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命中注定的对象
川波小暮◆最能获得幸福的人
「全家都有往来,其实意外地还满麻烦的耶。」
晓月坐在我的大腿上,边打电动边说。
「因为爸妈就像是会走路的相簿啊。连当事人不想被人知道的事情都会口无遮拦说出去。」
晓月依偎在我臂弯里的娇小身躯,因为刚洗完澡所以暖呼呼的。虽然在最近这种大冷天成了最好用的热水袋,但是睡衣的宽松衣领下若隐若现的胸脯,实在让人眼睛很吃不消。
「啊──」
我一面随口回话掩饰心思一面说:
「我不太能体会你的心情就是……毕竟对我来说岂止是会走路的相簿,有个家伙根本就像是会走路的黑历史。」
「你说谁是黑历史了!」
晓月一边抗议,一边用后脑杓猛钻我的下巴。我一面逃离无法抵挡地填满鼻孔的洗发精香气,一面说:
「怎么忽然讲到这个?」
「嗯──?没有啊,就我一个朋友,带男朋友去跟爸妈见面了。」
「呜哇,超有压力……」
「别讲得这么白嘛!虽然我也这么觉得!」
「万一分手了另外交个男朋友,到时候怎么办啊?再跟爸妈重新介绍?」
「搞不好还会被说『看起来比上一个温柔』什么的。」
「要命──!超尴尬……」
光是想像都让人害怕。这要做男朋友的用什么表情来面对?
晓月转头看我的脸说:
「我们那时真是做对了,没跟爸妈说。」
「只有这件事,我真想称赞当年的我们。」
「就是说啊!」
我们笑了起来。唯一的缺点是到现在还会被问:「你什么时候才要跟晓月交往?」
晓月背靠在我的胸前,说:
「不过正在交往的时候,谁也想不到有一天会分手啦。」
「……如果会想到,那干嘛还要交往?」
「说得也是喔……要是世界上的情侣都能结婚该有多好啊。」
「就算结了婚还是有可能离婚啊。」
「人生处世好难喔~」
男女之间的真爱才是唯一永恒,已经是过时的观念了。
现在这时代,多得是方法可以度过圆满的人生。想找个对象奉献自我可以去追星,想得到他人的赞美去当网红就是了。
结婚不再是人生的主线任务,恋爱早已成了部分族群的喜好。
就跟打电动一样,只是死亡之前的消遣──
「──可能只有仍然相信真爱的人,才能过得最幸福吧。」
真爱不是唯一也不是永恒。
即使明白这个道理──还是能够去相信的人,才能……
「……你偶尔会变得很爱讲人生哲理耶。」
「是你太爱装傻了啦。」
晓月露出坏心眼的贼笑,身体用力一压,让屁股滑到我的大腿根部。糟糕!被她贴这么紧的话会──
「我从一开始就发现了啦,你这色狼。」
「……………………」
我无言地别开目光,晓月好像想逮住我似的转过头来……
「(要不要做些不能跟家人说的事呀……?)」
用挑逗的语气,对我如此呢喃。
想也知道我会怎么回答。
「……才不要……」
「忍耐对身体不好喔,小小♥」
「你再讲我就揉你胸部喔!」
「哦!你要帮我变大吗?谢谢~♪」
绝对不要随便跟沉重的女人交往。
只有这件事我很确定。
伊理户水斗◆无形的创作者
成为伊佐奈的家教过了一星期,我跟伊佐奈一起来到某所艺大的校园。
「我不要再念书啦──!」
因为伊佐奈爆炸了。
投稿到社群网站的那幅失恋插画得到了极高评价。考虑到这次是初次投稿,可以说评价好得过分。伊佐奈看了心情大好,于是一面遵守我设定的截稿日完成了第二幅画作,一面也慢慢追上了落后的念书进度。
只是,看来这个动力没能维持太久。
「我快要闷死了!像这种被人管理的生活!我想画画想看轻小说想玩电动想睡午觉想熬夜──!」
对于东头伊佐奈这个欲望化身来说,作息正常的生活似乎反而有害身心。
于是为了让她透透气,我们今天来参加游戏创作者在大学举办的讲座。
「我是第一次去听演讲耶。水斗同学你呢?」
「我也是属于不会去签名会的类型。不过偶尔听听也不错吧?」
「是呀!感觉比啃课本更能学到东西!」
我是凑巧在网路上看到活动消息,而且上台演讲的游戏制作人的作品伊佐奈好像也有在玩,所以就决定去看看了。
虽然跟插画家不同领域,不过听听专业人士的说法应该能成为不错的刺激。如果她能趁这次演讲补充动力,活用在创作与念书上,我的工作也会轻松不少。这家伙是真的很让人费心。
我们在校门口看了校园地图,前往举办讲座的讲堂。
这是我第二次踏进大学校区,仍然觉得来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空间。该怎么形容?就是比起高中更有生活感。相较于高中是受到师长严格规范的空间,大学让我觉得像是由学生塑造的场域。
或许也是因为这里是艺大吧。到处都能看到像是出于学生之手的绘画或是不知道以什么为原型的雕塑,简直就像在为文化祭做准备。
「哇──……」
伊佐奈兴味盎然地东张西望,观察校园里的混沌环境。她如果要升学,这种大学肯定比普通大学更适合她。虽然那是两年多以后的事,但是到了那时候,她必定会选择与我不同的升学方向。
我的升学方向,目前暂时选择京大。
既然我在学校是全年级第二名,选择这所大学合情合理。只要去考应该就考得上,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但是说到系所就没有明确的方向了。我大概会选择文学院,却没有比喜爱阅读更大的理由。
当伊佐奈决定好自己的方向时,我势必也得决定自己一直以来没有明确方向的未来……
「就是这里吧。」
