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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鸟边野间鬼嗤笑

狱门抚子在此 伏见七尾 29900 2024-11-04 12:18

  那是个空落落的街市。

  它位于京都市的郊外,远离惹眼的旅游景点。因此,那儿几乎没有人流,整个街市仿佛沉浸在某种忧郁之中。

  就在这样的地方,掩埋着明良(あかよろし)幼儿园。

  这奶油色小城堡般的地方,在昭和时代似乎因为有很多孩童而热闹非凡。但随着时间流逝,它逐渐荒废了,如今在铅灰色的天空背景下沉默不语。

  「……真是寂寞啊。」

  狱门抚子伫立在这暗淡的幼儿园前。

  柔和的奶茶色头发披在水手服的后背。洋娃娃般端正的脸虽然有些倦怠,但那双赤红的眼眸却牢牢注视着这片废墟。

  「幼儿园,原来是这种感觉。」

  「并非如此。」

  听到哧哧的笑声,抚子视线一瞥。

  无花果天娜──不管在晴天还是阴天,都秀色可餐的女人。

  光泽亮丽的黑发,配上琥珀色的双眸。高挺的鼻梁也好,左眼角的黑痣也罢,诚然是倾国倾城的美女的容姿。然而,那微微扬起的嘴角怎么看都很可疑。

  穿着中式衬衫的她把玩着车钥匙,站在抚子身旁。

  「一般来说幼儿园会更热闹些。玩过家家,读绘本,又或者不管不顾一个劲儿跑来跑去……简直是孩童的乐园。嘛,我倒也经常逃跑就是了。」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幼儿园哦。」

  「嗯,是吗。初次登园恭喜恭喜。」

  天娜未多加言语,缓缓抬起右手。

  那琉璃色的指甲闪过,下一刻,白皙的指尖便夹上了一张叠的纸片。

  「……天地万物纵流转,命理运道不曾乱……借以九星,迷惑众生。」

  珊瑚色的嘴唇轻声道出,随即对着纸片一吹。

  顿时,纸片发出轻响,燃烧起来。灰烬瞬间飘散,融入四周。

  「好了,这样就万事俱备了。再怎么闹腾,普通人都不会察觉。」

  「希望事态不会变得太夸张……」

  「嗯,这怕是有些困难──光从眼下这惨不忍睹的光景来看。」

  随着唱戏般的动作,天娜用扇子示意四周。

  一切,都颠倒了。

  路标、电线杆、曲面镜──悉数被拔出,倒插进地面。

  抚子她们面前的幼儿园大门也不例外。

  坚固的门扉似糖塑般扭曲,倒扣在地面上。而另一边,树木也自是被连根拔起,根朝天倒栽在地里。

  「哎呀呀……再一看,比想象的还要严重啊。要是连车都这样,那还真是场噩梦。」

  「所以你才特意停在了二十分钟脚程外的地方,不是么。没事的。」

  ──ka ke ko wo,ka ke ko wo,ka ke ko wo……

  怪异的叫声突然响起,抚子下意识地护住了天娜。

  伴随着一声闷响,地面微微震动起来──但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发生。

  「……恐怕是天邪鬼呢。」

  「好像是全般反转的怪物吧?」

  「嗯,没错。自《古事记》、《日本书纪》的时代起便有流传,是来历正统的麻烦存在。」

  天娜摇着扇子,一脸索然地叹了口气。

  「有人说它们由神灵的灵气凝形,也有人说它们从逆天者的血液中诞生,还有人说它们是食人鬼的一种……详情早已全般忘却。它们自身可能也不在乎自己的由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它们执着于『逆反』。」

  「所以,才会变成这样吧。」

  抚子撇了撇嘴,环顾四周倒转的景象。

  破旧的仓库、免费白米仓的建筑、甚至自助洗衣房的洗衣机也都被翻了个底朝天。

  「这场面简直跟台风过境一样。」

  「这骚动可比台风要来得严重。看来,这一带似乎发生了各种异象。阳台坍塌、地面液化、原因不明的疾病、来源不明的怪声、昼夜不停的发光现象、以及闹鬼现象等等……」

  「……我觉得还是搬家比较好。」

  抚子摇了摇头,翻过扭曲的门。

  嗡——低鸣声从乐福鞋鞋底传来,令她皱起眉头。

  「感觉有点不对劲……这也是天邪鬼造成的?」

  「嗯……老实说,我也有种违和感。」

  天娜闪身穿过门缝,若有所思地抬头望着倒插的树木。

  「天邪鬼确实是个麻烦的妖怪,但这次怪异事件似乎与它们的嗜好相去甚远……老实说,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务必多加小心。也是为了我的安全。」

  「……也就是说,和平常一样咯。」

  抚子叹了口气,视野便开阔起来。

  折断的跷跷板,生锈的爬架,塌陷的库房,废城般的运动器械——庭园里的所有物件都翻了个转,这景象在她的预料之中。

  然而,所有东西都被埋在了土里,这又是怎么回事?

  无数座褐色的土山堆起,四周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味。

  这片园庭的中央凿开了个巨大的洞穴。大约有两个成人展臂直径的巨洞,在阴云下张开着漆黑大口。

  ──ka ke ko wo、ka ke ko wo……

  声音的源头,在空中。

  他看着像是一位少年,披散着一头红发,水干随风飘荡。他上下颠倒地漂浮在空中,穿着木屐的瘦长双脚正踩踏着天穹。<注:水干,平安时代以后的下级官、武家的服装>

  左右不对称的畸形角长在乱发之间。抚子狠狠盯着那对鬼的象征。

  「这家伙看着实在没什么吃头……这就是天邪鬼?」

  「嗯,没错——不过,他到底在做什么?」

  ──ka ke ko wo……

  刺耳的声音回响,撕裂了两人的对话。

  天邪鬼紧握双拳,划了个大圆圈。顿时,只听「嘭」的一声,巨洞中如同喷泉般涌出泥土。

  「……看来他并不是在耕作呢。」

  「是啊。恐怕地里面有什么东西……不过,这东西能引起这家伙兴趣,想必是埋了件相当麻烦的东西吧。」

  ──xiang bi shi mai le jian xiang dang ma fan de dong xi吧。

  伴随着怪异的声音,天邪鬼的头竟旋了一百八十度。

  那双上下颠倒的双眼盯住两人,眼白泛红,虹膜闪烁金光。或许是因为强烈得可怕的情绪,那瞳孔裂成了十字状。

  「……你的目的是什么?」

  抚子直视着那鬼独特的眼睛,简短地问道。

  天邪鬼眯起炯炯的眼睛,得意地笑了起来。鲨鱼般锋利的牙齿露了出来。

  ──ni de mu di shi shen me?

  「是在耍我吗?」

  ──shi zai shua wo ma?

