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交替
自己即使穿男装,席修说仔细看还是看得出真正的性别。不过应该比穿娼妓的和服更难分辨吧。抵达中途的小屋,萨莉在狭窄的房间内隔着窗户仰望月亮。今晚即将过满月时分,月亮的白光在无云的夜晚洒落四周,显得格外清澈。
前往王城的共乘马车都会在道路中途过夜。绝大多数马车会让乘客在路旁的广场就地挤一挤,不过席修挑选的马车与住宿用的小屋有签约,让萨莉免于人生中第一次露宿街头。
她从宽松的袖口下方取出银色手镯。
「席修他不要紧吧。」
如今自己身上这只手镯,是母亲离家时留下的。从小就配戴的手镯已经交给了席修。那是逃出月白的关键,放在他身上应该可以在紧要时刻发挥作用。
可是戴着手镯的席修是否平安无事,这一点便无从得知。萨莉仔细思索难以消化的不安。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让席修在原因不明的诡异情况中独处,实在很可怕。
但是目前只能交给他。要是留在城里,一不小心遭到控制时,自己会成为最棘手的敌人。如果萨莉失去理智,不只艾丽黛会完蛋,整个国家都可能毁灭。
即使并非本意,萨莉在聂磊面前依然对他言听计从。简直像摸小孩的头,强迫听话一样,让小孩甘愿服从聂磊。
尝过一次的萨莉,依然不明白什么样的力量有这种本事。既然连托马都遭到操纵,总觉得与精神强韧与否无关。
比方说月白的娼妓与下女们通通遭到洗脑。可是来到月白的恩客却没有,究竟为何会产生这种差别?萨莉回到简陋的床铺,然后屈膝躺下。
「为什么席修没事呢……」
一开始单纯以为席修与聂磊接触的次数不多。可是连只见过聂磊一次的恩客,都对他陶醉不已。另外有最近天天来月白,与聂磊聊过好几次的旅客,但他丝毫不受影响。
萨莉思考其中的差别──然后归纳出一个假设。
「难道艾丽黛的人比较容易受影响……?」
自己是艾丽黛的巫女,而托马不仅是亲人,还是勒迪家下届当家;另外包括正统月白的娼妓,以及长年光顾的恩客们。萨莉身边受到聂磊影响的人,全都接近艾丽黛的本质。他们都知道,并且重视艾丽黛的精神──如果这样的人比较容易受影响。
「该不会……去找米蒂利多斯是错误的决定?」
脸色发青的萨莉起身。原以为他们不抛头露面,应该不会中招。但如果刚才的假设属实,那么米蒂利多斯反而受到洗脑最严重。要是无意中让席修进一步陷入险境,自己就不该独自前往王城避难。
从床铺一跃而起的萨莉,走向房门口。
可是只差一步就抵达时,房门突然从外侧开启。一个脏兮兮的男子站在门外,手持粗糙的匕首。见到放下头发的萨莉,男子咧嘴贼笑。
「果然是女人,我没猜错。」
「……你要做什么?」
虽然萨莉开口询问,不过答案大概猜得到。他的目标是自己,或是身上的财物。原本上锁的房门竟然轻易被打开,此人多半是惯犯。
萨莉将手伸进衣领,抽出夹在缠胸白布的护身短剑。现在是满月时期,胡乱使用咒语可能会害死人。当然这是最后手段,不过能以普通方法赶走不速之客即可。萨莉双手握住短剑,伸向身体前方。
「请你出去。我没有任何财物,也无暇在此引发纠纷。」
「别这么冷淡嘛。武器放下来,免得受伤。」
「会受伤的人是你,掂掂自己的斤两吧。」
──萨莉屏住气息。
湛蓝的眼眸就像月亮一样发光。
超越人类的萨莉在寂静中缓缓抬头,鲜红的嘴唇浅浅地微笑。
即使男子再无知,应该也发现萨莉的异样。他原本贼笑的表情顿时僵住。
「你是什么人……怪物吗?」
「──哪来的瘪三,竟敢称呼我们的公主是怪物?」
男子身后突然传出声音。连转头都来不及,他便瘫软倒地。
青年一脚踹向躺在地上的男子,然后视线冰冷无比地望向萨莉。
「您怎么打扮成这样……」
「瓦司,你怎么会在这里?」
见到一脸吃惊的萨莉放下手中的短剑,表哥瓦司顿时一副臭脸。
「今天御前巫女突然向威立洛希亚家下达指示,建议我来这里迎接您。即使不情愿,但是御前巫女的预知能力十分准确,我才会来此地。」
「……不好意思。」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拜托您别胡乱行动,以免让国王有可乘之机。」
萨莉假装略为低头,窥视瓦司的表情。因为担心连他都受到洗脑。
三句话不离挖苦自己的瓦司,乍看之下与平时无异,可是托马与伊希雅同样看起来正常。应该说完全相同,只是思想出现扭曲。即使瓦司貌似没变,曾经目睹异状的萨莉依然不敢掉以轻心。
佩带细刺剑的瓦司见到萨莉默不作声,露出讶异的眼神。
「怎么了,难道您在构思借口吗?希望您老实说明原委。」
「在那之前,我可以先问个问题吗?」
必须先确认他是否可以信赖。可能察觉到萨莉小心翼翼,瓦司进一步皱眉。不过为了听萨莉的说词,将晕倒的男子一脚踹出房间。然后关紧房门,面对萨莉。
「您想问什么?」
「你对艾丽黛的娼妓与青楼有什么感想?」
这一点是受到聂磊控制的人最显著的差异。对他陶醉的人可能反映他的想法,否定艾丽黛的青楼。想起直到昨天前的自己,萨莉忍不住想咬牙。瓦司即使觉得面前表妹的态度有点诡异,依然开口回答。
「我不知道您这个问题有什么打算……但那是艾丽黛的特色之一吧。难道现状有问题?」
「与其说问题……你会觉得青楼不该存在,甚至破坏掉比较好吗?」
「什么意思啊,当然不会啊。否则艾丽黛就失去意义了。」
「瓦司!」
萨莉声音喜悦地扑上前,瓦司顿时愣住。惊讶了几秒钟后,瓦司才开口回答。
「怎么回事啊……难道您精神有异吗?」
