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晓月不肯放手「结女,一起去厕所吧──!」
事到如今只能说是年轻的过错,不过我在国二到国三之间,曾经有过一般所说的男朋友。
那段关系之所以会走向结束,我想一定牵扯到了很多原因,但假如要我举出一个直接因素,我立刻就能回答。
朋友。
对,我开始交朋友,成了破坏关系的起点。
从国二暑假到三月的半年期间,我与那男的,完全是活在两人世界中。一个舒适、无条件给予幸福感、不允许任何人介入的封闭世界。是我毁了这个世界。
容我一再重申。
我不认为我做错了选择。
要不是我交到朋友,我们一定能继续当情侣──能够在除了我俩没有别人的世界,令人作呕地继续调情。但我不幸得知了恋爱以外的世界,这种关系看在我的眼里,实在不够健全。
要是那个世界,能够再稍微健全一点点……
要是我,或者是那男的,能活在更广阔的世界里──能够更宽容的话。
──要不是我们,吃什么醋──
现在不管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只有一件事是确定的,那就是我已经体会过了──无论是吃醋的心情,还是另一半吃醋的心情,我都体会过了。
至少现在,我可以活用这份经验。
这样一来就可以安慰自己,心想那段黑历史仍然有它的意义在──尽管只不过是聊以慰藉。
◆
「──东头同学,那里算错了。」
「咦?……啊!真的耶。」
「不可以嫌麻烦,一定要检查计算过程。正式考试时也是,不要一写完就趴下睡觉喔。」
「嗄~」
东头同学显得不大服气,往吸管吹气让柳橙汁咕嘟咕嘟冒泡。
我们正在家庭餐厅开读书会,为上学期的期末考做准备。
参加者有我与东头同学,以及──
「……………………」
坐在对面的晓月同学,一个劲地盯著我与东头同学瞧。
她用吸管把杯子搅拌得喀啦喀啦响,但杯子里如今只剩下变小的冰块。
手边的教科书,如果我记得没错,从读书会开始到现在一页也没往下翻。晓月同学这个机灵鬼在上次期中考就进了前五十名,几乎不用我来教,所以我主要都把心思用来教东头同学,可是……
「晓月同学……?饮料已经喝完了喔……」
「嗯──?啊,真的耶──」
「……欸,你是不是有事想问我?」
「不不,没有啊──?没事没事,我很好──」
「我去拿饮料喔。你们要喝什么?」晓月同学问过我们后,就跑去饮料吧了。我默默地目送她的娇小背影离去。
「嗯──……」
「你怎么了,结女同学?肚子痛吗?」
「不是……只是总觉得,看起来怪怪的……」
表面上就跟平常一样,仍然是活泼开朗的南晓月。
但是背后,好像感觉得到些微僵硬──或者说带刺。
这种气氛,好像似曾相识……?
正在百思不得其解时,身旁的东头同学不慌不忙地拿出了手机。
「呼──休息休息。」
「没收。」
「啊啊──!女高中生的生命线啊──!」
等念完书才可以玩游戏。
隔天发生了一件事。
「结女,一起去厕所吧──!」
第一节一结束,晓月同学就来到我的座位,笑容可掬地这么说了。
我是觉得不用这么大声,但我那继弟早已沉浸在书本世界里了。好吧,反正都住一起了,上个厕所没什么好隐瞒的。
「嗯,正好我也想上。」
念国中时,我不是很能体会一群女生结伴去上厕所的心情,如今我完全明白原因了。
只有厕所才能避开男生的耳目。
我一直等到国三交到朋友,才终于知道女生这种生物其实一天可以消耗掉多少话题。其中当然也包括不想被异性听见的事情,也有些事情不便当著众人的面聊。也就是说,在半封闭的女厕就可以消耗这些话题了。
「──然后啊~体育课的时候啊~──」
「嗯嗯。」
「──发生了这样的事~──」
「什么~!」
「──真的太扯了对吧~──」
「是有一点喔~」
上完厕所后,我一边对著镜子整理仪容,一边跟晓月同学聊得开心。不过我几乎都只负责答腔就是了。真佩服她能够接二连三地想到这么多话题。
我们在钟响的同时回到教室,开始上第二堂课。然后下课。
「结女,一起去厕所吧──!」
晓月同学立刻飞奔过来。
刚、刚刚不是才上过吗?是不是还没聊过瘾……?
