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我们从今天开始举行闭幕活动,客人可以和回忆的书本合照、做成看板,请大家一定要来参加。」
在白衬衫之外套著印有店名蓝色围裙的眼镜少年精神饱满地大喊,水海一脸严肃地在旁边看著他。
──大家好,我叫榎木结。我在幸本书店关店之前会留在这里帮忙,虽然时间不长,还是请大家多多指教。
在水海和结相遇的隔天。
其他员工看到这位笑著打招呼的矮小少年也都是一脸疑惑。
结到四月就是高二了,他从东京千里迢迢地来到东北地区的这个小镇。他说这是因为店长在遗书里指定死后要把幸本书店所有的书交给榎木结处理,之后律师造访店里,他的通知和水海之前从结口中听到的一模一样。
不是把书「送给」他,而是要他「处理」?这是什么意思?
委托贩售的书本可以在规定的时间之内退货,基本上所有新书都是委托贩售的,所以还没卖掉的新书全都可以退货。店长的意思是要这位少年负责办理退货吗?
不管怎样,既然幸本书店所有的书都得由这位少年全权处置,没有他的准许就不能卖书了。
那闭幕活动呢?
大家都很担心这件事,结出人意料地十分配合。
──啊,这里的书都是属于幸本书店的,闭幕活动可以照常举行。也请让我一起帮忙吧。
他笑眯眯地这么说。
看到少年随和的笑容,除了水海以外的员工都放心了。
──话说回来,榎木弟弟和笑门店长是什么关系啊?亲戚吗?
──我记得店长的家人全都过世了,应该没有其他亲戚啊。
──难道是店长的私生子!
──听你这么一说,他的确很像店长,两人都戴眼镜!
水海反驳打工的男生,说他们相像的地方只有大大的眼镜,店长才没有私生子。
回到书店工作后,水海一直神经紧绷,连她自己都快要受不了了,如今看到结亲切随和的态度更是焦躁不安,对他充满了疑心。
她无法理解店长为什么要把幸本书店所有的书交给还在读高中的结来处理,而且她本以为自己是最受店长信赖的员工,多少也有些不甘心。
为什么是这个孩子?
他甚至不是本地人,而是从东京来的。
水海一直浮躁地这么想著,后来听到结说起他和店长的关系……
──大概在去年秋天吧,笑门先生来东京办公的时候和我偶然地认识了。我也很喜欢书,我们可说是志同道合。就是这样的关系。
这令水海更加气愤。
去年秋天?那他们顶多才认识半年嘛!我可是在这间店里工作了七年耶!
此外,水海第一次见到结的那一天,结站在店长意外身亡的书柜前自言自语的事,以及他当时说的内容,都令她非常介意,心里惶惶不安。
──是谁杀了笑门先生?
他是这么说的。
当时水海问他那是什么意思。
──呃,我有这样说吗?
他却一脸疑惑地装傻。
──你说了,我听得一清二楚。
水海继续逼问,他突然睁大眼睛,「哇!」地大喊一声。
──我、我没有劈腿啦,夜长姬。不要突然说什么「诅咒你」的,这样对心脏很不好耶。咦?没那回事,你误会我了啦。我爱你,别诅咒我啦。
结突然变得很惊慌,开始自言自语。
水海不禁愕然。
──对不起,我的女友只要看到我靠近其他女性或说话就会吃醋,请你别把脸贴得那么近好吗?
他一脸抱歉地说。
──女友?在哪啊?你刚才一直在自言自语,有够诡异的。
结镜片底下的眼珠滴溜溜地转动,表情写著「糟糕了」。
──我一直很小心避免在人前跟她说话,结果还是忍不住。呃,那个,其实我可以跟书说话。
他又说了非常莫名其妙的话。
──你在开玩笑吗?
──不是,绝对不是!我从小就能听到书本说话的声音,我对书本说话,他们也会友善地回应。我说的女友就是「她」。
结兴匆匆地从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本淡蓝色封面的薄薄文库本。
《夜长姬与耳男》。
这是坂口安吾的小说。
我记得这个故事写的是雕刻师傅被一个喜欢看人死去的魔性美少女玩弄于股掌之中,那位公主的名字就叫夜长姬。
这就像是爱看轻小说和漫画的那些男生会把喜欢的女性角色称为「我老婆」吗?
可是他甚至会和「老婆」对话。难道他是重度阿宅?或是中二病?
──夜长姬也在向圆谷小姐打招呼,她说「你要是敢把脸贴近结,或是摸他、对他眨眼,我就要诅咒你」。对不起,如果你能多注意一下,我会很感激的。
我才不会做这种事!