我们到了举办讲座的讲堂。
从后门走进去一看,越靠近黑板越低的阶梯座位,零星坐着几名听讲者。担心来到陌生校园可能会迷路而提早过来似乎奏效了。最后排座位空着,我跟伊佐奈相邻而坐。
「哗──」伊佐奈一边笨笨地惊叫,一边抬头仰望天花板。
「水斗同学,天花板上挂着萤幕耶。」
「喔,大概是要让后排座位也看得见黑板上的字吧?不然就是要放幻灯片。」
「喔──毕竟比高中的教室大很多嘛。」
这间讲堂可以容纳的人数应该有三位数吧。光是教室大小就不能跟高中相提并论。
等了一段时间后,讲堂的座位渐渐有人入座了。
最终大约坐满了八成。听讲者年龄层不一,虽然还是以看似大学生的年轻人为主,但其中也有明显超过五十岁的中年人,相反地也有可能还在念国中的孩子。本来以为我们两个高中生混进大学生之间会很显眼,看来是杞人忧天了。
不久,到了讲座即将开始的时间,一位身着西装的男子伴着像是大学工作人员的女性,从前门走了进来。
虽然穿着西装但没打领带,整个人的气质比起白领阶级更像是青年企业家。年纪大概四十几岁吧。下巴留有少许胡碴,应该是一种时尚造型。一看就像是会在接受访谈时捏陶般比手画脚的那种人物。
明明应该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我却觉得有件事情卡在心里。
「……伊佐奈,我问你。」
「什么事?」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那个人?」
「咦?应该是在哪篇访谈报导看到的吧?我常常会看一些对谈或采访什么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
总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遇到过这个人……
呈现企业家风貌的男性时间一到,便拿起讲桌上的麦克风。
「大家好,很荣幸能够和各位见面。我就是庆光院凉成。」
接着他又补了一句:「顺便提一下,我是本尊。」引来了听讲者的笑声。难道有人冒充过他吗?
「我的名字常常被叫错,不是『Suzunari』,是『Ryousei』才对。各位以后如果有了子女,请一定要给孩子取个好念的名字。」
游戏制作人庆光院凉成先妙语如珠地缓和了现场气氛,然后开始演讲。
他的经历彻头彻尾是个成功人士的典范。大学毕业后,他在时值黎明期的社群游戏业界成立新公司,大发利市。后来作为游戏监制、制作人与公司董事扩大事业规模,又将公司托付给新进人员后正式离职──目前与少数几名业界顶尖人士合伙,正在制作独立游戏。
……社群游戏啊。
听到这里,我想起了结女说过的话。
结女说过,她的父亲是某个领域的创作者。之所以只说某个领域,好像是因为她的旧家找不到父亲的任何作品。
如果制作的是社群游戏,家里没有作品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又不像家机那样可能有实体片──
「我没有制作方面的才华,所以选择了让别人发挥才华的道路。世界上天才众多,但很多一辈子没没无闻──而我的工作就是打造一个环境让他们能够尽情发挥才华,并且在世间消费者的目光下崭露头角。」
我原本只是陪伊佐奈一起来,不知不觉间却听他说话听到忘我。
所以,直到讲座结束,我才弄懂卡在心里的那件事是什么。
伊理户结女◆日常如影随形的不安
这个假日,我跟晓月同学、麻希同学以及奈须华同学,一起在咖啡厅温习功课。
下学期的期末考就快到了──要考的科目比期中考更多,考前准备一定要有计画。所以我们才会像这样,放假不能去学校时也会聚在一起念书。
至于我个人还有个原因,是因为一件心事……让我在独处时很难专心,希望有人陪。
「大家真用功。」
我正在教奈须华同学数学题目的时候,一身女服务生打扮的红铃理会长过来关心了。
麻希同学的反应朝气十足。
「报告!我们很用功!」
她如此回答。
红会长便是在这间咖啡厅打工。也就是之前学生会举办迎新会的那家店。
我们之前在找假日读书会的地点时,会长慷慨地推荐了她的打工地点。事实上,这里的确比家庭餐厅或百货美食街来得安静,作为念书环境无可挑剔。
「不过真的好意外喔!没想到会长竟然穿着这么可爱的制服在打工!」
「呵呵呵,好看吧?」
会长穿着正适合她娇小身材的女服务生制服,自豪地露出一丝微笑。
(插图006)
「可别随便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喔。太多学生来看热闹,会给店长造成困扰的。」
「收到!」
会长替我们的杯子倒满凉水。大家之前点的红茶或咖啡,早就已经喝完了。
「可是会长不会担心吗~?」
奈须华同学语气悠哉地问道。
「不准备考试而在这里打工~」
「小生平常就有在温习了,不用担心。」
「……对耶,好像从来没看过会长在考试前埋头念书。」
听到我轻声这么说,红会长淘气地噗哧一笑。
「小生是属于有计画地完成暑假作业的类型。」
那你跟羽场学长的事情怎么就不能照计画进行呢──这句谴责就藏在我的心里吧。
晓月同学整个人瘫在座位上,说:
「学姊,给我们去年的考古题啦~……我念不下去了~……」
「不行,应该说给了也没意义。我们学校在段考考古题方面可是做足了对策。」
「我不行了~……」