「看到你还正常,我就放心了。」
「怀疑他人是否正常前,应该先怀疑您自己吧。」
第一次觉得他的挖苦听起来这么开心。萨莉被瓦司拉开后,用力点了点头。
「这么说来,王城果然没事……」
「请您解释清楚。」
他的身边彷佛出现黑色的怒气,可能真的快打雷了。萨莉这才急忙解释,自从新任化生猎人抵达后,城里出现一连串的异状。
「──就是这样。」
「他究竟是什么人啊。应该说他真的是普通人类吗?」
「……我也不太清楚。」
如果皆是聂磊所为,至少可以确定他绝非常人。
萨莉转头望向床铺旁的小桌,三本簿子与信置于摊开在桌上的布。瓦司顺着她的视线似乎也发现到,跟着走到桌旁,然后拿起『致威立洛希亚』的其中一封。寄件人是席修。
「可以打开来看吗?」
瓦司的询问与其说征求许可,更像单纯地确认。萨莉点头后,瓦司便立刻拆封。里头只有一张信纸,而且似乎也不长。瓦司看过一遍后,将信重新装回信封内。
「与您告诉我的内容大致相同。信上说如果出事,希望我保护您,并且要小心艾丽黛的人。」
「是吗……」
「总之先回宅邸去。可不能让您在这种地方过夜。」
「啊,关于这件事,其实我想回艾丽──」
冰冷无比的视线扎在身上,让萨莉不敢说出最后一个字。瓦司见到萨莉吓得胆怯后,才假惺惺地深深叹一口气。
「您回去又有什么用?根据刚才的说法,只会增加负担吧。」
「可、可是,如果艾丽黛的人更容易受影响,米蒂利多斯也有危险吧。」
「那您还要去搅局吗?拜托您稍微冷静下来思考好不好?」
「…………」
即使他说得有道理,萨莉也不愿意袖手旁观。萨莉感觉自己的意识逐渐冰冷。正准备强行开口以压抑时,瓦司将手中的信交给她。
「我去艾丽黛,您直接前往王城。」
「……咦?瓦司你要去?」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反而没想到他愿意付出这么多。
威立洛希亚原则上不干涉艾丽黛,这是为了保护各自的领域而画下的界线。萨莉原以为他会基于这个原因而拒绝。
见到萨莉惊讶地睁大眼睛,瓦司一脸厌恶。
「有什么好惊讶的。月白与艾丽黛要是出了事,我们在王城的努力都会变成徒劳无功。王族要是死在艾丽黛也是一件麻烦事。」
「可、可是你会不会也受到操纵?」
「谁晓得呢。不过说到尊重艾丽黛,又是王城的人,我和国王的弟弟应该差别不大。难道不是吗?」
──或许是这样没错。
瓦司甚至很少来到艾丽黛,他比席修对艾丽黛更敬而远之。
犹豫了一会后,萨莉重新握住信件,点头同意。
「那么可以拜托你吗?」
「只待当家您的吩咐。」
「行。」
听到萨莉的命令,瓦司便默默地低头领命。
瓦司安排了一辆威立洛希亚的双驾马车来接萨莉。
然后他吩咐车夫松开其中一匹马,装上马鞍与马镫以便自己骑乘。
说到马,瓦司似乎掌握了宅邸内每一匹马的特征,而萨莉完全看不出来。他指着松开的菊花青马表示「骑这匹马应该至少能在天亮前抵达艾丽黛」。然后将绑在附近树上的一匹陌生马拴回马车上。萨莉对表哥的熟练动作目瞪口呆。
「那匹马是哪来的?」
「刚才那名强盗的吧。这算是赔偿费。」
秉持不吃亏的瓦司确认自己的装备,萨莉从身后注视他的眼神难掩心中的不安。
「你抵达艾丽黛后有什么打算?」
「先去调查月白。那里的优先度仅次于您。」
「可是月白现在……」
「我会小心的,请您放心。而且有些恩客并未受到操纵吧?」
「是没错……」
月白的娼妓的确都不认识瓦司,可是他有可能碰到托马。而且要是不受娼妓青睐,在月白就无法当恩客。平时萨莉或许还能帮忙美言,如今却办不到。
萨莉毫不顾忌,打量表哥的长相。
「你长得很不错,应该会有娼妓接受你……」
「您是不是在说很没礼貌的事?」
「没有,我只是在想,如果你是女性的话,或许还可以假扮下女混进去。」
为了转移话题,萨莉随口胡诌。结果瓦司的表情愈来愈难看,他的双眸中透露出怒火。
以为又要挨骂的萨莉反射性瑟缩。结果瓦司彷佛回过神来,深深叹了一口气。
「以前您也说过相同的话呢。」
「咦?我有说过吗?」
完全不记得的萨莉指着自己的脸。瓦司仅眯起左眼注视她。
「您不记得了吗?是小时候的事。」
「小时候……?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真的不知道的萨莉进一步追问,确认马镫后的瓦司露出麻烦的神色。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是您以前被关在宅邸房间内的时候。我在中庭散步时,您隔着窗户开口……说『你要是女生就好了』。」
「咦……啊……!」
──想起来了。
萨莉从记忆深处挖出不久前做梦的后续内容。
当时她隔着窗户注视庭院,见到表哥路过,突然很想和他说话。毕竟生活既郁闷又无聊,萨莉觉得能见到表哥是难得的好机会。
所以萨莉才拼命寻找话题……可是萨莉所受的教育是成为月白的楼主,艾丽黛的巫女。瓦司学习的则是威立洛希亚的要务,两人之间毫无共通话题。
听到萨莉莫名其妙的话,瓦司逐渐愣在原地。见到瓦司的反应,萨莉终于脱口而出:「你要是女生就好了。」
接下来简直一言难尽。
突然发飙的瓦司臭骂萨莉的无知,最后还大吼「你一个人什么都不会!」萨莉只清楚记得他最后这句话,却不知道个中原委。多半因为孩提时期的记忆不可靠吧。想起过去的自己,萨莉红着脸低头。
「不好意思……当时说了蠢话。」
「小事一桩,不需要劳烦您道歉。反正童言无忌。」
即使说不在意,不久后成为当家的萨莉的确伤害了少年瓦司的自尊。回想起来,瓦司也是从那件事情后对萨莉态度强硬。