水海不禁怀疑结是不是故意惹她生气,好把话题从店长的身上转开?但她愕然地发现了一件事。
──你叫我圆谷小姐?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对了,你刚刚还说了我是在这间店待最久的员工……
没错,结说了「你是在这里打工最久的员工,是最值得信赖的人」。
是谁告诉他的?
结那双大而清澈的眼睛透过镜片凝视著水海,露出微笑回答:
──是书本告诉我的。
说什么蠢话。
水海当时有点吓到,因此产生了「结好像真的能听见书本声音」的错觉。仔细想想,他或许只是事先看过员工资料,而且履历表上都有附照片。
他一定早就知道水海的事了。
人怎么可能跟书说话嘛。
如果他相信这种事,那他不是有中二病就是得了妄想症。
──是谁杀了笑门先生?
他会说出那句话,一定也是因为陷入自己幻想的世界太深。
水海为客人带路,一边眼神锐利地望著结所在的方向。
结的口条清晰,和客人的对应也很周到,不用等到水海吩咐,他就把一切都做得好好的。水海有点不甘心,但他确实派得上用场。
他说自己很懂得该怎么对待书本,而他对待书的方式确实细心到令人惊讶。他拿书的动作十分轻柔,像是拿著什么宝贝,翻书的动作也温柔得如同轻抚,看书时眼中充满柔情,简直像是看著亲密的朋友。
看到客人拿起书,或是决定买哪本书,他都会笑著说「太好了」。
那副模样令水海不禁想起笑门店长,因为店长看到书卖出去时也会很开心,用温柔的微笑目送书本被带走,像是默默在对书本说著「太好了」。
可是结又不是店长,他也绝不可能是店长的私生子!
「圆谷小姐,用来制作看板的纸板最好多准备一些。我来做吧。」
结露出开朗的神情对水海说道。
他一边用剪刀剪起厚纸板……
「让客人为喜爱的书写下宣传文字,在闭幕活动中摆出来,这是效法《彼山书店的葬礼》吧?」
一边愉快地这么说。
「那本畅销小说描写了雪乡小镇仅有的一间书店关闭前的最后一天。书店的常客陆陆续续来到店里,和充满回忆的书本一起合照,并在现场写下广告看板,看板如同色彩缤纷的旗帜愉快而骄傲地挂在店内各处……这一幕在小说和电影里都让人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作者田母神港一先生也是本地人,他还在幸本书店办过签名会呢。」
「……田母神先生……成为小说家之前是本店的常客,和笑门店长关系也很好……」
作品改编的电影也大受欢迎的畅销作家要在家乡的书店办签名会,这个消息让本地人非常兴奋,当天书店外面大排长龙。
店长笑容满面地对水海说过,那时每个人都拿著一本《彼山书店的葬礼》,脸上充满了喜悦和期待。
那必定是幸本书店最辉煌的时代。
当时网路不像现在这么普及,也没有智慧型手机,一个人能做的娱乐也比现在少很多;对很多人来说,看书想必是一件开心、幸福的事,也是精神的食粮。
就连装订精美的精装本那几乎会划伤手指的新纸,和那沉甸甸的重量都令人满心雀跃。
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水海当时还没上幼稚园,但她也记得和妈妈一起排在长长的队伍中,请作者在封面内侧签名。
不过那本书已经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田母神先生会来参加闭幕活动吗?应该会来吧?如果描写村子最后一间书店的最后一天而成为畅销作家的田母神先生,来参加镇上最后一间书店的闭幕活动,一定会有很好的宣传效果。」
结说得非常兴奋,那柔软翘起的黑发也跟著上下跳动。
「不知道耶……我已经联络过他了,不过他应该很忙吧。」
田母神港一已经不像全盛时期那么受欢迎了,但他至今还是会定期推出新作品。
他只有在幸本书店办过一次签名会,之后有一些请他来本地的公民会馆演讲之类的邀请,全都被他回绝了,所以他或许不会来吧。
店里生意持续低迷的时候,有人向店长提议再邀请田母神先生来办签名会,但是店长眯起镜片下的眼睛,有些寂寥地微笑著回答:
──唔……田母神港一先生啊,大概很难吧。
田母神还住在镇上的时候和店长非常要好,还会留宿书店的办公室,和店长彻夜畅谈书本,但他成了小说家而搬去东京之后,情况就不一样了。
前年辞职的一位年迈员工说过:
──笑门先生的孩子出生时,田母神先生寄来了贺礼,笑门先生很高兴地打电话去致谢,顺便邀请对方「有空再来幸本书店玩」,结果被拒绝了……那时他非常沮丧呢。
那位员工说,笑门先生不是一个会把忧伤表现在脸上的人……但他当时很罕见得一脸难过地说了丧气话,所以她记得很清楚。
田母神先生以前明明跟笑门先生那么亲近,就算在笑门先生很忙的时候也会在办公室里赖著不走,真是太无情了。
再怎么批评他也没有意义,因为离开镇上的人都会忘了这个小镇……
不过镇上的居民还是会牢牢记著离开的人,彷佛昨天才刚见过似地谈起他们。
「咦?那位客人……」
在讲话时仍一直剪著纸板的结突然停止动作,望向店门口,像是发现了什么异状。
他镜片底下圆圆大大的眼睛随著那位客人的身影慢慢转动。
转向收银台前的通道。
转向通道尽头。
他似乎在屏息倾听著什么声音,只有眼睛像漂浮在水面上的树叶一样慢慢地移动。
「圆谷小姐,那个人是店里的常客吗?」
「咦……我不认识耶……」
「这样啊。可是……」
结似乎很在意那个人,所以水海也跟著定睛凝视。那是一位满头白发、稍微驼背的老年男性。
大概是七、八十岁吧?