「你还是尽量靠自己努力吧。别担心,有我们学生会的可靠书记陪着,应付考试只是小事一桩啦。」
会长半开玩笑地说完,就回到内场去了。
麻希见状,笑嘻嘻地看着我。
「人家说你是可靠的书记呢。」
「别笑我了,我也就只是做做会议纪录而已啦。」
我含糊地笑着说了。另外还会做讲义、更新网页,或是制作学生会公告……虽然听说以后还会让我编辑期刊,但比起会长或亚霜学姊需要代表学生会跟委员会或社长联盟等人针锋相对,这些都不是什么困难的工作。
「那又怎样?已经够厉害了啊!要敲键盘打那么多字耶~!不觉得很帅吗?」
「好吧,或许是有练习到打字速度。」
在加入学生会之前,我只有上课时才有机会接触电脑。不像水斗还有自己的电脑……
「不管怎样你都是全年级第一名啦!大师救命~!」
念书念到变僵尸的晓月同学整个人趴到我身上。
「好好好,总之你先拿起自动铅笔再说。」
「哭哭~!人家手指痛痛~!」
「还没断就可以继续写。」
「啊呜……!斯巴达主义的结女也好棒……」
「是是是。」我再安抚她一遍。
讲话之际,期末考结束后必须面对的那件事始终在我脑中盘旋不去。
也就是带着水斗,与我的亲生父亲进行三方面谈。
虽然没想到水斗那么干脆就答应了,但我不知道这件事在他心中具有什么样的意义。又麻烦又浪费时间?还是……
真让人心烦!要是妈妈也愿意一起去就好了!可是爸爸好像跟她说「这样对你先生不好意思」,只要我跟水斗去就行了……
……爸爸也真是的,不懂他在想什么。
有人会想跟离婚的太太再婚后的儿子见面吗?换作是我的话绝对不想……会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
我明明是关系最深的当事人,却感觉好像跟不上状况。
「……唉。」
「结女你怎么了?」
「啊,没有。抱歉,没什么。」
我喝了会长帮我倒的凉水,掩饰心中模糊的不安。
我那时一不小心就想跟东头同学打对台……可是,真不知道这次见面会是什么状况。
伊理户水斗◆意外巧遇
讲座结束后,我们走出了讲堂。
「还满精彩的耶~我很少玩独立游戏,听了觉得好新鲜。」
「对啊。」
讲座的确很精彩。像是善用他人才能的巧思与挑战性等──比起伊佐奈,我觉得演讲内容更切合于我准备要做的事情。
「你有想过将来要从事哪方面的绘画工作吗?比方说轻小说,或是游戏……或者也可以做VTuber的造型设计之类?」
「嗯──?我没认真想过耶……啊,不过我想试着出一本色色的同人志。」
「不要在大庭广众下说出来。等你满十八岁再说吧。」
「唔嘿嘿……真想赶快到两年后。」
真要说的话,从这家伙平常的言论听起来,我看她铁定没在遵守什么十八禁──但我看这话题还是少提为妙。
「最大的问题是你能摆摊吗?」
「当然是请Coser来顾喽!」
「我就是在问你有办法找人吗?」
我看八成会是我来找。我现在就能想像到将来的情况了。为了女性朋友的情色同人志征求Cosplayer来顾摊──这算哪种状况?首先还得看女性朋友画的情色同人志就够让我头痛了。
「好吧,反正想做什么都得等你画功更进步才行,更重要的是得先撑过眼前的期末考。」
「要死了……不要提醒我啦──……」
无论伊佐奈未来选择哪种出路,我都不能让她高中辍学。就像今天的主讲人庆光院先生,学历也满漂亮的──
「……话又说回来,我还是觉得有在哪里见过他……」
「什么?」
「唉,我还是觉得这位庆光院先生很眼熟,你没印象吗?」
「咦?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我也有见过他吗?」
对啊,我为什么会问伊佐奈?难道说我见到他的时候,伊佐奈也在场吗……?
「──嗯?」
就在我们走出讲堂那栋大楼时……
我们聊到的当事人──庆光院凉成,正好在那里用手机确认一些事情。
他注意到我们,低声说:「你们是……」
「──噢,果然是你们。在洛楼的文化祭……」
然后,又说出了这句话。
霎时间,我卡在某个点的记忆也一口气开始流动。
对──没错。
文化祭那次,就在正好只剩下我跟伊佐奈两个人的时候,他来询问我跟结女的班级在哪里──
「真是意外巧遇。谢谢你们那时候的帮助。」
庆光院──叔叔脸上浮现温柔的笑容,过来跟我们说话。
伊佐奈只是混乱地「咦?咦?」叫着,看看我又看看庆光院叔叔的脸。
「我们在文化祭见过他。」
我压低声音说了。
「就是我们俩一起的时候来跟我们问路──离开时还说你是『迷人的女朋友』的那个人。」
「──啊!那时候的……啊~!」
伊佐奈似乎终于想起来了,发出恍然大悟的叫声。
对,一般来说要想起那种小事,应该会需要这么长的时间。
「……您还记得我们?」
被我一问,庆光院叔叔促狭地笑着耸了耸肩。
「这是职业病了,我很擅长记人的长相。演讲的过程中我就觉得眼熟,凑近一看便立刻想起来了。」
好惊人的记忆力。我完全记不得人的长相与名字,觉得这简直是一种超能力。
「你们是高中生吧?竟然特地来艺大听演讲,真是好学。对游戏创作者这一行感兴趣?」
「也不是……今天是来转换心情的,最近要考试。」
「考试?……噢,期末考啊。真糟糕,一离开学校就把学生行事历忘光了。」
「您也是,那时候怎么会来我们学校的文化祭?」
