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话「有什么好犹豫吗」
即使看见了塞妮丝与克蕾雅的身影,我应该也没有表现出动摇的样子。
不是因为觉得自己肯定能赢,也不是因为确信一切都会圆满顺利。
而是在这个瞬间,我很确定能完成最根本的目的。
我一瞬间就在脑内模拟好该如何带著塞妮丝离开这个地方。
人这么多的状况下无法使用转移魔法阵,但是在场神殿骑士的实力已经有所掌握。
虽然不清楚在教皇背后的神殿骑士水准到什么程度,但如果要相信神子所说,肯定劣于「圣坟守护者」。
我能确实救走塞妮丝。
既然状况演变至此,等同于已经达成了我的目的之一。
救出塞妮丝,也确保克里夫的安危。再保护好爱夏与基斯,就这样直接逃走。
目前唯一在意的就是爱夏与基斯的安危,但那也能从接下来要进行的对话中问个清楚。
总而言之,由于我现在是这样的想法,所以理直气壮地坐下。我引导神子到旁边的位子,就这样抓著她的上臂让她就座。
在坐下之前,我以十分沉著冷静的声音说道:
「各位都齐聚一堂,省下了不少麻烦呢。」
话很自然地脱口而出。好久没有这种感觉。
「由于许多人今天都是初次见面,请先容我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鲁迪乌斯.格雷拉特。作为『龙神』奥尔斯帝德大人的代理人,为了与米里斯教团的各位建立友好关系而来。」
听到龙神这个名称,周遭的氛围有瞬间夹带著疑惑。
在这里面,并没有人直接与龙神见过面。当然,也没有人知道奥尔斯帝德的目的是什么,在与什么战斗。或许甚至有人连七大列强这个词都不晓得。
但是,没有人不知道「龙神」这个名词。
因为那是与「魔神」同样有名的名词。
「目前,我基于某些原因,手握神子大人的性命。」
我以右手的食指指著神子。灌注魔力,制作出像打火机一样的小小火苗。
现场弥漫著一股紧张感。
「这次发生这样的事实在是非常遗憾。我万万没想到居然得挟持人质,做出让压倒性的超存在奥尔斯帝德大人颜面扫地的举动。可是,这也是为了替我自己保身、确保部下的安全,再加上今后的交涉所做的手段,望请各位理解。」
「压倒性的超……?」
「嗯咳。」
说得太顺了。我没有打算要开玩笑。
「那么,为何我的性命会被盯上,为何我不得不做出会让主君颜面无光的举动呢──」
我环视周围……
突然,在克蕾雅身上停下了视线。因为她正皱著眉头。
「假如有哪位愿意帮我说明自然是再好不过。否则,『龙神』奥尔斯帝德及包含我在内的部下,将不得不与米里斯教团正式敌对。」
这并非威胁。
如果米里斯教团的领袖集团已经遭到人神操控,就必须要考虑到事情有可能演变到这一步。
「……」
听到我这番话,会议场顿时鸦雀无声。
不论是谁都没有打算接下我的挑衅。没有人嚷嚷著「那就打吧,放马过来」。
是因为刚才的战斗奏效了吗?还是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我只希望自己正在生气的态度有传达出去。
「我们非常能理解鲁迪乌斯先生的愤怒。」
回答我的,是在我的正前方,坐在最里面的男人。让克里夫随侍在旁,在场地位最崇高的男人。
教皇哈利.格利摩尔。
「不过,诚如方才鲁迪乌斯先生所说,在场的人多半都不认识鲁迪乌斯先生。因此我希望让他们逐一自我介绍,可以吗?」
「……」
「不会花太多时间的。」
思考他的意图。介绍的意图……是为了争取时间?该不会现在正为了抓住爱夏而四处奔走?
不,其实以人数来看也没有那么多。
先了解在场众人的来历,对我来说应该也不是坏事。
就算要提出要求,也必须有先后顺序。要让人愿意听话,就必须做好准备。
就算一味地大声主张自己想说的,如果对方没有做好听的准备也没有意义。
「不要紧。是我太操之过急了。」
「感谢……克里夫,麻烦你。」
「是。各位,我是教皇哈利.格利摩尔的孙子,神父克里夫.格利摩尔。」
克里夫起身这样说道,主动朝后方退了一步。
看样子,他似乎要担任主持会议的司仪。
「那么,首先麻烦从卢布朗枢机卿开始吧。」
其中一人听到克里夫的声音后站了起来。是那名身上穿的法衣看起来与教皇一样高价的男性。
用一句话来形容长相,就是胖子。园滚滚的脸,就好像是红豆面包脸的正义伙伴。
不过,这个人就是排斥魔族派系的领袖啊……
「我是卢布朗.麦法兰枢机卿。负责统筹神殿骑士团,以及辅佐教皇猊下。」
所以这个人就是米里斯教团实质上的No.2喽。
枢机卿的工作,我记得是辅佐教皇……就像是国王与宰相那样的关系吧。
不过基本上,不管是米里斯教团的教皇还是枢机卿,似乎都与我所知道的宗教有些不同,所以这种关系或许也有哪里不太相同,可是,教皇与枢机卿正在互斗应该是不争的事实。
因为他觊觎著下任教皇的位子。但选举几年才举办一次我就不清楚了……
当我正在胡思乱想,枢机卿已经就座。
真的只是介绍自己的名字及职务而已吗?