本来想拿下课时间念书的……但又不好意思不理她,于是就跟去了。
「──然后啊~──」
「嗯嗯。」
「──发生了这件──」
「什么~!」
「──真的太扯──」
「是有一点喔~」
然后第三堂课结束了。
「结女,一起去厕所吧──!」
会不会太频尿了一点?
不,我当然知道她的目的是跟我聊天,但也太嗨了一点吧。真要说起来,晓月同学之前有这么喜欢去厕所聚会吗……?
「对不起……我想念一下书……」
由于有些地方想复习,我客气地回绝,晓月同学笑著轻轻挥手。
「啊──这样啊,不好意思,没事没事!加油喔!」
说完,就跑去找其他朋友了。
我看了一下……晓月同学除了我以外,没有找任何人去厕所。
「晓月同学怪怪的。」
晚上,我在自己的房间,对著手机如此开口。
通话的对象,是占据隔壁空间的继弟。为了不让妈妈他们起疑,我们事前讲好晚上谈事情要用手机。
水斗丝毫不掩饰厌烦的态度,说:
『难得打来讲这什么事啊。南同学哪一天不奇怪了?』
「哪里奇怪了?真要比的话,你或东头同学,还有川波同学才奇怪吧。」
『这叫价值观的不同……』
我将枕头紧紧抱进怀里,把感觉到的突兀感化作言语。
「大概是从开始准备期末考的时候吧,应该说她变得莫名黏我吗……」
『不是以前就这样吗?』
「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不懂哪里不同。』
听到他那声音,都能想像他眉头紧皱的模样了。
『应该说,你怎么会来问我的看法?』
「川波同学跟晓月同学不是青梅竹马吗?想说你可能知道些什么。」
『要我传话就是了吧……的确,那家伙或许知道些什么。』
「对吧?」
『可是啊……嗯──』
「怎么了?」
『没有……只是那家伙现在,为了准备期末考念书念得要死不活。』
「啊。」
『我不太想让他为了其他事情伤脑筋。』
「这样啊……也是。」
的确是不好意思打扰人家……何况本来就没有根据或证据,只是一点小小的突兀感罢了。用不著为了这点问题妨碍他准备考试。
『好吧,总之南同学如果明显变得不对劲就告诉我。例如大半夜打电话骚扰之类。』
「……谁骚扰你了啊。」
『这叫价值观的不同。』
这家伙是不酸人两句,就不能呼吸吗?
我正在考虑如何回嘴时,讲到这个让我想起了一件事。
我嘴角微微上扬笑了一下。
「讲到大半夜打电话让我想到……对喔~某某人呢~也有一段时期,每晚都打手机来烦──」
──嘟一声,电话挂断了。
我看著显示「通话结束」的萤幕,面露胜利的笑容。
记得当时……我因为交到朋友而减少了跟他相处的时间,他就吃醋了?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够可爱的。
「……吃醋?」
无意间,我想到了。
晓月同学是从开始准备考试时,变得不对劲……换言之,就是从我教东头同学念书的时候开始。
「……不可能啦。」
自己都觉得难笑,我把手机放到充电座上。
晓月同学除了我以外还有很多朋友,不可能为了我吃醋……这样想未免太自恋了。
──我本来是这么想的。
但晓月同学的行为,一天比一天更夸张。
「……南同学。」
「什么事,结女?」
「这样很热耶……」
「啊!抱歉抱歉。」
晓月同学总算放开了我的手臂……本来以为是这样,但她从饮料吧端了冷水过来咕嘟咕嘟喝掉,然后又挽住了我的手臂。
「我把体温降低了。这样可以吗?」
「……不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
完全不是这个意思。
我的意思是,明明是来家庭餐厅念书,这样岂不是连自动铅笔都拿不了?