「有个朋友给了我邀请函。对于我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学校会有点被神圣化。为了体会年轻人的感受,我一有机会就会到各所学校走走……再说,洛楼跟我也有点缘分──」
缘分?……但是听刚才讲座的介绍,他的母校应该是别的高中才对。
「轮到我的回合了。」
不知不觉间变成回合制了。
「以转换心情来说,这个选择还满奇特的。要约会的话应该多得是更好的地点吧?就我看来,你们俩之中有一个──应该是这位女朋友吧。」
「唔咦?」
半个人躲在我背后当听众的伊佐奈,吓得身体抖了一下。
「我猜她将来想成为某种创作者。我说得对吗?」
我有点迟疑。我们没有特别隐瞒伊佐奈的兴趣,但我毕竟不是她本人,不适合擅自说出她的私事。可是就算想问过本人,伊佐奈在陌生人面前又会像贝壳一样拒不开口。
不过,我只迟疑了一瞬间就改变了心意。
原因有二。其一是就算我不说,也已经被他看出九成了。其二是因为──
「──是的,没错。她正在练习绘画,我觉得来听讲座可以形成刺激,就带她来了。」
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是个机会。
从个人经历与刚才的演讲内容听起来,他──庆光院凉成是发掘才华的专家。
我可以趁此机会,请这位专家评估伊佐奈的才华。区区一个高中生,很难有这样的运气。
当然这么做也有风险,但我看他不像是会扼杀青年才俊的那种人。我觉得值得赌一把。
「哦?」
庆光院叔叔眼睛看着伊佐奈的脸,伊佐奈更是往我的背后躲。
「原来如此,绘画啊。我从以前就毫无这方面的天分,看到会画画的人总是无条件敬佩。」
「我觉得以高一来说画得很不错。」
「等……水斗同学!」
伊佐奈红着脸扯了几下我的衣摆。不用害羞啦,你是真的画得很好。
庆光院叔叔似乎觉得很有意思,微笑着说:
「方便的话可以让我看看吗?我很喜欢看年轻人的作品。」
看来我的想法被他猜透了。但正合我意。
「伊佐奈,可以吗?」
「我、我不敢……」
「反正都已经上传到网路上了,再多被一个人看到也没差吧。」
「那又不是面对面拿起来看……」
「哈哈哈!不用这么害怕啦。」
庆光院叔叔语气轻松地说了。
「我不是编辑,这里也不是投稿现场。我自认为个性还没扭曲到会贬低才见过两次面的女高中生取乐啦。」
他很清楚创作者最害怕的是什么。我觉得我没有看错人。
「你说作品有上传到网路上,可以请教笔名吗?」
「伊佐奈。」
「……呜呜……好吧……」
我说出伊佐奈的笔名,庆光院叔叔俐落地操作手机。
「是这个帐号吧……嗯……」
庆光院叔叔稍微眯起眼睛。
伊佐奈的帐号目前只上传了两幅插画。以投资组合来说内容太虚,所以只能算是自我介绍的衍伸内容,但庆光院叔叔的眼神相当严肃。
「……可以请教一个问题吗?」
不久,落在手机上的视线直接转向了我。
「这幅……第一幅画,就是这张失恋少女的插画……是你建议她上传到网路的吗?」
「……是我。」
「嗯……原来如此,你很有眼光。」
……嗯?怎么会是我被称赞?
「这幅画看了让人心情雀跃。虽然尚嫌粗糙,但也因此可以清楚地看出还有成长空间。同时却已经清楚显示出作者用插画乘载感情的审美能力……还有,这第二幅画也很出色,勇于将自己的性冲动表现在作品上而不见半点迟疑。这是创作者不可或缺的天资。」
「呜咕~~」难以理解的呻吟声传进了我耳里。看来她感到很不好意思。人家是在称赞你,你应该高兴才对啊。
庆光院叔叔突然伸手到西装的怀里,在内袋翻找了一下,「找到了找到了。」拿出名片夹。
「让我重新来过,我叫庆光院凉成。」
然后,他递出了一张设计精美的名片。
「抱歉自我介绍得迟了。可以请教你们的名字吗?」
我边收下名片边说:
「我叫伊理户水斗。」
然后用手肘戳了戳伊佐奈。
「我、我叫东头伊佐奈……」
声音很轻很细,但庆光院叔叔似乎听得很清楚。
「伊理户水斗同学,与东头伊佐奈同学……好,我记住了。」
他轻敲两下自己的太阳穴这样说,「……嗯?」却旋即皱起眉头。
「……伊理户水斗……」
「怎么了吗?」
「没有。」
庆光院叔叔就像游戏发售当天的小孩那样,咧嘴笑了起来。
「巧合总是会一再发生。人际关系就是这样才有趣。」
……?什么意思?
「有事想找我商量的话别客气,照那张名片的资讯联络我就对了。特别是水斗同学──我想不久的将来,我们就会再碰面了。」
庆光院凉成说了些故弄玄虚的话,促狭地笑了。
「不知为何别人常说我这人捉摸不定,难得有这机会就扮演一下先知了。」
庆光院叔叔接着说:「那就先这样。」随即快步离去。
我们一面目送他的背影远去,一面说:
「……正是因为喜欢讲这种话,才会被说成捉摸不定吧?」
「就是说啊。」
真不知道这人能不能信任……我歪头看着收到的名片。
伊理户结女◆重逢
「……嗯,还不错吧?」
看着水斗的穿搭,我轻轻点个头。
白色衬衫搭配造型简约的外套,走休闲风但不会过分轻便──看起来也没有故作成熟,我自己都觉得搭配得恰到好处。
水斗轻叹一口气说:
「把人当成换装娃娃,怎么还这样高高在上的啊……」
「还不都怪你自己不认真搭配?」
「就只是吃顿饭,想那么多做什么?」
「人家帮我们订了高档餐厅,怎么说也不能穿件抓毛绒旧衣就跑去吧!」
期末考顺利结束,跟爸爸见面的日子终于来临了。
根据妈妈转达的内容,我们好像会在车站前集合,然后爸爸会带我们去成年人约会时去的那种高级餐厅。我以前从来没多问,难道我基因上的父亲其实很有钱?
