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多久没听过安达的声音了呢?
这应该是我第一次在二年级教室听到她的声音吧。
我听到有人叫了一声「岛村」,一抬起头,就发现安达站在我旁边。她的嘴唇和鼻子周围很紧绷,看起来很僵硬。她的动作跟往常一样,像个需要上润滑油的机器一样不流畅。那感觉很不自然,甚至让我觉得她的骨头是不是相互摩擦到在喀喀作响。
原来她有来学校啊。她果然是待在体育馆里吗?
旁边的桑乔她们也停下筷子,对突然出现的安达感到吃惊。
「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安达如此询问我。我是不介意,不过大家怎么想呢?
我观察其他人的反应,也只看到她们的眼神既茫然又摇摆不定,没人想说些什么。
「坐吧。」
既然她是问我,那就应该要由我回答吧。所以我出声欢迎安达加入。不过,这里也没有放多的椅子。我正在想有没有多的椅子时,安达就在我旁边蹲了下来,决定就这样解决没椅子的问题了。她把手上的福利社袋子放到桌上。
那个袋子发出了沉重的声音,结果我一看就吓了一跳。
「会不会太多了?」
里面有三四个面包。安达又不像社妹,有办法自己吃完这么多吗?
「如果有你想要的,就给你。」
她把袋子朝向我这边。虽然我正在吃自己买的,不过她都说要给我了,就看了一下。刚认识没多久那时候去买午餐,也因为嫌麻烦就没有给钱的安达,变得很大方了呢。我轮流看着每一个面包,觉得果酱面包好像很好吃。
但是我还是忍不住犹豫要不要伸手去拿。
「唔……」
我看向自己的腹部。再怎么说,我还是不太敢在大家面前捏自己的侧腹来做确认。不过安达自己一个人也吃不下这么多面包,结果我还是跟她要了果酱面包。
「还要再一个吗?」
「不了,反正我也吃不了那么多。谢谢你。」
我一道过谢,安达原本僵硬的表情就松懈了下来。嘴角也浮现小小的微笑。
而大概是因为到刚才都僵着脸的缘故,她的鼻头变成了淡淡的红色。
安达打开面包袋子的同时,我们也继续吃起各自的午餐。但我们的视线依然投向安达,而安达也依然只看着我。
她没有向其他三个人打招呼,似乎完全不把她们放在眼里。
她们三个也默默地吃着午餐,在意着安达的存在,而且没有人开口说话。仿佛我们之间那股倦怠又松懈、呈现圆顶状的气氛,被名为安达的陨石划开了一样。圆顶上开了大洞,原本在里头的那股气氛跟着外泄。感觉那是个绝对堵不住的破洞。
看到像忠狗般蹲在一旁的安达,我自己也是静不下心来。有椅子吗?——我转头张望四周,找到了没有人坐的椅子。我离开座位去拿,然后跟旁边的人说一声就把椅子借来给安达坐。安达小声说句「谢谢」,就坐到了椅子上。
这样就搞定了。心满意足的我也坐到位子上。
「…………………………………………」
可是她还是只看着我。感觉都快可以听到「盯——」的声音了。
我和好像对面包的味道毫无兴趣,只是小口小口慢慢咬着面包的安达四目相对。她和往常一样用有些低下头的上扬视线,以及满怀情感的双眼注视着我。不像课堂上那样毫无情感的表情似乎在对我诉说着什么,于是我也一直注视着她,试图看出当中的涵义。
我不太在乎桑乔她们对我们这种举动投以异样眼光。安达在我跟她们之间的交情还很淡的时候回来,或许是种幸运。
默默无语的时间,就这样一直持续着。只要安达不软化她的态度,应该就会一直这样下去吧。
