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章 流星乱舞
1
事情发展确实如当初的预定计划。
只是——
「……厉害,真是让人讨厌的登场方式啊。」
夜叉丸发着牢骚,从夜空落到马路上,蜘蛛丸也紧跟在他背后落地。
用不着回头也能感觉到蜘蛛丸有些紧张,这也怪不得他,毕竟现在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他」与一年半前不可同日而语。
春虎站在桥上,夏目躺在他的怀里。她遭到夜叉丸使出的不动金缚束缚,尚未恢复意识。另外在桥的另一头,可以看见拎着兔子生灵少女的角行鬼。
夏目与少女疑似是在千钧一发之际被对方救走,虽然遗憾,不过想到可以再见到对方,求知欲带来的兴奋更胜于惋惜。尽管抛弃了人类的身分,但阴阳师大连寺至道可是将毕生心血投入在与「他」相关的研究。
生于乱世,在动乱中创立庞大咒术体系的大阴阳师土御门夜光。
之前两人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夏目躺在夜叉丸他们背后,春虎为寻回夏目而出现在他们面前。此时,看见春虎把夏目抱在怀里的模样,简直让人产生时光相连的错觉。
那个时候碍于主人,两人几乎没有交谈。不过这次不一样,四周设下了隔离的结界,没有人能来碍事。
夜叉丸克制激动的情绪,端正姿势,「北辰王。」如此呼唤。
他知道蜘蛛丸在背后情绪激昂,他——六人部千寻同样也是拜倒于夜光魅力之下的其中一位阴阳师。
「之前没能向您行礼,实感抱歉。在此恭贺您顺利觉醒,小的有幸能与名垂青史的伟大先贤见面,实在是——」
「住嘴。」
夜叉丸的双唇扭曲,一时说不出话。
春虎侧脸面对夜叉丸,右眼投去冷酷的视线。中招了,是甲级言灵。尽管不能否认自己确实有破绽,但这实在是正中要害的高明技巧。
蜘蛛丸立刻提高警觉,夜叉丸没有回头,只是举起手要他别轻举妄动。
——实在是惨痛的教训。
虽然是不由分说的一击,但他心中并未涌起愤怒或是苦闷。自己不知轻重,试图耍花招诱导转世的夜光,会遭到这样的报应也是理所当然。不仅如此,他甚至认为这是亲自接下北辰王招式的宝贵经验。
——虽然知道无可救药……
在深受咒术深渊吸引的人心中,土御门夜光就是如此特别的存在,即使是对自己这种上了年纪、历练丰富又狡黠的人也一样。
半个世纪多前,掌管各种咒术,无畏禁忌,一脚踏入最深处的阴阳师。
话虽如此,赞叹他的伟大,以及单纯只是畏惧他的存在不可相提并论。夜叉丸由衷尊敬土御门夜光这位阴阳师,但绝非崇拜。
制止蜘蛛丸的夜叉丸为了表示自己无其他用意,以缓慢的动作结成手印。甲级言灵一解除,他再次深深地一鞠躬。
「抱歉失礼了,多嘴是小的的恶习,然而赞扬您的那些话绝不是虚情假意。身为当初与您一同奋斗的相马家族人,王的归来令小的不胜欣喜……即使立场不同也一样。」
「…………」
春虎板着脸孔,没有回应夜叉丸的话。
这时,从意料之外的方向传来了反应。
「咦?相马?你刚刚说了相马家吗?」
生灵少女惊讶大喊,身体还让角行鬼悬在半空中。接着她像是为了自己的喊叫感到惊慌,用双手捂住了嘴。
不过,她的双眼依然睁得老大,用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看向他们。
少女果然也有相马家的血缘,而且似乎没有从土御门家的人那里得知详情。
「自己站起来吧。」
说完,角行鬼把少女放到地面。
少女站在护法身旁,脚步有些踉跄。要不是有头上那对兔子耳朵,身高甚至不及他的胸膛。她在地上站好后,不知所措地仰望角行鬼,接着把视线转向春虎,然后再抬头看向角行鬼。她看上去惊慌失措,头上的耳朵却是摇曳得相当悠哉。
「那、那个,我是夏目的朋友……和、和夏目一起逃到这里的时候……所以、那个……!」
从她语无伦次地为自己辩解的模样看来,本人还没明白附身在自己身上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说不定她真的一无所知,反过来说,她正是因为这样才不曾做出引人注目的举动,也就没有落入相马的情报网,真不晓得土御门家的人究竟是怎么找到这个少女的。
抱着夏目的春虎翻动『鸦羽』衣摆,走向惊慌的少女。少女顿时闭上嘴,一动也不动。春虎朝身体僵直的少女笑说:「嗨,你叫什么名字?」语气相当直率。原来如此——夜叉丸眼睛一亮。
「咦……啊,我、我叫相马秋乃……啊啊,不过我和那位相马没有关系——不是,我、我是说我不认识那个相马!我这是第一次见到他……!」
「我知道了,你叫秋乃是吧。你说你是夏目的朋友?」
「对、对,我真的是她的朋友,没有骗!」
「我知道你没有骗人,只是有点惊讶而己。」
「惊讶?」
「很难想像之前的夏目会主动交朋友,虽然不知道你怎么认为,不过这家伙很不擅长和人来柱。」
春虎说着,爽朗地笑了起来。夜叉丸冷静而且仔细观察他那副模样。
实际上,针对觉醒后的他处于「什么样的状态」,夜叉丸和仓桥曾不只一次讨论过这件事。夜叉丸本身是由人转变为式神,意义上和所谓的「转世」不一样。现在的土御门春虎究竟是「什么人」,对他们来说是极为重要的要素,必须正确而且尽可能迅速判断出这一点。
接着,不晓得夜叉丸内心盘算的春虎以随和的态度,面对少女——秋乃。
「秋乃,抱歉有件事要麻烦你。我的式神已经清空前面的道路,你可以带夏目离开这里吗?」
「咦,我、我吗?」
「我看你是夏目的朋友,所以拜托你这件事。」
「可、可是……」
秋乃犹豫了一下,最后在胸前握紧拳头。她下定决心,凝视着春虎。
「你、你是夏目的青梅竹马吧?夏目她一直……她一直在找你!你们好不容易见到面……!」
少女控诉的嗓音里稍微带着责备春虎的意思,春虎则是露出平稳而严肃的神情。
他裹覆着夜色的外衣,手里抱着失去意识的夏目说:「……说得也是,这我也知道,不过还是拜托你了。」以坚定的噪音如此请求。
他语气中的坚定并非刻意强人所难,而是身处逆境之中仍不动摇,甘于承受痛苦的那种坚定。秋乃尚未说出口的反驳霎时失去目标,烟消云散。
「……部长。」默默关注事情发展的蜘蛛丸从背后低声提醒。「——无所谓。」然而夜叉丸斥退了蜘蛛丸的担忧。「……那两个人可以之后再来处理,仓桥应该已经安排好了,眼前最要紧的是土御门春虎。」
夜叉丸一边让精神集中在春虎与秋乃的对话,一边悄声做出回应。
从两人的对话中可以得知,春虎打算让夏目与秋乃先行离开,自己则是留在现场。他似乎没有带着夏目一起离开这里的意思,虽然不清楚理由,但对夜叉丸他们来说算是令人满意的发展,还不到需要立即阻止她们逃亡的阶段。
而且在春虎与秋乃身旁,角行鬼唇边挂着嘲讽的微笑,目不转睛地盯着这里。要是在这时候发动攻击,阻止两人逃亡势必需要冒上相当程度的风险。
——最重要的是……
我方的准备尚未完成,此时只能静观其变。
之后,少女又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她终于战战兢兢地点下头。「谢谢。」春虎向她道谢,让她背起手中的夏目。
「没问题吗?」
「没、没问题。」
「不愧是生灵,比外表看起来还要健壮,我的手臂都快抱不动了……啊,要是夏目醒过来,千万别告诉她这件事哦?」
笑闹的口吻想必是为了让少女放松心情,从远处也可以望见秋乃的神情轻松了一些。
接着,他稍微改变口气。
「——交给你了,『月轮』。」
秋乃听见后眨了眨眼,头上的耳朵猛然动了一下。果然没错,夜叉丸眯细了双阵。
背起失去意识的夏目后,秋乃以提高警觉的眼神朝夜叉丸他们的方向瞥了一眼,接着她向春虎点了个头,随即冲出马路。
她展现出惊人的速度,明明是在地面奔跑,但一溜烟便不见踪影,怪不得春虎放心将夏目交给她。
然后——
春虎终于再次把头转向夜叉丸。
住宅区的巷弄内,春虎与角行鬼、夜叉丸与蜘蛛丸,双方人马隔着一座小桥对峙。少年的单只眼睛注视着两位八濑童子。
真是魄力十足。正当夜叉丸打算采取行动的时候,「——飞车丸。」春虎忽然以斥责的语气喝道。紧接着,春虎面前出现一位长着狐狸耳朵与尾巴,身着军服的女性,她正是与角行鬼并称夜光双璧的飞车丸。
「不得无礼。」
「可是……」
「飞车丸。」
「……是。」
经过再三警告,飞车丸终于退了下去,在春虎的斜后方待命。
虽然知道她不可能没有跟来,但如同刚才春虎向秋乃说的,她或许是确认过逃亡路线上是否有阴阳厅的埋伏后过来的吧。只是她确认完后没有离开,而是施下隐形接近这里,恐怕是打算展开突袭。
当然,夜叉丸他们没有迟钝到防备不了这种程度的突袭,只是更让人在意的是飞车丸的状态。
——奇怪,她的灵气很不稳定。
过去他们在祓魔局灵安室也对峙过一次,那时候由于刚经过一场战斗,又是在解除封印之后,飞车丸的灵气非常混乱。不过她现在的灵气和「混乱」又有所不同,彷佛在完美的表面底下出现裂痕,欠缺稳定性。
——是因为这样阻止她发动突袭的吗?