这真的是朋友之间的距离感吗?这样简直跟水斗还有东头同学没两样……咦?所以是对的吗?我交友经验太少,被搞迷糊了。
「唔嗯──原来如此,百合营业是吧?不愧是老师,走在时代的最前端呢。」
讲这种风凉话的人不用说也知道,就是东头伊佐奈。她今天坐我对面。
「不过我个人来说,比起像这样你侬我侬的,距离感再微妙、复杂一点或许会让我更有妄想的空间。」
「恕难从命!我跟结女的感情好到不用拿捏距离感!对不对?」
「算是……吧?」
好吧,我觉得我们感情的确很好。
晓月同学愿意这么说,我也很高兴。
但我与晓月同学在认知上,似乎多少还是有点落差──
「就算感情再好,这样黏在一起不会嫌烦吗?」
她讲得若无其事。
边说还边用吸管吸饮料。
我与晓月同学的眼睛,一齐朝向东头同学面无表情的脸庞。
我有三件事想讲。
首先,「嫌烦」这种敏感的字眼不可以随便乱讲。
其次,你不知道自己有多黏著水斗不放吗?
最后,讲这种话的时候好歹饮料可以放下。
──但是,我还没把这些话说出口,晓月同学已经像是被电到般离开了我的手臂。
「咦……奇怪……?不会吧,难道说……」
晓月同学视线鬼鬼祟祟地四处飘移,同时把自己的两只手握来握去。
我最好打个圆场。
我立刻就起了这个念头,但花了太多时间斟酌用词,没来得及实行。
「结、结女……我最近,是不是一天到晚揪你去厕所……?」
「咦?嗯……几乎每次下课都会。」
「走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一直巴著你……?」
「嗯,哎……几乎?」
「LINE的讯息量……是不是比正常情况,多出了超多倍?」
「……好像是?」
我不知道「正常情况」是什么,所以要我做比较我也答不上来;不过如果是跟以前相比的话,最近好像是比较多。
「啊──……啊──……啊哈哈。」
晓月同学像是想用笑掩饰什么,然后急急忙忙把文具课本等等塞进书包里,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对不起,结女!我今天先回去了!……真的,很对不起。」
最后的声音很微弱,简直像蚊子在叫。
晓月同学连同我们的饮料吧钱一起放在桌上,就快步离去了。
东头同学照样边喝饮料边目送她的背影……然后轻声说了:
「……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看样子,好像是喔。」
「…………真对不起…………」
看东头同学明显地沮丧起来,总之我先端饮料来给她喝。
后来,晓月同学的黏人态度改善了不少。
当然她并没有忽然不跟我说话,隔天一样正常打招呼,也一起吃午饭,放学也是一起回家──只是回到以前的距离感罢了。
关于东头同学在家庭餐厅投下的炸弹……
「昨天真不好意思!我已经跟东头同学道过歉了!」
一句话就解决了──晓月同学单方面替我们出的饮料吧钱,我们也和平地还给她了。
一切都恢复原样,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令我心里不舒畅的异样感受,仍然没有散去。
我也很想厘清这个异样感受,但状况不允许我这么做。
因为,已经正式进入期末考的期间了。
「嗨,学级第二名。」
「……干么啦,学级榜首。」
晚上在家里,水斗在走廊上擦身而过时找我说话,我语气凶巴巴地回答。
「这次看你挺从容的嘛,没有黑眼圈。」
「上次也没有啊。你才是,还有闲工夫教川波同学吗?」
「我做任何事情都讲求从容不迫。不像某某人只会逼死自己。」
「用不著你担心,我做事是有计画的。不像某某人在正式考试的时候会因为突发奇想而故意考差。」
「……………………」
「……………………」
双方互瞅一眼,我往楼上走,水斗走向盥洗室。
……真是。为什么就不能老实说「不要像上次那样硬撑」?
