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章 他在那个时候
「我看到了唷。你想用刀刺光。」
平息的风忽然在美智留身边呼啸,美智留一字一句的谴责,在冰冷黑暗中扩散开来。
是光没办法回头。他表情僵住,看着浮现美智留眼中的憎恨,任凭雨水落在冰冷身躯上。
光面容扭曲,嘴唇开阖。
「不要……」
他似乎说了这句话,却被风声、雨声及美智留的声音盖过。
美智留充满怨慰的声音,跟滴在水面上蔓延的毒素一样,连是光的内心都被慢慢染黑。他动弹不得,彷佛毒素传遍全身。
「那一晚,我因为知道光住在别墅,就跑出我们家的别墅,偷看光房间的窗户,结果看到光在深夜偷偷出门。光好像在河边等谁。接着,你出现的时候,他叫了『藤乃小姐』。那时你轻声问他——」
美智留低声说道。
「『为什么要做出这种决定』——」
光表情变得更加扭曲。他痛苦地蹙眉,眯起双眼。
是光对出自美智留口中的藤乃这句话有印象。
那是夕雨还关在公寓闭门不出的时候。当时光什么都不做,只是带着毫无生气的表情袖手旁观,他哀伤地对为此大发雷霆的是光说:
——以前有个很重要的人……责备过我……为什么做出那种决定。我当时觉得,自己的决定不一定是正确的……
光对无法接受这个答案的是光,露出十分虚幻、寂寞的微笑。
(原来那是藤乃说过的话!)
那么,美智留现在说的,乜是实际发生过的事吗?把光叫出来的果然是藤乃,那一晚,藤乃出现在光面前——
「之后你就用双手握着刀子,冲向光。」
是光头部又受到一阵冲击。
是那把放在窗边、以装饰品来说过于危险的刀!
看到那把刀时,光明显动摇了。
出门前,藤乃忧郁地看着那把刀子,将它藏进怀中时,光的肩膀也颤了一下,面容扭曲。
那时感觉到的不安,如今包覆住是光全身上下。
他转动僵硬的脖子,好不容易回过头,看到藤乃低着头,静静垂下眼帘。水珠从雨衣帽子滴落,淋湿她的头发,裙子下摆和脚边也全都湿透了。
尽管如此,藤乃还是美得令人屏息。
美智留说的这些,她一句话都没有反驳,只是哀伤、痛苦地缄默不语,泛着泪光的瞳眸垂下视线,如梦似幻的柳眉低垂,花瓣般的双唇紧抿。
跟被弘华斥责时一模一样。
毫无生气的美丽尸体——
(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求求你!说些什么吧!好好反驳啊!)
是光在心中拚命呐喊。
帆夏跟夕雨望着藤乃,不安与惊讶在脸上交错。
光跟藤乃相反,美智留每说出一句话,他的表情就会扭曲,肩膀和嘴唇颤抖不已。光之所以会这么惊慌失措,一定是因为美智留说的都是事实吧。
那一晚,光看到了拿刀冲向自己的藤乃!
——风雨很大,我几乎看不见前方。
光固执地重申自己是死于意外。当时是光觉得光对自己的死有所隐瞒,并不是错觉。
这时,站在藤乃身边的美琴忽然映入眼帘。
美琴陪在低着头的主人身旁,神情严肃。但她脸上并没有帆夏跟葵露出的惊讶神情。也许她知道是藤乃把光叫了出去,用刀锋指向他。
在再度开始加剧的风雨中,美智留用燃起怒火的双眼盯着藤乃,将憎恨之情发泄在她身上。
「是你杀了光!」
藤乃仍然低着头,一动也不动。
美丽瞳眸只是因哀戚与苦恼泛起泪光。如同花儿不会说话,藤乃也不会开口。
这时,光悲痛地大叫:
「不是的!我是失足掉进河川的!我没有被藤乃小姐刺中!」
是光也激动呐喊:
「光的遗体上应该没有伤口才对!所以藤乃没有刺光,光也不是她杀的!对吧?你没刺他吧!」
他拚命呼唤藤乃,藤乃却只是轻轻蹙起眉头,没有回答。
美智留语气尖锐地反驳。
「光是因为想躲开那个女人的攻击,才会掉进河里。可以说是那女人杀了他。」
「藤乃小姐抓住了我的手!」
「你在光摔向河川的瞬间,抓住了光的手对吧!你想救光不是吗!」
拜托,告诉我是这样没错!