他的脸上刻划著深深的皱纹,眼眶凹陷,从头到脚都透露出焦躁。水海不禁有些惊慌。
在书店工作多年,很自然地就能分辨出谁是小偷。
最近会偷书的不只是年轻人,也包括了生活困苦的年长者。
那位老先生穿的外套非常老旧,仔细一看,袖口和下襬都垂著线头,像是被拉扯过。
难道……
水海拋下不发一语地思索的结,若无其事地跟在老先生的身后。
他看都不看放在一楼的一般书籍和杂志,直接走上店面中央的楼梯。
二楼是童书区。
幸本书店一直很重视童书区的经营,这里藏书规模之丰富不输给大书店,水海一向为此感到自豪。
不过二楼也是店长过世的地方。
常客之中有些人对事发现场很感兴趣,甚至会爬上二楼,向水海等人询问「店长是在哪里死的啊?」。
水海叮咛过其他员工,如果有人这样问,就婉转地拒绝回答,所以这位老先生应该不知道笑门店长是在二楼的「哪里」死的。但老先生毫不迟疑地走到那边,停了下来。
他不是……来偷书的?
水海的胸口突然揪紧。她对那位老先生的疑惑慢慢转变成黑暗而沉重的情绪。
为什么他会停在那个地方?
那里正是店长倒下的地方。
那一天水海来到店里时,遗体已经被搬走了,但现场还留著血迹,警察正在四处调查。
老先生眯起眼睛,表情扭曲地抬头看著上方书柜。
他艰辛地伸长脖子,却还是目不转睛地看著,满是皱纹的脸越来越扭曲,一副很痛苦的样子。那表情紧绷得彷佛随时会放声嘶吼。
老先生的视线落在儿童用的字典和图鉴区,应该就是那里的书砸到店长的脑袋,夺走了他的性命。
水海的脖子紧张地绷住,手心冒出冷汗。
心脏扑通扑通狂跳不已。
老先生直起身子,把手伸向书柜。
「!」
他手背和手腕上的伤痕令水海愕然地倒吸一口气。
那么多的伤痕,简直像是被锐利的爪子和牙齿撕扯过……
布满伤痕的手伸向书柜的最上层。
老先生的身高和同年龄的人差不多,大约是一百六十五、六公分。虽然有些驼背,但他还是踮起脚尖拉长身体,想要拿最上层的图鉴。
那是给小朋友看的图鉴,但是非常厚重。
如果他用这种不自然的姿势抽出书本,不小心手滑把书砸在自己头上,或许会步上店长的后尘。
水海一想到大量书本砸在老先生头上的画面,顿时感到体内纠结、翻搅不止。
危险啊!
「这位客人,如果您想要拿书,我可以帮忙。」
水海努力隐藏心中的猜疑,客气地说道,老先生满是伤痕的手颤抖了一下,转头望来。
他的表情依然扭曲,凹陷的眼睛像在瞪人似地看著水海。
老年人特有的坚毅眼神令水海有些畏缩。有些老人家一不如意就会立刻破口大骂,从前应付过麻烦客人的经验令水海紧张得全身僵硬。
但她还是勉强挤出笑容,问道:
「请问您要拿哪一本书呢?」
老先生的肩膀又猛然一颤,乾裂的嘴唇微微张开后又紧紧闭上。
他像是要藏起手上的伤痕,把手缩进大衣的袖子里,露出既犹豫又似焦躁的神情,最后声音低沉沙哑地说:
「……这里没有。」
「啊?」
水海听不懂。
她明明看见老先生拚命伸长了手想要拿书,他却说这里没有他要的书?