为了把握这次机会让那男的吃瘪,我用充裕不紧迫的行程认真温习。
然后,期末考到来。
我不再像期中考那样睡眠不足,用最佳状况回答试题──
「……啊……」
面对贴出期末考排名的公布栏,我呆站不动。
我从最下面一个一个,顺著名次往上确认──没有,没有,没有──完全没看到。
最后的最后──到了最上面,我才找到了它。
「第1名伊理户结女」
「第2名伊理户水斗」
「厉害──!」「抢回榜首了──!」
身旁的朋友连声极力称赞我。
至于我自己,则是仍然不敢置信。
我的名字,在那男人的上面。
这个光景,总觉得看起来轻飘飘的不安定……
……我懂了。
原来我……说了半天,还是以为──我比不过那男的。
无意间,我的视线往旁望去。在无意识之中,寻找他。
最后终于看到,我在寻找的身影,伫立于人墙之外。
川波同学在他身边,面露安慰般的浅笑,轻拍般地把手搭在他肩上。
那家伙一副烦不胜烦的样子,啪的一下把那手打掉。
然后,那男的转身背对我──把一脸无奈地耸肩的川波同学当场拋下,沉默地走远。
那脚步──跨得比平常稍微大了一点。
……成功了。
成功了──我成功了!
「我成~~~──功了……!」
赢了!我赢了我赢了,我赢了……!我赢过那男的了!
我双手握拳,细细体会自胸口深处涌起的喜悦。
看到没,看到没,看到没……!我可不会永远躲在你后面当跟屁虫!
上次把自己逼到极限结果输了,这次教东头同学念书却赢了,总觉得有点讽刺──但说穿了,大概就表示硬撑不是唯一能做出结果的方法吧。
说到这个,东头同学不知道考得怎么样?搞不好有进前五十名……?
刚才我只顾著找自己的名字,这次把名次表重新看过一遍。
看起来似乎没有东头同学的名字。看来分数没办法一下子进步那么多……下次就拿前五十名当目标吧──
「──奇怪?」
看著名次表,我渐渐注意到一个不对劲之处。
期中考时榜上有名的,晓月同学的名字没了。
「结女同学~~~~!我过关了~~~~~!」
名次发表后没多久,东头同学就像宣布胜诉那样高举著答案卷跑来。
东头同学两眼噙泪,哭哭啼啼地说:
「这样暑假就不用耗在补修上了~谢谢你~~~!」
看她高兴成这样,真的考得有那么好吗?
于是我请她让我看看分数,只见各科都比平均分数低一点。
「……下次就让每一科进步二十分好了。」
「咦?不、不用了啦~怎么好意思每次都让你帮我~……」
「没关系没关系,别客气。」
「我不想再用功了啦~!」
东头同学不肯听话,但这样低分过关的话每次都会很辛苦,而且我猜上学期的学校成绩表应该已经变得不太方便拿给爸妈看了。
「欸,东头同学,我这样问可能不太礼貌……」
「咦咦,你还要跟我说什么吗?我长得这么让人想霸凌吗……?」
「这个嘛,硬要说的话是没错。」
「我还真的长那样吗!」
「不是啦,我是想说你这样低分过关,竟然会想到要报考这所学校。当时应该是相当逞强,才考过升学考的吧?」
要说逞强的话,我这个并非名校出身的公立学生来报考,而且还想抢特待生的名额也差不多……但东头同学比我更勉强。我看她入学考的时候一定非常辛苦……真佩服她这种自我堕落的个性能考得上。
「啊──……你问这个啊……」
东头同学忸怩地微微低头,把双手手指交缠著拧来拧去。
「如果难以启齿的话,不说也没关系……」
「不会……这个嘛,应该说正值那种时期吗……就是所谓的中二病吧……」
「?」
「……我那时以为,只要去程度比较好的学校,或许就能认识……聊得来的朋友。」
嘿嘿。东头同学露出打圆场般的腼腆笑脸。
「我那时候以为,我之所以跟旁人格格不入……也许是因为环境的关系。不过入学之后很快就发现『啊──原来只是我有沟通障碍啊』就是了……对、对不起,理由这么无聊……」
「不会。」
我立刻缓缓摇了摇头。
「一点都不无聊……我好像也能理解。就是期待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也许有人会了解我──的那种心情。」
「真的吗……?」
「当然了……再说,其实你没有弄错啊。」
「咦?」
「努力没有白费,你不是认识了晓月同学、那男的──还有我吗?」
东头同学连连眨了好几下眼睛──
然后嘴角软绵绵地变得松弛,身体开始又扭又摇。
「嘿嘿。唔嘿嘿,嘿嘿嘿嘿嘿……」
「喂!不要不说话在那里害羞啦!害我都跟著害羞了!」
我用手当扇子替发烫的脸搧风时,「奇怪?」东头同学偏偏头。明明是你先害羞的,怎么这么快就复活了!