如今萨莉成为当家,对以前神经大条感到羞愧,恨不得钻进洞里。虽然现在道歉已经太迟,萨莉还是忍不住道歉。
「真的很抱歉。当时我很想和你说话……即使年纪还小,但我太肤浅了。」
萨莉再次深深低头致歉。抬起头后,发现瓦司笔直注视自己,彷佛看见稀有的事物。两人视线交会,与小时候那一刻相同。感到坐立难安的萨莉闭起眼睛,不过瓦司却面露微笑。
他的微笑柔和,并未带刺。第一次见到这种表情,萨莉惊讶之际,瓦司动作轻巧地跨上马鞍。然后带有几分笑意,从马上向萨莉开口。
「真不像您呢。没有听到您的顶嘴,感觉好奇妙。」
「……我又不是不会坦承自己的过失。」
「那请您到宅邸内小心避难。之后让我出面吧。」
动作熟练地握住缰绳,瓦司调转马头朝向马路。眼看瓦司即将出发,萨莉急忙喊住他。
「瓦司!」
「怎么了,难道您又想起什么情报了吗?」
听瓦司这么说,萨莉一时之间什么也想不到。只是萨莉见到表哥即将消失在黑暗中,突然感到不安罢了。不知为何,总觉得不能就这样让他离开。可是萨莉没有预知能力,这种预感等于证明了自己心中的胆怯。于是萨莉转移话题。
「如果你遇见托马,要小心一点……」
「那正好,我会揍他一顿。我平时就看他不顺眼了。」
「…………」
席修好像也说过同样的话。对自己这么体贴的哥哥,平时都对其他人做了什么啊。
萨莉想重振自己消沉的心情──不过见到反射月光的马镫后,想起一件事,然后萨莉抬头看向瓦司。
「话说回来……聂磊说过启人疑窦的话呢。」
「启人疑窦?什么事情呢?」
「好像是……他在湖畔的森林……见过一只金色的巨大生物。」
第一次见到聂磊时,他说过这句话。这句极度模糊不清的记忆却让萨莉察觉蹊跷。因为好像最近看过类似的东西。究竟是何时,在哪里见到的呢……视线游移的萨莉,见到表哥出现在视野中心,然后彷佛找到了记忆中缺失的拼图。
「啊!对了!是那个!」
「请不要大声乱喊。」
「……是那个啦,那个。之前在王城发生的事件中,地下室的牢笼里不是关了许多东西吗?记得包括一只很大的金毛狼。」
萨莉确实记得有这只狼。自己身为神的感觉扩大时,知道四周牢笼内囚禁的所有事物。也知道不知何时出现一只巨大的金毛狼,紧紧盯着自己。
「……咦?它是何时出现的……?」
回想起来后,萨莉反而一头雾水。因为一开始观察牢笼的时候,还没有关键的金毛狼。如果那么显眼的生物率先映入眼帘,应该会记得更清楚。如今萨莉却仅隐约记得。代表当时并非亲眼「看见」,而是「感觉」狼在自己身后。
萨莉惊讶地捂着额头。
「你没有看见吗……?记得你当时保持清醒吧?」
席修与菲菈都在场,但他们都中了花香的毒,导致失去记忆。不过稍后才来的瓦司应该没中毒。萨莉满怀希望地确认,瓦司却摇头否定。
「我当然神智清醒,但我没见到您说的生物。不知道是看错,还是您当时神智不清呢。」
「唔……」
萨莉确定自己神智清醒,可是现在坚持下去也没有交集。或许可以询问当时也在场的埃德与蕾森媞,但萨莉不知道两人如今在哪。受到瓦司的质疑,萨莉面对不可思议的现象,陷入沉默。
瓦司见状,脸上比平时的冷笑多了几分平稳的苦笑。
「既然您这么说,那我就留意一下吧。」
「……小心一点。」
即使不太释怀,但接下来才是关键。在萨莉注视下,瓦司策马消失在黑暗中。
这样究竟能不能解决呢?既然不知道原因,连萨莉都没有自信。但这样应该有所进展吧,陷入极度不安的萨莉如此安慰自己。
☆
「……没有化生呢。」
让萨莉脱逃后过了一整天,早上席修边巡逻边思考。
昨晚同样上街巡逻,但不仅毫无线索,连化生都不见踪影。这一点十分可疑。
原本在满月时期,化生的力量会更强。不过在艾丽黛,巫女的力量比化生更强,所以抑制了化生出现。
可是现在萨莉不在艾丽黛。她告诉过席修,自己不在的期间可能会出现不合时宜的化生。
结果出乎预料,城里一只化生都没有。由于连目击报告都没有,肯定不是席修没碰到。一般而言,只要目击到化生的红眼,自卫队就会收到报告。然后将年龄、长相与出现位置告知目前有空的化生猎人。保险起见,席修向总部确认过,其他猎人是否有接到任务。但是目前连目击情报都没有。
「不知道是否是单纯的幸运……」
幸好不用对聂磊以外的事情分神,可是原因不明却让席修觉得有点诡异。席修想起最后见到的化生「仿身」。
「诞生之初就是虚弱的化生吗?」
萨莉一直觉得这件事不可思议,席修试图顺着她的思考。
艾丽黛没有化生出没。青楼接二连三歇业。还有可疑的化生猎人。
席修在脑海中列举一项项问题与疑点,并且下意识回味茶馆老板说过的感想:「开朗得莫名其妙,有点诡异。」
可是目前聂磊闪烁其词,从他身上套不出话。
这么一来,剩下的线索可能就是米蒂利多斯。
席修抬头仰望,见到早晨的艾丽黛上空微阴。
这时候没什么店家开门,路上的行人也三三两两。可是城里的气氛却带有一丝寒意,让席修皱起眉头。再这样下去,艾丽黛的居民会不会愈来愈少啊。不祥的预感掠过席修的背脊。
「伤脑筋……」
现在不能再蹉跎了。席修加快脚步,准备找人问问米蒂利多斯在何处,正好在巷子彼端见到认识的人影。
城里唯一身材魁梧的化生猎人似乎也发现席修,默默地招手示意。席修想起昨天的事情,皱着眉头来到铁刃身旁。然后两人并肩而行。
两名化生猎人沿着无人的巷子往城郊前进。不久后进入仓库区,四周完全无人后,铁刃语气沉重地开口。
「巫女似乎从昨晚就失踪了。」
「…………」
早就料到他会这么问的席修,紧张地身体僵硬。因为只有铁刃知道萨莉曾和自己在一起。席修犹豫该怎么掩饰,还是要说出事实,况且铁刃是否受到了操纵呢?
