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荣耀和纠葛」
烈日当空,亚尔斯默默地移动着脚步。只见他以极度不悦的视线,看向身旁垂头丧气地走着的红发少女,彷佛在嘀咕自己为什么要奉陪这种蠢事。
因为两人是在障壁围绕的人类生存区域内,所以头顶的烈日当然只是模拟出来的人工天气,而气温也同样是经过调整的产物。可是目前毕竟时值夏日,因此天气称不上舒适宜人,炎热的暑气让人汗珠直冒,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忒丝菲娅同样以手遮阳,抬头望向蓝天中的模拟太阳,像是在抱怨究竟是谁把温度调得这么高。
亚尔斯是在几分钟前,才从忒丝菲娅那里听说事情的原委。虽然走去转移门《圆阵港埠》那里算不了什么,但是中间的路途却无比遥远。虽然实际上只是徒步五分钟的距离,可是亚尔斯之所以会觉得如此漫长,主要还是受到室内外的巨大温差影响。
学院里头设置的转移门主要有两种类型。具体来说,一种是用来在学院腹地内移动的类型,另一种则是外出时用来长距离转移的类型。
转移门的设置场所并没有什么特别规定,不过一般认为以看起来很荒凉的场所为佳,因为这类地方通常比较没有会干扰魔法构筑的杂讯。由于转移过程需要进行精密的魔力复制,因此必须留意魔力残渣所造成的影响。如果有傻瓜在转移门的旁边随意施展魔法,有可能导致转移门的运作出现些许偏差。因为这样的关系,转移门的周围通常设有用来隔绝魔力的障壁。
而此刻朝着转移门前进的,就只有亚尔斯和忒丝菲娅两人而已。不过,目前的实际情况是,从两天一夜的返乡之旅中归来的忒丝菲娅,带着严肃的表情拜托亚尔斯跟自己来一下。因此亚尔斯的表情有那么一点僵硬。
因为忒丝菲娅表示有重要的事情,所以亚尔斯才特地拨冗奉陪……只是在亚尔斯看来,这名少女带回来的麻烦问题,可说是远超出他用来听取这件事情的劳力。在被忒丝菲娅叫出去之后,听明白是怎么回事的亚尔斯,瞬间就想掉头走人。面对亚尔斯的反应,忒丝菲娅合起手掌向他苦苦哀求道:
「求求你,希望你能和我母亲谈上一次话。」
虽然在听说训练棒被发现的时间点上,亚尔斯就隐约有不祥的预感,但是当这股预感演变成浪费时间的具体麻烦时,就又成了另一个令他头痛的问题。
尽管忒丝菲娅也有尽力试图抵抗的样子,可是斐培尔家的当主芙萝婕是着名的女中豪杰,大概没有人能够让她收回做出的决定,亚尔斯也能谅解忒丝菲娅的苦衷。
「我如果拒绝的话会怎么样?」
「……最糟的情况是,我可能得从学院退学。」
和炫目的夏日阳光相反,忒丝菲娅的表情骤然黯淡了下来,整个人都阴沉了下去。
──这种阴险又麻烦的做法,的确很像贵族的作风呢。
忒丝菲娅不肯交代详细的原委,她恐怕也不愿意从学院退学吧。不过就算是亚尔斯也非常清楚,名门贵族的陈腐规矩及奇妙强制力,肯定和这整件事情脱不了关系。
「我可真是听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这样子啊,原来如此,因为这次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所以你才特地叫我出来啊……一直以来真是辛苦你了。」
亚尔斯有些坏心眼地装出雀跃的语调。相对于此,忒丝菲娅则是语气严肃地大声说道:
「我知道这样说很任性……但是,我不想止步于此!在你的眼中看来,或许只是微不足道的程度,但是我确实有了一些成长。因此我不想见到自己作为魔法师的未来被封闭起来!所以拜托你帮帮我!」
忒丝菲娅倏地停下脚步,朝着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的亚尔斯背影,深深低下头去恳求道。
亚尔斯转过头来,隔着肩膀看着这一幕,随即用力地叹了口气,沙沙地挠了挠后脑勺。
「真是个喜欢没事找事做的家伙。」
他低声嘟囔道。
在先前古铎曼引发的一连串事件里,忒丝菲娅可说是历劫余生,对于魔法师这个职业的本质,她应该已经有了相当的理解。尽管如此,忒丝菲娅还是一心想要踏上魔法师的道路,因此不得不说她是个喜欢没事找事做的人。
明明绝大部分的魔法师,都只是类似消耗品的存在。
「虽然实在是很麻烦,但是任由你母亲摆布也很让人不爽。」
「所以……」
「我就稍微帮你一下吧。毕竟训练棒的事情我也有点责任,我就不跟你计较这么多了。」
忒丝菲娅瞬间换上开心的表情,几个箭步就抢到亚尔斯身旁。
「谢谢你!阿尔!……然后啊,我姑且也想了一下类似剧本的东西。」
「别开玩笑了。凭你这种程度的智慧,居然好意思说写了剧本出来?只有平常就在潜心构思的人,才有资格说这种话好吗?我都已经纡尊降贵地表示要帮忙了,你就别干些多余的事情捣乱。」
「唔……可是……」
「别再跟我废话了。你如果是主动放弃训练的话也就罢了,但若是因为莫名其妙的外力介入而中止,我会感到相当火大的。我还在军队的时候就已经看那些家伙不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次或许是个出气的好机会。」
在亚尔斯所知的范围里,所谓的「贵族」从以前开始就是那副德性。虽然不能说是全部,但大部分的贵族都是不愿意踏进外界半步的家伙,他们只懂得出一张嘴,并且在暗地里策划各种阴谋诡计。
「那个……我还是得提醒你一句:对方是我的母亲喔。」
虽然亚尔斯的气势显得相当可靠,但是他的表情简直像是逮到了宣泄多年积愤的机会。看着亚尔斯的模样,忒丝菲娅不由得更加不安了起来。她在心中下定决心,这下子无论如何,自己都一定得在旁边监视两人的情况不可。
时间来到隔天训练差不多结束的时候。忒丝菲娅和艾莉丝两人,都隐约感觉得到训练有了成果。虽然是和往常一样,将魔力压制在训练棒表面的训练,可是魔力赋予的持续时间明显比以前来得长。尽管「年轻人就是成长得快」之类的胡说八道不值一哂,但是在魔力的领域里,当事人的精神状态起着极大作用,很容易因为某些导火线而一飞冲天。
以前些日子的事件为契机,两名少女的魔力密度都变得更加紧实。在魔力本身所具有的资讯里,包含着当事人的经验之类的一切资讯。也就是说,当事人的新体验和巨大的想法变化,全都会如实反映在魔力资讯里头。因此在当事人还不够成熟的时候,魔力甚至有可能出现失控的情形,反过来说也一样。随着精神的成长和情感驾驭能力的增强,魔力及操纵魔力的技巧,都会逐渐变得更加牢固且安定。
再加上先前的勤奋训练,两名少女或许已经跨越了某道难关。接下来就是要日积月累地持续训练,一点一点地把成长的部分固定下来。从淋浴室走出来的亚尔斯,看着两名少女的模样说道:
「嗯,非常好。」
「──喂!你在搞什么啊!别说这些了,赶紧把衣服穿起来啦!」
脸蛋一下就红起来的忒丝菲娅,立刻别过脸去背向亚尔斯,丝毫看不出训练所造成的疲惫。刚冲完澡的亚尔斯,简单来说就是裸着上半身的状态。
只见亚尔斯把浴巾挂到肩上,像是在降温似地吁了口气说道:
「你是小朋友吗?话说回来~这里可是我的房间,我要穿成什么样子都随我高兴吧?」
亚尔斯嘴巴上是这么说,但是他其实多少也有一点不自在,因为一旁的艾莉丝在有些天然呆地惊呼一声后,便开始目不转睛地直盯着他瞧。
事实上,亚尔斯作为一名魔法师,同样没有疏忽日常的身体锻炼。因此他的身材相当紧实,全身上下没有多余的肌肉。毋庸置疑是经过精雕细琢的完美肉体。
就连应该已经见惯了的露姬,都加入了艾莉丝的行列,不断偷偷地将视线朝着亚尔斯的方向看过去,再次将这幅美景保留在自己的重要记忆之中。
「亚尔斯大人,请您把头发好好擦干了再出来,您这样子会把地板弄湿的。」
在说话的同时,露姬沿着亚尔斯走动的轨迹,弯下腰去擦拭地板上的水滴。看起来简直就像是母亲在照顾令人费心的孩子。
「啊,抱歉。」
亚尔斯一边向露姬赔不是,一边用挂在肩头的浴巾随意地擦起头发。他那胡乱的擦拭方式,甚至给人一种粗鲁之感,这大概是因为他之前从未留意过这种事情吧。
结果亚尔斯手中的浴巾,就这样冷不防地被某人抢走。
「真是的,你那样子的擦法,可是会让头发受伤的啊。」
不同于忒丝菲娅,看不下去的艾莉丝毫不害臊地伸出手来,将浴巾抢了过去。她让亚尔斯当场坐下,用两手拿着浴巾,将头发温柔地裹在里头擦去水分。
「艾、艾莉丝……真亏你敢碰那种东西呢。」
仍然不知该把视线往哪儿摆的忒丝菲娅,总算将涨红的脸蛋转了回来,战战兢兢地指着亚尔斯,勉强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喂,别把人说得像是脏东西一样啊。说起来你未免太自我意识过剩了吧?」
艾莉丝的擦头技巧真的是相当熟练。亚尔斯完全没有想到,光是擦个头发,居然能让人感到如此舒适。决定任由艾莉丝摆布的他,就这样轻轻闭上了眼睛。事实上,那精妙绝伦的力道掌握,甚至让亚尔斯感到一阵睡意上涌。
「嗯~菲娅,你那样子的说法,阿尔也太可怜了。而且帮忙擦个头发是很普通的事情吧?你还在老家的时候,不也都是让女仆小姐帮忙擦头发的吗?」
只有实际造访过斐培尔家的艾莉丝,才能做出这样的吐槽。只见她有些没好气地盯着忒丝菲娅瞧。
「喂!艾莉丝!你别掀我的底啊!」
这是忒丝菲娅不太想让其他人知道的事情,她连忙出声制止艾莉丝继续说下去。
「……这、这件事就先不说!是呢,帮忙擦个头发是很普通的事情……?」
姑且不论贵族的生活方式,事实上,虽说只是上半身而已,但忒丝菲娅还是第一次见到男性的裸体。在偷偷用一只眼睛窥伺之后,忒丝菲娅似乎涌起了些许兴趣,彷佛是在面对沉睡的野狼一样,提心吊胆地接近亚尔斯。紧接着,她趁着亚尔斯闭上眼睛的机会,轻轻将手掌按上对方的胸膛,像是想要确认身体构造的不同之处。
「怎么感觉很坚硬?」
亚尔斯微微睁开一只眼睛,和忒丝菲娅对上了眼。忒丝菲娅再次倏地别过脸去,同时像是弹开似地收回手掌。