于是考虑到TPO原则,我准备了成熟风格的透肤材质冬季款连身裙。妈妈说费用爸爸会出,所以我等于是赚到一件衣服。
「你们两个,路上小心喔。」
妈妈对着站在家门口的我们说。
「其实我应该要陪你们一起去的……」
「爸爸不是跟你说『对你先生不好意思』吗?」
「对啦。他那人说话总是很有道理,让我每次都无话可回……」
妈妈有些困扰地笑了。
我实在很难想像对于一个好歹结婚了多年的对象,还能够这样为对方设想。假如水斗另外交了女朋友,我能这样设身处地为他着想吗?我应该会觉得心情很复杂,绝不可能保持冷静。
「那我们出门了。」
「嗯。水斗也是,我想你可能会很为难,但至少东西应该很好吃,就好好吃一顿吧。」
「好的。」
我们俩一起走出家门。
虽然从时间上来说还是傍晚,但天色几乎已经全暗了。十二月的寒风吹得脸颊刺痛。我拉起穿在连身裙外面的大衣衣领,看了看走在身旁的水斗。还是一样,从表情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你在紧张吗?」
我一问,水斗也没看我就直接回答:
「你才是,会紧张吗?」
水斗看起来一点也不紧张。脸色正常,声调也正常。走路速度也跟平常一样,整个人显得很自然。至于我……
「可能……有点吧。」
不知道有多久没见到爸爸了。
在小说或影集当中,有很多父亲会定期与离婚的太太或女儿见面。但我不记得有跟爸爸像那样会面过。
所以我一直以为,爸爸对我不感兴趣。
而且老实说,我也一样……跟爸爸住在一起已经是太久以前的事了,几乎没留下什么记忆,偶尔听到妈妈提起,也觉得好像在讲一个陌生人。
除了小学遇到「回家访问爸爸」的作业,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问我对父亲这个存在有多大感情,其实也没有。
所以坦白讲,我不知道今天见这个面有什么意义。
爸爸现在忽然来找我与水斗,究竟有什么事呢?我完全猜不透,所以心里难免有防备,而且会紧张。
上次一时产生跟东头同学打对台的念头,想说先从周围的人开始攻略起……可是这种心机早就被吓跑了。
我们没讲几句话,就这样来到集合地点。
我们约在之前跟水斗约会时作为碰面地点的KYOTO TOWER SANDO前面。
街上早已一片耶诞气氛,不知从何处传来了耶诞歌曲。隔着似乎显得有点心浮气躁的群众,可以看到有一些人低头滑手机打发时间。
本来是说好到了就用手机联络。但还没拿出手机,我就先注意到了。
有一名穿起大衣潇洒又好看的男性,背靠银色粗柱站在那里。
看到那人的模样,记忆自然而迅速地重回脑海。
「爸──」
「──庆光院叔叔?」
我还没叫他,水斗先带着吃惊的语气说了。
咦?
身穿大衣的男性从手机上抬起头来,望向我们。
然后,露出了作弄人的笑脸。
我的父亲──庆光院凉成说:
「我就说吧?水斗同学。」
伊理户结女◆视线的方向
让爸爸带路,我们来到附近一栋大楼楼上的餐厅。从这间餐厅可以将京都的街景与京都塔等尽收眼底,标准的拍照打卡景点。但我脑中只是一片混乱。
水斗怎么会认识我爸爸?
爸爸脱下大衣到桌旁坐下后,回答了我的疑问:
「前几天我去大学演讲时,凑巧遇到了水斗同学。我问他叫什么名字,结果竟然跟结女的继兄弟同名,我也吓了一跳。」
「在大学演讲……?」
「嗯?对了,我好像还没跟你提过我的工作。我在电玩公司当制作人,偶尔会有艺大之类的单位找我去演讲。」
电玩……之前只猜到爸爸的职业应该是某种内容产业,没想到……
我看向身旁假装一脸懵懂的水斗。
「你什么时候开始……对电玩感兴趣了?」
「……我只是陪伊佐奈去。准备考试累了去散散心。」
水斗一副勉为其难的态度跟我解释。
咦?请等一下好吗?那岂不是说……不只是水斗,连东头同学都见过爸爸了?连这条护城河都被她填平了?
我顿时之间变得更加六神无主。但是先等一下,我得冷静下来。真要说的话,反正我本来就很少跟爸爸见面,他要把东头同学当成水斗的什么都没影响。以护城河来说离城堡太远了。
「对了,水斗同学。」
爸爸一边用湿毛巾擦手,一边跟水斗说话。
「说到这个,第三张插画已经上传了呢。每幅新作都可以看出画技的进步。能够边考试边完成画作实在很了不起──是你这经纪人的功劳吗?」
「是靠她自己的才华,我只负责催促她。」
……咦?什么?经纪人?
「什……什么意思?你跟东头同学在做什么?」
「就是……」
「他在帮助朋友进行创作活动。」
水斗一开始支吾其词,爸爸就说了。
「他不但很有识人的眼光,培育方针也规划得很好。实在不敢相信才高中一年级。」
「……不是说当家教吗?」
我瞪着水斗。他别开目光装傻,看起来显得有点尴尬。
「……那是凪虎阿姨请我做的。经纪人是我自己要当的。」
「是……这样啊。」
我也知道东头同学在画画,但没想到是当成一种志向。的确,假如东头同学要进行创作活动,我也觉得她会需要别人──像是水斗的帮助。
可是,从水斗的语气或态度当中,彷佛可以窥见对我的某种歉疚。是不是不想让我知道他跟东头同学在进行这种活动?为什么……?