见到席修不回答,魁梧的铁刃继续开口。
「之前……你拜托我别说出去,所以我没开口。但我可以问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这个──」
席修思考该怎么开口,最后决定从关键人物试探。征求转换话题的同意后,席修开口。
「你对新来的化生猎人有什么看法?」
「聂磊吗?我觉得以化生猎人而言,他的本领算标准。」
「那么个性,或者该说性情呢?」
「十分特别吧,一点都不像艾丽黛的人。毕竟之前的埃德受到艾丽黛影响太深,所以才会找相反的人来。」
铁刃的感想似乎带有几分感伤。听他这么说,席修才头一次比较两名化生猎人。
听茶馆老板说,聂磊与艾丽黛格格不入。不过第一次听说埃德的艾丽黛色彩太浓厚。
但是话说回来,或许有道理。埃德憎恨,甚至想毁掉艾丽黛。可是他像极了带有黑夜与慵懒气息的这座城。如果萨莉是月亮,他就是月亮形成的阴影。想起在旁人眼中十分登对的两人,席修感到不是滋味。
不过铁刃的声音拉回席修即将脱缰的思绪。
「这件事与巫女有什么关系吗?」
「喔……」
照这样看来,应该可以认为铁刃没有受到操纵。那么应该可以问他米蒂利多斯的所在。席修看着左边的空仓库,以及右边的水渠后开口。
「其实巫女受到新来的化生猎人干涉,目前很麻烦。所以暂时让她离开月白避难。」
「受到干涉?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该怎么说比较妥当,席修边思考边解释。
「可能……类似心理暗示吧。他似乎施加暗示,让巫女对待在月白的他言听计从。后来巫女勉强逃出,却不知道如何解决,因此并未回到月白。犯人的确是他没错,要是知道手法就好了,偏偏就是不知道。」
「原来是这样啊……」
传来铁刃深深的叹气。席修并未完全告诉他,但他似乎大致理解了必需资讯。
「可是这么一来,托马应该不会默不作声。」
「托马也受到暗示的控制了,现在整间月白都有问题。」
「那可伤脑筋了。巫女目前在哪里?她说了什么?」
「让她逃到王城去了,她似乎也不知道如何解决。如果能排除聂磊就好了……」
「──果然在王城吗?」
从仓库阴影传来新的声音。在辨别这是谁的声音前,席修迅速拔刀。
见到席修转身举起军刀,铁刃一脸惊讶。从仓库阴影出现的托马,一脸从容地笑着注视两人。他的手中握着已经出窍的刀。
「席修,怎么可以擅自让艾丽黛的巫女离开城里呢?」
「因为不让她离开,事情可能会更麻烦……」
「是吗?任何人都会受到四周环境影响吧?为什么你觉得萨莉不会对你撒谎?那个萨莉真的是本人吗?」
「是萨莉本人没错,她不会对我说那种谎。看就知道了。」
「那真是可惜。」
托马毫无顾忌地举刀,犀利的刀尖朝向席修。见到他散发的战意,席修不得不紧张。
──眼下的情况大概很难让双方全身而退。
可是不能再放任托马乱跑。他变成敌人已经够麻烦了,现在他还知道萨莉的行踪。责怪自己疏忽的席修,更下定决心要在这里逮住他。
幸好目前铁刃站在自己这边。如果有他帮忙,面对强悍的托马应该也有胜算。
准备安排战术的席修仰望身边的壮汉……结果却哑口无言。
刚才铁刃与自己对话的语气还很正常,如今他却眼神昏暗地看着自己,然后口气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想不到化生猎人又得少一人了。」
「难道──」
席修反射性后退,与铁刃拉开距离。
托马来到拔出厚刃刀的壮汉身边。两人的模样与平时无异──但还是不太一样,他们紧盯自己的眼神有点歪斜。托马轻轻一耸肩。
「萨莉要是难过就麻烦了。我会将你埋在她找不到的地方。」
很想问他是不是认真的。可是至少以现在的他而言,多半不假。
席修迅速一瞥身后的水渠。正面迎战这两人是最糟的情况,可能必须撤退,问题是有没有机会。席修脑海中想起萨莉不安的表情。
──如果真的死在这里,她肯定会受伤。
要避免这一点,得做好若干损失的心理准备,比方说少一只手。
能避免缺胳膊断腿是最好的,但席修可没有乐观到分不清战况。他重新握好军刀,平抚内心的紧张。
不声不响,率先冲上前的是铁刃。
席修让来自头顶的沉重斩击滑过刀刃上方,以卸掉劲道,然后准备朝铁刃露出破绽的腋下肘击。不过在瞬间判断下压低身子,紧接着厚刃扫过头顶。风压吹乱了头发,但席修却无暇顾及这些,迅速以刀背弹开刺向自己的刀。原以为趁虚而入的攻击被拨开,托马皮笑肉不笑地开口。
「抵抗只会让你等一下更难受。」
「不好意思,我可没兴趣当待宰羔羊。」
「你要是活着,萨莉就会受到影响。」
铁刃高举手中的刀,即将使劲劈向席修。
这一刀的威力根本无法正面挡住。席修往右跳躲开。
但托马似乎早就料到,准确地冲上前一挥。席修以自己的刀挡住托马朝右脚的上砍。清脆的金属声响在早晨的空气中响起。
席修想抽回军刀,托马却寸步不让。在势均力敌的状态下进一步压住刀刃。刀柄发出讨厌的叽嘎声。
──动作可不能停下来。
对方有两人,要是僵持会直接没命。
可是即使不想僵持,胡乱拔刀的瞬间也会被砍。席修想踹托马的腿,视野角落却发现铁刃高举手中的刀。
「唔。」
短暂片刻内,席修甚至预料自己的死期。
不过铁刃在挥刀前一刻转身,以厚刀刃挡住来自身后的攻击。
现场响起新的『锵』一声。慢了半晌后,席修听到面露疲态的青年开口。
「真是的……这么快就陷入绝境了吗?拜托您稍微谨慎行事好不好。」
「原来是你来了啊。」
托马笑着抽回刀,他的对面站着认识的青年。
来人手持细长的刺剑,是本来应该在王城的萨莉表哥。他身上穿着利于活动的马术服装,一眼就看得出是上流社会的人。容貌偏中性且端正,看起来比托马更像萨莉的亲人。
恢复平衡的席修见到出乎意料的人登场,犹豫他究竟是敌是友。瓦司貌似立刻察觉席修的疑虑,露出挖苦的眼神。
「是她拜托我来的,放心吧。」
「哦,难道你不想看他死吗?你明明讨厌他接近萨莉,这可是让他彻底消失的好机会呢。」
「……我最讨厌你这一点。」
语气突变的瓦司咒骂,然后再度朝铁刃举起刺剑。眯起左眼后,瓦司对席修以下腭示意托马。
「那个笨蛋就交给您了。让他受点伤无所谓,这样反而能让他冷静。死了就算了,反正我们会负责摆平勒迪家。」
「臭小鬼,你的口气真不小啊。」
「被敌人洗脑的蠢蛋没资格说我。」
如果置之不理,表兄弟的唇枪舌剑多半会愈演愈烈。