「──贝尔蒙多卿。」
听到克里夫的呼喊,坐在卢布朗身旁,身穿白色铠甲的男子挺起身子。
是个脸上有伤的独眼男子。年龄大约四十左右。既然身穿白色铠甲,是圣堂骑士团吗?
不过,他的表情看起来十分严肃。圣堂骑士团……我记得立场上应该是类似米里斯的正规骑士才对。
想必是因为我在镇上引发骚动而在生气吧。
「我是圣堂骑士团『弓组』副团长,贝尔蒙多.纳修.威尼克。」
男子只说了一句话便坐下了。总觉得好像在哪听过这个名字。
对方看起来像是在笔直地瞪视著我这边,但除此之外也没多说什么。
想必他天生就是这种眼神吧。就像奥尔斯帝德及瑞杰路德那样……
啊,我想起来了。
我记得瑞杰路德认识的骑士,应该就是这种感觉的名字。
没错,是贾尔加德。贾尔加德.纳修.威尼克。
简称贾修。
「难道,你是贾尔加德先生的……」
「儿子。」
「当时承蒙令尊关照了。」
原来如此啊。虽说父亲是教导骑士团,也不代表儿子会加入同一个骑士团。
话虽如此,也并不是没出息的儿子,副团长这个地位证明了这点。
「──雷尔巴德卿。」
之后,是两名身穿白色铠甲的骑士。虽然两个人的名字都没听过,但都报上了「弓组」大队长的名号。那个什么什么组的,就是像军队里的联队那种架构。
所谓的大队长,也就是仅次于团长、副团长以及连队长Group Leader之下的高层。
「──卡莱尔卿。」
「我刚才已经自我介绍过了,跳过我也无妨。」
卡莱尔.拉托雷亚辞退了自我介绍。这样也行啊?虽然这样认为,但仔细想想教皇也没有自我介绍。这样看来,克蕾雅应该也不会自我介绍吧。
我一边这样想著,自我介绍也持续进行。从大司铎,到神殿骑士团「盾组」的连队长。
总之先记住名字吧。
虽然不清楚有没有记住的必要,但知道名字也没有损失。
可以的话是希望能交换个名片啦……
「──克蕾雅夫人。」
叫到了克蕾雅的名字。在这群有头有脸的人物当中,为什么会有她?
是为了作为某个事件的证人而被找来的吗?或者说,散播绑架神子谣言的人就是她?又为什么会带著塞妮丝过来?
虽然现在就想马上问个清楚,但感觉待会儿就会说明。
先暂时忍耐吧。
「我是拉托雷亚伯爵夫人,克蕾雅.拉托雷亚。这位是我的女儿塞妮丝。由于病情的一些影响,所以目前处于这种状况,还请各位见谅。」
克蕾雅以装模作样的表情这样说道,回到座位。
总之,这样就全部介绍了吗?护卫的骑士们都没有自我介绍,这表示他们没有参加会谈的资格吧。
「好的,那么我们就开始吧。说明为何将鲁迪乌斯先生也牵扯进来,到底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
教皇的这句话,让谈判开始了。
★★★
「那么,鲁迪乌斯先生,首先,我认为应该要厘清事情的前后关系,你意下如何呢?」
「没关系。我也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教皇会用这种语气说话,表示他们也才刚掌握状况吗?