「那您想找哪本书?我可以帮忙找。」
听她这么一说,老先生原本紧绷而惊恐的表情逐渐变得哀伤,嘴角微微下垂,语带绝望地说:
「……没关系,不用了。已经不在了。」
他喃喃说道。
「可是……」
水海不知道他到底想找什么书,正感到不知所措时……
「您要找的那本书就在店里。」
后面突然传来这个声音。
水海惊讶地回头,看到的是眼镜底下的眼睛闪闪发亮的结,柔顺翘起的头发摇曳著。
等一下,你在说什么啊!
从刚才的对话根本听不出他想找什么书嘛!
老先生也睁大了眼睛。
结依然挂著愉快的笑容。
「我现在就去帮您拿来,请您在这里稍待片刻。」
他开朗地说完,转过来眼神明亮地看著水海。
「圆谷小姐,请你一起来帮忙。」
结说完转身就走,水海匆匆对老先生鞠了个躬,慌张地跟过去。
「等一下,你要去哪啊?你要我帮什么忙?」
「唔,我希望你带我去那位客人想看的书所在的地方。我已经得到提示了,但还没想明白。」
「什么?你连书放在哪里都不知道,就跟客人说要帮他拿来?真是不敢相信。」
水海差点忍不住大吼,但还是尽量压低声音。
这孩子真的很奇怪!千万不能信任他!
「现在就回去向客人道歉吧。」
「请等一下。虽然靠我一个人办不到,但只要有圆谷小姐帮忙,应该就能找到了。」
为什么他能说得这么肯定?水海完全无法理解,但还是板著脸问道:
「……你说的提示是什么?」
结的表情变得比较柔和,似乎松了口气。他回答:
「第一个是『很大、很凶、很可怕的东西』。」
「啊?」
水海听得一头雾水,结流畅地继续说:
「『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等一下……」
「『现在已经没有了』。」
「没有了吗?」
「不,应该放在『茶室』。」
「茶室……?」
那是哪里啊?
「有『海洋』和『鸟骨头』的地方,在『蓝色陵墓』里面。」
皱眉按著额头的水海突然想到。
海洋和鸟骨头!不会吧!
结露出微笑说:
「哦,你知道了?」
水海没有回答,而是抿著唇迈出步伐。她心想结果然是在开玩笑,因为他说的鸟骨头……
她在二楼的通道笔直前进,来到底端的办公室,打开门。
这是个水泥墙环绕的三坪大灰色房间,房里有沙发、边几、办公桌,还有书柜,里面杂乱地放著尺寸和类型各不相同的书本。
对面的墙上挂了一幅A4大小的画。
主题是蓝色的海洋和沙滩,以及矗立在岸边的苍白巨大鸟骨。
结似乎是第一次走进办公室,他一看到那幅画……
「海洋和鸟骨头就是这个啊?」
就这样喃喃说道。
「那茶室是指什么?」
「……店长经常在这个房间泡茶,大家都戏称这里是『幸本咖啡厅』。」
二楼的办公室等于是店长的另一个家,里面还为客人准备了各式饮料,如红茶、咖啡、日本茶、花草茶。
水海在国中时期第一次来到这个房间时,店长为她泡了甜茶,她开心得简直想哭。
如今她彷佛也能看到店长微笑的幻影出现在白蒙蒙的热气后方,不禁感伤得喉头哽咽,肩膀颤抖。
还好结没有发现她的动摇,他看著墙壁说:
「原来如此,所谓的『蓝色陵墓』就是那个吧。」
画的下方有一个蓝色收纳箱。结跪在地上打开箱子,在里面翻找,拿出几本破烂的旧书叠在地上,然后用双手捧起一本书。
「找到了!」
他的眼睛亮了起来。
还沉浸在往日回忆的水海一看到结如获至宝地捧起的书就吓了一跳,回过神来。
「等一下!榎木,那个是……」
「我拿去给客人。」
「慢著!榎木!」
水海想要喊住结,但他已经抱著书本冲出办公室了。
她急忙追过去。
怎么办?如果把那本书拿给客人,对方一定会大发雷霆,觉得自己被耍了。
心急如焚的水海看见结笑容满面地把书交给老先生,开朗地说:
「久等了,您要找的就是这本书吧?」
结手上拿的是给小朋友看的图鉴,版面很大,封面上印著书名《绝种生物图鉴》,还画了恐龙、袋狼、渡渡鸟之类的动物。
『很大、很凶、很可怕的东西』
『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现在已经没有了』
这本书确实符合结所说的「提示」。
可是结拿来的这本图鉴封面脏污、印刷褪色,内页也皱巴巴的。封面贴著用红字写的「样本」贴纸,外面再盖上一层透明胶膜。
幸本书店会把破损的旧书拿来当样本书,尤其是童书区的书经常会被小孩弄脏,或许是因为这样,所以放了一些不怕弄脏的样本书。
