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轻小说 一迅社 将我的永远全都献给你

9 在下不停的雨中

  —— 如果你忘记了幸福,我就给你我所有的幸福。

  —— 如果你的生命迎向终结,我就给你我所有的生命。

  ☂

  我现在,站在镜子前面。有生以来第一次,我从正面面对自己,直直地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看着脸上这个让我一直痛苦不已的胎记。

  轻抚从额头开始扩散到脸颊胎记的右手,拿着剪刀。

  原本一直都没有改变,之后应该也不会有改变的生活,出现了很大的变化。我宛如深海一般黑暗静寂的世界,射进柔和的光,生出温柔的声音。这是托留生的福。我开始行动、发出声音的契机,是留生。

  他找到了我,我和他相遇,正是因为他的要求,我变得能抬起头、能和姊姊说话、能交到朋友、能说出对父母的想法。改变我世界的,是留生。

  尽管时间很短,不过和留生共度的时光,比过去十六年我全部的人生都还要有意义。对我而言,留生真的是无可取代的人。

  我想见留生。虽然有他已经消失了所以放弃吧、把它当做是已经结束的事情看待吧的念头,但还是没办法。我不在乎这些,只想见到他。虽然见到了想要做什么、想说什么话等等都没有想出一个具体的内容,但总而言之就想再见他一面、看看他、听他的声音。

  我把右手上的剪刀在眼前打横张开,下个瞬间完全闭紧。一个清脆的喀嚓声音响起,同时,剪断覆盖我脸部的浏海。我主动剪断隔绝我与外界的东西。

  就像脱掉一直穿在身上的衣服似的,被不安全感侵袭。可我觉得为了要好好看这个世界,为了不要错失重要的事物,我非剪不可。

  为了这次,由我来寻找找到我的留生。

  ☂

  说起来,这是我第一次找人,所以得先从该怎做才好考量起。

  我没有留生的联络方式,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我们明明朝夕相处了将近一个月,但我却对他一无所知。

  回想起来,虽然留生跟我说了很多话,不过全部都是为了要引出我的话,完全没有提到他。只有我开口问了,他才会给最简洁、最低限度的回答。刚转进来的时候,班上的同学问了他很多问题时,他也说他没有兴趣、不看电视或电影、不听音乐,连手机都没有。

  打从一开始就觉得他是个不可思议的人,没有什么真实感,好像轻飘飘地浮在半空中似的。教室里一点他存在过的痕迹都没有留下,只有一张没人坐的位置空在那里。

  就像他随时都会消失似的。忽然冒出来的这个念头,让我背脊发寒。可是,这个让我不安的念头,在心里盘桓不去。

  莫非留生一开始就打算消失吗?所以没有手机,也没有告诉其他人住址,不和必要以外的人有所关连,不谈自己的事情,就这样在某一天,什么话都没说、什么都没留下的消失了吗?

  说不定就这样再也见不到了。我心中瞬间涌现这种不安与恐怖的念头。

  被焦急驱动的我,打算先去学校以外遇见过他的地方,像公园、图书馆看看,因为我也不知道其他留生有可能出没的地方了。

  一个礼拜当中,我每天放学就去图书馆,待到图书馆关门后去公园,等待留生出现。只能等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来、连会不会来都不知道的人,心情就像站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崩坏的云端之上。

  留生在公园一直等我的那一个月间,也是这么不安吧?

  但是,一如我所预期的,他没有出现。本来就是他主动从我眼前消失的,当然不会跑到可能会遇见我的地方来。

  第一次见面时,留生是这么说的;他说他一直在找我,终于找到了,抱歉来晚了。即便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这些话蕴含了什么意思,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找我,不知道他找了多久,但我知道,他抱着超乎常理的心情寻找我,一定是经过无法想像的努力才找到的。他所掌握的线索比我少得多,找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即使如此他还是寻找,并且找到我。

