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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暗影崇动」

  自那之后过了几天,在某个大多数人都已结束生物日常活动的深夜里。

  那是一片被浓重夜幕笼罩的土地,足以唤起人们对黑夜的永恒恐惧。

  没错,无论在人类生存区域的哪个角落,恐怕都很难找到如此漆黑的地方——此处是亚鲁法境内某座远离公路的广袤森林。这座森林当初会被刻意保留下来,本意应该是为了提醒人类不要忘记过往的领土,并将其作为一种缅怀过去荣光的凭借。

  不仅亚鲁法如此。时至今日,七国之所以仍在各自的领土里保留自然风光,目的就是要昭示世人,人类所拥有的世界,绝不只是这片狭小的生存区域而已。为了提醒世人记住这件事情,七国在巴比伦塔张设的魔力障壁内,将这些森林一路保留到现在。为的就是不让曾经盛极一时的人类,完全遗忘自己应当回归的世界是什么模样。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个地方,就是亚鲁法的这座广阔森林,这是一片几乎会让人错以为这里是外界的巨大树海。一旦离开公路,就会直接迷失在浩瀚无际的树海里。若没有取得国家许可,普通人是禁止进入这座森林的。

  而在这座森林里,有一个区域的树木格外繁茂,交错盘旋的枝叶,遮天蔽日般地投下浓密的阴影。「浓密的阴影」这种说法非只是单纯的比喻。事实上在那个区域里,散落着好几座已成废墟的研究设施,全是以研发各种丧尽天良的技术为目的。这些设施过往所从事的不人道研究,如今已全数作废,沦为名副其实的负面遗产废弃场。

  此刻在夜幕降临的深夜树海里,唯一存在的光源,就只有人工仿造的月亮自天上倾泻而下的月光。

  在这种愈加令人感到心里发毛的夜晚,树海里出现了某种异状,即使是能从空中俯瞰地面的鸟儿也难以察觉。若是听觉无比灵敏的人,在全神贯注的情况下,或许能依稀听见宛若夜风的空气震颤声。而在那里来回交错的,是人类的声音。

  全体队员都已在探查范围的边缘就定位,并将意识集中到佩戴在耳朵上的共振器。

  『那么,请各位和以前的任务一样,谨记迅速果断,不留任何痕迹。预祝各位奋战到底,「沉默者」!』

  在一片黑暗之中,队员齐声回应。通讯中断后的下一瞬间,他们立刻将意识从耳朵的共振器收回,集中贯彻在自己的任务上头。

  然而,其中唯一被允许的一道私人通讯,蓦地在其中一名队员耳边响起。

  『费莉,你千万别太过自信了……还有切记不可穷追。你如此热衷于这次的任务是很好,但是……』

  「请您毋须为我担心。我很清楚分寸在哪里,维札斯特队长。那么,我要开始执行任务了。」

  这番从容不迫的答话声,来自一名年龄还称得上是少女的年轻女性。很快地,伴随着一声放弃的叹息,被她称作队长的男子中断了通讯。因为在接下来的任务过程里,除非有紧急必要,否则不得使用通讯。方才的那段通讯,是维札斯特身为父亲的关心,但他心里也很清楚,对于即将执行任务的少女——费莉涅菈•索卡连托来说,自己这样的叮嘱其实是多余的。

  不久之后,全身施加了迷彩魔法、彷佛融入夜色之中的队员们,开始在树海里疾速奔跑,朝着各自被分派的地点前进。

  这片树海四处散落着废弃的研究设施及实验场,而他们现在就是要将这些设施及实验场全找出来。

  费莉涅菈遁入夜幕之中,跑在队伍前头。缠裹在她身上的魔法,将一层黑雾笼罩在包覆住全身的长袍上,使她的身形和夜色完全融为一体。没过多久工夫,她已经抵达行动开始后的第三个地点,为了将此处的全貌尽收眼底,费莉涅菈灵巧地纵身一跃。只见她顺着葱郁茂密的树木不断往上跳,以犹如不受重力影响的动作站到树上,穿过枝叶的缝隙望了出去。

  座落在费莉涅菈视线彼端的建筑物,外形一如她在事前的作战简报里看到的那样。这栋建筑物在过去是一座和魔法相关的研究设施。光是看到那斑驳剥落的壁面,便可以知道这栋建筑物有多么破败陈旧,事实上它不管在什么时候倒塌都不奇怪。

  ——差不多也该让我中奖了吧。

  费莉涅菈的一头黑发随着夜风飘扬,和缠裹在身上的黑雾融为一体。她已经确认完两个地点了,结果全部落空。适才对徒劳无功之感的那声喟叹,让费莉涅菈的精神瞬间松懈了一下,她立刻重新绷紧神经,一双暗红色的眼眸锐利地眯了起来。

  费莉涅菈凭着优异的直觉,从那栋建筑物里感受到了些许异状和不对劲。能从远处看到的那栋建筑物,是一栋天花板异常低矮的两层楼建筑。出现局部崩塌的外墙,在建筑物的内部投下了几道阴影。尽管完全感觉不到有人存在的气息,但是方才随着夜晚的冷空气飘散过来的违和感,让费莉涅菈的脖颈一带感到微微的麻痹刺痛。她的直觉告诉自己,那栋建筑物里肯定有什么古怪。

  费莉涅菈舔了一下手指,就这样任凭夜风吹拂着秀发,站在树上将手轻轻举到半空中。

  「真舒服的风……」

  只见她那双暗红色的眼眸反射着月光,散发出淡淡的妖艳光芒。

  场景切换到费莉涅菈眺望的那座研究设施废墟。这座研究设施虽然是两层楼建筑,但其钢骨外露、贴地而建的建筑外观,彷佛打从兴建之初就希望避人耳目一样。整栋建筑物的天花板低矮到不自然的程度,若是再矮那么一些,甚至能完全隐没在森林的群树之间。

  环顾建筑物的内部,留在屋里的东西遭到漫长的岁月遗忘,全都已经彻底腐朽毁坏。若要说有什么引人注目的东西,也就只有材质劣化的废材和满地散乱的玻璃碎片;再来就是吹进室内的尘土,以及不走运地顺着雨水流进室内,从而驻留在满地都是的雨水坑里的树叶。自崩塌外墙射入的月光,将弥漫于光柱之中的细小尘埃,全都一清二楚地映照了出来。

  单凭遗留在现场的这些东西,大概完全想像不出这座设施究竟是从事何种研究。真要说起来,这个世界上或许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这座设施为何会遭到废弃并任其腐朽毁坏的理由。

  此处理应是空无一人的废墟。从遭到世界抛弃的角度来说,这座废墟里的东西全都是如此,沉默不语的它们,宛如放弃了一切希望。在只有月光照耀的角落里倚墙而坐的两道人影也不例外。分别占据一、二楼的这两个人,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古坟的守护者一般。

  从头发的长度来看,其中一名似乎是男性,另外一名则是女性的样子。但两人身上都披着脏污破旧的斗篷,看不清楚全身的模样。两人瘫软的手脚和脑袋,感觉没有注入任何力气,就这样软弱无力地垂在身旁。即使有尘土跑进两人微微张开的眼睛,想必他们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两人的装束打扮,像是流浪者之类的人物。或许他们是选择了这里,作为结束自己生命的最终场所。

  两人垂首的姿势隐藏了各自的容貌,但那宛若人偶的黑色剪影,散发出明确的存在感,让他们从黑暗中显露了出来。定睛一看,才发现两人瘫软低垂的手上,都轻轻握着寒光闪闪的利刃。那把貌似柴刀的武器,泛着森然冷冽的锋利刀光,彷佛只有它拒绝与此处的腐朽同化一般。

  忽然间,犹如断线人偶般无力垂首的人影头发,被一阵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夜风吹得扰动起来。然后是一道踩到玻璃碎片上的声音,回荡在整座设施里头。尽管那只是非常细微的声响,在这一片寂静之中,却成了让人听得一清二楚的异音,并传遍了黑暗的每个角落。

  下一瞬间,灵魂看起来俨然已离体而去的人影,突然动了两下手指。两人干涸的双眼唐突地动了起来,彷佛要从眼眶中蹦出来似的。他们的视线就像是被什么牵引着,瞪大眼睛盯住声音的方向。两人霍然站起身来,宛如有人从上方一把拉起操控他们四肢的丝线。与此同时,他们重新握紧了原本轻握在手中的利刃刀柄,力道大到足以在干瘪的手掌上留下痕迹。

  首先,开始行动的是二楼的人影,接着是一楼的人影。在地板上拖着脚步移动的两人,只是一声不响地朝着声音的方向前进。一度吹遍整栋建筑物内部的夜风,此刻已化为不自然的逆风,重新返回建筑物的入口。两道人影彷佛是被这阵夜风引诱似的,盲目地移动着槁木死灰的双腿。

  两人看似沉重地拖着武器,在一楼完成了会合。紧接着,入口附近蓦地传来声响。那是一道年轻女性的声音。于是原本有如死尸的两具身体,登时涌现出强烈的憎恶气息,并且开始从喉咙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两人朝着声音方位接近的双腿,逐渐变得强而有力,他们就这样打着赤脚,穿越满是玻璃碎片的地板。

  只见男女二人的身影一齐冲向外头,从外表完全想像不到他们能做出如此敏捷的动作。两人奔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并且各自将手上的武器高举过顶。

  但就在下一个瞬间,他们燃烧着莫名憎恶之火的眼眸,蓦地茫然了起来,在黑暗之中游移不定。两人的脚下掉落着共振器的其中一边。刚才的女性声音,似乎就是从共振器里发出来的。

  适才那道含糊不清的语声,并不是非常清楚。即使是从入口附近传来,只要凝神细听,应该都能察觉到其中的些微不对劲;然而,对直到方才为止都还失魂落魄的男女二人组来说,他们不可能意识到这样的细小差异。

  「哎呀呀,居然钓到了两个人啊。」

  这次的声音不是来自共振器,而是从近旁清晰响起的清脆语音。卸除魔法迷彩、逐渐显露身形的少女——费莉涅菈•索卡连托绽放出妖艳的微笑。

  她所感受到的那股不对劲,正是来自这两道人影。只要用风系统的探查魔法侦察内部,并操作空气发出些许不自然的声音,就能轻易地驱使两人展开行动。

  费莉涅菈脸上浮现的笑容,一方面是得意于自己的这些伎俩奏效,另一方面也是一种夹杂着安心的期待感——看来终于可以获得一些情报了。

  「不过,如果就这么点程度的话,代表这里只是诱饵吧……可是既然会把人安插在这里,应该就代表大本营离这里不远了。」

  费莉涅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恍惚,可是她的微笑没有一丝变形。

  ——这下可是钓到一条大鱼了呢。

  费莉涅菈在内心悄悄说道。包含她本人在内,被派遣至这座森林执行谍报任务的隐密部队,人数并不算太多。因此若要将树海内被列入目标的地点,一个不漏地全部搜查一遍,会是一项挺费功夫的作业。

  尽管眼前的两名男女算不上什么正经战力,但既然能够发现这种明显是诱饵的存在,便代表费莉涅菈他们的推测是正确的,同时也意味着最终目标就在附近。

  不过,在那之前得先确认一件事情。

  「虽然我觉得问了也是白问,但两位应该都不是普通人吧?」

  「嘎……发、发现漏洞……杀……杀掉。」

  看到两人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人的应答模样,费莉涅菈脸上漾出安心的笑容。接着她倏地将双手举到嘴前,动作优雅地遮住自己的脸庞——她已经藏不住喜悦地嘴角上扬。

  「真的是太好了呢。我个人并不讨厌脚踏实地的作业,可是像这样连续好几个深夜被动员出来,对肌肤的保养不太好呢。我是有很多事情想要请教两位……不过,看起来是没办法了呢。」

  006

  费莉涅菈的脸上依旧挂着微笑,湿润的双眸绽放出妖艳的光芒。只见她掀开长袍,「嗖」地拔出了腰间的AWR。

  费莉涅菈的眼前站着两道人影。他们是身披褴褛长袍的一对男女。两人都是一副面容憔悴的模样,头发更是纠结到梳子梳不开的程度。而从他们口中发出的声音,几乎全是带着疯狂气息的闷声嘶吼。恐怕是因为两人无法随心所欲地活动嘴唇的关系。

  两人手上都拖着一把黑色刀刃的大砍刀。费莉涅菈的眼睛敏锐地捕捉到,大砍刀宽阔的刀刃表面,有魔法式正在明灭闪烁。

  「不知……者…………死……」

  「埋起来、埋起来……不、不会动的话……埋起来、埋起来。」

  「哎,那可真是恐怖呢。」

  费莉涅菈娇艳地露出惊讶的表情,彷佛是在和学校里的朋友聊天似的;与之相对的,两人组却没有出现任何反应。就如他们外表所表现出来的一样,似乎完全不存在沟通的可能性。

  费莉涅菈当然也很清楚这一点,因此她只是心血来潮地调侃两句而已。费莉涅菈其实已经完成交战的准备。她手上那把散发着淡淡光芒、貌似刺剑的武器,既是费莉涅菈的爱用AWR,同时也是用来操纵风的指挥棒。可是这把AWR上头没有剑锋之类的锐利部件,能作为攻击之用的,就只有剑尖的部位而已。这是针对费莉涅菈的系统特别订制的AWR,镌刻在上面的黑色魔法式,以螺旋的形状包覆住整个银白色的剑身,宛若缠绕在细长圆锥上的黑蛇。

  此刻在费莉涅菈周围乱舞的狂风,彷佛在嬉戏似地翻动着她长袍的下襬。下一个瞬间,费莉涅菈倏地将长袍一把脱下,顺势将它挂在AWR的尖端。周围的强风立刻化为忠实的下仆,将长袍接了过去。

  紧接着,费莉涅菈就在骤然吹起的强风之中,踩起了华丽的舞步。她的脚步有如羽毛般轻盈,看起来甚至能乘着微风而行。

  在一片漆黑的森林里,战斗的铃声已然响起。倘若有人从远处望过去,应该能见到双方AWR散发出的光芒,宛若飞萤一般来回交错。

  在短暂的前哨战后,两道人影抢先使出全力一击。两人利用他们超出常轨的身体能力,向前直冲了上去。只有在无视身体负担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做出这种像是煞车失灵的魔动车般的突进,学院里根本看不到如此高速的冲刺。

  另一方面,费莉涅菈则是踩着不疾不徐的舞步应对。轻握在她手中的AWR剑尖不是朝着敌人,而是指向地面,彷佛在展示自己的游刃有余。

  尽管最初的一击被对方轻描淡写地躲过,两人组的攻势依旧连绵不绝,继续向费莉涅菈发动猛袭。两把黑色大砍刀瞄准着她的躯干,不断在空中纵横交错,展开一波又一波的攻击。若是单纯比拚腕力,费莉涅菈应该不可能赢得过两人,但她只是将AWR立在两人武器轨迹交叉的中心,就抵挡住了所有攻击。

  事实上,那两把大砍刀的刀身,根本就没有碰到费莉涅菈的AWR。当大砍刀来到离AWR只剩几公分的地方时,伴随着「叽」的一声,一堵看不见的风墙会阻挡它继续前进。

  费莉涅菈的AWR上,缠裹着高度压缩的空气和强风。这道风墙会粉碎所有半吊子的物理攻击。只见再次被挡下攻击的男女两人,其中的一条手臂诡异地扭曲了起来。费莉涅菈操控的强风宛若一条看不见的巨蛇,缠绕拧绞着他们的手臂。魔法蕴育的强风所发出的力量,终究不是人类的腕力能够抗衡的。只要稍有松懈而被卷入强风的漩涡之中,甚至会让人的整个手腕遭到扭断。两人即使想要从漩涡中脱离,拿着大砍刀的手臂也完全文风不动,如同被老虎钳夹住一般。

  「你们要是再不把那个危险的东西放开……」

  就在费莉涅菈如此柔声警告的同一时间,男女两人都飞起一脚,以夹击之势踢向了她。两人这样强行发动攻击,等于是放弃了自己的手腕。

  ——伤脑筋呢。

  围绕住AWR的这股不可见的强风漩涡,能够朝不同的两个方向旋转。若是让漩涡朝着自己的方向螺旋转动,便能将其化为扭力,并把这股力量传递到漩涡捕捉住的东西上。

  那么,如果让漩涡朝着另一个方向旋转呢?