说你没有打算杀光!就算你把刀对着光是事实,之后你就清醒过来了,抓住光的手想要救他!
求你拯救此时此刻正脸色发青、全身颤抖、想要相信你的光!
是光如此祈祷,拳头握得用力到都快要渗出血来了。
帆夏和夕雨应该也跟是光有一样的心情吧。两人对藤乃投以哀求般的目光。
只有美琴脸上带着觉悟,彷佛要将藤乃的话语原原本本地接受。
藤乃张开紧闭的双唇。
她低着头,平静地轻声说道。
「不。我没有抓住他。」
这一瞬间,雨势减弱了。
藤乃的声音,清清楚楚传入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光露出胸口疼痛欲裂般的表情,帆夏跟夕雨也倒抽一口气,蹙起眉头,难过得面容扭曲。
是光也瞪大眼睛,愕然失色。
美琴面不改色。
美智留得意洋洋地扬起嘴角。
「对呀——那个女人只是拿着刀站在那里。抓住光的人,是我!」
光眼神动摇,惨白脸庞上显露惊讶情绪。
因为光也不知道这件事。
因为光以为,抓住自己的人是藤乃。
毕竟那天晚上,河边愿该只有光和藤乃两人才对。
「那女人想要杀光,我则是想救他。所以——我比她更适合当跟光相爱的藤花!我才是真正的藤花!」
美智留丝毫不给人喘息时间,接连吐出如同箭矢的话语,被雨淋湿的脸颊上带着陶醉神情,像个全能的神般站在那里。
「光命中注定的恋人是我!光的最爱是我!所以,我要重新来过!由我来救光——由我成为光的藤花,我们会成为最棒的情侣,在只有我们两人的纯洁乐园中,永远爱着对方——」
疯狂的欢喜。胜利的愉悦。
对美智留来说,连打向全身的雨水,她都会觉得是祝福的甘霖吧。
是光背脊发凉,咽下一口苦涩的唾液。
美智留完全分不清现实与妄想的境界。她要怎么跟火葬后化为骨灰,被埋在墓地中的光重新来过?
这是不可能的。
(可恶!怎么做才能把花里心中的六条赶走?)
面对每分每秒都在靠近超出常识范围的妖怪的友人,帆夏也用带着恐惧与焦躁的眼神注视她。
雨水包覆住美智留——六条的全身上下,在手电筒光芒下闪闪发光,彷佛环绕着光芒。
水量暴涨的河川发出怒吼,刺入是光耳中。
这时,藤乃轻声询问。
「你想要救光?」
沉浸在愉悦中的美智留,忽然肩膀一颤。
藤乃轻轻抬起头与低垂的目光,用那双散发出压倒性美感的哀伤瞳眸静静凝视美智留,再度提问。
「你抓住他的手后,光是怎么做的?」
不知为何,美智留答不出来。
她瞪大眼睛,神情僵硬,然后越来越扭曲,半开的嘴唇像在喘息般微微开阖,眼中浮现类似于恐惧的感情。
光听到藤乃的问题——表情也僵在那边。
「回握了?放开了?」
平淡询问的声音中,带着些许忧伤。
美智留依然没有回答。
她握紧手电筒,将视线从藤乃身上移开,咬住嘴唇,看起来像在拚命忍住不要发抖。
藤乃为什么要一直问这种问题?美智留为什么要露出这么慌乱的表情?是光并不明白。
然而,攻守完全互换,眼神中充满哀戚、镇定提问的藤乃,压制任了美智留。
光苍白美丽的面容上也浮现静静哀愁,看起来已经死心了。
「……」
连雨声都跟藤乃的声音一样,变得悲伤又微弱,取而代之的是河川的怒吼清晰刺入耳中。
对藤乃忠心耿耿的美琴,用不合一丝动摇的笔直目光,望向美丽的主人。