所以,这段沉默时间一定会不断持续下去。
安达完全没有想加入大家的意思。
她是想坐在我旁边,才会来教室。她似乎真的就只是为了这个而来。
看来安达是在思考该怎么做之后,决定这么做了。
我感觉她这种丝毫不在乎自己有没有跟周遭人一样的态度很极端,同时却也觉得这样真的很有她的风格。从这点来看,我的感觉好像也有点麻痹了。
我不知道她到底是有什么样的心境变化,才会来到这里。但我也有考虑到她的为人,所以知道这个举动之中肯定含有她自己的勇气和决心。
这大概就是我为什么会和桑乔她们做出不同反应的原因。
安达带来我们这里的不是春天的气息,而是一种冰冷气氛。那甚至会散播尴尬氛围。她不会觉得周遭的视线刺得自己很痛吗?如果是我,连要鼓起勇气介入都很困难。
我并没有要否定安达这个选择的意思。若是要用一个方便又卑鄙的词来说,那就是见仁见智。
有的人即使有一百个朋友也觉得不够,也有人即使只有一个朋友,就会觉得心满意足。简单来说,就是当事人内心装着满足感的容器能否获得充实才是重点。安达她……呃,虽然这么说有点害臊,不过她大概是判断只要我一个朋友就够了吧。这样也是一种答案。
那么,我又是如何呢?我有时也会烦恼是不是至少需要一个朋友,但至今依然没有得出答案。
我知道的,是外泄的那股气氛会飘往何方。
意思就是应该用不着等到换座位,我和桑乔她们的交情就会中断了。
一到放学时间,安达像是在重复中午的举动一样过来找我。
她以一副不想慢任何人一步的模样,枪先冲到我面前。
「我们……一起回家吧。」
我默默抬头看她。安达在一小段间隔后不安地垂下眉头,这时候我才笑着说:
「好啊。」
我故意捉弄她一下,结果安达大概是察觉到我的意图,稍稍鼓起了脸颊。
「你刚才是在捉弄我吗?」
「怎么可能呢。」
我装傻而拿起书包,离开座位。虽然感觉有人在看我们,但我还是决定不去转头寻找视线来源。反正有找到,也不能做什么。
不过就算要一起回家,我们家的方向也不一样,所以刚走出校门就得分头走。
像开学典礼那样跟着我走到家门前再跑回去的状况,应该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大概吧。
我们走出教室。我往安达的侧脸看去,发现她的眼角还是很不稳定。与其说安达总是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应该说她的眼睛一直摇摆不定。她这样好像早期少女漫画里的少女。
走下楼梯的途中,安达的眼睛看向了我书包上的熊吊饰。她的双眼跟着吊饰的摆动左右移动。我心想她是不是有兴趣,就把吊饰拿在手心上给她看。接着,安达就含糊地说:
「最近很流行那个吗?」
「流行?我觉得这个一直都有一定程度的名气啊。」
我感觉这在卖场里也是和面包超人并列,已经完全是个大家都对它很熟悉的角色了。而且还有男客人结伴去买,想必客层也很广吧。
「不觉得这还挺可爱的吗?」
我打算照着跟樽见的约定把它挂在书包上,好好珍惜它。在那之后,我妹不晓得是不是实际看到吊饰之后就羡慕起来了,还跟社妹约好要一起去买。社妹则是深感兴趣地盯着熊的脸,说:「原来地球有这样的生物啊。」
要是真的有就好了。
「这是在哪里买的?」
「你想要吗?」
「啊,嗯,我在想要不要也来挂一个。」
「这样啊。」
应该很多地方都买得到,不过,难道安达其实也意外喜欢这种吉祥物吗?
