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子夜上楼唤了三次,扶苏听到后打开‘莫见界’结界,却无心应对。
蒙毅硬着头皮面色黢黑地说了句,“我们不饿,你们吃吧。”
令人煎熬的秘密,又怎能是一顿饭的功夫就能想明白的呢?
就算给扶苏一年、十年、一百年,他都不可能想到妥善的化解之法。
至于答案…永远都不可能有答案的。
当杨十七第一次道破桑夏两重身的事情之后,蒙毅劝慰苦恼的扶苏说‘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只是当时谁都没想到,将来的事会是如此这般难以面对的可怖之事。
并且,这个将来,来的好快。快的令人措手不及,快的让扶苏失了神志。
其实,就算慢又能如何?再过十年之后,让他面对此时的状况,又会有什么改变呢?
难解的题永远难解。更何况,这道题,根本无解。
“扶苏,咱俩先别自乱了阵脚,就算要试咱们也找个办法。比如悄没声的带桑夏进亡者界,回头再问问杨十七守冥官那儿的反应,就知道答案了不是。”
蒙毅已经将大脑动作到了极限,也仅想到了这么个办法。
扶苏苦涩地摇头,两眼无神地看向玻璃顶棚外的天空,“杨十七可是那种好糊弄之人?
若真的是桑夏,亡者界中能量稳定的消息传给她,我们一问,她势必会想到必与我们有关。”
“蒙毅,”扶苏收回眼神看向他,讷讷地问道:“若桑夏真有稳定亡者界的能力,便可救下所有人。
而这所有人便包括了陈朦和平儿,还有子夜、染儿…所有,我们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们。
你会希望让桑夏去吗?”
去吗?去干嘛?
蒙毅不傻,他明白扶苏话里的意思。更明白,一个‘去’字代表着什么。
一去不复返,从此世间再无此人的存在。
蒙毅呆愣着发怔,木讷地缓慢地摇着头。
以一换百,战场上这样的牺牲,是备受推崇的。那个一,便是勇士、英烈。
可若那个一,是小桑夏…他不知道。
久久的沉默之后,后院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很久了,很久没有听到桑夏这样的笑声了。这个桑夏性子淡漠多过温柔,刚得有些硬气,说话扎心极少笑。
而此时,就像是特地在提醒两人似地,熟悉的笑声响起。
接着便听到她轻轻地说话声,“布风,你怎么这么会吃的?你这么会吃,我怕我养不起你呀,咯咯…”
扶苏看向蒙毅,蒙毅的眼眶已经微微泛起了红丝。
“扶苏啊,咱们不还有三年时间嘛,再想想办法。
亡者界那群老家伙们,一定比咱们有办法不是。再等等,不急,不到万不得已,可别打丫头主意啊。
扶苏,你听到我说话了吗?你倒是说句话呀!”
扶苏转身附在沙发靠背上,望向楼下后院里逗着布风鸟玩的小小身影,心中一阵怒意翻滚,转而是难言的悲怆。
天下众生亿亿万,独独就是不肯放过他。
被阴谋算计是他、被亲弟弟坑害致死是他、遭逢奇遇活过来是他、行走千余年心灰意冷还是他。
以为遇上她,生命里便有了光彩有了温度,然而连他唯一的她,也未能脱开他这像被诅咒了似的命运。
他本不是什么迷信之人,而此时,却突然地相信了命运二字。
原来,凡人将所有的无奈归结为命运,是这样的感觉。
恨念滚滚而来,匆匆而去。因为他看到她突然仰头望向他的面容。
桑夏抬起头透过画室的玻璃墙,看到坐在沙发上的扶苏,也不知在想什么,难得地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久违了!他已经很久没见到她对自己笑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虽然,他知道此时的她,仍是分身还不是真正的她回来了。但这并不妨碍他将自己融化在这个笑容里。
也许,那个‘她’就在身体里对着他笑呢。
因为这个笑容,扶苏僵硬悲怆还有些恨意的脸上,蓦地绽起一抹笑意。
这是本能的下意识反应。他已经习惯了随时随刻回应她的笑,就好像她唤他一声‘扶苏’他就会自然地应一声‘嗯’…
只那短暂一笑,桑夏便又转头追着布风鸟跑到山腰去了。
扶苏望着那个欢脱四处乱蹿的身影,久久注视不发一语。
蒙毅也是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那个熟悉的笑脸,唤醒了他记忆里那个可爱的明朗女孩。
不管怎样,桑夏就是桑夏,分身不分身的他不在乎了,只要桑夏在就好了。
救世的大道留给那些大能吧,那个喊着他叔的小女孩为什么要承担起那样重大的责任呢?