不过,从她打算枪先展开突袭这点「视」来,飞车丸的战意相当高昂。春虎支开夏目与秋乃,最有可能的原因是为了避免她们卷入之后的战斗。
无论如何,这么一来——
——演员全部到齐了。
虽然希望可以先讲个几句话,但现场气氛疑似没有容许对话的余地。夜叉丸正思考该如何开口时——
「……相马打算重蹈覆辙吗?」
春虎率先打破沉默,而且単刀直入。虽然有些意外,但这可是夜叉丸求之不得的发展。「这是误会。」夜叉丸立即抓住机会回应。「北辰王您应该也明白这一点。」
「少来了。」
「您的意思是?」
「你的说话方式。你打算朝我施展乙级吗?之前见到你的时候,态度可不是这个样子,至少没有表现得这么敬畏。」
春虎声色倶厉地说。「抱歉。」夜叉丸听见后连眉毛也没动一下。
「您忘记了吗?现在在王面前的是率领双角会的男人,那些狂热夜光信徒的首领。」
夜叉丸指出这件事,春虎听见后摆出厌恶的表情,板起了脸孔。我们还真是惹人厌啊,夜叉丸忍不住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
「不过……我知道了。既然你这么说,我就用你来称呼吧。只是,我的敬意絶无虚假,更正确来说是钦羡。」
「你不是也转生了吗?」
「我钦羡的不是这件事,而是你过去的生存方式。」
夜叉丸知道自己又要开始长篇大论,快活地说着。
「那是个科学当道,咒术濒临灭亡的时代。你挖掘出逐渐消失的古老技巧,并且加以钻研,让这些技巧重新散发光芒。不仅如此,甚至是让这些技巧有长足的进歩,简直是史无前例的壮举!你为国奉献,接受军方的全面支援,挥霍似地运用资金、人才、权力甚至是武力。身为一介咒术者,还有比这更大快人心的事情吗?你可是开创了咒术的黄金时代啊。」
「…………」
「哈哈,用不着表情那么凝重,难道是过去的丰功伟业让你不好意思了吗?」
即使这么询问,春虎也没有回应。夜叉丸不以为意,「——如果。」又继续说下去。
「如果能让我实现一个愿望,我希望可以和过去的你生在同一个时代,和你一同体会你感受到的兴奋。从日本各地收集咒术,进行精细的解析,再加以改良,汇聚到一个巨大的体系。这对咒术者,尤其是解读世间常理的阴阳师来说,是等同于创造世界——不对,是让世界『转生』的重大革命。这样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咒术仪式,而且是世上罕见的伟大咒术!能将人生奉献在这样的伟业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真是羡慕各位先祖啊。」
这确实是夜叉丸的真心话,而且他深信这是所有钻研阴阳之道的人共通的想法。正因为如此,上个世纪的土御门夜光门下聚集了来自各地的咒术者,众人怀抱相同的理念,专心致志地向前迈进。
比方说,夜光创立——正确来说是自然而然形成的——私塾夜光塾,那里正是充满了年轻优秀人才的咒术殿堂。
在濒临灭亡的咒术界,土御门夜光无疑是救世主。当然,有不少人反对改革也是事实,只是到头来,那些人险些在毫无自觉的状况下带着咒术一起灭亡。正是因为舍弃他们,才能将他们守护的咒术留存至后世。
夜光不只是让咒术复活、进歩,更打破多种徒留形式的禁忌,探索咒术的精髓,试图以自己建立起来的咒术体系揭穿世界的神秘之处。
然后……
「……你确实是失败了。」夜叉丸不苟言笑地说,「不过需要把那说成是『过错』吗,为什么要用那么令人哀伤的说法?失败后再挑战不就得了,总有一天能够成功。」
「……为了这个目的,东京再度发生大灵灾也无所谓吗?」
「当然。」
夜叉丸说得斩钉截铁,他发现春虎第一次锐气受挫。
「自古以来,只有极少数人生来可以『视』得灵气,拥有见鬼的才能。为什么?原因正是为了『视』,为了『视』见并且了解其他人无法『视』得的现象。当然,这么做难免会失败,甚至是导致牺牲,可是从宏观的角度看来,借此得到的知识可以为人类带来利益与进步。因为对人类这种种族整体有必要性,所以拥有见鬼才能者一再诞生在这世上,既然如此,放弃自己的使命与被赋予的任务,岂不是天理不客。」
夜叉丸自知自己说得热血沸腾。
尽管认为这么做有违自己的风格,但他根本不打算停下来。他必须知道春虎内心的想法,也希望能让他知道自己这些——继承夜光遗志者的志向。
——也就是说我心里还是希望可以和转世后的土御门夜光携手合作,一同走在阴阳道上。前年夏天,春虎拒絶了盟友仓桥提出合作的要求。不过,现在的他理应与以前不同,夜叉丸因此仍不肯放弃希望。
「你失败了。」
夜叉丸再次强调。
「不过正所谓失败为成功之母,如今我们正以你那次的失败为教训,进行接下来的计划。你早就察觉了吧?这一次我们一定会成功,可是……如果能得到你这位『过来人』的帮助,肯定能为我们的成功打下更稳固的根基。我们希望能得到你的意见,如果你愿意和我们合作,不管什么要求我们都会尽量配合。」
此时自己正走在夜光过去开辟的道路,「今后」如果能与他同行,没有比这更令人雀跃的事情了。
土御门春虎难以说服,因为他是远离咒术,在现代社会的价值观中成长的少年。但是土御门夜光不一样。
「如果你对过去的失败感到懊侮,那就更应该帮助我们。你转世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吗?为了完成自己未竟的使命。」
夜叉丸始终没移开视线,向春虎——「他」问道。
在他背后,蜘蛛丸屏气凝神,听着两人的对话。飞车丸瞥向主人的背影,角行鬼只是悠然静观事态发展。
数道目光注视下,春虎轻轻吁了口气。
这声气息吐露出难以言喻的心情,宛如过往那不幸的命运从他身上滴落了下来。
「……原来如此,难怪那些夜光信徒会跟随你,乙级……正确来说是领袖魅力吧。」
「……你太谦虚了,过去的你应该不是这个样子。」
春虎无奈地耸耸肩,态度有些放肆,噪音却很诚挚。
「你说得没错,咒术者存在的理由或许正是为了『视』。」
「!」
听见「他」这样的回答,夜叉丸不禁心跳加速。
然而——
「而阴阳师存在的理由是为了维持阴阳调和,运用『视』的能力,使人类与大自然在灵性上能够调和,而非扰乱。」
夜叉丸的脸庞难看地扭曲,「无法说服对方」的气恼让他罕见地涌起焦躁情绪。
「为什么要像这样局限可能性?阴阳的技巧蕴藏着广大的可能性,当初不正是你扩大了范围吗?」
「即使如此,阴阳师的责任依然没有改变。我承认自己过去一时『冲昏头』,走歪了路。虽然不想这么说,那也是『时代』所趋。不过,为了正当化自己的行为而搬出我来,劝你们还是别这么做。」
春虎说得直截了断,豁达的态度让夜叉丸不由自主握紧拳头。
「难道你不想知道这世界的灵性构造吗?难道你不想尝试咒术的可能性吗?明明是你亲手开启了通往新世界的门扉啊!」
夜叉丸激动大叫。
「正是因为这样。」春虎答道,「……还记得夏目说过,当世上还存在诚心的『祈祷』时……生于当时的人,在当下的时代行使,咒法才会见效——她说得非常有道理。你们打算做的事情不是为了符合时代需求,只是根植于自身的欲望。别说是土御门夜光,我以一介阴阳师的身分也无法容许你们的行为。」
「…………」
夜叉丸的灵气如气场般上升发散,双眸冒出有如火焰凶猛的视线。
相对之下,春虎的那只独眼如湖面清澈,悠然回望烈焰般的目光。
险恶的沉默气氛弥漫着现场。
彼此交织出的沉默彷佛升高了双方的灵压,蜘蛛丸与飞车丸各自绷紧神经,角行鬼仍无动静,始终静静观察着双方之间的沉默。
接着,夜叉丸放松了下来。
「欲望啊……我不能否认确实有这样的因素,不过至少可以称作宿愿吧。不论在哪个时代,相马家存在的这千年来,就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
虚幻又落寞的微笑掠过式神脸上,但他立刻重整姿势,用戴着白手套的双手轻快地击了下掌。
「好,我知道了。我早就明白希望渺茫,没想到一不小心谈了这么久。不过这段对话很有意义,我本来就想和你聊上一次,虽然结果不尽人意,但也不能勉强,嗯。」
实际上,这段对话的意义确实重大。夜叉丸非常满足,恢复了目中无人的模样。那张脸上浮现出老谋深算的冷笑,是很有他个人风格的表情。
「那么……恕我斗胆,我们换下一个问题吧。你打算如何解决『这个场面』……」
刹那间——!