我正这么想的时候——
「那……那样就……跟你成对……了呢……」
嘿嘿哈哈——安达只有嘴巴在笑。感觉就像飞机起飞失败一样。
原来她想要跟我有成对的东西啊。虽然不知道她这么想的理由,但总觉得这样很有安达的作风。
如果买了熊,就会变成樽见、我跟安达有成对的东西了是吗……
这样大概不算吧。
我打算跟安达一起走到校舍外的脚踏车停车场附近,走着走着,安达就用指尖抓起我的食指。安达虽然低下了头,却也看着我。
「可……可以……牵吗?」
她问我可不可以牵的时候,改用手掌包住我的食指。这样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牵吧。」我允许她牵手后,安达的手就迅速包覆了我的手。
樽见那时候是牵我的左手,但安达是牵我的右手。
话说回来,安达还不知道樽见这个人的存在。她们之间没有接触机会,会不知道是理所当然啦,不过总感觉要是让她知道了,会让事情变得很复杂。我认为安达应该是那种不喜欢把自己中意的玩具借给别人玩的个性。
安达牵着我的手,就这么单手解开脚踏车锁牵车。我觉得把脚踏车牵出停车场后再牵手比较有效率,但可能对安达来说,那么做才是多此一举吧。我和脚踏车一起被安达牵着走到校门。我们的「一起回家」只到这里。
「那再见了,安达。」
「嗯。」
我一向安达道别,她的双眼就依依不舍地产生动摇。
「我们明天也能见面不是吗?」
「嗯。」
「你会来学校吧?」
「嗯……」
她在这么回应后又小声补充了一句话。虽然因为声音太小没听清楚,不过总觉得我的名字似乎也掺杂其中。会是「会来学校见我」之类的理由吗?
如果真是那样,我真的会有点难为情喔。
然后——
「……那个,安达同学。」
「怎么了?」
「你不放开我的手,我没办法回家啊。」
这个啊,这个——我举起被紧紧牵着的手。她那边还有脚踏车,要是互相拉扯,局势对我很不利。「啊……」安达大大张开嘴巴,连忙想放开我的手,可是又停下了动作。
随后安达红着脸颊和鼻头,抽搐着嘴角。
「我……我不会让你回去的……」
「啥?」
安达的脸愈来愈红。她的下唇微微颤抖,看起来毫无余裕。
「我不会让你回去的——!」
「嗯,我有听到。」
「的——的……的……」
安达又泄了气。看来她原本是想闹我,可是失败了。
安达露出像我之前说过的,那种无精打采的狗一样的表情,低下头来。她垂下的头发看起来就跟狗耳朵没两样。虽然很失礼,不过她这个样子比刚才的耍宝有趣。
我看着她这副模样取乐的途中,安达又红着脸抬起头来。
「你……你过来一下。」
「咦?」
我被她拉着走了。果然要比互拉的话,我还是敌不过她,被她拖往和我家相反的方向。虽然我心里想着要是被带到太远的地方会很伤脑筋,也依然顺着她的意继续走。安达最后在走过学校转角后停下脚步,也让我放心了。
被带到面向农田的校舍后方之后,我才想起安达是个不良少女。我正开玩笑地想着她终于要发挥本领了吗,安达就忽然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然后直接——
「喔……喔喔?」
过来抱住我。她把手绕在我的后颈和背上,用她纤细的身体贴上来。
「我……我——!」
而且还突然大叫。这也是我没料到的举动,刺耳得让我到忍不住想把脸转开。
「不要在别人耳边大喊」这种警语是不是应该在这种时候用呢?
「我……我觉得……岛村……比较好……」
气势在中途就熄灭实在很有安达的风格。虽然她说我比较好,可是得出这个结果的过程只存在于安达心中,所以我不知道她这句「比较好」是指什么。我甚至不知道该害羞,还是高兴。
安达没有做更多说明,只是抱着我左右扭动身躯。我感受到安达几乎放在我肩上的头变得很烫。好像只要稍微等一下她的头就会冒出烟来。冒出强烈大火,然后瞬间燃烧殆尽——现在的安达就好像是稻草。话说,应该差不多可以问这么做的理由了吧?