  这次我来找你喔。我在心里跟留生说,缓缓站了起来。

  这种瞎猜的找法,不管找多久都见不到他。得改变方法,我想。为了见到他,我非得改变不可。

  回到家后,发现玄关外面摆着垃圾袋。今天是倒可燃垃圾的日子,但看起来妈妈忘记丢了。

  要是在我上学前拿出来的话,我早上就带走了。我一边叹气一边拎起袋子,大概是进入五月后天气一下子热起来的关系,厨余垃圾发出味道。要是就这样放在外面的话可能会引来邻居抱怨,所以我绕到后面去,把垃圾放在后门前。在心中的小笔记本里记上后天倒垃圾的日子一定得拿出去。

  家里一片安静。我喊着「我回来了」走进客厅,妈妈陷在沙发椅上发呆。

  我试着再说了一次「我回来了」,但妈妈毫无反应。她表情空洞看着电视,上头无声地播放着给小朋友看的卡通,虽然眼睛对着电视,不过显然是没看进去。

  妈妈最近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从我跟姊姊说出真实想法的那天之后,一直是。

  那天之后,爸爸几乎都不回家。被自己疼爱不已的姊姊批判,应该很伤他的自尊心。

  另一方面,妈妈变得整天都窝在沙发上发呆。明明过去不曾忘记过要倒垃圾的,现在却经常不打扫、没煮饭,也不做家事。我看到的时候她一直在家里,说不定连打工都辞掉了。

  现在我跟姊姊注意到的时候就用吸尘器吸个地、洗洗衣服,煮白饭然后去买小菜。后悔之前应该要练习做菜的同时,也再一次实打实地感受到妈妈为了这个家做了很多事。尽管总是用斥责、怒骂、迁怒这种恐怖的一面对我,不过现在我重新认识到是妈妈为我们做饭、做便当,为我们洗衣服、扫地、丢累积下来的垃圾,也意识到要是没有妈妈,这个家会乱成一团。不回家的爸爸,大概还没有发现到这一点吧。

  做这些以前全部甩手不管的家事,我不以为苦,反而觉得应该要帮更多忙才是。只是,我不喜欢妈妈一直处在这种失魂落魄的状态下。

  我站在沙发旁边,出声喊「妈妈」。可妈妈果然没有搭理我。

  「妈妈……这样下去好吗?」

  妈妈吓了一跳,肩头震颤,缓缓调转视线望向我。我直视她的眼睛,深呼吸后开口。

  「我改变了喔。因为,我终于意识到非改变不可。」

  我比自己想像的要平静得多,但声音强而有力。

  「为了给我改变契机的人,我要尽可能地努力做到自己做得到的事,希望不让自己留下遗憾。」

  妈妈仍然空虚的眼睛看着我。我深吸一口气,清楚地说。

  「妈妈也得改变。」

  我觉得妈妈无力地放在膝盖上蜷曲着的手指,微微地震动。

  「爸爸是一定不会改变的,所以,如果想要脱离这里,我想只能妈妈这边改变了。」

  即使如此,妈妈也没有给我回应。

  我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

  第二天早上,在我到学校、准备上课用品的时候,听见从教室的中心位置附近传来「染川同学」这个单字。在朝会前的喧嚣声中,只有这个声音,我的耳朵清清楚楚地听见了。

  「好在意喔,他就这样不来了吗?」

  声音的主人,是这个班的核心成员,城田同学她们的女孩小团体。留生转学过来时,她很积极地找他聊天,还给了留生不要跟我往来比较好的忠告。对我而言是宛如天敌一般的人。

  「还是,不会来了吧?」

  「这样啊,难得当同学,真可惜。」

  「啊,说起来,我前一阵子有看到染川同学唷!」

  说这话的是城田同学的声音。看见,这个单字入耳的瞬间,我的心脏重重一跳。

  她看见留生了?真的吗?不是看错人?我心神不宁,但仍侧耳倾听。

  「唉,是喔?」

  「嗯,我跟其他学校的朋友出去玩时看到的,他一个人拎着个大包包到处走啊。」

  「嘿唉 —— 果然是被霸凌一类的搞到生病了吧?」

  我得去。要是错失这个机会,说不定就再也见不到留生了。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我弄出•当一声巨响,从椅子上站起来。周围的人都在看我,发现是我弄出声音来,都惊讶得张大眼睛。