结从蓝色收纳箱里拿出来的就是样本书,但这本书年代久远,整体破损得很严重,一眼就能看出它做为样本书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竟然把这种不能当作商品的破书交给客人……
水海冒出冷汗,在一旁插嘴说:
「非常抱歉,这位是前天刚来的新员工。」
她正打算道歉时……
原本表情苦涩的老先生突然睁大了凹陷的双眼,不敢置信地看著贴著「样本」字样的图鉴。
他的嘴唇、手臂、肩膀都在发抖。
看到老先生脸上的表情不是愤怒或失望,而是充满了感动,让水海惊讶得说不出话。
那双围绕著皱纹的眼睛浮现了泪光。
老先生从大衣的袖口慢慢伸出布满伤痕、瘦骨嶙峋的手,从结的手中接过图鉴。
沉重的书本把他细细的手腕压得下沉,但他的眼睛却变得更湿润,彷佛连这份重量都令他感动不已。
老先生的语调近乎哭泣:
「没错……我在找的就是这本书。我还以为早就丢掉了,没想到竟然还在……」
结望著那双满是伤痕和皱纹的手怜爱地抱紧书本,表情温柔得彷佛是自己被最怀念、最亲爱的人轻柔地触摸著。
──好久不见了,你过得好吗?
──你长大了呢。
结彷佛听见了这些话,眼镜底下的大眼睛陶醉地眯起,残留著稚气的嘴唇漾开了笑容。
老先生用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翻开封面,细小文字的旁边画了一只暴龙。老先生看著暴龙,表情再度扭曲,咬著嘴唇一再眨眼。
水海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她在幸本书店打工七年了,但当她把找到的书交给客人时,从来没有见过谁露出这么开心、这么幸福的表情。
对这位老先生而言,这本褪色破烂的图鉴正是世上仅有一本的珍贵宝物。
老先生不断眨眼,吸著鼻水,用满是伤痕的手翻著书。
「没错,我想读的就是这本书,我要找的就是这本书……」
他喃喃说著。
在那之后。
老先生说出了他和这本书之间的往事。
他的名字叫古川道二郎,在邻镇当兽医。
听到他手上的伤痕都是在治疗动物时被抓伤或咬伤的,水海终于释怀了。
大衣上的破损是他家的猫搞的鬼,虽然太太觉得这样很难看,但他个性节俭,一直舍不得把衣服丢掉。
道二郎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幸本书店的店长是创始者幸本夏。在战争中失去丈夫的幸本女士独自养育年幼的孩子,还在镇上开了一间书店。
当年这栋三层楼的豪华书店是本地人的骄傲。
幸本书店里什么书都有,去那里什么书都找得到。大家要买书第一个都会想到幸本书店,所以生意非常好。
「我家里很穷,又有很多兄弟姊妹,根本买不起书这种奢侈品,所以我小时候最期待的就是放学后走路一个小时去幸本书店免费看书。」
他就是在那时见到了这本《绝种生物图鉴》。
有著从未见过的动物封面一下子就吸引住他的目光,他饥渴地从那页的第一个字读到最后一个字。写实画风的暴龙、三角龙、渡渡鸟、袋狼令他满心惊奇,怎么看都看不腻。
发现这本图鉴以后,他更期待去幸本书店了,无论是在学校上课还是在家里帮忙时,他心里想的都是「真想快点去幸本书店继续看那本图鉴」。
图鉴的价格贵到让他跌破眼镜,家里经济状况吃紧,连一般书籍都买不起,这么昂贵的图鉴就更不可能买了。当然,他也没有零用钱可用。
「即使如此,我一想到只要去幸本书店就能看到那本宝贝图鉴,就觉得很幸福了。」
不管是下大雨的日子、寒风阵阵的日子,还是积雪深得会淹到脚踝的日子,他都渴望著见到那本书,渴望著读那本书,脸颊泛红地跑去幸本书店。
──啊啊,真想快点看到,好想看啊。
他会在固定的地方拿起图鉴,一翻开书页,就感到无比幸福。
袋狼的牙齿是多么尖锐而强大啊。很久很久以前在这片土地上还有三角龙和暴龙在行走呢,不知道是不是留下了很大的脚印。渡渡鸟明明有翅膀却不能飞,只能摇摇晃晃地走路呢。
那些动物彷佛随时会从翻开的书本里跳出来。
好开心,好兴奋。
不过,某一天他发现有个女店员在看他。那位女性扎著马尾,戴著眼镜,身材又高又瘦,背脊挺得跟直尺一样直,表情严肃得好像在生气,让道二郎有些害怕。
那个女人一直看著他。
一定是因为他每天跑来看免费的书,所以那女人生气了。
他很担心那个女店员哪天会把他赶出去,跟他说「你以后不要再来了,想要书的话就拿钱来买」。
如果真的发生那种情况,该怎么办呢?