唰的一声,蜘蛛丸摆起了架势。
飞车丸昂首挺立,青蓝双眸变得锐利,绘出优美曲线的尾巴勇猛地摇摆着。角行鬼像是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慢条斯理地往前踏出一歩。
实力坚强的式神中间隔着一座小桥,双方都释放出先前抑制的庞大灵力。夜里的街道飘散着危险的灵气,笼罩着骇人气氛。
两名死亡骑士、妖艳的狐妖、独臂鬼和黒衣阴阳师。街灯照亮的那个角落有如于现代复苏的百鬼夜行。
「我再说一次,我不会容许你们的行为。」
春虎这么宣告。
「虽然『容许』这种说法太嚣张……但如果为你们的行为点燃火苗的是以前的我,由我来扑熄这场火也是天经地义。再说,还有土御门家的事得解决,他们对我来说是『子孙』也是『家人』。」
春虎迅速眯细一只眼睛,漆黒的『鸦羽』底下,春虎的咒力猛然上升。
「把人还来。」
霎时,『鸦羽』的下摆往前方晃动,两位护法化为疾风,从主人的两侧冲了出去。
飞车丸袭向夜叉丸。角行鬼对付蜘蛛丸。
双方距离瞬间拉近。
「唔!」
「呃!」
拳头与拳头,手肘与手肘激烈碰撞。
巨大的灵气相互冲突,灵压猛烈上升。灵压始终没有降低,现场拳脚交加,夜叉丸与蜘蛛丸努力闪避、架开,反击飞车丸与角行鬼的猛攻。
式神的身体为灵性存在,由坚固而且精密的术式组成。换句话说,式神注入本身咒力的一拳一脚都是「咒术」。而且和一般咒术相比,咒力在转换时的浪费极少,如果把重点摆在「打倒敌人」,可说是相当有效的手段。
「一开始就是肉搏战不会太没意思了吗?」
「死而复活的亡灵少口出戏言!」
飞车丸以神速挥出手刀,掠过及时闪开攻击的夜叉丸鼻尖。同一时间,夜叉丸一边闪躲一边使出刺拳,在飞车丸闪躲时划过她的发梢,扬起一头秀发。
尽管是肉搏战,但式神并无血肉,式神间的打斗等于是让彼此的灵气与意念相互冲撞。
「我们还有一笔帐没算!现在就来算清楚!」
「帐?我有什么……啊,难不成是『坐下』那个……」
「闭嘴!」
飞车丸化为旋风,展开怒涛般的攻势。夜叉丸一副说错话的样子,全力回避美女的猛攻。另一方面,蜘蛛丸的战况比夜叉丸还要惨烈。
式神的格斗中重视咒力强弱,更重要的是灵力是否强大,而在场四位式神当中,独臂鬼的灵力可说是雄霸一方。
「可恶……!」
虽然不同于夜叉丸的拳击,但蜘蛛丸对格斗技也颇有心得。实际上,和相互闪躲攻击的夜叉丸他们不同,他有几拳确实击中对方。
不过,角行鬼几乎没把蜘蛛丸的攻击放在眼里。他光是以体术就能封杀对方全力的攻击,甚至刻意让对方的牵制击中,再以体内的灵压反弹回去。
「我可是只用了一条手臂,还要再放水吗?」
角行鬼咧嘴笑着挥出正拳,若是对方防御便直接打在防御上,一旦闪避就以溢散的咒力攻击,光是这样就足以使蜘蛛丸身上出现裂核。总之双方力量有天壤之别,至少肉搏战没有胜算。
夜叉丸稍微确认了—下蜘蛛丸陷入的困境。
——实在厉害。
他冷静地评价着。
原本夜叉丸这些八濑童子的实力远非一般护法可以比拟,是以拥有压倒性灵力为傲的式神,驱使灵力展开肉搏战不过是小事一件。
然而,此时没有主人在场。
八濑童子是以守护主人为使命而由人转生的式神,为相当典型的「护法」,因此主人不在场便无法发挥原有的实力。如果接到「敕命」也许情形又不一样,可惜夜叉丸他们这次是擅自行动,并未征得多轨子同意。在主人的意念不及的场所,无法获得加护。
无论如何,依蜘蛛丸现在的实力很难赢过角行鬼,只能靠夜叉丸使出咒术声东击西。
这时——「居然敢分心!」带着魅惑曲线的右脚发出轰鸣声,往上踢了过来。夜叉丸后仰闪过这次攻击,接着用右手支撑住地面,往后翻了个筋斗。他以跳跃避开飞车丸的追击,逃往上空,飞车丸当然也飞着追了上去,但双方已经拉开到不是肉搏战而是咒术战的距离。
「哞、毗悉毗悉、伽罗伽罗、悉摩利、婆娑诃!」
他同时处理复数的术式,从头顶一口气使出八个不动金缚。咒术如霰弹散落,飞车丸躲避不及。她啐了一声,刻意接住攻击,接着打算用蛮力扯断咒术束缚时——
「什么——!」
一双湛蓝的眼睛睁得老大,身上出现激烈的裂核反应。
夜叉丸看出飞车丸的灵气不稳定,使出在外部拘束之外更强化内部束缚的术式。那和先前用在夏目身上的是同一种术式,为看准对方灵性方面不稳定的弱点,专攻内部的咒术。
果然飞车丸称不上是万全的状态,虽然原因不明,但这正是大好机会。
趁这个机会——
「蜘蛛丸,换手——」
可惜做不到。
烈焰渲染夜空,熊熊燃烧着正要移动的夜叉丸。
被咒术火焰烧灼的夜叉丸无力坠落,最后他勉强扑灭身上燃烧的火焰,以单膝跪地的姿势着地。
火界咒。和起先的甲级言灵一样,这一击正中要害,是一次俐落而且毫不留情的攻击。
「有人好像在等独立官赶到这里,我可不打算拖那么久的时间。」
黑衣衣摆微微摆动,春虎傲然告知。
看来随便应战好拖延时间的计划让对方发现了,然而夜叉丸大胆地露出苦笑。
——很好。
抱持起与现场战况格格不入的感想。
尽管只是行使两次咒术,也可以窥见春虎的战斗方式。他并非豪爽地以蛮力取胜,也没有灵活地运用谋略,只是平静又明快地在最适当的时机使出必要的力量,属于性格干脆的内行人钟爱的战斗方式。技巧越是高明的人,越能感觉到其「无庸置疑的强大」。从类型来说,或许近似老友仓桥源司。
不过……
「……不,用不着再拖延时间,好像已经抵达了。」
听见夜叉丸旁若无人地说出这句话,春虎的身体稍微动了一下,眼里浮现出警觉心——遗憾的是为时已晚。
「看来我之前滔滔不绝说的那些长篇大论不是白费唇舌。我生成的『燕鞭』共有二十只,其中土御门夏目击落的有十四只,在你们出现后,我马上派出的那一只现在终于抵达那里……蜘蛛丸!」
夜叉丸立即发号施令,与角行鬼缠斗的蜘蛛丸一口气往后退。春虎赫然察觉气息,抬头仰望。同一时间,停留在上空盘旋的五只『燕鞭』同时飞舞交错,拖曳着灿亮的咒力光痕。
夜空中描绘出五条咒力线,线条画出巨大的咒印,是五芒星。
「飞车丸、角行鬼!回来!」
春虎下令,神情显得相当恼怒,裂核平息的飞车丸与打算趁胜追击的角行鬼立刻撤退回到春虎身边。
紧接着,天空中的五芒星从春虎等人头顶使出强大的咒术。
耀眼的光芒镇压视线,春虎及时设下的结界迅速遭咒力的瀑布吞没。
密教系大咒法,大威德法。
而且——
