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著脚、踏著焦草盲目乱走的我最先遇见的,是鬼火。
「喔?是人类、是人类,这不是人类吗!」
我转向那尖锐的声音来源,见到一团眩目的光绕了我好几圈,不时洒下火星。那是一团浮在空中的苍白火焰,更惊人的是,声音似乎就是来自那团火。
「人类怎么会跑来这里呀?」
「……我是来找人的。」
我老实回答并仔细打量会说话的火团。
被扔进这怪异的夜晚荒野后,我漫无目的地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当然我也怀疑过这只是一场梦,只是抚过皮肤的焦风、戳刺脚踝的细草、映红夜空的火光,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清晰真实,不像是梦。现在遇见了鬼火,终于使我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我果然进入了自己具现化的故事,这都是歌德草稿中魔女之夜的场景。我记得这一幕确实有鬼火存在。
「那个,你是……鬼火吧?」
好蠢的问题。鬼火像是生了气,在黑暗里画出了好几个W字样。
「看也知道吧!」
「啊,嗯。对不起。」我停下脚步搔搔头。「对了,这里是哪里啊?」
「这里是哪里?什么傻问题啊?你该不会找人找到自己迷路了吧!」
「看来是那样没错。」
「你在哈茨山里啦。你看,那个山头就是布罗肯峰。」
鬼火没手也没脸,根本不知道他说的「那个」指的到底是哪边。左右观望后,发现鬼火说的应该是前方突起的平缓山丘。原来布罗肯峰是这么矮的山啊,我还以为是遍布陡峻峭壁的岩山呢,大概是名字听起来很威严的关系吧。不过话说回来,德文在我这个日本人耳里听起来,感觉也都很威严就是了……
「才不矮、才不矮呢!」鬼火蹦蹦跳跳地说:「你真的什么也不知道耶,人类!布罗肯峰那片像婴孩下腹一样平缓的山坡,可是怎么走也走不完啊!」
「哦……」
我姑且先朝山丘走去,鬼火在空中画了几次S字样后跟来。
截至目前,我曾以魔术将故事具现化好几次,可是规模极为有限,也只影响我个人。像这样创造出另一个世界,这还是第一次。
是为了逃避现实吗?
想逃离令人不堪面对的危急现实而唤出了这场魔女之夜吗?
我不知道。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把某个念头推到意识的角落,却想不起那是什么,只知道自己是为寻找梅菲而来。
鬼火熊熊燃起问道:
「人类,你要去布罗肯峰啊?你要找的人在那里吗?」
「……我不知道。不过,今晚是魔女之夜吧?」
「没错!」鬼火高高弹起。「今晚是一年一度的欢庆之夜,地狱和人间交错,布罗肯峰积雪初融,大伙儿能在新鲜空气和美丽月色下大醉一场!我们也能补充满满的酒精和氧气,继续狂烧一整年呢。」
你没嘴是要怎么喝酒啊?我把这问题收进了心底。或许这真的不是梦,但也不是人类能待的领域,任何怪事都有可能发生,疑东疑西只是徒耗精神。
「没记错的话,布罗肯峰那里应该有很多魔女聚在一起吧。我想到那里问问看,说不定有哪个会知道……」
「哦?你要找的是魔女吗?」鬼火晃了晃。
「不是,是恶魔。叫做梅菲斯托费勒斯。」
鬼火听了四处乱飞,哈哈大笑著说:
「梅菲斯托费勒斯!你要找梅菲斯托费勒斯大人吗?人类!你有什么事想求那样尊贵的大人物吗?」
「鬼火你知道梅菲在哪里吗……多半是不知道吧。」
「我哪知道、我哪知道,又有谁会知道啊!梅菲斯托费勒斯可是地狱第一怪人,老是在人间跑来跑去呢。」
她现在已经不在人间了。我将到口的话忍了回去,继续前进。
我的意识有如一副枯骨,硬实但没生气;尽管焦躁尚未熄灭,但心底仍结冻得毫无动静。
鬼火说的没错,无论我怎么走,眼前的山头都没有接近的感觉。由于天色昏暗造成错觉,让我以为那是就在附近的低矮山丘,其实真的是距离非常遥远的高大山峰。
「所以我就说啦,人类。」
鬼火对喘不过气而半途停下的我说:
「山顶很远很远、很高很高,人类是走不上去的喔。你就在这里倒下、死去、腐烂,冒出一大堆甲烷变成鬼火吧。」
这鬼火怎么酸人酸得这么科学。
当我再次举足,一股吵闹的引擎声从我背后接近过来。还来不及回头,我就被无数低重音给包围了。
「哎呀,是人类呢!」「还是个孩子嘛。」「他迷路了吗?」
女人的声音从天而降。我环顾四周,但除了黑暗什么也没找著。发现声音来自上方后抬头一看,发现一群白色机械接连降落。机械的外观像是雪车,却能浮在空中,驾驶的全是年轻女性,穿著缀有大量蕾丝滚边的黑色洋装。
「魔女、魔女,魔女来了!你要被吃掉啰!」鬼火雀跃地说。
魔女们骑来的七台雪车团团包围著我著地,离我最近的一人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说:
「怎么啦,小朋友。从人间的庆典走丢了吗?」
那是个将波浪卷金发扎在脑后,以缎带和野山楂果实做装饰的魔女,约二十岁。口气很和善,但不时从她那鲜艳红唇间溜出的长舌感觉非常诡异。