  「没用的。它们从未有和他人沟通的打算。喜欢妨碍一切事物的讨厌存在——这便是天邪鬼。」

  ──zhe bian shi tian xie gui。

  「……虽然明白这一点,但被一次次这么模仿,真的让人恼火。」

  ──dan bei yi ci ci zhe me mo fang zhen de rang ren nao huo。

  「……赶紧把他撕碎吧。」

  「冷静点。别贸然行动。」

  看到天娜露出那冷冰冰的笑容,抚子立刻出声制止。

  天娜是寄宿九尾灵魂的存在。灵狐讨厌别人冒充自己,对在这该性质上甚是强烈的天娜,天邪鬼的举止想必造成了相当大的压力。

  「……速战速决。」

  抚子朝着捧腹大笑的天邪鬼迈出了一步。

  ──咕隆。抚子本能地揽住天娜的腰,向后飞跃。

  「叽——!」沉闷的爆音吞没了天娜的尖叫。

  视线边缘,尘土飞扬,方才她们站立的地方鼓了起来。

  「地面被翻过来了……?」

  「……嗯,如你所见,这便是它们的能力。将一切事物『逆转』……虽然规模和程度不算大,但很麻烦。」

  「看来很不希望别人靠近啊。」

  抚子将天娜暂时安置在树荫下,凝视空中。

  hen bu xi wang bie ren kao jin——那一口长得乱七八糟的牙发出嘎吱声。或许是因为其散发的怒气,天邪鬼脚下开始刮起狂暴的气流。

  胶着状态并未持续太久。抚子蹬地,而天邪鬼大笑起来。

  咕隆——透明的『波』迫近。用肌肤感知到这般动静,抚子立刻翻身避开。

  喷泉般的泥土奔涌而出,追逐着以之字形躲避的抚子。她穿过岖不平的庭园,将锁链掷向天邪鬼。

  「转轮!」

  人道之锁链波动着,化形为银色的环刃。

  面对发出清冽声音朝自己逼近的环刃,天邪鬼双手画了个圆,反向而动。

  咕隆——圆环重新化作锁链的形状,朝抚子弹了回来。

  天邪鬼再度发出怪叫,双手迅速动了起来。

  地面开始晃动。抚子微微睁大双眼,迅速横跃。紧接着,一旁的倒木发出低鸣回转,扫过了抚子此前所站立的位置。

  「真难对付……」

  正如天娜所说,天邪鬼的力量规模和程度都不算大,但仅是『逆转』这及其简单的行为,便是相当棘手。

  更何况他还漂浮在空中,这让抚子她们的攻击难以奏效。

  「天娜!你能把他打下来吗?」

  「当然能。就我看来,比击落天狗要来得简单。」

  天娜的声音从根部裸露的树木某处响起。

  看来她加强了隐形术。虽然似乎在移动,但抚子感知不到她的气息。

  「那就快点。我都快烦死了。」

  「我正精心准备着呢。再拖一分钟。」

  咕隆咕隆,所有的一切都开始颠倒。

  抚子穿过这暴虐的风暴,跳到了运动器械上。她迅速踢飞那被翻转的器械,瞬间逼近至天邪鬼的眼前。

  她朝着漂浮的怪物,从腹底释放出劫火。

  咕隆——炎焰逆流而动。翻滚流动的火光直接吞没了抚子。在化为火球的少女前,天邪鬼脸上扭曲地嘲笑着。

  然而,抚子并未停下。火炬般的拳头发出低吟,挥向畏缩的天邪鬼。

  而就在击中的前一刻,天邪鬼的身影忽然消失了。抚子咂了咂舌,转过身去。

  「这家伙,改变了位置──!」

  在身后移动的天邪鬼,指向下落的抚子。

  咕隆——被透明的『波』裹挟、从重力中释放出来的游乐设施漂浮起来。它们像各色各样的炮弹般,瞄准着坠向地面的抚子。

  落雷。比天邪鬼的炮弹更快,雷电撕裂了阴云密布的天空。

  雷电的尖端瞬间驱散了透明的『波』。

  「……你开张得也太慢了。」

  在寂静的空中,抚子嘟囔道。破烂物的风暴之中,她的身体被外形像细长狐狸的尾崎接住了。

  王贵人──天娜的美丽眷属,一边发出咕噜噜的声响,一边蹭着抚子的脸颊。

  抚子笨拙地抚摸着它光滑的身体,轻轻瞥了眼幼儿园的屋顶。

  「是不是太磨蹭了些,大姐姐?」

  「别这么说嘛,小姐。要想办好事是得花时间。」

  锈蚀的铁丝网那头,天娜扬起珊瑚珠色的嘴唇。闭合的扇子尖端──凭空闪烁的蓝色文字『雷公』,波动着消失了。

  「我也在摸索当中。其实我也有很多想尝试的方法……」

  咯呼,轻微的吐息声响起。

  天邪鬼已然变得焦黑。他全身冒着焦臭的烟,盯着抚子。看到那像棍子头般的手晃动起来,抚子架好了六道锁链。

  天邪鬼掐着自己的脸颊,『咿呀—!』地露出牙齿。

  「……哈?」这孩童般的行为,让抚子不禁停下了动作。

  趁此机会,天邪鬼敏捷地转过身,转眼间消失不见。

  「真的假的──!」

  抚子立刻挥动饿鬼道之锁链,试图追踪。

  然而──地面渗出的气息令她屏住呼吸。

  天邪鬼消失在了意识之外。抚子降至地面,紧盯着大洞。

  「怎么了,抚子?」

  天娜也借助王贵人的力量从屋顶落下。

  「这里有什么吗?」

  「不太清楚……但,这是……」

  咕呜呜呜——从鞋底渗出的厌恶触感愈发强烈。

  这种感觉似乎以大洞为中心蔓延,使四周的空气变得浑浊,就像沉在水底的泥块浑浊了清澈的水一般。

  「性质比天邪鬼还要恶劣……这是什么。地面上有什么──」

  「……咕,这是……」

  一声呻吟响起。抚子回头一看,发现天娜跪在地上。王贵人艰难地支撑着她的身体,用冰冷的舌头拼命地舔着主人的脸。

  「天娜!你怎么了……!」

  抚子大惊失色,冲上前去,和王贵人一起扶住了天娜。

  她的脸色非常苍白,浑身被冷汗浸透。尽管如此,天娜仍然颤抖着失去血色的嘴唇,露出僵硬的微笑。

  「哎呀呀……原来如此。靠近到这程度,我终于明白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你被攻击了──」

  「不……地下的东西并不会攻击。那不过是个单纯在移动的存在……向周围一带扩散着所有的瘴气……」

  天娜扭过脸去。抚子迅速抚了抚她的背,但天娜勉强忍住了呕吐。

  「──哈……对你来说算是侥幸啊……」

  「哪儿侥幸了,这种状态……」

  「……洞底的存在,恐怕是太岁星君。」

  抚子耷拉着肩膀,而天娜将手轻轻伸向她的脑袋。

  她的手指沿着头发的轮廓抚过。感受到那指尖微弱的动作,抚子歪了歪头。

  「太岁星君是什么?」

  「啊。太岁──即是沿着木星轨道移动的地中肉块。对人类来说是招致灾厄的凶兆,而对妖怪而言──」

  天娜颔首,朝着大洞露出神秘的微笑。尽管脸色极差,但那笑容仿佛在回忆过去的美好事物一般──比如美食。

  「──是绝顶的食材。」

  抚子和王贵人合力,暂且将天娜搬到了枯萎的藤架下。

  「哎呀哎呀……用人的身体靠近那东西,就会变成这样啊。」

  依偎在王贵人冰凉的身体上,天娜叹了口气。凌乱的头发下,她的脸色苍白。她似乎连呼吸都很费力,于是抚子帮她松开了衣领。

  「还好吗?要不要先回去?」

  「嗯,没什么……只不过是稍微触了些瘴气。话说回来……呵呵,不安分的小家伙。解开我衬衫的扣子,真是大胆呢──」

  「你就给我在这儿待着吧。我很快就搞定。」

  抚子拿起一把找到的铁锹,毫不犹豫地跳进了大坑。她现在应该正站在太岁星君的正上方,但她的身体依旧没什么变化。

  「这东西真的能吃吗?」

  「啊……你的体质应该接近地狱之鬼吧?那肯定冇问题……嗯。不过,真是怀念啊。我还在朝歌那会儿,经常会让人运来呢。哎呀,这东西跟松露块一样难找!更何况,派去采集的人一个个都变得不正常了。不错,那时候我比现在要毛茸茸得多──唔唉……」