「可恶,这是……角行鬼!助我一臂之力!」
春虎挡不住攻势,下令护法提供支援。然而,施出的咒法彻底捉住春虎等人,无法轻易脱身。
「如何啊?」
夜叉丸站了起来,敞开戴着手套的双手。
「由人们誉为当代最强阴阳师,『炎魔』宫地独立官施展的远距离咒法,你们就细细品味吧。」
令人怀念的触感。
被强而有力的手臂抱在怀里,缓缓下降的感觉,夏目、夏目,耳边似乎能听见青梅竹马的声声呼唤。
那是与死相关的记忆,也是说出长年来秘密的、关于勇气的记忆。在虚无与丧失感的侵蚀中,品尝着一丝甜蜜的记忆。
黑暗温柔地包围,夏目发觉自己极度疲累。安详的歇息感觉很舒服,彷佛身体与心灵暖洋洋地融解、融化。
最好能就这么委身于睡意,休息到满意为止,不要再回到那个艰困的场所。既然自己如此疲累,休息一下应该也无妨。
夏目就这么沉眠在心爱的人怀里,任由甜美的空白渲染她的脑海。忽然间——「撑住啊」,某人的声音传进耳中。
夏目反射性地涌起厌恶与敌意,强迫自己继续「努力」的意志令她不由得抗拒。
不过,对于表现出强烈抗拒的夏目,那个声音始终沉稳,完全感觉不出逼迫的意思。
不仅如此——
「说得也是。」
回应的嗓音里听得出包容般的柔情与体谅,深深体会夏目的艰苦、痛楚与哀伤。
在这样的理解下,那个嗓音说:
「再努力一下。」
为什么?夏目问。那个嗓音明知自己有多艰苦、痛楚与哀伤,为什么要求自己再「努力」下去,为什么要说出这么让人讨厌而且严厉的话?
面对夏目的问题,那个嗓音如此回答:
「要是现在不努力,将来你一定会后悔。而且不管之后休息再久,也绝对无法摆脱这后悔的念头。」
夏目赫然心惊,打消了睡意。她从温柔的黒暗中移开双眼,目光转往原来的场所。
视线前方是那个艰困的场所,不管如何努力永远有下一个考验,满是挫折与绝望的世界。
「不过……」
那声音又继续说。
「早在好几年前,你就明白自己追求的是什么。
所以你一定能努力下去。」
事实正如那声音所说,夏目追求的东西在另一个世界,不是在温柔的黑暗中,是在艰困的那个场所,在挫折与絶望的彼端。
脸颊彷佛碰触到某个轻柔的东西,一种轻盈又娇弱的柔软触感。
那是……
★
——咦?
意识猛然惊醒。
起先感觉到的是强烈的震动与飘浮在空中的感觉,接着是在耳边呼啸的风声。
「咦?」
她张大双眼,景色往后方急速飞逝。
她正在移动,而且是高速移动,速度非常惊人。
然后,碰触到她额头的是毛质松软的——兔子耳朵。
「咦?秋、秋乃?」
夏目清醒过来后,发现自己正在秋乃背上。而且秋乃让一对兔耳朵现出实体,发挥过人的脚力全速奔驰。
她不只在马路上奔跑,不时也跨越栏杆,从围墙跳到屋顶上,肆无忌惮地随处奔驰。而且她似乎也解开了隐形,正巧从旁经过的路人发现夜晚的路上有个少女以超乎常识的速度狂奔,纷纷发出惊叫声。秋乃像是惊慌失措,她用力一跃,跳上红绿灯,改变方向往转角弯了进去,简直像极了摔角里的空中杀技。
「等下,秋、秋乃!」
夏目兀自惊愕时,秋乃再度使出全力奔驰。前方可以看见宽敞的主要干道,秋乃没有放慢速度的意思,反而一口气加速。
夏目的叫喊声淹没在卷起的狂风中,秋乃一再加速,接着在接近马路时跳跃,然后她踩上人行道上的邮筒,又再次跳了起来。
——咦?不会吧、这不是真的吧!
车辆往来的主要干道上,秋乃背着夏目大幅度跳跃。
车子从脚下经过,夏目甚至发不出惨叫声,全身僵硬。秋乃绘出抛物线,在另一边的人行道着地。唰唰,鞋底的橡胶摩擦着柏油路面,发出焦味。一连串的冲击让夏目完全清醒了过来。
「秋、秋乃!秋乃!」
「咦?啊,夏目?你醒了吗?」
「对,那个,放我下来……」
秋乃急忙放下夏目。夏目双脚落地,总算松了口气。
她环顾四周,发现与先前的景色相比,这地方没什么民宅,大多是公寓与大厦。好几辆车点亮了车灯,在眼前的主要干道穿梭,幸好秋乃那疯狂的穿越马路方式没引起其他人注意。
夏目再一次调整呼吸。
脑中的混乱尚未平息,但至少就眼前所见,没有出现迫切的危机。
不过,不可能有这种事。
「秋乃,那些八濑童子怎么了?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记得很清楚,自己在空中战落败,遭夜叉丸的不动金缚束缚,和秋乃一起从空中坠落,并且在途中失去意识。
当然,夜叉丸他们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向下坠落,但是也不可能像这样放走自己。话虽如此,秋乃独力逃离危险,背着夏目甩开两位八濑童子——也是不可能的事。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形,夏目简直是一头雾水。
秋乃听见这问题后仰望夏目,脸色显得相当兴奋。
「救我们的是你的青梅竹马!」
「什么?」
「喏,就是那个叫春虎的人啊!」
「…………」
各种表情从夏目的脸上滑落,然后她记了起来。即将失去意识前,一只乌鸦飞到向下坠落的自己面前,以及朦胧中感觉到的熟悉触感。
「春虎他……」
「没错!他要我背着你离开,所以——」
遗憾的是,秋乃拼命地解释,但夏目几乎没有听进耳里。
——春虎他……!
回过神后,她发现自己紧抓住秋乃的双肩,盯着秋乃惊讶的脸孔。
「在哪里!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咦咦?刚、刚才那里……夏目!」
夏目立刻折返回原来的路,秋乃急忙抓住她的手臂,阻止她往回走。「放开我!」夏目大喊。
「春虎在那里对吧?我们好不容易能见到面了!」
「就、就算你这么说也不行!」
春虎来了,听见这话的瞬间,她的脑袋再也无法思考,一心只想甩开秋乃的手,过去与他相见。
不过,秋乃坚决不放手。
「不行啦!春虎现在正在和刚才那两个人战斗!」
「这样我更要过去!」
「不行就是不行!你过去只会碍手碍脚,所以春虎オ会要我带你『离开』!」
夏目的动作顿时冻结,僵直在原地。碍手碍脚这句话宛如从她头上泼了桶冷水。
北斗的龙气早已耗尽,尽管现在多了点余力,但只要再使出一次雷法,很快又会马上枯竭。毁灭星宿寺的春虎等人正与两位八濑童子对战,若是使不出龙气的夏目在场,说不定就连保住自身安全也有困难。
——可是……!