「你为什么要突然……呃……过来拥抱我呢?」
我自己觉得讲「抱住我」太死板了,就换了个说法。安达仍抱着我,所以看不到她的表情。我只感觉到她的呼吸一直搔着我的肩膀。
「因为……一直都没有……做些什么……」
「没有做些什么?」
「因为你……都跟其他人……在一起……」
她的手指加重力道,紧紧抓着我的背。
安达的回答不清不楚的,可是她战战兢兢的语气听来却像藏着小小的刺。稍稍刺进我耳朵深处的声音,让我灵光乍现。我轻拍扭动着的安达背部,说:
「啊……」
虽然不太确定,但我似乎理解了她的意思。
「你是在……吃醋吗?」
安达的头颤了一下。这成了她的答案,我也忍不住发出苦笑。
「真是个令人伤脑筋的孩子耶。」
轻吐一口气,安达那遮住耳朵的头发就被吹动了。看到这个画面,我就伸手摸摸她的头。看来安达岂止是在我身上寻求姐姐的要素,甚至是在寻求妈妈的感觉。我回想跟只见过一次面的安达母亲之间的对话。的确,感觉她确实会渴望这方面的温暖。但再怎么说,要我担任同学的母亲实在是……我撇开视线,脸部神经也抽搐起来。要是给同学——给桑乔她们看到这幅景象,很可能会引发不得了的误会。总觉得会瞬间成为班上的话题焦点。安达她知道有可能会演变成那种状况吗?
或许安达就算知道,也会不怎么放在心上。
虽然不太能释怀,我还是继续拍背安抚她。
「……差不多可以放开我了吧?」
我看时机差不多了,就这么问问安达。安达轻轻像是在无重力空间漂浮般地,慢慢离开我身上。
安达满脸通红,仿佛被冬天的空气弄得干燥破皮似的。啊,果然是安达啊——看到她这种反应,我甚至有种回到过去的感觉。
建在名为二年级的土壤上那间脆弱稻草屋燃烧殆尽后,就只剩下草原。
放火烧掉那间房子的安达身上,现在似乎也散发着高温。
「那我得回家了,小樱妹妹也要赶快回家哟。」
我摸着她的头这么吩咐,安达就脸红到连耳朵都红了,还低着头往上看着我说:「为什么要把我当小朋友?」要这样反驳请先好好想一下自己的行为举止。
「总之,差不多该请你放手喽。」
我的手汗也差不多流得有点太多了。安达眯起眼睛,颤着肩膀把手放开。
那动作甚至让人觉得她的手和我身上牵着丝。
我们到底是在做什么啊——看着重获自由后依旧残留高温的手心,我心里不经意冒出这句话。
「晚点……可以打电话给你吗?」
安达有如用放手交换问问题的权利般问道。她仍然像在撒娇。
「电话?是可以啊。」
不过我们有那么多话题好聊吗?我内心浮现这个疑问。总感觉又会像往常一样一直沉默下去,而且光是那样的沉默就够痛苦了,对方是安达的话,我还得主动找话题活络气氛。所以,老实说我很怕那种状况。我什么时候才能顿悟到连遇上那种沉默都能乐在其中呢?
总之,让眼前的安达在刚才听到我的回应后透过眼角展露喜悦,并不是件坏事。
「我大概七点会打电话……给你……」
安达留下这句话之后就跳上脚踏车,慌忙骑车离去。
你说七点……
「那时间我还在吃饭啊~」
我擅自认定她应该没有听到我说话。我放弃纠正她,决定先回家。
整理好在她拥抱下弄乱的制服后,我又不自在地抓了抓脖子。
下午六点到七点那个时段应该一般来说都是晚餐时间,但安达似乎没有这种观念。而我也的确无法想像出吃饭时间很有规律的安达。
自己成长的家庭、养育自己的人、从小到大看进眼里的事物、深植内心的事物——
即使是同年纪的高中生,养成的观念也会随着环境而有不同。
我觉得这点还挺有趣的。
「早点开饭吧,我饿了。」
要从头说明理由也很麻烦,于是我就编了这个理由告诉人在厨房的母亲。「啥~?」她嫌麻烦似的转过头来,然后冷冷说了句「我正在煮啦」。这回答有一点点答非所问。
「要吃小馒头吗?」
社妹拿出点心的袋子,发出沙沙声。她最近好像愈来愈常出现在我家了。
不过我跟她要了一个小馒头。吃下去的味道和我记忆中的一样,让我松了口气。
「你要不要自己先吃?」
看来母亲姑且没有把女儿的话左耳进右耳出。
「那好吧。」说着,我便坐到位子上。感觉我妹之后知道我这样又会啰嗦些什么。
「话说,今天晚餐吃什么?」
「买来的烤鸡串。」
你为什么要把那个拿来切啊,老妈?
