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城的洛塞尔教堂建立于旧时代。
在两百三十六年前,人类花费了一个市的税收,将这座恢弘的大教堂伫立起来。
人们请来最优秀的工匠,画技最精湛的画师,为教堂的四周画上辉煌的画像。每年这里都会迎来大量的朝圣者。
但随着科技高度发达,人们逐渐变得冷漠,繁忙,专精于利益,崇尚个人主义,抛弃了在他们看来不切实际的信仰。
教堂被废弃。
如今,那悲天悯人的神像布满灰尘,仍然立于彩窗之前,祂森白的手臂抬起天平,仍是旧时的模样,它俯视下方对峙的两军首领,没有生命的双眼,似乎在见证一场跨时代的历史。
教徒曾以最虔诚的誓词,吟咏神明的颂歌,用最华丽的字句,最美丽的鲜花供奉神明,以满足自己高尚的信仰,并为此匍匐在地,祈求高高在上的神明望见他们这群无助的羔羊。
——如今,选择废弃教堂的白城主人却也在此匍匐,如同一只羔羊。
“哈,哈哈,哈哈哈…”
凄惨的狂笑,传遍空寂的教堂,白雄的狂笑,像野兽最后的哀鸣。
苏明安剑指白雄,白雄的身上撑出了一个湛蓝的防御罩,暂时无法突破。
“反抗军首领,你不会杀死我的。”白雄笑道。
苏明安不言不语,他只是不断斩击着白雄的防御罩,试图削弱防御罩的耐久度。
他甚至用泯灭试过,不过收效甚微,不如保存法力。
“你不会不在乎诺丽雅。”白雄说。
“诺丽雅?”苏明安说:“我又不认识她。”
“不。”白雄摇头:“——她不就在你后面吗?”
苏明安微愣。
他回头,看见爱丽莎走入教堂,她的表情满是茫然,右臂却高高抬起,对准了苏明安。
那原本细白的五指,已经化为了一杆铁灰色的钢铁重炮,炮口充盈着蓝色的电光。
“我控制不了我自己…”爱丽莎的面容终于出现了波澜。
不可能,她不会是诺丽雅,她从小在贫民区长大。诺丽雅是白雄的机械造物,她怎么可能拥有爱丽莎这样完整的成长经历?
…她怎么会是诺丽雅呢?
…她怎么能是诺丽雅呢?
“嗯…或者说,这位叫爱丽莎的小姐,只是我的其中一个‘诺丽雅’。”白雄微笑道:“最初的仿生人诺丽雅被我养坏了,她太抗拒我,甚至一直想杀死我,所以我将她报废了。”
白雄伸手,他从口袋里取出一根纸玫瑰,那融着光的眼神专注炽热:
“我意识到,我需要一个新的,健康的,我最喜欢的‘诺丽雅’。”
“我在十多年前,将我制造出的数十具仿生体,投入不同的家庭,放任他们成长十多年,再找到性情最贴合初代诺丽雅的那一个,接回来,植入核心能源,成为完美的‘诺丽雅’。”
“关在玻璃房里的诺丽雅,无法成为正常的爱人。所以,我培养了一个,从正常家庭里成长出来的诺丽雅。”
“你看啊,她多优秀啊,又具孩子的浪漫,又具少女的纯真,简直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披上纯白婚纱的新娘。”
爱丽莎在白雄的口中,不再是爱丽莎。
而是一个,留着长长的头发,披着纯白的婚纱,像布娃娃一样要等人挑选,接走的新娘。
当在爱的纯洁之中涂抹上其它色彩的时候,爱不再完美。但此中没有高下之分,只有理智和情感不懈的抗争。
苏明安想起了之前他听到的话语。人们说要把爱丽莎交上去,完成什么“白雄更替计划”。
如果爱丽莎真的被交上去,等待她的,就是被植入“核心能源”,成为完美的诺丽雅。
只有被植入核心能源的人,才能拥有大批繁衍的能力。然而,白雄只想让核心能源维持诺丽雅的永生。
为了不让她沦为繁衍机器,白雄才会大批量抓取外城的人们,让这些人替她遭受迫害和改造,来代替诺丽雅的使命——因为本该身为生育机器的诺丽雅被拯救出来,就需要更多的人为此付出代价,取代她,成为新一任的“白城希望”——身为生育机器的可笑希望。
她们被民意裹挟着前行,成为白城意义上的“成功居民”,在所有人饱含期待的眼神中,因为文明的延续而“伟大”牺牲。
白雄为他的挚爱献出了生命与灵魂,打碎了原先的所有计划,用更多人的生命和自由去换诺丽雅的一个“明天”。
一个身为未来白城统治者的,“明天”。
为此,他放弃了身为现任统治者的责任,满心欢喜地培养她,牺牲无数人去维持这个病态的城市。
——太疯狂了,太可笑了,太荒谬了,太绝望了!