春虎在那里,春虎就在附近。
理性承认秋乃说的确实有理,心情却是恨不得立刻飞奔至春虎身旁。夏目低下头,咬紧唇,秋乃就这么提心吊胆地看着她纤细的双肩颤抖的模様。
春虎支开了自己,他会做出这样的判断一定有他的根据。要是搞不清楚状况就这么跑回去,恐怕下场不只是碍手碍脚这么简单。春虎正在与夜叉丸他们奋战,自己任何草率的行为都可能造成致命的危机。
……这种程度的事情她也能够理解。
只是……
「……我、我们还是回去看看吧?只要离远一点……」
秋乃彻底推翻前言,诚惶诚恐地讨好夏目。
夏目忍不住苦笑。虽然是哀伤的微笑,但形式上也是露出了笑容,内心压力稍减,她感觉轻松了一点。
「……谢谢。」夏目坦率地向她道谢。「不过不用了,我现在过去也帮不上忙……」
帮不上忙。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内心有如千刀万剐。
自己潜伏、逃亡,一路追逐春虎,拼命地努力训练自己,真正遇上状况时却只能得到这样的结论。实在是滑稽又凄惨,自己都觉得可怜,险些落下泪来。
既然如此……
——所以你一定能努力下去。
夏目稍微张大眼睛,抬起低垂的头。
她看向秋乃,秋乃吓了一跳,问道:「啊,真的要回去吗?」头上那对显露在外的兔耳朵轻轻摇晃。
「……秋乃,刚才你在奔跑的时候是不是对我……」
「咦?什么?我做了什么事吗?」
「……不,没事。应该吧……」
「应该?」
秋乃显得大惑不解,夏目也一样困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刚才清醒前,我在和谁……
不行,想不起来,只觉得好像有个温暖的东西慰藉、激励着自己。犹如梦里的记忆,感觉十分暧昧。
「…………」
夏目凝视着秋乃。「咦?咦?」秋乃的表情从疑惑与困惑逐渐转为焦虑。
忽然间,秋乃的双耳直挺挺地竖了起来,转向马路另一头——夏目她们刚才前来的方向。
秋乃往那里转过头,夏目也循着她的视线望向同一个方向。
——那是!
远方夜空中绘出五芒星的光芒,那是咒印,而且夏目印象非常深刻。过去芦屋道满袭击阴阳塾时,大友为了迎击他而准备的咒法,大威德法的咒印。
「为、为什么会出现那个咒印?难不成是祓魔局出动了吗?」
「那、那附近不就是刚才那里吗……」
听见秋乃喃喃说出的这句话,夏目顿时脸色一变。
事实恐怕正如秋乃的猜想。在密教系的咒术中,大威德法属于高难度的大咒法,没有那么轻易能够见到。这咒法肯定与春虎他们和八濑童子的战斗有关,问题在于那是『哪一边』准备的咒术。
——春虎……!
冲上前去的冲动再次涌起,甚至连秋乃也拉住夏目的袖子说:「我们还是回去吧!」催促着她。
不过——
「……不,我们不回去。」
她心意已决。这是春虎的判断,既然如此,她选择相信春虎,这是自己目前所能尽的最大「努力」。
——春虎,你绝对不能出事。
春虎来了,那么有一天两人一定能再相会。夏目抛开依依不舍的心情并说:「秋乃,我们走吧。」拉起秋乃的手。
不过,夏目正要移动时,忽然有煞车声响起,她不由自主停住了踏出的脚步。
一旁,一辆摩托车穿过两人身边的马路,在十公尺左右的前方靠边停了下来。
「果然没错。」跨坐在摩托车上的男人转过头,投来愕然的视线。「是夏目……吗?」
「木暮先生!」
夏目大受冲击,浑身僵直。
不过,木暮的反应也是一样。
独立祓魔官,木暮禅次朗。现在的他不再是祓魔官,而是咒搜官,和夏目过去的导师大友是同僚也是好友。『上已再祓』的灵灾恐怖攻击时,他负责担任夏目的护卫。道满来袭时,赶来发动致命一击的也是他。虽然贵为『十二神将』,但他对不过是一介塾生的夏目等人相当随和,和大友一样是真正发生状况时可以依赖的大人。
许久没见到木暮,他的模様和记忆中相比似乎有些消瘦,神情变得严厉,看不见过往那种洒脱的气氛。
不过,看着她的目光并无变化。
——惨了!
木暮现在隶属于咒搜部,而夏目正遭到咒搜部追捕。在现在这一瞬间,即使有不动金缚袭来也不奇怪。一旦木暮施展出不动金缚,以一般的方式势必无法阻挡。
木暮骑着摩托车,可以使用恢复的龙气往上窜逃,或是……不,不行。木暮的式神是四只乌天狗,就算逃到空中,也逃不过式神们的追击。既然如此,或许更应该避免与木暮直接交锋,由空中移动,说不定面对追来的乌天狗还能有一点胜算。夏目的脑袋快速运转。
不过,她只是动也不动。
与木暮敌对,她无论如何都做不出「这种事情」。
然后——意外的是,木暮也没有采取行动。
木暮不可能没听说刚才那则新闻,他要不是看见那则新闻赶过来,就是接到命令赶来这里。对木暮来说,夏目是他必须捕缚的对象。
然而,木暮没有行动。
双方杵在原地,不晓得经过了多少时间。从秋乃没有开口看来,时间最长顶多只有十来秒——或是更短。
打破这漫长沉默的,既不是夏目也不是木暮,更不是秋乃。
「水气封锁!急急如律令!」
忽然有多张水行符化为浓雾袭来,包围三人。
秋乃惨叫,木暮啐舌。姑且不论夏目,木暮鲜少遭人突袭成功,可见他内心有多么慌乱。不过,这时候的夏目没有多余的心力留意秋乃和木暮的样子,而是关注着施放符术时的咒文,那嗓音让她感到极为熟悉。
浓雾同样溢到马路上,惨叫声与煞车声接二连三响起。忽然间,引擎声轰隆作响,一辆大型车从对面车道穿过中央分隔岛开了过来。
那是一辆有如装甲车的重型车,是悍马。悍马义无反顾地冲进浓雾,以华丽的动作闪过路上惊慌的车辆,笔直往夏目她们驶近。「视」见那辆悍马的木暮不禁大喊:「怎么回事?」惊讶张大了双眼。
接着,一名少女从车窗里探出身子。
棕色秀发在浓雾中飞舞,凛然的嗓音贯穿浓雾。
「白樱!黒枫!」
「京子!」
夏目兴奋大叫,接着在夏目与秋乃背后出现一具式神。外型犹如欧洲骑士的『G2·夜叉』,那是改造过的式神,京子的护法式,白樱。
白樱不由分说,用双臂抱起夏目与秋乃。「呃。」木暮急忙发动摩托车,让车身呈一百八十度回转,改变行进方向。不过,木暮面前挡着另外一具挥舞长刀的『夜叉』。那是黑色『夜叉』,黑枫。
悍马发出响亮的轰声,掠过人行道旁,在马路狂奔。同一时间,抱着夏目与秋乃的白樱跳上逼近的悍马车斗。「哇啊!」秋乃再次头晕目眩,发出了惨叫声。
另一方面,「京子!」让式神抱住腰间的夏目几乎是用哭声大喊着。
从车窗探出身体,一头秀发胡乱飞扬的京子转过头。她望向夏目,脸上浮现出灿烂的笑容。
「小夏!你还好吗?」
「是!我回来了!」
悍马始终没有放慢速度,冲出了浓雾。车子俐落地赶过周围车辆,在主要干道上奔驰。
最后回过头时,木暮依然停留在原地。他没有追上来,只是定睛凝视着夏目等人。
★
悍马离开后,黒色『夜叉』也解除实体,消失无踪。
他知道自己应该追上去,只要派乌天狗飞过去——即使是那辆悍马——也能轻易追上。
不过,木暮终究没有下令。
「……夏目。」
虽然说得怪自己轻忽,不过确实是意料之外的冲击。前年夏天,木暮在祓魔局本部的灵安室见过夏目最后一面。当时阴郁而且沉重的情感至今依然鲜明,和她那时候一样——木暮心中的愤怒与哀伤无处宣泄,只能苦尝着打击自己的无力感。
这样的夏目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当然知道夏目经由『泰山府君祭』复活这件事,也从同僚山城那里听说过在星宿寺碰见她的事情。
不过,再见到照理来说已经丧命的少女,依然带给他超乎想像的冲击。以当机立断为行动方针的他,甚至因为冲击当场杵在原地。