「真期待呢~」
而某个蓝色的孩子不知为何跑来坐我旁边。不晓得她是怎么解释我的视线,举起了点心的袋子。
「是要再拿一点小馒头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啦。
总之如此这般,我就先吃完了晩餐,回到房间里等。我原以为依安达的个性应该会等不及地提早三十分钟左右打来,可是就算过了六点半,手机也还没响。我边看电视,边把手机放在身边,等待时候到来。
这样想想,今天下半天都在面对安达。因为没有交谈而累积至今的互动量一口气冲了过来,让我无法站稳。想必新学期开始后的两星期应该会消失在那股浪潮中,接着迎向完全不同的生活吧。我认为这样有点匆忙。
安达是不是也在这支手机的另一头等待七点来临呢?感觉她会端坐在床上,面对放在眼前的手机。我也模仿那样的她端坐起来。我总觉得这种想去观察手机就会身体微微前倾变成驼背的状况,就是安达会做的事。
之后我应付了一下抱怨着「姐姐好贼喔~」的妹妹,和化身为小馒头快递的社妹消磨时间,而就在七点整,我的手机响了。
时间算得非常精准,就好像安达变得像咕咕钟的鸟那样飞出来。
我先把电视转成静音,再接起电话。
『……是岛村吗?』
她不是说「喂?」,而是确认我是谁。明明打电话过来的是你啊。
「对对对,我就是。晚安啊。」
『晚……晚安。』
「你脚有麻掉吗?」
『咦?咦,为什么?你怎么会知道?』
似乎是猜中了,害我忍不住噗哧一笑。我一笑出声,就感觉到安达更慌了。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四处张望,担心被我偷窥,声音时而从左边,时而从右边传来。
「我随便说说的……好了,所以呢?」
『所以?』
「我在想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我不怎么期待她会说什么,不过还是催促了一下。而正如我的预料,安达含支支吾吾地说:『呃,也没什么想说的……』
『只是……因为最近没有跟你讲电话。』
也不用说什么最近,我跟安达几乎不怎么透过电话聊天。没错,因为我们没什么话题好聊的。
彼此都没有兴趣,所以聊不起来是理所当然。我们没有共同的兴趣或参加相同社团的活动等可以聊的要素,气氛根本热络不起来。
亏我们有办法跟这样的人持续打交道半年。
我跟安达两个人都是很不可思议的人物。
「安达都不会想交几个朋友吗?」
跟先前一样,到头来还是由我提出话题。我想起午休那件事情,就开口这么问她。
『咦……嗯,我没什么兴趣交朋友。』
她语气干脆地如此肯定。透过电话聊天的话,她的个性真的会变得很消极呢。
可是这么内向的安达却会牵我的手或抱过来,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而……』
「而?」
安达开始主动开口。但她马上又受挫,停了下来,然后——
『而且有岛村在啊……』
我很惊讶她怎么会突然这么说。慢了半拍,我才想到这就是她不想交朋友的理由。
就算把这两件事连结在一起,她的回答还是和我预想的不太一样。我原以为她应该会说「因为岛村就是我的朋友」。也许就结果来说,她的意思和我想像的回答相同,不过今天的安达似乎不能用我过去的经验来面对。我心想说不定会演变成长期战,就换了个地方坐。
我把折起来的被褥当成坐垫坐上去,伸直双脚。接着,耳边传来了安达的声音。