简直用尽一切负面字眼也不足以形容。
…原来爱丽莎才是“罪恶之源”。
这个世界才是“罪恶之源”。
白雄是个疯子。
他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了,怎么可能在乎外城居民的命运。
“荒谬——!”
爱丽莎喝骂道:“荒谬!!!”
怎么可能接受这样的真相?
千千万万受苦的居民,失去尊严的外城人,倒在血泊中的反抗军——居然只是为了满足白雄病态的爱?
库丘死前的开枪自杀,火海里微笑的关娜,无数个挣扎于苦难中的居民,还有愈发冰冷的厚重的死亡者名单…
——他们就是为了这样的真相,死得无声无息?
——无数外城人就是为了这样可笑的理由,被迫骨肉分离,亲情破裂,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白雄依旧大笑着,在越发稀薄的防御屏障下大笑着。
他满头乱发,全身浸满了雨水,像一个疯子:
“——你要穿好洁白的婚纱,梳好长长的头发,像个洋娃娃、睡美人、或是一朵盛开的白蔷薇。”
他叫着,笑着,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了病态的酡红:
“——你要纯洁、美丽、逆来顺受,你不该拿刀和枪,不该有血与火,你要绝对忍受外界的觊觎、窥视、掠夺和恶意。
“——你不该具有独特性,你要习惯等待、忍耐、沉默,最后成功被人挑选,接走!”
“哈,哈哈哈哈——这就是命运啊!这就是爱啊!白城的存续,人类的文明,就是这么可笑——一个需要牺牲女孩子才能存在的城邦,既然这世界病了,为什么不许我疯一次?”
“反抗军首领伊莱文,你见到世界的真相了,怎么样?你还想拯救这些人吗,所有人都疯了——我也是!你是在救一座疯子组成的城邦啊!”
“不,不…也许你才是最疯的…”
白雄笑着,嘴角咧起,像一头濒死的野兽,他看向苏明安:
“——伊莱文,你这一路保护爱丽莎的安全,我感激你。
只要你从此退出反抗军,我愿意留下你,与你共同见证诺丽雅的成长,守护白城的明天!”
出现特殊剧情,结局发生转折你是否同意白雄的邀请,成为观测者?(观测者脱离玩家籍而存在,不再返回主神空间,就此作为一个世界的本土居民继续生活下去,成为超脱于游戏外的幸运儿)
面前的诱惑很动人,观测者可能免除一年后被抹杀的命运。
…但要完美通关,只有玩家这一条路可走。
苏明安对此没什么情绪波动,他只是砍向白雄的屏障壳。
“那么。”
白雄微微侧头,他命令道:
“——诺丽雅,朝着反抗军首领开枪!”
爱丽莎手腕一动。
“不——不要!”她尖叫:“荒谬!荒谬!荒谬!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机器——”
像是所有的骄傲被一瞬打碎,她绝望地尖叫。
白雄在数十年前制作她时,给她的大脑植入了芯片,他的命令,她根本无法反抗。
炮火在爱丽莎的右臂聚集,朝着苏明安的方向射击,白雄露出灿烂的笑容。
一道血光浮现。
“砰!”