这时——
一辆厢型车在跨坐在摩托车上的木暮身旁紧急煞车,副驾驶座的车窗往下拉,驾骏座上的人叫了声:「木暮先生!」
那是木暮现在的队员,『十二神将』的山城。
「您待在这里做什么!宫地独立官的咒法早就发动了!」
木暮等人的队伍接到捕缚土御门的消息,是在对外发表的十分钟前。由于土御门夏目仍在逃,他们接到立即赶往现场的指示。
不过,用不着明讲,他也察觉得出来夏目不过是诱饵。木暮他们真正的目标是有可能出现在夏目身边的土御门春虎。
不久之前春虎出现,宫地室长发动远距离咒法。春虎被咒法困住,无法逃离现场,要捕缚神出鬼没的春虎,现在正是绝佳机会。
只是——
「……三善先生。」
木暮从副驾驶座的车窗唤向后座。
回应他的呼唤,从副驾驶座的座位后方探出头的,是与山城同样为队伍成员的三善十悟。他拥有『天眼』的称号,是前特别灵视官。
「有什么事?」
「从这里可以知道现场状况吗?」
「这个嘛,因为宫地独立官的咒法,没办法『视』得灵气,不过——如果单从发动前的状况推测,被大威德法困住的确实是土御门春虎、飞车丸和角行鬼这三位,他们的灵气和星宿寺那时候一样。
木暮听着三善的报告,点了下头。接着,他陷入沉思。山城难掩焦躁地瞪着他,但他只是埋头思考。
——夏目不在现场,而是在这里……
关于宫地使出的咒法特性,由于木暮两年前曾亲自用来对付芦屋道满,因此非常清楚。『泛式』的大威德法不是容易调整的咒术,无法攻击移动中的目标,由远距离发动咒法更不用说。为了找寻夏目,春虎一定是不时移动。发动咒术攻击移动中的春虎这种事,就算宫地再厉害也不可能做到。
如果要让大威德法确实击中目标,必须暂时拖住春虎等人的脚步,并且把咒术诱导到那个场所。原本以为是把夏目拿来当诱饵,牵制春虎的行动,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她不可能在这里——更不可能放任她自由行动。
这么一来……
「……三善先生,现场有咒捜部的人吗?」
「……附近没有。」
「不然有谁在那里?和土御门春虎他们交战的是谁?」
「怎么,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果然不出所料,木暮的眼神变得锐利。另一方面,「什么意思?」山城把头转往三善的方向。
「咒搜部以外的人在和土御门春虎他们对战吗?」
「不是。」
「不是?」
「不是人,是式神。有两位式神在现场,附近没有发现疑似他们主人的术者,而且在土御门春虎他们出现之前,那两位式神正在和土御门夏目交战,从龙气看来绝对不会有错。」
听见这番解释,木暮总算理解来龙去脉。简单来说,春虎不是在找寻夏目时遇上敌人,而是为帮助战斗中的夏目而出现在现场。然后,春虎为了让她逃走选择留在现场,结果遭到咒法囚禁。
山城脑子里一团混乱。
「等一下,所以土御门夏目还在现场吗?」
「不,双方交战后,她的气息就消失了……似乎正与其他灵气一起移动……」
三善的视线没有对着提出疑问的山城,而是转向木暮。
三善平时总是面无表情,感情的起伏也——除非面临迫切的危机——几乎不会显露出来。然而,三善这时候望着木暮的眼神似乎更胜于雄辩。
这样好吗?他的眼神提出这样的质疑。
木暮佯装不知,这就是他的回答。
「知道那些式神的底细吗?」
「完全不知道,不过那确实是非常特殊的式神。在我看来是使役式,目前只知道这一点。」
三善和平常一样以制式化的口吻回答,木暮重重点了个头。听着两位前辈的对话,山城的神情异常困惑。
「……那是咒搜部的式神吗?」
「不知道……」
木暮慎重回应山城的提问,脑中开始加速运转。
能将带着飞车丸与角行鬼的春虎绊住的两位使役式,而且那个使役式还能诱导宫地的咒法。换句话说,那是在祓魔局或阴阳厅指挥下行动的式神。
他大致能想到几个满足前者条件的式神,不过要满足后者的条件,他唯一想到的只有镜的式神雪佛,而且这也无法满足「两位式神」这个条件。
也就是说,现在在现场的是木暮不知道的式神。拥有与飞车丸和角行鬼不相上下的实力,与阴阳厅也有关系,但就连『十二神将』的木暮也不知道其存在的式神。
木暮的双唇扭曲,显现出讽刺而狂暴的笑意。
「……我记得自己是为了弥补『战力不足』调来这里的。」
怪不得逮捕土御门一家的报导会那么早出来,阴阳厅大概打算不等咒搜部做好迎击准备,自行捕缚春虎,派出木暮他们只是为「保险起见」,而且与其说是为了春虎……
「……哦。」
三善忽然惊呼一声,虽然噪音还是一样平板,但他只有在发生异状时才会主动开口。
「怎么了?」
木暮询问的语气尖锐,三善不慌不忙,回应了他的问题。
「现场又有其他人出现,很遗憾,今天晚上可能有得忙了。」
★
「可恶!」
春虎维持着结界,忍不住唾骂。
没想到对方会使出这样的绝招。与夜叉丸他们是以接近遭遇战的方式爆发冲突,大威德法虽然是强大的咒法,术式规模也很庞大,但不是会在遭遇战中使出的咒术,结果他就这么栽在先入为主的观念上。
能使出这种空前绝后的应用方式,主要原因还是在于操纵这个咒法的术者实力无比高强。
大威德法通常是需要多人——多达数十位阴阳师行使的大咒法。然而,此时由头顶落下的咒术只有来自一人的咒力,正因为如此,才能发动得这么迅速。
「『十二神将』的宫地磐夫吗……实在是不容小觑的家伙!」
阴阳厅厅舍发生骚动时,春虎曾亲眼目睹厅舍遭火海吞噬。不过,那时候的春虎只能大致猜想『炎魔』强大的咒力,这时候的他则是亲身体会。潜伏时,他听说过不少传闻,照目前情形看来那些似乎没有一个是谎言或是夸大不实,实在是非人的灵力。
「……难怪可以用蛮力压制荒御魂。」
要是只有春虎独自一人,肯定会连人带结界遭到箝制。遭受大威德法的直击还能维持住结界,全多亏有角行鬼的协助。角行鬼的灵力转换为咒力,强化了结界。
然而,角行鬼的神情同样也是无比险峻。
「……欸,情形很不妙。」
「我知道。」
春虎一脚跪在桥上,结成手印,尽力维持结界。角行鬼则是吃立在旁,一边将力量分给主人,一边仰望从天落下的咒术。
实际上,要是角行鬼拿出真本事,要挣脱这个咒术并非难事。
说到灵力的强大程度,角行鬼与和宫地爆发过冲突的芦屋道满不相上下。毕竟他是日本历史上屈指可数的古老又实力坚强的「鬼」,即使『炎魔』的实力超乎想像,光靠以远距离传送的咒力也不可能赢得过他。
只是一旦角行鬼以真本事击垮大威德法,周围势必会卷入狂烈的咒力风暴。春虎自己有自信可以用咒术避开这场风暴。
但是……
「春、春虎大人!请别在意小的!」
在单膝跪立的春虎身旁,飞车丸正倒在桥上喘不过气。她的脸上失去血色,身上持续出现裂核。
她原本就处于灵气不稳定的状态,又直接受到大威德法的影响。要是角行鬼恣意肆虐,从正面攻破咒术,她实在不可能承受住攻击余波。不仅如此,万一这样的状态持续太久,很有可能造成无可挽回的下场。
春虎急忙把『鸦羽』脱下,披在飞车丸肩上,但『鸦羽』是春虎的式神,除了春虎以外的人无法穿上,无法期待能有如同穿在春虎身上时的灵性防御力。
可恶,春虎不禁后悔。
感应到空中出现术式时,立刻唤回飞车丸难道是错误的决定吗?不过,万一她就那么遭到大威德法攻击,后果肯定不堪设想。尤其那时候她刚从裂核中恢复,不可能瞬间展开能耐住大威徳法的坚固结界。
无论如何,事到如今反省也于事无补,不如尽全力克服眼前的难关。
不过——
——该怎么克服?