  「……冷静点,天娜。你的言行比平时要奇怪哦。」

  得尽快结束才行──抚子挥舞着铁锹,手上愈发用力。

  「太岁星君这东西,看起来还真是个不得了的妖怪。」

  「唔嗯──这东西也不好说是妖怪。」

  洞的另一边,天娜发出撩人的声音。

  「太岁星君不过是个肉块而已。且不说自我,它甚至没有生命。只蕴藏着瘴气和灵气。正是它给周围环境造成变化,引发各种凶兆。」

  「总感觉,和之前打倒的鵺有点像呢。」

  「虽然相似,但却是两回事。鵺是保留了原始特性的怪物,而太岁星君则是由怪物的尸骸或神灵舍弃的肉体,在地底溶解后形成的遗物。」

  「原来如此──嗯?」

  这时,铁锹的尖端触到了某种既不是土也不是石头的东西。

  触感上松松软软的。看来,抚子挖到了那玩意儿了。她比之前小心地用铁锹挖着土,将埋在地下的东西的全貌显现出来。

  「……确实是肉啊。天邪鬼就是为了把这东西挖出来才暴动的吧。」

  那是个约有一抱大小的肉块,呈现出尤为润泽的粉色。那褶皱层层叠叠的形状,倒像是绽放前的花蕾。

  周围的空气忽然变得淤塞。阴云密布的天空愈加暗淡,风也变得潮湿温热起来。

  「……这瘴气不得了。」

  「嗯……从这里也能感觉到。因为这瘴气,挖掘者连同整个家族会被一同侵蚀,这样的传闻不在少数……就连我也有点吃不消。」

  「赶紧处理掉吧。」

  抚子放下铁锹,拿出了一本手帐。

  夹在里面的是由桐比等谨制的符咒。这些符咒是为了『加工怪物的肉』这一特殊用途制成的,连不擅长咒术这类的抚子也能轻松使用。

  抚子将全部符咒裹住太岁星君,然后将它从地下拽起。

  「哎吔,块头还挺大呢。若是以前的我,或许还会给你些赏赐呢。」

  「不仅是块头,它的灵气和瘴气也很惊人。我把所有的符咒都用上了,却还是封不住这瘴气。」

  听着天娜的感叹,抚子蹲在了肉块旁边。

  「然后呢,这东西要怎么烹饪?」

  「嗯,这个……不知道。」

  「不知道……我说你啊。连怎么烹饪都不知道,却还要劝诱我吗?」

  「没办法啊。当时我可是大国的王妃呢。」

  天娜露出为难的笑容,耸了耸肩。或许是因为太岁星君的瘴气已经缓和,她的脸色比之前好多了。

  「我怎么可能去做饭。运来的山珍海味全都交给宫廷的厨师处理了。」

  「……殷朝的厨师还真是厉害。」

  竟然能把这种不明的肉块给料理好。

  抚子感叹着,仔细观察了番太岁星君。被符咒裹着的肉块,仔细看似乎在微微脉动,莫不是仍试图遵循木星的轨迹移动。

  「我是想就在这儿烹饪好的……但有些困难呢。」

  抚子站起身,稍显为难地环视四周。

  「最好是把它运到忌火山去,但,我有点担心瘴气在路上会挥散。而且这儿还缺一样东西……」

  「缺什么?」

  「水。我想把泥巴洗净,但估计自来水已经停了吧?火还可以想办法,但水这点着实没法。」

  「嗯嗯,水啊……那么,我让人准备一下。」

  「让人准备……?」

  抚子有些困惑,而天娜未作理会,轻轻撑起了身体。

  随后,她将手在撑着自己后背的王贵人的身体上滑过。

  「听见了吧,王贵人。该工作了。」

  王贵人做出点头的动作,然后缓缓地从天娜身边抽离身体。随着它的举止,尾崎的细长身躯迅速改变了形态。

  尖耳朵缩小,弦似的胡须消失了,泛着淡绿的乳白色变为人类的肤色——

  「……说起来这孩子还能变成人形呢。」

  抚子不禁感叹。视线所及之处,站着另一个神情淡定的抚子。

  「去附近的超市买几瓶水来。」

  「……啊,既然要去的话,能不能拜托你顺便带些蔬菜和调味料?钱我会给你的──」

  「哦……看来你打算在这废墟里做一顿正式的料理呢,小姐。」

  王贵人十全十美地完成了任务。不仅带着环保购物袋,而且还没忘使用优惠券。

  「谢谢你……哎呀,东西装得真整齐。说不准比我还厉害。」

  面对抚子的称赞,王贵人以V字手势回应。

  瞬间,她的身形大幅晃动起来,恢复成原本的模样,随后身影逐渐变淡。

  「王贵人?等等……!」

  「没事的。大概是灵气耗尽了吧──好了,回去吧。」

  天娜摇着扇子,而王贵人打着小小的哈欠,滑向了她。转眼间,它变成了一个玉石小装饰,停留在主人握着的扇子底端。

  「辛苦了……真是方便啊。最近能使用的妖术中,你是最出色的。」

  「它是尾崎吧。跟我之前见过的尾崎倒是形状差别很大……」

  「我重视的是质量而非数量。所以,尾崎只有王贵人和另一只。」

  「哼……原来如此。」

  天娜轻抚流苏,而抚子则熟练地做起了料理。

  废弃的幼儿园里还留着桌子,于是抚子消毒后将其用作调理台。将符咒撕掉瘴气便会漏出来。因此,她隔着符咒开始了准备工作。

  抚子小心翼翼地将护法剑的尖端插入被符咒包裹的肉块中。

  透明的汁液从裂口中流出,同时,她也感觉到瘴气在迅速减弱。

  她冲洗掉土和泥,将切分好的肉仔细地加盐揉搓。然后用露营用的万能锅──

  「……慢着。」

  听到制止的声音,抚子疑惑地回头。

  看起来天娜的状态恢复到了能勉强站立的程度。她正用惊愕的目光盯着万能锅。

  「你……难道一直随身带着那个锅?」

  「当然了。只要有这个,烹饪的范围就能大大增加。」

  「嗯……还真讲究。」

  「当然讲究。反正都要吃,我倒想吃得更美味些。而且……」

  抚子轻轻用指尖轻抚锅的边缘,垂下赤红的眼眸。眼睑后,火焰的幻觉依然存在着。她凝视着这番光景,追溯着遥远的记忆。

  「……我的叔父呢,很久之前说过。『要用心对待成为血肉之物』。」

  「原来如此。正因为总会是成为自己血肉的东西,所以才要竭尽全力。嗯,原以为他是个相当难伺候的主,但似乎还挺有原则的。」

  天娜一副了然的模样点了点头,见此,抚子忽然停止了烹饪的动作。

  「……你跟叔叔这么熟吗?」

  「不、不……只是感觉,感觉而已……」

  天娜扇动着扇子。虽然她脸上依旧挂着浅笑,但目光却游移不定。

  抚子没有再追问,用枯树枝生起火来。然后,她将万能锅放上,观察火候一点点加入香草和香料调味。

  接着,抚子将做好的简易怪物浓汤装进时常随身携带的碗里。

  「嗯,还不错。我觉得看起来还挺美味的。」

  「想吃吗?」

  「不,现阶段我的身体可承受不了这东西。尽管放宽心享用吧。」

  「是么……嘛,我倒也不会给你就是了。」

  「……那为什么还问我?」

  「嗯?是为什么呢,嘻嘻……」

  坐在园舍里发现的风琴椅上,心情愉悦的抚子笑了起来。

  烹调过的肉质感粘稠,形状让人联想到去骨的牛尾肉。她用汤匙舀起,轻轻放进嘴里。

  肉在舌尖上化开,渐渐融化。每咬一口,甜腻的油脂便会渗出。

  「真好吃……这什么啊,明明只是埋在地里的肉……」

  「怎么样,好吃到心神荡漾了吧?」

  天娜如愿以偿,笑容更甚,对此,抚子一边挪着汤匙,一边泪眼汪汪地点了点头。

  这肉实在太香甜了,与加入的增香蔬菜完美调和,没有任何突兀感。脂肪融化在汤里,味道温和而深沉。

  「看起来不怎么样,味道却相当惊艳,入口即化……真不错,相当美味……」

  抚子将碗里的汤喝光,回味似的舔了舔嘴唇。然后,她深深呼出一口气,便兴高采烈地从万能锅中又盛了一碗炖菜。

  「算上等货了。」

  「是啊,这肉可不得了……还有些肉,看来能撑一段时间。」

  抚子连连点头,看了一眼用作料理台的桌子。由于没再散发瘴气,剩下的肉便分小份放在了贴着符咒的盘子上。

  「虽然肉很充足……但天邪鬼还是逃掉了。」

  「没什么,它应该会老实一段时间。而且,我可是狠狠地给它烤了一番。多半搞不出什么大动静了。」

  「但愿如此……」

  抚子静静品着浓汤,瞥了天娜一眼。

  优雅摇动着扇子的她,最近似乎用上了多种多样的术式。或许是成功召唤了过去的眷属王贵人,让她更有自信了。

  「……差不多该自称无耶师了吧?」

  「不要。说过很多次了,我不是无耶师,只是个心灵手巧的人而已。」

  见天娜果断摇头,抚子微微垂下肩膀。

  「……不过,老实说,我有点羡慕你。」

  「嗯?羡慕什么?」

  「心灵手巧啊──我在术式方面简直不行。」

  天娜挑起一边眉毛,而抚子则是喝了口滋味浓郁的汤。虽然芳醇的味道应是没有变化,但她心里总觉得有些苦涩。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神去团地的战斗。面对那个冒渎的天狗,抚子只得防御。