『岛村会跟别人讲电话吗?』
这句话很像有接续刚才的对话,又很像稍微跳脱了。是个很难理解的提问。
「偶尔还是会啊。」
我想起了樽见。说到我们的昵称,小樽、小岛……所以安达就是小安?感觉好怪。
『原来会啊……』
这四个字听起来很僵硬,仿佛是重重落下来的一般。
听来像是失意,又或是冷淡地接触事实。总之,当中没有一点正面情感。
「这是该感到遗憾的地方吗?」
『因为,要是只会跟我讲电话之类的……而且,我只会跟岛村……』
「喂~?我听不到啊~」
如果是不打算给人听见的自言自语倒没关系,可是现在是在讲电话啊,会不小心听到点点。
『……没事。』
虽然不像真的没事,不过死缠烂打地问她也不太好,我就速速放弃了。
「那就好。」
『……嗯……』
然后又陷入了沉默。我看向时钟,发现还讲不到五分钟。
我磨蹭双脚拇趾打发时间,同时想着该怎么办。刚才是安达提出话题,所以接下来大概轮我了——我感觉应该是这样。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受到一种类似要轮流说话的义务感驱使,但感觉这样比较公平。
「对了,谢谢你中午给我面包。」
由于我们之间一直飘荡着很微妙的气氛,于是我决定开口对她说声迟来的道谢。
『啊……嗯,嗯。』
我在心里笑说这样果然没办法让话题发展下去时,安达却出乎我意料地继续说:
『岛村喜欢甜食吗?』
居然来了一个超普通的话题——听她这么问,我反倒觉得很稀奇。
我们也没谈过这种话题吗?我开始回想待在体育馆的那段时间。
搞不好没有谈过。那段时期只是让时间无谓流逝,丝毫没有累积任何东西。
「会有人讨厌甜食吗?我满喜欢的喔。」
虽然没有我妹那么喜欢就是了。那家伙爱吃到让人怀疑她根本是点心国度的居民。
『那,我们下次一起去吃……』
「嗯?好啊。」
是要吃甜甜圈,还是欧姆蛋舒芙蕾呢?下次换吃可丽饼或许不错。
『太……太好了。』
你用这种好像肩颈僵硬的说法表达喜悦,也只会让人觉得很奇怪。
我们再次落入默默无言的山谷当中。每次要爬上来都很累人,我身体里没有足够的牛磺酸可以应付这种状况。
「我们差不多就讲到这里吧?」
『咦?』
我感觉得出她声音中的慌张,甚至觉得她的声音听起来分岔成两道。
「毕竟继续聊下去会花更多电话费。」
『啊,没关系,我有存款可以付。』
「可是不觉得只花钱不讲话很浪费吗?」
毕竟那些存款应该是安达穿着旗袍辛苦赚来的钱。
虽然不重要,不过我总觉得那件旗袍给我穿应该也不好看。
要安达那种美少女来穿才好看。
「不会啊,因为……呃……岛村的……」
「我的?」
另一头传来像是不断用手指敲着地板的咚咚声。这样感觉很像因为没有吃糖果就很暴躁的人。咚咚声结束后先是出现一小段空档,她才说:
『因为讲电话的时候,可以独占……岛村的……时间……啊……』
安达支支吾吾地结巴了好几次,说出这段话。
这让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
竟然用上了「独占」这个词啊。这实在是种很沉重的形容方式。
但回想至今和安达之间的交流,就发现这其实不值得惊讶。
「……安达你啊……」
『……咦?』
「是独占欲那一类情感比较强的人吧?」
感觉她也会想独占一个朋友。想想中午的事情,也会有这种感觉。
『算……算普通吧……』
「不不不,这难说喔~」
『就说很普通了嘛,很……很普通……』