  在男女两人踢出那一脚的前一刻,他们的大砍刀已经猛然弹飞出去;而从漩涡的扭力解放出来的两人,在蓦地承受反方向旋转力量的情况下,整个人也跟着飞了出去。由于费莉涅菈瞬间将上半身后仰,两人的脚尖只是从飘舞的黑发之间穿过,掠过她白瓷般的脸颊而已。

  两名敌人的身体在空中一顿旋转,直接栽倒在地面上。然而,他们几乎没给费莉涅菈喘息的空间,马上就重新站起身来。两人扭曲变形的手腕,让整只手掌呈现无力下垂的状态。他们看了看自己摇摇晃晃的手掌,随即用完好的另一只手抓住了扭断的手。两人硬是将手腕扳了回去,错位的关节重新归位的古怪声响,顿时响遍周遭。费莉涅菈瞬间瞪大了眼睛;两人没有放过这个空隙,各自捡起了弹飞出去的大砍刀。

  方才释放出去的那股强风漩涡,是费莉涅菈当机立断下的抉择,为的是闪避两名敌人超乎常轨的攻击。然而,敌人认清代价后做出的舍身一击,从结果上来说成了让他们受创最轻的选择——因为两人最后只是手腕关节错位而已。

  敌人是不是在那一瞬间做出了最佳的抉择,费莉涅菈并不清楚,但是一直挂在她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了。

  曾经有人说过,在对人战斗里分出高下的关键,既不是魔法的差距,也不是身体能力的差异,而是当事人的觉悟。费莉涅菈在从事这类暗地活动的过程里,切身体认到深谙此道的父亲——维札斯特所说的这番话,的确是近乎绝对的真理。无论是否身在外界,以命相搏都是一种赌博行为。它考验的是玩家能否当机立断地制定战略,认清自己愿意付出多少代价以获取胜利;并且在有必要的时候,能否将自己的手脚甚至性命放上赌桌。只有那些能毫不犹豫地做出抉择的玩家,才能以这样的觉悟为突破口,走上胜利的道路。会因为高额赌金而胆怯的人,终究无法胜任这样的工作。

  费莉涅菈在参与父亲的工作时,打从一开始就被告知了这一点,并且彻底灌输到她的脑海之中。

  而这样的教训,肯定也是维札斯特本人一路走来的亲身体会。因此费莉涅菈总是以更胜疾风的速度,做出瞬间的判断和抉择。她以不同于父亲的方式,根据用途来灵活运用AWR和魔法。

  费莉涅菈「呼」地吁了口气,她将单手按在胸前,摆出一个优雅的姿势,整个人忽然就这样静止不动。

  「我接下来会出现一些不怎么高雅的暴力行为,还请两位见谅。」和话语的内容相反,费莉涅菈彬彬有礼地向两人赔了个不是。从她平日所散发出来的气质来看,实在很难将她和「暴力行为」之类的字眼连结在一起。然而费莉涅菈在说完这句话后,不同于脸上那副用于正式场合的古典式微笑,隐藏在她瞳孔深处的残忍愉悦之色,的确在夜幕之中妖异地闪烁起来。

  飘散在周围的浓密风势,此刻将费莉涅菈确实地包裹了起来。

  在那之后,敌方女子手上的大砍刀发出光芒,看起来正在读取镌刻于刀刃上的魔法式。敌方男子则像是要掩护女子动作似地,一个箭步抢到前头,将双手放在身后猛冲了过来。

  在男子背后呈守护之势的女子,蓦地从伸出的手掌中创造出光球。接着她毫不犹豫地做出一个前推的动作,将光球猛然发射了出去。

  然而,费莉涅菈面对光球的威胁,只是不为所动地轻轻挥舞了一下AWR。这个轻快得像是在指挥乐团一般的动作,从AWR的尖端发出了一道风之斩击。

  可是,尽管这道斩击的距离近在咫尺,男子依旧千钧一发地闪了过去。结果遭到斩击劈开的,只有从他背后袭来的光球而已。

  ——光系统吗……

  就在费莉涅菈心中如此暗忖之际,被劈成两半的光球,并没有就此烟消雾散,而是发出巨大的爆炸。威力波及男子的这场爆炸,其产生的黑烟看起来甚至将费莉涅菈笼罩了进去。但就在下一个瞬间,围绕在她周身的风之帷幕,立刻便将爆炸的浓烟吹得一干二净。

  不过,从费莉涅菈左侧的黑烟里窜出的男子,因为卷入爆炸的关系,身上应该多少有伤势出现。

  然而,男子已经将大砍刀举到另一侧的肩头,丝毫看不出动作有被伤势拖累的迹象。他就这样保持着随时都能挥刀横砍的姿势,在黑烟尽数散去之前,缩短了和费莉涅菈之间的距离。在男子的表情上,看不出他对杀人这件事情有任何的犹豫或动摇。

  而且男子明明是在极近距离下被卷入魔法的爆炸里,脸上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以侧腹为中心,他身上的衣服有多处遭到炸飞,甚至还有部分出现烧焦的痕迹,因此他那文风不动的表情,实在显得相当异常。

  很快地,魔力沿着男子手中大砍刀的轮廓,形成了锐利的刀刃。男子随即瞄准费莉涅菈的颈部,势如闪电地横砍而去。

  费莉涅菈像是没有察觉到利刃的威胁,脸上的表情动也不动,就连视线也没转过去。可是就在利刃抵达脖颈之处时,她仅以单脚支撑后仰的身体,用几乎像是仰倒的姿势避开了这一记攻击。只见凶刃在她头上划过,拖曳出一道璀璨的魔力轨迹。

  是的,在受到这项魔法影响的空间范围内,只要敌人的身体和旋转的气流持续接触,她便能轻易看穿对方的下一个动作。甚至比视觉情报更能明确掌握敌人的动向。

  斩击完全挥空的男子,果断地顺势扔掉手上的大砍刀。接着他大大张开双臂,俨然是想直接抱住费莉涅菈的样子。一颗光球从男子胸口的中心冒出,外型和女子方才所施放的一模一样,费莉涅菈的眼睛立刻捕捉到了这一点。对方应该是打算抱住目标,然后让光球在自己怀中爆炸。他显然是要发动不顾性命的自爆攻击。

  男子以这副姿势纵身前跃,转眼间便逼近到费莉涅菈身前几十公分处,宛如要整个人压到她身上一样。可是,他再也没有机会用力踩上地面,踏出那最后的一步。

  放低姿势的费莉涅菈,用她柔美的纤足轻巧地画出一个半圆,在男子的脚掌即将落地之际送上一记扫腿。同时在身体失去平衡的男子,即将整个人向前栽倒在地面上的瞬间……

  费莉涅菈以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挺起身子,踩着抖擞的步伐向前走去,和狼狈摔倒的男子擦身而过。她连看都没看对方一眼,只是随意地将空着的手举到男子胸前。接着贴住对方胸口浮现的光球,以五指画了一个圆圈。

  「【逆鳞龙卷《tempest》】。」

  费莉涅菈宛若呢喃地吐出魔法的名字。

  光球立刻应声炸裂,一股超越爆炸威力的暴风,将男子卷进了无从抵抗的空气乱流之中。彷佛是从上头用碗罩住一般,被空气障壁包覆住的爆炸冲击,全数集中到男子的胸口,将他整个人猛烈吹飞出去。男子的身体就这样一边拖着黑烟,一边像炮弹一样飞了出去,最后用力撞上近旁建筑物的墙壁。他直接撞破原本便摇摇欲坠的墙壁,就此消失无踪,像是被里头撞出来的洞穴给吞噬了似的。与此同时,无数的瓦砾沿着男子身体通过的路线,倾泄到地板上。鲜明的沉重声响,划破了暗夜的寂静。

  费莉涅菈「呼」地吁了口气,望向男子消失的建筑物内部。那堵被他撞上的墙壁,似乎就这样顺势崩塌,伴随着无数落下的瓦砾,在里头掀起阵阵弥漫的烟尘。

  「哎呀,看来被埋起来的人,反而是你呢。」

  和清亮的嗓音相反,费莉涅菈的脸上不带一丝笑意。那是和粗暴的敌意或杀意无缘的沉静——尽管做出了如此巧妙的趋避进退,费莉涅菈看起来却完全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能够在战斗之中,随时保持敏锐的五感和清明通透的平常心,可谓特种部队人员的极致型态,也可以说已经达到了明镜止水的境界。

  在这样的心境里,不存在任何的疏忽大意。因此无论对手如何从死角出其不意地发动攻击,此刻的费莉涅菈都不可能落败。

  敌人终于只剩下一个人。费莉涅菈将自己的意识,全都集中在留到最后的那名女子身上。下一个瞬间,她以优雅的姿势刺出的一剑,立刻就逮住了女子的动作。只见女子的右手顿时开出一个窟窿,鲜血从中泉涌而出。

  可是女子丝毫不理会右手的伤口,以和先前没两样的敏捷动作摆出反击的姿势。女子那只无法活动自如的右手,照理说应该会让人感到剧痛难当,但她看起来却只像是手上提了什么重物而已。

  〈女子用左手重新拿好大砍刀。在像野兽一样伏低姿势之后,从喉咙发出威吓般的沉声嘶吼。紧接着女子踏步向前,挥出一刀,斩击的速度之快,怎么看都不像是负伤的人所能办到的。

  「杀掉………埋、起来…」

  「简直就和人偶没两样呢。除了被交代的事情以外,完全就像一具无法进行思考……欠缺情感的空洞人偶。你的伙伴也是这样没错吧?真是非常遗憾呢。你要是至少能听懂我说话就好了。」

  费莉涅菈脸上露出如梦似幻的微笑,她的这番话语看来果然没有传进对方耳里,但是女子的呼吸蓦地变得粗重起来。

  没过多久,女子看似自暴自弃地发出一声咆哮,与此同时,费莉涅菈的眼前再次出现挥舞的黑刃。然而不知为何,那把黑刃的来势已骤然衰减。面对这记沉重迟缓、和方才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攻击,费莉涅菈特意用AWR接了下来。

  「我稍微调整了一下气压。」

  透过费莉涅菈这句话,女子似乎本能地领悟到,周围的「空气」已在不知不觉中变了个样。尽管感觉像是个阴森的操线人偶,但女子身上出现了生物才会有的明显变化,清楚昭示出她果然也是人类的事实。因为气压的急剧变化而引发的血管膨胀及头痛欲裂,冷不防地席卷女子全身。适才的激烈运动,更是加剧了这种上气不接下气的情形,甚至有可能已经让她感到头晕目眩。这就是刚才的那一刀为何会如此衰颓的间接原因。

  除此之外……这一带已被牢固的风之障壁笼罩起来,化为一间任何声音都不会传到外头的巨大密室。为的就是避免女子可能存在的其他伙伴前来干预。就连先前墙壁遭到破坏时,持续了好一阵子的崩塌声响,也全都止于这个空间内部。

  这是费莉涅菈在「工作上」的惯用伎俩,她刚才所说的「不怎么高雅」,就是在形容这样的战略手段。

  紧接着……面对硬是想将黑刃进一步前推的女子,费莉涅菈在极近距离之下,解放了缠裹在造型优美的AWR上的强风漩涡。

  「【压缩解放《liberal》】。」

  接收到费莉涅菈意志的AWR,将缠裹于剑身的高密度风压,朝着女子迸射而去。压缩成龙卷风般的暴风,瞬间得到解放,化作无数汹涌肆虐的风刃。

  虽然费莉涅菈早有预期,但女子果然没有做出任何防御动作。毫不留情地袭向女子全身的风刃,无声无息地反覆切割着她的身体。

  威力猛烈的风压,将女子的身体吹得微微飘浮起来。然而,风刃毫不理会喷洒在空中的鲜血,愈加汹涌肆虐了起来。女子的肌肉和肌腱全被割得粉碎,整个人化为一团再也动弹不得的破抹布,就这样凄惨地落到了地上……然而,以怪物般的精神力承受住肉体打击的女子,再次让身体动了起来,宛如有看不见的丝线在操纵着她似的。女子挥舞着沾满自己鲜血的大砍刀,对准费莉涅菈的脸孔,以电光火石般的速度向前送出刀刃。

  方才围绕在费莉涅菈周身的强风,已经因为【压缩解放《liberal》】的发动全部暂时解除控制。迫近费莉涅菈眼前的凶刃,没给她制造风之防御壁的时间。

  但是,面对这意想不到的一击,费莉涅菈的反应同样没有一丝迟疑觉。她忖度着女子的臂长和大砍刀的攻击距离,将身体微微后仰,用最小限度的动作巧妙地进行回避。她那双冰冷的暗红色眼眸,似乎完全看破了这一击的来势。然而……

  「——!!」

  费莉涅菈稍稍瞪大了眼睛。从刀尖的位置能够隐约看到,女子握住刀柄的手指有细微的动作,而这一点没有逃过费莉涅菈的视线。大砍刀的刀尖瞬间向前伸长,超出费莉涅菈预期的攻击距离。没错,女子仅用两根手指勾住刀柄的尾端部分,强行延伸了大砍刀的攻击距离。

  费莉涅菈立刻将身体后仰,单手按地,向后翻了个跟斗。她顺着反作用力,自下而上、宛若风车一般踢向女子的手腕,大砍刀登时被高高踢飞出去。

  费莉涅菈整个人向后翻了一圏,随即站起身来;与此同时,女子失去平衡的身体,则是噗通一声倒在地上。同一时间,大砍刀的刀刃触及地面,顺着旋转之势剜起树根土块,就这样深深插入泥土之中。

  只见女子终于倒卧在地。从她全身上下流出的鲜血,逐渐将周围染成一片鲜红的血池。她的出血量应该已经严重到无法正常行动。

  终于造访的寂静,并不光是隔音魔法的效果所致。费莉涅菈至此才解除施加在附近一带的魔法。无色透明的风之帷幕回归为魔力残渣的景象,也昭示着这场武打大戏就此宣告闭幕。

  费莉涅菈再次将倒卧在眼前的女子纳入视野。站在树海废墟旁的她,脸上忽然浮现了一丝阴霾——或许只有在这一瞬间里,能够在她的眼神深处看到挥之不去的忧虑。

  『在据点这里只发现诱饵,不过逮住了可能是相关人士的人物……』

  她没有去找适才做为诱敌手段的共振器,而是直接取出备用的另外一副。她一边朝着持续崩塌的废墟走去,一边轻声回报。刚才被打飞到建筑物里的那名男子,得在他整个人被瓦砾埋住以前搬出来——就在费莉涅菈如此寻思时……

  「…………!!」

  霎时之间,她感觉到背上窜过一股恶寒。不仅是因为有人站在自己身后的关系,更是因为自己居然犯下这种落入被动的失误。可是,这里截至刚才为止,都还在隔音魔法的隔离之下,究竟是何方神圣……!?正是这样的预设心理,让她难以相信这超乎自己预期的现实景象。

  即使不转过头去看也知道,站在自己身后的,是方才的那名女子。出血如此严重的她,肯定已陷入濒死状态。即使一息尚存,应该也动不了半根手指头。

  那是超越人类,不对,是超越生命极限的执念。因为费莉涅菈心中有着「对手是人类」的先入为主,所以才罕见地犯下了失误。

  费莉涅菈立刻转过身去——可是站在自己身后的那名女子,依旧动也不动。也就是说,她没有抓住自己刚才露出的致命破绽。

  「……」

  只见女子的手臂无力下垂,指尖不断滴落红色的液体。若要将她这副模样称作「站起身来」,她的动作未免过于僵硬笨拙。女子并不是凭着自己的意思站起身来,更像是被某种力量驱使着勉强起身。她的身姿甚至散发出一股悲哀的气息。

  女子半开的眼睛已经没有看着费莉涅菈。她的双眼只是本能想要保持身体平衡,微微震颤地望着地面。

  她的那副模样,简直就像是某种平衡玩偶。费莉涅菈在她身上已经看不到意识存在。此刻的女子显得无比孱弱,感觉一推就倒。尽管直至方才为止,两人都还是以命相搏的对手,但看到全身破败的女子勉强站立的身影,费莉涅菈心底不由得涌起「穷鸟入怀,猎师不杀」的感觉。

  ——真的是……令人心情郁闷呢。这样子……岂不是用完就丢的道具吗?

  她本人非常清楚,这种情感和自己执行的秘密任务有多么格格不入。即使如此,费莉涅菈还是在心中吐露出这番想法。

  「不好意思。得麻烦你和我一起走一趟。」

  她单方面地做出宣告之后,便准备将意识重新集中到共振器上。可是就在这时,她的眼睛像是被吸过去似地停留在森林的某一点上,无暇去理会通讯机里传来的应答声。

  ——看来还是被发现了。敌方的增援……从接近的速度来看,应该是实力不俗的好手。

  思考时间只有短短几秒钟。虽说隔音魔法只是低阶魔法,但在大范围兼长时间运作的情况下,魔力的消耗相当可观。正因如此,费莉涅菈才会在战斗结束的同时解除隔音魔法。而在敌方增援出现、并且有可能是好手的这个时间点上,她只剩下一个选项。

  费莉涅菈冷静地计算缓冲时间,在得出结论的同时,脸上露出一个对她来说相当稀有的遗憾表情。「没办法呢」的连声嘟囔,大概就是她用来代替叹气的方式。虽然女子只要恢复神智,便有可能成为宝贵的证人,但在新敌人逼近的情况下,自己想要抱着她逃跑还是太困难了。

  即使将希望寄托在和其他谍报部队的队员会合,但这种选择风险过高。若是没有掌握好撤退的时机,甚至会让迄今为止的多次隐密谍报活动前功尽弃。

  费莉涅菈再次朝着共振器短短说了一句「现在开始脱离」。她就这样以柔美的纤足驭风疾行,消失在笼罩树海的夜幕之中。

  在她身后只留下了一道人影……那就是被仔细安置在地面上的女子。在月光照耀之下,她暗中扎入女子身上止血穴道的魔力细针,散发出淡淡的光芒。

  费莉涅菈的优秀资质,令她能够如此当机立断及慎重行事。而她对这次任务的态度又比别人加倍积极,因此她在确保退路和在树海里确认方向的手段方面,都做了近乎完全的准备。费莉涅菈掌握了足够的知识和手段,无论身处何种情形,都能根据追兵的人数甩掉敌人的追击。

  情报这种东西是多多益善。当然,太过贪心反而会害自己跌一大跤,她也将这种进退的分寸考量了进去。费莉涅菈随时都在计算和判断进退场的时机。因此她选择佯装逃跑,发挥隐密部队的本领完成最后一项工作。费莉涅菈隐身在葱郁茂密的树上,悄悄地窥伺周围的动静。

  虚假的月光照在行将崩塌的废墟上头。

  正如费莉涅菈所猜想的,不一会儿工夫,便有一道全身裹着长袍的人影从森林里窜了出来。从对方纤细的双脚和肩宽来看,感觉应该不是男性。

  那道人影先是纳闷地看着躺在地上、已做过完整止血处理的女子。在断定这应该不是什么显而易见的陷阱之后,她顺手抓住了女子的脚踝。那道人影就这样拖着女子,朝着崩塌的废墟迈开脚步。接着她毫不迟疑地伸出单手,拨开某处瓦砾,将男子从里头拖了出来。

  乍看之下,那道人影的体格实在不像那么有力。可是她毫不费劲地将男子扛到肩上后,踏出的步伐却无比轻巧,让人完全想像不到她身上多了两名成人的负担。

  那道人影看起来似乎打算就此离去。但她冷不防地停下脚步,将隐藏在兜帽阴影中的脸孔转向了旁边。她的视线立刻就锁定了费莉涅菈所在的树木。

  「——!」

  她察觉到了些微的气息吗?费莉涅菈同样也将兜帽戴到眼睛一带,因此即使身影被对方发现,自己的容貌和详细外表,应该还是隐藏在黑暗之中。两人视线交错……究竟是谁看见了对方,又是谁被对方看见了呢?