引起骚动后过了几个小时。枢机卿与各大骑士团的领袖级人物都齐聚一堂,感觉事情实在太过顺利,不过虽说是领袖级人物,但骑士团团长等级的却没现身。表示收到神子被绑架的消息后,只有即时做出应对的人才会出现在这吧。
不过话又说回来,身为当事者的那群神殿骑士团就站在旁边,感觉也很怪。
「那么,首先该从何说起呢……毕竟我也是不久前才听说这件事。目前还没有整理好状况。」
教皇边搔著眉毛一带边这样说道,此时一名男子举手。
是贝尔蒙多卿,贝修先生。
「我们这边的情报量恐怕是最少的吧。我们是收到了枢机卿的请求而来。他吩咐我们去取回试图杀害神子,对国家造成损害之人的尸首。」
对国家造成损害这点,只要看过札诺巴的存在就能明白,因为「神子」对国家来说是重要的财产。虽说是由米里斯教团管理并视为私人物品,但是以国家的立场来说,若是失去这个存在也很伤脑筋。至少他们不能无视这个请求。
「然而到了现场一看,却只看到昏迷的护卫,神子也遭到掳走。而且,绑架的犯人还像这样怒气冲冲地回到现场,主张著自己的正当性。」
贝修这样说完,恶狠狠地瞪视枢机卿。
「收到的请求与现场状况互相矛盾。因此,现在请让我保持中立的立场。」
贝修这样说完,便回到了座位。
教皇面露和蔼的笑容,将视线移到枢机卿身上。
「枢机卿阁下,请您务必说明提出这种请求的理由。不用看著我,还请您务必看著鲁迪乌斯先生说明。」
枢机卿挂著柔和的笑容挺起身子。
从刚才那番话听来,表示是枢机卿在搞鬼吗?
「其实,我这边收到了拉托雷亚家的人传来通报。据说有人在路上谈论著要绑架神子大人这种危险的话题……」
拉托雷亚家的人说有人在路上……
啊,该不会是第二次去克蕾雅家回程的路上被谁跟踪了吧。
虽然我完全没注意到,但毕竟是引起了那么大的骚动后不欢而散。就算对方担心我会不会惹事而派一个人来观察状况也很正常。
即使不是这样,对话当时是站在路上。确实有可能会被某人听到。而那件事偶然传进了拉托雷亚家耳里的可能性也相当高。
这就是所谓的隔墙有耳。告密者无所不在。(注:原文为「壁に耳あり正直メアリー」,是「壁に耳あり障子に目あり(隔墙有耳)的谐音哏)
「调查那个人是谁之后,才知道是鲁迪乌斯.格雷拉特先生。根据部下调查的结果,鲁迪乌斯先生利用了与特蕾兹之间的关系,巧妙地接近了神子大人。」
枢机卿如是说。那种通报本来其实可以无视。
毕竟这类恶作剧早已司空见惯,而且只是在路上讲了一句坏话,神殿骑士团也没有闲到为此行动。
但是,我与魔族交情匪浅,和主张迎合魔族的教皇猊下爱孙是挚友关系。
再加上我与拉托雷亚家也断绝了关系,似乎苦恼著某个问题。
更何况,实际上鲁迪乌斯在与拉托雷亚家发生争执之后,便突然接近了神子。
决定性的一点,就是鲁迪乌斯确实拥有支开神子护卫的注意力,趁机绑架神子将其杀害的能力。
动机与能力都相当充分。
「因此,我才会先下手为强。」
「原来如此……可是,与圣堂骑士团的证词有所出入呢。绑架与杀害,两者的含意有著很大的不同。」
「我想,恐怕是负责联络的人表达得稍稍夸大了一些。」
枢机卿一脸事不关己地如此说道,但是从状况来看,他的想法显而易见。
他想将我塑造成杀害神子未遂的犯人,并且让众人以为是教皇在背后操控一切。
但很可惜,身为他心腹的神殿骑士败在我的手上。
这样就很清楚不仅是神子,我甚至连神殿骑士也不打算杀害。
「那么,拉托雷亚家……在听卡莱尔卿发言之前……先听听鲁迪乌斯先生怎么说吧,你意下如何?」
「……」
突然把话题拋来害我瞬间犹豫了一下,但仔细想想,我根本没必要说谎。
毕竟我没有做任何亏心事。
「没错,我确实曾脱口说出要绑架神子,但那终究只是一时气急攻心,加上身边的人也有制止,所以并没有付诸行动。」
「那么,你为什么要接近神子大人呢?」
「是为了解决与拉托雷亚家之间的问题,而找我的大姨特蕾兹商量。应该是这样才让我看起来像是要接近神子吧。」
「哦?可是,既然这样,那又为何真的绑架了神子大人呢?」
尽管内容像是在逼问,但教皇的声音一直很温柔。
就像是在表示「直接老实回答也不要紧的」。
「我刚才也说过了,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人身安全,才会做出以重要人士当挡箭牌的举动。当然,我也得到了神子大人的许可。」