  好丢脸。但是,我压抑着心中的羞耻感,迅速朝城田同学那边走去。她一脸惊讶的看着站在她眼前的我。

  我紧咬着唇,深呼吸一口气后,握紧颤抖的手指开口。

  「啊……那、那个,」

  我说话的瞬间,城田同学满脸像是听错的表情咦了一声。这是当然的,我是第一次主动跟同学说话。

  我窘到脸几乎要喷出火来。被面对面盯着看,我还是对胎记被看得清清楚楚这件事有抗拒感。但这话我不能说。

  「可、可以告诉我吗?」

  我鼓起最大的勇气挤出话来,不过看到城田同学楞住的表情,我注意到自己话没说全。

  「啊,抱歉,那个……染川同学的事情。」

  张着嘴的城田同学稍微回过神来,然后像是搞懂了什么似的小声说「啊啊」。

  「藤野同学也不知道染川同学发生了什么事呀?」

  我点点头。

  「虽然连假期间有跟他见过一次面,但那时候他什么都没有说,之后就一直没能见到面了。所以,那个,如果方便的话,请告诉我染川同学的状况,拜托了。」

  我深深鞠躬,然后城田同学轻松的说「原来如此」,点点头。

  「嗯,可以呀,如果你有想问的就问吧。」

  她出乎我意料之外地允诺得干脆,我不由得目瞪口呆。或许是表露在脸上了,她有点生气的嘟起嘴。

  「等等 —— 这什么意外的表情啊!我看起来像是那种什么都不跟你说的人吗?没礼貌!」

  「啊,抱歉!不是这样的……那个,是因为我们明明没有说过话,我突然跑来搭话要你告诉我资讯,觉得自己很厚脸皮,没想到你会立刻答应……所以……。」

  我拼命解释,城田同学这次像觉得很有趣似的笑了。

  「什么厚脸皮,这不是很平常吗?因为我们是同班同学啊。」

  听到她理所当然地这么说,啊啊,对啊,我微妙地懂了。她之所以有这么多朋友,就是因为她是这种思考模式的人吧。

  总是大声说话,很闹,有话直说,所以我自以为地觉得她很恐怖。但这一定是我的偏见。我和非我族类的人之间画上了界线,绝对不接近,也没想过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因此一直抱着这种偏见。

  「因为是同班同学」这一句话,就把明显不是同一挂的我当作是「同一国的人」接纳进来,我真心觉得厉害。

  「是说啊,我想就是从前一阵子开始。」

  城田同学盯着我的脸,微微侧头,一脸好奇。

  「总觉得藤野同学变了。我没想到你会跟我们说话,真的变很多。」

  「唉……啊,嗯……。」

  对我而言,我只是想要和留生有关的线索,所以拼命挣扎而已,不过周围的人看来,我的言行举止和过去应该大为不同吧。说我变了,或许如此。

  我暧昧不清的回应,让城田同学轻笑出声继续说「以前啊」。

  「即使是对同班同学也有种敬而远之、躲在壳里的感觉,还有种瞧不起我们的感觉,就觉得你有点惹人厌。」

  好尖锐,我想。猛地扑面而来毫无保留的话语,让我哑口无言。大概是注意到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吧,她双手合十说「啊,抱歉」。

  「抱歉,我真的很不会说话。那个,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大概我的手足都是男生,有话想说的话没办法忍耐,非要全部说出来,或许是因为家庭环境逐渐被带坏吧。」