「不、不是,我是自己要来的。」我回答:「我想找人。」
「人类要找人?」降落在我背后的另一名魔女疑惑地问:「来魔女之夜找人?」
「他该不会犯梦游病了吧?偶尔会有这种人呢。」
「会不会是其实早就死了,只是自己没发现的那种吧?」
「可是他肉体还好端端的呢。」
魔女们围了上来,对我摸摸额头、拉拉脸颊、扯开下眼睑仔细观察我的眼珠子。
「没、没有啦,我没事。」我缩身退开。「我真的是主动想来这里的。」
「人类应该没办法自己来到这里吧……」
「谁,你要找的是谁呀?」
「是很重要的人吗?」
「你们知道梅菲斯托费勒斯吗?」
魔女们听了眉头大皱。
「你要找梅菲斯托费勒斯大人?为什么?」
「小朋友,你不会是想跟那位麻烦的大人签约吧?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更划算的恶魔多的是呢。」
鬼火也是同样反应。我虽想对梅菲在地狱的评价再多了解一些,但现在不是时候。
「不是的,我已经是契约者了。可是梅菲她不见了,所以我来找她。」
魔女们顿时脸色铁青,议论纷纷。
「契约者……?」「你……?」「慢著慢著。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YUKI……啊,那个,用德文说就是浮士德。」
「浮士德!」
不同声音叠在一起大叫,几个魔女还惊讶得升起了雪车。
「他是那个浮士德?」「年纪这么小?」「骗人的吧?」
看她们错愕成这样,连我也吓到了。
「请、请问,你们听说过我吗?」
「浮士德!浮士德!浮士德!」鬼火猛然一闪,害怕得躲到最年轻的魔女背后。
「我们当然听说过你呀。」
将长长黑发系成左右两边的较年长魔女听不下去地说了。
「那可是这一带最出名的魔术师呢。」
「他真的是浮士德吗?」「啊,对了,听说他转生了嘛。」
「就是那个。好像是被某个人召唤过来,外表很年轻。」
「你说的那个人是歌德吧。」我插嘴道。
「对对对,就是他。」「所以……」「这个真的是本尊?」
魔女们面面相觑,使我有点不好意思。很抱歉,浮士德其实是我这样的小鬼。
「能自己跑来这里,就能证明他是本尊了吧。」
金发魔女这么说之后,同伴们也彼此使使眼色、点点头,视线全集中到我身上。
「那么,浮士德博士,你为什么要找梅菲斯托费勒斯呢?」
几双魔性的眼睛在我身上打量,让我感到她们读取了我脑中浮现的梅菲身体爆散的瞬间,不禁垂下视线。
「因为她不在了……就是……被教会那些人打中。」
她们没回我「那不就是死掉了吗?」令我松了口气。魔女们交错视线,接著最先对我说话的金发魔女下了雪车向我走来。
「上车吧,小朋友──不对,浮士德博士。」
「咦?」
她指著背后的雪车说:
「你要去布罗肯峰吧?也许其他同样是恶魔的大人会知道梅菲斯托费勒斯大人的下落。」
切削金属般的剧烈风声、黑暗与光明都以惊人速度在脚底下流逝。雪车踏板狭小,座位也短得不适合两人共乘,让我使尽吃奶的力气搂著魔女的腰直发抖。往旁边偷瞄时,发现其他魔女有的单手驾驶,有的甚至两手都放开来化妆补粉,一派轻松。
一越过峰头,山谷就随之张开大嘴。谷底雾霭瘀沉,群树间到处金光闪烁,似乎是鬼火群大批大批地涌入了森林。架在岩壁上的大型篝火烈焰腾窜,从中折断、崩落。
不久,山谷窄缩,森林变得低矮稀疏,平坦的山坡延展开来。看来是到达布罗肯峰底下了。
恐惧稍微和缓的我为了掩饰牙齿打颤而问道:
「原来魔女不是骑扫帚飞啊?」
「我记得,你是从未来被叫过来的对吧?」
魔女好笑地说。她的金发马尾在我鼻头上胡乱拍打。
「那你思想怎么这么老派,以为我们还在骑那种老掉牙的东西啊?有这么方便的机器,当然要拿来用啊。」
原来地狱也有技术革新啊。我不禁陷入感慨。既然都是要在天上飞,坐扫帚或雪车都没差吧。不过我对魔女不太了解,还是选择闭嘴。
接近峰顶时,我开始能看清庆典的面貌。山坡上到处设了舞台,以色彩鲜艳的火焰为照明。手持笛子、吉他、皮鼓的恶魔、兽神和魔女们热情地大展歌艺,周围的魔女观众们跳著煽情的舞蹈,水烟漫成薄薄的青雾。到现在我才终于看清,之前在火焰间飞舞的具有翅膀的黑影是体型硕大的猫头鹰。
这就是Sabbath,魔女宴。
不过怎么说呢,这种气氛──就像户外摇滚演唱会。不对,时序反了,应该是户外摇滚演唱会像魔女宴一样。
「看来大家都玩得正起劲呢。」
「晚来了一步,希望还有我们的位置。」
飞在身旁的魔女们遗憾似的交谈。贴在我肩上的鬼火,则是兴奋地早一步对准底下的舞台跳了下去。
「我们到主场去吧,要把浮士德博士带到乌利安大人那里去才行。」
「也对。」「主场那边应该挤爆了吧。」「说他是梅菲斯托费勒斯大人的朋友,应该能通融让他到侧台去等吧?」「好主意,就这么办。」
在寒冷和迎面强风让我忙著发抖时,她们就自个儿谈妥了。乌利安大人是谁?我来不及问。雪车已朝大地加速猛冲,还以为头皮会被风给掀了。我们在山顶一座特别大的舞台边著地,溅起巨浪般的飞雪,但没有观众留意。
我很快就发现乌利安大人是哪位了。