「毕竟亚尔斯大人可是有勤加锻炼,身体结实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露姬搭着忒丝菲娅的便车,趁机若无其事地揪住亚尔斯的上臂。表面上装得无比平静,但是她心里甚至想要为忒丝菲娅的勇气大声喝采。
彷佛是在进行触诊似的,露姬就这样混水摸鱼地恣意碰触亚尔斯的身体。满脸通红的她,宛如是在给自己找借口一般,口中不断念念有词。若是从露姬平常的表现来看,她此刻的怪异行径,可说是已经完全失控了。
然而,露姬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瞬间打破了房里微妙的松弛氛围。
「咦,这道旧伤是……」
露姬自不用说,艾莉丝也注意到了,只是如此惊讶出声的人是忒丝菲娅。亚尔斯用指尖轻抚自己身体上的一道伤痕,彷佛经忒丝菲娅这么一说才察觉到似的。
忒丝菲娅定睛一看,才发现亚尔斯的全身上下,到处都可以看到类似的细微伤疤。
「是呢,这些几乎都是小时候受的伤……也不是什么特别显眼的重伤啦。」
「嗯。」
忒丝菲娅只能挤出这么一声;艾莉丝也沉默不语。
不用说也知道,亚尔斯过去所生存的世界有多么残酷。「小时候」这三个字,更是突显了整件事的荒谬性。忒丝菲娅实在想不出自己能接什么话。
然而,在场的另一名少女,却能够超越表层来理解这些伤口的意义。
「不过,正是因为跨越了这些磨难,才有了今天的亚尔斯大人。若是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些伤痕不都是值得珍惜的印记吗?」
露姬朝着亚尔斯嫣然一笑。从某种层面上来说,她的这一席话并不是单纯地想把气氛圆回来,而是发自本心地如此认为。
「我不是想说『伤口就是勋章』之类的傻话,不过魔法师就是生存在这样的世界之中,你们最好还是把这一点记在心上。」
亚尔斯闭着眼睛说出这些话,只是语气淡然地陈述着事实。
如果是以前的忒丝菲娅,会如何回应亚尔斯的这段话呢?当时的忒丝菲娅,对魔法师的世界还一无所知,因此或许会装出早就知道的口吻,不服输地表示「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但是到了现在,这段话语的真实性及沉重意义,每每都撼动着忒丝菲娅的心灵。少年那结实紧绷的身体,鲜明地记录了世界所施加的各种痛楚,不管忒丝菲娅愿不愿意,这股沉重感都令她为之语塞。她只能默默不语地点头同意。
「小露姬,你们有梳子和吹风机吗?」
艾莉丝的语调听起来像是想要转换现场的气氛;露姬也像是在呼应她的想法般,跟着行动了起来。
「亚尔斯大人没在用这些东西,不过应该可以用我的吧。」露姬站起身来,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我说,艾莉丝……可以让我试试吗?」
忒丝菲娅怯声怯气地问道;艾莉丝闻言,将身子让到一旁,并把浴巾递给了她。
「别拿别人的脑袋来做实验啊。」
亚尔斯的抗议没有任何效果,在他背后的忒丝菲娅似乎已经下定决心,流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
「就试一下而已嘛。艾莉丝已经示范过了,就算是我也做得来啦。」
亚尔斯有股不祥的预感。彷佛是要印证这样的预感──
「好痛,喂,你给我暂停一下!唔!?」
忒丝菲娅似乎搞错了什么重点,只见她像是在炒意大利面一样,在亚尔斯的头上胡乱搅和一通。不仅是头发,连脑袋都跟着剧烈晃动起来。最后──
「你刚才用了指甲对吧?」
亚尔斯捂着脑袋,嗖地转过头去质问道。
「啊哈哈,抱歉抱歉。」忒丝菲娅像是想要蒙混过去,笑容僵硬地向亚尔斯赔罪。
她的擦头方式,俨然和亚尔斯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
更要命的是,艾莉丝刚才费心整理好的头发,已经变成了乱糟糟的模样。
终于拿着梳子和吹风机回来的露姬,看到亚尔斯这副惨状后,先是瞪大了眼睛,随即露出拼命忍住不笑出来的表情。
最后露姬用梳子和吹风机帮亚尔斯重新吹干了头发,只是当然比原本花上了更多的时间。
在这场风波之后,忒丝菲娅和艾莉丝不同于往常,在途中就结束了魔力操作的训练。两人目前正在训练场里切磋魔法技巧。
整件事的起因是忒丝菲娅表示,自己想要更加仔细地观摩艾莉丝的新魔法。偶尔来个歇口气的模拟战也不坏──于是亚尔斯也同意了她的请求。
毕竟两名少女在进入学院之前,就已经互相做过无数次的模拟战,甚至还记录下了每次的胜败。由于两人的本领已有不少长进,因此似乎都很想要来场模拟战,试试自己有多少本事。
单调乏味的魔力操作训练所累积的郁闷感,正好可以通过模拟战来宣泄。不过,亚尔斯这次没有同行,因为他若是待在场边看着,肯定会忍不住开口多嘴。如果自己一直在旁边指点两人,那就和平常的训练没什么两样了。
再怎么说,亚尔斯本人也有必须处理的事情。他得研究怎么应付忒丝菲娅的母亲……不对,是分析前些日子从布铎纳老爹那里买下的奇妙铸块,那可是相当稀有的AWR素材。
面对蒙着神秘面纱的素材,亚尔斯感到一阵久违的兴奋,整个人沉浸在高昂的情绪之中。因为亚尔斯留在研究室的关系,所以露姬也像是理所当然地陪在他身旁。
亚尔斯一边仔细确认铸块的分析结果,一边不断发出「原来如此」、「有意思」等旁观者完全摸不着头绪的话语。
露姬同样很久没看到亚尔斯这副模样,为了不打扰到他的工作,露姬不发一语,只是微笑地静静注视着亚尔斯。当然,她也没忘记在适当时机添上飮品,在旁边支援着亚尔斯的工作。专心致意地埋首于研究之中的亚尔斯,是露姬最喜欢看到的模样。
一路以来,亚尔斯已经为任务牺牲了许多的人生、付出了无数的劳力,替人类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因此他绝对有资格完全顺着自己的兴趣、废寝忘食地投入喜欢的研究之中。
但是,这段安稳的静谧时光,却突如其来地迎来了结束。那是发生在露姬展开探查训练后没多久的事情。
两人几乎是在对讲机铃声于室内响起的同一时间,将意识转到来访者的身上。
那道只响了一下的门铃声,让两人感到相当费解。门铃在稍微响了一声之后,就此戛然而止,恢复了原本的寂静。在两人的记忆里,没有人是以这种方式来按门铃的。当然,这不会是忒丝菲娅或艾莉丝,但费莉涅菈也不会这样按门铃。而最令人感到不对劲的,是在对讲机的铃声响起以前,亚尔斯和露姬都没有察觉到来访者的气息。
虽然照理说来,能察觉到来访者的气息才叫做异常,但是亚尔斯和露姬就是有着如此敏锐的感觉。
亚尔斯并不认为自己有放松警戒,不过或许有点太专注于研究之中。他随即向露姬使了个眼色。
为了以防万一,两人操作摄影机确认来访者的身影,却看到一名表情和蔼可亲的老人出现在画面里。紧接着,那名装扮整齐的老人,彬彬有礼地朝着镜头颔首示意。
再怎么说,都不会有如此光明正大地闯进学院的可疑人物,因此露姬直接将房门打开。
在露姬引领之下,那名老人有些过意不去地走进房里。在亚尔斯面前站定的他,立刻将手按上胸口,再次深深地低头鞠躬说道:
「请原谅我冒昧来访。很高兴见到您,在下是于斐培尔家担任管家一职的榭路巴•古利努斯。」
完美无缺的周全礼数──自称是榭路巴的老管家,以行云流水的行礼动作,消除了亚尔斯和露姬不少戒心。身材高挑纤痩的老人,在弯下笔直的腰杆鞠躬时,动作完全是挥洒自如,丝毫没有老态龙钟之感。
事实上,由于事前已从忒丝菲娅口中略微听说过原委,因此亚尔斯多少猜想得到会有人找上门来,只是这也未免太早了一点。更别说这名管家造访的时机,简直像是看准了忒丝菲娅本人不在的时间点。
「初次见面,我是忒丝菲娅的同班同学亚尔斯。」
听到亚尔斯语气平淡的回答,榭路巴瞬间蹙了蹙眉头。亚尔斯在他的自我介绍里,没有自称是忒丝菲娅的好友或负责指导她的人,而是站在单纯的同班同学立场,因此让榭路巴感到有些疑惑不解。只是没有人察觉到他表情的细微变化。
顺带一提,亚尔斯之所以刻意不表明真正的立场,是因为他想试探对方究竟已经知道了多少。
大致能猜想到亚尔斯意图的榭路巴,在谨守管家应有分际的情况下,同样没去追问这件事情。
但在另一方面,榭路巴也朝着亚尔斯送上感谢的话语,而且像是完全基于他个人的立场。
「非常感谢您对大小姐的诸多照顾。」
榭路巴的本次造访,是忒丝菲娅对抗贵族保守家风所取得的战果之一,因此从某种角度上来看,这可以说是忒丝菲娅成长的证明,让榭路巴感到相当欣慰。
洞察力和芙萝婕不相上下的榭路巴,老早就看出亚尔斯正是指导忒丝菲娅、引领她实现惊人成长的幕后推手。那是只要凭借着长年的直觉,就能够一眼看出来的事情。在学院这样的地方,亚尔斯的存在实在是太过异质且异常。甚至可以说他是一个明显的异类,和其他不成熟的年轻人格格不入。
「原来如此,看来佯装糊涂是不管用了。」
亚尔斯同样也能感觉到,榭路巴这名管家不是什么寻常人物。不过,比起这件事情……
「听到您用『大小姐』来称呼忒丝菲娅,我才发现她的确是有那么一点贵族的味道呢。」
「阿尔,忒丝菲娅同学一开始就说过她是贵族出身了喔。」
出声缓颊的露姬这次没有加上敬称,而是装成普通同学的样子,用昵称来称呼亚尔斯。因为还没弄清楚榭路巴究竟是为了何事造访。
「说是这样说没错啦……」
亚尔斯当然也晓得这一点,毕竟两人初识时就是为了这件事情而起争执。
「但是她本人的平常模样,和千金小姐的标准形象实在是相距甚远啊。」
「或许是这样没错呢。」
与其说他们是在挖苦忒丝菲娅,互相看着对方的亚尔斯和露姬,脸上的表情更像是感到有些伤脑筋。
榭路巴见状,同样面露苦笑地说道:
「这样子啊,那我就放心了。大小姐还在家里的时候,是长年生活在严格的规矩之中,受到各式各样的束缚……看来她在学院这里是像个学生一样,过着悠闲自在的生活呢。每个人都有擅长和不擅长的事情。从这层意义上来说,大小姐可说是已经忍耐很久了呢。」
「嗯,就当作是这么一回事吧。」
从榭路巴身上感受到同类气息的亚尔斯,即使不到口无遮拦的地步,但他觉得自己在和这名管家谈话时,用不着太过咬文嚼字。