  过了半晌,那名女子突然转开了视线,用瘦弱的双臂分别夹住一男一女,就这样长袍翻飞地消失在树丛之间。看来是成功蒙混过去了。

  除此之外,在适才匆匆一瞥的那张侧脸里……费莉涅菈从对方纤细的下巴,以及露在兜帽外面的头发长度,看出那道人影果然是女性没错。而女子的腰间插着一对双刀的特徵,她当然也没有看漏。

  但是,费莉涅菈甘冒风险留在这里侦察,可不是只为了确认这种程度的事情。这样做未免太过有勇无谋。追根究柢,谍报人员如果不能将情报成功带回,无异于失去了谍报活动本身的意义。

  更重要的是,亚鲁法政府在正常情况下,不可能发动规模如此庞大的谍报活动。军方高层之所以会痛下决心,除了想要尽早解决问题外,同时也是因为这是一桩必须处理到完美无缺的任务,需要有准确可靠的情报辅助。

  费莉涅菈见女子已消失在森林里,于是缓缓抽出了自己的AWR。浮现在AWR上的魔法式,已经开始读取下一个魔法。

  那名俨然是个好手的女子虽然后来才到场,却不知为何能在一片瓦砾堆中立刻找到同伙的男子。她应该是有某种能够掌握其他同伙位置的方法。

  若是如此,费莉涅菈即使只带着被打倒的那名女子撤退,也非常有可能遭到敌人追踪。在最糟的情况下,或许还会引来更多敌人的增援。

  ——看来将她留在现场,果然是正确的选择呢。

  这番思绪化作一声叹息,就此随风而去。费莉涅菈眯起眼睛,轻声吟咏魔法的名称。

  「【空间探查《air map》】。」

  以费莉涅菈为中心,一阵徐风像波纹一般,向外扩散了出去。这阵新生的徐风追过自然的夜风,吹遍了附近一带树海的每个角落。

  紧接着,这阵徐风捕捉到所有障碍物的存在,并将它们传送回费莉涅菈的脑海里。而在这些资讯里头,应该也包含女子身上的魔力针反应,可以由此来锁定她所在的位置。那些魔力针的作用,并不只是用来止血而已,费莉涅菈将它们扎入穴道巧妙地隐藏起来,就是为了不让敌人立刻察觉到这一点。

  「看来是勉强赶上了呢。」

  魔力针说穿了只是魔力的一种型态,同样无法避免资讯劣化的问题,持续时间相当有限。不过,由于魔力针在完成使命之后,便会化为不留痕迹的魔力残渣,就此消失无踪,因此是和这种任务相当契合的技术。没过多久工夫,费莉涅菈便成功捕捉到了目标。

  接下来,就只等那道人影将女子一起带回秘密基地了。即使魔力针已完全烟消雾散,透过对方的行进轨迹,应该也能将搜索范围缩小到一定程度。

  ◇◇◇

  同一时间,深夜的亚尔斯研究室。

  忒丝菲娅和艾莉丝两人早已回宿舍去了;露姬则是到中途为止,都一边做着探查的训练,一边陪伴着亚尔斯。但当她迷迷糊糊地打起瞌睡时,就被亚尔斯赶去睡觉了。

  显示在萤幕上的字串,正以惊人的速度连续不断地滚动切换。

  亚尔斯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紧盯着萤幕,一双认真专注的瞳孔,正不停地左右来回扫视。

  「——!!」

  引起亚尔斯注意的那些部分,与其说令人在意,不如说是字串的组成过于不自然。他敲打着虚拟键盘,找寻方才流过的某段字串,将画面滚动回去。

  ——这是、怎么回事……

  采集自艾莉丝身上的魔力数据所蕴含的资讯,此刻全都以符号的形式在萤幕上显示出来。因此亚尔斯立刻就察觉到了,那些不规则的字串排列,应该是数据在转换之后无法以符号表示的部分。这几行宛如随意涂抹的字串,就像是发生错误的程式,代表着某种超出规格的数据。亚尔斯立刻着手寻找原因。他呼叫出艾莉丝的身体资讯,和扫描得出的内部魔力因子资讯相互对照,将注意力集中到分析结果上头。

  在那之后过了几个小时……单是这项作业,便让亚尔斯一路处理到清晨时分,不过他的这番努力没有白费。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艾莉丝的魔力,为何能使【宵雾】锁环的无系统魔法式产生反应?在详细分析后,亚尔斯终于弄清楚其中缘由。

  照理说来,在解决问题的同时,应该会感到心情畅快。可是此刻的亚尔斯心里,却只有一股非常别扭的感觉。

  根据分析的结果,那段古怪的字串果然反映出某种异常——不对,甚至可以说是「明确印证」也不为过。

  ——真是令人心情郁闷。

  在自言自语的亚尔斯脑海里,睡魔早已消失到九霄云外。是否该继续深究下去的问题,倏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但亚尔斯果然还是决定仔细确认。一方面是出自责任感,另一方面也是他身为研究者的性格使然。只是他光是思及这件事情便感到有些头痛,不仅仅是因为睡眠不足的关系。

  结果亚尔斯连觉也没有睡,直到露姬起床的五点钟左右,他都还坐在萤幕前面寻找证据,以证明尚未完全笃定的假设。

  「早安。」

  「早啊。」

  原来露姬平常都这么早起床啊——亚尔斯感到有些佩服。可是为了不让她发觉自己整夜没睡,亚尔斯竭力装出平常的模样。

  露姬的说话声虽然非常清楚,但似乎多少还有些刚睡醒的迷迷糊糊,只见她轻轻揉了揉眼睛。突然之间,她似乎察觉到了事实,登时睡意全消地睁大眼睛叫道:

  「您该不会……整个晚上都没睡吧!?」

  「算是吧。」

  亚尔斯的声音的确带着一股倦意。

  「不行,请您立刻上床就寝。亚尔斯大人今天的任务,全都由我代为执行。」

  「欸,但我今天看起来是没办法休息了呢。」

  亚尔斯在答话的同时,已经再次将视线转回萤幕上头。

  「……我明白了。那么,我帮您准备咖啡好吗?」

  「麻烦你了。」

  亚尔斯也暂停手边的工作,用力地揉了揉眉间,来到餐桌旁坐下。因为睡眠不足的关系,他感到有些头痛,但那只是枝微末节的小事。

  一如往常的温暖阳光,从露姬打开的窗户照射了进来。凉爽的晨风将外头的宜人花香送进屋里,可是亚尔斯的心里并不平静。

  今天姑且也算是上学日。

  简单来说就是结业典礼的日子。但是这学期的课程早在考试前就已经结束,成绩单也已经发了下来,因此在亚尔斯看来,今天还特地跑一趟学校实在非常愚蠢。即使如此,他还是去露了个脸。

  只见理事长隔着教室的巨大萤幕登场,絮絮叨叨地交代了暑假生活须知,并提醒魔法师幼雏时刻谨记自己是人类未来的希望。

  不过,整段致词的时间也不到一小时就是了。

  「早知道就不来了。」

  在教室里忍着不打出哈欠的亚尔斯,一脸忧郁地咕哝道。

  「的确是呢。」

  在他身后的露姬,觉得有趣地笑了起来。亚尔斯这副模样,看起来真的就像是一名普通的学生。在露姬眼里看来,亚尔斯在任务以外的日常生活面,屡屡为她带来不同的新鲜感。

  「你今天看起来不太舒服的样子,我今天就别去你那边了吧?我可以自己在房间做练习。」

  「有什么关系。反正他顶多只是熬了个夜而已吧?你这家伙还是老样子,完全不懂得照顾自己呢。露姬你不生气吗?」

  不同于艾莉丝,忒丝菲娅的话语有些苛刻。从表情来看,她八成认定亚尔斯熬夜的理由,是为了打电动之类的无聊事情。因为自己的确是熬夜一整晚没睡,于是亚尔斯并不特地出声反驳——也可以说是他已经没有反驳的余力。

  「呃,虽说是为了研究,但还是希望您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

  露姬一边瞥着不知何时出现在亚尔斯身旁的两人,一边开口说道。即使平日总是和忒丝菲娅针锋相对的露姬,在这种情况下,也无法坚决地为亚尔斯辩护。

  尽管露姬也很担心亚尔斯的身体,但那些是他本人想做的事情。自己该不该基于健康的理由,强制剥夺亚尔斯的宝贵时间呢?——这样的内心纠结,总是让露姬感到不安。真要说起来,像亚尔斯这种既是现役首席魔法师,同时又是一流研究者的人物,原本就不能和凡人相提并论吧。

  即使是迟钝如亚尔斯,也很清楚露姬在为自己的事情担心。但他觉得为了弥补过往损失的那些时间,也只能仰赖这样胡来的做法。不过,他最后还是以「睡眠不足的确有可能导致效率低落」的理由,硬是说服了自己。

  「露姬你既然和阿尔住在一起,在这方面就得硬起心肠才行。像他这种性格的人啊,一旦沉迷下去,就会一路做到体力不支倒地为止。这样可是会生病的喔!」

  尽管忒丝菲娅的措辞比刚才更加毒辣,但在听了露姬的话之后,似乎至少洗清了亚尔斯「熬夜打电动」的嫌疑。如果单从表情来看,甚至会让人觉得她的情绪和语调相反,其实是在为亚尔斯的健康担忧。

  「艾莉丝,你今天就照常来做训练吧。忒丝菲娅,你今天要回家没错吧?既然结业典礼都结束了,你还一直在这里磨蹭没问题吗?」

  「现在时间还早,没必要急着出发啦。不过因为我的行李有点多,在回家之前可能没空去你那里了……」

  你也不过是回趟老家而已,用不着特地过来道别吧——亚尔斯耸了耸肩。这名红发少女相当讲究这种琐碎的礼节。若是把这句话说出口,肯定会惹得忒丝菲娅不高兴,因此亚尔斯只是在心里嘀咕。

  于是四个人一起走出了教室。

  一行人来到亚尔斯房间所在的研究大楼前,忒丝菲娅及艾莉丝在这里和亚尔斯他们分开,就这样朝着女生宿舍的方向走去。

  而艾莉丝在送别忒丝菲娅后,会再过来研究室。

  亚尔斯走进房间后,彷佛在等待他似地,告知有通讯进来的铃声响了起来。亚尔斯看起来一点也不急……倒不如说更像是在祈求铃声自己停下来似地,拖拖拉拉了好一会儿,才按下液晶萤幕听筒的按钮。

  「露姬,你待在那里就行了。」

  觉得自己不适合在场的露姬正打算离席,因此亚尔斯告诉她没有那个必要。取而代之的,亚尔斯无言地比了个手势,叫她把大门锁起来。

  这不是那种将通讯装置戴到耳上的电话,而是会直接显示出双方身影的视讯电话。即使是会见到对方表情的面对面通讯,亚尔斯依旧是那副我行我素的模样。

  不过,他有股不祥的预感。因为知道这条线路的人,应该就只有理事长和军方的部分相关人士。而其中会亲密到拨打视讯通话给他的人,基本上也就只有贝利克总督一个人而已。

  『你早点接啊。别让老人家等这么久。』

  一道带着无奈的声音传来,萤幕上映出的发话者果然是那名步入老年的男人。

  「瞧您急成这副样子,看来的确是该以老人家来称呼了呢……失礼了。我刚从结业典礼回来。」

  『你刚才那句话,我就当作没听见好了。』

  一阵唇枪舌战之后,两人结束了惯例的开场白。尽管亚尔斯想从总督的反应里试探他的来意,而对方看起来果然也没有闲话家常的意思。不过,总督如果真的和自己闲磕牙,亚尔斯大概会主动切断通讯吧。

  『……嗯哼,你能热心向学,自然是再好不过。』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是在称赞,但说到底应该不是贝利克的真心话。

  亚尔斯一旦真有科目被当掉,很有可能不由分说地被遣送回军队。尽管贝利克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可是在某些人眼里看来,那大概就像是谈判桌上的必要演出,其实背后隐藏着心怀鬼胎的老谋深算。

  『露姬也顺利坐上你搭档的位置了吗?这下子我烦恼的事情,就少了一项了呢。』

  这老头在装什么蒜啊——亚尔斯忍不住皱起眉头。就连特许证都已经完成搭档的登录程序,这名位居总督的男子,根本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情。

  而且贝利克打从以前开始,就一直费尽唇舌地催促亚尔斯,要他赶紧找到自己的搭档。

  当然,贝利克很清楚,亚尔斯其实不需要搭档辅助,因此并没有强制执行这件事情。

  「先不说这个了,您找我有什么事情?您总不会是为了确认这种事情,才特地使用机密线路联络我吧?」

  亚尔斯为了让贝利克尽早说出要事,催促着他进入正题。

  只见位于萤幕彼端的贝利克,脸上遍布的皱纹变得愈加浓密。紧接着,这名身居军队总督之职的男子,以十分难以启齿的表情,沉重地开了口。这代表他准备依照亚尔斯的希望,直接切入正题。

  『有任务要给你。』

  亚尔斯多少早已猜到是这么回事。既然总督特地找上门来,不是某项重要任务需要优秀的人员支援;就是出现了「只有亚尔斯能完成」的任务。

  自己依旧身受军方无形牵制的处境,在这种时候总是让亚尔斯感到厌烦至极。

  尽管亚尔斯是以学生之姿在学院就读,但他依然保留着军人的身分,因此很难拒绝来自军方的要求。

  即使如此——

  「我可是很忙的。」

  『你就先听我说一下内容吧,亚尔斯。』

  这句话只不过是亚尔斯的微弱反抗。他原本就没打算拒绝,也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利,因而噤口不语,彷佛在催促贝利克继续往下说一样。亚尔斯的确是想拥有自由的时间,但贝利克这名男子对自己恩重如山,也是不争的事实。不过,他绝对不愿意在贝利克面前说出口……这种纠结的情感,肯定是他至今仍和军方藕断丝连的主要原因。这种无法斩断的锁环,也可说是一种不解之缘。

  『这次的目标是名为古铎曼•巴冯格的学者。』

  「……人类,是吗?」

  亚尔斯的语调有些沉了下去。而站在一旁待命的露姬脸上,倒是没有太多惊讶之色。露姬为了当上亚尔斯的搭档离开军队时,总督已事先和她提过这件事情。尽管内容涉及机密,不过这也是军方向露姬开出的条件之一。

  答应了这项条件的露姬,承诺自己若是没能成为亚尔斯的搭档,便将一生奉献给军队的任务。当然,她早已做好在坐上搭档的位置以前,都不会回到军队里的觉悟。

  ——真是够了。

  亚鲁法国内也有治安部队存在,而其底下的队员多半不是魔法师。因为军队负责的是击退魔物的国防任务,治安部队则是负责维持国内的治安,所以才会有这样的人员分配。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宝贵的魔法师是对付外界魔物的王牌,若是将之派去非魔法师也处理得来的对人治安部队,可能会出现难以调动差遣的问题。

  军队里存在着两大组织,一是负责「墙壁内侧」、肩负市民安全的《治军》;一是负责「墙壁外侧」、肩负排除魔物等外敌威胁的《外军》。这是七国成立后便马上建立起来的体制,一路沿袭至今,不过会使用这两个称呼的人,大概就只有知道这段历史的人而已。

  现阶段受到着重关注的,是以人类最大的威胁——魔物为对手的外军,事实上外军的地位也的确高人一等。军队的最终指挥权虽然在总督手里,但他在许多情况下,也不得不照顾到军方高层或元首的意向。

  而这次的任务对象并非魔物,因此照理说来应该是由「治军」负责。既然这项任务会转到亚尔斯这里,便代表目标人物是治军处理不来的对象。看来是非常棘手的重度犯罪者。

  为了方便解释委托,萤幕的一角显示出目标人物的脸部照片。接着陆续传来了详细的人物资料。

  古铎曼本人已年过四十,但萤幕显示的似乎是三十来岁时的照片。他戴着一副纤细的无框眼镜,蓄着一头短发。长相部分果然是很有学者味道的纤瘦脸庞,给人相当狡猾的印象。然而,在他那双病恹恹的无神眼眸深处,似乎藏着一抹疯狂和执念的神色。接下来显示在萤幕上的古铎曼简历,则展示出他是一个好奇心相当扭曲的人物。亚尔斯确认着详细内容,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名男子暗中做了无数违反伦理的研究,因为这些罪行受到通缉,却在遭到逮捕的前一刻躲了起来。在那之后就一直找不到他的藏身之处。』

  「事到如今,终于被逮到尾巴了是吗?」

  『是啊,那家伙不晓得为什么聚集了许多孩子。』

  古铎曼似乎为此做出相当夸张的事情,从而被人发现踪迹。亚尔斯在恍然大悟的同时,脑海里也浮现出两个疑问。

  「他为什么要在『现在』采取行动?」

  『我们没有掌握到这个地步。不过也有人认为,那家伙在过去东躲西藏的岁月里,很有可能还在继续他的残酷实验。因此我们担心,既然他这次的动作大到露出马脚,或许便代表他的实验已经到了最终阶段。』