「──乌乌乌乌乌乌乌乌乌乌乌乌乌乌乌乌乌乌乌乌利安安安安安安安安安安安!」
台上有个抱著大提琴鬼叫的年轻男子,脚下有一群魔女也不遑多让地尖声鼓噪。
「乌利安大人──!」「乌利安大人!我要晕了!」「乌利安大人看我看我!」
「乌乌利利利利利利利利利利利!」
那男子正甩动一身黑色长毛皮草疯狂高歌。那应该算歌吧,至少有伴奏。
「乌啦乌利乌利乌利乌利安安安安安安安安安安安!」
兴奋到极点时,男子一如我想像的把大提琴往地上猛砸,木片飞溅、弦线迸散。
「啊啊,乌利安大人今年也好棒啊。」
带我过来的金发魔女在侧台感动地注视著他,然后回过头来得意地说:
「那就是乌利安大人,魔女之夜的主宰者。每年只有今天晚上才有机会听到乌利安大人现场演唱喔!」
其他魔女也眼神陶醉地说:
「那声音直接传到我的子宫里来了呢!」「好像直接吻在我的鼓膜上一样!」「我全身都起鸡皮疙瘩了!」
我只想捂起耳朵,可是刚下雪车的我双腿软弱无力,手也冻得不听使唤,光站著就很勉强。
「乌利!乌利!乌利利利利利利乌乌乌利安安安安安安安安!」
一波波狂热浪潮中,乌利安高吼两三次后结束表演,向鼓掌欢呼的观众投以飞吻,然后朝侧台──我的方向走来。那副比魔女高上一倍的巨大体格明显不属于人类。能主宰魔女之夜,想必是相当有力的恶魔。
「乌利安大人您辛苦了,我整个人都麻了呢!」
貌似侍从的女人拿著水瓶跑上前去,乌利安接下就一饮而尽,然后把水瓶摔在地上砸个粉碎。之后他一边推开涌上前来的魔女一边四处张望,最后视线停留在伫立于雪车边的我身上。
我只能半笑著点头示好。
「人类为何会闯入这场夜宴呢?」
乌利安以全然不同于歌声的粗重嗓音问了。他那彷佛抹了白漆的脸、嘴唇上的口红、以金锁链装饰的黑色毛皮服装和鲜红色的耳环,全都洋溢著视觉系乐团主唱般桀骜不逊的自我陶醉,但眼里燃烧的红火没有一丝虚荣。那就是恶魔的证明。
他粗鲁地推开身边簇拥的魔女向我走来,我不禁后退,脚跟撞上雪车。
「乌利安大人,这位是来自人间的魔术师浮士德──」
乌利安侧目一瞪让载我前来的金发魔女闭嘴后,视线随即回到我身上。其威严和他「乌利乌利!」地鬼叫时简直判若两人。
「浮士德?哼,我听说过。」
乌利安来到我面前说:
「听说你在维也纳和各界音乐家都有交情,还用歌德这笔名写了不少乐评。」
「……咦?啊,是、是啊。」
不过乐评都是业余时间偶尔为之就是了。
「我的歌怎么样?」
「咦?咦咦咦?」现在是怎样?我眨了眨眼。
「人都麻了吧,很感动吧?给我老实说。」
即使对周围投以求救的眼神,魔女和乐团里的兽神也只是盯著我看,等我发表感想。
怎么办,该用场面话混过去吗?可是他叫我老实说,恶魔又能看穿我的心思……
「……这个,是啊,我是麻了,脑袋里面。简直是音痴。」
魔女全都张大了嘴,兽神也吓得毛发直竖,乌利安则是目瞪口呆地愣住不动好一阵子。
「那、那个──」
「你说我是音痴──────────────────!」
乌利安霎时大肆咆哮,冲击将舞台、篝火、掺雪的土和魔女轰离大地,满天飞散。狂风扫过急忙趴下的我的后脑杓,无数哀号从背后逐渐远去。
「对、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死命大叫的我等到风势退去才敢抬头。
整个舞台、一旁你推我挤的观众和雪车全都不见了,只剩几个勉强来得及卧倒的魔女埋在乌利安脚下的雪堆里,崩散的篝火碎屑也被寥寥夜风一处处吹熄。
「原、原、原来我……是音痴吗……」
对不起。祖父告诉我,对音痴这样当面说清楚最有帮助──如果把这话老实告诉他大概会没命,所以我保持沉默。
「你们几个!」
乌利安一喊,被埋在地面的魔女们就弹了起来。
「你、你们是怎么想的,给我老实说,不说就得死!该、该不会都觉得我是音痴,却还是忍著听下去吧!」
吓坏了的魔女们你看我、我看你,其中一个忐忑地说:
「……是的……那个,虽然音准差得让人头痛欲裂,可是听久了反而觉得有种魅力,就忍不住听下去了。」
乌利安把那些魔女一个也不剩地全都打飞。结果说实话还是要被打啊。
最后,乌利安坐到原本在舞台底下的石头上。
「歌的事就算了。」
并以周围空气彷佛为之带电的恼怒口气说:
「所以,叫浮士德的,你找我这音痴、残忍又强大的乌利安有什么事啊……怎么了,干嘛不说话只发抖?」
还不是你把我吓成这样的。
「人类能凭肉身『接触』这个魔女之夜,一定是拥有很强的欲望吧?难道你想跟我签约?」
我摇摇头,挤出所剩无几的勇气切入正题。
「……不是那样的……那个,我想找梅菲斯托费勒斯。」
乌利安眉间一蹙。
「梅菲斯托费勒斯不是死了吗?」
使背脊结冻、龟裂般的打击侵袭了我。为了掩饰,我缩起脖子假装是冷得发抖。
「她才没死,只是被圣遗物弹打中而已。」我以颤抖的声音拚命否定。「你也没亲眼看到她死了吧。」
「我看到了。」
我错愕地回看乌利安冰冷的双眼。
……他看到了?
「别小看地狱的大公了。你才是在梅菲斯托费勒斯中枪时被她送走,而没看到事实发生的经过吧。」
我想回答些什么却出不了声。不,我连气也吐不了,身体忘了该怎么呼吸,好热好痛苦。梅菲死了。她死了?那种话想骗谁啊?