「说到这个,今天南同学没跟你一起吗?」
「我们又不是二人组。」
「是这样吗?还以为你们就跟我与水斗同学一样是一组的呢。」
「那也太严重了……」
我们是什么时候开始被人看成这样的?不过以我来说,如果有人问我最要好的朋友是谁,我会回答晓月同学就是了。
「其实我刚才有传LINE给她,但没有回覆。也没有显示已读……」
「该不会……是我上次说错话了,她还在生气……?」
「我觉得不是耶。她不是也有跟你联络吗?」
「是这样没错,可是……应该没事吧?应该没事吧?」
你太爱担心了──我差点这么说,但身为曾经怕生的类型,我很能体会她的心情。跟别人谈话时稍微不小心说错话,都会让我们永远介意下去。
就当作是为了她好,我希望今天之内可以跟晓月同学碰个面──
「──什么什么~?在讲我坏话吗?」
「啊哇啊!」
东头同学怪叫一声,吓得当场跳起来。
从她背后轻快地冒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晓月同学。
「晓月同学,你之前都到哪里去了?我有传LINE给你耶。」
「真的?对不起~肚肚有点痛痛啦!」
东头同学听了松一口气。
「什么嘛,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
「还以为?」
「没有没有!没怎样就好!」
「好在意喔~」
晓月同学开玩笑地说,开始纠缠东头同学,用手指下流地蠢动的双手靠近东头同学逗弄她。
看起来完完全全就跟平常一样。
大概是玩过瘾了,晓月同学离开东头同学身边,轻捶一下手心。
「对了对了!我听说了喔,结女!听说你抢回榜首了?恭喜~!」
「谢谢。晓月同学──」
我尽可能问得若无其事。
「──你期末考,考得怎么样?」
「我?我啊……」
晓月同学「啊哈哈」地笑著装糊涂。
「这次好像有点松懈了。没有不及格就是了。」
「哦?该不会是跟我同一挂吧?」
东头同学两眼一亮,急切地问。
「应该考得比东头同学好吧~不过早知道这样,就请结女也教教我了。」
然后晓月同学瞄我一眼,说:
「啊!不过如果会麻烦到你,就算了没关系喔?」
那是晓月同学显露出的,唯一一个破绽。
她打造出坚固不移的「常态」。只有一个细小漏洞,让小小的破绽一闪而过。
如果晓月同学真的一如往常,根本不会设下这种防线。
应该会面不改色地诱使我同意,让我答应她。
可是这时,她却像在害怕什么似的做了安全措施。她在害怕什么?怕被我拒绝?不,不对。正因为是无意间的破绽,才会诚实地表现在言语中。
没错──她说「麻烦」。
……啊啊,我好久没这么想了。
真的很庆幸我在国中时期,有交过男朋友。
若不是有过那种经验──我不会察觉到这个破绽。
「……不会。」
我果断地摇头。
「一点都不麻烦。下学期就拿前十名吧,晓月同学。」
「真的?谢谢~!啊,不过前十名可能没办法喔~」
啊哈哈。晓月同学笑得一如往常。
她不肯跟我说。不管我说什么都不跟我倾诉。
那我就自己摸索她的心情。
没问题──现在的我,办得到。
后来我们开心地聊了一会后,东头同学说了:
「那我去激一下丢掉榜首宝座的水斗同学喔!」
「不要啦,他真的会跟你发火喔。」