「是真的吗?」
「是的。鲁迪乌斯大人没有做任何亏心事,这点只要看眼睛就能明白。」
神子如此说完并环视四周,只见教皇与枢机卿不动声色地避开视线。
做了不少亏心事的人真是辛苦啊。
「可是既然这样,又是为何将他们全灭呢?照理来说,也能以沟通方式说服他们才是?」
「冷不防就被关进结界,进行了不容分说,莫名其妙的审判,还说要砍断我的双手。我没有不反抗的理由。」
不过仔细想想,确实没有全灭的必要。
可能留下特蕾兹一个人,好好说服她才是明智之举。
等神子也走到外面,只要看到即使神子在眼前也没有出手的我,特蕾兹也……
不,想得太美了。毕竟当时没想到神子会走出来,而且回想一下当时的氛围,感觉也不像能用口头说服。
那是早就定案的审判。我在前世也曾经遭到这样的霸凌。
「原来如此……那么……」
此时,教皇像是要切入核心一般,缓缓地开口:
「归根究柢,你与拉托雷亚家的问题,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克蕾雅的身子猛然一颤。
看到这幕,一股阴暗情感在我体内上涌。克蕾雅当时那番姿意妄为的言行举止在脑里重新浮现。
如果是针对我,再怎么样我都能忍受。但是,对爱夏说的那番话、对塞妮丝说的那番话,对基斯也是很无情。
「那位伯爵夫人,把我的母……就是在那边的那位女性,绑架了她,监禁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说著说著,越来越感到烦躁。
「母亲明明连话都不能好好表达,然而,她却无视母亲的意愿,要逼她与其他男人结婚,甚至是生下小孩。」
我的声音开始变得激动。
「我反对这么做后,她就用卑鄙的方法绑架母亲,前往家中逼问的时候,她甚至还装作一无所知来打发我!」
周围的人露出了战栗的表情。
特蕾兹与神殿骑士团以凶狠的表情把手放在腰间的剑上,神子也稍稍皱起眉头。
似乎是我的手有点用力过度。
「……总之,大概就是这样。」
想说的话烟消云散,有头无尾地做了总结。
但是,我的怒气似乎已传达给周围。视线都集中在拉托雷亚家的成员身上。
他们视线望向卡莱尔与克蕾雅。也有人对在他们旁边楞楞地看著天花板的塞妮丝投以怜悯视线。
「那么,卡莱尔卿、克蕾雅夫人。从刚才那段话听来,我认为这次的事情是你们那边的疏忽。请让我们听听两位的意见。」
卡莱尔与克蕾雅在一瞬间使了个眼色。
难道在策划什么吗?至少,枢机卿并没有要救那两个人的意思。
「这件事是妻子自作主张,我并不知情。」
卡莱尔若无其事地这样说道。
切割了。
这个男人居然切割了自己的妻子。
不对,要是克蕾雅平常就是那种态度,让卡莱尔的不满逐日攀升,那么他会选择在这个场合与克蕾雅划清关系也很正常吗?
如果是我,就算艾莉丝多么粗鲁引发了各种问题,我也绝对不会切割她甚至是拋弃她。虽然在长年的夫妻生活当中,要不对另一半的缺点挑三拣四,我是没办法保证,但我不会拋弃她甚至是划清界线。
否则,打从一开始就不会结婚。
果然有哪里不太对劲。
以前,克里夫曾这么说过。米里斯在缔结婚姻时,女方家庭会准备聘礼,相对的,女方家出了什么事时,男方一定要出手相助。虽然也得看所谓的家涵盖的意思是什么,但是卡莱尔居然要舍弃自己的妻子克蕾雅吗……
「当然,我打算负起身为当家的责任,但是这次的事并非拉托雷亚家全体的意思,还请各位理解。」
像是要补充似的这样说,算是他表达责任感的方式吧。
「嗯,那么克蕾雅夫人,你有什么意见吗?」
「……」
克蕾雅没有回答,只是将嘴巴抿成一条直线沉默不语,就像是个闹别扭的小孩那样。
「沉默就当作你承认这件事。」
教皇这样说完,环视周围。
然后,在其他人要发言前大声说道:
「那么,这次事件的原因在于克蕾雅夫人。卡莱尔卿要负连带责任。我认为该给克蕾雅夫人处罚,并追究卡莱尔卿的责任,就此结束此事,各位意下如何?」
似乎有什么遭到扭曲的感觉。一种论点被偷偷替换的感觉。平淡地执行了打从一开始就定案的事情那种感觉。
「没有异议!」
比所有人都率先反应的是枢机卿。
「……没有异议!」
「没有异议!」
众人就像是被枢机卿带动般接连点头,此时克蕾雅虽然脸色铁青,但装模作样的表情依旧没有垮掉。难道她不说点藉口之类的吗?