露姬本来想要前去厨房张罗茶水,但是遭到榭路巴婉言谢绝。而这同时也是谈话即将进入正题的开场白。
亚尔斯本人当然也是如此希望。由于事前已经从忒丝菲娅那里听说了,因此他能大致猜到对方打算说什么。
「您今天登门造访,是为了忒丝菲娅同学……已经不必装了吧,是为了菲娅的事情吗?」
「是的。我已经先去拜会过希丝缇理事长,她吩咐我过来通知亚尔斯同学,请您稍后过去理事长室一趟。」
──我就算拒绝邀请也没有任何意义呢。如果是去理事长室的话,理事长当然也会同席是吧。
「在菲娅本人不在的时候讨论她的事情,感觉挺奇怪的呢。」
「其中有些原因。」
榭路巴的态度始终谦和有礼。无论如何,既然连理事长都牵扯了进来,亚尔斯接下来肯定得大伤脑筋。不过榭路巴特意选在这个时机登门造访,就代表对方打一开始就是不希望忒丝菲娅在场。如果忒丝菲娅在场,事情好像会变得更加复杂,因此对亚尔斯来说其实怎样都无所谓。
「我明白了。露姬,不好意思,等到她们两人回来,后续的训练就麻烦你了。」
「……可是。」
因为这次的对手是贵族中的大人物,所以露姬的表情不由得蒙上了阴影。从方才谈话的内容可以得知,对方应该是忒丝菲娅的母亲,亦即斐培尔家的当家,又或与其相当的人物。既然斐培尔家的管家特地登门拜访,那么对方肯定是相应的大人物。而亚尔斯还在军队里的时候,那些被交派到他头上的鲁莽任务,几乎都是出自贵族高官的杰作。
因此作为亚尔斯心情的代言人兼支持者,露姬也尽可能地想要和他同行。可是,亚尔斯却特地命令她留在这里待命。即便露姬在情感上想要抗命,但是她又希望忠实地遵循亚尔斯的意志。露姬无论如何都无法甩开心里的纠葛、说出自己希望同行的请求,因为这在某种层面上是一项任性的要求。
彷佛看穿露姬想法的亚尔斯,将手轻轻放到她的脑袋上说道:
「哎,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啦。那么,就拜托你啰。」
尽管心中难以释怀,露姬还是鼓着脸颊,伸出双手按住搁在自己头顶的那只手。
露姬眼巴巴地抬眼望着亚尔斯,眼里满是担忧之色;亚尔斯则是安慰她似的,说了一句「我去去就回」。
这句话的实际意思是:自己会在留守的露姬感到不安以前回来。因为亚尔斯都已经说到这种地步,原本打算抗争到底的露姬,气势顿时萎靡了下去。
「您是露姬同学对吧?我在这里也要拜托您,请您多多关照大小姐。」
老管家的年龄大概是自己的三倍以上,面对这样一位长辈的诚恳请求,露姬更是难以开口回绝。到头来,露姬不得不同意留守待命。
「我明白了。还请您……尽量早点回来啊。」
站在走廊上目送两人离去的露姬,脸上流露出浓厚的不安表情,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说话方式已经恢复成平常的样子。
默默走在前头为亚尔斯带路的老管家,脚步丝毫没有受到年龄影响的感觉。就连走下楼梯的时候,都没在建筑物内发出半点声音。背在身后的双手完全是动也不动,感觉在移动重心的时候,身体的轴心也没有出现任何偏斜。
果然这位管家除了本职所需的基本能力以外,还拥有其他的技能──亚尔斯在心中暗忖道。
单是用榭路巴没有散发出显着魔力这个理由,并无法完整解释亚尔斯未能事前发现对方来访的现象。不管怎么说,在无法断定榭路巴究竟是否为魔法师的时间点上,亚尔斯就已经认定他不是什么寻常的老人。
对方若是有一定水准的魔法师,亚尔斯基本上都能够感觉得出来。经验老道的熟练魔法师,即使刻意进行控制,还是会很自然地渗出足以让人感知到的魔力,同时身上也会散发出一股因经验而来的压迫感。
然而,若是超级一流的魔法师,是有可能做到完全的魔力控制的,就连微乎其微的魔力都不会泄漏出去。而且像这样的顶级好手,都不会随便向周遭散发出压迫感。虽然眼前的老人没有露出半点迹象,但是他很有可能是这个领域的绝顶高手。
无论如何,亚尔斯的直觉已经告诉自己,榭路巴绝对不是普通的管家。
「只要是大贵族的管家,都是像您一样的人物吗?」
「您是指?」
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榭路巴语气温和地回应道。亚尔斯能感觉得出来他不是在装傻,而是自己的问题太过粗略,于是重新问道:
「管家这项工作,要求担任者具备一定程度的战斗力吗?」
榭路巴的注意力稍微转移到了背后的亚尔斯身上。
「的确是呢。因为偶尔会需要执行护卫的任务。不过,以斐培尔家来说,主要是因为和其他贵族相比,专门的护卫人数并不多的关系……如果是单纯回答您一开始的问题,我认为管家因为随时都在当家身旁待命,所以多少还是需要懂得一点武艺。」
要懂得一点武艺是吧?──亚尔斯在心中寻思,自己的问题被榭路巴巧妙地岔开了。虽然就答案本身来说,榭路巴的确已充分回答了这个问题。
「另外,虽然这么说可能相当失礼……但是就我个人看来,亚尔斯同学身上才是有股不可思议的不协调感。」
「的确是呢。」
亚尔斯不痛不痒地附和着,不过榭路巴并没有特别在意的样子,甚至还露出有些开心的微笑,语气委婉地开口说道:
「那么,我就再次开门见山地问了:指导大小姐的那位同学就是您吧?亚尔斯同学。」
「…………」
「一开始听说大小姐在接受同学的指导时,我心里还在纳闷是怎么回事。因为我本来以为在魔法的领域里,唯一有能力和大小姐分庭抗礼的新生,就只有艾莉丝同学而已。」
「如果是在学院里头,那确实是这样子没错。」
事已至此,再隐瞒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亚尔斯也看开了。
「因此我一眼就能看出,您就是锻炼大小姐的那位同学。能由您来负责指导大小姐,对她来说或许的确是件好事。」
「我们今天可是第一次见面,而且最多只讲了一分钟的话耶。」
听到对方这种极度信任自己的夸张说法,亚尔斯忍不住皱起眉头。但是作为当事人的榭路巴,却只是轻轻地笑了笑。他就这样头也没回地继续说道:
「到了我这个年纪的人,只要和对方交谈个几句,基本上就能够摸透对方的为人。当然,也是有单凭三言两语无法弄清楚的事情,不过我这把岁数可不是白活的。毕竟我也算见识过许多人物……嗯,您看起来就像是对普通贵族没有什么好感的人。」
走在后头的亚尔斯微微点了点头;榭路巴明明没有看向后面,却像是看到的他动作似地继续说了下去:
「而您的这种负面印象也未必是错误的。至少在我当年开始侍奉斐培尔家的时候,这个国家的许多贵族,都是徒负虚名的阴险狡诈之辈。他们欺骗别人、陷害别人,甚至将人命当成棋盘上的棋子。这些贵族恣意驱使着别人,一旦觉得不需要了便随手抛弃,就像是扔掉坏掉的玩具一样。像这种卑劣的家伙,我见过太多太多了。」
「那您觉得我这个人如何?」
「嗯,不好说呢。不过,我认为您是值得大小姐信任的人物。」
这位老人家实在很擅长岔开话题──亚尔斯不禁如此想道。然而,他并没有为此感到不愉快。若要说亚尔斯是善人还是恶人,即便是任务所需,但曾经亲手杀过人的他,毋庸置疑是属于恶人的一方。毕竟亚尔斯本人都这么认为,所以基本上不会有错。
而榭路巴刻意在这一点上含糊其词。虽然缺乏根据,但是他能感觉到亚尔斯不会背叛信任他的人。此外,通过观察亚尔斯和露姬之间的互动……榭路巴也确信这名少年不会去利用或贬低自己的伙伴。
亚尔斯则是在心里寻思。
──看来这名管家心里是站在菲娅这边,只是立场上还是必须遵从当家的旨意吧。他看起来对斐培尔家相当忠诚。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算继续和榭路巴交谈下去,大概也很难套出什么会对当家不利的情报。于是亚尔斯判断应该尽早结束谈话,但是就在走出研究大楼的瞬间,某样不熟悉的东西映入了他的眼帘。
看到亚尔斯的反应,榭路巴开口询问道:
「您对魔动车有兴趣是吗?」
「我对魔动车本身没什么兴趣,只是这一带很少有机会看到这种东西。」
魔动车也是一种贵族地位的象徵──这样说是很好听,可是在这个转移门大行其道的时代里,魔动车多少给人一种过于铺张的感觉。或许这算是一种用来展示权威的手段,但即使从这个角度来看,贵族果然还是一群难以理解的生物。
对和魔动车无缘的亚尔斯来说,能够引起他兴趣的就只有内部构造和运作原理而已,豪华的外观装饰和流丽的车体线条,在他眼中看来就只是一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我刚才在您的房间里,见到了不少研究用的设备。」
「就只是单纯的兴趣而已。」
榭路巴没有特地点破亚尔斯身为学院学生,却没有住在宿舍或和其他同学同住一房的事实,只是针对「研究」这个词汇展开话题:
「如果方便的话,能否请教您是在做哪方面的研究呢?」
亚尔斯稍稍犹豫了一下。在尚未确定对方来意的情况下,他不晓得现在把这些资讯透露出去,会不会在之后引发问题。不过他转念一想,既然这只是自己的个人兴趣,那么应该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影响吧。
「嗯,因为最近得到了很有意思的矿物,所以我在想能不能用它来制作AWR或类似的东西……还有就是,从零开始建构能和这种矿物搭配的魔法式。」
虽说已经过了几个月的时间,但是刚进入学院就读的学生,说自己正在制作新的AWR这种事情,原本是不可能会有人相信的。更别说是构筑全新的魔法式,听起来简直是在胡说八道。毕竟全新魔法式的开发,除了极少数的例外,几乎都需要专家学者耗费好几年的宝贵光阴。
有时甚至还需要国家出面规划,组建起研究小组才有可能顺利推动。此外,由于亚尔斯是以当上魔法师为目标的学生(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如此),因此按照常理来看,实在很难说得通。一个显而易见的矛盾在于:魔法师完全是实战取向的职业,对以魔法师为目标的人来说,魔法研究和他们根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魔法师和研究者分处于两个极端,两者是无法同时存在的身分。特别是随着魔法领域里分工程度的日渐加深,身为实践者的魔法师和身为研究者的魔法学者之间,除了必要的资质素养以外,双方实际上还存在着许多隔阂。