他光是想像就觉得胸口揪紧,心里非常悲伤。
童书区除了道二郎以外还有很多小孩会来看免费的书,可是那些小孩的父母来接他们时还是会买书。
一本书都没买过的或许只有道二郎一个人吧。他因为心生自卑,只要那个可怕的女店员一出现,他就会阖上图鉴,悄悄地下楼。
每当这种时候,他都会觉得自己很悲惨,很想哭。
有时会有一位穿学生制服的店员在童书区陪小孩子玩,他故事朗读得很好,小孩都很喜欢他。
每当他一出现,孩子们就会拿著书围过来。
──啊,兼定哥哥来了。
──兼定哥哥,你读这本书给我听。
只要他开始读书,灵活地改变音色来扮演不同的角色,就连在看书的那些孩子都会听到入迷。
道二郎只有在这时才会停止翻书,悄悄地竖耳倾听他的朗读声。
穿学生制服的少年叫幸本兼定,是店长的儿子。
只有道二郎一个人在童书区时,兼定还会轻松地和他攀谈。
──喔,那本书很好看吗?
看到道二郎默默地点头,他就笑著说:
──这样啊。那你就慢慢看吧。
之后兼定就不会再管道二郎了,所以他一点都不觉得有压力。
因此道二郎在童书区看到兼定就觉得轻松,看到那个女店员则是很失望。
「那位女店员是兼定先生的母亲,第一代店长幸本夏女士。」
道二郎怀念地眯起眼睛说道,他会知道这一点,是因为后来发生了一件令他大感意外的事。
那一天,道二郎又在放学之后走路一个小时去幸本书店。
童书区有其他的孩子在看书,没有看到店员。
太好了……
道二郎安心地走到常去的书柜,正想从最下层抽出《绝种生物图鉴》的时候……
他视如珍宝的图鉴不在那里。
咦?被人买走了吗?
他的脑袋一片空白。
那本书才刚出版不久,而且价格那么昂贵,学校的图书室也没有相同的书。如果图鉴被人买走,他就再也看不到那本书了。
他心脏狂跳,冷汗冒出。
真的是被买走了吗?会不会只是不小心放到其他地方了?
他紧张屏息地从书柜最下层扫视到最上层,结果却更令他绝望。
「图鉴被摆到最上层了。那种高度就连大人不踩著梯子也很难拿到,更何况是孩子呢?」
道二郎仰望著心爱的图鉴,彷佛眺望著绽放在遥远山顶、无法触及也闻不到香味的梦幻花朵。
大概是因为我每天都跑来白看书,所以店里的人故意把图鉴放到那么高的地方,让我拿不到。
一想到这里,他眼底发热,胸口痛得几乎裂开。
他知道是自己不对,明明没钱又要白看人家的书,他无法责怪别人。可是一想到再也不能看到那本书,他日常生活中的一切幸福快乐彷佛都被连根拔起,只剩下一个黑暗而空虚的大洞。
他含著泪站在原地,突然有一本书从旁边递过来。
──你在找这本书吗?