  「不会」,我摇摇头说。

  「我完全做不到,所以觉得有话能直说很厉害。」

  「说过头也是问题就是了。」

  城田同学身后的朋友忽然加入对话,她一脸痛苦地皱起眉头。

  「这个问题父母和老师都常提醒。因苛刻的话说过头而吵架的经验多得不得了啊。」

  「我们也常被伤到吧?」

  「不都说对不起了吗!」

  大家哄堂大笑,我也随之露出浅浅的笑容。不久前,我还认为自己不可能加入班上同学的行列一起笑的。

  短暂的笑声过后,城田同学看着我说。

  「其实啊,之前我跟染川同学说过藤野同学的一些坏话,抱歉。」

  不能说我偷听到了所以知道,我便默默摇头,我很清楚会被人家这么说的原因,在我自己。

  「不过最近的藤野同学变得没有那么画清界线的感觉了耶!」

  这不经意的话,让我心里一片温暖,莫名有点痒痒的,小声回答「希望如此」。

  「我是这么认为的喔,『原来能跟藤野同学很平常的聊天啊!』这件事,现在真是吓死我了唉?」

  城田同学笑了笑,干脆地说。

  「你的改变,果然是从染川同学转来之后开始的。」

  我的心脏砰砰跳。就在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的时候,她再次直截了当的问。

  「你们在交往吗?」

  呃,我不由得发出一个带了浊音的声音,慌忙摇头否认。

  「才、才没有!」

  因慌乱而结巴真是丢脸死了。这是当然的,我没有跟其他人交往过,对我而言,恋爱就像在云端上的东西,不不,不只如此,是比月球离我还遥远的事情吧。

  「原来如此,那就是比朋友多一点,但还不到恋人这样?」

  不管我的焦躁,城田同学继续追问。

  「也不是这样……。」

  「但是,你喜欢他吧?」

  「没、没有没有,那个……。」

  「可是,被一个既没交往、又不喜欢的男生影响而改变,不是很常见唉?」

  她一点戏谑的表情都没有,一脸认真的问拼命摇头的我。我扁着嘴,小小声地呻吟。

  就算问喜不喜欢,我也没办法立刻回答,因为我觉得不管我去喜欢谁,都太自不量力了。

  从周围的人开始对恋爱感兴趣的小学生时期开始,我就一直这么认为。被我这种人喜欢上的话,那个人一定会觉得不舒服、会觉得很恶心吧?所以没办法立刻切换这种已经像程式般植入在脑中的想法。

  不过如果要回答对留生是什么感觉的话……。

  「我不知道是不是喜欢……但,特别。」

  突然想到而小声说出来的话,落在我心里。

  留生对我来说是特别的人。他找到了我,无数次跟我说话,陪在我身边。初遇的那一天,分别的那一天,出现在沉入幽暗湖底的我眼前,朝我伸出救援的手拉了我一把。他改变了我。

  「特别……。」

  城田同学把手撑在下腭上,歪着头说「这样的话」。

  「就是超超超喜欢的意思了吧?」

  我的脸颊唰地发烫。本来想反驳不是这样的,可喉咙震颤,声音出不来。

  「因为啊,『喜欢』等于『特别』不是吗?」

  城田同学问身边的朋友,她们也点头同意。

  自己都搞不清楚的心情上被标了名字,连自己都觉得可疑的动作。就在我想着该回答什么、思考用词遣字的时候,城田同学突然举手说「那么,回到正题!」。

  「你说想问染川同学的事情对不对?」

  「啊,嗯。那个,刚刚我听到你说有看见留生?」

  我一说完,她笑着说「你喊他留生 —— 」,然后点头说「有看到他」。

  「什么时候?在哪里?」

  「上礼拜六。我跟其他学校的朋友去A站那边玩,想说怎么有人随意乱走,仔细一看是染川同学。就这样进了车站刷票口喔。」

  「没看错吗?」

  「嗯。距离很近,染川同学那张脸又很显眼。」

  「这样啊……。」

  A站离这边很远。为什么会去哪里呢,莫非是他家在那一带?