然而,在隔了一拍之后。
「真是不得了的研究呢。不过,如果您是在开发全新的魔法式,那这可是称得上『伟业』的事情了。」
榭路巴在说这段话时的语气有些难以捉摸,令人搞不清楚他究竟是在揶揄还是赞美。这种喜怒不露于言表的深沉老练,终究是比亚尔斯要来得技高一筹。
「没有那么了不起啦。就只是在暑假期间找到一些头绪而已。感觉只要把几个魔法回路连结起来,在具象化情报的魔法式上下点功夫,应该就能够搞定了。」
「……!!」
榭路巴只能苦笑以对。再加上目的地也快要到了。即使他对这个话题的后续深感兴趣,但是似乎已经没时间听亚尔斯细说了。毕竟从研究大楼移动到主校舍,本来就花不了多长的时间。
不一会儿工夫,两人已经来到理事长室的门前。榭路巴敲了敲门说道:「我把亚尔斯同学请过来了。」里头随即传来一声沉着的「请进」,那是亚尔斯相当耳熟的略带妖艳的嗓音。
榭路巴像是要招呼亚尔斯进去似的,毕恭毕敬地帮忙打开了房门,一股带着淡淡清凉感的香味,登时伴随着空气从房里扑鼻而来。
来到理事长室的普通学生,几乎都会不由自主地全身僵硬起来,因为理事长是整座学院的最高负责人。但是亚尔斯当然不吃这一套,走进这个房间的他,脸上没有丝毫的紧张之感。此刻盘旋在他脑海里的念头,就只是希望事情愈快结束愈好。
房间里除了理事长以外,已经有其他客人存在。只见一名红发女性坐在面对面的沙发座上,和某人有着极度相似的外表。在正面的办公桌那里,可以见到希丝缇笑咪咪的身影。而在她今天所挂着的蛊惑笑容里,可以感受到比平常还要来得多的盘算。
「你来啦,亚尔斯。百忙之中请你过来,真是不好意思啊。」
就连声音的语调也和平常有些不同。希丝缇彷佛在遮掩什么似的,以相当不自然的态度催促亚尔斯进来。
就在亚尔斯刚往房里踏了一步的时候,坐在沙发上的那名艳丽红发女子,也跟着缓缓站起身来。她身上穿着的那袭高级礼服,完全就是贵族的地位和品味的象徵。不过眼前的这名女性,还算是相对节制的那一种。在亚尔斯看来,所谓的贵族会以更加奢华的服装,像是在炫耀似地把自己全身上下包裹起来。
这名女性的身高似乎和亚尔斯相距不远,但是该说她是风采凛然吗?整个人散发出一股无比威严的气势。
女子犹如身经百战的老将,用绯红色的眸子敏锐地捕捉住亚尔斯,彷佛在打量似地扫遍他全身上下。
然而,这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在眨了个眼之后,女子的视线已经变成了温和的目光,在展颜微笑的同时,温柔地欢迎亚尔斯的到来:
「初次见面,我是芙萝婕•斐培尔。你就是亚尔斯同学吧?」
芙萝婕露出一个讨人喜欢的笑容,将戴着透肤歌剧手套的手伸了过来。脸上挂着妖艳笑容的她,展现出了堪称行云流水的贵族礼节。站在芙萝婕面前的人,甚至不会发现她戴着一张完美的面具;而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气场,又让人不敢贸然靠近。即使是在其他的场合下遇到芙萝婕,亚尔斯大概也不会将她误认为平民百姓吧。因为她的每个举手投足,都流露出不同凡响的气质和自信。
「哪里哪里,初次见面。看来是没必要做自我介绍了呢。」
亚尔斯一边点头,一边进行适当的牵制,向对方打了个不痛不痒的招呼。然而,此刻的他其实内心一点都不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感到有些焦虑。
005
理由在于:暂且不说对方是忒丝菲娅的母亲,听到「芙萝婕」这个名字,自己居然没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只要仔细回想,就会意识到自己当然是在军队里听到这个名字。说起一头红发的女中豪杰,不就是在身为现役军人的时期里,和希丝缇、维札斯特并列为【三巨头】的「红发」芙萝婕吗?凭借高超的指挥本领,在和魔物的交战中大放异采的她,也被人们誉为【稀世的名司令官】。
亚尔斯稍微挪动视线,朝着希丝缇投去一道责难的目光,想要对造成这种场面的罪魁祸首表达不满。他甚至已经在心里连连咂舌。
但是出乎亚尔斯意料的是,就连希丝缇似乎也是挂着有些困惑的干笑,在旁边观望着芙萝婕的态度。亚尔斯立刻察觉到,她们两人并没有串通在一起。
仔细一想就会发现,希丝缇在立场上也是必须守护亚尔斯秘密的人。她肯定不乐见芙萝婕和亚尔斯有直接的接触。如果是这样的话──亚尔斯在心中暗忖。
因此希丝缇才会把面谈的场地设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吧。虽然榭路巴说是理事长请亚尔斯过来一趟,但是这个类似会谈的场面,恐怕是在芙萝婕的要求之下强制召开的。这么说来,希丝缇很有可能不是直接的相关人士,而是以负责监视机密的立场列席。
如此推测状况的亚尔斯,断定自己最好还是尽快从这个场面脱身为妙。他先是顺着催促在芙萝婕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接着像是要先发制人似的,单刀直入地说道:
「非常不好意思,我的预定行程相当紧凑,因此能否请您长话短说,直接说重点就好了呢?」
无论对方是什么人物,亚尔斯都不会卑躬屈膝。说实话,他并不觉得自己能在言语交锋里胜过芙萝婕。更别说对方是被誉为【稀世的名司令官】、就连希丝缇理事长都畏惧三分的存在。
「哎呀,那可真是伤脑筋呢。就算我想要直接进入正题,礼貌上还是得说明最基本的来龙去脉。虽然对你会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若是要按照顺序交代事情的经过,还是得花上一些时间呢。附带一提,我其实也和你一样没有什么闲工夫。」
绷着脸直言不讳的亚尔斯,体现出了年轻人的直截了当,反而让芙萝婕感到有趣了起来。她先是静静闭上了眼睛,随即再次露出温柔微笑,以若无其事的表情还以颜色。两人看起来都没有要退让的迹象,但是这种说法其实并不正确。因为只在双方还留有交涉余地的情况下,讨价还价才有可能成立。而亚尔斯打一开始就没有妥协或让步的意思。
「这样子啊,那么,能否请您择日再访呢?这样的话,我这边也可以先把时间空出来。」
虽然只有稍微从忒丝菲娅那里听说过事情原委,但是这样子就不用再问芙萝婕的来意是什么了。没有事先联络就突然造访的芙萝婕主仆,在道理上的确是站不住脚。立刻站起身来的亚尔斯,毫不犹豫地朝着门口走去。
希丝缇始终袖手旁观,只是无奈地双臂抱胸看着这一幕,没有特别出声制止亚尔斯的离去。
毕竟在亚尔斯眼中看来,这种争夺话语主导权的行为根本毫无意义。
「芙萝婕夫人。」听到榭路巴出声提醒,芙萝婕也醒悟了过来,贵族式的讨价还价并不适用于眼前的这名少年。
「对不起,亚尔斯同学,还请你留步。」
话音方落,方才用来谈判的那张扑克脸,已经从芙萝婕的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温柔的表情,似乎是她最原始的面孔。在芙萝婕的表情里,已经见不到打量亚尔斯的神色。
「看来你本人和菲娅说的一模一样呢。」
亚尔斯之所以断定这是芙萝婕的真正表情,是因为对方那张掺杂苦笑的脸孔,和忒丝菲娅感到困窘时露出的表情非常相似。若要说两者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芙萝婕有着和年龄相应的沉着稳重,以及轻轻扬起的唇角挂着一抹好意的微笑。
事实上,亚尔斯当然也料想到了这样的发展。声名显赫的贵族都已经特地拨冗造访学院,自然不可能在一无所获的情况下打道回府,白白跑这么一趟。
「我不会问您从菲娅那里听说了些什么,但是我多少猜想得到不是什么好话。」
等到亚尔斯重新在沙发上落座,榭路巴立刻不晓得从哪里变出了红茶。本来应该要负责泡茶的理事长,就这样保持着耐人寻味的笑容,最后也从榭路巴手中接过了茶杯。
亚尔斯很清楚接下来就是关键时刻。根据忒丝菲娅所言,亚尔斯的排名和其他必须保密的事情,她完全没有透露给母亲知道,但是……
──露姬的经历并没有特别隐匿起来。其他人能轻易从这条线追查到我的底细吗?就算没有确证,最好也预设对方已经掌握住了大部分的资讯。
自己在和对方交谈时,必须推测对手的底牌。希丝缇之所以列席参与,除了监视状况以外,也是为了在真有什么万一的时候封锁情报。即使亚尔斯的秘密遭到揭露,她也会设法阻止消息在学院内部流传开来吧。
亚尔斯再次朝芙萝婕瞥了一眼。只见她泰然自若地承受亚尔斯的视线,接着端起红茶轻啜一口,润了润喉咙,像是开场白似地吁了口气,随即开口说道:
「亚尔斯同学,你正在指导菲娅和艾莉丝的事情,我从希丝缇那里听说了。首先我想要为此向你道谢。」
「那算不了什么。负责指导她们两人的确实是我。虽然我也不否认多少有种强迫中奖的感觉。无论如何,我都没做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我觉得不是这样子喔?除非是对『外界』的真正战斗有了最基本的认识,否则菲娅身上不可能出现那样的变化。」
看着芙萝婕带着微笑、语气委婉地否定自己的话,亚尔斯不禁眯起了眼睛。
不愧是曾经位居要职的军人,果然相当不容易对付。芙萝婕显然是在指忒丝菲娅的【冰柱巨剑】于显现的时候,魔力的形态和本质都出现了变化。不仅是户外教学,在和古铎曼率领的洋娃娃军团对峙的那一战里,忒丝菲娅都确实地学到了许多东西。因此她所擅长的斐培尔家传统魔法,在造型上出现明显变化的事情,亚尔斯也非常清楚。
──虽然她捕捉到了女儿成长的迹象,但是她还知道更多的内幕吗?