  「嗯哼。那么,为什么要找我出马?」

  这是亚尔斯的第二个疑问。单从总督的话里听来,对方的确是个需要尽早采取对策、不能继续放任在外的人物。然而,在关键部分不明不白的情况下接下委托,实在令人非常不愉快。

  贝利克总督蓦地叹了口气。他那张愁眉深锁的脸,俨然已多少猜想到亚尔斯会抛出这个问题。

  『你还是老样子呢。』

  「多谢夸奖。」

  『但是这部分是无法公开的环节。』

  「也就是说,古铎曼那家伙以前在从事人体实验的时候,其实捅出了相当严重的篓子是吧?然后军方或政府的部分高官,和古铎曼之间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之类的。事到如今,如果把这样的事情公之于世,肯定会掀起轩然大波对吧?」

  贝利克无言以对,而他的这番沉默,形同证实了亚尔斯的推测没有错。

  『我们不能让这桩堪称「亚鲁法污点」的丑事,再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尽管那时不得不采取私下解决的做法,但我一直认为这种做法太过愚蠢。可是,我也不是每件事都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处理。』

  贝利克脸上的皱纹变得更加浓密,脸上浮现苦涩的表情。他会忽然示弱地说出近似辩解的话语,也是因为对方是亚尔斯的关系吧。两人毕竟已是长年的老交情了。

  『我们不能在这种时候,让军方的威权扫地。』

  「说的也是呢。」

  『你可别说风凉话啊。军方真的威权扫地的话,可是会演变成紧急事态。到时我只能要求你重返前线。』

  「……」

  您还真敢说啊,别说是「仅限紧急事态」,你们根本是「一有事情」就来找我吧——亚尔斯在心中嘀咕道。贝利克这种恐吓自己重返军队的言论,在亚尔斯的记忆里,已经不是一、两次了。

  不过,即使这次委托的目的,是要帮过去的政府或军队高层的失策擦屁股,但是在处理失当的情况下,亚尔斯的确会遭受池鱼之殃。说得直截了当一点,正是因为有贝利克坐在总督的位子上,亚尔斯才得以从前线退下并隐居学院。不对,甚至可以说假使贝利克真的解除了总督之位,亚尔斯便没有继续向亚鲁法这个国家效忠的理由。

  一股难以言喻的寂寥感,蓦地在亚尔斯的心里投下一丝阴霾,就连他自己都不晓得这股情绪究竟从何而来。即使是亚尔斯本人,肯定也毫无自觉吧。我不会期待周遭出现什么巨大的变化——这样的说法固然很有大人的味道,但这其实也意味着害怕变化,只是顽固地坚守自己的容身之处,彷佛是一名对世界充满不信任的孩子。

  『相关资料已经全部传送给你了。』

  亚尔斯在有别于萤幕主画面的小型子画面上,将那些资料放大后过目了一遍。

  「……我知道了。」

  『感谢。麻烦你严格遵守指定的日期时间。手段不限,但希望你能采取最妥当的方法。』

  亚尔斯点了点头,像是在说剩下的部分毋须多言。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总督的那种说法,暗示着唯一最妥当的解决手段,就是彻底抹消目标。

  这可相当不好办啊——亚尔斯脸上浮现一个坏心眼的笑容。看来古铎曼真的是个相当棘手的重度犯罪者。

  『预祝你奋战到底。』语毕,总督中断了通讯。

  您可真会说场面话——尽管亚尔斯感到有些不以为然,但他还是放下情绪,重新浏览起方才的那些资料数据。

  ——元素因子的分离化是吗?原来如此,虽然是邪门歪道,不过这家伙的思路还挺有意思的。该说他是挺有小聪明的吗?

  就在亚尔斯如此寻思时,始终沉默不语的露姬忽然咕哝了一句:

  「……真是够了,究竟要蛮横到什么地步呢。」

  柳眉倒竖的露姬,看起来相当愤慨。事实上,她应该是打心底感到愤怒。尽管露姬在两人通话的期间都没有插嘴,只是默默听着,但她似乎一直在强忍怒火。面对劳苦功高的亚尔斯,军队和国家的方针就是透过暂时的自由安抚他的情绪,然后继续逼着他做牛做马。包含贝利克的立场在内,露姬在理智上应该都理解这些事情,可是一等到任务的通知结束,她还是忍不住义愤填膺了起来。

  看到露姬一脸阴沉的表情,亚尔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接着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彷佛在说「这样的表情不适合你喔」。

  「别这么说,这也不是今天才开始的事情了。」

  不过,从旁人的角度来看,的确会是这种感觉呢——亚尔斯对此多少也有自觉。

  「可是……」

  亚尔斯在不涉及保密事项的范围里,寻找着适合用来开导露姬的话语。

  「能让总督欠个人情也正合我意。而且我身为一个研究者,老实说也对『这家伙』有那么一点兴趣。」

  正确来说,是对古铎曼所搜集到的那些研究数据有兴趣。

  亚尔斯轻描淡写地回避露姬不安的眼神,向她陈说这项任务也不一定全是坏事的道理,最后总算让她暂时作罢。

  ◇◇◇

  在亚尔斯平息这场突如其来的机密委托风波后,艾莉丝便来到了研究室,时间恰好是中午过后没多久。

  「阿尔你要是也一起来就好了。」

  「她也不过是回老家一个星期而已,去送别什么的,未免也太夸张了。」

  事实上,亚尔斯正在尽情享受这份难得的宁静时光。光是那个啰唆的女孩不在,感觉自己一下就轻松了起来。亚尔斯甚至开始寻思,下次要不要来排定一个明确的时间表,采取绝对不在规定时间外进行指导的体制。就连下一个训练阶段的内容规划,他也倾向采取能让两名少女自行操练的方针。

  「无论如何,那个野丫头不在这里,实在是可喜可贺。」

  「把菲娅说成野丫头,阿尔你也挺过分的呢。」

  艾莉丝露出苦笑,不过她似乎也很清楚亚尔斯是在开玩笑。对于亚尔斯的这种幽默感,艾莉丝大概已经相当习惯了。

  「不,该感到可喜可贺的人,其实是你才对。」

  「咦!」

  亚尔斯在架上翻弄了几下,从那里搬出一台像是投影机的奇妙机器。

  「露姬,不好意思,麻烦你稍微离席一下。」

  「……!」

  听到亚尔斯这句话,感到惊讶的人反而是艾莉丝。露姬似乎早有预期,顺从地以眼神表示收到命令后,便踩着不疾不徐的步伐消失在门后。

  「……」

  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艾莉丝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喉咙发出细微的咕嘟声。但她立刻就伸指抵颊,歪起脑袋露出一个装迷糊的笑容,彷佛是在困惑地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每当现场气氛即将变得凝重起来时,艾莉丝总是习惯性地摆出这种小朋友般的动作,就像是要以此蒙混过去。她宛如是在下意识地回避面对现实。艾莉丝非常擅长替人着想和察言观色,而这同时也意味着她具有极端纤细的一面。

  不过,亚尔斯接下来要向艾莉丝说明的内容,事实上并不是多么严重的事情,也不是打算对她说教。

  是的,他要做的事情就只有「确认」——为了进一步推进研究。

  「在分析你的魔力之后,我有了一些新的发现。当然,就如我们之前说好的,我不会在违反你意愿的情况下追根究柢,不过这项研究想要继续下去,就必须先告诉你这些发现才行。毕竟我接下来要说的这些事实,你如果能想到什么原因或头绪的话,对你我来说,应该多少会有点益处。」

  亚尔斯敲打几下投影在空中的虚拟键盘后,艾莉丝的身旁便出现了一面萤幕。他的目光一落到萤幕上面,浮现在上头的字串,便以惊人的速度滚动起来。没过多久工夫,萤幕上已滚过成百上千行的字串,此时亚尔斯的目光忽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画面的滚动也随之戛然而止。

  「……!?」

  即使艾莉丝不明白这些字串代表什么意思,但她应该还是能理解其中的不自然之处。亚尔斯重新用手指出有问题的那几行字串。

  那里是显示魔力因子的构成和数据分析结果的部分,可是那部分周围的文字不是一片模糊,就是化为不知所云的一堆乱码,而且到处都是不自然的空白。

  「不管是以什么样的形式,蕴藏在魔力因子里的资讯,理论上都能以文字或符号的方式表示出来。」

  「嗯……」

  「而这个空白的部分,就是无法实现这种资讯到符号的转换。换句话说,把这个现象理解为某种错误或缺陷会比较妥当。」

  亚尔斯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个现象不是资讯本身的「劣化」,而是「缺陷」。

  「你对这件事情有什么头绪吗?」

  「……」

  艾莉丝的视线不知何时已垂向下方。她的眼睛已经没有看向虚拟液晶萤幕。那副脸色苍白的模样,看起来明显受到了冲击。

  要说头绪的话……艾莉丝是有的。解开这个问题的线索,明确地存在她的心里。过往那些恶魔般的实验所造成的伤痕。她之所以无法立刻开口说出这件事情,并不是因为想起过去那段痛苦的岁月,而是因为父母的回忆在脑海里闪过。

  即使迟钝如亚尔斯,也不致于无法从艾莉丝的变化察觉到不对劲。

  「我一开始就说过了,你要是不愿意的话,我不会追根究柢。但不管怎么样,既然在分析里发现了这样的现象,我认为还是得告诉你一声才行。」

  「你说的『缺陷』,从作为魔法师的层面来说,也是如此吗……?」

  艾莉丝忧心忡忡地开口问道。她以悲痛的神色吐出这个疑问,似乎是在担心自己作为魔法师的资质和未来。

  「不,这不是什么需要特别在意的事情。虽然也不是说完全没影响就是了。」

  「这样啊……太好了。」

  艾莉丝暂且放下心来。不过亚尔斯认为,自己有必要对「也不是说完全没影响」这句话的涵义详加解释。

  「首先是关于那个不算太严重的问题,魔力资讯的缺陷,会对魔法的持续时间造成影响。值得庆幸的是,缺陷发生之后已经过了相当的年月,因此即使和其他人相比,应该也不会出现什么明显的差距。」

  亚尔斯是刻意使用「已经过了相当的年月」这种说法。也就是说,艾莉丝身上魔力资讯的怪异缺陷,绝对不是天生就存在的问题。

  「魔力资讯原本就与魔力量之类的东西不同,无法透过训练改变它的根本优劣。不过,一般说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内在的魔力资讯会变得紧密起来;你则是因为魔力资讯有缺陷的关系,无法从中追溯以前的老旧资讯。」

  艾莉丝在听到「不会有什么明显差距」的部分时,整个人似乎已经放下心来。不过,她究竟有没有正确理解亚尔斯这番话,实在很令人怀疑。

  「嗯,简单来说,就是你的魔力还很年轻吧。」

  虽然是非常粗糙的比喻,但这件事本来就没有多么严重。

  「很年轻……?」

  会因为听到这种话而心花怒放的,实际上也只有那些「不年轻」的女性吧。然而,隐约觉得自己受到夸奖的艾莉丝,似乎决定不再去深究这件事情。

  尽管亚尔斯成功做出了简单扼要的说明,但他的心情还是不怎么畅快。因为艾莉丝的魔力资讯缺陷,摆明是人为干预下的产物。在正常成长的情况下,基本上不会发生缺陷之类的情况。

  而且亚尔斯在扫描艾莉丝的身体时,便已经发现她身上有手术的痕迹。虽说无法达到瞬间恢复的惊人效果,但现代世界可是有治愈魔法这种东西。即使身上有伤口出现,只要以治愈魔法确实地加以治疗,除非是过于严重的伤势,都能够避免留下疤痕。可是遗留在艾莉丝身上的伤疤,明显到稍微扫描两下就能够被人发现。这便代表她过去接受过相当大型的手术,而且事后的伤口处理非常草率。

  「总而言之,你身上的魔力资讯缺陷,只能说难以理解。」

  「……」

  面对亚尔斯静静凝视自己的眼眸,艾莉丝轻轻咬住了嘴唇。她并不是在后悔自己答应协助亚尔斯的研究。真要说起来,忒丝菲娅其实也知道艾莉丝的这段过去。当然,这的确不是能够随便向人倾诉的过往。艾莉丝本人也只和忒丝菲娅提过那么一次而已。那次以后,她和忒丝菲娅之间就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个话题。

  不过,艾莉丝的心里应该没有任何东西,会阻止她为了帮助亚尔斯的研究而将这些事情全说出来。然而,梗塞在艾莉丝喉咙的话语,却像铅块一样停留在那里,无论她怎么用力推挤都文风不动。她的潜意识似乎在抗拒着这件事情。

  没过多久,一直卡在喉咙深处的那些话语,宛如化为具有实际质量的铅块,逐渐妨碍到艾莉丝的正常呼吸。

  当艾莉丝意识到时,她的呼吸已经紊乱到像是刚全力奔跑过一样。但就连她本人也不明白为何会如此。

  「艾莉丝……!?」

  也不晓得亚尔斯的声音有没有传进她的耳里,茫然伫立的艾莉丝樱唇微启,不断快速短促地呼吸着。这是医学上称作「过度换气」的症状。

  只见她的嘴巴彷佛溺水挣扎似地渴求氧气,根本没有出声说话的余裕。面对这样的紧急状况,亚尔斯立刻飞奔到艾莉丝身旁。

  「——!」

  艾莉丝的意识已逐渐远去,四肢也僵硬起来。她甚至感到害怕,觉得自己的身体会就此化为一块石头,连动脑思考都再也做不到。然而,艾莉丝的视野被某人悄无声息地覆盖住了,像是要将席卷她的混乱全都包裹进去一样。同时,一股不可思议的暖流,从对方身上传了过来。

  「抱歉。」

  亚尔斯如此低声说道,将手轻轻放到她棕色的秀发上。艾莉丝的脸庞,此刻正埋在亚尔斯结实的胸膛里——她可以一清二楚地听到,那道有别于自己呼吸声的规律心跳声。她自然而然地倾听起这股温暖的脉动。

  而她的呼吸也宛如在跟随这股节奏般,慢慢地恢复了原来的平稳。

  艾莉丝就这样持续了多久呢?

  十分钟?三十分钟?还是一个小时左右……?虽然艾莉丝不晓得究竟过了多久时间,但她有一种过了好久好久的感觉。那段期间里的记忆,犹如作梦般朦胧不清。

  当艾莉丝回过神来时,她的双手正紧紧揪着亚尔斯,将他的衣服抓出了皱痕。与此同时,挨在亚尔斯怀里的自己,不知为何是以侧脸紧贴着他的胸膛。自己似乎是将耳朵贴在亚尔斯的胸膛,好更加仔细地聆听胸口深处发出的心跳声,只见他的胸前被泪水弄得一片濡湿。

  「对、对不起!?」

  艾莉丝一弄清楚整个状况,立刻面红耳赤地惊慌后退,简直像是将亚尔斯用力推开一样。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才对。你别放在心上。」

  「……不会。我已经没事了。」

  艾莉丝的心脏仍是狂跳个不停。不晓得是因为觉得难为情,还是因为尚未从冲击中恢复过来……但这种令人揪心的感觉,却很不可思议地不会让人觉得讨厌。

  「你今天最好就这样回去休息。」

  亚尔斯静静地说道。

  「可是……今天什么都还没做耶……」

  由于艾莉丝的状态怎么看都不适合进行训练,亚尔斯才会如此提议,不过她似乎有点犹豫。正因为艾莉丝的性格认真,所以她大概很难接受就这样无功而返。但她本人似乎也对身体不适一事颇有自觉,因此没有坚决表示反对。

  「不,你今天就好好休息吧。毕竟明天就开始放假了,时间要多少有多少。」

  「好,我知道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啰。」

  「嗯。等你状态恢复了,再过来做训练吧。」

  真要说起来,亚尔斯指的不是身体方面,而是要艾莉丝等到情绪稳定下来。

  「好。阿尔,那就明天见啰。」

  你明天马上就要过来啊?——听到艾莉丝的回答,亚尔斯不禁脸现苦笑。

  亚尔斯就这样目送艾莉丝离开房间。为了避免途中发生什么意外,他今天让露姬陪艾莉丝回宿舍去。针对方才艾莉丝的那件事情,亚尔斯还有一些工作要处理。

  研究室一片冷清。久违地回到独处状态的亚尔斯,「噗通」一声整个人靠到椅子上。

  「唉~」

  亚尔斯将桌上的茶杯轻轻凑到嘴边。当他意识到茶杯是空的时候,忍不住再次叹了口气。

  我也太粗心大意了——亚尔斯的脸上露出反省的神色,同时也觉得这件事情相当棘手。艾莉丝的那种异常反应,明显是某种心理创伤;而难以理解的魔力资讯缺陷,以及遗留在她身上的草率手术痕迹,在在都让他感到耿耿于怀。

  尽管这件事情涉及艾莉丝的个人隐私,亚尔斯也不可能坐视不管。

  「晚点等露姬回来了,再麻烦她泡个咖啡吧。」

  自言自语的亚尔斯,将搁回桌上的茶杯推到桌子的一角。他的目光一度转向重新叫出的虚拟键盘和萤幕,可是又突然改变心意似地关上它们。面对这批笼罩着巨大阴影的数据,他暂时没心情重新着手确认作业。

  ◇◇◇

  回到自己房间的艾莉丝,于室友不在的宽敞房间里,直接趴倒在床上。

  「我这是怎么了啊?」

  艾莉丝感到一阵害臊。光是回想当时的情景,整张脸就瞬间热了起来。

  另一方面,那股忧郁的情绪依然挥之不去。应该在很久以前便已了结的过去,事到如今却重新在脑海里闪回,这或许代表自己还没有完全和这段过去诀别。

  果然还是逃脱不了——一思及此,一股难以言喻的悔恨感,顿时席卷上艾莉丝心头。

  我想要变得像他一样强大。

  艾莉丝一直误以为自己已经变得非常强大。然而,今天的事情让她重新意识到,自己那微不足道的自信有多么容易崩溃。

  ——我并没有从那段过去走出来。

  不、不对……她并没有从那段过去走出来,而是将它隐藏了起来。她只是将那段过去藏在心里、掩上盖子、用薄薄的一层布遮掩而已。

  因此才会如此轻易地暴露出伤口。不对,如果只是暴露出伤口,她根本没有必要如此惊慌失措。

  她在那座实验设施里被做了些什么、变成了什么样子、父母又是在什么情况下过世。

  当时年纪尚小的艾莉丝,听说并理解了这一切。然而,这并不代表她可以接受这些事实。

  艾莉丝憎恨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这样的憎恶之情,确实存在于她的心中。那是理应和记忆一同封存起来的负面情感。