相对地席修冷静下来,环顾四周。确认水渠就在左边后,再次向面前的托马开口。
「托马,我要让你冷静下来……不然萨莉蒂会难过。」
这句话听得托马扬起一边眉梢,面露微笑。在场四人中最从容的托马,和蔼至极地回答。
「放马过来啊,前提是你有这个本事。」
托马目前是酒匠家族的下届当家。但他为了妹妹,曾经打算当化生猎人。席修以前见过几次他的剑技,甚至比普通化生猎人更强。
席修丝毫不敢大意,瞪着对峙的托马,同时确认自己手中的军刀。刚才发出叽嘎声响,不过现在似乎没有异状。看着手中久经研磨的刀身,席修突然想起当初受领军刀的时刻。
『──朕听说过你的优秀评价。』
当时国王召见席修,给予王族的权利,并且准备赐予镶有宝石的奢华装饰刀。不过席修坚决婉拒,说自己无论出身,都是国王的臣子,不希望在宫廷内过着安稳的生活。
国王听到席修的要求后,改拿出这柄军刀。随手交给席修后,国王说:『那就选择你能接受的道路吧。』怀念的记忆让席修叹口气。
「这可不容易啊……」
『能接受』并非单纯输赢的问题。要预估情势,能否做出当下最佳或次佳的判断。这比单纯地「求胜」更加困难──但是能想到这一点,才是与国王流着相同血脉的臣子。
见到席修举起军刀,托马笑了笑。
「怎么了?觉得王族在这种地方输了很丢脸?」
「我才不在乎这些。」
眼前的输赢不是重点,可是席修从一开始就不想输。
席修的视线顺着托马的刀尖望向肩膀。小心避免注意力过度集中在同一点,同时等待他出招。
托马一语不发地笑着。在席修的视线仰望天空的一瞬间,托马便往前冲。
传来砂砾摩擦的声音。
强烈的斩击直扑席修的肩膀。
一般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多半会直接中招。但席修侧过身体,同时以自己的刀刃拨开。
无法完全卸掉的冲击力震得手臂发麻。但席修不以为意,刀尖往上一砍。
这一刀瞄准托马的肩膀,不过他往右躲避半步,导致挥空。托马紧接着横扫席修的身体。这一击比起速度更重视力量,席修不想正面硬挡,往后一跳。退到水渠旁的席修,掌握到自己无退路。
托马跟着哈哈大笑。
「还想试试掉进水渠里吗?我倒是无所谓。」
「不好意思,得罪了。」
──若是认真对砍,很难评估有多少机会赢。
再加上可不能真的杀了托马。
席修目测自己与托马的间距。隔着他的肩膀,见到另一侧的瓦司躲避铁刃的攻击。
确定方针后,席修举刀至脸的右侧,摆出突刺的架势,然后严肃地催促托马。
「来吧。」
托马露出暧昧的微笑。席修的视线落到脚下──随后响起刀刃交锋的清脆声响。瞄准托马肩头的刺击偏离轨道,仅砍破他的衣服。
另一方面,席修的胸口也没完全躲过刀尖,制服开了一个大口子。
但席修并未停下来,左手握住刀鞘。抽回右手军刀的同时,以刀鞘横扫托马的胸口。
以军刀的刺击为诱饵,席修意图用刀鞘将托马打下水渠。但托马似乎早就料到这一招。迅速抽刀后露出深不见底的笑容,瞥了一眼席修。
结果他的表情……不知为何一瞬间僵住。
「托马?」
即使嘴上疑问,席修依然没放过绝佳的破绽。
席修以军刀刀鞘击中托马的左腋。等托马失去平衡后,再毫不留情踹他一脚,随后传出响亮的哗啦一声。
掉进水渠的瞬间,托马的表情好不容易恢复正常。他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席修。
席修收刀的同时吁了一口气。
「……在水里稍微冷静一下吧。」
如果这样能让他清醒就太好了,但不能掉以轻心。
席修正准备望向瓦司,偶然低头一瞧制服的裂缝,发现露出原本收藏在胸口的银手镯。
「他刚才看到了这个吗?」
或许见到妹妹的持有物,一瞬间对他造成了某些影响。席修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犹有涟漪的水渠。随即跑向依然酣战的两人。
瓦司巧妙地挥舞刺剑,持续拨开铁刃的攻击。他是萨莉的表哥,记得年纪比自己小三岁。自己三年前刚从士官学校毕业,他的剑技丝毫不比当年的自己逊色。即使缺乏重量,但是稳扎稳打,席修暗暗佩服瓦司的剑技。
现在可不是袖手旁观的时候。得赶快助阵,趁托马爬上来之前撤退。
──不过这时候,铁刃的魁梧身躯突然栽倒。
席修与瓦司不解地注视跪倒在地上的铁刃,随后犀利的声音从仓库阴影中传出。
「两位请往这边。」
女性的声音有点耳熟。以黑纱掩面的米蒂利多斯族长探出头来。一名高个子男性手持未上漆的长笛,站在她身旁。
两人究竟是敌是友,这两三天吃了不少苦头的席修顿时犹豫。
但是瓦司表示「我们走吧」随即拔腿就跑。席修不敢让他独自前往,跟着决定离开现场。由米蒂利多斯族长开路,跑在她的后方。
自从来到艾丽黛,多次巡逻让席修自认为掌握大致的路线。不过米蒂利多斯走的是又细又七拐八弯的小巷,导致席修一下子就分不清东南西北。
要是上了两人的当,那可是致命伤。在席修开始担心时,跑在前方的米蒂利多斯两人进入一间老旧小宅。这间相当不起眼的房子没有任何门牌,四周只有低矮的灰泥围墙。通往门口的石板上有一层灰尘,小庭院有几棵快枯黄的树。
米蒂利多斯族长身边的男性拉开格子纸门,示意两人进入。
从门口可见另一端有铺榻榻米的房间。看起来完全就是脏兮兮的老旧房子,几乎没什么家具,简直就是空屋。
席修正准备在门口脱鞋,但族长表示「穿鞋即可」。感到疑惑的席修穿鞋入内。族长带领两人来到榻榻米房间后才开口。
「接下来要带领两位进入地底下……不过目前空气不太好,敬请两位注意。」
跟在族长身边的男性跪在榻榻米上,然后他朝边缘伸手,掀起角落的一张榻榻米。底下跟着出现空洞,是通往地底下的阶梯。裸露的土墙上随处可见蜡烛的火光,让席修想起大蛇事件。
「请小心脚边。」
米蒂利多斯族长率先进入地底下。瓦司眯起左眼注视这一幕。察觉到席修的视线后,瓦司看向席修,默默征询意见。想起刚才与铁刃的对话,席修也没有自信。见到两人没有反应,按着榻榻米的男性轻轻地点头。
「我明白两位有所警戒。不过我们之前为了躲避变异,都藏身在地底下。希望两位将这件事当成我们保持清醒的证据。」
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撒谎,而且最近在城里的确没见到米蒂利多斯。但如果他存心撒谎,应该轻而易举。席修低头看向被托马砍破的制服。