「您晓得前些日子举行的户外教学活动吗?」
「当然,毕竟是第二魔法学院的首次试办。」
「会不会是菲娅在户外教学的过程里,亲身领会了魔物威胁的关系呢?」
「说的是呢。和魔物的对峙,确实是认识外界时的第一道难关。许多魔法师都会因为无法跨过这一关而遭到淘汰。」
芙萝婕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接受了亚尔斯的说法,可是紧接着……
「那么,菲娅手上那支会弹开魔力的棒子……你打算怎么解释呢?」
亚尔斯多少预期到了这个问题,但是老实说,他没能想出什么合理的说词。在不清楚对方究竟掌握了多少资讯的情况下,想要蒙混过去实在是近乎不可能的任务。
「那根棒子的确是我制作的没错,不过我就只是刚好得到了优良的素材,有点像是个人兴趣的延伸吧。」
那根训练棒的素材太过特殊,因此成了问题所在。芙萝婕若是揪着这点不放,亚尔斯很可能被迫揭露部分的实力和身分。接下来以芙萝婕的精明程度,她很快就会识破真相了吧。
果不其然,即使是亚尔斯也能一眼看出,芙萝婕的嘴角缓缓扬了起来。
「那个素材是魔物身体的一部分,而且级别相当地高呢。在我所知的范围内,即使只是尸骸的一部分,要把魔物的身体带进人类的生存区域,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不仅需要相应的保存技术,在取得国家或军队的正式许可之后,还必须严加保管……亚尔斯同学,你是出身于哪个贵族或名门吗?」
「别开玩笑了。」
芙萝婕当然也很清楚这一点。毕竟为了物色忒丝菲娅的婚约对象,她才刚详细调查过那些有力的贵族。就算不是如此,将魔物(而且是高等级别)的素材加工成训练器具使用,可不是寻常的暴发户贵族办得到的事情。芙萝婕虽然已从军中退役,但她还是随时搜集军队和贵族的各种情报。
「您到底想要说什么?我本来以为您肯定是要谈令嫒的事情。」
亚尔斯对拐弯抹角的刺探感到有些厌烦,催促着芙萝婕直接说出结论。
「刚才这些问题可是非常重要的喔……对菲娅那孩子来说也是。」
亚尔斯再次盯住了芙萝婕的脸孔。看来她不仅是深具贵族的风范仪表,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真心在挂念女儿的事情。
始终沉默不语的希丝缇,眼见现场气氛一下就剑拔弩张起来,不禁扶着额头轻轻摇了摇头。不过,现场有注意到她这个动作的人,也就只有站在一旁的榭路巴而已。
「我今天会来学院这里,当然是为了菲娅的事情。那孩子每天是接受什么样的人指导,我身为她的母亲当然会想要弄清楚啊。」
对于无父无母的亚尔斯来说,芙萝婕这种充满父母心的说法,的确让他无法做出反驳。可是所谓的父母,真的会如此在意这种琐碎的小事吗?亚尔斯有点难以做出判断。
「我只不过是个平凡的市民和学生,和贵族什么的根本扯不上关系。」
亚尔斯且战且走地观察着芙萝婕的表情。通过刚才的交谈,亚尔斯非常确定一件事情。那就是芙萝婕恐怕还在搜集情报的阶段,严格来说并没有掌握住整件事的全貌。
芙萝婕闻言,只是露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微笑。尽管摸不透她的心思和打算,但是这样的反应可以算得上是喜讯。而且芙萝婕做为大贵族的当家,似乎意外地宽宏大量。至少刚才那种语带讽刺的说话方式,没有让她感到不悦的样子。在亚尔斯本人看来,他刚才所做的那些讽刺,换做是维札斯特听了,很可能马上板起脸孔,不高兴地表示「贵族可不是那么好的东西」。
「……我不认为普通学生有办法取得那支棒子,不过这件事就算了。」
正如芙萝婕所言,事实上,那是即使花上大笔财富也很难得到的稀有素材。真要说起来,就算是低等级别的魔物,身上也会缠裹着类似瘴气的魔力残渣,会对人类造成不良影响。除非是使用了特殊技术来进行保存,否则在一般的情况下,魔物的身体在魔核遭到破坏的瞬间便会跟着土崩瓦解,不会遗留下任何尸骸,从免于危害人类的角度来说,也算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顺带一提,人类世界已经拥有净化瘴气的技术,可是费用也相应的十分昂贵。而且如果是低等级别的魔物素材,基本上也不愁找不到替代品。但若是要把魔物的身体作为素材,不仅需要动用保存技术,还必须经过净化瘴气的处理。
换句话说,即使想要用魔物的素材来制作什么东西,那些素材基本上都是经过加工保存处理,而且是高等级别或变异级别的特殊材料,因此很难流通到市面上。再说魔物的生态仍有许多不明之处,将难以确定生死的魔物身体带进人类的生存区域内,就算只是一部分,也会导致相当大的风险和民众反弹。这是一种精神卫生上的问题,因为没有人能够保证,被带进生存区域的魔物身体不会重新再生增殖。那些被成功带进来的魔物身体,原则上都是基于调查或研究所需,而且是每半年才有一个核准案例。
暂且不说这些。
亚尔斯推测着芙萝婕这段谈话的终点。如果芙萝婕愿意放弃追究训练棒的疑点,老实说是帮了亚尔斯一个大忙,因为他对这件事情根本无从抵赖。如此说来,芙萝婕今天的造访目的,说到底全是为了女儿啰?尽管曾经身为军人的一面相当突出,但是芙萝婕终究还是一名女儿的母亲。
也不晓得芙萝婕是怎么理解亚尔斯的表情,只见她笑容不绝地缓缓改变话题说道:
「亚尔斯同学,虽然这么说对你很抱歉……可是我希望你就此停止对菲娅的一切指导。你如果能够配合的话,我也愿意不再继续深入追究你的底细。」
虽然芙萝婕的语气相当坚决,但其中也掺杂了对亚尔斯此前指导的感谢之情。毕竟芙萝婕身为一名母亲,还是会对忒丝菲娅的成长感到欣慰吧。
然而,若是单就遣词用字来看,这无疑是亚尔斯最讨厌的说话方式,贵族特有的专横跋扈可谓展露无遗──纯粹就字面来理解的话。
可是,蕴藏在这段话里的复杂心情,反而能够稍微窥见芙萝婕的内心想法,而这是她绝对不会在女儿忒丝菲娅面前展露的部分。即使芙萝婕的请求相当自私,但是亚尔斯也察觉到对方有自己的一番考量。
「我可以请教您理由是什么吗?再怎么说,我在指导菲娅这件事上,已经花费了不少的时间和精力,不可能听您这么一说,就乖乖地点头同意。」
「我就告诉你吧,不过,还请你务必要对菲娅保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芙萝婕是为了女儿着想才要求对方封口。
亚尔斯默默地点了点头,芙萝婕随即斜眼向希丝缇瞟去,像是同样在要求她保密似的。希丝缇也默不作声地表示同意。
在确认完两人的反应之后,芙萝婕再次开口说道:
「亚尔斯同学……在你的眼中看来,菲娅这个孩子如何?」
「您说的『如何』是指什么?」
「很遗憾地,我本人并没有受到太多魔法才能的眷顾。在现役时代里,最多只能达到三位数排名……而我认为菲娅的魔法才能比我更加优越,这可不是我在自卖自夸喔。」
即使是三位数排名,在一般的标准里,也可以说是成就非凡的魔法师。但是显赫的贵族名门所要求的排名,大概比一般的标准要更加严苛吧。
认为应该先把话听完的亚尔斯,沉默地催促着对方说下去。
「顺带一提,我还在现役的时候,和另一位高阶魔法师之间的实力差距,可说是一目了然。那位魔法师别说是二位数排名,最后甚至跻身于个位数排名的领域。」
「您所说的那位魔法师,指的是理事长吗?」
「……没错。」
亚尔斯也隐约察觉到了。因为芙萝婕刚才以直呼其名的方式来称呼希丝缇。她们过去都名列【三巨头】,在职级上相当接近,不难想像同为女性的两人有着一定的交情。
彷佛沉浸在回忆之中的芙萝婕,继续把话说了下去──脸上带着近乎看开的苦笑。
「我和希丝缇一起出过好几次任务呢。由于我们的才能和排名本来就存在着差距,再加上我想要一展指挥方面的长才,因此我最后就转战指挥官的角色。虽然你可能不晓得这件事情,但是在五年前的魔物侵攻危机里,我也被动员回去帮忙呢。」
关于这部分的事情,亚尔斯其实是晓得的。毕竟那是一场想忘也忘不掉的战役。
「作为重大灾害而大量涌现的魔物,在高等级别的魔物率领之下变得更加凶暴,从而威胁人类生存区域的事情,过去也曾经发生过好几回。可是那一次的魔物侵攻,在我所知的范围里,称得上是最大规模的庞大兵力。光是A级别的就有十头,底下大大小小的魔物加起来,总数达到一千头以上。当时的指挥系统,甚至已经做好亚鲁法将遭受毁灭性打击的心理准备。然而最后的结果却跌破所有人的眼镜──在希丝缇的活跃表现之下,没有半只魔物能突破人类一方的防卫线。尽管有不少魔法师壮烈牺牲,但是就连阵亡者的数量都在原本预期的一半以下。」
在那场战役里,人类第一次了解到,同种的A级别魔物会成群结队一起行动。
在A级别的十头魔物里,出现一头后来被称作【赛莲】的新品种,亦即有超出既定规格的A级别魔物参与了那次的侵攻。
芙萝婕所说的「牺牲」,主要不是指负责防卫生存区域的魔法师,而是指前往讨伐A级别魔物的魔法师中出现死者。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希丝缇是力保防卫线不被突破的最大功臣,但是在希丝缇的背后,其实还有无数待在最前线奋战的魔法师。