不晓得是不是听我这么说就被逼急了,她连续说着一样的话。
一想像现在安达应该正急得不断转动眼睛,我就忍不住开口说:
「不过……怎么说,不管形式上是怎么样,受到人重视我是觉得不坏啦。」
不小心就干脆地说出这种话,让我默默害羞了起来。
我虽然笑了一声掩饰心里的害臊,但要是让她察觉我在掩饰就更难为情了。
我观察电话另一端的反应,看有没有被她察觉,却没听到任何声音。连安达原本掺杂在静默之中的呼吸声都消失了。但通话还没中断。我好奇地仔细注意起她的动向,结果安达就突然呛到,发出「噗嘿!」一声。那声音传来好几次,像是吐出来的气息爆裂开来一样。
看来是她屏住呼吸……还是该说呼吸停止?结果好像闭气到了极限,就呛到了。她呛得很严重,严重到把我听到的一切化作文字会损害她的名誉,所以就不说了。呛得乱七八糟的安达后来陷入了自我厌恶当中,声音也变成快哭出来的那种鼻音,还有其他各种状况也全部混在一起,变成很不得了的情况。而我一直安慰她……应该说一直在安抚她,结果就意外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虽然状况多少有些特殊,不过也算是被安达救了一次……吧?
我在差不多可以挂电话的时候往时钟看去,发现已经过了三十分钟左右。真的有在讲话的时间是不多,但我想这算撑了挺久的。
「明天学校再见,别跷课哟~」
『岛……』
「岛?」
我感到疑惑。刚才是不是也有过类似的对话?
『岛村也……别跷课哟……喔!』
安达要有气势又没气势的声音,让我顿了一下才笑出声来。
樽见也是这样,看来这两个人都无法完全舍弃活泼开朗的路线。
而她们这种调调遇上我,到最后都会是徒劳无功……咦?是我的问题吗?
之后安达依然一直不打算挂电话,所以我就在倒数「三、二、一」之后挂掉了电话。面对安达的时候,有很多情况下都是必须要由我来率先做些什么,老实说,真的让我累得不禁想叹气。我的个性不适合做这种事情。
我在讲完电话后屈起伸直的脚,抱膝而坐。
磨蹭着双膝的同时,一种类似沉吟的声音从喉咙里窜了出来。
「唔……」
明天也会是这样吗?不过今天的安达很像用上了全力,说不定明天会稍微冷静一点。不对,就算冷静下来了,也铁定会再出现类似的场面。
安达会靠过来,其他人则会避开。这么一来,就会产生只属于我跟安达的时光。
就算我不情愿,也一定会变成那样。
和安达在一起,我的可能性就会渐渐遭到固定。若要限定一同前行的伙伴,自然会淘汰掉一些选择。我注视着这样的现实,而不是这件事情的好坏,开始思考。虽然是理所当然,不过我应该选择对自己来说最好的那条路。
安达下定决心选择不需要其他人的道路。
说是决心是太夸张了,但对高中生来说,这个选择带有相当大的意义。
「我想……」
我未来能够找出接在这段话后的答案吗?——我如此心想,缓缓闭上了双眼。
附录「社妹来访者7」
「唔……」
我发现自己从认真写作业变成假装写作业后,斜眼看了一下旁边。
姐姐和小社正在看电视,而且小社坐在姐姐的两脚之间。靠在姐姐身上的小社头发散发出光粒,飘在姐姐的下巴和脖子附近。
从学校回来之后没有换下制服的姐姐半睁着眼在打瞌睡。姐姐春天的时候总是一副想睡觉的模样。小社则是面带微笑,然后偶尔会拿小馒头来吃。坐在书桌前的我轮流看着她们两个的脸,手就停下来了。
支撑着小社的姐姐,还有黏在姐姐身上的小社。
我到底是看到谁才觉得问闷的?