「魔女之夜不只是位在布罗肯峰之巅,同时也存在于全世界任何角落,所以人在维也纳的你也能『接触』这里。同样道理,我也亲眼见证了梅菲斯托费勒斯的死。」
「你……你骗人。」
「还嘴硬?那你自己看吧。」
乌利安神情阴郁地扬起一手,岩石王座边雾渐浓、凝结,白色黑暗中激出电流的火花。
我倒抽了一口气。
雾中浮现的是加装铁板装甲的军用马车,一群奥地利兵围著马车瘫成一片,再往外是包围他们,身穿黑法袍、包头巾的僧兵。我认得这画面,那不过是一天前的事,还能身历其境地回想。我甚至在马车边发现了自己的背影,鲁道夫殿下被小路紧抱在马车门边,不知在喊些什么,手持枪械的僧兵步步逼近。
阻挡在我和僧兵们之间的是一道黑影,显露在她衣发间的耳廓和肩颈白得令人心痛。
我不想再看下去,可是乌利安厉喝一声:「给我看清楚!」我的身体僵住了,闭不了眼。「够了!」这样的吶喊由内撕扯我的喉管,但一滴血也没流,更震动不了现实的空气。僧兵们的枪接连喷发火光,梅菲的细瘦躯体溅出黑色光粒,在空中拧扭、塌陷。而她脚边的我──什么也办不到的我──被裹覆无数乌鸦羽毛的旋风吞噬、沉入石板地里。原是梅菲的黑色团块几乎就是在我的头完全消失于黑暗的同时粉碎、飞散。
僧兵们的法袍剧烈翻飞,几个人的枪从手中滑脱。那些枪全往梅菲原本在的虚空飞去、摔在地上。马车也大幅摇晃,要倒向梅菲原本在的位置般倾斜。意义不明的呻吟声从我唇间一点一滴冒了出来。
乌利安的声音接著刺进我耳里。
「给我看清楚。你曾亲手杀了萨米尔,见识过恶魔的死状,应该知道发生了和当时同样的事吧。恶魔这样巨大的欲望集合体消灭时,就会引起这种气流,注满出现在那里的空洞。」
我咬住无法停止颤抖的唇不断摇头。黑色光粒涡漩、聚集,被吸向原本是梅菲的虚无,搅碎、消失。而我能做的,就只有旁观。
骗人,全是骗人的。
梅菲怎么会消失不见,怎么会离开这个世界?
浮现雾中的影像逐渐黯淡、消失,我在尚未融尽的雪上跪下,焦风掠过我的耳颊,但我一点也不觉得热或痛。
其实你早就明白了吧。
有人对我这么问了。原以为是乌利安的声音,但那地狱大公只是跷著脚坐在岩石王座上沉默无语。
看来那是我心里的声音。
YUKI,其实你自己很清楚梅菲已经死了,再也见不到她了吧。
谁清楚那种事啊。我回呛我自己。我才没接受她的死,绝不接受。你看,我有为她流泪吗?
「没有恶魔陪伴的你,竟然有办法独力『接触』这魔女之夜。」
乌利安冷笑道。
「表示你人如传闻,挺有两下子的嘛。」
不是的。我摇头否认。才不是那样,我来是因为相信梅菲还在,相信她是负伤逃回地狱──她出生的故乡。我只是单纯想见梅菲才唤来这魔女之夜。
你却说──她已经不存在了。
乌利安溜下岩石王座,向我走来。
「好表情。难怪能吸引那么多恶魔。」
恶魔伸出手,锐爪顺著我的下颚滑过,而我只能回看他燃烧红火的双眼。
「你有一双一再失去至爱的眼睛。那样的绝望和无止境的欲望对我们而言,是难以抗拒的美味啊。」
我的手几乎是下意识地想把乌利安的手指从我脸上拨开。他的眼随即闪现怒火,粗暴地从后面抓住我的头。他的手是那么巨大,我的头就像颗苹果被他整个握在掌中;锐爪刺进我的脸颊,血痕爬出伤口。
「你已经中了『绝望』这美酒的毒,我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了。那滋味很醉人吧?你不愿意接受梅菲斯托费勒斯的死,就是因为你想永永远远品尝耽于悲叹中的自己。」
「我、我才──」
「而且只要沉溺在绝望之中,就能遗忘另一个不得不面对的痛苦现实。」
另一个──现实?
「你躲进了这夜宴,想转移焦点、想要遗忘……不过,我乌利安慈悲为怀,会让你仔细看清楚的。」
乌利安硬生生扭转我的头,雾团再次涡漩、凝固、喧噪、蕴含电光,最后显示影像。我抽了口气。雾团浮现出的是红发、因恐惧而混浊的深褐色眼睛、扯得碎烂的衣物,以及陷入外露皮肤的锁链。
「──小路?」
我扭动身体,尝试挣脱乌利安的手。锐爪刺穿我的脸,暖暖的血味在嘴里漫开。雾中的影像愈趋鲜明。是小路没错,我怎么会忘了她?小路被梵蒂冈抓走,再过两天就要处死,为什么我会忘了这么重要的事?
因为我逃避,企图转移焦点、企图遗忘……?
「哼,圣彼得广场啊。挑这里也太夸张了吧。」
能明显看到捆绑小路的木柱就立在那铺石大广场的正中央。围绕广场的数百座石柱和圣人像,被横躺的夕阳拉出直指小路脚下的细长黑影。大量薪柴紧密地堆积在木柱底下,因沾满油料而湿亮。蠢动的厌恶感慢慢爬上我的咽喉。
一群手持火炬、穿著黑色法袍的男子成列进入广场,包围小路。我想转头,却被乌利安的手紧紧钳住,动不了分毫。锐爪甚至钉住眼皮,就连闭眼也不准。高举的火炬一支支都拖曳著黑烟。我不要,我不要看这个。对了,我就是不愿直视、一秒也想忘掉这件事,才死巴著曾是梅菲的虚无不放,逃进了这场夜宴。
为何我还得被逼著目睹这一切?