苏明安听到一声尖锐的鸣响,像是碎裂的玻璃。像身处在一阵粘稠着的律动中。
他转头,看见血光在眼前炸起。
光辉碎裂,跳跃着的细碎光芒,像海面下水晶般的波澜。
湛蓝的,玻璃质般的碎片,在他眼前熠熠生辉。
“咳——!”
爱丽莎咳出蓝色的血。
一杆重炮,狠狠砸在地上,它连接着的上臂部分鲜血淋漓,撕扯着她湛蓝的血肉。
爱丽莎的手上,是满是鲜血的“血红匕首”。
她用这柄苏明安送她的匕首,斩断了她的右臂,强行终止了开炮。
“我才不会对他开枪…”她像个疯子一样大笑起来,暴雨打湿了她灿烂的金发,像垂入夕阳的日光。
抛弃了初见时的胆怯,
抛去了缺爱的羞涩,
即使像个疯子一样大笑,疼得五官扭曲,半边身体染满鲜血,
她此刻依然灿烂得,
就像跃动的火焰一样。
“唰!”
下一刻,在无数弹幕的惊呼中,苏明安冒着白雄的下一颗子弹,果断上前——刺穿了白雄的心口。
“砰!”
子弹穿过苏明安的左肩膀,传来骨骼的清脆声,大量血花飚起,他和白雄同时静止。
他咳出一口血。
白雄也同时咳出血。
淅淅沥沥的声音在教堂之外响起,此刻,电闪雷鸣。
“轰隆隆——”
白光在窗外闪过,将二人的脸颊照耀得明暗不清。
“…那个时候,天空是蓝的,白城里还有花,人类还会弹奏乐器…”白雄的声音喑哑,似乎在怀念什么。
苏明安抽出剑,后退几步,左肩膀连接左胸的位置极度疼痛,鲜血大量溢出,晕眩感渐渐开始支配他的身体。
教堂门外的寒雨,顺着冷风吹拨他的黑发。
白雄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重量,他的身形歪斜,双腿颤抖,缓缓朝着下方的棺木滑落——
“唰!”
腐烂的玫瑰花瓣飘起,像一场凌乱的花雨。
白雄倒在腐烂的花瓣中,鲜血从胸口淌出。
他身边没有机械人保护,此时只是个再脆弱不过的人。
他双目无神地注视着教堂的顶部——那里是一副类似创世纪的构景。巨大的,各种形态坐着的神明,与生动的女巫、预言者和奴隶构成气势磅礴的画像,他们仿佛也在注视着全身是血的他。
洁白的,虔诚的教徒曾跪在这里,向往明日的和平。
数不清的花瓣会在此刻被抛出,映入教堂悠扬的晚钟之中。信仰根植于他们的心中,所有人都在渴求幸福和宽恕。
然而,此刻,这里只剩下无数腐烂的玫瑰花,和一个病态的白城领导者。
他不祈求幸福,也不渴求宽恕。
他的白大褂像是被火点燃,渗透着血红的色彩。
他这样看着穹顶,竟然微微笑了。
“我们只是在…”白雄喃喃自语:“用错误的方式挣扎求生。”
“年轻的反抗军首领啊,我告诉你,人类的文明…根本不是可以用‘自由’和‘公正’诠释的东西。”
“建立了白城后,我就知道,我迟早会死于这样的结局。”
“然后——”
白雄侧头,看向靠近的苏明安。
“我期待着,你和我走向…被万民唾弃,被自己拯救的人杀死的…相同的结局。”
光辉跃过彩窗,落入白雄的双眼。
他的眼中,像是临摹着无数副神圣而庄严的神像。
“唰!”
苏明安切开白雄的头颅。
年轻的,领导者的头颅飞起,伴随着漆黑的,飘起的染血花瓣,像羽毛一样轻盈。
白日机械城·第2任领导者·白雄·洛卡亚,死亡。
苏明安收剑,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