  不知道他家在哪就什么都做不了。我下了某个决心,向城田同学鞠躬说「谢谢」。她对我挥挥手说「加油喔」。

  「报告。」

  一放学,我立刻去老师办公室。

  因为是被叫来或是来交作业之外都不会靠近的地方,自己主动进去,我意外紧张。

  敲门之后,我直接往导师的位置去。老师对着电脑用键盘打字。

  「老师,抱歉在您工作的时候打扰,可以耽误您一点时间吗?」

  老师一脸嗯?的抬起头,吓得睁大眼睛。

  「喔,藤野。好稀奇喔,怎么啦?」

  「那个,染川同学,是发生什么事了呢?」

  我直截了当的问,老师一脸疑惑地眼神飘移。

  「什么事是……?」

  「他突然就不来学校上课了,老师知道他为什么请假吗?什么时候会回来呢?难道是拒学吗?」

  觉得要是闭上嘴,我努力挤出来的勇气就会退缩,所以我一口气接连提出问题。

  老师一怔,眨了好几下眼睛。

  「藤野,你……变了耶。不,最近总是很正向,头发也剪了,虽然知道你有在改变,但没想到你会改变到这个程度。你以前不是从不跟人往来,也不主动去问人问题的吗?」

  发现到老师的观察比我想像得还入微,我有点窘。

  「那个……我的部分无所谓啦,关于他的事……。」

  我嗫嚅着说完,老师微笑着回答我。

  「与其说是拒学,不如说是本人打算退学。」

  「咦……?」

  虽然有稍微想到这部分,但说得这么清楚,受到打击的感觉还是很强烈。

  「很突然的,就寄了退学申请书来。」

  我不由得重复了「退学」这个词。

  「既没有事前告知,也没有商量或面谈,这么重大的事情不能就寄个信来就决定吧,所以我们没有受理寄来的退学申请书,打了电话过去,请他总之先来学校一趟,不过他很坚定的说不会再来学校,已经决定好了……。」