「这是铁铮铮的未来,是一再失去至爱的你躲不掉的命运。」
火炬同时扔出,点燃油料,小路惨叫的脸因高热和痛苦而扭曲。
「真是大饱眼福啊。不愧是梵蒂冈,对于火刑比我们恶魔要了解太多了。为了不让她昏倒、窒息,尽可能延长痛苦,那火势控制得多巧妙啊。你看,烧到头发上了。好美,太美了。她玉洁的肌肤被火侵犯、融化,爆出粉红色的肉,血和脂肪让火烧得更旺……」
「住口──!」
我使尽力气大喊,乌利安却只是更用力地抓著我的头大肆讪笑。我就这么将小路殒命、化为丑陋黑炭的过程从头到尾,伴著乌利安吟诗般的说明看得清清楚楚。当恶魔的手终于将我释放,将我丢在雪融光的土上时,我狠狠地吐了。
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我只能硬撑著等待腑脏翻腾的痛苦结束。抬起沾满胃液和泥泞的脸时,乌利安正愉悦地从爪子上舔舐我的血。
「感觉如何啊,浮士德?」
乌利安翘弯唇角问道:
「你就是为了确定自己会一再失去至爱才大老远跑来魔女之夜。怎么样,是不是很爽啊?」
才怪,我才不是为那种事而来的。
我只是想见梅菲──
「逃也没用。等魔术消解、黎明破晓,火刑的执行时刻将以现实之名而来……咯咯咯咯,不过呢,那红发女孩的死也会被你变成美酒,喝个酩酊大醉吧。」
绝望能冻结人心,让人心乾涸,一丝希望则趁隙而入──我想起了恶魔萨米尔的话。事实正是如此,乌利安的笑声在我心里震出了第一道缝隙,伤口豁然扩张,涌出鲜血。
没错,我就接受吧,梅菲的确是死了,可是小路还活著。她是我的一丝希望。
我──不是来这里找梅菲的。
我企图为挖出一条路通往魔女之夜的欲望另立名目。纵然已经发生的事无法改变,但仍能假造、篡改它的意涵。我不是为了梅菲,不是为了寻求死去的她这般毫无意义的目的。我拚命说给自己听。
我来到这夜宴,是为了寻求力量。
「乌利安。」
一听到我呼唤名字,恶魔就从脸上拉下笑容。即使我强忍全身痛楚起身,他的脸依然高高在上俯视著我。
「……和我签约。」
「……嗯?」
尽管乌利安因为我这句话而瞪著我逼近而来,他还是极其意外地挑起一边眉毛。而我屏住了气息,继续说下去:
「我想要力量,所以来了。」
「太狡猾了吧,浮士德。你这次是打算利用那个红发女孩,忽视梅菲斯托费勒斯的死吗?你还想继续逃避、继续掩饰、继续造假啊?」
一点也没错,那又怎么样?你的手已经放开我的头,钉住我眼皮的爪子也松开了不是吗?转移焦点又何妨。
再怎么说,那实在太痛苦了。
「签就签吧。」乌利安微笑道:「你想要什么?」
「我想救出小路。」
「没用的,她死定了。你不是才刚看过未来吗?」
「我不管。」
「你真的认为自己能够对抗命运?」
那才不是命遇,只不过是「预测」而已。如果雨就是要挑明天下,我只要拚个粉身碎骨,把雨云全烧光就行了。只有在抱持信念死命挣扎的时候才能忘却绝望。
「少说那么多废话,把你的力量、整个魔女之夜都给我。」
「很贪心嘛,浮士德。」
恶魔的隐笑有如远雷。
「期限就定在那个红发女孩被放下火刑台或死亡时,代价当然是你的灵魂,没问题吧?」
我颔首同意。
乌利安从自己的双耳扯下鲜红色耳环,少许白色血珠随风散去。随后两手伸来,将耳环按在我的耳垂上,一阵炙热和激痛穿过我的耳朵。
「这是立契的证明。」
乌利安说完就放开了手。我忐忑地摸摸耳垂检查,发现耳环和我的耳朵同化了。
接著恶魔将爪子刺在我的右眼上。头还来不及缩、眼还来不及闭,半边视野已经染红,但不会痛。相对的,有种脑浆被直接搅弄的恶心感,不知是呕吐还是晕眩的感觉急涌而上,使我吐舌乾呕。
爪子退开后,视野中红幕依旧。我折腰呕吐,就连自己伸到眼前的手也像是被染红了。
「那是力量的证明。」
乌利安在我眼前跪下,以爪尖挑起我的下颚。他苍白的脸上也罩著薄薄的红雾。
「你的右眼将从此属于地狱。现在你的体内混同了现世与地狱──也就是说,你自己已经成为了魔女之夜,这是你想要的吧?」
我吞下掺了胃酸的唾液,稍稍点头。
「那么,你就醒来吧。不是没时间了吗?」
乌利安用力推了我胸口一把。
仰身倒下的我发现脚下地面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周围篝火和群星光芒交杂,无从分辨。重力也消失不见,恶魔的身影扭曲变形,拉得细细长长,卷入漩涡。此起彼落的渐远尖锐声响是魔女们的歌声。
漩涡开始冲走我的意识。布罗肯峰漆黑的群木、稀疏的残雪都愈转愈小。
重力以痛楚的形式急速返回。全身摩擦作响、发出哀号,在黑暗水流中不断被向上拉去,手脚彷佛都要被扯断了。
光线紧接著刺穿眼皮,使我清醒。
†
我在黑暗中惊惶坐起,急乱的心跳和呼吸疯狂敲打我的肋骨。
环顾四周,能看见厚重窗帘的缝隙间泄漏微光,浅浅照出床铺等家具的轮廓。在脚边摸索的指头埋在地毯中。
一发现自己回到了霍夫堡宫的客房,我就起身跑到窗边拉开窗帘,眩目的阳光刺进眼里。一时间,我看不出天上的红是晚霞还是朝霞,见到太阳高挂才发现两者皆非,是我右眼的缘故。
那并不是梦。我触摸身体四处检查。脸上没伤,手脚也不痛;唯有两处印记──耳环和眼球的红,不容置疑地证明吞噬我的魔女之夜全是现实。
整个背猛然一颤。
「只有一天的我的主人啊,时间所剩不多啰。」
吊钟般低沉冰冷的声音在耳畔低语。半透明的高大恶魔飘浮在窗口另一侧。
不,错了。乌利安不是半透明或飘浮,他就在我的右眼、寄宿于我体内的魔女之夜里。全身血液彷佛都为之降温。
我以灵魂为代价和乌利安订了契约。无论能不能救回小路,都再也见不到她了。这是个愚昧的选择吗?我不知道。卡尔也曾遭受类似的绝望牵引,接受了恶魔的诱惑。没办法,我是被恶魔的甜言蜜语蒙骗、洗脑了──找这样的藉口是很简单,但我自己比谁都清楚,事实并非如此。
这是我自己的抉择。
唇甚至被我咬出血丝。无论他人如何看我都无所谓,想后悔等到在地狱被乌利安耍著玩以后想后悔多久都行。自弃的想法反而使我的脑袋更加冷却,现在我非得全神贯注在小路身上不可。
我闭起右眼,再次窥探窗外。从阳光的角度来看,现在是上午。我究竟睡了多久?还剩下多少时间?