出现在他模糊视野里的是已经失去的图鉴。
上面贴著用红字写的「样本」。
把那本书递给道二郎的就是那位眼神严厉的可怕女店员。
──这是用来试阅的,你可以随便拿去看。
女店员的表情和平时一样紧绷,声音也很冷硬。
但她看到道二郎一脸疑惑地站著不动,就直接把书塞到他的怀里。
──拿去吧。
她如此说道。
──等你长大以后,再来我们书店多买一些书吧。
说完之后她就挺起身体走开了。
道二郎紧紧抱著贴上「样本」的图鉴,被一种和刚才截然不同的情绪弄得更想哭了。
「那时我才知道夏女士是店长,也明白了她平时那么严肃是为了告诫孩子们小心不要受伤。她一定也很注意我吧。」
夏女士的丈夫在战争中过世了。
战时是黑暗又苦闷的时代,所有的娱乐都被禁止了,连看书也不行,非常渴望看书的夏女士就决定在和平到来以后要开一间书店。
她想要开一间书店,被一辈子都看不完的书围绕著,镇上的人也会兴奋地来到书店,知道只要来到这里就一定会找到想看的书、一定能遇见美好的书。
幸本书店的客人告诉了道二郎关于夏女士的事,年幼的他并无法完全理解。
但他已经不再把夏女士视为可怕的店员了。
反而觉得她镜片底下那双沉静的眼睛既正直又美丽。
──我问过夏女士觉得哪一本书最好看,她回答是已经过世的丈夫在战争时告诉她的故事。因为她当时很想看书,所以丈夫每晚都会即兴编故事给她听。对夏女士来说,丈夫空继先生是最特别的「书」。兼定先生那么擅长朗读也是跟空继先生学来的。
这些事也让道二郎感触良多,他觉得对自己最特别、最重要的书,就是这本贴著大大「样本」字样的图鉴。
升上三年级以后,道二郎就被家人视为可用的劳力,没办法像以前那么频繁地去幸本书店。但他直到国中毕业为止,每次去幸本书店都会拿起《绝种生物图鉴》翻阅。
因为那是他心中特别的书,确确实实地带给了他幸福。
我迟早会来幸本书店买下这本书。
我会把钱交给夏女士,说出「我要买这本书」。
道二郎立下这个心愿后,十五岁就去东京工作,但他在印刷工厂里的第一份工作每天都非常辛苦。
永无止境地加班,几乎没有休假,寄钱回家之后工资就所剩无几。到了第五年,他就因为健康出问题而遭到解雇。
「我的梦想和希望全都破碎了……我带著沉痛的心情回到这个小镇……隔了几年又来到幸本书店,我却只觉得抱歉。本来打算赚了钱以后买很多书来报恩,但夏女士已经过世,而我甚至得借钱度日,也不知道何时才能继续工作……前途真是一片黑暗啊。我还想过,自己大概会像图鉴上那些绝种生物一样渐渐灭亡。那个时候,是这本书让我得到了救赎。」
他像个废人一样无力地爬上通往二楼童书区的楼梯,心想那本样书应该已经不在了。
「但那本书还在。」
道二郎彷佛怀著极深的感慨,颤抖地说出这句话,眼睛都湿润了。
「那本图鉴比我五年前最后一次翻阅的时候增加了不少损伤,有些书页的边缘都破了。就算这样,我一直当成宝贝的图鉴依然放在那里,我……感动得全身发抖。」
喉咙和眼眶渐渐发热,他一再忍著不让泪水涌出。在反覆眨眼之间,他颤抖地拿起图鉴,翻开封面。
他回忆著因这本书而充满幸福的少年时代,一边翻页再翻页。
「我感觉这本书在鼓励我:你还没灭亡,还有大好的将来,你才刚要开始,未来还能好好地努力。」
道二郎眼眶泛红,语气炽热地说道。
结带著喜悦的表情在一旁静静听著。
他不时轻轻点头,彷佛听见了道二郎珍惜无比地抱在怀中的图鉴发出的细语。
──你很努力呢。
──你很了不起,没有轻易认输。
──我全都记得。
不,不可能有这种事。水海急忙在心中否认。人怎么可能听得到书本的声音嘛,书怎么可能在说话嘛。
她对幻想著那种情境的自己感到生气。
可是,这本《绝种生物图鉴》确实让道二郎得到了勇气。后来他一边工作一边念高中夜间部,接著考上大学,当上兽医。如今他的孩子们都离家自立了,他独自经营著一间小小的兽医诊所。
「我的儿子和女儿都不想当兽医,所以我创立的诊所在我这一代就会结束。我果然还是迈向灭亡了……或许是因为身体越来越虚弱,我最近经常会这样想。不过我还是很感谢能遇见这本图鉴,才让我成为今天的我……我对幸本书店也非常感激。但我真没想到,不只是第二代店长兼定先生那么早就过世,连第三代店长笑门先生都……」
由于工作繁忙,他后来就很少从邻镇专程跑来幸本书店了。
得知笑门先生过世、幸本书店也要关门的消息,他就像小时候发现图鉴不在原本位置的时候一样惊愕。
那本样品还放在一样的地方吗?