在屏息以待的是光等人的注视下——藤乃像在确认般,对紧咬下唇的美智留说。
「他放开了对吧。」
看着美智留的光一脸淡漠,眼中充满透明悲哀。
美智留略微睁大眼睛,发起抖来。她用空着的手遮住一边的耳朵,轻轻摇头,有如听到了什么不祥话语。她不断摇头。那只会让人觉得她在哀求藤乃不要继续说下去,而不是在否定。
藤乃垂下眉梢,平静的绝望重叠在哀伤上。
「光……果然很想死。」
「!」
美智留又颤了一下,缩起身子。
是光他们也倒抽一口气。
光那张跟藤乃一模一样的脸庞上,浮现同样的忧伤、同样的绝望——同样的痛苦,静静站在无声的雨中。
美琴只看着藤乃一人。
而藤乃正跟光一样被雨水怀抱,对美智留投以哀伤绝望的眼神,像在坦承自己的罪孽般,用虚弱声音呢喃:
「我跟光都一直很痛苦。想要做个了断。我们的内心,一刻都得不到安宁。」
美智留像在自己保护自己般将身体缩得小小的,用微弱声音说:
「才没有……」
尽管她怯生生地抬起头,一看到藤乃那双透明——却染上哀戚与苦恼之色的美丽瞳眸,接下来的话语便消失在口中。
藤乃的痛苦与绝望就是如此深沉。
「你在传给我的简讯中,说了要重新来过对吧……跟也上仅有一人的、命中注定的对象……那代表你无处可逃唷。代表你完全没有其他选项。所谓的半身,就是无法分割的存在——绝对没办法离开对方。所谓的命中注定,就是即使逃到世界尽头也无法逃离的诅咒。」
藤乃语气非常和缓。
她也没有狠狠瞪着美智留。
但她平静的语气和哀伤目光,却传来藤乃至今以来体会过的——现在这个瞬间也在体会的痛苦、黑暗及绝望。
「才没有,这种……」
尽管表情扭曲的美智留拚命试图反击,她的话语却无力得在说出口的瞬间就会融化。
想必无论被人如何怒骂、就算被说是杀人凶手,藤乃的哀伤与绝望都不会动摇。
一去想像藤乃心中存在多么深沉的黑暗,是光就觉得体内跟着窜起一股寒意,胸口痛苦得像要被压垮一样。
跟光十分相像的藤乃、美丽的藤乃,继续冷静地说:
「只要尝过一次心灵片刻都离不开那唯一的对象所带来的绝望与痛苦……就绝对说不出『恋爱是甜蜜的』这种话。早上一醒来,就会想着那个人。在清醒的期间,那个人的声音也会一直在耳中回荡。连在梦中他都会对你微笑。没有一刻能得到安息。连呼吸都办不到——那已经能称作诅咒了。」
藤乃曾经在紫织子家的庭院,独自哀伤地亲吻紫君子兰。
泪水滑落雪白脸颊,垂下来的眼帘让人看得痛心。
那个画面,光是注视都会令人觉得呼吸困难。
所谓的「深爱」,就代表五感——灵魂会全部被爱支配。过去也好,现在也罢,一切都会奉献给爱。
那是诅咒。
那个时候是光看到的藤乃,宛如一名美丽的囚犯。
美智留用力瞪着藤乃。
是光也再度回想起美智留传到手机的那些爱的话语。
『我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不容于世的恋情、触犯禁忌的大罪,任何人都不会祝福我。』
『也知道这就像凌迟自己、焚烧自己……是一段只会带来伤痛和绝望的苦恋。是段艰辛的恋情。』
『绝对不能让人发现,贝能在月光也照不进来的黑暗中爱下去。我们不是咬着指头互相发过誓吗?