  当她认识到这点的时候——

  「只要那家伙还存在于人世,我就无法从过去逃脱出来。」

  在未点亮任何灯光的昏暗房间里,艾莉丝喃喃独白。

  她无法忘记那段过去。事实上,艾莉丝本人也不希望这么做。

  与此同时,她也有一种自己什么也做不了的懊恼感。因此她首先要做的,就是勇敢地面对那段过去。如此下定决心之后,或许是白天的疲累所致,一股睡意顿时席卷而来,让她的眼皮逐渐沉重。尽管她忽然觉得心里有股疙瘩,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但很快就坠入深沉的难以抗拒的梦乡之中。

  艾莉丝做了一个梦。在她进入梦乡之前,蓦然浮上心头、却又想不起来是什么的记忆,果然和过去连结在一起。然而,将这段记忆打开一看,才发现过去并非全是悲惨的回忆。果然只有在梦中的世界,才有可能唤醒这些喜悦和幸福的微小记忆。

  飘荡在艾莉丝内心的那些记忆碎片,让她窥见了过往的光景,彷佛在引诱着她踏入过往。

  待在那座军方研究设施里的人,不仅艾莉丝一个人而已。当她在梦中回想起这件事情时,许多孩子的身影,立刻出现在迷蒙的梦境之中。虽然他们的年龄各不相同,但应该都还是「孩子」。研究设施里的那段时光如此漫长,年幼的艾莉丝,若是单凭和父母的相会作为心灵的支撑,不可能捱过那般阴暗悲惨的日子。因此,在那里肯定还存在着某个人物。

  和艾莉丝一起挺过残酷实验的伙伴、支持着自己的朋友……肯定是存在的。

  明明是在做梦,艾莉丝的眼角却溢出晶莹剔透的泪珠。泪水沿着脸颊滑落,静静地濡湿了枕头。

  我为什么会忘记了呢……当艾莉丝从梦里醒过来时,应该便会察觉其中的原因。当她将一切辛酸的过去,全都封藏到内心深处的同时——童年日子里的些许快乐时光和羁绊记忆,也全都随着难以承受的现实,一起埋进内心的最深处。

  在往日清晰浮现的今天,那段被遗忘的记忆再次复苏了。

  「……梅莉莎。」

  艾莉丝的樱唇微微蠕动了一下,发出小小的梦呓。这个不晓得是谁的名字,在一片漆黑的室内嗫嚅而出,随即消失在笼罩住整个房间的寂静之中。

  隔天早上,在比平日更早……正确来说,早得过头的时间。当艾莉丝来到亚尔斯的研究室时,外头只有稀稀落落的人影。

  「你也太早了吧!!」

  「耶嘿嘿……我昨天很早就上床睡了,所以今天也起得很早嘛。」

  只见艾莉丝淘气地吐舌说道,昨天的那种异状简直像是骗人的;亚尔斯则是一如往常地露出明显嫌麻烦的表情。

  两人的这番对答,并不只是指实际的时间,更主要是在说昨天才刚发生过那样的事情。

  艾莉丝并没在这个问题上多加纠缠,她迳自走进了研究室,接着突然一脸严肃地看向亚尔斯。

  「你等我一下……」

  已经展开作业的亚尔斯,将虚拟液晶萤幕关闭,并瞥了正在准备早餐的露姬一眼。

  「露姬,你稍微离……」

  就在亚尔斯这句话快要说完时,有人从旁打断了他。

  「等一下。我希望小露姬也能一起听。」

  「……这样啊。」

  露姬一脸意外地停下了准备餐点的动作。最后就这样多添上一杯红茶,三人一起围坐在餐桌。

  艾莉丝做了个长长的深呼吸,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口。

  ——没问题的。

  在如此鼓励自己之后,她开始娓娓道来。

  「那是我七岁时的事情…………」

  ◇◇◇

  尽管屡屡语塞,艾莉丝还是将整个来龙去脉大致交代了一遍。她简直像是在剜心割肉似地,挖掘出那段艰辛痛苦的过去。

  亚尔斯面不改色、不发一语地听完了艾莉丝的漫长叙述;露姬虽然也从头到尾面无表情,但在艾莉丝提起「那位研究者」的名字时,即使冷静如她,也忍不住睁大了眼睛。幸好艾莉丝没有余力注意到这件事。

  另一方面,艾莉丝在全部吐露之后,表情变得轻松几许,似乎多少纡解了内心的郁闷之情。

  「原来如此,这样子就解释得通了。」

  「嗯。我觉得我的魔力会变得奇怪,应该是当时的那些实验所致。」

  艾莉丝皱着眉头说道。在得知事实之后,她已决定坦然接受这样的结果。选择向亚尔斯他们吐露这段过去,或许也是她下定决心的表现。

  「【元素因子分离化计画】吗?单从计画的名字……有点难以判断这项研究的目的是什么呢。」

  「是啊,话说回来,你有着这样的过去,居然还愿意担任我研究的实验对象啊?」

  亚尔斯瞥了露姬一眼,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

  露姬领会到亚尔斯的意思,就此噤口不语。不过……露姬重新审视眼前这位拥有蜂蜜色头发的少女。虽说亚尔斯的研究对艾莉丝本人也有好处,但有着这种过去的她愿意答应,确实令人相当意外。

  「我想我应该已经整理好自己的心情了……说是这么说,但我对打针这件事,好像还是有阴影存在。不过过去协助实验这件事情本身,是让我和父母见面的唯一方法,所以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我当时并没有那么反感……啊,可是在那段日子里,也不全是辛酸的事情喔?我在那座设施里也交到了朋友。」

  艾莉丝说到最后,有些逞强地露出微笑。

  「这样子啊。」

  听到亚尔斯这句呢喃,艾莉丝再次「嘿嘿」地干笑起来。

  亚尔斯并不晓得何谓父母的温暖,甚至不曾见过父母一面。因此他不太能理解孩子为了见到父母,无论多么痛苦的事情都愿意忍受的心情。这是他难以理解的道理,不,是情感才对。

  然而,露姬拥有和艾莉丝相似的过去。她再次目不转睛地看着似乎已恢复平静的艾莉丝。尽管称不上遭到命运捉弄,但从承受着世界的荒谬这一点上来说,露姬确实觉得彼此的境遇颇为类似。

  她并不是在同情艾莉丝。只是她或许在艾莉丝身上,感受到了些许共鸣或同伴意识之类的东西。露姬自己是因为有亚尔斯的存在,才能够一路走到今天。因此在艾莉丝的心里,肯定也有作为她心灵支柱的人物。露姬同时也想到,那名此刻不在现场的红发少女,对艾莉丝来说应该也是无比重要的存在。不过,露姬实在不太想承认忒丝菲娅的存在价值就是了。

  就在露姬如此寻思的期间,亚尔斯忽然瞥了她一眼;将思绪拉回现实的露姬,同样也仅以眼神回应。亚尔斯这次奉命抹杀的目标——研究者古铎曼•巴冯格,和艾莉丝有一定程度的瓜葛。在刚才的对话里,露姬也早已察觉到这项事实。亚尔斯之所以特地向她使眼色,主要是为了以防万一。

  另一方面,亚尔斯已经在思考别件事情了。亚尔斯他们准备出手歼灭的目标,正是和艾莉丝的过去因缘匪浅的古铎曼,这件事肯定不能透露给她知道。部分原因也是因为这是一项机密任务,亚尔斯不能凭自己的意思随意泄漏出去。

  此外,尽管艾莉丝声称已经整理好情绪,但她对古铎曼的个人仇恨,自然另当别论。即使艾莉丝想对古铎曼展开复仇行动,这也依旧是亚尔斯的工作。

  「虽然这只是我的推测,不过你的魔力资讯缺陷,应该不是那项计画有意为之。」

  「这是什么意思?」

  「缺陷不是实验想要达成的目的,而是实验导致的结果。也就是说,这是一项意外事故。那些实验本身肯定相当粗糙草率,即使如此,也很难想像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在复数的实验对象里头,很可能只有你一个人出现这样的问题。」

  艾莉丝的脸色唰地变得苍白。倘若真是如此,这可不是一句「运气不好」就可以带过去的事。

  「怎么会……为什么只有我遇上这种事情?」

  然而,亚尔斯像是要遏止她的动摇似地,继续开口说了下去:

  「真要说起来,凭目前的技术,不可能对魔力资讯施加影响,从而制造缺陷。」

  因为这样做会带来巨大的变动,直接影响到心脏供应的魔力球核心。若是刻意做这种事情,实验对象的身体将无法承受负荷,能不能活下来都是问题。

  那么,如果将干涉的对象换成魔力球产生的魔力本身,应该就有可能了吧?然而,这是更加不切实际的做法。若是在人体内部对魔力资讯进行改写,往往将引发自我的崩坏,很多时候会在出现排斥反应之后,身体无法维持自律神经的生命活动,就此一命呜呼。因为魔力资讯在定义一个人的存在这件事上,远比身体资讯来得更加精密。

  亚尔斯以前曾向露姬的体内供应魔力,但那次的情形只是将魔力注入空的容器,并没有对魔力的供应源进行干涉。因此严格说起来不算是改写魔力资讯。即使如此,亚尔斯那次也是很担心会不会出现排斥反应。

  「你的运气的确不怎么好,但也可以说很好。」

  「——!!」

  艾莉丝瞬间哑口无言,正如字面意思所示,她完全说不出第二句话。心中一阵动摇的艾莉丝,暗忖亚尔斯的意思该不会是说,尽管她身上出现了这样的缺陷,却还是「幸运地」活了下来。然而,亚尔斯彷佛看穿了她的心思。

  「哎,我所说的运气很好,不仅仅是那种意思而已。」

  听到亚尔斯这么说,艾莉丝脸上再次浮现疑惑的表情。有什么事情能比捡回一命更称得上是幸运呢?照理说来,考量到作为魔法师的未来发展,这种魔力资讯的缺陷,应该没有任何正面的助益可言。

  露姬代替说不出话来的艾莉丝问道:

  「您所说的『幸运』,具体来说是指什么呢?」

  「嗯,关于这部分,我得考虑一下要不要说。」

  「欸!!」

  艾莉丝拚命地想要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在不幸的过去所引发的伤痛里,若是能找到些许希望的新芽……无论是什么理由,倘若其中真的存在着能够开拓未来的幸运,应该能让人更加积极地接受命运,成为一个坚实的立足点。

  仔细一想,亚尔斯的话存在矛盾。因为在艾莉丝答应成为实验对象时,亚尔斯确实曾经说过,如果不把研究过程中得知的资讯告诉艾莉丝,对她来说并不公平。

  「我可以问一下你不愿意告诉我的理由吗?」

  「当然。只是你如果听我说完理由,可能又会增加烦恼的源头。最糟的情况下,你有可能被要求成为新研究项目的实验对象。不对,前提是这件事情如果泄漏给国家知道的话。」

  以亚尔斯来说,这是相当含混不清兼不得要领的回答。不过,由于其中包含「实验对象」这样的字眼,因此艾莉丝领会到了他的意图。

  亚尔斯是在为自己着想。在领悟到这点的瞬间,艾莉丝觉得自己的心情登时轻松不少。

  「话虽如此,决定权还是在你身上。所以……有件事情得再麻烦你做一次。」

  「……好。」

  艾莉丝不确定自己该不该坦率地感到高兴。只是在她的心里,已经不存在拒绝的选项。

  假如亚尔斯所言为真,艾莉丝也很想探听更加详细的情报,但这对还是一介学生的她来说,或许确实太过沉重,说不定还会重新引发心理创伤之类的反应。更进一步来说,从各种层面上来看都还不够成熟的自己,是否真能理解亚尔斯所说的内容也是个问题。

  至于亚尔斯这一方,其实也还有一些未能完全确定的模糊部分。最起码也得等确认完这部分的环节,才能向艾莉丝提起这些事情。亚尔斯就这样姑且下定了决心。

  「你稍等我一下。」

  语毕,亚尔斯走进寝室,不一会儿工夫,就提着一个漆黑的手提箱回来。

  「这是?」

  艾莉丝指着散发出些许阴森气息的手提箱问道,但她其实应该已经见过箱子里头的东西了。

  「我的AWR【宵雾】。」

  「为什么要拿AWR出来?」

  亚尔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迳自在桌上打开了手提箱,从里头取出一把收在鞘内的短剑。艾莉丝看了短剑一眼便歪起脑袋,像是在说她以前的确看过这把AWR一样。

  「我晚点再做说明。你先在这里注入魔力。」

  亚尔斯倒持剑鞘,将剑柄递给艾莉丝。看到艾莉丝提心吊胆地握住剑柄之后,亚尔斯唰地把剑身拔了出来。

  和户外教学后的那一次不同,亚尔斯这次顺势拉出了锁链。没过多久工夫,从短剑延展而出的10公尺长锁链,以漩涡状的方式铺洒在房间里头。

  「好了,接下来就像平常一样,在AWR上赋予魔力就行了。」

  「嗯、嗯……我知道了。」

  艾莉丝用双手握紧亚尔斯交给她的短剑,并且刻意闭上眼睛集中意识。站在她身后的露姬,则是满头雾水地看着这一幕,但亚尔斯的真正意图,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揭晓。

  过了一会儿,就在艾莉丝的魔力从短剑传递到锁链,并且流动到某一个位置时……

  「好了,可以停啰。」

  「咦?嗯……」

  准确来说,艾莉丝的魔力赋予还没有做完。她的魔力没能包覆住伸展开来的整条锁链,即使如此,亚尔斯已经充分确认清楚了。

  「亚尔斯大人,刚才这样子能够弄明白什么事情呢?」

  「你瞧瞧这个。」

  亚尔斯拎起唯一显示出反应的一个锁环。

  「看起来的确只有这个锁环的魔法式产生了反应,这是因为艾莉丝同学有相对应的适性吗?」

  「正是如此。那么,你们觉得这个魔法式是哪个系统的?」

  听到这个问题,艾莉丝一脸不可思议地回答道:

  「我是光系统的,所以这个魔法式也是光系统的吧?」

  「很遗憾,我唯一无法使用的就是元素魔法。」

  「「——!!」」

  所谓的「元素」,是指在各系统中也尤为特殊的光暗二极属性,单从亚尔斯否定的话语,就能明白这件事非同小可。露姬和艾莉丝两人,脸上同时浮现惊讶的表情。

  不过,亚尔斯可没有那份闲情逸致任由两人一一猜下去。毕竟能立刻猜中这个问题答案的,大概就只有亚尔斯和总督而已。

  「那么是其他系统啰?可是我觉得我的魔力有流入那个锁环啊。」

  「这个问题有点犯规就是了,正确答案是不属于任何系统。我话先说在前头,这是听了以后就绝对不能外传的事情。你们要先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

  这句话的对象当然也包括露姬在内。

  两名少女都老实地点了点头。可是对于亚尔斯接下来即将揭晓的秘密,两人的表情与其说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不如说是好奇的成分要来得更浓烈一些。她们那种无比期待的眼神,简直就像是等待谜题公布答案的孩子一样。

  你们真的有把我的封口令听进去吗?——尽管亚尔斯感到有些不安,但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好吧,对艾莉丝的魔力产生反应的魔法式,不属于任何系统。也可以说是『系统外』。我个人把它称作『无系统』……」

  「…………?」

  就连露姬脸上也浮现疑惑不解的表情。

  「亚尔斯大人,请问什么是『系统外』呢?」

  基本上,凡是被定义为魔法的东西,都会被归类到某个系统里头。例如露姬擅长的是雷系统;忒丝菲娅是冰系统;艾莉丝则是光系统之类的。

  「能够使用『无系统』这种力量的魔法师,我想应该就只有我一个人而已吧。」

  「「——!!」」

  听见亚尔斯这番自白,两名少女会感到惊讶万分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亚尔斯从未见过露姬露出如此诧异的模样,只见她的眼睛瞪大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然而,露姬马上切换了情绪。这并不是说她恢复了冷静,而是转成另一种情感。

  「亚尔斯大人,您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将这件事情,告知身为您搭档的我呢?」

  露姬的这番话散发着熊熊怒火,里头没有任何用来缓冲的微笑或修辞,代表她根本不打算隐藏自己的气愤。

  与其说露姬是在生气,不如说是感到强烈的不服。露姬的全身上下,彷佛都在控诉她心中的不满。方才的那一番话,自然是她情绪激动下的产物。

  「等一下,虽说我们是搭档,但这可不是能随随便便说出口的事情。甚至直到今天以前,这还是只有我和总督知道的秘密。」

  亚尔斯为了安抚露姬而如此辩解道。或许这个解释没办法让她心服口服,但此刻的当务之急是艾莉丝的事情。

  露姬似乎察觉到了亚尔斯的想法—

  「那这件事情就暂时先到这里吧。还请您今天晚上,钜细靡遗地仔细解释给我听。」

  只见她回以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亚尔斯只是耸了耸肩。

  「总而言之,艾莉丝除了光系统之外,还拥有少许的无系统适性。而你身上独有的那种魔力资讯缺陷,几乎可以断定就是背后的成因。」

  所以亚尔斯才说这是「不幸中的幸运」。

  尽管魔法的持续时间会因为缺陷受到影响,但从某种角度来看,这份缺陷也带来了比害处更大的益处。只是这样的适性堪称例外中的例外,对今后的艾莉丝来说,究竟会成为加分项还是减分项,其实还是一个不确定的要素。不过,亚尔斯本人是将其视为一种未知的可能性,因此才刻意避免严肃的气氛,用轻松随意的感觉来说这件事情。