我转向门准备离开客房时,走廊传来粗鲁喧闹的大量脚步声,接著门几乎要炸开似的猛然打开,一群看了就闷热的大汉你推我挤地成堆摔进客房。
「博士!」「博士您醒啦!」
「和我们一起杀过去,把小路老师抢回来!」
「我要把那群狗屎教士全都抓来当肥料!」「博士一人可抵千军万马啊!」
萨尔斯堡斗魂烈士团的大猩猩们每说一句傻话,我就更冷静几分。
「……请问,你们知道小路在哪里吗?」
团员们面面相觑。
「虽然不知道,不过只要随便抓个教士过来,把他打到说就行了!」
「我要把他打到吐!」「我要把他打到说不出话!」「笨蛋,打到说不出话是要怎么问老师的下落!」「说的也对。」「那把他踢到说不出话就行了吧!」「你好聪明喔!」哪里聪明啊。
「不行这样啦,教会的人不全是坏人啊。」
「那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小路老师是我们的太阳啊!」
「你们先冷静一点再说啦。」
「我们是要怎么冷静啊!」
「既然这样,就只能跟义大利宣战了!」
「跟他宣战!」「打死他们──」
「呃啊!」「痛啊!」「嗯嘎!」
将房间门口挤得水泄不通的大汉人墙后头传来哀号,接著地板轰隆一响,人墙塌了。
踢开团员们的硕大身躯踏进客房的,是团长卡尔。他看了我的脸一眼,表情变得凝重,视线投向我双耳的耳环上。他也有过类似经验,或许看出了那是恶魔的契约之证吧。
可是卡尔并没有表示任何意见。
「教宗被关在萨沃纳。」
他劈头就这么说,声音又小,我一时意会不过来,只能回看卡尔。
「……教宗?」
「你没听说啊,教宗被拿破仑抓走了,现在关在萨沃纳的要塞里,在北义大利。我们终于查到了。」
还记得维也纳总主教也提过这件事。不过我还是听不出话中关连,愣著眨眨眼,让卡尔叹气搔头。
「能阻止路德维卡被处刑的就只有教宗了。这些笨蛋就算了,该不会连你也以为只要杀进梵蒂冈抢人,事情就解决了吧?」
我吞了吞口水。真被他说中了。卡尔的第二声叹息重重落到我的膝边。
「如果那样做,他们只会派出更大阵仗追捕你们,你想逃到不列颠去啊?那样也不算安全。再说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宗教法庭的做法太强硬了。」
「呃……这个……感觉是很强硬啦。」
卡尔「啧」了一声说:
「你没听懂我在说什么吧?罪名太牵强,判决下得太快,刑期也太早了,而且为什么还要登报?不管怎么看,原因都不只是渎神。」
其他原因?为了其他原因要杀小路?
我从没想过这一点。卡尔的话确实很有道理。宗教法庭的做法不太对劲,不仅不顾一切后果似的急著处刑,还刻意藉由报纸昭告时间、地点。
「……他们是想……引出某些人?」我如此嘀咕。
「说不定就是你。」卡尔说道:「你和我们那群肌肉笨蛋一样笨,或许他们就是想用报导引你上钩,在梵蒂冈等你傻傻上门吧。」
我咬著下唇垂下头。我的确想做那种蠢事。卡尔脚边的烈士们也都抱著头战战兢兢地往我们抬眼看来。
「总之,冲进火刑场劫囚什么也解决不了。只有直接找来更大的权力才能根绝问题,让他们闭嘴。在这个情况下,就是教宗了。」
一阵虚脱向我袭来,使我不禁后退,坐到床上。
任何事都如卡尔所说。藉乌利安之力夺回小路之后该怎么办?我已经不在这世界了啊。想到这里,阵阵寒意顺著手臂爬上肩膀。停下来,现在别想那些事,只想著小路就好。
要救出教宗,用这人情请他撤销判决……
「在萨沃纳吗!」「要杀进萨沃纳吗!」「比梵蒂冈更近耶!」
「呜喔喔喔喔喔把法军杀个片甲不留!」「教宗也一起打!」
看到大猩猩们又突然爬起来活蹦乱跳地鬼吼鬼叫,卡尔只好又把他们一个个打趴,让他们闭上嘴。
「对于萨沃纳基地的构造和驻屯兵力也调查得差不多了。」
听卡尔淡淡地这么说,我又吃了一惊。
「情报是奥地利军提供的。他们不能明著行动,只能做些谍报工作,但还是帮了我们大忙。」卡尔对倒在脚边的大汉扫视一眼后说:「而这些人笨虽笨,对于动拳脚的事倒是很能干……之后就得靠我们自己了。」
卡尔冷冰冰的视线回到我身上。
「你也要来吗……你应该弄到了点什么吧?」
我知道他在看我的耳环。我用手按著右眼暂做思考。
感觉我们只剩这条路可行。就算攻进法军基地,也不是要歼灭或占领,只是带走一名囚徒而已。斗魂烈士团人数虽少,不过全是精锐;况且又有卡尔在,应该有胜算。
但是──我不禁想。
做出那么大的举动,肯定会引起宗教法庭的注意。萨沃纳基地既然囚禁著教宗,当然会受到严密看守,或许会因为察觉这边的动静而提早处刑。
「喂,浮士德,你怎么说?再不决定,我们就先走了。我们已经跟军方借了飞行战舰,现在出发的话晚上就会到萨沃纳了。」
「等、等等,先听我说啊!」
我跳下床跑到卡尔身边说出我的顾虑,他也沉下脸来。
「这不是不可能……那你打算怎么做?」
我将拳头用力按在嘴上深切寻思。脚边的猩猩们你看我、我看你,交头接耳起来。
「喂,现在是怎么回事啊?」「博士和代理师父的对话太高尚了,听不懂啊。」「好想赶快打过去喔。」
攻打基地会引起注意,那么该怎么办才好呢?