「好,大家先点自己想吃的吧。不用在意价钱,今天是我基于个人理由找你们来的。」
我一边被写在菜单上的价格吓到,一边跟水斗点好了餐点。只有爸爸点了葡萄酒。
服务生替我们点好菜离开后,我怯怯地开口:
「……呃……今天为什么要……问这个没关系吗?」
跟父亲讲敬语很怪,但我又觉得彼此没熟到可以没大没小,有点不知该如何开口。
爸爸显得毫不介意,温和地笑着说:
「也是,那就先说这件事吧。」
他的双手手指在餐桌上轻轻交握。没有一根手指有戴戒指的痕迹。
「差不多是在四月吧,由仁她──抱歉,伊理户女士告诉我她已经开始了新生活。主要其实是要告诉我不用再付赡养费了……不过同时她也让我知道,结女现在有了个同年龄的兄弟。她说两人应该都正值多愁善感的时期,没想到相处得意外融洽。可是──」
爸爸微微偏头,又说:
「我就明说了。你们都很聪明,我再打马虎眼也骗不过你们──可是我听了,心里就想『一对多愁善感的男女高中生忽然得住在一起,却从一开始就能相处融洽,怎么想都不自然』。」
我心跳漏了一拍,倒抽了一口气。水斗也是,眼睛眨也不眨地抿起嘴唇。
「即使可以好好相处,也不太可能『立刻』就办得到──不管怎样努力,刚开始都得摸索相处模式,彼此的关系会比较僵硬。可是,伊理户女士并没有这么说。我出于职业病,看到这种不自然的部分会忍不住乱猜──我试着想了一下假如伊理户女士说的是实话,事情会有哪些可能性。结果,我的脑海浮现出三个假设──」
爸爸竖起三根手指,说了:
「其一,『两人原本就认识』。」
他弯曲无名指。
「其二,『对方是个相当与众不同的男生』。」
弯曲中指。
「其三,『两者皆是』。」
弯曲食指。
一举一动简直就像推理作品的名侦探,而且完全被他说中了。我们从以前就认识了,而水斗也的确相当与众不同──正因如此,我们才能从一开始就扮演关系融洽的兄弟姊妹。
身为当事人的妈妈以及峰秋叔叔,一定是因为如释重负,才没怀疑我们这种不自然的部分。但爸爸是局外人,所以可以冷静地进行分析──知道我与水斗之间,有着超出普通继兄弟姊妹的某种关系。
正好就在这时,服务生送来了饮料。放到我面前的是冰红茶,水斗的是乌龙茶,爸爸则接过了玻璃红酒杯。
爸爸轻轻晃动注入玻璃杯里的紫色葡萄酒,说:
「无论是哪个原因,都让我深感好奇。」
他倾斜酒杯,像是用红酒润唇。
「我无意现在才来摆出做父亲的架子,但还是想知道亲生女儿愿意跟他住在一起的奇特男生,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孩子。纯粹出于好奇──本来只想在文化祭看一眼就好,可惜的是我去你们班上时,你们俩似乎都正好不在。」
「咦?你有来文化祭啊……」
「朋友给了我邀请函。顺便提一下,我那时还凑巧遇到了水斗同学与东头同学。只是没想到你竟然就是我在找的男生。」
我惊讶地看向旁边,水斗说:「我也没想到他是你爸。」爸爸说也见到了东头同学,那应该就是三个人一起逛摊子的时候了……我有自己去过一次洗手间,说不定便是那时遇到的?
「于是我就决定直接跟你见个面。只是迟迟抽不出时间,足足拖了两个月。」
……原来是这样啊。
我好像能理解了。
爸爸又喝了一口红酒,瞥了一眼默默地喝乌龙茶的水斗,然后看着我微笑了。
「结女,他这人真的很有意思。个性冷静得不像高中生,却又具备了恰恰相反的热情。既是现实主义者,又是浪漫主义者──这样说有点老王卖瓜,但我觉得他跟我有点像。」
我觉得这段评语彷佛说中了水斗的核心人格,但又好像只接触到表层。
至少在我确定自己的心意时──在看到水斗仰望着烟火,静静落泪的时候──我并没有产生这种感想。
「我也能理解伊理户女士为什么觉得放心。结女,你可得懂得珍惜他这个家庭的新成员才行喔。」
「……嗯。」
「你已经有将来的目标了吗?听说你在校成绩相当好。」
「嗯──还没有特定的目标……现在心思都放在学生会上。」
「这样很好啊。学生的特权就是可以有无限的选择,尽量去发掘乐趣吧。」
爸爸并没有把想法表现在态度或语气上。可是,我隐约感觉得出来。
爸爸还是一样,对我不怎么感兴趣。
我也一样。对这种状况心里没有半点怨气。
爸爸真正感兴趣的是水斗。而对我来说现在最重要的也是与水斗的关系。
说起来,真的很妙。
伊理户水斗本来应该是最大的局外人,却成了现场最大的瞩目焦点。
伊理户水斗◆人生的主线剧情
「我去一下洗手间。」
我们边聊边用餐了一段时间后,结女起身离席。
留下我一个人,坐在庆光院叔叔的正对面。
按理来讲这样应该会很尴尬,但庆光院叔叔显得非常自在。他还是一样,脸上浮现洞悉一切的笑意,定睛看着我的脸。
然后他说了:
「你好像很喜欢结女呢。」
就像在讲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拿着叉子的手一瞬间僵住,随后,我将视线对着桌子的中间回话:
「……您为什么这么想?」
「本来是没打算多问的……但是跟你聊天,似乎会让我变得比较多嘴一点。」
庆光院叔叔语气有点无奈,又接着说:
「算不上什么推理,只是瞎猜罢了。『一对多愁善感的男女高中生从一开始就能相处融洽,太不自然了』──『也许相处融洽只是装的?』──『这样的话,也许两人其实关系恶劣到必须刻意强调他们很合得来』──『可是沟通起来又很有默契,可以事先套招,两人的关系究竟是?』──还需要解释更多吗?」
「……不用。」
真的,什么都被这人看透了。
就连跟我们住在一起的爸爸还有由仁阿姨,都还没发现这件事……这人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全都识破了?