  然而,随着天娜的赶到,战局却发生了扭转。

  这并不是值得在意的事情。主张『共存共荣』的抚子和天娜,只要彼此舒适,以想要的方式存在便好。

  然而——喝完汤的抚子,却脸色凝重地擦去嘴边的油。

  「……我也得更加努力了。」

  「喂喂……又在烦恼什么呢,小姐?」

  被合上的扇子轻轻敲了下头,抚子用湿漉漉的目光看向天娜。

  「……正是烦恼的年纪哦。别管我啦,大姐姐。」

  「嗯……原来如此。烦恼的年纪啊──呃?嗯?啊,对了。我有件事想问你。你知道『裁首』吗?」

  这个词太过惊悚。正准备收拾碗的抚子也不由得停下了动作。

  「……在说什么?」

  「嗯,没什么。好像最近在初高中生间流行的一个游戏。」

  尽管语气轻松,但琥珀色的眼眸却带着探寻的神色。

  「……别拐弯抹角。那个游戏有什么问题吗?」

  「那个啊,其实我也不是很了解具体情况。能确定的是这两、三个月流行起来的,并且只在京都的初高中女学生中传播,还有──」

  轻轻地——黑檀色的扇子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轻轻摇晃。

  天娜将合上的扇子紧贴自己的脖子,抚子注视着她那如白石雕刻般的喉咙,无意识地摸了摸缠在脖颈上的绷带。

  「──玩过这个游戏的人,似乎会得到理解。」

  莫非是春天的暴雨即将来临,绷带下,疤痕在隐隐作痛。

  ◇◆◇

  ────裁首。

  这个游戏大概是在今年一月出现的。之所以只有京都的初高中女学生知道它,除了游戏本身新颖外,还因为其特殊性。

  「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

  坐在副驾驶的抚子问道。

  车外大雨滂沱,天娜的车的车窗就像透明的水流一样。透过车窗,可以看到铅色的天空、来往的汽车灯光、以及模糊的人影。

  「这是一个在极为有限的社群中传播的游戏。运营方是某个SNS的账号。我也就追踪到这里了。」

  等红灯的间隙,天娜将手机屏幕展示给抚子看。

  那是一张SNS的画面截图,账号名为『Lion99』──头像是沉睡雌狮照片的非公开账户。

  『雍华城镇的高中生。学校生活皆可商谈。让我们一起分享吧~』

  「……真可疑啊。」

  抚子一脸厌烦地注视着这简短的自我介绍。

  「我也创建了假账号,接触过几次,但每次进行到一半便失败了。看来对方相当谨慎。」

  「……我不是很了解SNS,但听你这么说,我感觉不到什么怪异气息呢。」

  「哎,听我说……我教授的孙女好像被他们盯上了。」

  『被盯上了』──这听着不快的短语,令抚子皱起了眉头。

  天娜喝了口乌龙茶。那注视着雨幕的目光很是严峻。

  「教授的孙女是个初中生……好像将这游戏推到了一半。」

  据说──临近考试的孙女在朋友的劝诱下参加了这个游戏。

  通过向Lion99发送关注请求,并发送穿着校服的照片和学生证的图片,就可以参与裁首。

  游戏规则极其简单──完成Lion99发布的任务。

  「任务?」

  「嗯,似乎是处理一些简单的指令……」

  一开始,每日有三个任务,其中有两个每天随机变化的,内容都是关于学业的琐事。

  「……第三个任务是什么?」

  「在街上拍摄特定的涂鸦,并将图片通过DM发送给Lion99。」<注:DM,即私信>

  天娜将问题的照片共享给了抚子。

  画面上是一个随处可见的涂鸦。某处的砖墙上用彩色喷漆涂画着『NextLordG』。

  这个任务是义务性质的。

  即使无法完成其他两个任务,只要完成这个涂鸦拍摄任务,当日的任务便算完成。然后,玩家就会获得奖励。

  奖励都是些小东西,比如通讯软件的贴图和青少年向的服饰。

  「……听起来太过美好了吧?」

  抚子摆弄着手机,一边表情凝重地思索着。

  「也就是说,实质上拍摄就可以每日随意获得奖励,难不成这个指令比其他的更难吗?」

  「不,拍摄很简单。不仅目标常见,而且还会提示候选区域。」

  「更让人摸不着头脑了。这样一来,大家都只会做拍摄任务吧。」

  「……然而,这个设计相当巧妙。」

  天娜用琉璃色的指甲轻敲方向盘,一脸苦闷地叹了口气。

  「完成任务一周后,裁首中的等级就会提升。随之,奖励会变得更丰厚,而任务数量也会增加。」

  随着等级提升,义务便会一个接一个增加,奖励也会更加丰厚。

  『朗读消息并录音』『亲笔写下本名』『佩戴红色皮制项圈』

  『剪下指甲并放置指定地点』『收集全家人的毛发』

  即使奇怪的任务增多,玩家最终会变得甚至没有违和感。

  「……听到这件事时,我想到了教唆自杀的挑战。通过每日的指示进行洗脑,最终将玩家逼向自杀。」

  「这也是同性质的吗?」

  「嗯,不过,这个游戏指示难度更低。参与门槛低,完成也简单。它设计了一种让玩家获得成就感的机制……因此,才更为恶劣。」

  天娜皱起眉头,用乌龙茶润了润嗓。

  「而且,完成最终等级的任务后,就会得到理解。」

  「理解,是什么?」

  「肯定不是什么好意思。教授的孙女在这之前就中途弃权了。保持理智的只是侥幸,但……她的日常已经崩坏了。」

  ────少女们在注视着。

  熟悉的少女和陌生的少女,都在注视着。

  咖啡馆窗户,女厕所的门下,自动锁的摄像头前。

  她们从各个角落露齿而笑‌,注视着。

  她们一律戴着红色项圈,也正是教授孙女所佩戴的项圈。身体拒绝摘下──这是完成主人命令的证明。

  无声电话连日响起,SNS上也会收到莫名其妙的消息。

  『理解吧』『与动物无异』『必须得到理解』『我们终究是牲畜』『请理解』『已经不过是禽兽而已』『套上枷锁』『得到理解』『理解』『理解』

  「……孙女已经完全神经衰弱了。所以,教授才来找我谈这件事。」

  「嗯……原来如此。」

  沉默降临。唯有雨声、雨刷声以及微弱的发动机声震动着空气。

  「话虽如此,单凭我一个人是怎么也查不清楚的,于是我才来邀请你。」

  「哦……顺便问一下,Lion99回复得快吗?」

  「嗯?啊,听说回复得相当快。至少在十分钟内会回复。」

  「……完全没有收到联络呢。」

  一个急刹,就连抚子也猛地向前栽去。

  「喂──太危险了!后面的车会……」

  「你……难不成,在和我说话的时候和Lion99联系了?」

  脸色铁青的天娜朝向抚子,整个身子前倾。近在咫尺的琥珀色眼眸让抚子有些畏缩,她窥探起四周来。这会儿并没有汽车的影子。

  「毕竟你把只在京都初高中女学生中流行的游戏,告诉了我这个现役的京都女高中生……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是、是这么回事……但至少先告诉我一声。我也好有所准备。」

  「对、对不起……」

  「没事……就当省了功夫。」

  天娜叹了口气,轻轻用指尖弹了弹沮丧的抚子的额头。然后她将车移至路边,开始在包里翻找起来。

  「如果对方要求学生证,你就发给他。我已经准备好了。」

  「不用我的学生证吗?」

  「没必要把个人信息交给这种来路不明的人。这里有一份从祀庁的白羽那儿弄来的某个女高中生的学生证和照片。你就用这个。」

  「……这么用没关系吗?」

  「谁知道呢。白羽说是免费素材,估计是个不要命的惹恼了她吧。」

  抚子感觉这听起来相当邪恶。

  她决定暂时不去触碰这个话题,苦着脸看着手机。

  「但是完全没有反应啊。已经过了十五分钟了。」

  「嗯……?奇怪。对方应该是随时在线的……让我看看。」

  抚子点头,将手机屏幕展示给天娜。

  这是她刚刚创建的账户。图标仍是默认的雏鸟,用户ID是杂乱无章的英文数字,账号名是『狱门抚子』──

  「……别用本名注册SNS。」

  「但是……用假名不就等于撒谎吗?」

  「网名和假名是不一样的──手机给我。照这样子,你其他的设置也让我很不安。」

  抚子的网名变成了『极上トコナツ』。<注:トコナツ,即常夏>

  对此不太满意的抚子咬碎糖果来缓解焦躁,而重调设置的天娜则「哦?」地疑惑道。

  「这么说,你是三月二十日出生的吧。快到了呢。」

  「只是为方便起见填的日期而已,没什么特殊意义。没有出生日期会很不方便吧。」

  「……嗯,确实如此。」

  天娜露出暧昧的微笑,将手机还给抚子。

  抚子一边舔着糖果,一边盯着液晶屏幕。然而,Lion99依然没有反应。

  「嗯?我也试着接触过几次,都是在十分钟内有回应呢。」

  「难道是因为狱门这个名字让对方警惕了?」

  「可能性很高。」

  抚子注视着手机,而天娜则把弄着扇子,陷入沉思。

  「但,这样一来,对方就是通晓灵能界的存在了。毕竟知道『狱门』这个名字的意义。要么是有邪恶企图的无耶师,要么——」

  「……要么根本不是人类。」

  沉默降临。雨滴敲打车窗的声音,在车内格外响亮。天娜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却又不安地调整了后视镜,四下观察。