  「阿尔的适性是无系统?」

  艾莉丝似乎想要再次确认什么,如此开口问道。

  「我刚才不是这么说了吗?」

  听到亚尔斯这番回答,艾莉丝不知为何面露喜色地抬起脸来,接着嫣然一笑。对艾莉丝来说,和亚尔斯「同为无系统」这件事情,让她开心地觉得彼此存在着某种同伴意识;而亚尔斯当然没有察觉到这种微妙的心理。

  顺带一提,亚尔斯的「无系统」,只是一种「以系统来表示适性」时的方便说法,除了光暗的二大极性元素魔法以外,他几乎能使用所有系统的魔法。然而,这样做会无可避免地导致魔力效率极度低落,而且想要做到这件事情,必须有对魔法式及其构成的深厚造诣作为支持。而造成亚尔斯身上这种特异性质的原因,也和艾莉丝截然不同。

  亚尔斯的体内天生就存在着两种不同的魔力,因此才会显现出「系统外」这样的特性。根据亚尔斯本人的推测,这是因为先天存在的两种魔力……准确来说,是性质不同的两种魔力互相干涉,并且不具备普通系统的关系。

  至于艾莉丝的「系统外」,则是后天获得的特徵。基于这样的原因,这份力量目前只显现出了一小部分,准确来说,是「拥有部分的无系统适性」的程度。艾莉丝是否明确具备无系统的适性,全得看她有没有能力掌握这份力量到一定程度。

  事实上,亚尔斯已在昨晚确认过一件事情,那就是艾莉丝身上的缺陷魔力数据,和他自身的魔力数据并没有相似的倾向。为了进行这番比较,他还特地叫出保存在隐藏资料夹里的自身魔力数据,因此肯定不会有错。或者该说没有理由会弄错。即使他久未浏览自身魔力数据的分析资讯,上头也依旧和以前一样,排满了无数表示异常的怪异符号。不过,这并不是因为机器出错的关系,而是机器在无法分析数据的情况下,只能以这种形式来表现而已。由于艾莉丝这个新案例的出现,亚尔斯的魔力数据在测量上遇到的问题,以及适性上的异常部分,都变得愈加清晰明确。

  艾莉丝是第二件案例。关于无系统,现阶段有太多尚未厘清的地方。只能透过魔力资讯取得一些不明确的线索。因为魔力里头包含的诸多要素,都是目前的测量技术所无法分析的。

  亚尔斯认为,艾莉丝如果不仅仅具有无系统适性的潜力,同时还能实际使用无系统魔法的话,她的这种特徵便不适合以「缺陷」来称呼,而应当将其视作一种未知的可能性。如果这样的说法能够成立,那么这段话也同样适用于亚尔斯的情形——倘若严重程度超越「缺陷」的「空无一物」,本身也具有意义的话。

  是的,即使到了现代,人类仍然有许多无法理解的事物。魔力资讯并不是通过数字或现行的文字来表示,而是以名为「佚失之咒」的古代符号替代表记。因此即使有尚未发现的符号存在于佚失之咒里,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目前能看到的这些魔力资讯,只不过是现阶段技术水平得出的分析结果。

  「就如我刚才说过的,你肯定拥有些许无系统适性。不过,这并不是会马上带来什么影响的事情。只是你如果愿意接受这种适性的话,可以考虑将无系统组合进自己的魔法里头。既然我的系统和你的系统有相合之处,这样正好也能省去许多无谓的功夫。」

  说到这里,亚尔斯暂时停顿了一下。他必须事先提醒一声。

  「不过呢,因为你身上显示出无系统反应的,只有魔力资讯字串里的极小一部分……也就是仅限于出现缺陷的部分,所以没办法像我这样使用完整的无系统魔法。」

  当然,也可以说是因为她拥有使用无系统魔法的能力,所以亚尔斯才会特地事先交代清楚。如果有人目击到这种过于不自然的魔法发动,很有可能会察觉到无系统本身的存在。不过,艾莉丝只要继续保持原有的光系统,而将无系统作为光系统魔法短处的局部补充就可以了。若是采取这样的做法,表面上看起来只会有点古怪,可以用这是光系统魔法的效果搪塞过去。从这个角度来看,无系统自不用说,对光系统研究停滞不前的现状,可说是帮了大忙。正因为人们都不怎么了解这两种系统的底细,才有可能使出这样的障眼法。

  「可是,这件事情应该要保密吧?要是让其他人知道的话……」

  艾莉丝一脸不安地说道。亚尔斯刚才之所以使用「接受」一词,也包含这层涵义。毕竟艾莉丝在童年时期,就已经担任过某项诡异计画的实验对象。政府及军方高层为了新的研究项目,或许会再次将脑筋动到她头上。正因为艾莉丝是稀有案例,所以很有可能引来大量关注,暴露在无谓的危险之下。

  「你用不着那么悲观啦。身为宝贵的存在这件事情,也能够作为你的武器。像我自己就是这样子。『无系统』姑且算是我和总督之间的秘密,不过就算真的泄漏出去了,应该也不会有人拿我怎么样;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正因为亚尔斯有着这样的自信,所以他才会向两人揭露无系统的秘密。他先前一直隐瞒着这件事情,主要是想避开不必要的麻烦,而且不公开自己的底牌,也是魔法师的不成文默契。

  真要说起来,现役首席亚尔斯若是出现什么闪失,将导致亚鲁法这个国家无法应对意外事态。当号称「史上最凶恶」的SS级魔物再次来袭时,如果缺少了亚尔斯的存在,这个国家……不对,是全人类都将束手无策。

  尽管艾莉丝还有点犹豫不决的样子,但亚尔斯没等她回答,便迳自做出了结论。

  「只要提升排名就没问题了。你只要成为宝贵的战力,让周围的人和国家对你另眼相看就好了。」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马上做到啊……」

  艾莉丝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

  「没这回事,我认为你有非常足够的天赋。」

  亚尔斯莞尔一笑,而在他身旁的露姬,脸上蓦地浮现有些吃味的表情。

  艾莉丝则是不知如何应对这番意想不到的评语,整个人僵在原地。不过,亚尔斯的这席话,在巩固她的决心这件事上,发挥了十足的「威力」。艾莉丝再次自然而然地握紧了拳头。

  「而且呢,真要有什么事情,我和总督也能出面帮你说情。你完全不必担心。」

  「真的吗!?」

  艾莉丝的整张脸庞登时亮了起来。现役首席加上军队总督,以后盾来说堪称最强的组合。能够与这个组合匹敌的存在,大概就只有这个国家的最高负责人了吧。可是对方是个难以捉摸的人物,亚尔斯个人不怎么想跟她打交道,因此心里预先排除了这个选项。

  反正亚尔斯早晚得去见总督一面,而且这次的机密委托完成之后,总督也会欠自己一个人情。让总督答应做艾莉丝的后盾,应该是小菜一碟。

  事实上亚尔斯认为,无系统的事情即使泄漏出去,也很难掀起什么巨大风波。艾莉丝确实是拥有无系统的适性,但是微乎其微。单凭这样的适性,并无法施展什么了不起的无系统魔法,顶多就只能作为光系统的辅助而已。当然,根据使用方法的不同,这份意外的礼物,也有可能发挥出极大的威力。

  「那么,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其实就算你什么也不做,结果可能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异就是了。」

  「拜托你了!」

  艾莉丝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速度快得无法想像她上一秒还面带愁容、倾吐着自己的灰暗过去。光是知道自己的这项特质并非全是负面影响,就足以让艾莉丝有一种得到拯救的感觉吧。无论那是以什么样的形式,都会成为未来魔法师道路上的基石;若是能够顺利掌握这股力量,应该可以化为血肉的一部分,在将来发挥作用。

  「好,那事情就这么定了。你就先来学习无系统魔法的相关知识吧。」

  然而,这实际上也是最麻烦的部分。毕竟能教艾莉丝的人,就只有亚尔斯而已。说是无系统魔法,但其实用途相当有限。

  无系统主要是掌管空间干涉效果的魔法。虽然其他系统也有「干涉魔法」的概念,不过准确来说,那些都是间接的干涉效果。无系统魔法则是能够直接影响和干涉空间本身。

  例如,炎系统的魔法师,若是想要在20公尺处产生火球,当然必须先在魔法的射程范围内指定目的座标。一般会通过魔法式详细设定显现的场所,接着魔法本身的构成便会以投射的形式,在座标指定的空间内显现魔法。

  从炎之魔法作用于指定空间这一点上来说,空间的确是受到了干涉。这时如果同时使用无系统的空间干涉魔法,会发生什么事情呢?说得直截了当一点,这样做可以省下投射的程序,直接在指定空间内显现出炎之魔法。普通的魔法固然也能做到对空间的干涉,但对「空间本身」的干涉,正是无系统的本质。因此这也导致了无系统魔法对世界法则的扭曲,比起普通的魔法要大上许多。

  光是对空间本身进行扭曲,世界的修正力便会为了将它矫正回来而发挥作用,因此会产生出一股庞大无比的能量。最后便能将这股能量抽取出来,移作破坏力之用。

  不过,想做到这件事情的前提,是要拥有亚尔斯那种程度的能力,以及基于此能力而来的对世界法则的强大干涉力。艾莉丝能够使用的无系统魔法,应该仅限于更加简单的那些。

  此外,出于本人的意愿,露姬也参加了这次读书会形式的训练。亚尔斯认为露姬之所以主动参与,应该是出自于某种搭档的责任感。既然知道了亚尔斯能使用无系统魔法,那么自己也要掌握这部分的知识。看到露姬这种热心的态度,亚尔斯也不由得感到有些佩服。

  这样一来,果然还是得采取有效率的教学方法才行——亚尔斯心中暗忖。考量到自己的秘密任务也得花上不少功夫,最好还是避免花费太多时间。做出如此判断的亚尔斯,有些突兀地开口说道:

  「对了,艾莉丝,你就从今天开始住下来吧。」

  「欸?」

  「说的也是呢。」

  在听完艾莉丝的过去之后,露姬似乎对她客气不少,很罕见地跟着附和亚尔斯的提议。

  「欸——?」

  亚尔斯当然不是打算趁假期过夜夜笙歌的合宿生活。非常遗憾地,他身上完全没有这一类的原始兽欲。身在战场的魔法师,永远是以保住性命为首要目标。本能有时会让人无法做出合理判断,对此深有体会的亚尔斯,能够抹杀自己的一切感情。天资卓越非凡的他,是在几近病态地彻底排除无谓之物、将才能和技巧锻炼到登峰造极之后,才终于君临所有魔法师的顶点,登上光荣的现役首席宝座。

  「如果要同时教导露姬的话,你们两个一起来是最合理的做法。训练再加上学习,肯定会拖到很晚吧?你要是还每天回宿舍的话,就太浪费时间了。」

  「那你就早点说清楚嘛……」

  听完亚尔斯神色自若的解释后,艾莉丝满脸通红地咕哝道,也不晓得她究竟想到哪里去了。

  我刚才那句话,一听就知道是为了训练的效率吧——看到艾莉丝这副模样,亚尔斯在心里嘀咕道。他甚至开始觉得,无论是艾莉丝还是忒丝菲娅,都应该认真学习一下逻辑思考的基础能力,好知道怎么运用自己的脑袋。

  「好,就这么说定了。你从明天开始住下来。不过我只会教你无系统的入门部分。毕竟超出入门范围的部分,你大概也还理解不了。因为我也有自己的研究进度,麻烦你用最快的速度灌进脑袋里。」

  「了、了解。」

  艾莉丝脸颊有些抽搐地答应道。根据亚尔斯的估算,虽说要住下来学习,不过顶多也就三天左右而已。考量到任务必须事先勘查的时间点,他打算在这段期间里,尽可能地把基础理论灌输给艾莉丝。

  而这些内容当然禁止做笔记。因为一旦将情报抄写到纸张上头,就有可能不知道从何处泄漏出去。所以几乎只能采取手把手的一对一教学模式,就像是把内容直接写进脑袋里。

  不过,这场特别训练的合宿氛围,到头来也就只有最一开始而已。或许是因为学习意愿相当高昂的关系,至少艾莉丝没有像以前那样,再次引发心理创伤的症状,训练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只是,每天晚上一到艾莉丝和露姬的入浴时间,总是一阵闹哄哄的。研究室其实只是一间摆放了器材的宽敞房间而已,尽管具有充足的生活基础设备,但存在着墙壁很薄的缺点,或许是因为当初是预设给单人使用的关系。

  她们两个为什么一定要一起洗澡啊?——虽然亚尔斯也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那是女性才懂的事情。因为问这种事情未免太不识趣,听着那几乎可以称作「大声喧哗」的阵阵嬉闹声,亚尔斯只能选择忍耐。

  今天不愧是集训的最后一天,两名少女嬉戏的声音格外响亮。不过,高声笑闹的似乎只有艾莉丝一个人。而那股闹哄哄的气息,最后终于平静了下来。

  「呼~好舒服的热水啊。」

  刚洗完澡的艾莉丝,将浴巾盖在头上,和露姬一起走出浴室。站在小更衣间里的她,肌肤光滑细腻,即使称之为「鸡蛋肌」也不为过。白皙的肌肤更是被热水蒸得发红,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绯色;露姬则是用挂在脖子上的浴巾擦着头发。一头晶莹剔透、沾着水珠的银发,彷佛在微微发光。

  007

  不过,人在研究室里头的亚尔斯,无缘欣赏到这幅美景,顶多只能听到两人的说话声。说起来今天是最后一天,艾莉丝已经没必要继续在研究室住下去。她明明可以直接回宿舍去就好,不明白为什么还要特地跑去洗澡,亚尔斯真心百思不解。看来她待会儿也会在这里吃晚餐吧。

  「剩下的就是我的工作了,你从明天开始,就恢复到平常的训练吧。」

  「麻烦你了。」

  最后,艾莉丝站在房间的入口前,向亚尔斯深深行了一礼。亚尔斯无可奈何地垂下肩膀说道:

  「好了啦,你早点回去吧。」

  事实上,对于如何活用艾莉丝的这份特质,亚尔斯已经有了一些头绪。由于光系统和无系统的研究一直都停滞不前,因此光是在实验用途方面就不愁没有活用之处。亚尔斯甚至还觉得似乎多过头了。

  就在大门关上的同一时间——

  「那么,还请您仔细说明一下,亚尔斯大人。」

  亚尔斯的身后传来一阵低语。

  ——原来你没有忘记啊。

  他脸上登时浮现苦涩的神情。关于自己向露姬隐瞒——或说辩解——自身系统的事情,原本已经随着艾莉丝的入住不了了之,但事情看起来并没有那么简单。

  「我说露姬,就如我解释过的那样……」

  「我不是在说这件事情。我是要问您觉得我会泄漏机密的事。」

  露姬打断了亚尔斯的话语。她的声音里已经不带怒意,而是散发出一股悲壮之感。

  「您就这么不信任我吗……」

  露姬的眼眸一阵湿润,感觉随时会掉下泪来。亚尔斯轻轻戳了一下她的额头,随即走向餐桌那里。

  「我并不是不信任你,纯粹只是觉得,这不是什么能够大肆张扬的事情。我要是觉得不会给你添麻烦,打从一开始就会告诉你了。」

  「是吗……可是,您居然一直瞒着我这样的秘密……」

  露姬大概心情不怎么愉快吧。

  虽然从亚尔斯的角度看来,只要不会对搭档之间的配合带来什么负面影响,就没有问题了才是。

  「露姬你自己应该也有一、两个秘密吧?我可没有揪着这点穷追猛……」

  「我没有秘密。」

  「……完全没有?」

  「完全没有。我没有任何事情瞒着亚尔斯大人。」

  出乎意料的坚决回覆。面对露姬毫不犹豫的态度,亚尔斯顿时不知如何是好地转开视线。即使面对外界魔物,他也很少出现这种找寻退路的举动。

  「……那就这样好了。从今以后,我如果有什么应该需要交代的秘密,会在时机成熟的时候主动公开,而且一定把作为搭档的你摆在最前面,不会先告诉别人。」

  「真的吗!?」

  「一言为定。」

  露姬脸上浮现安心的笑容。获得高于忒丝菲娅和艾莉丝的优先顺位,想必让她感到颇为满意。

  亚尔斯罕见地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但也就短短一瞬间。

  对露姬来说,刚才的这波攻防,只不过是一场前哨战而已。在她仰望着亚尔斯的眼眸里,散发着微微的光芒。

  「您方才说『从今以后』……也就是说,您还有其他瞒着我的秘密啰?」

  「……」

  露姬的问题之犀利和直觉之敏锐,让亚尔斯差点反射性地从喉咙发出「唔」的一声。当下浮现在亚尔斯脑海里的,是他秘而不宣的「另一种魔力」。然而,这可不是能够糊里糊涂说出口的事情。

  对于这股魔力,亚尔斯本人也只是勉强做到控制而已,想要着手研究根本是痴心妄想。真要说起来,尽管那是自己身上的东西,但他对这股魔力几乎一无所知。亚尔斯之所以不拘大小、热衷于所有的魔法研究,有很大一部分也是基于这个原因。

  「有、有是有,但不能说。」

  「您可别想逃跑喔。」

  在那之后,亚尔斯不得不硬是装出一副很忙的样子,在房间里四处转来转去。然而,露姬始终像只如影随形的猫咪,跟在他后头追问了好一阵子。不过,在这段你追我跑的时间里,和房间主人的苦瓜脸完全相反,黏在他身后团团转的少女,看起来非常开心。

  单从结果来说,亚尔斯最后逃过一劫,并没把其他秘密说出口。

  只是当天晚上就寝之后,露姬将自己整个人深深埋进被子里,几乎令人怀疑会不会窒息的程度,同时双脚在床上「啪哒啪哒」地不断乱踢。

  ——我居然做出这种事。在成为亚尔斯大人的搭档之后,我实在太过松懈了。明明知道不应该奢求更多,刚才却完全没有想到要提醒自己……实在是太不成体统了!