「那也很可以啊!我走了──!」
东头同学飞也似的消失在通往图书室的方向。
这女生还是一样,看似缺乏个人主张其实很有主见。一下子显得战战兢兢,一下子却又不识相地有话直说──像她那样的类型大概不是乖巧,而是我行我素吧。
剩下我们两个人后,晓月同学抬眼瞄我一下,显露出忸忸怩怩的态度。
「……只剩我们俩了呢。」
「对啊。那就明天见。」
「太迟钝了吧!」
晓月同学笑著拍我肩膀,我也忍不住噗哧一笑。
上学期的三个月。我们花了这么多时间,建立起了我们的对话节奏。
大概不用我特别做什么,这种轻松自在的时间也不会消失。晓月同学不像我或那男的那么笨拙。就算我有点不够礼貌,或是多少犯点错,她也会巧妙地帮我说话,巧妙地帮我掩盖,第二天就能恢复到「常态」。
可是──正因为如此。
我认为今天,应该由我鼓起勇气。
「那,我们回去吧。麻希还有奈须华都说今天有社团活动──」
「──晓月同学!」
「嗯哇!怎么了怎么了?」
晓月同学一脸惊吓地转过头来,盯著我的脸看。
我下定决心──勇敢地说出了有生以来,第一次说出的话:
「……要不要一起去……唱卡拉OK……?」
「哦~我好像还是头一次两人单独进来耶。」
「对、对耶,我也是……」
「你好像有点紧张哦?」
晓月同学笑著挖苦我,站在卡拉OK的包厢门口不动。
好像是在看我想坐哪里。
我坐到离门口较远的沙发右边后,晓月同学与我隔开一个人的距离,让她小小的臀部坐下来。
想到她在家庭餐厅还挽著我的手臂,这种距离明显太遥远。
在被东头同学指摘后,她的内心有过一番什么样的思虑──
有什么事让她分心,造成考试分数退步──
──事到如今,答案已经太过明显。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吐出来。
我嘴巴很笨,就算把心情化作言词,能传达的部分顶多不到一成。没错,所以我把我人生当中最想传达的心情,写成了信递给对方。
所以,为了传达我的心情──为了让晓月同学倾诉心情。
我只能付诸行动……而不是依靠言语。
「我啊……晓月同学。」
我提起勇气,向她坦白。
「其实,我几乎,没有在别人面前……单独唱过歌。」
「是这样喔?……啊──也是喔。你都是跟大家一起唱,或是跟我两人合唱……对耶,每次都是这样。」
「嗯……」
我操作触控平板点了歌。
见我拿起麦克风,「哦──」晓月同学拍拍手。
──国中时期,我在合唱比赛的练习当中,最注重的就是不引人注目。
而不是如何唱得更好。
那只不过是为了不让自己搞砸而引人侧目的办法罢了──因为假如万一唱得很好,也还是会不必要地引起关注。
我不喜欢特立独行。
不喜欢成为特殊分子。
必须随时藏身在群众之中,才不会担心害怕。
像我这种不聪明、不灵巧、笨手笨脚的人……最好谁都不要听见我的声音。
可是。
啊啊──其实有过好几次。不知道有过多少次。
有时事情做不好,让我焦虑、悲伤、难过、寂寞──觉得怎样都好,是谁都好,只希望能让我发泄一顿,暴露出我的真实存在。
没错……我有时候,当然也会想大声宣泄出来。
什么庸俗的土气女生,什么才貌双全的优等生,巴不得把这些角色定位全部丢开──大吼大叫一顿。
在这种时候,我会希望谁陪在我身边?