  「总之,既然没有反应,那就卡住了。只能另寻他法。」

  「试着联系SNS的运营方如何?」

  「这家SNS的运营方是美国的公司。最近因为公司内部问题,整体管理不善。教授似乎再三联系过,但对方反应迟缓,还爱答不理。」

  「祀庁那边如何?」

  「白羽似乎在调查,但进展好像不太顺利。」

  「……这种对手真麻烦啊。」「完全同意。」

  从黑暗中显现的怪物固然可怕。然而,液晶屏幕另一边的对手更为麻烦。

  抚子叹了口气,天娜则是踩下油门。

  「这场雨短时间不会停,我把伞借给你。」

  「这样你不是会淋湿么。在七条车站附近把我放下就好了。」

  「行了,你借走啦。到家之前可是会浑身湿透哦……而且,我尤其喜欢让别人欠人情。」

  「你呀……」

  抚子努力寻找拒绝天娜的伞的借口。相比天娜,抚子的身体更健壮。如果淋湿了,天娜感冒的风险会更高。

  她寻找着想不出的答案,看向窗外。

  视线对上了──抚子不禁把脸凑向窗户。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有个奇怪的人。」

  抚子靠在座椅上,按住不安的胸口。

  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但那光景就像黑暗中闪过的闪电一样,烙印在她的视网膜上。

  正好驶过七条大桥。

  人行横道上,一女子正等着信号灯。她穿着黑色风衣,撑着一把带红色流苏的白伞。她的姿态如一旁的立柳般婀娜。

  脸部无法看清。

  然而,女人确实在注视着抚子——因为她用手,直直地指着抚子。

  白皙手指指着抚子的脸庞,并随着天娜驾驶的汽车而移动。

  「……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最先想到的人是Lion99,但总觉得不太对劲。

  『被盯上了』——方才天娜说的这句话在耳边回响。抚子感到不安。透明的视线似乎一直注视着自己的后背。

  抚子用指甲抵着脖颈,只是盯着前方的景色。

  ◇◆◇

  翌日——三月四日的京都天高气爽。

  澄澈的蓝天下,柔和的晨光普照大地。

  抚子蹑手蹑脚地从即将绽放花蕾的樱花树下走过。清晨时分的上学路仍隐约笼罩着一层雾,不见人影。

  走进掩埋于葱郁山林的旧校舍,抚子松了口气。

  到这里,就不必担心遇见其他同学了。爬着像是很久之前留下来的楼梯,抚子看了眼手机。

  「……没有消息呢。」

  Lion99依旧没有回复。

  果然是因为忌惮『狱门』这个名字吧。不过,倒也没有删除账号的迹象。

  「……换别处打听吧。」

  天娜也说过要从其他方面调查,可能是去问那位大学教授。

  抚子决定也去问问——她的高中老师。

  「……啊,裁首啊,我知道哦。」

  正在教桌上堂而皇之地看着体育报纸的帷子辻萤火颔首道。

  这女人依旧散发着一股煤熏似的气息。随意扎起的暗红色头发也好,右边有伤疤的眼睛所投去慵懒视线也好,都与教师这个词相去甚远。

  「职员之间也传开了。那边的校舍里也有好几个姑娘深陷其中。教务主任为此很是头疼,想着莫不是考试压力造成的。」

  「萤火你怎么看?这和无耶师或者怪物有关吗?」

  「我不知道……不过,我对那个涂鸦有点印象。」

  因为是下午,萤火显得比平常更加无精打采。她打了个大哈欠,试图转动红笔,但失败了。笔掉在地上也没去捡。

  「让我想想……去年冬天,我在ミナミ的酒吧和无耶师喝酒。那人是个贩子,说是在在售卖特殊的涂料……使用恰当的话可以对普通人的精神产生各种影响。他还大声自夸来着。」<注:ミナミ,具有大阪代表性繁华街道的区域>

  「……那个无耶师,和这次的事件有关吗?」

  「没关联吧。他碰了我屁股,所以我让他去大阪湾找皇带鱼了。」

  恐怕的确无关。老实说,那人是死是活都下不了定论。

  萤火干笑着,而抚子则面露难色,俯视着作业纸,依然没有找到问题的突破口,长篇阅读题也无法解答。

  「那涂鸦本身就是陷阱吗?」

  「很可能。将施以咒术性手法的图案频繁展示,刻印到对方的精神中。让其录下的信息也是某种暗示吧。」

  萤火指出的内容,天娜在一定程度上也预料到了。

  「那么,背后之人能确定是无耶师吗?」

  「或许吧?我不晓得。」

  萤火把体育报纸叠起,堂而皇之地拿出了烟和打火机。

  「……说实话,我感觉不太妙。」

  「是啊……将女孩聚集起来到底想做什么──」

  「这还不止。唯有你没有反应这点让我很在意。」

  萤火抽着烟,目不转睛地盯着抚子。经常显得昏昏欲睡的萤火的目光,有时也会寄寓着如深沼般寒冷彻骨的光芒──就像现在这样。

  「这次究竟被盯上了什么呢?」

  抚子回想起Lion99的头像。那只狮子,真的在睡觉吗?它是否有微微睁开眼睛,朝自己看来?

  而更重要的是,那个奇怪的撑伞女,她的身影鲜明地在脑海中复苏。

  萤火、狮子、撑伞女──抚子挪开视线,仿佛要逃避这一切。

  「……我才想问你呢。」

  课题在中午之前就几乎完成了。

  然而,由于萤火准备的特别课题,抚子最终陷入了在学校待到四点的境地。

  「……明明我成绩没那么差的。」

  「英语还差点意思呢。总觉着狱门家整体上对洋文都有棘手的倾向……在升上二年级前,至少这方面要努点力吧?嗯?」

  「真是的……拜你所赐,我和天娜的约会可不就迟到了。」

  抚子与天娜约好在条坊咖啡见面,分享昨日的进展。

  因为已经发了会迟到会儿的消息,所以算不上违反约定。然而,鬼之血带来的烦躁无以忍受,抚子粗暴地关上了书包。

  「抱歉抱歉。我送你到店里,就原谅我吧──顺便我也凑个数。那叫什么裁员的不祥的游戏,老师也一样想解决掉。」

  「是说裁首吧……真心话呢?」

  「我也想好生拜见一下,本家大小姐情有独钟的那位女子。」

  萤火谑笑道,抚子狠狠地瞪了眼她的背影,与她一同走出教室。

  这时,随着微弱的电子声,口袋里传来了震动感。

  是天娜的消息吗?抚子一边跟着萤火,一边拿出手机。

  ────Lion99发来了私信。

  抚子下意识地打开信息。画面上没有文字,只显示出一张图片。虽然已经相当抽象化了,但那图像看起来像是描绘着一个人。

  「这是……」

  「怎么了,愣在那儿?约会要迟到了哦──啊,不行!」

  看到屏幕的瞬间,萤火脸色大变,伸出手去。她那因为过分弹吉他而僵硬的指尖,从学生的手中抢走了手机

  但是,为时已晚。终端离开指尖的书瞬间,狱门抚子便消失了。

  「……被摆了一道啊。」

  握着抚子的手机,萤火喃喃道。

  染成黄昏色的走廊里很是冷清,唯有一个眼神呆滞的女子的身影。即使侧耳倾听,能听见的,也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和外面传来的少女们的声音。

  「声音喊出来—!」「山路太难爬了!不行!」

  「啊,真是的,我真不想考虑找工作的事……」「振作点!」

  萤火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被关在围栏里的人的抽象化图像──那图案她非常熟悉。

  「『笼』……是本家的咒符。可不成啊。这东西会让桐先生大发雷霆的。」

  她抓了抓褪色的红发,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尽管尼古丁和酒精是很不好的东西,但却给无耶师的精神带来一丝光明。