短暂犹豫了几秒钟后。
「……知道了,走吧。」
就算是陷阱,如果不一一破解,就找不到活路。
下定决心后,席修走下阴暗的阶梯。瓦司跟在他身后。
最后方的男性关闭阶梯口后,照明只剩下微弱的烛火。感到有点喘不过气的席修提高警觉。只不过光线暗了点,怎么就这么胆怯,自己真是没用啊。但很快席修就发现,阴暗不是造成郁闷的原因。
走到阶梯底端,席修来到石板通道上,正准备来到等候的族长身边──但席修忍不住停下脚步。差点撞上他背后的瓦司开口抗议。
「怎么突然停下来?」
「没什么……」
即使他是萨莉的亲人,但他似乎看不见普通的化生。
席修视线的彼端,阴暗的通道上……到处都累积了尚未形成化生的黑影。
这些黑影会扰乱人的精神。虽然它们让席修呼吸困难,可是却一动也不动。不如说十分脆弱,彷佛强风一吹就会消散。为何这里累积了这么多黑影,与本应出现却不见踪影的化生有关吗?席修感到不解。
米蒂利多斯族长貌似立刻从席修的表情看出疑问,指了指黑影。
「自从艾丽黛出现异状后,这些东西就在地底下累积。可能受到如今地表蔓延的力量压抑,没办法在外界出现吧。但也可以说多亏这样,我们才能免于地表的力量洗脑。」
「在地表蔓延的力量?」
「是的,您应该已经发现了吧?」
侍奉神明的女人,领导艾丽黛艺乐师的族长叹了一口气。从声音听得出深沉的疲劳,以及难掩的怒意。然后她在黑影潜伏的空间中,走向后方的门。
「某种事物正让目前的艾丽黛变质,试图抹去这座城的『夜晚』。化生与『大蛇』的力量也受到抑制,无法化为实体……但我们为了磨练奉献给神明的艺乐技巧,平时就待在地底下,因此比较不易受到侵蚀的影响。」
「躲在地底下……竟然还有这种方法啊。」
「其实我们并非单纯待在地底下。我们的艺乐原本就能中和『大蛇』的怨念。同为神供,但我们比美酒更加接近『大地』。」
族长站在石制的双开门前。转过身后,族长略为伤脑筋地苦笑。
「前方是米蒂利多斯的领域。不成熟的徒弟们练习十分嘈杂,敬请各位见谅。」
然后族长推开厚重的门板。
石门开启后,后方是石制通道。
和刚才不同之处在于,通道左右两侧有不少木门并排。从木门另一侧传出琴弦与长笛的声音。
最惊人的是各种声音参杂在一起,回荡石制通道内,彷佛浑然一体。即使不见人影,艺乐的响声依然化为波涛,充满整个空间,酝酿出宛如身在异乡的气氛。
第一次见到遍布艾丽黛地底的神供,席修不由得哑口无言。
威立洛希亚家的总管,瓦司似乎也是第一次见到。身后传来他赞叹的声音。
米蒂利多斯族长回头望向两人,面露微笑。
「请往这里。」
族长指向石制走廊的更深处。见到这条通道同样四处弥漫不成形的化生,席修皱起眉头。
「这些不会对人产生影响吗?」
「如果心智不成熟,多少会有影响。但我们都受过严格训练,在这种条件下也能维持平常心演奏艺乐。因此反而是不错的修行。」
「这……」
该说他们胆量很大吗?以前席修只知道自己差点成为神供的圣体,还有捉摸不定又开朗的托马制作的神供美酒。看来艺乐神供的自我管理比想像中更加严格。
在米蒂利多斯的两人前后陪同下,席修与瓦司往前前进。眼睛注视前方的族长开口。
「我们原本不需要名字──不过如今情况紧急,有必要以名字相称。我叫天瑟,至于后方的男性──」
「我是特兹。」
「将来他会继承我的职位,敬请指教。」
意思是他就是下届族长吧。一脸茫然的高䠷男性,面无表情地向转头的两人打招呼。席修注意到他握在手中的细笛。
「刚才让铁刃睡着的是……」
「您猜对了。」
这支细笛似乎只是看起来像笛子,实际上类似吹箭。席修对米蒂利多斯出乎意料的招式感到佩服,同时转头望向前方。走在前方的天瑟打开其中一扇木门。
「就使用这间房间吧。」
三人依照指示进入。房间后方比小小的入口高了一阶,而且铺设榻榻米。这间四坪大的房间平时应该是训练用的,除了角落堆放着坐垫以外空无一物。在席修与瓦司脱鞋之际,天瑟迅速准备好坐垫。米蒂利多斯的天瑟与特兹分别和席修、瓦司两人对坐。
先开口的是族长天瑟。
「幸好这次有两人还神智清醒。目前已经确认有三名化生猎人倒戈至敌方。光靠我们毕竟人手不足。」
「三人?扣掉我以外的所有人吗?」
「不,是包括聂磊在内的三人。还有一人行踪成谜,但他平常就居无定所。可能躲在哪里了吧。」
「……原来如此。」
席修觉得那人有点像老鼠,但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一旁的瓦司再一次确认。
「米蒂利多斯所有人都正常吗?」
「目前所有自由行动的人都是正常的。说来惭愧,在察觉变异之前就有几人受到影响。不过全都捉住了,不需要劳驾两位。」
听到天瑟流利地补充,席修忍不住感到佩服。相较于纪律严明的他们,自己却始终陷入被动,东奔西跑。当初应该早一点接触他们才对。席修主动凑上前,询问解决的线索。
「受到控制的这些人有机会复原吗?我也想看看他们的情况。」
「可以见他们无妨,但是目前我们也束手无策。」
「艾瓦莉的推测是,『艾丽黛的居民更容易受影响』。」
从瓦司口中听到萨莉的名字,席修差点感到惊讶。不过他是应萨莉的要求才会在此地,自然听过她说的这句话。
听到瓦司补充的新情报,天瑟点点头。
「可能是这样没错。艾丽黛中『台面上的人物』似乎都受到了控制。」
「原因是新来的化生猎人没错吗?」
对于瓦司的疑问,米蒂利多斯的两人与席修互望彼此。陷入暧昧不明的沉默后几秒,天瑟略为摇摇头。
「不敢保证无误,不过的确是以他为起点。」
──所有变异都从聂磊成为艾丽黛的化生猎人后开始。
即使不知者不罪,当初在森林捡到他的席修觉得自己有责任,很不是滋味。
一旁的瓦司手托着下巴,陷入沉思。席修并未留意,向米蒂利多斯的两人确认。
「只要斩杀聂磊,大家就能复原吗?」
「不确定。那人可能只是单纯的道具而已。」
席修也对这一点起疑。他真的是一切的元凶吗?如果真的是这样,又怎么会在湖畔失踪好几天?席修嘴里嘀咕。
「是不是去调查那座湖比较好……?」
要是那里有聂磊变成现在这样的原因,或许最好去观察一下。一旁的瓦司对如此思索的席修露出复杂的视线。先发现的人是天瑟。
「请问有发现什么吗?」
「不……不是我,是艾瓦莉。听说她是从聂磊口中得知的,说是『在湖畔的森林见到一只金色的巨大生物。』」
「金色的巨大生物?」
──究竟是什么呢?
