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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黎明将你带来

  响子·克什米尔不久前才结束世界巡演,这次十一月在涉谷O-EAST的活动其实是时隔两年在日本公演,场地(以她的名声来说)相对小了点,能容纳1300人。当然门票的争夺战相当惨烈,尽管主办方细心地做足了对策提防倒卖,还是接连在拍卖网站上出现价格高达六位数的拍卖品。

  “啊啊啊——简直棒极了!”

  安可过后,朱音像是刚洗过桑拿一样浑身是汗,满脸通红又掩饰不住兴奋,不停地拍着我的肩膀。

  “果然还是要livehouse呀,换成圆顶的场地,音响效果就不行了!这次门票抽选的概率有多少啊?如果没有招待券,一辈子都没机会看到这种公演呢!”

  “这之后真的可以去后台打扰吗!?”

  诗月也两眼放光。她当然也喜欢响子·克什米尔,不过更重要的好像在于和响子小姐做搭档的鼓手。诗月是她的忠实粉丝。

  “当然了,演出只是附赠的,去听审查结果才是今天的目的。”

  只有凛子故作冷静,但看演出时她在旁边特别起劲,那模样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现在她脖子上还热得泛红。

  “好像已经和工作人员讲过,我们走吧。”

  我指了指通向舞台后侧的走廊,率先走了过去。

  文化节之后,已经过了一周。

  那天晚上,响子小姐结束后立刻回去了,只用邮件发来了这么一条消息:

  “演出非常棒。辛苦了。今天你们大概还要忙,而且我也要为回答做好准备,今天就先回去了。”

  事后的整理工作很忙,我们也都累坏了,而且之后还有文化节第二天的活动,的确没力气立刻去听结果。

  第二天,一封邮件发来,招待我们去看现场演出。

  单方面受邀请过意不去,所以算是回礼——她是这么说的。意料之外的礼物让我们感激不已。

  来到后台,诗月根本不管响子小姐,直接拿出白色腕带和油性笔朝鼓手跑去说“打扰了可以麻烦您签名吗!”时声音已经变了调。鼓手是个性格爽快的短发女性,记得比响子小姐小一岁,但果然完全看不出是快四十的人。

  “好呀~。今天谢谢你们过来啊。听说是高中生乐队?哇,真的是三女一男,想起我们那时候了呀。”

  见鼓手笑眯眯的态度亲切,诗月更加得意忘形。

  “那个,新歌的前奏我本以为绝对要两只底鼓结果只有一只而且今天看了现场还是完全不知道怎么做到的可不可以——”

  “诗月,我们是在人家正忙的时候来打扰的快回来。”

  要是放着不管,感觉她能拿鼓的事聊上一个小时,于是我慌忙拽住诗月的手腕把她拉回来。

  响子小姐苦笑着指了指走廊。

  “换个地方吧,毕竟是关系到将来的大事。”

  带我们来到自动售货机旁边没有人影的地方,响子小姐说了声“好啦”,然后抱着胳膊仰头朝天花板望了一会儿。她穿的舞台服装是黑色皮制超短裤配露出肚脐的筒状紧身胸衣,而且这会儿刚从舞台上下来,身上还散发着热气,头发被汗粘在额头上,浑身美艳得不同寻常。

  “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呀……不过看来无论我说什么,结果都不会变了。这一周里,你们也没有心急对吧?”

  我一时语塞。她说得完全没错。

  “我太期待演出了!这一周一直兴奋得睡不好!”

  朱音热情地说道,但现在说的不是这个,虽然我也期待得不行,结果睡眠不足。

  “太好了。那不管结果如何,都没白叫你们来呀。……先说结论吧。”

  说到这儿,响子小姐闭上嘴,简单环视我们四人。

  我咽了口唾沫。尽管不用为审查结果担心,但要真听她说的时候不可能完全不紧张。

  “……是我输了。你们作为一支乐队棒极了,成长快得惊人,真让我瞠目结舌。”

  最先浮现的情绪不是喜悦,而是安心。

  诗月和朱音抱在一起欢呼起来,凛子则是一脸淡然,好像在说“那不是当然的吗?”