  我耳边响起脉搏砰砰跳动的声音。

  留生消失的意志,比我想像得还要坚定。

  「虽然想透过电话说服他改变休学的念头,但之后打了几次电话都联络不到本人。唉,似乎完全没有要来学校的意思,我也很烦恼该怎么办才好。」

  老师叹了一口大气,模样看起来是真的很困扰。

  我本来想会不会是留生还要再转学,所以才什么都不说就消失,如果是还多少说得通,不过显然我猜错了。他是真的打算要消失。

  退学这个词重重压在我心上。非常沉重的词。并不普通。

  要是有目标、为了实现梦想而退学,朝目标前进的话,我认为退学也是一个很棒的选择。

  但我确定留生并不是。无法认为说自己没有兴趣、没有喜好的他是积极意义上的选择退学。怎么想都只能觉得他是「想要消失」所以不来学校。

  这样下去留生真的会消失不见。这股涌上心头的焦躁,从身体内部撬开了我的嘴。

  「请告诉我他的住址。」

  连自己都吓一跳的大音量,还有明确的语气。老师睁大了眼睛看着我。

  老师顿了一会,然后「嗯 —— 」一脸好奇的把手放在下巴上。

  「这有点困难,最近个人资料的管理变严格了,就算是同学,老师也不能告知。」

  说得也是。以前似乎可以在点名本或毕业纪念册上刊载地址,但现在是个人资料可能被拿去做坏事,只刊载姓名的时代。

  「那,电话号码呢?」

  我碰运气地问问看,老师果然摇头。

  「这也一样。如果没有本人或监护人同意,我也不能随意告知。」

  「……这样啊。」

  我点点头后,接着说「但是」。

  「我非常希望老师能告诉我。」

  我越说越激动,满脑子都是若错失这个机会说不定就真的再也见不到面了的恐惧。

  「就算你这么说……。」

  老师垂下眉头,有一下没一下偷看周围状况。坐附近的老师们,有的对着电脑专心工作,有的和其他的老师、学生说话,看起来都没有在听我们对话。

  「我无论如何都想再见他一面,有很多非告诉他不可的话。所以不管怎么样都需要他的资讯,这样也不行吗?」

  老师沉吟。我觉得得再推一把。

  「……我前一阵子,试图自杀过。」

  我的话让老师一脸震惊。

  「怎么说,就,各方面都很痛苦,到哪都得不到救赎,好像只有我孤零零地在这个世界上的感觉。这种感觉一直持续,才想这么痛苦的话干脆死了算了。所以,就跳到湖里去了。」

  「……藤野……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现在想想,我真是笨蛋。」

  我一边苦笑一边说,老师也露出稍微松了口气的表情。

  「……那时候来救我的,是留生。他跟着我跳进湖里,把我拉上岸,然后跟我聊了好几个小时,对我说了很多温柔的话。」

  「这样……。」

  老师呼的吐了口大气,然后沉吟着看向天花板。

  「但是……个人资料还是不能告诉你啊……。」

  老师一边不赞成的碎碎念,一边在放满了东西的桌子上翻找。感觉像是在暗示话已经说完,我还有工作。

  我这么努力,还是被拒绝了,我眼前一黑。即使如此,我还是开口追问。

  「那……至少告诉我他住的学区……。」

  这时候,老师「喔」的一声,从书面资料中拿出某个东西。就这样拿起来,掉到地上。

  我反射性的去捡那个砰咚一声掉到地上的东西,然后说「请」,递给老师。但不知道为什么老师非但没有收,还别开眼睛。

  「嗯?这不是我的东西啊,是藤野你掉的吗?」

  我满头问号的看着自己手里的东西。老师掉的,是一本学生手册。

  「……?」

  我的学生手册应该在书包里面,不会掉在这里。

  是谁的呢,我觉得不可思议地翻了面,看封面上的姓名栏。发现上面写着「染川留生」,心跳几乎停止。

  「嗯,不是你的吗?」

  老师用假装不知道的语调说。

  「但应该是班上同学的吧,啊啊,这么说起来,有个突然说要退学的笨蛋把学生手册跟退学申请书一起寄来了。藤野,可以寄放在你那里吗?要是碰到主人就还给他,拜托啰。」

  老师小声、迅速地说完后,就说着「来吧,工作工作」的重新转回前方。

  我呆呆地看着老师的背影半晌,啪一下回过神来后,深深鞠躬说「谢谢!」。虽然觉得因周围的人转头过来看我到底是什么事而感到有些害羞,但老实说现在哪是在意这种事的时候。

  老师就着往前看的姿势轻笑,然后自言自语似地小声说。

  「能让自己改变的人,真的是特别、宝贵、无可替代的存在。得好好珍惜才行。」

  我也就着低头的姿势点头说「是,是……。」

  「加油喔。」

  我再次说「谢谢」后,快步离开教职员办公室。

  我跑到不会被打扰的走廊尽头,面对抱在怀里的学生手册。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变轻了。

  我压抑着自己飞快的心跳,用颤抖的手,翻开手册最后一页,「身份证明」的页面。应该有贴着大头照,写上校名、年级,还有姓名、地址、出生年月日的表格。

  我没有立刻看它的勇气,一度闭上眼深呼吸。然后带着祈祷的心情睁开眼,视线落在手册上。

  留生的字,清楚写着他的住址。我不由得叹息。

  「啊啊,太好了……!」

  这一定能去到他那里,应该能见得到面。

  离开学校后,我搭上电车,在A站下车。第一次到这里来,完全不知道东南西北,用地图APP搜索学生手册里写的地址,不知道该往哪去的在住宅区绕了二十分钟左右,终于找到写着「染川」名牌的某栋房子。

  我站在门口,抬头往上看,非常大又气派的房,大到瞬间犹豫要不要按门铃。看起来不是能轻松走进去的房子。若是过去的的我,一定立刻转身就走吧。

  但是,这次不能这么做,不能逃。我给自己打气后鼓起勇气,按下门柱上的电铃。

  我意识到连接室内的摄影镜头而修饰了一下外表,担心要是被当成奇怪的人,对方说不定就不会回应我按的铃了。

  但是,立刻就有人回「是」,让我松了口气。

  『是哪位?』

  是个声音优雅的成年女性,我猜大概是留生的母亲。我更加紧张。

  「那、那个,抱歉突然打扰您。」

  我没办法好好说出话来,支支吾吾的。痛恨过去常因怕生而逃走、极力避免跟不认识的人对话的自己。这样很怪,我拼命露出笑容,拉高语调。

  「我是和留生同学同班的藤野千花……。」

  『有什么事吗?』

  说出留生名字的瞬间,我的话被打断了。不用跟刚刚比较就知道,声音既冷淡又不友善。我的心凉了半截,心跳加速。

  「那个,贸然打扰真是抱歉……我有话想和留生同学说……才来的。」

  紧张且心神不宁至极的我语无伦次起来。继续问「留生同学在吗」的时候,冰冷的声音回我「不在」。

  「这、这样啊……那个,那,他在哪里呢?」

  『不知道。』

  又是打断我的话似地回应。

  好可怕。我双脚发抖,冷汗直冒,想起妈妈用不高兴的冷脸对着我的感觉。喉头紧缩而痛苦,几乎要发不出声音,反射性的想逃。

  但是,不能在这里放弃。我无论如何都得见留生一面。

  「我无论如何都想见到他,和他说话……留生可能会去的地方,请……。」

  说到一半,我身后有人经过,为了不造成他们困扰,我稍微移动了身体,想要继续说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声叹息。