  紫烟缭绕中,萤火拿出自己的智能手机。

  「好吧……得开始干活了。」

  ──视野回转。

  待回过神来,抚子已是独自一人站在了走廊里。

  「萤火?」

  她呼唤了声,但并未得到那尼古丁中毒的女教师的回应。

  洒进的阳光令周围微微染上红色,窗框的影子在地板上绘成铁格栅般的纹样。每当微微移动,破旧的地板便会发出悲鸣般的吱嘎声。

  「『夹缝』么……难不成是刚才那图像把我拽了进来?」

  恐怕Lion99发来的图像具有咒符般的作用。考虑到萤火不在的情况,看来那只对接收消息的抚子起效。

  Lion99应当就在附近。抚子嗅了嗅,眉头紧皱。

  「……人还真不少呢。」

  咯咯咯咯……刺耳的笑声此起彼伏。

  许多身影从楼梯——又或是从教室,出现在了黑红色的走廊上。

  那是一群少女。她们大都穿着式部女学院的制服,还有少数几个穿着其他学校的夹克与水手服。年级似乎各不相同。

  她们都在笑着。尽管面容各异,却都千篇一律地挂着同样的笑容。

  露齿而笑的她们脖子上戴着红色的项圈。

  「是裁首的玩家呢。这是变成Lion99的爪牙了?」

  咯咯咯咯……少女们没有回应,只是齐声笑着。

  地响般的声音作起。少女们齐齐手着地,以野兽般的姿态逼近。

  「这是什么……!」

  抚子刚要挥出六道锁链——转而停住。

  她们是少女。四肢着地奔跑的她们,皆是与抚子年龄相仿的女孩。

  「……受不了了!」

  她恶声道,随即释放劫火。

  笑声并未停下。然而,面前绽开的爆炎明显令少女们畏缩起来。她们缩回暴露在火焰中的四肢,翻滚着倒下。

  抚子的火焰能够选择灼烧的对象。她在那些被无害火焰吓到的少女间穿过。

  抚子飞身跃下昏暗的楼梯,奔向门厅。

  咯咯咯咯……赤光透亮的玄关处响起的笑声令抚子咂舌。

  笑容异样的少女们再次从一楼的各个角落现身。更有身着对襟衫的少女,似野猿般从通风的二楼跃下。

  尖利的指甲在红光中闪光,高跟鞋无情地踢下。

  「对不起──!」

  面对这名诡笑并暴动的少女,抚子直击她的要害。她尽可能手下留情了。即便如此,少女还是被击飞了,同其他少女一起撞向楼梯。

  抚子在心中不断道歉,冲向玄关。

  磨砂玻璃另一边,红色夕阳笼罩下的上学路隐约可见。

  「──!开什么玩笑!」

  抚子敲了好几下门,最后猛的一脚踢上去。

  然而,即便凭借鬼之力,玻璃门却像化作铁壁一般纹丝不动。

  咯咯咯咯……背后传来的哄笑令抚子咬紧牙关,她迅速择出人道之锁链。执刃手中的铅锤瞬间膨胀,变成满是尖刺的铁球。

  「呵啊——!」

  她被抓住了。

  抚子心脏猛地一跳,仅用眼角余光俯视右腿。

  那是只白皙的手。视线所及之处仅有一只白手,正用紫色的指甲掐住抚子的脚踝。

  接着,她被殴打了。

  完全措手不及,抚子倒在了地上。洒落一地的枯萎花草和厚重玻璃碎片中,骑在抚子身上的正是那名对襟衫少女。

  视野果然是摇晃起来。但抚子仍试图推开她,欲站起身。

  然而,她的脑袋被抓住,后脑勺被拽着撞向地板。

  「什——咳……!」

  白手——正是那只有着紫色指甲的手。它从地面伸出,紧紧掐住抚子的脖子。

  抚子因缺氧而挣扎,而对襟衫少女则毫不留情地用颇具重量的花瓶碎片击打着她。少女露出牙齿,笑容异样,机械地殴打抚子的头部。

  刺耳的笑声愈发响亮,少女们将抚子团团围住。

  她们混乱的攻击甚至伤及了彼此。有人挥下拳头击中身边的少女,也有的人在互相扯头发。

  被打,被踢,被抓,被掐脖子──

  咯咯咯咯……所有人都在这般哄笑,但唯有疼痛不断加剧。

  「……疼。」

  这并非抚子的声音。模糊的视野中出现了那名对襟衫少女的脸庞。

  那漂亮的波浪卷发沾上了鲜血。尽管透明的碎片深深割破了那只手,但戴着项圈的少女仍不断朝抚子挥下手臂。

  「对不起……」

  她扭曲的笑容像野兽一样。然而,唯有那眼神,却是人类的。

  ────她记得这张脸。

  那是去年晚秋——天娜第一次造访式部女学院的时候。抚子逃似的钻进天娜的车里,而那时呼唤抚子的少女,不正是她么。

  「……救我……」

  心底似乎燃起火焰。

  伴随着轰隆一声,抚子的全身爆发出火焰。少女们发出悲鸣般的笑声,像兽类逃离野火一般迅速拉开距离。

  脖颈的束缚消失了——火中的抚子咬紧牙关,站起身。

  视野摇晃不定。制服凌乱不堪,肌肤受到各种伤害。即便遭受如此暴虐,抚子的身体却并未受到重创。

  这更令人感到悲哀。抚子瞪着比自己受伤更重的少女们,择出右手的锁链。

  「虽然用不惯……也说不准会对精神造成影响,但——!」

  赤红的双眸燃烧着怒火,抚子挥出右手的锁链。眼前,戴着红色项圈的少女们朝抚子逼近。她们浑身血迹,笑着,哭着——

  「天道——共命啼!」

  嗡——清幽的声音在黄昏中回响。

  瞬间,少女们似被电击般静止不动。紧接着,随着抽搐,异样的笑颜开始晃荡。睁大眼睛的少女们像寻求氧气的鱼一般动着嘴巴。

  「……所有人,睡吧」

  在这不成声的回响中,抚子轻声道。

  极度紧绷的少女们的手松弛了下来。她们皆面露疲色,忽地倒在地上。她们垂下沾满鲜血的眼睑,深深吐息。

  抚子松懈了下来,看向自己的右手。

  天道之锁链——共命啼。它的形状像是音叉与独钴杵的结合体。

  这个音叉的音色能作用于生者的精神,使其陷入催眠状态。若能熟练运用,便能随心所欲地操控他人,但对不擅长天道的抚子而言,这样的技艺实在无法做到。

  「……至少得先做些应急处理……」

  抚子将天道之锁链恢复原形,环顾倒在地上的少女们。

  ────持伞的,女人。

  抚子下意识地朝着着玻璃门架起人道之锁链。然而,对面并没有人。门的那侧是晚霞色,空荡荡的通学路呈现眼前。

  「刚才是……?」

  莫非是看错了?然而,她无论如何也无法这么认为。

  抚子脑海中,数秒前的光景依然鲜明,黯淡的玻璃后,那持白伞的女人伫立的光景——

  抚子屏住呼吸,缓缓靠近玻璃门。

  「────真是天真啊,狱门抚子!」

  声音。影子。闪光。本能先于思绪反应。

  待回过神,抚子已然握紧护法剑,挡住了刀刃。两把刀紧紧咬合,发出尖叫般的声音。飞溅的火花中,对方微微眯起眼。

  「唉……居然能对这个做出反应吗,了不起了不起。」

  「……你是谁?」

  抚子的双眸燃烧着火焰,她瞪着对方的眼睛。

  那灰色的双眸好似暴风雨时的天空——不知为何,令人非常讨厌。

  「……这算什么?你是在认真发言吗?」

  对方轻轻笑了笑,以杂技演员般的动作向后退去。

  抚子这才意识到对方是一名比自己稍高的少女。

  「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就来挑衅吗?」

  「……你是Lion99吗?」

  对方约莫大约十七八岁。砂色的头发上别着紫花装饰的发箍。虽然面容看似楚楚可怜,但那闪烁的灰色双眸却令可爱感荡然无存。

  她穿着华丽的紫色荷叶边衬衫和黑色裙子。

  少女的脖子上戴着镶有银色铆钉的项圈。她狰狞一笑,矫正器具在牙上闪着光。

  呃啊——有种讨厌的感觉。

  「答对了。这名字挺不错吧?和我相当贴切,我相当中意。」

  每当和她交谈──每当呼吸同一空气,一种奇妙的感觉都会令抚子心跳加速。

  起初,她以为是厌恶感。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她曾有过类似的感受。在濒临破灭的神去团地的一隅──当她面对那位戴眼罩的老太时,还有,回想起方才对襟衫少女的脸庞时。

  这是一种既视感。抚子遇到过与她相似的某人。

  ──而且,还是日常性的。

  「特别是『99』……我尤其喜欢这个数字。」

  少女忽地歪头。冰冷的视线如透明的箭矢般射向抚子。

  那灰色的眼瞳,与那个男人──与左眼遮住的叔父,重叠了。

  「九十九,九十九,九十九……多美妙的声响啊?这个数字再适合我不过了。」

  抚子屏住呼吸,而少女则毫无表情地解开了脖子上的项圈。

  苍白的肌肤上,刻着令人不寒而栗的伤痕。那纹样就像无数眼睛串联在一起。

  「我是狱门家第三子牡丹的女儿──狱门芍奈。」

  少女──芍奈自报姓名,嘴角上扬。那笑容总觉得像是威吓的野兽。

  「我之前就想见你了,表妹……!」

  「表妹……?」

  这句话刚说出口,脖颈上的疤痕便阵阵作痛。

  芍奈直视着困惑的抚子,一脸不满地用舌头舔了舔矫正器具。

  「呵……眼睛还真的是红色的呢。烦人,真烦人……你是怎么弄的?你肯定是在虹膜里注射了什么奇怪的药物吧?」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但可以明确的是,对方绝不是省油的灯。

  抚子用赤红的双眸直勾勾盯着芍奈,轻轻示意周围的少女们。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就是为了你啊,表妹。」

  芍奈轻抬尖尖的下巴,嘲弄地笑道。

  「我从某个渠道得知,除了我之外,狱门本家还有一个女儿。于是乎,我觉得你是个碍事的家伙,便准备好了来杀你。」

  「……什么。」

  抚子愕然瞪大眼睛,环视着倒下的少女们。

  有穿着稚气水手服的初中生,也有即将面临考试的高年级生,还有经常积极参与田径部活动的少女,以及曾向自己搭话的那个少女──

  「为了这种无聊的事情,你把这些孩子给卷进来?」

  「愚钝,愚钝──总之,你的头脑相当不灵光。」

  芍奈拨弄着砂色的头发,一脸无聊地环顾四周。

  「为了这个,我才利用了这些无聊的人啊。」

  爆音响起。抚子猛踏地板,瞬间到达神速的她朝芍奈挥出护法剑。

  「……呵。长得这么可爱,却是个粗暴的家伙呢。」

  芍奈轻松躲过了抚子的剑,露出牙齿上的矫正器具。紧接着,她迅速转身,毫不留情地踢向抚子的腹部。

  厚底靴深深陷入腹部。抚子的身体稍稍后退──但也仅此而已。

  「……哈?」

  芍奈睁大了眼睛,额头被狠狠一个头槌。抚子抓住踉踉跄跄的芍奈的衣领,毫不犹豫地准备背摔。

  脚被抓住了──抚子低头一看,紫色的指甲陷入了右脚中。

  「────护法剑!」

  背后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抚子忍着痛苦,强行将芍奈甩了出去。然而,芍奈迅速站稳了身形,以肉食动物般敏捷的动作与抚子拉开距离。

  「哈……坚韧得有够无聊。」

  芍奈不停摆弄着自己的凶器,满是血迹的脸上露出凶狠的笑容。

  指虎刀──结合了指虎与小刀的刀具。形状大相径庭,但其构思却与抚子手中的护法剑酷似。

  「怎么了,这副表情?我当然能用了,毕竟我可是狱门家的人。」

  抚子一言不发地瞪着芍奈。尽管背后疼痛,但伤口很浅。那东西虽然比抚子的外形更尖锐,但如果那真是护法剑的话,就不必担心有毒。

  而更需警惕的是──在思索的抚子面前,芍奈得意地晃着右手。

  「所以,这种事对我来说也是驾轻就熟。」

  金色的圆环闪烁着邪恶的光芒──瞬间,抚子已然踏碎地板。

  「不行!不可以,这种事──!」

  「重启。」

  来不及了。金色的音叉发出刺耳的高音。

  咯咯咯咯……伴随着笑声,少女们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你竟敢──!」

  随着怒喝,抚子挥出护法剑,却是挥空了。

  「嘁嘻嘻嘻嘻!天真天真太天真了!」

  随着放声大笑,芍奈向后翻腾。她的左手中,又甩出了一道锁链。互相撕咬的犬形铅锤,划过一道红光弧线。

  「让你看看我的得意之术吧——畜生道!野火之鞭!」

  燃烧着的畜生道之锁链猛击在地板上。

  瞬间,原本摇摇晃晃站着的少女们随着尖叫,动了起来。

  「我已经理解了她们,肤浅的不安、廉价的愿望、稀薄的人际关系……肤浅却又过剩的自我意识……我全都明白了,她们甚至还不如我。」

  手、手、手——浑身是血的少女们袭向抚子。她们的动作与刚才全然不同。她们一边笑着,一边仔细观察着抚子的动向,紧密配合着向她扑来。

  若是贸然反击,以抚子的力量会威胁到她们的性命。抚子只得躲避。

  「我理解了一切,那就能操控她们,随我的意愿行事——无论怎样都行!」

  「你都做了什么……!」

  少女们的指甲瞄准着抚子的眼睛和颈动脉,脚也不断给她下绊子。

  而芍奈则站在正对面。虽然没有抚子那样的怪力,但她的身体能力也非同一般。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真的是狱门家的人吗?」