  尽管露姬事到如今才开始责备起自己,但和这股自怨自艾的情绪相反,她光是想起那场从旁人眼中看来徒劳无功的问答,以及其后展开的鬼抓人游戏(?),脸上便不由自主地漾出笑容。方才的那些事情,简直像是在做梦一样。

  「唉~」

  隔着一道薄壁,这个房间的主人想必正埋首于研究之中。露姬即使看不到也知道。而一旦意识到对方的存在,视线便下意识地投向了墙壁的另一边。

  此刻的亚尔斯,肯定是托腮坐在桌前。他的动静从刚才开始就安静过头。表示他就是如此全神贯注吧。

  露姬躺在床上也已经过了将近一小时。

  ——要不要帮他泡杯红茶过去呢?

  就在露姬如此寻思的瞬间,她猛然想起自己才刚反省过要谨言慎行。

  ——既然如此,那至少就帮他泡好一壶红茶放着吧。

  露姬在枕头上摇了摇头。

  ——这样子会让茶味变得太浓。应该还有什么其他的方法。

  她愈是思考,脑筋就愈是混乱,思绪也渐渐朦胧起来,宛如蒙上了一层薄雾似的。很快地,房间里只剩下微微的鼾声,听起来彷佛是睡在摇篮里的孩子那般香甜。

  另一方面,仅有一墙之隔的研究室那头。

  ——终于睡着了啊。

  亚尔斯悄悄在心中嘀咕道。因为露姬在床上辗转反侧、和枕头及床单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此时终于平息了下来。虽然亚尔斯自己也是如此,但这三天对露姬来说应该也相当难熬。她肯定累积了不少疲劳。

  再加上露姬一直胡思乱想地跟在亚尔斯身旁,睡眠时间大概也不是非常充足。

  ——「事前勘查」的工作,就由我自己来吧。

  亚尔斯决定让露姬好好休息,从橱柜取出先前户外教学所用的长袍。他穿上长袍后,独自从窗户跳了出去。

  亚尔斯攀住屋檐,一口气跳到了屋顶上。

  「早点做完收工吧。」

  若是没有赶在露姬起床以前回来,不晓得又会被她怎么教训。不过,像这样有必须顾虑的时间和场所,感觉也挺不赖的——心中如此寻思的亚尔斯,站在屋顶上眺望远方。

  他的正前方是军方的防卫线和基地;身后则是远在天边的巴比伦塔。在防护壁的内侧,从最接近外界的区域开始,依序为军方本部所在的驻扎地区,然后是工业地区,再来就是亚尔斯目前身处的学院腹地。

  从学院腹地继续往内侧前进,则是一片广阔的市区。居住在这个区域的大多是普通市民,而最靠近巴比伦塔的安全地带,可以看到栉比鳞次的贵族豪宅。

  亚尔斯准备前往的地带,夹在市区的中层阶级和富裕阶级主要居住区之间。这一带也具有以防万一的缓冲地带作用,设置了许多道路和联通道,到了晚上人烟特别稀少。由于位于防护壁内侧,这里没有魔物存在,不过仍有那么一点无人地带的味道。

  只要看一眼防护壁内侧的地图,任谁都会马上明白过来:身分地位这堵看不见的高墙,至今依旧束缚着人类,并且直接化为地图上的具体分界线。

  这个地带的存在,固然有着保存自然的意义,但军方过去也曾利用这片广袤深邃的森林地带,在里头设立了大量的秘密设施。换句话说,这里也是一个充斥着负面历史,以及各种邪门研究废弃物的场所。除了道路和联通道以外,一般市民禁止踏入这个地带的其他场所,也是基于上述的理由。

  融入夜色之中的亚尔斯,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飞速奔驰。完全可以用「迅如疾风」四个字来形容。

  为了方便行动,亚尔斯身上没带任何累赘的东西。他已将地图牢牢记进脑子里,这次的事前勘查,主要是为了将现场得来的实际情报,和地图上的数据进行整合。

  他并不是不信任总督提供的资料,只是透过现场的实地勘查,能够得到更多的情报。亚尔斯每次接受委托后,都会事先执行这样的作业。其中多少也有「果然除了我以外,没有人能更完美地办好这件任务」的自豪感作祟。

  进入名为「市民区」的中层阶级区域后,只见街道上仍亮着星星点点的灯火;路上也还能看到行人在走动。毕竟这里是亚鲁法国内人口密度最高的城市,说起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就一口气冲过去吧。」

  亚尔斯瞬间加速,在住宅和设施的屋顶上飞奔。周围大概没人能够捕捉到他的身影吧。

  居住在此处的市民,几乎都是非魔法师的普通人。准确来说,尽管每个人都拥有足以施展生活魔法的天赋,但从这些市民不是将魔法作为战斗的武器,并且也未曾受过训练提升技术的角度来说,他们的确算不上是战斗人员。

  亚尔斯悄无声息地穿梭跳跃在屋顶之间,接着停下脚步,俯瞰着周围一带。

  大街上传来车水马龙的声音。在满街华灯照耀之下,夜晚的街道是一片宁静祥和的景象。

  这幅光景无疑得归功于亚尔斯的战果。他持续歼灭魔物所带来的短暂和平,此刻就呈现在这座城市里。

  「你们可真是无忧无虑呢。」

  在这听起来令人有些愕然的声音里,也流露出一股近似喜悦的情绪。

  只见有人坐在店头,通宵达旦地豪饮狂欢;也有人静静地以一杯酒和餐点为一天收尾。即使在这样的深夜时分,应该是主要干道的大马路附近,依然能看到许多醉汉和各怀心事的往来市民,步履蹒跚地在街头晃荡。

  眼前的光景就是如此宁静祥和,令人不禁感叹市民之中的绝大多数人,肯定都不曾亲眼目睹过魔物。不过,作为一生都毋须面对魔物的代价,是他们必须向国家缴纳税金。

  即使如此,在亚尔斯眼中看来,这幅光景简直就是「无忧度日」的究极型态。

  然而就在此时,亚尔斯久经锻炼的视觉,忽然停留在街头的某个角落。在某条远离大道、比街头更加昏暗的小巷弄里,出现了些许异状。而他之所以会注意到这些动静,纯粹是出于偶然。

  虽然那几个人感觉应该不是魔法师,但是目睹五名大汉强押一个人进入暗巷的场景,怎么看都是风雨欲来的前兆。你们五个大男人围殴一个人,未免也太丢脸了吧——即使暂时撇除这种哑然失笑之感,眼前也无疑即将迎来一场骚动。

  那名被强押进暗巷的人物,看不出是男是女。因为他身上穿着一件和亚尔斯类似的长袍,头上的兜帽戴得相当严实。从亚尔斯所在位置的视角俯瞰,无法窥看到那名人物的容貌。

  不过,即使隔着一件长袍也可以清楚看到,兜帽客的身形和手脚,比五名男子都要来得纤细许多。是的,兜帽客肯定是名女性没错……因为仔细一看便会发现,那些男子都以猥琐的目光打量着「她」。

  像这一类的市井无赖,亚尔斯原本是想交给治安部队处理就好,可是治安部队在这种夜晚时分也有照顾不来的地方。不过,像这种近乎犯罪的行为,原本就难以根除。说起来自己可是正在秘密行动。要是事情闹大了,就在待会的移动过程中,向治安部队匿名通报吧。当亚尔斯打算就此离开现场时——

  「到这里就可以了吧?老子已经忍耐不住啦,小姐。」

  领头男子抛开手中的酒瓶,迳自动手解开自己的裤子。身后的其他几名男子,一齐发出下流的笑声,彷佛被他猴急的动作给逗乐了。

  「喂!你不是有老婆的人吗?」

  「喂喂喂,没有人这样子的吧。难得有女人自己送上门来,你别在那里浇我冷水好不好~」

  「像她这样的美人儿,可不是这一带会有的货色。你们就别在这种无聊事上浪费时间了好吗?」

  「没错,说的太对了!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事情,就全都推给酒醉之后的失控,说我的记忆一片模糊就是了。」

  「我说啊,你们把女人晾在一旁空等,到底还是不是男人啊?好啦~小姐,既然是你主动邀请我们的,那就麻烦你赶快把那件扫兴的衣服脱掉吧。」

  脸上浮现猥琐笑容的其中一名醉汉,伸手就要去扒女子身上的长袍。

  「——!!欸?」

  然而,那名男子在踏出一步之后,瞬间踉跄了一下,而那很明显不是因为酒醉步伐不稳的关系。与其说他是脚步绊在一起,不如说更像是身体突然失去了平衡。男子用第二步站稳身子之后,好不容易重新迈开脚步,打算再次凑到女子身前。

  可是,男子伸出去的手,却连长袍的边缘都没能构着。一脸不耐的男子,似乎感受到了某种不对劲。只见他在一片昏暗之中,神色焦急地将手高举到自己眼前。

  霎时之间,倾泻而下的月光,清晰地照耀出男子的那只手。但是那道皎洁的月光,没有照出男子手腕以下的部分。长着五指的手掌部位,宛如断线一般被齐根斩断,就这样滚落到男子的脚边。

  「咿呀————!!我的手啊————!!」

  伴随着尖叫声,鲜血泉涌而出,在周围降下一场血雨。

  在变故出现的那一刹那,亚尔斯确实透过女子长袍的缝隙,看见了一闪而过的银光。感到有些头痛的他,忍不住咕哝道:

  「做得太过火了。」

  那名女子的精湛身手远非一般市民可及,亚尔斯心中的不祥预感变得更加强烈。如果她所做出的抵抗,和感受到生命危险的普通女性差不多,事情倒还好办。即使亚尔斯没打算出面英雄救美,至少也能尽早决定前去匿名通报。然而一介普通的女性市民,不可能会有如此俐落的身手。

  再加上从那群男子的话里推敲,主动勾引他们的,似乎是女子一方,这到底吹的是什么风啊?亚尔斯觉得他没有义务管这种事,但是万一之后好死不死又掉到自己头上,到时候等于得费两道功夫。

  我最好还是在事情闹大以前插手——他转念改变了主意。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他的手、他的手被整只砍下来了!」

  恐惧的情绪顿时蔓延开来,那群男子的脸上都露出动摇的神情。而女子手上高举的沾血利刃,则是在月光的照耀之下,泛着冰冷的寒光。

  然而,那群喝醉的男子,却只是吓傻一样地尖叫起来,并且当场坐倒在地、拚命挪着屁股向后退去,没有半个人有认真逃跑的意思。而那名捂着手腕、在地上痛苦翻腾的最初牺牲者,就这样将鲜血喷洒到其他人的脸孔和上半身,形成了点点血花。

  身穿长袍的女子,重新握好短刀之后,准备发动袭击再次砍向那群男子,就在这时……

  「——!!」

  她的视线转向了一道蓦然现身的黑影,整个人就此静止不动。迅速插手干预的亚尔斯,连着女子的手腕一起,瞬间抓住了她高举过顶的短刀。

  「到此为止吧。」

  「……」

  亚尔斯没把视线从女子身上移开,迳自朝着背后的那群男子说道:

  「你们也赶紧走人吧。记得顺便把掉在地上的东西带走,如果马上接受治疗,或许还有接回去的机会。」

  ——还真没想到需要我出手相救的,居然是这几个大男人。

  亚尔斯的脸上完全是哭笑不得的表情。

  「知、知道了。」

  听到亚尔斯这番话,在地上匍匐挣扎的其中一名男子,捡起了同伴掉落的手掌;另外两名男子则从左右搀扶住断手哀号的同伴,拚命地踩着蹒跚的脚步离开。虽然他们好像完全忘记向自己道谢,但亚尔斯并不特别在意这种事情。

  「闹成这副德性,再怎么说都不可能以寻常的街头斗殴收场。在治安部队赶到以前,你们最好也赶紧走人。」

  亚尔斯一把甩开女子的手臂,顺势和她拉开一段距离。女子若是就此逃之夭夭,他也没有一定要穷追不舍的理由。然而……

  「别……别来妨碍……我们的……试验行动。」

  将脸孔藏在兜帽底下的女子,发出呻吟似的呢喃。她的双唇不知何时已被自己咬得满是鲜血;一双眼眸则是闪耀着异样的光彩,凶恶地盯着亚尔斯。

  紧接着,该说是果不其然吗?——亚尔斯的身后又出现了两道新的人影。从两人的身形来看,新来的援军似乎是男女二人组。他们就这样无声无息、长袍翻飞地降落到这条小巷里。

  「我明明都说要放你们三人一马了,为什么还是硬要现身吗?」

  亚尔斯连看也不看地先说了这么一句,接着才转过头去朝两人组瞥了一眼。

  后头的两人组和女子一样,双眼布满了血丝。他们很快就掏出长剑和貌似苦无的暗器。两人身上都弥漫着一股毫不掩饰的杀气。

  ——你们来真的啊。可是在这里动手会被别人瞧见。可恶,真不该插手这种麻烦事的。

  亚尔斯心里像是在发牢骚地嘀咕了起来。下一个瞬间,三名敌人既无威吓也无警告,同时向他发动攻势。

  然而,亚尔斯的动作比他们更快,纵身一跃就上了屋顶。降落到近旁的屋顶后,他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敌人。

  只是三人也紧随着亚尔斯的脚步,用双脚蹬着墙壁借力跃了上来。他们立刻在屋顶上摆出阵势,将亚尔斯包围起来。

  「你们几个是魔法师吧?」

  「…………」

  敌人没有答覆他的问题。亚尔斯之所以如此推断,是因为三人手上的武器……应该都是AWR。再加上他们的反应速度和包围自己的站立位置,都算相当不错。不过,对方远胜一般魔法师的灵活身手,让亚尔斯有点不爽。

  「碍事的家伙……全宰了。」

  三人一齐缩小包围圈,从三个方向对他展开袭击。亚尔斯原本只是打算前来侦察,因此没带武器,但他迅速在两手生成了短刀长度的魔力刀,迎接敌人的兵刃。

  ——速度是很快没错,但是……

  亚尔斯躲过所有的攻击,用魔力刀挡下敌人的短刀,同时还以颜色地送上一脚。这番凌厉的反击,暂时中断了敌人的攻势,亚尔斯趁机奔跑了起来,彷佛在叫敌人跟上来似的。他就这样在屋顶之间穿梭跳跃,疾驰在暗夜之中。

  亚尔斯不用转头去看,便能凭感觉知道敌人从后头追了过来。对方施加在AWR上的魔力赋予水平,堪称不俗。尽管无法光靠这些完整推断出敌人的实力,但透过刚才那番交手,可以大致断定他们的实力在三位数左右。

  很快地,亚尔斯便降落在一片人烟稀少、空间足够开阔的市区边缘地带。对亚尔斯而言,与其说他是想要逃跑,不如说是刻意给敌人放弃穷追不舍的机会。虽然他打算观望一下敌人的动静,不过对方是相当好战的一伙人。

  这一带似乎是供人稍事休憩的广场,除了长凳和喷水池以外,还等距离地设置了几盏驱走黑暗的路灯。尽管还是存在着遭人目击的风险,但敌人若是因为追得不耐烦而开始乱放魔法,那也一样很伤脑筋。

  紧随着亚尔斯的脚步,三名敌人很快就并肩在广场着地。他们的呼吸没有一丝紊乱。

  「我可是很忙的。死缠烂打的家伙,可是会早死的喔。」

  四把苦无代替回答飞了过来。与此同时,男子高高跃上半空,举剑过顶;掷出苦无的女子也顺势展开突进。

  乍看之下像是直来直往的攻击,但真正的攻势……来自趁隙躲藏于两人身后的另一名女子,只见她手中AWR的魔法式正在发出光芒。这应该不是事先商量好的动作。而是在久经训练之后,才能达到的无言默契。

  亚尔斯看也不看直飞而来的苦无,迳自盯着重叠成一条直线的两名女子。

  他就这样扬起单手,朝着空无一物的正前方击出一掌。

  一堵看不见的墙壁弹开了苦无,并将逼近而来的女子和她身后的另一名女子,全都一起吹飞了出去。这股冲击让后方的施术者整个人东倒西歪,魔法式跟着遭到取消,AWR也随之停止发光。紧接着,亚尔斯向旁边跨出半步,侧过身子,避开男子自上空急袭而来的长剑。

  利用体重力量的这一剑,最后只是砸到地上,溅起无数碎片而已。尽管威力不凡,但是面对如此单调的招式,亚尔斯甚至不需要刻意分神闪避。

  他没有放过这一瞬间的凝滞,毫不留情地朝着男子的侧腹送上一脚。

  008

  这一脚深深陷入对方肋骨的缝隙,将身材魁梧的男子轻而易举地踢飞出去,只见他整个人猛力撞上一盏路灯,发出一道钝重的声响。

  男子这下应该已经身受重伤,再也无法正常行动了。

  虽然亚尔斯手无寸铁,但三人依旧算不上是能让他头疼的对手。方才只是单纯就魔力的运用能力,判定对方有三位数的实力,不过他们在对人战斗的本领上似乎不怎么样。三人的身体能力的确高得有些诡异,可是他们的临敌反应能力,简直和外行人没有两样。