  可是,知道是喜人的结果,我心情更沉重了。

  “……那个,非常感谢,能听您这么说我们很高兴……可是,呃,虽然这件事是我们提起的,但——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这时,响子小姐倏地伸过手,用食指按住我的嘴唇。

  我吓了一跳,朝后跳去。响子小姐捉弄人似地笑着说:

  “今天是为了宣布自己惨败才叫你们来的,至少让我装装样子,假装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嘛。”

  脑子里一阵发热。真是丢人,竟然让她说出这种话,实在太过意不去了。

  “听我重新说‘请让我做Paradise Noise Orchestra的制作人’,你们打算拒绝,对吧?”

  我不禁小心翼翼地抬起视线朝她看去。

  “呃,是的,那个,我们考虑了很多,果然……”

  “少年,今天在这儿不用说那种温柔的谎话。你们根本就没考虑很多吧,老实说就好了。”

  不行了,我完全没法直视响子小姐的脸。

  但旁边的朱音毫不胆怯地说:

  “是的!从最开始,给响子小姐打电话的时候就是这个打算!”

  凛子冷淡地加了一句:

  “没错,目的只是得到认可,因为这是自尊的问题。”

  本以为至少诗月能说句话圆场,结果我想错了。

  “不过,要是不让您认真评判要不要做制作人,我们受伤的自尊心可没法恢复。”

  响子小姐大笑起来,头发都甩乱了。

  “这么几个有个性的姑娘聚在一起,真亏你们能把乐队维持下去呀!”

  哎您说得还真是,我完全同意。

  “……我不是一开始就是这个打算,犹豫了很久……”

  见我依然嘟嘟囔囔地辩解,响子小姐为难地笑了。

  “你也不是犹豫要不要接受我做制作人吧?只不过是没能正视早已得出的答案。”

  我两手捂住脸。全被她看透了。

  不,现在必须自己开口回答,否则更加失礼,以后真的没脸见她了。我打起精神注视着响子小姐回答:

  “……是的。不管结果如何,都打算拒绝您。一方面我们想按自己的节奏来,而且现在还是高中生……此外,虽然是个人的因素,总觉得如果接受,就没法纯粹地享受响子小姐的曲子了。该说是要和自己搞混吧……”

  “嗯。对你们来说可能也是这样更好吧。”

  响子小姐温柔地笑着点头。

  “就我个人而言,非常非常想看到亲手料理你们这样的逸材后能得到怎样的成果。不过,考虑到你们的人生,现在还是尽情享受高中生活,慢慢思考今后的事情更好。”

  到了这地步,还能听到她为我们如此考虑,真的抬不起头来。

  “谢谢您。真的很对不起。”

  “不用道歉啦!”

  响子小姐说着大笑。

  “其实你们能拒绝,我有点放心了。虽说想当你们的制作人,但也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可能搞不定。这几个姑娘简直是三匹烈马,少年你想必很辛苦吧。”

  “呃……哦,嗯……”

  见响子小姐问我的想法,三个人狠狠地盯了过来,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这时朱音故意一脸不满地说:

  “可是响子小姐不是也很过分嘛!竟然说只想要小真琴,用不着你们三个!听了这话当然要生气了!”

  ……嗯?我听错了?

  我朝朱音的侧脸凝视过去。

  “确实呀,我承认那时的无礼。”响子小姐答道。“可是也理解一下我的心情呀,当时眼里只看得到少年了。你们不也拼命抵抗,不想让少年被我抢走吗?就是说和我是一样的心情。”

  “理解是能理解,但还是非常生气!还有真琴同学绝对不给您!”