春虎拼了命思考,始终想不出解决方法。在春虎束手无策时,夜叉丸他们继续展开追击。蜘蛛丸在空中移动,绕到对面,从桥的两侧夹击春虎等人。接着,他们各自掷出三张咒符,掷出的咒符以咒力静止在半空中,等距离包围春虎他们所在的那座桥。察觉夜叉丸他们的企图后,春虎忍不住啐舌。
「八阵结界吗!可恶,设想得还真周到……!」
下一瞬间,蓝白色的咒力线条串联起六张咒符、夜叉丸以及蜘蛛丸。这是遁甲术中用来应付灵灾的八阵结界。结界形成之后,基本上无法由内部击破。原本这是需要八位术者展开的封印结界,但夜叉丸以咒符代替。虽然因此牺牲了结界威力,但就难以攻破这层意义上来说,差别并不大。
「……春虎。」
「我知道!」
假如结界完成,角行鬼破坏大威徳法时,破坏力将会在结界内部肆虐,这么一来,结界内的人不可能获救。再说要是让对方继续拖延时间,其他独立官很快就会赶到,战局势必只会更加恶化。
——怎么办!
该放手一搏吗,春虎咬紧了牙。
这时——
「——急急如律令。」
一张咒符不知从何处飞来,附在形成八阵结界的其中一张咒符上。
紧接着,迥异的术式侵入结界,差点完成的八阵结界如紧绷的丝线断裂,弹飞了出去。精神集中在术式上的夜叉丸等人一时踉跄,然后连忙后退。
春虎哑然失声,望向咒符飞来的方向。
桥下有条河流,咒符从下游的方向飞来。旁边的桥上站着三道人影。
其中一个是身材修长而且凹凸有致的女性,另一个是矮小肥胖的男性,在两者中间,最后那道人影乍看之下有三只脚。春虎很快就察觉那不是脚,其实是拐杖,人影中有一只脚是义肢。
由于过于怀念,他忍不住嗓音嘶哑。
「大友老师……」
「……嗯,终于见到你哩,春虎同学。」三只脚的男子——大友面对过去教导的塾生,怀念地眯细了眼。
3
夏目与摩托车骑士四目相交,忽然间,一阵浓雾笼罩周围,一个机器人般的式神把自己抱起来之后,马上往和卡车一样大的汽车抛,丢进狭窄的车斗。这样要人不头晕目眩也难,秋乃头昏眼花地想着。
把秋乃和夏目放下之后,式神随即解除实体。车斗顶多只能容纳两人,而且摇晃得非常剧烈,似乎正以高速行进。秋乃不习惯搭车,但也感觉得出来这样的震动与轰声绝非小事。她怕得站也站不起来,只是屁股越来越疼。
忽然间,盖在背后的那块布掀了起来,出现车子后座的座椅。仔细一瞧,这辆车从车顶到车尾用车篷盖住,在秋乃心中的印象因此从「和卡车一样大的车」变成「巨大的吉普车」。
「小夏,过得来吗?」
「可以!」
夏目回应车内的呼唤声,跨过座椅,从车斗移动到后座。秋乃也借助夏目的帮忙,胆战心惊地移动到后座座椅上。途中,没有收起的兔耳朵抖了一下,像是碰触到什么东西。
车里似乎设下了结界。一钻进结界,轰声立刻变得极为轻细。两人移动到车里后,覆盖整个车斗的车篷便自行关了起来。
车里的空间相当宽敞,如果以秋乃的体型来说,后座大概可以坐四、五个人不成问题。前面的座位也是一样,驾驶和副驾驶座中间隔得极远。要是叫秋乃在这里生活,里面的空间绰绰有余。
长度甚至到车中央的仪表板上充满各种莫名其妙的计量器,另外还有类似飞行员座舱的驾驶座、宛如钉上带窗铁板的车门。头顶是组成车身骨干的粗重支架,上面盖着帆布材质的厚重车篷。这和所谓的「家用车」相去甚远,即使是秋乃也明白这一点。
车子似乎是左驾,秋乃右前方的副驾驶座上坐着一位似曾相识的少女。那是之前在式典直播时看见的,夏目以前的同学京子。京子转过身,回头看向后座。
「小夏。」
这一声呼唤声中带着颤抖,似乎是百感交集。「京子……」夏目回应的嗓音也听得出哭腔。
京子本人比电视上看见的更美丽,她理应与夏目同年,看起来却比夏目更有成熟女性的气质。
然而,那张端正的脸庞如今扭曲着,像个小孩子一样又哭又笑。
「太好了,真的……早乙女学姐打电话来说你复活了,可是……我们一直很不放心。这下终于见到你了,终于……」
京子感慨地说,然后——「欢迎回来。」说出了这句话。
——啊,原来如此。
夏目一度丧命,后来借由咒术复活,京子还是第一次见到复活之后的夏目。她记忆中的夏目停留在死亡的那一刻,此时时间再度开始转动。秋乃看着这幅情景,莫名觉得心跳加速。
「对不起,我一直没和大家联络,结果变成这样……」
「真是的,大家好不容易见到面,别说这种扫兴的话!这么做也是为了我们自己!对吧,天马?」
京子泪眼汪汪,笑着发起了脾气。接着,她向一旁的驾驶座征求同意。
「京子说得没错。」
回应的嗓音不只夏目,秋乃也有印象。
「不过这样很符合夏目的个性,真的是一点也没变。」
「天马……!」
夏目早就发现他在那里了吗?只见她开心得眉开眼笑。
果然没错,那是百枝天马。秋乃以前帮忙夏目交信的对象。对方似乎也记得秋乃,两人在后照镜对上眼。「嗨。」天马向她打了一声招呼。
「上次谢谢你了,那时候可真是吓了我一大跳。」
「啊,没有,那个、这个。」
平时怕生的个性又开始作祟,秋乃一番话说得结结巴巴。另一方面,京子的神情有些惊讶,轮流看向天马与秋乃。
「天马,你们认识吗?」
「咦,啊,这、这是,唔。」
「她给了我一封情书。」
「情书?」
「不、不是那样的!」
看着惊讶地张大眼睛的京子和满脸通红、慌慌张张的秋乃,就连随时可能哭出来的夏目也忍不住噗哧笑了起来。
「其实是以前她帮忙我交过信。她的名字是秋乃,目前由土御门家负责照料,是我的朋友——秋乃,天马你已经认识了吧。另外这位是仓桥京子,之前在电视上出现过,是我就读阴阳塾时的同学。」
「你、你好……!」
「这样啊。」京子朝因为紧张而全身僵硬的秋乃露出了和蔼的微笑说:「你好,秋乃。我是仓桥京子,叫我京子就行了。」
「好、好。」
「哈哈,用不着那么紧张,你的耳朵都在发抖罗?」
「咦?啊!」
秋乃完全忘记了,她急忙举起双手,藏起耳朵,原本红通通的脸庞这下变得面无血色。虽然多亏了夏目和鹰宽他们,怕生的个性改善不少,但是她至今依然强烈抗拒让人看见兔耳朵这件事。想到让第一次见面,而且还是夏目的朋友看见这对耳朵,她恨不得马上从车上跳下去。
不过——「咦?难不成你在害羞吗?用不着藏起来啊。」京子若无其事地笑着,一副像在调侃对方睡觉睡得头发乱翘的样子,态度自然又不拘小节,终于舒缓了秋乃紧张的情绪。
于是秋乃不由自主说声:「啊,是……」把手放了下来,这反应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秋乃是兔子生灵。」夏目从旁帮忙解释。「而且不只秋乃,其实我也——」
「嗯,老实说,我有点吓到了。那个难不成是北斗吗?」
「对,这件事说来话长……」
夏目说得含糊其辞,不过京子完全不以为意,「这样啊。」这么应道。
「也就是说有隐情罗。没关系,不管怎么样都无所谓,总之你平安就好。」
京子像是满不在乎,但语气十分真挚而且坚定。听见她那说得理所当然的口吻,秋乃终于明白自己放下手臂的理由。
京子不会以某人是什么的生灵,或是有什么样的过去为由,对人产生好恶的情感。她不把这些当一回事,只是喜欢自己喜欢的人,对这样的人伸出援手。