差点想到在湖中游泳的巨大金色鳗鱼,席修对自己的想像力如此贫乏感到失落。
何况湖与森林虽然接近,却是两回事。鳗鱼不可能在森林中徘徊。席修低下头,按住自己的太阳穴。瓦司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眼神中却带有试探之意。
「请问艾丽黛是否有这种生物呢?」
「没有。」
「没见过。」
三人都摇头否认,瓦司跟着皱眉皱得更紧。但他并未继续开口。
在沉默笼罩之下,特兹敦促族长提及「那件事」。天瑟便点点头,望向席修与瓦司。
「关于这一次事件的对抗方法……」
「原来有对抗方法啊!」
「真要说的话,应该算是法术。虽然与目前的艾丽黛情况不一样,不过米蒂利多斯有一项传说。」
「传说?」
「是的,以前巫女曾长时间离开城镇,大蛇的气息侵蚀人心,于是曾透过巫女与神供以应付危机。」
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既然地底充满未成形的化生之气,代表这次事件的原因并非大蛇。但如果运用得当,或许能解决危机。可能从席修的表情看出期待,天瑟面露微笑。
「方法当然有流传下来,这项法术由舞蹈与艺乐组成。所以准确来说,我们继承的是艺乐这一部分。」
「难道舞蹈的部分是……」
「您猜得没错,就是巫舞。」
席修想起颇久之前与萨莉交谈的内容。在月白享用晚膳时,她曾经说过「也会跳一些普通的舞」。其中是否包括关键的舞蹈,相当值得期待。席修望向一旁,只见依然皱眉的瓦司轻轻吁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即使艾瓦莉不知道怎么跳,应该还留有纪录。可能在月白或宅邸。」
「月白内应该没有。萨莉蒂逃跑的时候带走了重要的笔记。」
「意思是在那三本簿子内吗?之前放在仓库里吧。」
那么接下来只要告诉萨莉本人即可。席修开始计算天数,但米蒂利多斯的两人神情依然紧张。原以为是他们不知道萨莉目前在哪,但原因很快揭晓。天瑟依序看着席修与瓦司。
「可是就算巫舞仪式成功,依然有一些悬念。一旦成功消除地表的压力,原本压抑在地底的化生气息会急遽涌现。即使现在是月圆时期,依然有可能导致大量化生出没。届时如果我们没有足够的化生猎人,可能会引发惨剧。」
「……要是处理不当,会变成致命性的灾害。」
目前已经人手不足,整座城十分脆弱。要是化生肆虐,足以造成毁灭性的打击。届时其他化生猎人恢复正常还好,但是无法保证。就算能借用萨莉或瓦司的力量,自己能处理剩下的部分吗?席修开始认真地计算,何况完全不知道巫舞对聂磊有多少效果。
见到席修默默地烦恼,天瑟沉重地开口。
「如果实在人手不足,可以动用我的权限让埃德回来。他对艾丽黛心怀怨气,应该不容易受到影响。而且本领也足以……」
「不,不用了。」
「我会帮忙,不需要找那男人帮忙。」
两人几乎同时回答,听得天瑟目瞪口呆。米蒂利多斯族长似乎难得露出这种表情。刚才像雕像一样文风不动的特兹忍不住笑出来。被天瑟瞪了一眼后,特兹急忙闭口。
感到有点尴尬的席修起身。
「总之关键是萨莉蒂吧。要是随便跑回来,多半又会变成傀儡。所以要在城外会合,尽可能让她靠近艾丽黛。」
「希望能撑到那时候。」
瓦司跟着乌鸦嘴。
下一瞬间──四人所在的房间内剧烈摇晃。
「什么……」
强烈震动让席修与瓦司一跃而起。
不过摇晃长达三十秒后突然停止。席修准备冲出房间一探究竟,天瑟急忙喊住。
「请留步,摇晃的原因已经知道了。」
「原因?遭到谁的攻击了吗?」
「不,是大蛇之气。从昨天开始就愈来愈严重。」
听到族长苦笑着回答,席修明白后叹了口气。
负责抑制的萨莉从昨天开始就不在城里,大蛇之气才会起伏不定。目前受到地表的神秘力量压制在地底,但如果不尽快采取方法,情况可能会更加严重。席修迅速来到入口。
「总之我负责带萨莉蒂回来。需要两天时间,这段期间内你们准备好。」
如果搭乘共乘马车,要花双倍的时间。不过席修常走这条路,快马加鞭的话应该能在一半时间内赶回。
然而瓦司似乎想到不同的事情,眯起左眼。
「您要直接去吗?」
「我告诉过萨莉,除了我以外别相信任何去接她的人。」
「您还真有自信呢。难道您觉得自己绝对不会受到操纵?」
虽然话中带刺,但他的声音始终平稳。不知道他是挖苦,还是真的在发问,最后席修认真地回答他。
「虽然有这种危险,幸好目前没事。我要趁尚未受到影响前去接她。」
「……那么这段期间内,我再调查一下这次事件的原因。还有请小心菲菈,您要是让她逮到,多半会有严重的后果。」
「到底是什么后果啊……」
以前萨莉同样忠告过,为什么她的亲戚都这么莫名其妙啊。虽然席修想问个清楚,但总觉得最好别追究。于是席修回答「我知道了」,随后开始穿鞋。天瑟跟着补充了一句。
「万一您觉得这座城保不住,请立刻带她逃出来。」
席修惊讶地回头,只见米蒂利多斯的两人表情十分认真。后方的瓦司一本正经地点头。
「那当然。我可不会眼睁睁让威立洛希亚的公主与这座城一同沦陷。」
照理说瓦司不知道萨莉的真面目是神明。所以他只是单纯认为,威立洛希亚当家的身分比艾丽黛本身重要。
但是米蒂利多斯的两人却完全不是这个意思。艾丽黛是奉献给神明的供品。即使毁灭导致大蛇之气外泄,只要身为神明的她平安即可。当然如果追溯到为何召唤神明,带着萨莉逃跑或许是本末倒置。可是不能让萨莉落入敌人之手,席修体察双方的意思后回答。
「知道了,我会以萨莉蒂为最优先。」
保护她也是国王陛下的命令。所以这一点绝对不能妥协。
──就算自己陷入危险也在所不惜。
席修大致上掌握自己的未来后,确认军刀,离开地底下的房间。
☆
在绿意盎然的玻璃墙温室中,彷佛连时间都变得缓慢。
一座小喷泉发出淙淙水声。甜美的花香混杂在让人汗流浃背的气温中扩散。
在大片绿叶垂下的室内,萨莉坐在后方的白藤椅上,叹了一口气。
席修准备的书信分别给国王、威立洛希亚家,以及席修的母亲。当初离开艾丽黛时,还不确定威立洛希亚家的安危。萨莉原本要去席修的母亲家避难,不过瓦司安排的马车接到人,因此萨莉直接回到宅邸。
「可能还是去找席修的母亲才对……」
「你刚才说什么,艾瓦莉?」
「没什么。」