而当时究竟是哪些魔法师歼灭了大半的高等级别魔物,甚至没有正式的官方说法,至今仍然是不解之谜。为了方便人们悼念,这一项功绩最后被视为维札斯特率领的特殊部队的全体战果──因为他们在这场战役中遭受了毁灭性的损失,幸存的人数甚至已经无法维持整支部队的编制。
这场战役就是如此惨烈。还能够留下残骸的尸体,都已经算是比较幸运的了。若是连肉片骨屑都没能够留下来,就只能以那些应该是死者遗物的东西来聊以慰借。在那座战场上,只能见到宛如凝聚世间一切凄惨的混沌景象。
芙萝婕闭上眼睛,静静地吐出话语:
「当时亲眼目睹希丝缇力量的我,在心中确定了一件事情:她和我完全是不同层次的存在。那是只拥有半吊子才能的我,不管再怎么努力都无法达到的程度……没错,除了天赋异禀之外,还必须加上无止尽的疯狂努力,才有可能达到那样的境界。仅仅一名魔法师的力量,就能凌驾于成百上千的魔法师之上……虽然这么说对那孩子很过意不去,但是菲娅的才能是不可能触及这种境界的。」
希丝缇似乎没想到话题会谈及自己的事情,只听她委婉地清了清嗓子。作为学院的理事长,她很难接受芙萝婕这番否定忒丝菲娅可能性的发言,可是这怎么说都是家长的主张,而且芙萝婕所说的基本上也都是事实没错。
姑且不论普通的魔法师,若是以跻身无双魔法师为目标,事情的难度根本就不是同一个级别。只要愿意努力,任何人都能够成为无双魔法师──这种不负责任的说法,在无双魔法师的那种高度里是不存在的。
──他会怎么回应呢?
希丝缇用眼角瞥了亚尔斯一眼。即使听了芙萝婕的这一席话,他的表情也完全没有出现变化。而紧接着从他口中吐出的话语是……
「是这样子吗?」
一句不置可否的回答。芙萝婕的部分主张,亚尔斯的确能够认同,可是他也有不同意的地方。
「踏上魔法师之道的大多数人,确实顶多只能达到三位数排名,这大概就是凡人的极限。别说是无双魔法师,就连二位数排名都是遥不可及。但是呢……」
如果是我的话──亚尔斯以带着如此自信的锐利眼神,彷佛预言未来般地说道:
「只要菲娅有办法跟上我的训练,就能够成长到相当于二位数排名的实力。我个人是很希望她能够跻身无双魔法师的行列,这样也不枉费我对她的一场教导。芙萝婕女士,虽然您刚才以希丝缇理事长为例,但即使是理事长,也有处于二位数排名的时期。菲娅能否进入个位数排名,我确实无法确定;但如果是二位数排名的话,就不是什么痴人说梦的事情。值得庆幸的是,菲娅的力量似乎有办法跟得上我的训练。」
否则的话我会很伤脑筋的──他最后小声地补充了这么一句。
「总而言之,最后还是得视她本人的意愿而定吧。」
「………」
听到亚尔斯的这句话,始终默不作声的芙萝婕,在内心仔细琢磨了起来,像是在深思熟虑一样。真的是如他所说的这样吗?可是自己今天之所以会造访学院,说起来不就是因为否定了女儿的成长性吗……
芙萝婕再次注视着眼前的这名少年。本来的话,这种小孩子的胡说八道根本不足为信,但是亚尔斯在忒丝菲娅的指导上,确实拿出了一定的成绩。此外,芙萝婕也察觉到,希丝缇似乎也对亚尔斯敬畏三分。虽然最后还是没能弄清楚他的身分,但是眼前的这名少年毋庸置疑是异质的存在。
芙萝婕会陷入沉默的深思之中,说起来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即使她的做法和忒丝菲娅的希望背道而驰,但是她的出发点全是为了女儿的未来。
芙萝婕无法立刻得出答案。老实说,她感到难以做出判断,不晓得究竟该如何评价这名学生的存在。
但在和亚尔斯见面之后,芙萝婕确实开始认真考虑这个选项。
然而很不巧地,一道妨碍芙萝婕思考的敲门声在室内响起。那是一阵强而有力的敲门声,听起来颇为急促,给人一种焦急的感觉。
希丝缇向房门附近的榭路巴示意,请他向对方传达现在不方便接客的讯息,但是仓促来访的不速之客,绝对不是和此刻的话题不相干的第三者。
随着门扉开启,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的,正是整件事最主要的当事人──忒丝菲娅•斐培尔本人。
她似乎是一口气跑到这里来,整个人显得气喘吁吁。还没等调整好呼吸,忒丝菲娅便朝着芙萝婕质问道:
「妈妈,这是怎么一回事?」
「哎呀,菲娅。我先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说我想要和亚尔斯同学谈一次话。」
「──!!您的确是有这么说过……可是再怎么说,您这样子也太性急了吧?」
在赶来这里的路上,忒丝菲娅不禁为自己的愚蠢感到懊悔不已。
芙萝婕在请忒丝菲娅代为转达讯息给亚尔斯时,的确没有说过「只是透过特许证来通话」之类的前提。而按照艾莉丝那次的情形来推想,忒丝菲娅自然也是以为这次同样是要邀请亚尔斯来家里做客。真要说起来,贵族的当家专程出门,只为了区区一名学生而造访学院,这种事情实在是超乎所有人的想像。
忒丝菲娅为了收拾场面,瞬间将注意力转到了亚尔斯身上,但是下一秒就听到她放弃似地深深叹了口气。
策划这场谈话的芙萝婕,明显是将忒丝菲娅排除在外。她大概是想暗中透过其他方法和亚尔斯会面,由此来直接确认对方的为人品性。证据就是,她把亚尔斯叫出去的那个时间点,正好就是忒丝菲娅离开研究室的时候。
母亲是觉得有她这个女儿在场的话,就没办法开诚布公地谈话了吗?对忒丝菲娅来说,眼前的状况着实令她感到满腔愤懑。
然而,芙萝婕却是一副不怎么在意女儿神情的样子,只是以冷淡的视线瞥向女儿,先发制人地开口问道,彷佛是想要拉回正题一样。只听她的语调变得截然不同,和之前有种判若两人的感觉。
「先不说这个,关于前些日子的军方任务……菲娅,你怎么会出现在那个危险的『事件现场』?」
忒丝菲娅的脸上明显浮现动摇的神色。她原本以为这件事情已经蒙混了过去,但母亲果然还是察觉到了。紧接着,芙萝婕彷佛要逮住这个大好机会,朝亚尔斯投去此前未曾显露的尖锐责难目光。
「我本来是没打算说到这份上的,但是亚尔斯同学,是你将菲娅卷进这项任务的吧?」
听到芙萝婕这么说,希丝缇不禁慌张地想要介入调停,可是芙萝婕制止了她的动作,像是要她在一旁看着别说话。
「菲娅是必须继承斐培尔家的人。虽然你大概是不能明白,但是今日的斐培尔家可是由无数的历史堆叠出来的。」
「不对、不对!!」
忒丝菲娅反射性地大叫道,可是无法制止芙萝婕的这番话语。在芙萝婕看来,过程什么的并不重要。而且忒丝菲娅之所以能够参加那项任务,的确是出自亚尔斯的判断。
若不是因为亚尔斯的存在;若不是因为和亚尔斯扯上关系,忒丝菲娅和艾莉丝肯定都不会参与这项任务。更别说两名少女的身分都还是学生。她们理应只是心理准备还不够成熟的魔法师幼雏。
看来芙萝婕所搜集到的情报,远远超乎亚尔斯的预期。既然对方都掌握到这种程度了,再怎么抵赖也只是白费力气。
「关于这个部分,的确是我的疏失。但是……」
亚尔斯一本正经地深深低头道歉,而就在他准备继续开口解释时──
「阿尔你不用道歉!」
忒丝菲娅用力握紧拳头大声喊道。只见她紧紧咬着牙关,彷佛是在强自按捺内心的激动。
「妈妈,这整件事情是我主动要求的!从头到尾都是我强求人家答应,阿尔没有任何责任!而且……我没有丝毫的后悔!我才不在乎什么军方任务的。既然您都掌握这么多资讯了,想必也知道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吧?我明明只是想要拯救朋友……为什么非要被您这样子责备不可?」
忒丝菲娅在说出每一句话的同时,激昂的情感也随着粗重的气息奔涌而出。
脸上满是哀伤神情的她,一边强忍涌上眼眶的泪水,一边在沸腾的脑袋中寻思。
她一心希望母亲能够理解自己是基于正当的理由,去做了正确的事情。
然而,结果却是──
「我就想说八成是这么一回事。但是你根本没必要跟去现场吧?你在现场能够做些什么?不就只是白白地受伤而已吗?」
芙萝婕终于卸下暧昧的面纱,揭露手中的情报和无可动摇的事实责备忒丝菲娅。
「看来是不行了呢。你根本不懂得照顾好自己的安危,太过缺乏作为下一届当家的自觉了。菲娅,到此为止吧。你从明天开始,就不用来这座学院上学了。」
「──!!等一下!妈妈,我们不是这样约定的吧……」
「嗯,这是我和亚尔斯同学谈过之后所做出的决定。你如果还是想成为魔法师的话也可以,不过那种事情等到你继承当家之位,并和某人缔结婚约之后再做也不迟。如果是这样子的话,我就不会对你有任何阻拦喔。」
芙萝婕带着残酷的笑容,毫不留情地向忒丝菲娅说道。
「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您不是明白这一切的前因后果吗?」
「那么,我就重新再问你一遍:你在前些日子的事件里,主动闻进了危险的现场,而你在那里发挥了什么作用?」
纵使忒丝菲娅想要马上开口反驳,但是她只能微微张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她很想立刻大声主张自己也能够拯救艾莉丝。
然而,残酷的现实让她噤口不语。艾莉丝之所以能够获救,实际上不都得归功于亚尔斯的力量吗?在那之后,虽然忒丝菲娅和艾莉丝一起对付梅莉莎,但那不就只是因为亚尔斯和露姬没有亲自动手而已吗?在那起事件的漩涡之中,自己这个人究竟发挥了什么作用?