算了,要是她讲一些低劣藉口反而会让我不爽,这样也好。
反正我只要塞妮丝能回来就行了。今后不会再靠近拉托雷亚家。不论是塞妮丝、诺伦还是爱夏,都不会让她们靠近。
这样就结束了。
「鲁迪乌斯先生,这样没问题吧?这次的事情对于我们来说也是出于无奈。我们并没有要加害鲁迪乌斯先生的意思,更不会试图与奥尔斯帝德大人为敌,希望今后彼此依旧能维持友好的立场……」
我望向教皇。教皇依旧挂著和蔼的表情。
接著望向枢机卿。他也还挂著柔和的微笑,只是与我四目相接的瞬间,喉咙不禁抽动一下,流下冷汗。
「当……当然,我等并不希望与奥尔斯帝德大人发生纠纷,虽然不清楚奥尔斯帝德大人是如何预知拉普拉斯复活一事,但既然是为了打倒拉普拉斯而行动,自然是该鼎力相助。至于贩卖魔族人偶一事,希望能在今后进一步协议后再另行讨论……」
根据这番说词,我大概了解脉络了。
绑架神子事件的幕后黑手是教皇。
恐怕泄漏绑架等情报的,也是教皇的手下吧。假冒拉托雷亚家的名义,诱使枢机卿为了杀害我而行动。或者说,拉托雷亚家里面有教皇的卧底,利用拉托雷亚家的人实际听到的内容搞出这件事,但不管哪边都无所谓。
不知道枢机卿会不会行动。
不过,看在枢机卿的眼里,我应该是个麻烦的存在。
以教皇孙子克里夫的朋友身分,出现在米里斯的龙神属下。与身为枢机卿派的拉托雷亚家发生纠纷,更以此为由接近神子,看起来确实很像教皇派出的刺客。
就算他认为自己必须采取对策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
之所以没有调动所有神殿骑士团,只派出一队埋伏,要不是因为小看我,就是他早就料到状况会变成这样吧。
至于教皇方面,他很清楚我不会杀死神子,再不然就是杀了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当然,即使我赢不了神殿骑士团当场战死,对教皇也没有坏处。
虽然我是克里夫的朋友,但并不是教皇派。教皇并没有直接弄脏自己的手,也没叫我去掳人。就算被神子审问也有自信蒙混过去,最坏也能让克里夫当代罪羔羊。
更何况就算奥尔斯帝德之后赶来,也可以大声主张是遭到排斥魔族派系的陷阱所害。
大不了到时再重新与奥尔斯帝德建立良好关系,或许他是打著这种如意算盘吧。
于是,来到这个状况。
拉托雷亚家遭到惩罚的结局。
对教皇与枢机卿来说,不管由谁当牺牲品肯定都无所谓。会将克蕾雅这个存在拱出来当箭靶,无非是因为我对克蕾雅气到不行。
我因为成功报复克蕾雅而心满意足。
教皇打击了枢机卿派拉托雷亚家,可喜可贺。
唯独枢机卿派气得咬牙切齿。
虽然感觉像是被人玩弄在股掌之间……但也没差。
塞妮丝回来了。也对克蕾雅报了一箭之仇。而且照这个发展,应该也能按照预定设置佣兵团。
没有反对的理由。
「没问题。」
「那么就依照惯例,将克蕾雅.拉托雷亚以煽动叛乱罪定罪,处以十年刑期。」
「呼耶?」
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请问有什么异议吗,鲁迪乌斯先生?」
「……十年吗?」
「是的。她掳走龙神大人的侧近鲁迪乌斯先生的家人,设计你袭击神子大人。」
「可是,那个……」
「拥有力量的人没做出合理的应对,才会招致这样的骚动。若非鲁迪乌斯大人生性良善,恐怕神子大人早已没命。这样一想,十年还算短了。」
是……这样吗?不过,也对。毕竟演变成这么劳师动众的大事件。
虽然还会有其他人受罚,但克蕾雅要入狱十年。
十年……并不短。从现在往回推十年,还是我刚和艾莉丝分开的时候。
所以,并不短。
话虽这么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要追究原因,本来就是因为克蕾雅的做法太骯脏。要是不用那种方法绑架塞妮丝,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
「……」
「看起来没有异议呢,那么,三名以上的司铎,以及三名以上的大队长进行的简易审判在此通过,以煽动叛乱罪的罪名,判处克蕾雅.拉托雷亚伯爵夫人十年刑期,另外,日后将对卡莱尔卿执行正式审判。」
「没有异议。」
「没有异议。」
枢机卿、大司铎以及骑士们凝重表态。