  诗月面露愤慨。唯独我跟不上对话的内容,只能愣愣地来回看着她们的脸。

  最先注意到我不对劲的是凛子。

  “……村濑君,难道说,”凛子眯起一只眼睛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莫名其妙的误会?”

  “诶?……嗯,就是那个……你看,我一直在拖大家的后腿……所以就是我退出,剩下三个人出道……”

  这个时候,我头一次成功让响子·克什米尔打心底吃了一惊。而且是以完全出乎意料、又完全让我高兴不起来的形式。她睁大了眼睛,盯着我看了几秒,然后哈哈大笑。

  我愣愣地看着响子小姐笑得靠在墙上,眼睛里甚至冒出了眼泪。

  “……少年,你……你这个人啊……”

  她断断续续地说道。

  “哦哦,这么回事啊,确实……我说得也容易搞混啊。是说‘唯独你的水平差别太大’‘要把你从乐队里抽走’来着……可是,没想到!”

  她好像还没笑够,说话的间隙中还呼哧呼哧喘气。

  “没想到你完全理解反了呀。”

  反了。

  我把眼神从响子小姐身上移开,看了看朱音,还有诗月。她们两个也一脸古怪,就像是意识到把人体模型错当成真人打招呼一样。别愣着啊,快帮我说点什么。

  帮了我一把(虽然其实没帮到)的是凛子。

  “我就觉得好像不对劲,对话总是驴唇不对马嘴。当时我说你可能没有努力的积极性时你好像还生气。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没错,她确实这么说过,那不是挖苦,而是字面的意思……

  回想起来,如果拖后腿的是我,朱音为什么那么生气,还有搞不懂为什么她问我“怎么还想更努力”,那些全是我的误会,如果反过来理解就全说得通……可是……那种事……

  我后退了几步靠在墙上,正要不住地往下滑。

  朱音两手伸进我的腋下,硬是把我撑起来。

  “有点不敢信啊,怎么回事,不明白吗?这支乐队是靠小真琴支撑的呀,怎么可能想把小真琴去掉只要我们呢!”

  诗月也不服输地隔着朱音的肩膀表示责备。

  “真琴同学,意思是你根本没理解自己有多厉害吗,明明每次见面都在称赞!还不够吗!?”

  最后是凛子静静地朝已经快到极限的我补了最后一刀。

  “对不起,村濑君变成这样都是因为我平时贬低得太厉害。今后我只会说夸奖他的话。”

  “那也太恶心了住口啊!”

  “啊,好像恢复了吐槽的力气。总算放心了。”

  这家伙……

  虽说我的确开始从茫然若失的状态恢复了。

  “真琴同学这副模样让人很担心乐队的未来!”诗月晃着我的肩膀说道。“接下来去麦当劳开会,各自说出真琴同学的一百个优点!当然我能说上一千个!”

  “饶了我吧……真那么干我要彻底崩溃了。”

  “好呀!轮流来,让先说不出来的人请客!”

  朱音无视我细弱的声音,毫无意义地发挥自己顺应气氛的强项。

  响子小姐在一旁听着我们没营养的对话,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变成关怀小孩子的微笑。

  “看来这支乐队里最大的问题的少年呀。”

  “诶,等等,这评价我可不同意!”

  “是说前途光明又充满磨难。我在各种意义上都很期待你们喔。”

  响子小姐说着朝后台方向走去,不过在走廊处停下脚步,转过身说:

  “那,下次见面就是同台演出的时候了。”

  能听到这种道别的话本该再高兴不过,可我还没从打击中缓过劲,根本没有高兴的心情。

  *

  发生了太多大事,到了十一月后半段,我周围的日常生活终于平静下来,精神也总算恢复,于是在视频网站上更新了PNO的频道,上传中夜庆时录的视频。

  如果直接上传就不用花多少时间,但考虑到同学的隐私,我只好动手编辑,免得乐队成员以外的人露脸,等全部完成时已经是深夜了。最后确认过视频,我钻进被窝,很快便睡着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没有定闹钟,我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