在不晓得母亲掌握了多少真相的情况下,忒丝菲娅也不能稀里糊涂地瞎说一通。即使如此,她还是非得挤一些话出来不可。
──我得赶快回答才行,不然就要被迫退学了……!
集躁的情绪和异常加速的心跳,以及愈是思考愈是一片空白的脑袋,只会导致愚蠢的结果。
最后从忒丝菲娅口中蹦出的话语……是最糟糕的台词。
「就、就算是我,也是有办法动手的。我、我已经……做好了杀人的觉悟,因此我也是了不起的魔法师了……!」
忒丝菲娅就这样拼命地向母亲诉说道,像是被什么附身似的,不顾一切地全都说了出来。在她的话语里头,已经丧失了足以判断事情善恶的冷静。
周围变得一片鸦雀无声。而亚尔斯用手指抵着额角、微微闭上眼睛的模样,突然进入了忒丝菲娅的视野之中。
「菲娅,你到底在说什么?」
「等、等一下,不是这样子的……!」
冷静下来的忒丝菲娅听到母亲的问题,终于逐渐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蠢话。
「…………唔。」
忒丝菲娅咬着下唇垂下头去。类似悲鸣的些许呜咽声,从她的喉胧深处窜了出来。
芙萝婕对陷入绝望的忒丝菲娅发动追击。
「……你说的是真的吗?菲娅。」
「……对、对方是洋娃娃士兵,是失去人格的傀儡人偶。而、而且我是为了拯救朋友。」
「我明白了。魔法师是隶属于军队的人员,当然迟早得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但是现在的你还只是一名学生,而我是以斐培尔家当家的身分来到这里的喔?菲娅。」
面对母亲格外严厉的语调,忒丝菲娅只能垂首聆训。
「我能够想像得到当时的情况紧急,也明白对手是带着杀意而来。但是,『我已经做好了杀人的觉悟』……我一点都不想从你口中听到这种下三滥的流氓才会说的话。我已经没有任何话可以和你说了,你出去吧。」
芙萝婕将视线笔直投向出口的方向,再也不去看忒丝菲娅一眼。然而,她的视线也没有看向亚尔斯或在场的任何一人。在那道视线里已经见不到母亲的踪影,只剩下冰冷无情、纯粹公事公办地根据现实做出裁决的贵族当家。
或许是不想让人发现自己心中的隐隐刺痛,芙萝婕像是要故作平静地紧紧闭上嘴巴。纵使是以魔物为对手的魔法师,在前往外界执行任务的时候,同样也会遇上必须手刃人类的情况。有时是违反命令,有时是阵前逃亡……有时则是为了不让同伴遭到魔物捕食,不得不帮忙了结对方的生命。但是,这绝对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反而是一种不敢正视自己无能的行为。
在原地茫然地呆站了好一会儿后……忒丝菲娅的嘴唇哆嗦了起来,就这样一边流着豆大的泪珠,一边从理事长室冲了出去。
「突然中断谈话真是抱歉,亚尔斯同学。」
芙萝婕脸上带着些许疲惫的笑容,总算看向亚尔斯说道。
「原来如此,『以当家的身分』是吧?菲娅那家伙的说法确实是不太中听,可是你们贵族没事就喜欢把『荣耀』挂在嘴边,而您这位当家大人为了守护斐培尔家,居然可以把笨拙女儿拯救朋友的崇高动机,说成是怎么样都好的东西?既然如此,我也有一句话要说:我之所以会教导菲娅,并不是为了您这位母亲大人,而是为了我自己。」
亚尔斯同样朝着芙萝婕露出一个冷笑。
对于亚尔斯的挑衅,芙萝婕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反而闭着嘴巴,看似希望他继续说下去。
亚尔斯吁了口气,逐渐将态度切换回来。先前在面对这位斐培尔家的当家时,他一直努力保持彬彬有礼的态度,但是他忽然觉得自己这样做真是太蠢了。
「这场谈话就到此为止吧。和贵族交谈这种事情,果然还是和我这种人合不来。」
「我们事情才谈到一半呢?」
「请您无需在意。就只是因为在我所讨厌的那些贵族老爷里,您的名字恰巧也在刚才被列到了里面。」
「那可真是遗憾呢。但是我们也才交谈了几分钟而已,你光凭这样子就能够弄明白了吗?」
「我什么都不明白。芙萝婕女士,就算您是斐培尔家的当家,也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亚尔斯倏地眯起眼睛,脸上的表情尽数消失不见。
「我看不惯您的那种做法,光是看到都觉得恶心。」
虽然榭路巴微微反应了一下,但是芙萝婕用眼神制止了他。
芙萝婕不愧是饱经锻炼的军人,像这种程度的威慑,似乎没能让她流露出半点惧色。至少她肯定相当习惯这种场面了。在同样跨越过无数生死关头这一点上,这位女中豪杰和希丝缇确实有着相似之处。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
面对冷静得有些异常的亚尔斯,芙萝婕开口反问道。然而,即使亚尔斯让自己镇定下来继续谈话,也无助于消解方才感受到的那股不快之感吧。
「承您所言,您在菲娅身上所感受到的,她和一流魔法师之间的明显差距,就由我来填补吧。但是不辱贵族身分的排名什么的,我才懒得去管。」
尽管是极为明确的挑衅,芙萝婕依旧泰然自若地从正面承受下来。
「在根本不晓得你是何方神圣的情况下,你觉得我会把你的话当真吗?」
「那么,就请您来亲眼确认一下,令嫒是否有取得二位数排名《双重奏》的可能性吧──在即将到来的七国亲善魔法大会里。」
说完这么一句之后,亚尔斯便毫不客气地站起身来,像是在表示再待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
就在亚尔斯准备离去的时候,芙萝婕忽然从背后叫住了他。
「亚尔斯同学……话说回来,你的排名是多少?」
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亚尔斯停下了伸手按上门把的动作。
「任凭您自由想像。」
「真不亲切呢。算了,无所谓。」
虽然芙萝婕抛出了这个问题,但是她也很清楚不会得到对方的回答。她的情报网唯一没能掌握住的情报,就是亚尔斯的排名资讯。
因此即使碰了个冷钉子,芙萝婕脸上自然浮现的温和表情也没有就此垮下来。
「还有一件事情……」
接着她垂眼面向亚尔斯的背影,第一次展露出母亲的表情说道:
「虽然我想会很辛苦,但小女就麻烦你照顾了。」
亚尔斯一时无法理解这句话的用意。他很快地瞥了芙萝婕一眼……只是不晓得为什么,对方的脸上满是微笑。那既非面带嘲讽的挖苦笑容,亦非兼作隐藏感情之用的外交笑容,就只是一个安稳深沉的纯粹微笑。
「我就此失礼了。」在丢下这么一句话之后,亚尔斯离开了房间。
在走回研究室的路上,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芙萝婕从头到尾,到底知道多少事情,又究竟不知道多少事情?还有就是她刚才对忒丝菲娅展现出来的冰冷怒火,以及临去之际展现出来的意味深长的微笑。
当家的面孔和母亲的面孔,究竟哪一边才是芙萝婕真实的面貌呢?