不是发誓要一辈子保密吗?』
『我爱你。
我好爱你。』
『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的幸福、未来。
就算有罪,我还是爱你,爱到疯狂。』
『亲爱的光。你的「最爱」永远是我唷。』
美智留说那是段艰辛的恋情,实际上,她却连那份艰辛的一半都不理解。
她说那是不容触犯的重罪,却连那份重量的一半都不明白。
她只是憧憬受尽阻挠的恋情。
只是沉醉于秘密之恋的甜蜜。
『见异思迁的你会记得我吗?会记得我们心灵相通、幸福至极的那段妖艳又纯洁的时间吗?』
『会记得我们双手交叠、双腿缠绕在一起、伴随凄凉痛楚合而为一的甜美绝望吗?』
每一句用哀伤装饰的华丽词藻,在真正的绝望面前,都会立刻相形失色。
美智留视为珍宝、向往无比的恋情,在藤乃的一字一句——在她的眼神下——逐渐崩解。
她告诉美智留,你妄想中的恋情,在现实中既不美丽,也不甜蜜。
美智留谈的恋爱是不切实际的,她只是憧憬地下恋情而已。
「遇见光是我受到的诅咒。爱上光是我犯下的罪孽。光活着只是悲伤与痛苦的连续。我以为光去世后,我就能轻松一点,不过完全没有这么一回事。现在,我心中也只有一片空虚与绝望。未来也是一样,这将会永远持续下去。」
黑暗深渊在藤乃眼中扩散。
跟是光刚认识光时,光偶尔会显露出的深渊一样。
黑暗的绝望。
只会感到痛苦的恋情。
然而却会重蹈覆辙。想要结束。无法结束。决意与绝望的连续。别再看他了,跟他保持距离吧。仿佛连他的轻声细语都听不见——无数次无敷次想着同样的事。告诉自己同样的事。这段恋情是错误,这段恋情是罪过,这段恋情会招致破灭。
即使如此,还是无法斩断情丝。
「你不是我,所以你不会理解。」
当上光父亲的妻子的藤乃,决定远离成为义子的光,同时又犯下仅有一次的过错。
在那之后,她屡次拒绝光。
可是,她却不惜假装成空,再度跟光相拥,在体内养育说不定流着光的血液的孩子。
不得不忘记他。不得不远离他、不得不让他远离自己。
但灵魂和身体全都会被光吸引。一瞬间都无法忘记他。使她又一次犯下不该犯的过错。
伴随藤乃如波浪般涌上的绝望心绪,是光明白她那些难以理解的行为,全是从对光的爱衍生出来的。
「我从来没有亲昵地直呼过光的名字,也从来没有觉得光是自己的东西。我对光的感情,对我来说并不甜蜜,我也不觉得我对光的感情很美丽。我没办法从中感觉到幸福。」
藤乃的话语也深深刺进是光心中。
看到光已经连呐喊和下跪哀求都做不到,跟藤乃一样神情绝望,站在那里,是光觉得有点喘不过气。
(你也是这个样子吗——光?)
你也是一面追求藤乃,一面爱着藤乃,同时又希望能忘记她吗?
「无论我们有没有血缘关系都一样。我跟光之所以相像,是因为我们都太过思念对方,而这只会带来痛苦。如果能投胎转世,我——」
藤乃的声音中断。
她将从心头涌上的情绪吞了回去,垂下眼帘,用微弱却清楚的声音断言。
「……我希望能生在没有光的世界。」
这句话贯穿是光胸膛的正中央。
帆夏跟夕雨也心痛得面容扭曲。
美智留宛如一名在暴风雨中失去方向的人般瞪大眼睛,茫然自失。
在断断续续下着的雨中,在河水发出巨响的河岸边,藤乃继续说道:
「光也一定会说出跟我一样的话。我们完全没想过总有一天这段恋情能得到回报、两人能获得幸福,我们知道活着就是痛苦的连续。如果他就算这样也想活下去……应该会握住你的手吧。既然他放开了,就代表光也想要让它结束。让这只有绝望的日子结束。」
是光注意到时,本来在注视美智留的光,现在正用满是悲伤的阴暗眼神看着藤乃。
他默默站在原她,似乎随时都会消失。
——光大概是自杀的吧。
是光想起月夜子曾经低声问过他,这句话在耳中回荡,令人不快。
在变成幽灵的光身上,找不到手腕上的割腕痕迹。可是月夜子说,光去世的前一天,她在别墅的骑马场遇到光时,他不太对劲。
她说光看起来很脆弱。
她很担心,所以忍不住吻了光。
(你是自己选择死亡的吗?光?)