「那么,贝尔蒙多先生,请由中立的圣堂骑士团之手,拘捕拉托雷亚夫妻。至于其他人,等日后正式评定之后,再下达处分吧。」
教皇对圣堂骑士团使了个眼色,然后举起手。
贝修与其他两人立刻站起身子,以俐落动作绕过长桌,走向坐在一起的卡莱尔与克蕾雅。
从特蕾兹前面通过时,特蕾兹有一瞬间皱起眉头。
圣堂骑士团的其中一人,从怀里取出类似手铐的东西,首先将卡莱尔的双手铐上。
卡莱尔默默地接受了这个举动,并自行随著圣堂骑士的其中一人走向出口。
而克蕾雅……没有动。尽管她试图站起身子,身体却在发抖。
明明表情一如往常,但是她的身体、脚,都在颤抖。
「走吧,克蕾雅夫人。」
「我……我……」
圣堂骑士团缓缓地靠近克蕾雅。克蕾雅会就这样遭到逮捕,关进大牢。虽说结果令人不太舒服,但事情总算告一段落。
「……」
突然,我与克里夫四目相接。他正以一种充满焦躁与困惑的表情看著我。
为什么要摆出那种表情?确实,就连我也不能完全接受这个结果。
透过这种宛如私刑般的做法,入狱十年。我认为太过蛮横。
可是,这不就是你们的规则吗?神殿骑士团也对我做出了类似事情。那么,这种做法应该就是遵照你们的规则而裁决的正式结果吧?
「走吧,克蕾雅夫人。」
贝修缓缓地伸出手,尽可能地不去刺激克蕾雅。
克蕾雅以害怕的眼神看著那只手,身体试图逃走……
「唔!」
在下一瞬间,贝修被撞飞了。
厚重的铠甲锵的震了一下,同时让他退了一步。
贝修立刻沉下腰并准备拔剑,但他僵住了。
抵抗的并不是克蕾雅。而是在克蕾雅的身旁,像是被卡莱尔与克蕾雅夹在中间坐著的──一名女性。
塞妮丝就站在克蕾雅前面。
她摊开双手,像是禁止任何人过去。
她以空洞表情面向贝修,然而动作却明显令人感受到敌意。
她正在……保护克蕾雅。
「……!」
我更加混乱。
为什么塞妮丝会保护克蕾雅?是下意识的动作?
不过,她至今也曾经依据状况而行动。她会这么行动时,都是为了家人著想。是因为她不清楚自己被做了什么,才会反射性地保护母亲?
「……」
感觉遗漏了什么。
像这种时候,我总是会出错。仔细想想,帕库斯那时也是这样。
冷静,只要冷静想想,说不定就会知道看漏了什么。
可是没有时间了。贝修肯定会立刻架开塞妮丝,把克蕾雅带走。
该制止他吗?不顾后果阻止他好吗?是不是应该再问得更清楚一点?
可是,克蕾雅她,把塞妮丝……
「请等一下!」
无视正在迷惘的我,一道制止贝修的声音响起。
就像是要挡在塞妮丝面前那般,一名个头娇小的人物走了出来。那是直到刚刚都以责备眼神看著我的人物。是克里夫。
「这种蛮横的做法根本不正常。」
他就像要袒护塞妮丝似的,站在贝修的前面。
「像这样逼迫一名年迈的女性,将其当作牺牲者的做法,米里斯大人是不会允许的!」
「区区一介神父,想对教团的正式决定提出议论,甚至自称米里斯大人的代言人吗!」
枢机卿大声喊道。
「那么,枢机卿是认为米里斯大人会允许这种事吗!丈夫拋弃了妻子,唯独孩子试图保护母亲时,一群人却围过来把母亲强行带走的这种行为!」
「虽然是孩子,但也只是丧失了心智的大人啊!」
「跟年龄没有关系吧!父母归父母,孩子归孩子啊!」
看到克里夫正颜厉色地回应,枢机卿板起了一张脸。
然后,立刻把脸朝向自己部下的神殿骑士。表情看起来就像在表示「让这个家伙闭嘴」。
但是,他面向的是特蕾兹。克里夫也望向了特蕾兹。
「神殿骑士团『盾组』中队长,特蕾兹.拉托雷亚小姐!她对你来说也是母亲!这样好吗?米里斯大人说过:『骑士不论何时都不得背信忘义。然而有时仍须优先守护亲爱之人。』对你而言,难道自己的母亲不值得去爱吗?她养育你直到今日,难道你都没感受到爱吗?就算真的感受不到,如今活到了这个年纪,回想一下过去,难道不认为应该要向她报恩吗?」
特蕾兹露出苦涩的表情,把脸转向旁边。
克里夫维持愤怒的表情,扫视周围。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
「你也是,鲁迪乌斯!」
他以一如往常,不带有一丝迷惘的眼神直视著我。
「这种做法,你会满足吗?把神子当成人质,做出这种一点也不像你的方法,让你的亲祖母掉入陷阱,被打进大牢,你就满足了吗?」
「……」
被这么一问,我沉默不语。克里夫的说法有些奇怪。我也不是自愿把神子当作人质,把克蕾雅打入大牢也不是我的意思。
事实上,克蕾雅确实做了坏事。那么接受处罚不也是理所当然吗?