  她接二连三驱使着少女们,稍有机会便会攻向抚子。

  宛如误入狮群一般。

  不知不觉间,抚子再次被逼到背对玄关大门的境地。然而,抚子依然动作敏捷,躲避着狂乱的少女们,同时虎视眈眈地盯着芍奈。

  「卑鄙!既然你的目标是我,那就放了她们!」

  「怎么可能呢?这些傻瓜这么好用!」

  在尖叫的少女们中,芍奈放声大笑——而抚子立刻冲上前去。芍奈笑着将身边的一名少女朝着猛然刺出的护法剑踢去。

  「咳——!」「懦夫!」

  就在抚子迅速站稳脚跟的瞬间,她的视野爆裂开来。

  刹那间,意识消散。抚子在意识深处,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击星块狠狠地砸在了头上。根本无法与那名对襟衫少女挥下花瓶相提并论这一击,令抚子意识到时,已然瘫倒在地。

  「天真天真太天真了……你以前到底是在多低级的地方玩乐啊!」

  在连声音都发不出的抚子面前,芍奈一边玩弄锁链,一边笑道。

  「母亲一直都在说,『桐比等是个无能的懦夫』!懦夫的女儿果然也是个懦夫啊!根本不行嘛,狱门抚子!」

  「闭嘴,你这恶徒——!」

  从腹底出涌出的火焰让围攻她的少女们尖叫着后退。

  见此,嘲笑的芍奈也同样惊住了。她倒吸一口气,手脚并用地跃起,一下子跳上了楼梯,看了看冒着焦烟的衣袖。

  「呵……这就是你那个懦弱父亲教给你的秘术吗?」

  「桐比等不是我的父亲……但我绝不容许你嘲笑那个人。」

  伴随着仿佛从地底响起的声音,抚子站起身。她的视野微微泛红,像明晃晃的阳炎般波动。她甚至已经分不清身体哪里疼痛。

  「无论你是谁……我会让你再也说不出那种话……」

  抚子吐出带有铁锈味的唾液,狠狠瞪着芍奈。

  那赤红的眼眸在薄暗中熠熠发光,嘴角溢出如舌般的火焰。

  芍奈放低身子,「哈?」地发出疯狂的声音。

  「你说桐比等不是你父亲?那你父母是谁?」

  「……我的母亲是狱门樱子。桐比等先生的姐姐。」

  「樱子?樱子就是那个……游离的樱子?」

  ——不明白芍奈在说什么。

  「这么说起来,的确有这么个人……狱门樱子,游离之子。总是游离于梦境和现实间。」

  ——这家伙,到底在说些什么。

  「九十八代目的附赠品,狱门家的累赘。因为癫狂而被关在仓库里的可怜女人。我母亲也说过哦,那种耻辱,明明早该在出生时就处理掉的——」

  「——你、这、家、伙——!」

  这并非叫喊,而是咆哮。

  芍奈原本洋洋得意的表情瞬间僵住,用畜生道之锁链狠狠敲击地板。一直伺机而动的少女们突然发出怪声,像猴子般逼近抚子。

  抚子向前跨出一步。仅此一步,整个旧校舍便震颤起来,灵气化作热浪喷涌而出。

  少女们被掀飞出去,无情地撞向墙壁和天花板。然而,抚子那似炽火

  般辉耀的双眸,早已不再注视她们。

  楼梯上的芍奈屏住呼吸,握住护法剑。

  外形凶恶的刀刃闪现。奔跑的抚子以毫厘之差躲过了这瞄准颈动脉的一击。

  赤红的眼眸划过光尾。凶刃瞄准了芍奈未设防的身体。

  「咕……!」

  被贯穿了——并非芍奈,而是抚子。

  从脚下——从脚下的阴影中,伸出无数黑色的刺棘,刺穿了她的躯体和四肢。

  「……你还真是坚韧啊。」

  伴随着某人叹息的声音,刺棘晃动着消失了。

  抚子跪倒在地,瞪着着脚下。那影子如同暗泉般泛起波纹。

  其中浮现出一个紫色的点。片顷,一只指甲涂着紫色的手——手腕缠着绷带的白皙手臂,悄无声息地从影子中迅速伸出。

  芍奈解除防备,表情带着几分焦躁,瞪着那个人。

  「……出来得太晚了,差点就要被刺到了。」

  「可是啊,出来太早了芍奈不是也会生气嘛。」

  从影子中现身的是一名和芍奈身高相仿的少女。金发上戴着一顶紫色的棒球帽,身上披着贴有许多徽章的黑色夹克。

  运动鞋轻轻踏在地上,棒球帽少女睡眼惺忪地盯向抚子。

  「而且啊,我已经努力过好几次了。可是,她坚韧得跟开玩笑似的。要是贸然出来,这些人里身子骨最软的我不就危险了么。」

  棒球帽少女吹着泡泡糖,摆了摆手。

  「……我是菊理冢身罢。请多关照。」<注:身罢,有逝世之意>

  笑着的身罢脸色却跟马上要去世一般。

  她的眼眶下有着浓重的黑眼圈,那所谓的笑容也不过是嘴唇微微抽动了一下。她的眼神不像是十几岁的少女,而像长期患病的病人般暗淡而疲惫。

  「到底怎么回事……」

  抚子按住被深深刺伤的右肩,嘴角流着血,说道。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恨我……」

  「我个人倒是不恨你。相反,我还对你挺满意的。不过呢,这世上事情千奇百怪……抱歉啦。不过很快就结束了——呜哇!」

  「别开玩笑了!」

  抚子勉强的一击,在窥视自己的身罢的脸颊上留下一道红线。

  这已是她能做的极限了。抚子失去了平衡,倒在了地板上。

  「……还能动啊。真吓人。」

  身罢笑道,耸了耸肩。一旁的芍奈仍紧紧握住护法剑。

  抚子无言地瞪着那位对她表露杀意的堂姐。

  还能动。一定很快就能动起来。那由怪物的肉带来的养分仍残留在抚子的体内,此刻仍以惊异的速度治愈着她的血肉。

  然而,时间实在太不够。在抚子站起来之前,芍奈会杀掉她吧。

  「真是让我花了不少功夫呢……」

  她并不感到恐惧,只是觉得不可原谅。

  抚子瞪着高举的剑尖,脑海中浮现出好几副面孔。遮住左脸的叔父、嗜烟如命的教师、嘴巴裂开的的准一等仪式官,以及──

  「────真是门外汉啊。」

  清脆的声音冷淡地喃喃着──就在那一瞬间,身罢倒在了地上。

  「啊咕……呜呜、啊啊啊啊……!」

  「身罢!你怎么了!」

  芍奈睁大了眼睛,冲到痛苦挣扎的身罢身边。身罢不规则地反复痉挛着,惊恐地盯着自己的手臂。

  袖口露出的皮肤上,眼看着浮现出宛如野兽咬痕般的暗红色伤口。

  「这、这是什么……这是什么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诅咒反噬……」

  看着陷入恐慌的身罢和芍奈,抚子不由自主地捂住了嘴。她只认识一个人,会用这等残酷的报复手段。

  「……从那些沉迷裁首的少女们身上,我没能找到任何可反噬的诅咒痕迹。」

  随着清脆的声音,咔嗒的脚步声响起。

  神秘的香气愈发浓烈。抚子勉强支撑起身体,朝着楼梯望去。

  「天娜……」

  「……不过,这次不一样。」

  无花果天娜就站在那儿。

  她的表情无法看见。身后窗户洒进的赤光,在那绝美容颜上落下深影。在那由逆光带来的黑暗中,唯有琥珀色的眼瞳熠熠生辉。

  「掳走抚子算是计划外的事吧。与其他相比,追踪要相对容易。不过,这术式我也是头一次见。解析和篡改花了些时间……」

  「你、你是谁……!」

  芍奈怒吼着,将人道之锁链指向缓缓走下楼梯的天娜。

  天娜在抚子身旁站住,朝着如此作态的芍奈微笑。

  「这种事已经无关紧要了吧……」

  那是她迄今为止从未见过的绝美微笑。声音温柔得像是在安抚幼子。

  然而,那莫名的恐怖却让抚子也感到一阵寒意。

  玻璃破碎般的声音响起。暮色之中裂痕划过,赤光不规则地闪烁起来。随后,不知从何处,黄金的火焰熊熊燃起。

  「身、身罢!身罢!振作点,喂……!」

  芍奈拼命地摇晃着身罢。身罢痉挛着,缓缓动了动手。

  另一边,抚子则在天娜的搀扶下,奔上了楼梯。

  「你到底做了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些小事罢了。这里是那些门外汉们仓促创造的『夹缝』,是小丫头们的可爱城堡。和天狗的巨型凶地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天娜哧哧笑道,但那望向前方的双眸却满是冷色。