伊理户水斗?东头伊佐奈?
不……两个人感觉都不对。
没错。
在这种时候,我会希望是她倾听我的吶喊──
「──────!──────!!」
我从腹腔深处挤出声音,朝著握住的麦克风大吼。
我的情感,填满了窄小的卡拉OK包厢。
这是我的烦躁。气的是过去,当有人没来由地为了我的事吃醋时,我一点都没能体谅他的心情,还让他跟我道歉。
这是我的决心。我在摘下眼镜、放下头发时已经发誓──不会再重蹈当时的覆辙。
我不会说出口。
吼叫的歌词,与我的心情毫不相关。
即使如此,即使如此……这首歌,仍然表露了我的内心。
「──……哈啊……哈啊……──!」
唱完的时候,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喉咙也有点痛。平常不习惯叫这么大声,一下子太逞能了。
不过……感觉脑中好像用吸尘器清理了一遍,心情很爽快……
「……结女……」
晓月同学像是哑然无言地抬头看我,我对她淡淡一笑。
「晓月同──咳恶,咳恶!等、等我一下……」
「还、还好吗!喝水喝水!」
我从晓月同学手里接过开水,一口气喝光。
等呼出一口气,浑身虚脱地坐到晓月同学的旁边,才终于舒服多了。
「谢谢……」
「呃,嗯。是无所谓啦。可是你是怎么了?总觉得你今天……」
「我唱得很烂对吧?」
「咦?」
看到晓月同学顿时张著嘴巴僵住,我轻声笑了起来。
「不用像平常那样讲好话没关系的。」
「呃……这……」
我先把身旁表情变得迷惘暧昧的晓月同学放在一边,低头看著自己手里的麦克风。
唱得当然不好了。我根本就没好好唱过一首歌。
只要我不说话,晓月同学就会巧妙地帮我掩盖,帮我说好话。就算现在有别人在场,她也一定能巧妙地炒热气氛。
但是……
「我啊,晓月同学──并不打算说什么朋友之间没有秘密。因为不管是谁,不管在何种关系当中,自然都会有一两件无法启齿的事……不如说朋友如果太过无话不谈,那也很伤脑筋的。」
「……嗯,就是啊。」
「可是啊……」
我注视著晓月同学的脸。
「我也从来没看过晓月同学单独唱歌。」
每次来卡拉OK时,晓月同学总是跟别人一起唱。
她是个开心果又总是率先暖场,所以不容易发现……但我也在做跟她一样的事,她骗不过我。
面对当场僵住、无话可回的晓月同学,我继续说下去:
「我不会问你为什么。我也不会说出我的原因。但是──」
为了清楚表示对我来说,南晓月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至少现在,我让你听见了我的歌声,无论是那男的,还是东头同学都没有听过。」
我把麦克风拿给了晓月同学。
当然,用意再明显不过。
想让他人对自己坦诚相对,自己得先坦诚以待。
这是我从我人生最大的成功经验,也是人生最糟的失败经验中,学到的最大教训。
晓月同学不作声,低头看著我拿给她的麦克风几秒。
但是,忽然间。
她的脸上,流露出像是为难、傻眼,完全不同于平常的笑意。
「……你好诈喔。这几乎是威胁了嘛。」
「对不起。」
「没关系,结女的话我接受。」
晓月同学毫不迟疑,快活地说著──握住了麦克风。
她迅速站起来,麦克风对著自己的嘴,转头往我看来。
「虽然你好意说过不问,不过我还是告诉你,我为什么不在别人面前唱歌。」
晓月同学用带著回音的声音说完,胆大包天地笑了。
「因为人家会觉得我爱现──仅供参考喽,结女?」
然后晓月同学展现的歌喉──宛如澄澈无垠的穹苍,美到让人无话可说。
◆
「噗哈!噗哈哈哈哈哈!那、那样太糟糕了吧──结女!你还偷男生内裤喔!根、根本变态嘛……!啊哈哈!」
「我、我没有偷!是捡到!我、我又没看过男生的内裤……晓月同学应该也没看过吧!」