——你想知道义母晚上把你叫到河边的理由对吧?
——……
是光问他的时候,光咬住嘴唇,沉默不语。
看起来是因为他害怕知道真相。
不过,事实并非如此。
(你早就知道藤乃的心情了吗?)
知道藤乃拒绝他,同时也爱着他。
单凭看眼睛就能得知对方有没有坠入爱河的光,不可能没注意到藤乃心中的热情思念。
没错,光是知道的。
知道藤乃为什么把自己叫出来。
也知道藤乃拿刀指向他的理由。
——我是自己坠河的……这点绝对没错。那个人不用负责。
——明明我已经因为深爱着那个人,害她受尽伤害……明明我已经害那个人变得不幸……
即使拚命努力拒绝,也会被对方吸引。即使别过脸去、移开视线,也会感觉到对方的存在。
从早上醒来到晚上入眠的这段期间,都无法忘记对方。连在梦中都会追过来。
想让这种诅咒般的绝望恋情结束,只剩下终结自己的生命了——
——我好怕,是光。我——害怕那个人的心……那个人现在这个瞬间在想些什么?她对我到底是怎么想的?之后她又会怎么看待我——我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害怕得无法忍受……
光害怕的原因,不是因为不知道藤乃的想法。
正好相反!就是因为光太过了解藤乃,犹如两人心灵相通,他才会畏惧那无法逃离也无法斩断的恋情。
然后,在风雨交加的昏暗河边,藤乃带着潜藏决心的哀伤眼神,握住刀子,朝光冲过去。
想要闪避的光掉进河中,美智留抓住他的手,试图把他拉起来时,光拒络了她,自己放开手,被急流冲走了。
(这就是那一晚的真相吗?)
大脑连续受到冲击的感受,便是光用力咬紧牙关。
月夜子曾经坚定说过,不管有多么痛苦,她都不会和人交换命运,也要跟光相爱。
可是,比任何一朵花都还要跟光深深相恋的,光的最爱——藤乃,现在露出绝望的眼神,断言她想要生在没有光的世界。
听闻此话的光,现在会做何感想?
光凝视藤乃的眼神平静又虚幻。
彷佛这个瞬间,他就会消失不见。
月夜子在骑马场遇见他时,光也是这种表情吗?
透着金色的柔软发丝凄凉地摇晃,雨势减缓的雨水慢慢被光的身体吸收,像要融进去似的。
(光,你为什么要露出那种放弃一切的没用表情?)
宛如花瓣的嘴唇,现在看起来也挂着淡淡笑容。
「就算活着,光也得不到幸福。」
藤乃哀伤地说。
她对美智留投以沉痛的目光,带着放弃一切——疲惫不堪的表情,说:
「光不应该出生。」
——这孩子不该出生。
那句从小开始,光周遭的大人就一直对他说的话,现在由光最爱的女人说了出口!