「不过照这样看起来,你们的关系应该已经改善很多了。难道是复合了?」
我把手里的餐具,静静地放到盘子上。
大概要开始谈今天的主题了。
「我以为您把我跟伊佐奈当成情侣了。」
「一开始见到你们的时候是这样没错。但是日前见到你们时,我改变了想法。你看她的眼神,不是把她当成一名女性──而是看着一个有才华的人……或者我换个说法吧。你看到的,是握有你人生主导权的人。」
「……………………」
「水斗同学,你跟我很像。甚至可以说我们是同一种人。像我们这样的人,从来就没想过成为哪个故事的主角。发掘有主角资质的人,将那人的人生故事尽量写得精采有趣──这对我们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为此,我们自己的人生并不重要──这不是自我牺牲,也不是他者依存,就某种意味来说是最极端的自我主义者。」
「……………………」
「你懂我的意思吧?水斗同学──我看你现在除了培植东头同学的才华之外,已经渐渐觉得其他事情都不重要了吧?对──连自己的感情也不例外。」
我想待在结女的身边。
希望结女待在我的身边。
这是我的唯一选择,我的身边只容得下你。这份心情没有改变。
可是除此之外,一切都变了。
……不,不对。其实是我自己浑然不觉。直到看到伊佐奈的那幅画之前,我并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没把自己纳入考量的一个人。
目前,我还在摇摆不定。
将伊佐奈打造成画家的工作,还没有做出成果。还没尝到胜利的滋味。
可是,万一尝到了那种滋味。
我就再也回不来了。
其他所有事情都会变成次要。
我的本能知道这一点。
「……让我聊聊自己的故事吧。」
庆光院叔叔用讽刺的口吻开始说起。
彷佛对我的未来,做出预言。
「我还清楚记得结女出生时的情形──当时我有个案子忙不过来,要等到她出生后过了几天才见到她。」
那时的事情,之前我已经听老爸谈过了。
他说由仁阿姨因为丈夫不来看孩子,让她心里很不安──
「我有几个朋友比我早结婚,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只要一看到出生的孩子,就会觉得人生今后的意义全都在这孩子身上』。我觉得这是作为生物该有的反应,也期待自己产生同样的转变。我祈求──尽管我是个连老婆分娩都没办法去陪她的窝囊废──我仍然希望自己是个能够正常照顾家庭的人。」
──我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否则我与结女就不会在一起,也不会成为一家人了。
「结果我完全事不关己。」
庆光院叔叔眯起眼睛,像是承受某种痛楚。
「只有那一刻……我令我自己厌恶到恶心。」
向来总是彷佛洞澈一切般面带微笑的庆光院叔叔,第一次在我面前,表现出最真实的情感。
「对于自己这种令人无法恭维的人格,我不得不做一番省思。水斗同学──我想所有人都会在某个瞬间感受到自己的使命,在那一刻确信『这就是我要的幸福』……对很多人来说,那一定就是孩子出生的那一刻吧。」
使命。自己要的幸福。
这些简洁的词汇,逐渐为我模糊的内心感受赋予了轮廓。
「可是,我的那个瞬间早就结束了,早就已经有了定论。用游戏来说的话,便是主线剧情。所以孩子出生这件事,就只能被安排到支线剧情去了。」
这恐怕是无可奈何的事。
不是改变心态就能解决的问题。自己天生就是这种人,天生就是要过这种人生。以此作为标准产生的感情,无法凭自己的意志去操控。
当然了,谁不是这样?
孩子出生了,谁都想成为好爸妈。
不可能不这么想,不可能不抱这种希望。无论现实中的自己是个多糟糕的父母。
即使听起来像是软弱无能的借口,无奈这便是事实。
「自从知道自己是这种人之后,我决定尽量不给家人造成负担。我雇用专业人士照顾孩子,就连三餐也尽可能不麻烦由仁准备……这种作法却完全不符合由仁所想像、追求的家庭关系。」
庆光院叔叔带着寂寞的神情自我解嘲。
「我跟她──对幸福的定义完全不同。」
庆光院叔叔理想中的未来,恐怕在于事业成就。
可是由仁阿姨理想中的未来,存在于家庭之中。
看到由仁阿姨在家里的模样就知道了。由仁阿姨明明自己工作也很忙,却常常帮我们带便当。她有时会从这种像是一般母亲会做的事情当中获得满足。母亲节送她礼物的时候,她感动成那样也是一个例子。由仁阿姨大概是对所谓的家庭抱有憧憬吧。
而庆光院叔叔,没能满足她的这种憧憬。
「于是我觉得,不能再继续让她虚掷人生了。其实我很早就下定了决心,但真正开口的是由仁。我当下就接受离婚,然而看到我的反应,由仁露出了我认识她以来最悲伤的表情……到现在我还是觉得自己亏欠她。」
我想起了自己与结女分手时的情形。
我们都露出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可是在心里的某处应该有产生过这个念头:假如我是个更好的人,也许就不会走上这种结局了。
「我没有资格自称为父亲,所以我让结女跟由仁姓。而我则是规规矩矩地支付赡养费。对于我的人格缺陷对她们造成的损失,我只能做这点补偿──虽然付钱了事既粗俗又难看,但我也不知道还能怎么负责了……」
庆光院叔叔阖眼半晌后,眼神严肃地注视着我。
那是成熟大人的眼神。
是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对峙时,会有的眼神。
「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做出这么赤裸的告白……水斗同学,你知道我为什么只跟你一个人说这些吗?」
我知道。
再清楚不过了。
「如果你想永远待在结女的身边,就会出现责任问题。一般高中生是不用去思考这些责任的……但你们身处的特殊环境,没那么容易淡化你们的失败。你们之间的感情,关系到你们家人的人生。所以为了由仁,我必须铁着心肠,质问你的决心。」
我不想去了解。
真希望能继续懵懂无知下去。
「你可能会让结女,步上由仁的后路。」
可是,当我看到东头伊佐奈的画作时,一切就在那一瞬间决定了。
「水斗同学──你应该早已发现对你来说,什么才是幸福了吧?」
伊理户结女◆对未来没有共识
「……………………」
我……都听见了。
从洗手间回来时,我听到他们俩在谈话,当下没多想就屏息偷听……
结果……全部都听见了。
我想起半年前的旧事──东头同学跟他表白时,晓月同学说过的话。
水斗对情侣关系毫无执着──所以如果要交往,只会选择真心想在一起的人。
可是,那是以前的我。
是以前的他。
他也有可能──已经不再想跟任何人在一起。
爸爸说过,要我从无限的选择当中发掘乐趣。
简直好像在说,有些人没有无限的选择──
有些人已经做了选择……
──不像我,也有那样的人。
「……………………」
唉,事情已经获得证明。
只有他一个人贯彻孤傲性情,我选择了改变。
我们不就是因为这样才吵架、分手的吗?