  「……因此,这里脆弱得就像肥皂泡。」

  哧哧笑着的天娜的声音,让抚子有种不祥的预感。

  被金色火焰包裹的走廊开始摇摇晃晃。窗外的景色扭曲变形,像浸在水中的水彩画般乱七八糟地流淌。

  「天娜……你做了什么?」

  天娜并未回答抚子的问题,停下了脚步。

  这里是二楼的走廊──在现世那边的话,就是抚子平时上课的教室前。

  与其他窗户不同,这扇拉门的窗户一片漆黑。天娜将门猛地拉开,门的另一边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虚空。

  「……清理干净,王贵人。」

  天娜低语道,牵着抚子的手迈入虚空。

  刹那间,抚子看见了。似洁白柱子般的獠牙,将燃烧金色火焰的旧校舍的天花板──将暗红的黄昏天空,咬破了。

  咔──乐福鞋的鞋底发出声响。

  当迈出第二步时,抚子与天娜已重新站在走廊上。

  这是熟悉的旧校舍二楼走廊。与『夹缝』侧的走廊不同,这里没有金色火焰。窗外,已是一片蔚蓝的天空。

  这里是现世──在认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抚子的身体晃动一下

  「喂,抚子……!」

  天娜慌忙抱住将要倒下的抚子。她的脸上,已不见那可怕的微笑。琥珀色的眼眸中满是关切地看着抚子。

  「你浑身是血,快处理一下吧。」

  「……我没事哦。」

  「不,无论怎么看都是重伤啊。被打得有够狠的。」

  抚子摇了摇头,轻轻从天娜的手中脱开。

  霎时间,疲惫与疼痛袭遍全身。即便如此,抚子还是强撑着四肢,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其他女孩儿呢?」

  「嗯,嗯……被那门外汉掳走的女孩们吗,你的老师应该在照看她们。我也让她协助在夹缝对侧干涉哦。比起这个,你才是——」

  「是么……那我去看看情况……」

  「慢着。」

  抚子刚拖着脚迈开步子时,肩膀就被抓住了。

  她让身子嘎吱作响,转了过来,只见天娜带着一贯的轻笑,正注视着自己。

  「你还是休息一下比较好吧。」

  「要让我说多少遍。我真的没事。」

  「你这伤算没事?」

  天娜挥动着扇子,问道。

  虽然脸上挂着浅笑,但那好似黄昏天空般的双眸,仿佛看透了一切。

  抚子逃似的挪开视线,扭过脸去。

  「……反正,很快就会愈合了。」

  「不要逞强。即便很快痊愈,还是休息比较——」

  「——事情办完了。」

  教室的门哗啦一声打开。

  紧接着,暮色中白衣翩舞,慵懒的萤火将手搭在抚子的肩上。

  「那些女孩儿都安顿好了。咱们在这儿已经没事能做了。」

  正如萤火所说,透过敞开的门缝,可以看到躺着的少女们的身影。

  她们身上或轻或重都负了伤,但既然萤火说「安顿好了」,想必已经进行了妥善的治疗。她们应该能回归到正常的生活中了。

  瞥了一眼熟睡的对襟衫少女,抚子轻轻颔首。

  「是么……太好了。」

  「对啊,事情解决万万岁啦。桐先生估计也在等咱们,赶紧回去吧——」

  「──等等,狱门家的。」

  刚迈出脚步的萤火停住了。抚子也无力地转过身去。

  天娜抱着手臂,用锐利的目光盯着萤火。王贵人凝滑地缠绕着她,将冰冷的石质眼瞳对准两人。

  「那俩无耶师小丫头……她们是什么人?和你们并非没有关联吧?」

  「没错。不过,这和你没有半毛钱关系,别插手。」

  「这可不成。」

  「等等,你们俩……」

  她所熟识的二人正静静地相互威吓着。抚子虽试图平息这一触即发的氛围,但疲惫的少女的制止却太过无力。

  「抚子都这状况了,你以为我会默不作声吗?」

  天娜冷声质问,对此,萤火则诙笑着抽了口烟。

  然后,她挑衅似地朝天娜吐出紫烟。

  「不知道,但是,把嘴闭上吧。」

  伴随着低语,磷光四散。闪着青白色光辉的烟雾朝着天娜汹涌流动。

  「萤火!」──抚子喊道,王贵人也尖声发出威吓。

  面对逼近的烟雾,天娜瞪大眼睛,用扇子挥去。闪耀的烟雾轻易地被击散,没有引起任何现象,便消散于无形──只是个障眼法。

  「……很怕死吧,狐狸附身的家伙。」

  萤火一边抽着烟,一边目光黯淡地歪头道。

  「既然如此,就别再踏足我们的领域了……从这之后便是地狱之门,你再有几条命也不够用。」

  说罢,萤火拽过抚子。紧接着,她挥动烟草画了个圆。

  刹那间,烟草发出声响爆裂开来。比刚才的障眼法更加浓烈的烟雾从萤火的掌心溢出,顷刻间将破旧的走廊染成白色。

  接着,走廊的尽头变得昏暗——山的气息从那边传来。抚子无力地注视着眼前光景,被萤火强行拉走。

  「回去吧,今天我也会留宿……有很多事要和桐先生商量。」

  「────行吧,今天就到此为止。」

  听到这玲珑的声音,抚子忽地回过头来。

  天娜悠然地摇动着黑檀扇,朝抚子点了点头。

  「再见啦,抚子。」

  芍奈与身罢的存在,还有与萤火间的一触即发,定是让天娜相当烦躁。此外,抚子也像小孩子一样固执己见。

  即便如此,天娜还是一脸理所当然地轻挥扇子。

  在尊重的同时,也让自己对明天有所期待。仅仅是这样,便是让抚子露出了微笑。

  「……再见,天娜。」

  ◇◆◇

  ──鬼之馆笼罩在墨色的黑暗中。

  一台金色百合似的留声机,不断播放着帕赫贝尔的《卡农》。在璀璨夺目的枝形吊灯下,蒙着眼睛的女仆正侍奉着。

  装饰着牡丹花的餐桌上,摆满了各种极尽奢华的菜肴。

  桌上还讲究地摆放着一份白色菜单。

  『石榴拌肉冷制』『甜菜配肉红汤』『马赛风味鲨鱼』『烤肉 自制桑格利亚酱』『晨摘草莓与血橙的可丽饼』──

  叮──铃声响起,蒙着眼睛的女仆在主人面前侍候。

  砂色的头发、灰色的眼睛──用黑色面纱遮住美貌的女主人示意着空了的盘子。

  「……再端上些冷制肉。今天的酱汁不错。」

  「能得到您的夸奖是我的荣幸!」

  无视欣喜的女仆,摇晃着葡萄酒杯的女主人将目光转向了餐桌。

  一只蓝色的小鸟停在那儿。它的喙像涂了口红一样鲜红。

  「芍奈能动吗?身罢还能派上用场吗?」

  『没问题!没问题!』

  发出奇怪尖叫声的蓝鸟,让女主人不悦地撇了撇嘴。

  「……那就快点治好她们。让她们能好好派上用场。而且,宴会的准备还没完成。只不过比原计划提前了三、四个月而已,为什么进展就这般混乱了?我不管易占还是什么,快点给我整顿好。还有,心脏的管理也别疏忽了。最近,血管蔓延到楼下,很难看──」<注:易占是用易学理论为依据的占卜预测方法。>

  「叽哩哩哩!不行,不行,就我一个!任务任务任务!」

  女主人毫不留情朝着惨叫的蓝鸟扔出叉子。插在脚边的凶器,让青鸟『嘎!』地尖叫着跳了起来。

  女主人抓住欲逃往天花板的蓝色翅膀,瞪着那只惊恐的小鸟。

  「我最讨厌顶嘴。」

  女人用娇声呢喃,面纱后的烧伤疤痕凄惨地扭曲着。

  「我可没有说什么难事吧?我只是说把事做好哦……要是没有相应的表现,你们主仆就一起做成馅饼吧,去告诉你的主人。」

  『好可怕!好可怕!』

  被随手扔掉的蓝鸟,尖声鸣叫着飞走了。

  「……一个个都这么没礼貌。一点规矩都没有。」

  「夫人!您的肉来了!」

  吃下女仆恭敬奉上的肉,女主人的表情终于缓和了下来。

  细腻滑嫩肉质。红宝石般美丽的肉身,纯净的铁锈香气与酸甜的石榴酱不可思议地调和在一起──

  「……果然,新鲜的石榴和处女的肉的结合是完美的。」

  女主人面露陶然,轻轻抚摸着遮住脖子的蕾丝缎带。

  「解明人心方为之鬼──不懂这滋味的,终究不过是被狮子吞食的兔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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