那么一次,但太沉重了。要说听,这辈子也只想听那么一次吧。还有,听完两首曲子之后,一对比就知道,‘超级技巧’本身的完成度果然很低,强行想把帕格尼尼的第一号和第二号协奏曲全都塞进去,最后回到《钟》的主题时也没能顺利融入大调的行进,所以我很理解为什么后来李斯特会进行整体修改。”
老师什么也不说,一直听着,我只好再继续说下去。
“修订版做得真的简单,而且合理。凛子的断奏也是沉重决然,不是简短地跳跃,弹出了理想的钟声。她的演奏让我想再听一次。”
——这时,老师朝旁边说:
“听到了吧,凛子你是不是很高兴。”
……咦?
手机狭窄的屏幕上,有人把老师挤到一旁,脸贴近摄像头。我差点发出怪叫,挺起身子时膝盖又一次撞上桌子。
难以置信,真的是凛子。
她穿着以前见过的那件带猫耳兜帽的睡衣,与冷淡的表情反差太大,我有点睁不开眼睛。
“……为,为什么凛子在这儿?”
在老师家?刚才的话她全听到了?虽说我也没说什么怕人听到的话,可就算是这样,为什么?在这个时间?睡衣?
“今晚我在这边住。”凛子说道。“而且想和老师一起听你发表结果。”
“诶,可是,也不是周末,明天还要上学吧,不会是又离家出走?”
“听我说要和老师开比赛的反省会,爸爸高兴地开车送我过来了。”
那人!一扯上钢琴就太娇惯女儿了吧!
“颁奖典礼我没看,而且结果让人不痛快,不过有村濑君打包票,之后能跟老师炫耀三年。谢谢。就知道我在村濑君心里很特别,所以肯定会选我。”
“等下等下不对啊,意思是偏袒?真失望,明明是我和Musao打交道的时间更久。”
“不是这种偏袒。村濑君是个乐痴,不会把人际关系也当成评判标准。纯粹是他爱着我弹的钢琴。”
“哇——这下要被奚落三年了。真锻炼心理素质。”
穿睡衣的两个人在细长的屏幕上你推我挤,对话内容让我搞不清她们俩关系到底好还是不好,只能无语地看着。到底搞什么啊。
“哦哦对了,村濑君。”
过了一会儿,凛子转向这边说:
“接下来我要和老师一起看前天PNO演出的视频,检查一下没有我能做到什么样。”
老师也不甘落后,猛地凑近摄像头。
“好像是用两把吉他演到了最后?没问题?有没有完全暴露朱音的喜好,翻演Starcrawler或者DYGL吓到观众?真期待。”
“那村濑君晚安。”
“晚安Musao。”
通话戛然而止。
我无力地靠上椅子,不想动弹。真搞不懂这两个人在干什么……
让我来评判,能有什么意义?
朝电脑屏幕上还没关掉的浏览器看去,公布比赛结果的页面仍然开着。往下滚动,便找到了公开组的排名。
第1名,华园美沙绪。
第2名,冴岛凛子。
比起这个名次,难道我的评价更有意义?
就算单纯考虑演奏的效果,我也不觉得凛子比华园老师逊色,但同时又能想到几个老师获胜的理由。巧的是正如凛子所说,除非是世界级比赛,否则成功弹好听起来难弹的困难曲目打动评委便能处于优势。“超级技巧”那首《钟》连职业钢琴家都极少用作演出曲目,冲击力自然非同寻常,抽到的顺序也帮了她一把,最重要的是轮椅这一外部因素引来同情,肯定有加分——
别想了。真蠢。无聊透顶。
我关掉浏览器。
她们两人是为了失去而战斗。如今我仍完全不明白其中的含义,但打心底羡慕她们高贵的野蛮之心。就算我仅仅一晚放弃键盘,装作失去凛子,把吉他当成救命稻草苦闷地歌唱,也无法靠近她们居住的冬天与钢铁的国度。想到这里,一阵寒意涌上身体,怎么也不像是身处夏日将近的五月末,我关灯爬上床,用被子盖住还带着点水气的脑袋。几阵钟声在耳中重叠回响,睡意怎么也不肯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