……对不晓得父母是谁的亚尔斯来说,这是个想破头也难以理解的问题。
在主角离去的理事长室里,气氛逐渐变得缓和了起来。
「就算是没有孩子的我,也觉得你刚才的处理方式太过笨拙了喔。」
希丝缇终于开口说话,语气听起来有种不以为然的感觉。而她之所以会用这样的口吻和芙萝婕说话,显然也是因为她认识过去的芙萝婕的缘故。
「你如果也有孩子的话,就会明白我为何这么做了……」
芙萝婕将变温的红茶一口气灌进喉咙后,叹了口气说道:
「我在军队里待了太久……而且也已经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了呢……」
回过神来才发现,外头已是日落西山,马上就要迎来暮色的时分。
和亚尔斯的这场会面,绝对不是一段多长的时间。然而,现实却彷佛在表达这场会面的时间密度,如实展示出了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后的结果。
「好了,虽然我还想去见另一个人,但是今天就此打道回府好像会比较好呢。」
芙萝婕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不过,今天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和亚尔斯的这场谈话,让芙萝婕对许多事情下定了决心。同时她也感觉到自己最担忧的事情,或许能以最好的形式得到解决,脸上不禁露出坏心眼的笑容。
「你随时都可以来我这里坐坐喔,我好歹也会泡杯茶给你喝的。毕竟我们又不是不认识。」
「等你真的亲自帮客人泡茶之后,再来说这种话吧。」
事实上,因为希丝缇完全把泡茶工作交给榭路巴处理,所以芙萝婕的这句挖苦可说是一语中的。
芙萝婕和希丝缇在三巨头之中,分别是现场指挥官和现役顶级魔法师的角色。两人自然时常有机会打上照面,而芙萝婕说自己从三位数魔法师时代开始,就经常和希丝缇一起出任务也是实话。
「不过,偶尔来这里坐一下,或许挺不错的呢。」
如果只是稍微歇口气的话──就在芙萝婕如此寻思的时候,希丝缇忽然以指抵嘴,说了一句「可是……」,像是在提醒对方注意自己接下来的话。
脸上总是挂着恬静笑容的希丝缇,有一瞬间变得面无表情。而在芙萝婕眼中看来,希丝缇卸下表情所说的这句话,显得格外地意味深长。
「芙萝婕,那孩子是特别的。」
「这个表情……真的是许久未见了呢。『魔女』小姐。」
就在下一个瞬间,希丝缇的嘴边已经浮现和平常一样的温和笑容,速度快到完全不晓得她是在何时完成切换的。
◇◇◇
「唉~这样真不像我啊。」
我为什么会说出那种话来啊──亚尔斯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地走在夜晚的校园里。
照理说来,忒丝菲娅会变成怎么样根本不关他的事情。如果是平常的亚尔斯,甚至会为此额手称庆,因为这下子就能够有充裕的研究时间了。
而亚尔斯之所以没能这么做,大概是因为忒丝菲娅她们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在他的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亚尔斯对芙萝婕所说的那些话不是随口瞎说,实际上,他的确能在忒丝菲娅身上感受到训练的成果。因为这就像是在印证自己做过和相信的那些事情。不过,这也只是众多原因的其中之一──归根究柢,其实就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就是这样的成就感让他觉得非常满足。
听到忒丝菲娅脱口而出的那番话,亚尔斯也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已让几名少女过于深入这一边的世界。
可是,『我明明只是想要拯救朋友……为什么非要被您这样子责备不可?』这句话掠过亚尔斯的脑海。
拯救朋友的确是不该遭到任何人指责的行为。但是,尽管亚尔斯也是对芙萝婕这么说的,但是忒丝菲娅的想法确实太过天真。若是她去了外界,总有一天得为这份天真付出代价。因此也可以说忒丝菲娅的主张太过理想化。没错,她的主张就是如此美丽而耿直。
户外教学那次也是同样的情形。面对那头大蜘蛛魔物,忒丝菲娅若是独自逃跑,也许能够成功逃出生天。就算她没能这么做,在更前面的阶段里,应该也可以选择抛下那个愚蠢的监督人员。
将所有掉队的人从悲剧的命运中拯救出来,这是连亚尔斯都无法办到──过去也没能办到的事情。
正因如此,亚尔斯莫名地觉得,想要这么做的忒丝菲娅不该遭到否定。那是即使登上最强的顶峰,也不得不选择放弃的一条道路。对亚尔斯来说,那是一条已经断绝、再也不曾回望一眼的道路。而忒丝菲娅尽管是连滚带爬,却还是笨拙地拼命想要贯彻这条道路。
亚尔斯或许无法容许其他人阻拦忒丝菲娅的努力。也许她早晚会为此尝到苦头;也许早晚有人会为此付出代价,即使如此,这依旧是发自忒丝菲娅内心的真挚想法。这个想法究竟是否正确,到头来只能由她本人自己证明并找出答案。
说是这么说……但是忒丝菲娅肯定还是会像走钢索一样,继续做出危险的愚蠢行为。
──毕竟她就是这样的人呐。
来到一楼出入口前的亚尔斯,忍不住微笑起来。因为他在附近的柱子后头,窥见一束若隐若现的红色马尾。
在走过对方身旁的瞬间,亚尔斯将手轻轻放到红发少女的头顶说道:
「你在这里干什么啊?」
忒丝菲娅用哭得红肿的眼睛回看亚尔斯,拼命地想要挤出什么话来。
「…………对不起。」
最后她只是满怀歉意地说了这么一句。
「你不是为了说那种蠢话,才立志成为魔法师的吧?不过就算不用我说,相信你本人也是最清楚的吧。」
忒丝菲娅带着反省的神色,孱弱地点了点头。
由于现在已经临近女生宿舍的门禁时间,亚尔斯决定暂时不回研究室,先将忒丝菲娅送回女生宿舍再说。
只听走在后头的忒丝菲娅发出拖沓的脚步声。一道哀愁的忧郁阴影,投射在亚尔斯的背上。亚尔斯也多少能明白她为何会如此消沉。虽说是自作自受,但是忒丝菲娅说出的那一段话,可不是什么女儿能对母亲说的好话。
「嗯,虽然我也没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但我还是告诉你一件事吧。」
在停顿片刻之后,亚尔斯开口轻声说道。那或许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一样。
「……这是让恶人付出应有的代价、这是惩戒恶人的行为……不管表面上说得多么好听,杀人就是杀人。这样的行为只会遭到别人指责,不会收到任何赞扬。可是呢,我觉得没必要在意其他人的指指点点。」
「………」
「至少你没必要去在意这种事情。」
「可是!」忒丝菲娅反射性地高声反驳道。
「你刚才也是这个样子,先听我把话说完。」
对于将忒丝菲娅卷进任务一事,亚尔斯虽然向芙萝婕表示歉意,但他后头当然还有其他话要说。
「没错,在你的眼中看来,自己纯粹只是为了拯救艾莉丝而采取行动,和我们刚才所说的杀人果然是不一样的事情。
因此没有人会拿这件事责怪你。可是啊,没有力量的人若采取这样的行动,就必定会有其他人代替这个人死去。这次在外头待机的那些魔法师,很可能会因为你的行动而丧命。就算你当时有些胡来,在场的我也会想办法收拾就是了。」
若是从理想论的角度出发,在那种状况下,不出手拯救自己的好友,无异于见死不救的行为。而在外界的战场上,这种抉择甚至可以说是最后仅存的人性。
整个世界的残酷无情都凝聚于此,外界就是这样的一个场所。因此失去这种仅存人性的人,或许已经不配作为一名魔法师──或者甚至已经不配作为一个人。
「不过呢,若是单就行动本身而言,你可以为此感到自豪;你就只是缺乏足够的力量而已。」
「……嗯。」
在夜晚的寂静之中,少女的低声呜咽,在周围回荡了好一会儿。
当忒丝菲娅终于恢复平静的时候,女生宿舍已经出现在视野之中。
「这么说起来,妈妈在这件事之后……还是会要我从学院退学吧。」
「不,应该不会这样子。至少短期内不会发生。所以你得在七国亲善魔法大会上展现自己的可能性。」
「可能性?」
「哎,简单来说,就是想办法变强啦。虽然我是无所谓啦……但你想要得到你母亲的认同对吧?」
亚尔斯刻意无视对方抽鼻涕的声音,以尽可能平稳的语气向忒丝菲娅说道。忒丝菲娅闻言,用力地「嗯」了一声。
于是亚尔斯要做的事情就这么敲定了。
紧接着他忽然有些支吾了起来。因为芙萝婕最后所说的那段话,他不晓得自己该不该告诉忒丝菲娅。也不晓得忒丝菲娅是怎么理解亚尔斯的这番犹豫。
「怎么了?我妈妈又说了什么是吗?」
只见她表情沉重地问道,整张脸显得有些僵硬。绝对不把问题藏在心里,是立志成为魔法师的人都有的特性,又或者该说是忒丝菲娅的天生性格。
「她说『小女就麻烦你照顾了』。她这是什么意思啊?我完全搞不懂。」
这世上的母亲,全都是像芙萝婕那样难以捉摸吗?明明毫不留情地把女儿逼问到走投无路,到了最后的最后,却说出和前面的情绪完全相反的一句话。
然而,在听到这么一句话后,忒丝菲娅的表情立刻就出现了变化。感觉她脸上的僵硬都消失了,甚至连眼睛周围的阴影也不见了。
「是吗……妈妈说了这么一句话啊……」
「她确实是这么说了,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事,什么事也没有……」
两人就这样默默无语了好一会儿。最后在来到女生宿舍旁边的时候,亚尔斯轻轻停下脚步说道:
「我就送到这里了,接下来你可以自己回去了吧?」
「嗯。阿尔,刚才多谢你了。」
虽然和强调优雅的贵族礼节完全搭不上边,但忒丝菲娅在哭得红肿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向亚尔斯传达感谢的心情──
亚尔斯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直接迈开脚步离开,但他忽然回过头来扔下一句话:
「从明天开始,训练会严格到让你想哭的地步,给我做好心理准备了。」
忒丝菲娅朝着亚尔斯大力挥手道别。
──好了。
天色已经完全暗沉了下来,亚尔斯在看不到女生宿舍的位置改变了方向。而他准备前往的目的地,并不是引颈翘盼的露姬所在的研究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