「咦咦──?不不,你想想嘛,我以前有他在啊。我连他什么时候开始长毛都知道,一条内裤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嘛?我们偶尔还会在对方家里洗衣服呢。」
「咦?你说的他是川波同学吗?……咦,你们是那种关系?」
「没有啦没有啦!只是以前都一起洗澡而已!说是以前,其实也只到国中而已。」
「到国中!那种的一般不是都只到小学吗!你、你们都没怎样吗……?」
「啊──哎──说没怎样是没怎样,说有怎样就……你知道的嘛?」
「意、意有所指……!」
晓月同学促狭地贼笑。原、原来青梅竹马就是这样啊……哦──……哦~──……
我们唱累了之后延长包厢时间,天南地北地聊天。一开始是抱怨身边的男生,接著可能是因为女生待在密室里的关系,不知不觉间越聊越下流……我一时讲得太高兴,连准备带进坟墓的内裤事件都说出来了。得、得请她保密才行……
「你房间就在伊理户同学隔壁对吧?会不会听到什么糟糕的声音?」
「……什么糟糕的声音?」
「那还用说,讲得委婉一点就是……A片的叫春嘛。」
「没委婉到哪去!」
「啊哈哈!不是啦──念国中的时候,我曾经偷偷溜进那家伙的家里──」
我心跳加速地听著晓月同学的赤裸告白,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
等离开卡拉OK包厢时,夏季白昼较长的太阳早已西沉了。
「哎呀糟糕,完全天黑了。结女,你家里会不会担心?」
「应该还好……我有先跟我妈妈联络。不过还要吃晚饭,我得回家了。」
「这样啊~……」
晓月同学用叹气般的语调低喃,望著照亮黑夜的街景。
她眼里映照著什么?今天的回忆?抑或是──
我的这个思维,被手机的来电铃声打断了。
不用看萤幕就知道,是水斗。
平常的话我可以不理,但今天这么晚还没回去,不能不接电话──我把通话状态的手机放到耳边。
「喂?」
『……你现在在哪里?』
熟悉的嗓音,听起来稍微有点僵硬。
「刚跟晓月同学唱完卡拉OK,现在要回去了。」
『是喔……』
明明是你在问我,回得这么爱理不理的是怎样?
不过,可能是刚刚才讲遍他坏话的关系,我不怎么觉得生气,于是笑笑如此回应:
「你该不会是担心我吧?」
『……没有啊。』
「还是说……你以为,我在跟别人约会?」
『……………………』
哦,好像有效果了。
正在这么以为的时候……
『那我反而要担心了。』
「咦?」
『怕你给对方惹麻烦。』
……还是一样爱耍嘴皮子。
换做平常的话这个状况会以我的火气作结,但是──我看看身旁的晓月同学。
「……这你不用担心。」
『嗯?』
「我的约会对象,一点小事不会跟我计较。」
晓月同学听了,眨了几下眼睛之后──咧起嘴角,露出灿烂的开心笑脸。
然后她跳起来抱住我的脖子,对著手机如此叫道:
「就是这样喽!对不起了,伊理户同学!」
刚刚好抓准这一刻,我简直像跟她讲好了似的,挂掉电话。
我看看晓月同学的脸。
晓月同学也看看我的脸。
我们互相注视几秒──然后爆笑出声。
「啊哈!」
「啊哈哈哈!」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们觉得好笑到不行,一起笑到停不下来,踏上回家的路。
在明亮的夜晚人群中,就只有我们俩。
我们俩都穿著制服,也许会被警察劝导。
那样就真的不是闹著玩的了──不过嘛,这方面的问题,晓月同学一定有办法应付过去。
「暑假就快到了,到时候要做什么呢?」
「这个嘛~总之结女可能会被搭讪的地方都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