不该用那种感性的话去推翻这个前提吧。
「你或许是跟她吵了一架没错。但是,以前每当与家人发生争执,你总是会体谅对方的感受并将事情解决吧?我也听诺伦说过。即使是当时对你这么冷漠的诺伦,你在她失意的时候依然义无反顾地伸出援手。你这次也很努力。和我祖父以及特蕾兹卿商量,打算私底下跟她和解。你明明都这么做了,这样好吗?」
他好像有些误会。
我之所以会想私底下和平解决,终究是为了佣兵团与克里夫。其实根本不是考虑到家族。但是,克里夫应该不是想听我吹毛求疵吧。
「……」
「回答我!鲁迪乌斯.格雷拉特!是好,还是不好!根据你的回答,会决定我是否鄙视你!」
不知为何,这句话触动我的心弦。有东西刺进我的胸膛。
为什么?
当然,就算是我,也不认为把家人关进牢房是件好事。但是,克蕾雅不一样吧。她并没有把我视为家人看待。
她不一样。她不是家人。
「……」
可是,依旧有种像是被鱼刺卡到的不快感。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但要是不拔出来,就没办法回答。
「克里夫学长……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可以先向克蕾雅夫人请教一个问题吗?」
「……?」
我没有等克里夫回答,便转向克蕾雅那边。她以混杂著害怕却毅然的态度,承受了我的视线。
「你到底……为什么要绑架我母亲……?」
克蕾雅表情始终如一,只是彷佛理所当然般地回答。
「是为了女儿,以及家族。」
「你是真的认为,强迫变成这个模样的女儿去结婚,真的是,为了女儿著想吗?」
「要看时间,还有场合。」
我不知不觉握紧拳头。双手用力,并狠狠咬紧牙根。这个人……为什么会这样啊?这个时候,明明只要否定,只要说是自己错了,说不定就能逃离这个窘境啊。
「……」
周围以试探的表情看著闷不吭声的我。简直就像是现场的决定权操之在我。
不对,事实上也没错?我现在依然握著神子的手臂。
打从一开始就不是对等沟通的状况。
「女儿,还有家族,哪边比较重要?」
「两者都是相同重要。」
暧昧不明的回答,让我心生焦躁。
她为什么不试图说服我?就算是她,也应该明白目前是我有利。只要我说希望原谅她,这件事就能平息收场。不对,虽然没办法一笔勾销,但克蕾雅不至于要在监狱关上十年。毕竟也没有人因此丧命,应该能用其他惩罚了事。
所以──
够了。
别再撑了。
快道歉啊……
看到我在迷惘,克蕾雅狠狠哼了一声。
「不需要勉强。我从没想过求你帮忙。如果为了女儿所做的事情得受到处罚,那我甘之如饴。」
「……你!」
你……你这……啊啊……可恶,根本没办法沟通。
被塞妮丝袒护,又被克里夫袒护。到头来说的,却是这种话吗……
不可饶恕。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也没有……嗯?」
说到一半,肩膀附近突然有被戳的触感。
猛然一看,发现神子正用没被我抓住的另一只手戳著我的肩膀。
「鲁迪乌斯大人。」
「怎么了?」
神子脸上面无表情,并不是平常天真无邪的那张脸。
虽然面无表情,但是总觉得她看起来很清澈。散发出犹如圣女般的氛围。
「请你帮帮她。」
「为什么?」
我不会被气氛牵著走。我已经不打算原谅克蕾雅。至少她压根就没有要与我和解的意思。她只是个想完全掌控女儿的愚蠢母亲。肯定也对阻止她的孙子看不顺眼吧。
思考方式就像个一旦事与愿违,就会到处胡闹的小孩。
「克蕾雅大人是真的只为了女儿与家族著想。」
「如果只是想,任谁都能办到。」
要是没有好好站在对方的立场设想也毫无意义吧。
即使觉得是出于善意,但是把对方不期望的事情强加在对方身上……那叫作多管闲事。
况且这次的关心方式是非常坏的方向。谁也不期望这种事发生。
「克蕾雅大人所思考的『家族』,也包含鲁迪乌斯大人在内喔。」