有种不清楚又不舒坦的感觉滞留在我的身体中心。
「嗯~?」
看起来很想睡的姐姐发现我在看她们,一脸呆滞地看向我。
对上眼后,我感觉到一种类似尴尬的气氛。
「很吵吗?要不要我把声音调小一点?还有这家伙也是。」
姐姐把手放在正在吵闹的小社头上。被压着头的小社依然带着笑容,说「小同学也一起看嘛~」
「不……不了,我没有……没有很想看……应该说,我还有作业要写。」
我忍不住和天真地邀我一起看电视的小社唱起反调。
「真了不起~」
「真了不起呢~」
我被她们超随便地夸奖了。啊~真是的。我抓抓头,继续写作业。
但我才写完一两个题目,手就立刻停了下来。
我又偷偷斜眼瞄向她们。
姐姐还是在打着瞌睡,小社也是满脸笑容。
「……唔……」
再邀我一次啦——我开始恨起一些事情,包括自己故意唱反调的举动。
「那……那个,小社,你过来一下啦。」
我知道现在的姐姐叫不动,所以叫小社过来。「有什么事吗~?」小社悠悠哉哉地转头看向我。
「想说请你帮我想一下作业要怎么写。」
其实我自己就有办法解题目,还是说了这种话。
但是小社完全不怀疑我的用意,反倒是得意地扬起嘴角。
「呵呵呵,居然会想到依赖我,小同学真有眼光呢。」
小社说着跑过来我这边,我则是好像有点松了口气,却又好像有点觉得自己变成讨人厌的小孩。这两种交杂在一起的心情,流过了位在自己身体中心的东西旁边。
「毕竟我可是社妹A梦呢。」
啊,她还在玩那个啊。在她身后的姐姐躺下来睡成大字形。
「那,这是什么呢?」
小社看着桌上的课本这么问。
「咦,这是……数学啊。」
明明课本上排着一堆加号和减号,应该一看就知道了,小社却摆着完全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表情。前阵子的蛋糕也是这样,我觉得小社不知道的东西有点太多了。
她说自己已经从学校毕业了,可是到底是读什么样的学校,才会变得像她这样一堆东西都不知道呢?
「唔~」
「………………………………」
「喔~」
「………………………………」
我静静地等她,可是我连小社在思考什么都不知道。
她一下唔唔低吟,一下盯着课本。不过她突然阖上了课本。
接着小社就看着我,张开她小小的嘴。
「&##$%。」
「咦?」
「跟我念一次,&##$%。」
我几乎听不清楚她在讲什么。
「欧……欧拉哈。」
我讲了一句发音很像的话。
「没错没错。」
小社满意地点点头。居然还两手抱胸,看起来有点得意忘形喔。
「刚才那是什么?」
「是宇宙语。」
「宇……宇宙……」
「这是有点年代的常用字汇,不过那是我出生前的事情,所以我也不太清楚。」
既然不清楚,那为什么还一副很有自信的样子呢?
「就让我来告诉小同学一些宇宙的事情吧。」
「……宇……宇宙的事情吗?」
「首先,我们一族的平均寿命有八亿岁,比较长寿的……」
小社开心地说起也不知道是不是捏造出来的事情。
我明明没有说要听,却也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听众,聆听她讲的内容。
小社说的内容里到处有着数学课本里不会出现的大数字随意乱窜。在这些奔放的数字玩弄之下,我甚至觉得自己身处风暴当中。
另一方面,在她身后的姐姐则是睡到翻了个身。
被卷入这场风暴里的只有我。
途中,小社偷瞄了一下阖上的课本。
我暗自怀疑她是不是在敷衍自己不会数学这件事,是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今天的安达同学」
假如岛村是一只猫。
「岛——」
假如我是一只猫。
「岛——」
为什么叫声会一模一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