是光看着光脸上慢慢浮现微笑,觉得心痛欲裂。
「……」
美琴静静垂下眼帘。
帆夏开口轻声说了些什么。
「好过分……」
她好像是这么说的。
知道光有个特别深爱的人的夕雨,也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美智留看起来完全崩溃了。
明明试图从发生错误的地方重新开始,却被人宣告从头到尾都是错误的。她的憧憬也好,希望也罢,全部都被击碎,被告知闪闪发光的美丽恋情,其实是一片漆黑的黑暗,令美智留双脚颤抖,弯下腰来,瞪大眼睛,低声吐出断断续续的呢喃。
「不是……不是这样……我们的恋情……是美丽的……是这个世界上最高洁哀戚的……至高无上的恋情……为什么……要说谎……因为那朵藤花……足假货……没错……不是的……光之君并不希望死亡……光之君才不会拒绝这段恋情……才不会拒绝我……」
美智留心中所有的人格都受到打击,陷入混乱。
「……得拯救光之君才行。」
美智留摇摇晃晃地走向河川。
「这样一来……光之君就又会感谢我……他会从那些又吵又下贱的女孩中找到我,选择我……只爱我一个人……」
「美智留,那边是——」
帆夏急忙说道。
是光也放声大叫:
「花里,停下来!」
然而,美智留似乎没听见是光和帆夏的声音,她一步步走向河川。
漆黑的不安朝是光心中紧逼而来。
被六条的狂气囚禁的美智留说过,为了实现藤乃跟光的约定,她要让光复活。
但那是不可能的。要说唯一的方法,就是「藤乃」追随光,选择死亡——
「是光!快阻止花里同学!」
光八成也察觉到美智留想做什么了,他拚命呐喊。
是光朝美智留冲过去。
「美智留,等一下!」
「你别过来!」
他对帆夏怒吼,一边将手伸向美智留。
「听……光之君在跟我求救。」
「光不在那里——!」
碰到美智留手臂的指尖,抓住了潮湿的空气。是光被泥泞绊住,身体一个不稳,他急忙用力踩在地上。
接着,他看到美智留缓缓坠入河中。
那是转眼间发生的事。
美智留面带微笑,身子向前倾斜、掉进河川的残像烙印在是光眼底,帆夏尖叫出声,光大叫「花里同学!」漆黑水花溅起。
怒吼着的急流立刻吞没美智留娇小的身躯,只有逐渐被冲走的纤细手臂映入视线一隅。
「该死!」
他扔掉手电筒,追着美智留跳进河中。
「是光!」
◇◇◇
彷佛能冻结全身的冰冷河水,让是光险些失去意识。
接着是用力压住身体、撕裂四肢般的痛楚袭来。
漆黑奔流的流速,感觉比暑假跟帆夏她们一起去的流水游泳池还快十倍,是光连手脚都没办法自由活动。
「是光!是光!」
光拚命呼唤是光。
这时,是光的视线范围内闪过一个疑似美智留的背影。
他被流水推着身体,拚命向那边游去。不,说是「被冲过去」比较正确。
「!」
美智留似乎昏了过去。这样下去会被冲得越来越远。河水钻进口中、眼中和耳中。身体都快被水压压垮了。
「怎么能——放弃啊!」
伸长到像要被整只扯下来的手臂,这次抓住了美智留的身体。
「唔!」
是光就这样把美智留拉过来,紧紧抱住她。
美智留全身无力,一动也不动。我绝对不会放手。我要带着这家伙回到岸上!
「是光!后面!」
光的声音令是光回过头。
有棵大树倒在两人前方。河水拍打在其上,溅起高高水花,流向大树的另一侧。
是光眯起眼睛,收紧抱住美智留的手臂。
「危险!是光!」
是光背部撞上树干的瞬间,光惨叫出声。
是光背后也传来一阵剧痛,彷佛心脏被从后面压迫,使他痛得闷哼。可是,是光是故意撞上去的。
他抱着美智留,沿着树干朝岸边移动,浊流却不断涌上,害他没办法顺利上岸。光是护着美智留抵达岸边就已经是极限了。
「喂!花里!醒来啊!花里!花里!」
是光在美智留耳边不停呼唤她的名字。
「睁开眼睛!花里!」
美智留呻吟着张开眼睛。
她一看到是光就吓了一跳,忽然开始挣扎。
「讨厌!为什么?放开我!不要!」
「白痴!放开你你就会被冲走了!」