身穿内衣的萨莉坐在藤椅上,这是表姊菲菈的要求。其实萨莉不是不想问她原因,但与其浪费时间询问,还不如先让她服务一遍比较快。菲菈跪在地上磨萨莉的脚趾甲,但她似乎打从心底感到高兴。
「所以刚才说到哪里了?」
「大致上都说了。」
「真是神奇的故事呢。」
菲菈的回应彷佛事不关己。从威立洛希亚的角度来看,也难怪她有这种反应。两人为了月白与当家萨莉,负责在王城打点。但他们与月白没有直接关系。总之目前最庆幸菲菈还保持清醒。
接下来就等送往王城的书信回覆。萨莉在菲菈要求下穿上纯白束腰,坐在椅背宽广的靠椅上。
「真的怪事连连呢……啊!对了!」
「不要乱动。」
「菲菈,我可以见蕾森媞吗?」
「我先听听你的理由。」
「上次事件的时候,我在地底下的房间见到不可思议的生物。我怀疑与这次事件有关,可是一问瓦司,他却说没有。」
「哎,弟弟真是没用。既然艾瓦莉你说看过,就应该回答看过才对。」
专心磨萨莉脚趾甲的菲菈,回答得非常随便。这种事情撒谎明明没有任何意义,可是萨莉的常识对捉摸不定的表姊却行不通。
萨莉放弃正经讨论,再三确认。
「可以见蕾森媞一面吗?」
「我不能带你到青楼去。」
「我可是青楼楼主呢。」
「问题是你在这里是贵族公主。」
菲菈的指头宛如再三叮嘱般,妩媚地活动。顺着脚趾腹往上滑过,麻痒的触感让萨莉紧抓着扶手,忍住声音。见到萨莉吁出一口憋着的气息,菲菈抬起头来,露出忧愁的笑容。
「话说艾瓦莉,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呢。」
「听说在艾丽黛歇业的店铺中,有几间要在邻国的王城另起炉灶。」
「咦?」
萨莉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甚至不知道有店铺歇业。见到萨莉一脸茫然,菲菈补充了一句前提:「是我的情报网打听到的。」
「听说从不久前,艾丽黛就不断有店家歇业。不论老店新店都有,简直像变了个人。或者该说被附身一样关闭店铺──其中有几间正准备在邻国开业。」
「和这次的事件有关吗?」
聂磊莫名其妙的洗脑竟然发挥这么大的威力吗?见到萨莉面色铁青,菲菈甩了甩磨指甲用的锉刀。
「我不知道有没有关系。不过怀疑拉拢商家去邻国,可能与提瑟多•札勒斯有关。」
「……谁?」
总觉得好像听过这名字,却想不起是谁。这时菲菈抚摸萨莉的腿肚,像是惩罚一脸疑惑的她,让萨莉忍不住「咿」一声。刚才明明一直忍耐,却对冷不防一摸产生反应,萨莉对自己感到失望。现在萨莉想穿上衣服,到底还得维持这样多久呢?
菲菈打从心底愉快地再度磨起脚趾甲。
「提瑟多•札勒斯是与之前的事件有关的老人。不是有一位茶馆老板,负责带领王弟殿下进入地下室吗?」
「啊!是他吗!」
「甚至有人怀疑,事件中的白花也是提瑟多下令在王城散布的,因为他的女婿是花市负责人。听说有人在邻国目击到像是提瑟多的人。他正在下达指示,拉拢艾丽黛以前的店铺。」
「这……」
意思是聂磊的黑幕与那人有关吗?萨莉以裸露的手臂捧着头。
「愈来愈搞不懂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只要先消灭明显的目标就好啦。总之我也想见见新来的化生猎人。」
「咦?为什么啊?」
「他能让我的公主言听计从呢,我很好奇他怎么办到的。是不是问问他的身体比较好?」
「拜托不要……」
表姊平时就血气方刚。从表情看不出她在生气,还是感兴趣。不只感到凉意,一股恶寒更让萨莉颤抖。
「哦,艾瓦莉,觉得冷吗?」
「我想穿衣服……」
「现在的你明明颓废又美丽呢,真可惜。」
「我可不想在这种时候感冒。」
就算席修来迎接,自己要是感冒就无颜面对他了。萨莉从椅子上起身,顺手披上放在一旁的黑色外衣。棉绒的平滑外衣长到拖地,至少能遮住半裸的自己。
依然跪在地上的菲菈,一脸陶醉地仰望穿上高跟黑鞋的萨莉。彷佛忠犬期待主人的命令,菲菈呆望着身为当家的萨莉。
「那么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艾瓦莉?」
「我试着调查以前有没有类似案例。你继续收集情报,还有帮忙联络蕾森媞。」
「晚上我带她来。」
菲菈开心地一笑,然后捧起修长外衣的衣摆。
从月白带出的三本笔记上,主要记载着巫女使用的法术。不过威立洛希亚的仓库里应该还有其他的纪录。
换上黑色礼服的萨莉,独自在白天依然阴暗的仓库内翻找藤箱。依靠一盏小油灯的光线,快速翻阅老旧的簿子。
即使开仓大典刚结束,室内依然充满独特气味。萨莉的嗅觉早就麻痹失去作用。没吃午餐专注寻找后过了两小时,萨莉的手突然停在某一页。
「这个……不知道有没有用呢。」
上头记载的是巫舞的一种。虽然萨莉第一次见过,不过有些基本动作,还有两种动作与神乐舞相同。另外还有动作类似组成复杂法术的手势。以前大蛇之气在艾丽黛蔓延,导致民众精神失常。准确来说,当时跳的巫舞应该叫咒舞才对。
萨莉反覆看了三遍,然后摊开页面放在藤箱内,自己后退一步。准备实际跳一遍,确认流程。
这时候,仓库的窗户外头传来某种碰撞的声音。
「咦?」
『叩』一声十分沉重,以敲门而言显得太低沉。萨莉感到讶异的同时,举起油灯确认声音的真面目。
「该不会从外头被关在仓库内吧……」
这可就非常伤脑筋了。萨莉走到门口,伸出右手,尽量不发出声音往旁边轻拉。外头的气息连同黄昏时分带有几分红色的阳光进入室内。在完全拉开前,萨莉透过缝隙窥视外面的动静,然后大惊失色。
「……怎么会?」
仓库入口面对后院,菲菈倒卧在通往宅邸的白色石板路中。
眼前的情况让人一头雾水。但是萨莉回过神后,准备跑到表姊身边。
结果刚跨出仓库,就有人从旁抓住她的脚踝。惊讶的萨莉发现,仓库门外头的死角还倒着另外一人。
「咦?……埃德?」
靠着仓库门晕倒的埃德抓住萨莉的脚踝。由于他无力地低头,看不出究竟是否清醒。萨莉蹲下去准备窥看他的动静。
结果身后有人轻拍她的背。
「嗨,我来接你了。」
对方的声音很熟悉。
萨莉甚至来不及尖叫。
在陷入恐慌之前,萨莉就先失去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