我们对幸福的定义──理想中的未来──有着明确的差异。
这种事情,我早就知道了……
伊理户水斗◆命中注定的对象
「那么,帮我跟伊理户女士问声好。回家路上要小心喔。」
说完,庆光院叔叔就消失在入夜的市区中。
我们目送他的背影一段时间后,结女说:
「回家吧。」
「……好。」
我们走在洋溢耶诞气氛的城市里,准备回到同一个家中。
我们,是继兄弟姊妹。
不只是一对男女,更是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家人。
所以,我无法不考虑后果。当不了犯错还能挽回的孩子。
走每一步都必须考虑到家人,考虑到将来。
这件事,我已经想了很久。
只是一直没想出答案罢了。
「……问你喔。」
维持少许距离走在我后面的结女,忽然间说了。
「你有想过,将来要做什么吗?」
我回头看她一眼。
结女抬头看着我的脸,像是有所期待。
「干嘛忽然问这个?」
「刚才爸爸不是问过我吗?所以,我也想听你的答案。」
我将视线转向一旁,然后仰望夜空。
呼出的气息,有些冰冷泛白。
「我不知道。」
仰望着白色气息渐渐融化在夜晚的空气里,我说了。
「坦白讲,我很沉迷于现在正在做的事,会觉得未来怎样都无所谓。」
「……现在正在做的事?」
「培植伊佐奈的才华。」
我毫无隐瞒地如实以告,彷佛至今的犹疑都只是错觉。
「那家伙是真的有天分。她开始认真画画才两个星期,却真的越画越好。在网路上也渐渐有了名声。这带给了我很大的快乐与乐趣。」
看到她在插画社群网站上渐渐有了固定粉丝,我已经替她建立了Twitter帐号。
尽管追踪人数还很少,但每天都有增加,第一幅插画更是已经得到了一百多个赞。
这些清楚可见的结果,让我获得了明确的成就感与兴奋。
「我是第一次有这么大的意愿,想主动『投入』某件事。」
我一直以来,都像是在阅读中寻找自我。
可是,无论吸收再多别人的人生,我自己内部从来没有催化出什么事物。
这样的我,有生以来头一次萌生出愿望。
东头伊佐奈能成长到什么地步──我的内心大喊着想知道答案。
「所以──虽然我还没有做好决定──但如果有别条路能够帮助这个目标,我也许不会去念京大。」
我尽可能讲得轻松一点。
「你高中念完会去京大吧?你是念洛楼的,是全年级榜首,又是学生会成员,这条路几乎是确定了。到时候,也许我们会念不同的大学──目的总算达成了。」
我笑了笑,觉得有点讽刺。
当初我是为了跟结女念不同学校,才会报考这所高中的。却因为彼此都怀着同一种心思,变成现在的情况。
这次,因为我们怀着不同心思,所以当然不会念同一所学校。
尽管那是两年后的遥远未来。
拓展无限可能的她,与已经确定努力目标的我,不可能走上同一条路。
──唉。
我被迫理解这个状况。
我偏偏就是接受了,就是理解了。我心里明白,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这种懂事认命的心态,证明了庆光院叔叔说得对。
我对幸福的定义,已经确定了。
我的肩膀上,早已扛着一份使命。
我的确喜欢结女,却缺乏与她建立美满家庭的动力。
但愿此刻暂时停留。
如今我知道,我为什么会自然而然地那样祈求。
因为继续走下去,我就会发现──我无法让结女过得幸福。
冻结的气息融化在空气中。
同时,儿时的梦想也一起消逝。
老天爷设下的陷阱,整得我们团团转。
但是,到了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
我们不是彼此命中注定的对象。
「──不要。」
有人抓住了我的右手。
冰冷冻僵的纤细手指,像孩子一样紧紧扣住我的手。
「不要。我……不要那样。」
像是童言童语。
却是明确的一句话。
结女面带不顾一切的神情,注视着我的眼睛。
「我……不要你离开我。」
「……你……」
这是决定性的一句话。
这句话,给至今以玩笑话包装,用暗中挑逗做掩饰的那些行为,赋予了决定性的意义。
可是,结女微弱地不住摇头。
「我不说,我偏不说。这次……我非让你先开口不可。」
因为上次,也是你先开口。
「所以……」
结女尽全力紧抱住我的手臂,像是要把冰冷的气息灌入我的体内,凑近过来对我说了:
「我绝对……不会让你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