  『会给邻居带来困扰的,总之你进来说吧。我开门了,请进。』

  我说「谢谢」之后推开门。走过红砖铺就的小路,站在玄关前。不久,玄关门喀嚓一声开了。出现一位与留生长相相似,但表情全然不同的美丽女性。

  「总之,先进来吧。」

  我点头说「打扰了」,走进玄关,背后的门立刻关上。她看起来想就这样站着等我说话。

  尽管是位美人,可皱着眉给人的印象很冷。和总是带着平和微笑的留生完全相反。

  「您好,我姓藤野。谢谢您让我进来。」

  「……如果是问那孩子,我是真的不知道他去了哪。」

  她一脸厌烦的说。

  我相当悲伤。之前总觉得个性平和且温柔的留生,一定是在一个温暖的家庭里,被许多的爱养育长大的,但是,见到了他的母亲后,知道大概和我所想的不同。

  「你跟那孩子很好吗?」

  被淡然的语气一问,我点点头。虽然是个平常我会害羞的问题,不过这么冷淡的询问,我也不觉得丢脸。

  「这样啊,能跟那个怪小孩当朋友啊。」

  我知道那不是厌恶或讽刺,而是真的打从心里这么想。我感受不到一丁半点她对留生的疼爱。

  「我没办法。连面对他说话都讨厌。」

  我没想到她会用这种话说自己的孩子。我妈当然不能说是用温柔又充满爱的样子在面对女儿,可倒也没有冷淡到这么彻底的地步。至少不会跟我们说不想看见你、跟你说话。

  「虽然也有人说爱自己的孩子是理所当然的,但我一点都不觉得那孩子可爱。从小就完全没有小孩的样子,成熟得奇怪,也不像其他孩子一样会闹会玩,总是用奇妙的冷淡眼神看着父母亲。就像是小孩的身体里装了一个大人似的……阴森得不得了,被那孩子看着背都发凉。然后,你知道他额头上的伤痕吗?那不是受伤,是出生的时候就有的伤痕喔。太毛骨悚然了,没办法觉得他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

  我一边听,一边注意到她一次都没提到留生的名字,而是用「那孩子」这种对外人的方式称呼他。

  我紧紧咬住嘴唇。不这么做的话没有办法忍耐。

  「从他对事物还似懂非懂的年纪开始,他就总是说些奇怪的话。知道我们绝对没有教过、也应该没有看过的东西。而且不只我们,周遭的大人、小孩都说这孩子很不对劲、很奇怪,害得我先生几乎都不回家了。都是那孩子害得我们家庭破碎,我要怎么爱这样的孩子?」

  光听连我都觉得心凉,冻住,包在冰块里死去。

  「……别说了。」

  我像要打断这连绵不绝的负面话语似地清楚发话,感觉到嘴唇冒出血的味道。

  「这些话不要说了,请只告诉我留生在哪里就好。如果不知道,请告诉我他常去哪里、可能会去哪里,什么都好,请告诉我一些线索。」

  我觉得我没办法跟这个人礼貌说话,就淡淡地叙述我想说的。

  留生的母亲顿时语塞,一边叹气一边觉得麻烦的说「我不知道」。

  「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那孩子,离家出走了。」

  「……什么?」

  我以为我听错,「离家出走」?这,怎么可能?

  「……抱歉,我刚刚没听清楚,请您再说一次……。」

  「就说了他自己打包好行李,离家出走了。只留下一张写了『过去谢谢您的照顾』的纸条。」

  她一边说一边拨弄头发的样子,看起来不像在说谎。

  「我当然不知道他去了哪。父母双方的祖父母都已经过世了,没有有交情的亲戚,也没有朋友,所以,我是真的完全不知道他会去哪里。」

  就像是预知了我的问题,她迅速回答。摆明了想早点结束这个话题要我回去。

  这次,她用抱怨的语气对哑口无言站在那里的我开始说。

  「那孩子从还在读幼儿园的时候就会自己跑出去,在外面四处游荡好几个小时,可以说是有流浪癖吧。问他去哪里做什么都不讲,骂很多次也是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完全没在听,一个没盯紧就又跑到外面去,一整天不知道要找他多少次啊……。」