瞬间达成目的,向梵蒂冈传达教宗的中止命令就行了。
于是我抬起头问:
「你知道拿破仑现在在哪里吗?」
卡尔听了眉头大皱。
「现在应该在艾福特参加莱茵邦联的诸侯会议吧。」
艾福特。我听过这城市,在威玛和耶拿附近。从维也纳出发,半天就能到。
我闭上眼整理思绪。这本来就是一场恶劣的赌局,但我非赌不可。
「萨沃纳那边,就请卡尔你们先去吧。」
听我这么一说,卡尔还没回答,烈士团员就全跳了起来。
「遵命!」「我们一定会杀进去的!」「一定会把他们揍得惨兮兮!」
「请你们不要直接行动,在基地附近等我联络。我现在就去艾福特直接和拿破仑谈判,看他肯不肯释放教宗。」
卡尔睁大双眼,团员们则是更为亢奋。
「好厉害喔!」「不愧是博士!」「连魔王也不怕!」
「你……是认真的吗?」卡尔叹了口气。
只要请拿破仑联络萨沃纳释放教宗,再让教宗立即向梵蒂冈下令,就能避过宗教法庭的耳目中止处刑了。
「你要拿什么和他谈判?」
我吞了吞口水逞强地说:
「我自有方法。」
这几乎是假话。就算一跟拿破仑打照面就被他杀了也不奇怪,仍有一试的价值。我的手指摸上左耳耳环,用力扯下。在卡尔和团员们青脸瞪眼的注视下,血液沾满指间。
然后我强忍剧痛,将耳环按进卡尔手里。
「这就是我的连络方式。一旦确定无法说服拿破仑──就请你们攻进基地。」
†
回到公寓自己的房间时,已经快下午了。
盖住右眼的红膜使窗外多瑙运河水面的眩目反光有如夕阳辉映,我跟著关上窗、拉起窗帘。
再看看散著未完原稿的桌面。
接著视线移到书柜。抽屉里藏著我从二十一世纪带来的书包和课本。
我已经回不了这间房了,一定要处理掉它们才行。即使这么想,身体却不为所动。我坐到床上放松了一会儿。
对于自己再过一天就必然会坠入地狱,感觉还不太实际。
「能有实际感觉的,也不会和我们签约。」
映在窗帘上的乌利安邪笑著说。跟了人的恶魔,每个都能看穿主人的心思吗?
「用毒品来比喻,也许比较好懂吧。」
「……我没吸过毒,不过我大概能理解你的意思。」
「话说浮士德,你真的是个很有趣的人物。你的心灵脆弱到能够毫不犹豫地接受『和恶魔签约』这最大最毒的毒品,同时也兼具甚至让人觉得怪异的强韧。」
乌利安向我的左耳伸出手,血已止住的撕裂伤隐隐作痛。
「我实在没想到你会把契约的证明扯下来。你应该不会以为这样就能让契约效果减半,或是把你该付的一半义务推给那个叫卡尔的身上吧。」
「我才没想过那种事。」
我拨开乌利安的手。
「所以你说要用耳环当连络方式是真的啰?那不过是要时时提醒你有契约在身,让你难受的装饰品。就算没有耳环,我随时都能替你向那个男的传话,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因为我想让他直接接受我的要求,不要多问。」
我老实回答:
「我不希望他问那么多『要怎么说服拿破仑』之类麻烦的问题,想说流一点血,或许就能让他乖乖照我的话去做。」
另外,也是为了麻痹自己因为想救小路的私愿,让卡尔等人奔赴死地的罪恶感。总之,那是需要流点血的场面。
乌利安咯咯笑了起来。
「有趣,真是有趣。所以世界上任何美食都无法与人类的灵魂相比。拥有这般强韧和冷静的你,现在却因为无法销毁这些纸张而发呆的事实,也非常有趣。」恶魔扫视散乱的书桌。
那也没办法,我实在下不了手。若是做了将原稿整理串册塞进抽屉,或是烧毁课本不让人看见之类的处置,就等于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再也不会回到这房间的事实。尽管承不承认,我都一样回不来了。
我拿起写到一半的原稿。那是《浮士德》,文章断在少女被关在教会的情景,下一幕就是我不知如何起笔而向梅菲寻求灵感的魔女之夜。那家伙当时是怎么说的?好像是我并非真心希望参加那场夜宴,所以不能带我去之类的。真是一点也没错。太讽刺了,失去梅菲后,我才终于能如愿见识地狱,也决定了我无法写完《浮士德》。如果小路知道不会有完结的一天,一定会很难过吧。她一直很期待我完成这部作品,只要我写了新段落都会拿去看呢。
我无可自拔地深陷回忆之中。小路和梅菲在床上排排坐,拿走我写到一半的原稿抢著看的光景。那是我已经失去的,和我即将失去的事物。涌现的热灼烧我的咽喉深处。不可以,想这些干什么。可是回忆停不下来,各种声光泉涌而出。变成黑狗的梅菲和黑白猫咪们在窗边阳光下窝在一起打盹,我望著运河上来往的细长舟影推敲韵脚;小路进房里来,将电子钢琴接上发电机和扩大器,弹起轻快的D大调钢琴奏鸣曲。即使旋律、催人睡意的低音同音连奏、引水人的船歌、猫咪们的鼻息都犹然在耳,这一切都已经回不来了。
我睁开不知何时闭上的眼睛,看著被染红的空荡房间。没有音乐或生命的气息,就连钢琴也没了。
钢琴。
小路买来以后擅自摆在我房间的电子钢琴。
它上哪儿去了?对,小路请娜奈特保管,以免遭到僧兵破坏。现在放在哪里呢……当然是娜奈特的工坊吧。搬走钢琴时,她说了什么话?真奇怪,为什么事到如今,我还对电子钢琴的事耿耿于怀?