就算死,他也可以陪着陈朦平儿他们一起去死。
反正没了谁,他都觉得活下去很困难。之前已经有过一次痛彻心扉的体验了,他不能再承受一次。
况且这次还得要自己亲手将她推出去。不行,他蒙毅做不到。要死大家一起死好了。反正他已经再也承受不起失去的痛苦了。
蒙毅是莽汉吗?当然不是。
他也曾是驰骋沙场的将士,还曾伴于一代帝王身边。只不过是缺少算计,不精于人心罢了。
他从来都不是个愚蠢的人。一次又一次的痛失,再硬的铁汉也有无法承受的生命之重。
“蒙毅。”扶苏仍目不转睛地望向山腰处,时而蹦跃、时而躺在草地上的人影,声音发涩地说道:“你说的对,还有时间。我们,好好陪她去看看这个世界吧。”
蒙毅!!!
“什,什么意思?扶苏,你这话什么意思?”
蒙毅的心念之声,扶苏一字不漏地听着了。
他又何曾不想呢,大家一起去死好了。反正他也活够了,没有桑夏的生命还算什么生命。
反正大家都要死了,赵高、盘冥洞的神秘人,还没找到的那个蠢弟弟…所有觊觎她、害过他的人都该尘归尘土归土,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不是吗?
可是,他终归是做不到的啊。
“等看遍风景,我会将所有猜想告诉她。我们小桑夏是个智者,她,会做出选择的。”
蒙毅!!!腾地从沙发椅上跳起来,指着扶苏吼:“不行!我不许。要死一起死。我不许你告诉她。听到没有。”
“有一次,在后院,我和桑夏喝茶。她问我这世间为何会有坏人!
我告诉她,因为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的好人。
我说我们的手上都曾沾过人手,死在我们手下之人千千万,可最终我却没能保护好任何一个想要保护的人。
我说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得上是一个好人,但我是个弱者。”
扶苏眯着眼趴在椅子上,望着山腰处的身影,记忆却回到了某个冬日暖阳的午后。
蒙毅呆愣着,无言地看着扶苏,心随着他缓缓的述说静了下来。
扶苏指了指头顶的阳光,“那天也是这样,暖阳高挂。
她就指着阳光说:阳光有能照射的光明,就有它照不到的黑暗。
不是所有的光明永远是光明的,也不是所有的黑暗是黑暗的。
黑暗的地方,总会随着它的到来,变成光明啊。所以,你就是你啊。
你就像它一样,一直都在,也一直是个好人。”
蒙毅无言沉默看着扶苏脸上两道清淅的泪痕。下这个决定,他的心,有多么的痛!