  是真的疲惫的表情与声音。

  「即使上了小学,也常常躲过爸妈的视线从家里跑出去。饭不好好吃,学校也毫不在意地翘课,不知道去哪里好几天都不回家……想说是不是得了什么疾病带他去医院,但医院说没有任何异常。升上高年级,想说反正讲他他都不听,实在没办法了,就放弃不去管他。结果他被辅导的警察带回来,我被骂『这位妈妈,请看好你的小孩』,真的很麻烦啊。要是更普通一点的孩子,我一定会好好的照顾他的……。」

  想像留生小小的身体在街上到处走的模样,我心中一阵苦涩。

  他是在找我吧,我脑中忽然出现这个念头。虽然没有实证,也没有理由或前因后果,但就有这种感觉。一想到他从那么小的时候开始,就为了要找到我而四处徘徊,我就泫然欲泣。

  「升上国中之后,他几乎不在家。这次也是自己决定要转学的……有一天突然要我在申请书上盖章,单方面的说有无论如何都想去的高中所以要转学,原本的学校也跟对方学校联络好了,要考转学考所以需要监护人同意,我真的完全不知道是为什么……。」

  我现在可以确定,这一定是为了要跟我念同一所学校。

  为了和我相遇,留生大概什么都可以牺牲吧?

  但我一直没能对此做出任何回应或回馈。

  「……我知道了。突然来访真是抱歉,打扰您了。」

  我小声地说,鞠躬道谢想走出玄关,就在这个时候,我的眼睛被某个东西吸引住。

  「这是……。」

  我不由得低语。霍地一下抬起头,看向留生的母亲。

  「这是留生的东西对不对?」

  我指着放在玄关旁的塑胶袋问。袋子里面有一叠纸,上面写满我有印象的文字。是留生写的故事。

  「啊啊,那个……是那孩子放在房间里的,跟写了『请丢掉』的纸条一起。觉得很麻烦,打算废纸回收的时候丢 —— 。」

  「请给我!!」

  我打断她的话喊出声。她一脸惊讶地回望着我。

  「如果要丢掉它的话,请给我!!这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

  她显然被我突然的转变吓了一跳,轻轻点头说「随便你……」。

  「谢……谢谢您。」

  我几次鞠躬道谢,把整袋留生写的小说抱在胸前,离开他家。

  外头不知不觉已是傍晚,然后一如晨间预报所说,开始下雨。明明都已经是五月份了,雨还是刺骨般冰冷。

  我几乎是无意识地挪动双脚,走在来时路上,搭上电车,在平常熟悉的车站下车。

  从车站里出来,雨变得更强了。在下个没完的雨中,我就这样什么也没想、呆呆的在开始变暗的街上漫步。回过神来时,到了与留生相遇的公园。

  我原本以为到留生家的话能有点进展。以为能得到些线索、很快就能见到他。即使如此,反而是他封闭了所有的管道。我得到的,只有他留下的、永远的故事而已。我隔着布,紧紧抱着珍而重之放在书包里的稿纸。

  没想到留生和家人的关系这么冰冷,但,这一定是我害的。他为了我所做的一切,害他失去了父母的亲情。他一定是在比过去的我更加冰冷、孤独的环境中长大的。

  留生消失了。是他自己的意思,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去了哪里。这大概也是为了不让我去找他。

  「为什么……?」

  我不由得低语,泪水在眼眶打转,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哭。

  「为什么?留生,为什么要消失不见啊……?」

  不知道是雨还是泪水,让我的视野一片扭曲。

  我踉踉跄跄地,站在第一次遇到留生时,留生站的地方。

  在寒冬的夜晚,他递给被雨淋湿的我的塑胶伞。让冷到发抖的我穿上的蓝色大衣。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留生给我的就只有温柔善意。可迟钝的我却没有注意到这份温柔的真正意义,被自卑的想法所困,为了保护自己的心画出界线,没办法真正接受他,因此,他从我眼前消失。

  全部都是我的错。脑子里都想着自己,蠢到丝毫没有考虑到他的心情的我的错。

  我倒在地上,一边不停地哭,一边像在他站过的地方寻找他的痕迹般,怀里抱着带了雨水的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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