  更准确来说,三人的行动完全没有战术可言,而且严重缺乏对人战斗的经验。虽然威力和速度都无可挑剔,可是在攻击模式上没有任何变化。

  「碍事碍事碍事碍事事事事…………」

  适才被吹飞出去的其中一名女子,口中念念有词地站起身来。

  远处冷不防地响起一道警笛般的尖锐声音。或许是有看热闹的人前去通报,治安部队似乎正朝着这里过来。不过从声音来推断位置,感觉治安部队一时半刻还到不了现场。

  然而,和亚尔斯相比,三名敌人更加在意这道警笛的声音。他们全都抬起了视线,犹如吓了一大跳似的。

  「回去了回去了回去了。」

  三人高涨的杀意蓦地消失无踪,宛如忘了亚尔斯的存在一般,一齐将眼睛转向别的方向。接着一个劲儿地重覆起「回去了」三个字,彷佛坏掉的录音机一样。他们像是只剩下嘴巴能够操控似地张大了嘴,迳自上下蠕动的双唇,则是和眼睛及表情完全脱钩。三人嘴里叨念着毫无抑扬顿挫的话语,接着一哄而散,各自逃往不同的方向。

  「好啦,这下该怎么办呢?」

  亚尔斯没有闲功夫把敌人全都抓回来。对方既然四散逃逸,他顶多逮住两个人,而且付出的劳力和回报根本不成正比。再加上目前和预计相比,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因此亚尔斯判断还是先办正事再说。

  即使想委托治安部队代为处理,AWR和特许证都没带在身上的亚尔斯,肯定会为了证明身分浪费许多无谓的时间。光是想到这点,就让他觉得麻烦到头都要痛起来了。

  ◇◇◇

  亚尔斯回到自己的房间时,恰好是旭日东升的前一刻。和出发时一样,他从窗户进了房间。

  「请问您是上哪儿去了呢?」

  甫一踏进房间,只见一道双手抱胸、双脚与肩同宽的娇小身影,赫然伫立在自己眼前。露姬眉头紧蹙、气势汹汹地如此逼问道。

  「去做任务的事前勘查。我想说特地把你吵醒也不太好,而且我一个人就非常足够了。」

  「您这样的说法,岂不是不需要我的意思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这次真的只是去勘查现场而已。你都累成这样了,我实在不忍心带你一起去做这种事。」

  亚尔斯试着装傻蒙混过去。

  「唉~」

  露姬的这声叹息,听不出她究竟是否接受了亚尔斯的解释。

  「我明白了。」

  露姬似乎暂时放弃追究这件事情。可是她立刻就催促亚尔斯在餐桌坐下,并从茶壶里倒出红茶,搁到他面前。隔着红茶氤氲的热气,亚尔斯意识到接下来将会是一场硬仗,不禁挠了挠脸颊。

  「那么具体说来,您是去做了些什么呢?」

  「……」

  简直就是唠叨的小姑或管家啊——尽管亚尔斯心里是这么想,但若是将这句话说出口,肯定会火上加油。他的这位搭档不但喜怒不形于色,一张嘴巴更是刁钻厉害。

  「我是去确认总督发送过来的资料。我刚才也说过了,实际到现场看过,还是会比较确实。」

  「我没有出过这种任务所以不是很清楚,但这种任务都是这样子的吗?」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毕竟这些见不得光的任务,几乎全都是交给亚尔斯一个人负责。即使在露姬成为他的搭档之后,情况也依旧没有改变。

  「没错,这和魔物的讨伐任务完全不同。因此……你最好不要扯上关系。」

  亚尔斯是真心诚意地想要劝阻露姬。

  「那可不行!既然我已经成为您的搭档,我就……」

  他马上打断露姬的反驳。

  「露姬,我们组成搭档的事情,只限以魔物为对手的时候。这是交派到我手上的任务,你没有理由陪我趟这趟浑水。」

  即使不是如此,这次任务的目标可是人类。和魔物这种通常不被认为具有生命的存在截然不同。

  然而,露姬立刻表现出反抗的态度。

  「我不要!亚尔斯大人的罪孽就是我的罪孽。难道我们就不能两个人一起背负吗……而且要说理由的话……我、我有非常充足的理由。」

  就是这个眼神。虽然方才那番话愈说愈小声,以致于听不清楚最后的部分,但自己最好还是不要反问露姬比较好——亚尔斯瞬间做出这样的判断。

  在赌上搭档位置的那场模拟战里,露姬也曾经露出同样的眼神。那是一双蕴藏着坚定意志的澄澈眼眸,诉说着自己绝不回头、唯独此事绝不退让的主张。

  「我并没有说……从头到尾都不会带着你去执行任务。」

  先前之所以会让露姬跟着听取任务简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正式动手的那一天,我会带着你去,但是罪孽由我一个人来背负。你只要负责支援我就好了。」

  「我也已经做好背负罪孽的觉悟了!」

  露姬情绪激动地拍桌而起。只见她将手按在胸前高声主张,眼神流露出一股坚韧的意志,似乎真的能理解承受自己将和亚尔斯一同背负的罪孽。

  亚尔斯顿时垂下肩膀,无奈地两手一摊。反正不管他说什么,露姬大概都不会退让。

  「我知道了。」

  他也只能举起双手投降了。

  亚尔斯很清楚自己的说法存在矛盾。带着露姬一同执行任务这件事本身,便存在着让她参与杀人行动的风险。毕竟露姬若是没有做好这样的觉悟,甚至有可能导致她的生命暴露在危险之中。更进一步来说,当露姬成为自己的搭档时,亚尔斯多少就已经有这样的预感了。

  即使如此,他还是感到有些不安。亚尔斯认为杀人这件事情,和扫荡魔物的威胁相比,存在着更加困难的部分。杀人需要有别于单纯战斗能力的另一种东西。那就是保持精神的能力……「我已经做好觉悟」之类的台词,是没杀过人的人才会有的虚张声势。杀人这件事情,说穿了就是一把双刃剑。夺人性命的那把凶刃,其实同时也在戕害自己的心灵。若是一个弄不好,甚至很有可能因为精神上的创伤,导致当事人再也无法使用魔法。

  虽然露姬声称她已做好觉悟,但是我该冒着失去宝贵战力的风险吗?——亚尔斯不禁自问道。可是,如果进一步解读亚尔斯的内心,或许会发现这不过是一种表面说词,他只是不想让露姬也弄脏她的手而已。可是亚尔斯不会任由感情牵引说出这种话来。

  无论如何,亚尔斯都非常清楚,做决定的人不是自己,而是露姬。

  「既然你都说到这种地步了,我就先把现有的情报都告诉你吧。不过大部分都和资料没有什么出入。但是,不管是以什么样的形式,那家伙的研究能够开花结果,这件事本身就意味着太多不自然的地方。他如果想要继续推动那项疯狂的因子分离化计画,就一定少不了人体实验的环节。也就是说,他需要大型的研究机器和资金的支持。简而言之,就是他背后有靠山。」

  「总督提供的资料里,没有提到这部分的事情呢。」

  「或许连总督那里都还没掌握到吧。这下子能钓出什么鱼来呢。」

  像这一类的任务,并不仅仅是要抹消目标而已。在抓住对方的狐狸尾巴之后,还得顺藤摸瓜地将背后的支援者一网打尽。总督之所以将行动日期订在四天之后,大概也是考量到这部分的调查所需要的时间。再加上这次任务的前提是不得让目标逃跑,若是随便打草惊蛇导致对方察觉,那就偷鸡不着蚀把米了。

  「我们这边姑且不说,希望总督自己别出现什么失误啊。」

  「的确是呢……」

  露姬忽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那个……关于艾莉丝同学……」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次的任务居然和艾莉丝因缘匪浅。毕竟这次的任务目标古铎曼•巴冯格,是名副其实地在她的过去留下巨大伤痕的凶手。

  在先前和艾莉丝的谈话里,亚尔斯和露姬曾有一段无言的交流,因此露姬能感觉到亚尔斯多少考虑过这件事情。可是她觉得除非自己主动开口询问,否则亚尔斯不会告诉自己任何事情。

  尽管时间不长,但露姬和艾莉丝在这次的合宿训练里,也有几天同食共寝之谊。她和艾莉丝之间的距离,应该在不知不觉中缩短了一些。露姬这句带着决心的话语,也伴随着一股想要诉说什么的悲痛之感。

  「最好还是别向她提起这件事吧。就算跟她说了,她也只能在一旁干瞪眼而已。我们总不可能带她一起去执行任务吧?」

  「说的……也是呢。」

  露姬咕哝了一声,微微低下头去。她以前曾经斩钉截铁地表示,自己讨厌忒丝菲娅和艾莉丝两人。可是在一起接受训练,并且得知艾莉丝的过去后,露姬的这种情感肯定已经出现了变化。艾莉丝表面上看起来早已挥别过去,但实际上应该还有未能放下的部分——抱有这种感觉的露姬,大概多少认为这次的事情能够成为一个契机吧。亚尔斯也不觉得她的想法有什么错误。

  然而,若是让艾莉丝直接面对扭曲自己人生的男子,肯定会让她感到苦恼不已。在斩断过去的名义之下,那股真挚的觉悟将会破坏内心天秤的平衡,而且很有可能在完成复仇之后也无法恢复过来,甚至进一步唤来更加巨大的黑暗。如此一来,将会招致什么样的结果呢?

  人们常说……魔法师必须时刻保持冷静。这是因为魔法的施展,必须时刻仰赖能够控制自身情感的自制心。因此包含这点在内,对目前尚未成熟的艾莉丝来说,复仇这种事只能说是凶险至极。她先前出现过的心理创伤症状,登时在亚尔斯的脑海里闪过。

  更进一步来说,即使艾莉丝真的能透过复仇,成功克服自己过去的阴影,但这是魔法师幼雏应该做的事吗?魔法的力量是人类为了击退魔物威胁,从而诞生的可能性之剑。人类之所以会进化出这股力量,绝对不是为了用来自相残杀。

  不过,对亚尔斯而言,假如艾莉丝真的希望手刃仇人,他也不是不能考虑。但不管怎么样,除非她是凭着自身的判断和意志做出决定,否则这件事情就没有任何意义。如果她需要假借他人之手复仇,那最好还是打从一开始便不要涉足此事。和这样的情绪相反,亚尔斯的脑海里——蓦然浮现在过往的日子里,他曾经见过无数次的艾莉丝笑容。

  到头来果然还是由「自己」动手才是最佳选项。无论如何,只要告诉艾莉丝那名元凶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随着时间流逝,她心中的纠葛肯定会慢慢消解。

  亚尔斯决定暂且这么相信。因为他觉得如今的艾莉丝已不再是孤身一人。身为一介魔法师幼雏的她,在致力训练学习、和友人共度的充实时光里,肯定能逐渐填补缺陷的部分。就如无论是多么深的伤口,也总会不知不觉地结成疮痂,等到留意时已彻底愈合了一样。或许艾莉丝的伤口也总有治愈的一天,只留下些微偶尔会抽搐的伤疤。

  最重要的原因是,亚尔斯认为艾莉丝对目前的状况感到幸福——她满足于现在的生活。

  因此,他决定暂且这么处理。

  「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吧。」

  「是。」

  「我打算休息到中午时间。不好意思,艾莉丝如果来了,能麻烦你照看她做训练吗?」

  「我明白了。」

  露姬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并且欣然允诺道。因为她觉得这名平日性情冷淡的房间主人,有好好将艾莉丝的事情放在心上。

  亚尔斯一打开寝室的房门,便发现自己的床铺已经收拾干净。

  他不由得扬起了嘴角。真是服了这位心思聪敏的搭档——于是亚尔斯手脚俐落地换好衣服钻进被窝。他总觉得今天和平日不同,精神似乎特别疲倦,而这并不完全是他的错觉。

  若是为了铺床的事特地去向露姬道谢,未免也太不知趣了。像这种凡事都表达谢意的愚蠢行为,反而会让对方更加费心。

  从起居室透进来的灯光,没能阻挡亚尔斯的睡意。他的意识在几分钟前还清晰无比,但在见到收拾妥当的床铺后,还没等身体真的躺上去,他整个人已经切换到休息的模式。这个既非外界、亦非军队的安身之处,让他的敏锐神经慢慢弛缓放松下来。

  亚尔斯能够明确地预感到,自己接下来将会有一顿好眠,彷佛意识深深地潜入大海之中,被幽暗的深海包裹。很快地,他就几近灵魂出窍似地,全身虚脱地进入「想要休息的状态」。

  此时亚尔斯蓦然想起,自己还没把遇上不明战斗集团的事情告诉露姬,但随即心想这事晚点再说也不迟,于是便阖上了眼。宛如精神上的疲劳瞬间蜂拥而至,他根本无从抵御这股令人不解的未知疲倦感,以及想要抚平这股疲倦感的睡意。

  一切都是从踏进这所学院的那一天开始……和外界的战斗相比,这里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日常小事。只是亚尔斯觉得自己最近老是在和人交谈,精神上非常疲倦。不过当他在床上躺平之后,不到几秒钟的工夫,便进入了沉睡之中。

  寝室里鸦雀无声,连细微的鼾声都能够听得一清二楚。而这片令人打从心里感到安稳、彷佛包裹一切的寂静,全都要归功于露姬对这个空间的精心布置吧。

  ◇◇◇

  有着蜂蜜色头发的少女来到研究室时,已经是几个小时之后的事情。艾莉丝熟门熟路地开启露姬解锁后的门扉,向在厨房作业的露姬打了声招呼。

  「午安,艾莉丝同学……我马上就泡杯茶给你。」

  露姬压低音量回答。可是,她接下来用同样小声的音量说出的「亚尔斯大人正在休息」,没有传进艾莉丝的耳朵里。因为她慌忙准备茶具的声音,将这句话盖了过去。

  迳自走进研究室的艾莉丝,脑中顿时浮现一个问号,只见她眼睛滴溜溜地四处张望,搜寻着亚尔斯的身影。没过多久,以手指抵着下巴思索的她,忽然像是灵光一闪,脸上浮现一个恶作剧般的微笑。

  艾莉丝的那副表情,彷佛是要揪出和自己玩捉迷藏的孩子一样。她很快就悄悄走向亚尔斯的寝室。虽说是寝室,但那里和露姬的寝室相同,只是用开合式的门扉及隔板分隔出来的简易空间。

  她徐徐走近寝室的门扉,接着将手伸进微微开启的缝隙,轻轻地施加力气。

  她将门扉开启到足够单眼窥探房内的程度。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冷清的光景,灯光昏暗的房间里仅有寝具。而在发现躺在床上的少年之后,艾莉丝便蹑手蹑脚、像只猫咪似地钻进这个狭小的空间。

  彷佛受到弥漫整个房间的少年鼾声感染,艾莉丝的呼吸节奏也跟着变得平静安稳了起来。

  不久之后,原本在亚尔斯身旁屈膝而立的她,将两只手肘撑在床铺的边缘,接着就这样双手托腮,一脸恬静地看着亚尔斯的脸。

  从亚尔斯平日总是眉头深锁的表情,完全想像不出他有一张如此纯真的脸庞。仔细一看甚至会发现,他的睫毛以男性来说算是相当细长。

  完全就像是个孩子呢——艾莉丝露出有如花朵绽放般的笑容。从亚尔斯完全没有发现自己的存在来看,他肯定睡得相当深沉。

  看着这张天真无邪的睡脸,艾莉丝的表情也跟着放松了下来。尽管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但艾莉丝可以感觉得到,这名少年肯定是动用了和魔法完全不同用途、平常绝对不会使用到的那些神经。而这样做的结果,大概让他累坏了吧。

  「辛苦你了。」

  她自然而然地吐出感谢的话语。就在她伸出手指,打算拨开遮住亚尔斯眼睛的刘海时……

  「……艾莉丝同学,麻烦你别吵醒他喔。」

  身旁蓦地响起一道极为细微的声音。为了不吵醒亚尔斯,那道细如蚊蚋的语声将音量压低到了极限,只够勉强传进艾莉丝的耳朵里。艾莉丝微微吓了一跳,又感到有些害臊,悄悄将手缩了回来。接着她嫣然一笑地转过头去。

  「……嗯。说的是呢,小露姬。」

  将一只手指搁在唇上的露姬,脸上带着些许微笑站在那里。露姬平常很少会出现这样的表情,察觉到其中含意的艾莉丝,也尽量悄无声息地站起身来。

  「看来他真的相当疲倦呢。我们都靠得这么近了,他居然还没醒过来。就我所知的范围内,打从在学院展开新生活以来,亚尔斯大人似乎从未熟睡到这种地步……」

  实在是令人伤脑筋呢——露姬小声地咕哝道,脸上浮现淡淡的苦笑。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毕竟亚尔斯过去身处的战场,是不允许有片刻懈怠的严苛场所。虽然露姬实在不怎么愿意想像,但亚尔斯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便再也不曾有过真正彻底放松的深沉睡眠了呢?

  露姬继续开口说道:

  「因此,我希望现在能让亚尔斯大人好好休息……」

  哪怕只有现在也好——露姬重复了这么一句,接着浮现安心的微笑,轻轻转开了视线。两名少女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出房间。艾莉丝在走出房间之际,用她那双柔情似水的深榛色眼眸,最后朝亚尔斯看了一眼。

  「好好休息吧,阿尔。」

  留下这句轻声道别后,两名少女从左右关上了门扉。她们的动作无比轻柔……因为心意相通的两人,都惦记着要让门扉合上的声音降到最低。

  将门扉完全关上之后,两人并肩走向研究室中央。露姬找了个时机停下脚步,接着转头看向一旁的艾莉丝,陡然换上一副坚决的表情说道:

  「然后,关于你今天的训练,将由我来代替亚尔斯大人的职务。」

  露姬的这副言行举止,显然是有意识地在模仿「亚尔斯的气质」。但遗憾的是,艾莉丝的身高比她要来得高,因此她的动作在对方眼中看来,只有一种可爱的感觉而已。露姬拚命想要沿袭亚尔斯意志的这份努力,完全成了一场不明所以的瞎折腾。她会一脸严肃地将双手背在身后,应该也是为了营造出军队指导教官的那种气势,只是在艾莉丝眼中看来毫无威严可言。

  看着露姬这副令人忍俊不禁的可爱模样,艾莉丝连忙绷紧快要笑出来的脸,督促自己重新鼓起干劲。

  「嗯,了解。那就麻烦你啰,小露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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