“我不能让她失望。蒙毅。你知道吗?在她心里,我一直是个好人。虽然我自己并不这么认为。但是,蒙毅,只要是她想的,我就要为她做到。”
“她说这个世界很美好,很温柔,那我就带她去看看这个世界有多美好,多温柔。”
蒙毅不忍地别过脸上,他从来没见过扶苏这样无助,像个孩子般趴在双臂上泪潮汹涌。
失去桑夏时,扶苏崩溃过,殇动举城皆哀,万物生灵一夜间均感受到了他心底的绝望悲恸。
而如今,他却要亲手将失而复得的那个唯一推向深渊…
他的心意,已经不能用悲伤来形容了。
“如果,此时的她不愿去亡者界一试,那么我便陪着她共渡这三年时光。
因为,我们小桑夏一直都在那具身体里。三年之后,我们便一同面对浩劫吧!如此便是最好。
若她愿去,我也会陪着她。不论她做什么决定,我永远都不会再离开她了。永远不。就算要化灵殒落,我,也要陪着她。”
蒙毅清楚知道,此时自己说任何话都不可能改变他的心意。
这个便是扶苏的决定。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可能再令他转意别投。
若一切还有回旋的余地,则最好,若没有,那也就如此吧。
虽然,一旦如果真的那天来临,他与桑夏一同化灵殒落,所有的仇与恨、怨与念都将化为乌有。
赵高的罪业他管不着了,蒙恬兄长他也管不着了,染儿、子夜、素儿,山头的众人,他都管不着了。
就让所有的罪与怨随风去罢。虽然这样一来,等同于他间接救下了仇人。
可那又如何,他已经顾不上了。说他儿女情长也好,成不了大事也罢。谁在乎呢?
历史的归于历史,未来的还在到来。
“扶苏,”蒙毅也似是心中有明断,握着双拳拧声道:“兄弟陪你。你和桑夏若不在了,我也不独活…”
扶苏坐起身,弹指掠去泪迹摇头。
“不。不管我们在不在,你都要好好地活下去。替我看着子夜,看着染儿素儿,照顾好陈朦平儿他们。”
扶苏想了想,心里知道只凭这些还不够足以令蒙毅心志坚定。
“蒙恬,兄长还在赵高手里被控着,你不能让他这样一直为仇人行恶事。我若不在了,你得将他寻回来,顺便,替我将赵高杀了。”
原本,时间对于他们来说并没在太大的意义。
找到赵高与蒙恬是早晚的事儿。有盘冥洞的结界为护,他们的踪迹也确实不是没日没夜满世界乱飞,就能找到的。
曾经二人都认为,赵高总不至于藏千年万年,总得出来走动走动的。而且盘冥洞也并不是真的就无迹可查,何处恶灵多了何处便有极大嫌疑。
…可是,现在,时间对于扶苏来说是何其珍贵。
他终于体验到了这种久违而陌生的急迫感。
三年,在这短短的一千零九十多天之内,他要陪着桑夏去看她想看的风景,尝想尝的美味,听动人的音乐…
他要将所有时间都给她,一分一秒都不想要落下。
并且,也许这些时间,都已是高算的了。
三年之内,谁又知道是一年零两个月?还是两年零十一个月呢?
浩劫的倒计时不是刻着度量的沙漏,看不见摸不着,也许杨十七会提供介信,让他们有准备的时间。但那亦是未知。
既然决定了,那就宜早不宜迟。
所以,深心里,再不舍,扶苏也决定了会提前将自己所知的以及猜测的,全都告诉她。
然后,便是等她的决定。
莫名地,扶苏觉得自己有些卑鄙,这就好像将一个烫手的山芋扔给了桑夏。
但是他又能如何?就算不告诉她,末日终归会来。
也许到了那一天,她会怨恨他的知情不报。所以,再难堪,他的决定也只能下到这里而已。
能做的,便是生死同行。她在哪,他就在哪。
至于其它。其它就交给蒙毅吧。
让他活着,精彩过一生。找蒙恬杀赵高,不过只是让他能名正言顺更有活下去的原由。他了解蒙毅,若不如此,这个‘莽汉’定不会选择独活的。
终归有人可以圆满的,不是吗?
也许,殊途同归也是他与桑夏的圆满。
蒙毅愣怔了片刻,突然冲到扶苏面前将他从沙发上揪起身,满目通红低声说:“我不。
我告诉你,前生你是我的主君,可现在我们只有兄弟之情。
你说的话我懂,但是,三年时间足够了。让我们一起去把兄长找回来了,再一起杀了赵高那个祸害。
我懂你的心意,扶苏,桑夏也会懂的。
不管怎样,就算最后大家都得死,我也要跟你们死在一块儿。不许抛下我!”
扶苏蓦地一惊又一暖,一阵窝心。
兄弟啊,你怎么不按牌理出牌呢?这时候不该是被计策所迷的吗?!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