道二郎家里的书柜已经有他自己买的《绝种生物图鉴》,但那本样品是特别的,是它让道二郎的童年时代充满幸福,也鼓励了青年时代的他继续向前迈进。
在幸本书店关门前,他想确认那本样品是不是还在这里。
这个念头强烈得使他隔了三十多年,再次踏进了怀念的书店。
他直接爬上楼梯,看到二楼依然是童书区,他不禁感慨万千。
放样品的地方和书柜都找不到《绝种生物图鉴》。这也是当然的……道二郎虽然这么想,但心里还是很难过。他又想到,自己已经是大人了,现在应该摸得到最上层了吧,所以试著伸手摸摸看。
这就是水海看到他做出奇怪举动的原因。
结开朗地说:
「这本书对幸本书店来说是充满回忆的书,所以笑门先生才会把它保留下来。或许他早就猜到,迟早有一天会有人来找这本书吧。」
水海听得心中一紧。这件事连她都不知道。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种事?她差点忍不住说出口,急忙抿紧嘴唇。
道二郎充满感慨。
「是这样吗……」
他喃喃说道。
「不过,你怎么知道我要找的是这本书呢?」
他好奇地问道,结露出灿烂的笑容回答:
「当然是书告诉我的啊。」
此话一出,道二郎睁大眼睛,水海则是皱起脸孔。
「一楼的门边展示著一些旧书,譬如年代久远的贵重书本,或是来幸本书店的作家签过名的书。您走进店里的时候,那些旧书都在骚动,所以我才会知道您和幸本书店有一段很深的缘分。」
听到结的解释,道二郎似乎不太相信。
这是理所当然的,连水海也很受不了他这些可疑的言论。
可是……
「谢谢您今天光临我们的书店,这本书也很高兴能见到您。如果您不嫌弃,请一起拍张照吧,还要麻烦您写一下看板!」
听到结的邀请,道二郎伸直抱著图鉴的双手,眼神含著真挚情感,看著既是恩人又是老友的书本。
「这样啊……既然机会难得,那好吧。」
他如此回答。
◇◇◇
结帮道二郎拍照,又说明了看板要怎么写后就回到一楼。
「谢谢你。」
他对板著脸的水海说。
「我从其他书本说的话得知道二郎先生要找的书还在书店里,但是光听那些提示,我一时之间也搞不懂书本放在哪里。还好有圆谷小姐帮忙,才能找出那本书。多亏了你才能让那本书再次见到道二郎先生,他非常高兴喔。」
水海冷冷地回答:
「……喔。」
他不是感谢她让道二郎见到那本书,而是感谢她让那本书见到道二郎。
这人说的话老是让她觉得不对劲。
结没有发觉水海复杂的心情,眼神依然澄澈地开口:
「这么多年来,幸本书店里上演过非常多的悲欢离合,无论是被买走的书,或是留下来的书……在结束营业之前,一定会有很多人回来见这里的书。真期待呢。」
「……」
道二郎可以见到回忆中的书本,都是结的功劳。
砸到店长的书之中、造成最大致命伤的,说不定真的是放在书柜最上层的《绝种生物图鉴》的新书……
水海明白,这件事最好不要告诉道二郎。
不过,这个乍看人畜无害的眼镜高中生是不是还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事呢?
导致镇上最后一间书店的店长笑门先生死亡的书正是《绝种生物图鉴》,这只是巧合吗?
除此之外,样书所在的办公室里画著鸟骨头的那幅画,标题正是「灭亡」。
──这幅画的标题……叫作「灭亡」。
水海第一次在办公室和店长说话的那一天,店长温柔地笑著这么说。
──这幅画很漂亮呢。
──这是上一任店长、我的父亲画的。
他平静而清澈的眼睛凝视著海岸上的那一副巨大鸟骨头。
那幅画既美丽又凛然,但水海却觉得有些孤寂,又有些可怕。
──是谁杀了笑门先生?
她对结说过的那句话一直念念不忘。
当时结是不是从书柜上的书本那里听到了什么?
如果书真的会说话,他们对结说了什么?
店长死亡的真相吗?
水海依然紧绷著脸,喃喃地说:
「榎木……你真的……」
真的听得见书本的声音吗?
她才说了一半……
「嗯?什么?」
「没什么!」
听到结天真地反问,水海赶紧把脸转开。
书才不会说话,人也不可能听到书的声音。
水海因为差点说出傻话而感到非常羞耻,不禁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