「这样就好……!我要去光之君那边。我将在那里成为藤乃。」
「你还在说这种梦话啊!给我振作点!」
是光将美智留紧紧抱在怀中,保护她不被跟河水一起冲过来的树枝、石头和玻璃碎片、铝罐碎片割到,朝她大声怒吼。
「我不知道你要去哪里,不过光绝对不在那个地方!是你自己说的喔!光在我体内!既然这样,你就把我说的话想成是光说的,好好听着!」
是光的气势让美智留抖了一下,哑口无言。他在极近距离下瞪着美智留。
「你不是藤乃,也不是六条!你是花里美智留!为什么你都当了十几年的花里美智留了,现在却得变成别的女人啊!」
美智留表情严重扭曲。跟被藤乃否定「你不是我」时一样,露出不知所措的、孩童般的表情,哭着大叫:
「因——因为没人需要美智留啊!连花里美智留这个名字——都没有任何人会叫。这种名字……我不需要。」
大家都只会叫我班长……
是光想起美智留曾经寂寞地这么说,瞬间语塞。美智留扭曲的表情变得越来越哀伤。
「光之君也一样,他放开我的手时,说了『已经够了』!他跟妈妈讲了一样的话……!『已经够了』——『已经够了』!谁都不要美智留!」
从喉咙深处挤出的,悲鸣似的呐喊,在是光心上割了一刀。
即使无法理解「六条」的想法,「美智留」感觉到的痛苦与渴望,对小时候就被周遭的人避之唯恐不及,也没有会叫他名字的朋友,连母亲都抛下他离去的是光来说,实在太能感同身受。
「已经够了」——被憧憬已久的对象拒绝时——把它跟母亲说过的话重叠时,美智留感受到的绝望,是光也能理解。
察觉到自己是个不被任何人需要的人,是件多么难过、多么悲惨的事啊。还有那不得不「如果我不是长这样就好了」、「如果我不是这个性格就好了」,自己否定自己的懊悔与辛酸。
不过,这种时候让美智留知道他深有同感,也只会被说「那你就别再管我了」。
没错,他才不舍跟美智留有同感!
他才不会认同美智留的藉口!
在光那对目光严肃的瞳眸守望下,是光又对美智留怒吼:
「需要你的人确实存在!仔细听好!从刚刚开始,那个人就一直在叫你的名字吧!」
隔着河川怒号传来的声音。
那应该不是是光听错才对。
「——留!」
美智留也竖起耳朵。
然后,她睁大眼睛。大概是听见了吧。
「美智留——!」
岸边亮起一个光点。
紧紧握着手电筒的帆夏跪在地上。想必她是拚命跑到这边来的。湿掉的头发贴在脸颊上,衣服湿淋淋的,胸口处和大腿部分也都沾满泥巴,八成是在途中跌倒了。脸上和额头也被泥泞溅到,通红的双眼泛着泪光,拚命呼唤朋友的名字。她在担心美智留!
美智留的眼神、嘴唇——颤抖着。
「小帆……」
「式部为什么一直跟你待在一起?她真的瞧不起你吗?少在那边擅自决定!给我上岸,跟本人确认去!」
是光放开胆怯地低着头的美智留,从后面撑住美智留的身体,叫她「抓着树干!就这样慢慢前进」。美智留开始缓慢移动。
在岸边举起手电筒的帆夏,正屏息看着他们。
喂,你身体探得太出来了。要是连你都掉下去该怎么办啊,式部。
是光也板着脸,一点一点前进。裂开的树干表面割破了手,传来阵阵痛楚。
帆夏将手伸向抵达岸边的美智留。
美智留紧抓着树干,抬头看着帆夏和帆夏的手,表情僵硬。她还在犹豫,她还在踌躇,她还在害怕。
帆夏咬紧牙关,探出身子去碰美智留的手。
美智留吓得颤了一下。
这次换成满身泥泞的帆夏紧紧抓住那一晚光放开的手,将美智留拉上岸。
光眯起眼睛,像在看耀眼之物般凝视此情此景。然后,是光也一样。
(这就对了。花里,不要放开那双手。不要放弃,好好回握住。)
在是光身体总算放松下来时。
正面匆然吹来一阵强风。
「哇!」
是光被风吹得仰起上半身。
「赤城!」
「是光!」
河水扑面而来,是光觉得头部被某种硬物撞到,连感觉到疼痛的时间都没有,就这样沉入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