  醒来时是中午十一点,实在是睡过头了。

  看了看昨晚刚上传的视频,点击量相当不错,第一天算是开了个好头。然后评论栏里少见地出现了对我的赞赏。以往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朱音、凛子和诗月身上,更别提很多时候我根本就没在视频里出现。

  这——嗯,估计是女装的效果吧。

  重新从观众的角度审视中夜庆的舞台效果,我也不得不承认女装的质量。小森老师化妆的技术还有朱音的服装搭配都不简单。哪怕和同台演出的三个真正的女孩对比也没有一丝破绽。而且所有人的服装风格相同,再加上只有我打扮得格外华丽,结果显眼得不同寻常。

  所以,并不是作为乐手和其他三个人达到了同等水平——

  可是评论栏里随处能看到有人提到贝斯和伴唱。

  我伸手滚动页面。技术提高了、音色不错、只有这个声音适合朱音的主唱等等评论接连跳进视线。

  我长出一口气,放开鼠标,整个人倚在椅子靠背上。

  还没法接受现实。

  因为我曾无数次在那些耀眼的才能面前感到挫败,匍匐在地上。如今的心情仍然像是羡慕地仰望天空的爬虫。

  这时,我忽然注意到。

  关注的频道之一上面出现了标志,告诉我里面有更新。

  是Misa男的频道。我猛地直起上半身重新拿住鼠标,点击频道。

  名为“全球最快cover(翻弹)”的那份视频,是今早八点上传的。

  我们在中夜庆上第一次公开的新歌——的钢琴独奏版。是用平板电脑的钢琴应用弹的。琴键数量少,编曲简单,但旋律不只是模仿朱音的歌声,而是改编得只用钢琴也弹得像模像样。

  平板电脑大概是放在床单上,瘦骨嶙峋的手指按下琴键的动作令人心痛。

  总觉得有什么东西猛地涌上心头。

  我甚至屏住呼吸,没法冷静地听下去,于是点下暂停开始深呼吸。

  这时,我在静止的屏幕上发现了。

  在画面上方,枕头下的夹缝处露出水蓝色纸片的一角。

  是学生会会长手工制作的中夜庆招待券。朱音从我手里抢走,说通过校长送过去的那一张。

  真的送到了。

  我重新从头播放。

  细瘦的手指,细瘦的乐音。明明熟悉却又显得陌生的旋律。炽热的思念涌上心头。好想见到老师。见到后想说好多话。好想被她训,被她笑话,被她看透、使唤、作弄。

  但,线路能传达的只有音乐,所以接下来我只好擅自将回忆向更远处涂抹。

  你做到了呀,我一直看着呢。

  我仿佛真的听到了老师的声音。

  把音色单薄又柔和的钢琴独奏听到最后,我再次点击播放按钮,这一次闭上眼睛任回忆四溢。眼皮内侧充满春天和夏天里鲜亮的色彩。稀稀拉拉的脚步声穿过走廊;椅子嘎吱作响,吵闹地宣告放学;铃声忧郁地响起;一阵阵风从屋顶吹过。

  最后,染上颜色的幻想和钢琴声一同被吸进虚空,消失不见。

  我睁开眼睛,环视周围的现实,以及自己堆满乐器、乐谱和杂志的狭小房间,轻声叹了口气。

  我站起身,把MIDI键盘连上笔记本电脑,挪动椅子,坐在两块键盘的正中间。是印着英文字母的键盘,和涂成黑白两色的键盘。言语,和音乐。

  而后,我在谱架上将五线谱本展开全新的一页,沉浸在耳机笼罩下带着暖意的孤独中,开始写出下一首歌——仅仅为了如今无聊地待在病房的那个人。今后生命将把歌声相连,歌声又传递着生命,周游全世界的海洋,等将来我老去时,再变成细碎的涟漪回到岸边就够了。心中带着这般黎明的景象,我将自己的心跳化作下一颗音符,记在五线谱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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