「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这次的事情,也是因为考虑到你的立场而做的。」
考虑到……我的立场,那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我搞不懂这个意思。希望能讲我听得懂的话。
「请相信我,只要一看眼睛就知道了。」
唔。是身为神子的能力吗?一看眼睛,就可以看到过去的记忆。换句话说,她这么做是基于某种理由。但我哪知道她有什么理由。
「克蕾雅夫人,关于神子大人所说的话,能麻烦你说明吗?我实在不太懂她的意思。」
「也没什么好说明的,我也不清楚她指的是什么意思。看来神子大人也是会说谎的吧。因为我根本就没考虑过你的立场。」
她摆起架子回应。
就是这样。克里夫、神子大人。不管你们再怎么袒护她,但看到这种态度,就算心中还是有一些悬念,但我说什么也没办法让步……
算了,就到此结束吧。
「像这种根本不打算接受我的人,我没有与她和解的打算……」
我混杂著叹息如此说道,克蕾雅也以若无其事的表情点头。
克里夫以沉重表情瞪著我,神子则是露出了悲伤神情。特蕾兹朝克蕾雅投以视线,贝尔蒙多卿有所动作,而塞妮丝──
回过神来,塞妮丝已站在我的眼前。
「……」
啪的一声,搧了我一巴掌。
几乎没有使力。是甚至不会留下痕迹,毫无力道的一击。
「咦?」
可是,却莫名疼痛。被打的地方,感觉非常地炙热。
「唔……」
泪水突然涌出。
我还没注意到为何而流,塞妮丝便从我的身旁走过。
回头望去,那里站著被铐上手铐,在离开房间前观望著事情发展的卡莱尔。
由于在我的后面,直到刚才都看不到他的表情。
但是,那张脸上的表情复杂,就像是混杂著担心、焦躁以及后悔的情绪。
他也被搧了巴掌。果然是啪的一声,无力的一掌。
塞妮丝以摇摇晃晃的不稳步伐走著。
没有人制止她。不论是圣堂骑士,还是神殿骑士,谁都没有制止。塞妮丝走在时间停止的空间当中。
然后,站到了克蕾雅面前。
她的手缓缓抬起,果然也要赏她一掌……
不对,并不是巴掌。她以双手,抚著克蕾雅的脸颊。就像是在凝视那般,近距离看著她的脸。
从我这边无法窥见塞妮丝的表情。
但是在看到塞妮丝的脸后,克蕾雅的表情起了戏剧性的变化。
首先,她大大地睁开双眼。
然后,嘴唇颤抖。
脸颊、肩膀以及身体都开始打颤。
震动一路传到指尖,彷佛被那股震动逐渐挪动似的,克蕾雅慢慢抬起双手,像是要包裹起来一样握住塞妮丝的双手。
「喔……啊……啊……啊啊啊……」
从克蕾雅的嘴里,发出了既不像哭泣,也不像呻吟的恸哭。
她就像是要亲吻塞妮丝的手似的,将手拉近了自己的脸。
泪水从克蕾雅的眼睛夺眶而出。与此同时,就像是再也无法忍受颤抖那般,跪下了双膝。
「啊。」
从后面传来声音的同时,有某人穿过了我的旁边。
是卡莱尔。他在双手依旧被绑住的状态下,冲向克蕾雅。
然后,坐在她的旁边,同时如此说道:
「克蕾雅,可以了,别再逞强了。」
「啊……啊啊,亲爱的……塞妮丝……塞妮丝她……」
克蕾雅的脸因为哭泣而皱成一团,她抱住了卡莱尔。
卡莱尔打算搂住她的肩膀,然而或许是看到手铐判断没办法,便将手叠在克蕾雅将塞妮丝的手裹住的那双手上。
「已经不要紧了。即使你不再勉强自己,也不要紧了。」
卡莱尔这样说完,便挺起身子。
在响彻著克蕾雅哭声的空间当中,他环视周围,并如此说道:
「非常抱歉。我接下来会坦承一切。希望能等到说完之后再进行处分,可以吗?」
卡莱尔这番话,让空间内的时间开始流动。
我想他应该是对在场的所有人说的。
但是教皇、枢机卿、克里夫、贝尔蒙多卿、特蕾兹,以及圣坟守护者的成员全都面向了我。
神子拉著我的衣袖。用双手拉著。
不知何时,我已经松开了神子的手。
「……我知道了。」
我像是倒下一样重新坐回座位。
被塞妮丝拍打的脸颊,依旧还在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