当时──
针在血管里流动般的战栗感觉刺进脑中。
我下意识地闭起左眼,在一片红的视野中搜寻乌利安的身影。他不在我所见范围内,但一定就在附近。
不能让他看透我的心思,但我也不能不重组思绪。
我坐到书桌前拿起笔,接著我未完的《浮士德》写下我亲眼所见的魔女之夜实境,想以此为掩饰,不让乌利安看穿我真正的用意。我躲在琢磨情境叙述和韵脚的表层思考下,将涌出记忆缝隙的片段搜集、筛选,接合成一套完整故事。「你是认真的吗?」的自问企图冷却那股热意,脑的转速却不减反增。我激动得双眼刺痛,就连简单的语词也一再写错。这行吗?这么荒唐的理由真的行得通吗?
当然可以。我自问自答。
命运算什么,失去了又怎么样?
我可是浮士德──叙说真实掩盖事实的魔术师啊。
写到我带著鬼火走向布罗肯峰的平缓坡面时,我放下了笔。右眼深处有种乌利安微微晃动的感觉。瞒过他了吗?我不知道,总之现在必须放手一搏。
于是我奔出公寓,跳上了计程马车。
我无视史特莱夏钢琴工坊门口贴的歇业字条直接进门,穿过满坑满谷的各式钢琴间,跑进后头的木工厂。
娜奈特趴在工作台上,大白天就浑身酒臭。向下一看,三支空酒瓶倒在她脚边,旁边是刊载小路处刑消息的报纸,沾满了洒出的红酒。
「……呜呜……路德维卡……我可爱的路德维卡……」
娜奈特摇头晃脑地呻吟著,哭肿的眼在酒精催化下红得夸张,没注意到我擅闯进去。
「娜奈特!是我,歌德啊!」
我跑上前摇摇她的肩,她才稍微抬头。视线在我的脸周围飘晃了一会儿,眼睛才终于对焦。
「歌德老师?」
猛然站起的她身体大幅倾倒,紧攀住上前搀扶的我。
「歌德老师!路德维卡、路德维卡她有老师陪著,怎么还要上火刑台?我的、呜呜呜、我的路德维卡……」
娜奈特大概是想揪起我的衣领吧,但烂醉的她手脚不听使唤,怎么看都是整个人抱著我。
「娜奈特小姐,我是来请你帮忙的。」
我用双手捧住她沁透浓浓酒精味的脸说:
「小路请你保管的钢琴在哪里?」
「路德维卡!路德维卡……我不要这样,路德维卡……」
「拜托你清醒一点,听我说啊!小路那架电子钢琴你放在哪里?」
「呜呜呜,嗯呃、呼呜呜呜呜……路德维卡……钢琴……我再也听不到那些可爱的手指弹钢琴了……」
我死了心,把娜奈特放回椅子上,自个儿来到更后面的仓库。
我很快就发现了电子钢琴,扩大器摆在琴脚边。我跑过去,旋开扩大器背板螺丝。
卸下背板时,我心中充满了祈祷,即使我不信奉任何神祇。
里头有四支椭圆形的玻璃真空管直立并排,我小心翼翼地拆下其中一支。
「……怎、怎么了……老师拿那种东西要做什么?」
我向声音来源转头,只见娜奈特软趴趴地靠在仓库门边。看她戴上了眼镜,应该是醉意消了一点吧。
「抱歉,我自己动手了。我现在没时间解释,不过──」
我用布裹住真空管塞进口袋并起身,然后走到娜奈特面前,用双手按著她的肩说:
「我绝对会救回小路。」
眼镜镜片另一头堆在眼中的泪水应声晃荡。
「你拿那个干什么?」
离开工坊时,乌利安微微出现在我的视野右端,看著塞了真空管而鼓起的口袋问。知道他没发觉我的用意,让我放了点心。
……不行,还很难说。他是个恶魔,或许早就看穿我的企图,只是装做不知情,打算事后嘲笑我无谓的努力。
尽管如此,我还是得继续装下去。
「我需要这个来救小路,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哦?」
乌利安的声音里明显充满好奇。
我的掩饰不仅是为了「不想让恶魔发现」这么一个简单的理由,也是为了另一个模糊的不安──害怕一旦说出口,我的计画可能就会因此失败,化为泡影。
「那好吧,我就不追究了。」乌利安隐笑著说:「你是第一个让我这么愉快的契约者。一想到你的灵魂就要成为我永远的玩物,我就好期待明天的到来啊。」
我用掌底用力压住右眼皮,让乌利安闭上嘴。祈求明天别来这种事对我而言,这还是生平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