仔细想想,京子贵为名门千金——而且是阴阳厅高官的女儿,却愿意为夏目赶来这个地方,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立场。而且,她没有说过一句挖苦或是要人感恩的话,只是表示欢迎回来,衷心欢迎夏目。
只要稍微想像一下,就知道这绝不是件容易的事。在这种人面前藏起耳朵,不只滑稽,简直是失礼的行为。
这个人——
是个好人,而且是个心胸寛阔、宽宏大量的人。
秋乃熟知夏目的优点和厉害的地方,也清楚她的魅力。至于夏目的朋友是什么样的人物,她觉得自己好像也慢慢有点了解了。
「——是。」夏目简短地应了一声,话里的意思应该是「谢谢」。
「那么详细情形等之后……对了,你们是怎么找到我们的?你们也知道关于春虎的事情吗?」
「春虎?春虎他来了吗?」
京子惊讶回问着神情严肃、向他们确认的夏目,似乎是不知道春虎的事情。于是夏目大致解释了下刚才发生的事情经过,坐在驾驶座的天马也听得相当认真。
——没、没错。
虽然暂时脱离险境,但秋乃他们还不算真的安全,况且阴阳厅不可能轻易放弃捜索夏目的行踪。
「……也就是说,春虎在那个描绘在空中的咒印底下罗,而且他正在对付夜叉丸和蜘蛛丸……原本我们应该赶过去支援,可惜现在我们也是自身难保。」
听完夏目的解释,京子不甘心地咬紧了唇。
接着,她立刻板起脸孔。
「我们这边采取的方式是读星,不过不是读小夏你的星相哦,读的是阴阳厅和祓魔局那些人。我们用这种方式知道了大致的场所,可是因为是不久前读的星相,能在刚才的时机找到你单纯只是走运。老实说,我们很焦急呢,而且没想到你会和木暮先生在一起。」
「读星?也就是说塾长还很有精神罗。」
「嗯?这次的规模比较庞大,她是有帮一点忙。」
京子说得有些模糊不清,夏目也发觉她的态度不太对劲,但她自己也说过详情之后再谈,因此她只点头说了声:「知道了。」马上转换到下一个话题。
「那么当务之急是逃避咒搜部的追击。但我有个问题,这辆车要开到哪里?这么大一辆车恐怕会很显眼。」
「用不着担心,车子施下了隐形术。」
「整辆车吗?可是目的地……」
听见这个问题,一旁的天马有些不好意思地开了口。
「呃,总之先住都心去——大概是这样吧?」
「大概是?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嘛,其实是……」
天马苦笑着朝后座转过头,双手放开方向盘。
夏目与秋乃瞠目结舌,接着正要惊慌大叫出危险的时候,「不要紧。」天马枪先笑说。
「开车的不是我,这辆车的车种是悍马,实际上——」
天马正解释到一半——
『报告主人。』
陌生的说话声忽然从音响传了出来。那是个男人的声音,不过嗓音非常中性化,缺乏抑扬顿挫,听来相当理性。真要说起来,其实有种奇怪的感觉,不像人类说话的声音。
『上空飞来的一架式神改变方向,往这里追来。接下来式神以E1代称,E1为原创式神,推测极有可能为阴阳厅的阴阳师所有。』
秋乃原本就觉得奇怪,接着传出的声音更加深了这样的印象。简直像机械在说话,有如电脑合成的声音。
夏目不禁讶异。
「难不成这辆车是机甲式?再说阴阳厅的式神是怎么回事?」
所谓的机甲式为以式神的躯体作为形代的式神,换句话说,现在说话的是以这辆车为形代的式神。秋乃也忍不住在车里东张西望。
——这、这么说来……
这辆车上只有天马与京子两人,他们各自坐在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上,在这辆宽敞的车内根本没办法把手伸到后面。这么一来,起先把车蓬掀起来,让秋乃她们进入车内的又是谁?
「羽马。」
天马一脸严肃,往仪表板呼叫。
「隐形的状态如何?」
『目前仍在持续隐形,但E1正往这里追来,并且逐渐拉近距离,这辆车疑似遭到完全锁定。』
「不能强化隐形吗?」
『依现在的交通状况,一旦强化隐形,发生意外的可能性将超过容许范围,建让继续维持现状。』
羽马流畅地回答了天马的疑问。
夏目猛然望向车顶,越过车篷「视」向天空。接着,她的神情铁青,「怎么会这样。」喃喃说着。
「那是『迦楼罗』!是滋岳独立官的式神!」
京子与天马倒抽了一口气,「咦?」秋乃也微微站了起来。
「夏目,你是说之前在新宿看见的那个叫做『大佐』的人吗?」
之前和鹰宽一起练习隐形术时,就是这位独立祓魔官和他的式神修祓了发生在附近的灵灾。夏目默默不语,对着秋乃点了下头。
『了解,接下来E1将以「迦楼罗」称呼。』
相对于回答得相当平静的式神,人类这边则是慌成了一团。
「为什么会有独立官追过来?」
「他在修祓灵灾……应该不可能——羽马,有办法甩开吗?」
『抱歉,由于对象为飞行物体,速度预估将超过我方的最高速度,不可能成功甩开对方。如果进入地底或是建筑物,或许可以暂时逃离对方追踪,请问是否执行?』
「不行啦,天马!这么做我们就无处可逃了。」
「我知道,我们先看看状况,再来思考其他方法吧。在这种大马路上,相信对方也不会发动攻击——!」
天马这么说,可惜他的想法太过天真。
『报告。』
不晓得是不是多心,羽马报告的声音比先前还要急迫。
『「迦楼罗」正急速降低高度,接下来将进行结界强化,采取回避行动,预料会有激烈冲撞,请小心防备。』
单方面宣告后,天马手边的方向盘开始急速转动。车子一边提升速度,一边在其他车辆间蛇行穿梭。引擎隆隆作响,轮胎发出倾轧声,车上的人纷纷惨叫。秋乃从座椅被抛了出去,侧脑不停撞上车门。
「羽、羽马!」
『「迦楼罗」由后方接近中,距离约五十公尺。』
秋乃急忙看向后车窗,他们乘坐的车辆正疾速狂奔,将其他车子抛在后头。不过,在这些车辆上面,距离地面不到十公尺的低空处,可以看见一个飞行物体。飞行物体越来越清晰,笔直往这里飞来。
「……我要迎击!这个车篷可以打开吗?」
「小、小夏,你是认真的吗?」
「羽马,打开车篷!」
『是,进入敞篷模式。』
唰的一声,覆盖在头上的帆布车蓬一口气从挡风玻璃上方往后收。车蓬迅速折叠,只花了雨、三秒便收进后座座椅下方。
车顶收起,只剩下两根支架的车内曝露在外。头顶是广阔的夜空,冷风同时窜了进来,吹乱秋乃等人的发丝。
噪音敲击着鼓膜。
秋乃紧抓住座椅,转头往后面瞧去。式神比刚才更接近这里,她忍不住张大了眼睛,清楚看见『迦楼罗』的外型——是架飞机,而且是架战斗机。飞机敞开双翼,宽约有两公尺。
『「迦楼罗」接近中,即将追上我方,三——二——「迦楼罗」从上方经过。』
在羽马的报告声中,『迦楼罗』高速通过秋乃等人上方。风势凌厉,『迦楼罗』追过车辆,驶向前方——车子前进的方向。秋乃慌慌张张地把头转回前面时,『迦楼罗』早已前进了数十公尺。
「奇、奇怪?」
原本以为『迦楼罗』会展开攻击,结果只是从头上经过。接着,『迦楼罗』不停前进,沿路撒下多张纸片。
纸片接连成「形」——
『「迦楼罗」撒下了式符,正在生成式神。确认有四——七——十一,共计十二具式神,其中六具为「G1·仁王」,六具为「G2·夜叉」,全部经过大幅改造。式神正列队进入攻击模式——主人,请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