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叠影的压迫,人类的应对手段很简单。
——分离。
圣城会升上天空,宛如一座浮空岛,彻底脱离“旧日之世”的限制。
文明的概念,本就限于“星球”,如果人们乘坐类似宇宙飞船的器具离开了星球范畴,他们就不再受文明的限制。倘若圣城离开了大地的范畴,成为了高居星空中的存在,那么叠影的言灵,到底是瞄准极高空的圣城,还是星球的地面?
一月,吕树抵达前线。
“小黑,最近人们修复了来自百年前的电视。来我家看点电影吧,有很多好康的。”吕树的同伴纪璞玉说。
吕树盯着滴答作响的坐标仪:“你去吧,我要登记每一个浮空点的坐标。”
这最终一役,神灵集结了来自各个时代的精尖人员,将他们调入圣城作为外派人员,进行临时技术提供。
二月,玥玥踏出时空漩涡,一声不吭地深呼吸,让自己衰败的灵魂平静下来。
“游戏天使大人,我们希望研究一种治愈黑雾病的新药,可能会消耗大量医疗资源…”她的下属白朗蒂将平板递给她:“您觉得,我们应该开始研究这种新药吗?”
玥玥投下视线。她已经能看懂复杂高深的研究规划,公式与数字在她眼里像白纸一样明晰:“可以。”
“好。我会安排下去,预计研制时间不超过九个月。”白朗蒂恭敬地说:“您为我们的研制计划起个名字吧。”
玥玥实在不擅长起名。冥思苦想了一会,她说:
“既然我们是跨越千年的方舟…”
“那就叫…方舟…计划?”
“好!方舟计划!”白朗蒂激动地说:“好名字!感谢您的赐名…”
三月,朝颜处理了一起超大型的审判事件,涉及人口多达千人。
原因很简单——他们不愿意离开家乡。
如果理想国升空,那么圣城就会终日漂浮在星空之下,永远无法返回地面。
“这和放逐宇宙有什么区别?我不要这样!”他们情绪激烈,引起了民乱:
“凭什么是我们?凭什么选择了我们?”
“我的父辈答应了你们漂泊,我可没答应,凭什么我一生下来就要在星空之间漂泊?我不同意!”
代际矛盾开始出现——天世代0年的那辈人已经年老体弱,他们的儿子女儿渐渐长大,感到了不公。这是无法避免的迭代矛盾——子辈凭什么为父辈背负责任?
——后世凭什么为前世背负责任?
——爱丽丝凭什么为朝颜背负责任?
诸如此类的问题,本质上都是一个问题——凭什么早在他们诞生之前,他们的“命运”就已经被写好了。
——凭什么“神明”要主宰他们的命运?
——“神明”为什么那么严酷无情?….
在这些郁郁不平的声音中,有一个领头者站了出来——这是一个十九岁的青年。他面目年轻,气势锋锐,有着独属于年少人的意气风发,他背负了许多人的悲戚与不公正的命运,代表他们向神明发声。
“——凭什么神明不容置喙,要主宰我们的命运?”站在审判台上,十九岁的少年郎对着遥遥在上的旧神宫质问:“神明。我是圣城十九街区的平民,我叫苏文青。比起你来说,我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但我必须要把我的声音传出去!如果你听到了我的话,就出来!我们不接受被规划好的命运!”
朝颜没想到他竟然敢遥遥对旧神宫发出质问。她摇了摇头:“许多事情,我们没办法解释明白。但神明大人做出的抉择,基本都是正确的,是文明的最优选。”
她无法解释千年计划的细则,只能说,神明是正确的。
“——神明规定如此?是神明规定了我们的麻木?”这位少年英雄振振有词,血泪交加,细数神明之罪:
“圣城十七街的老奶奶,就是因为参加了所谓的新生计划,死在了病床上,她临死前都没有等到她的儿子回家。”
“我的高中同学,明明很想成为一名艺术家,却因为她的祖辈曾经投靠过叠影,她就被迫只能做最普通的工作,差点因为抑郁症跳楼自杀。”
“我的姨夫,是一位光荣的穿越者,他自己也恪守使命,为神明大人修复时间线。可谁能想到他穿越回来,就因为他身上沾染到的污染,他终身要被监视,一举一动都不自由,活得像一个犯人。哪怕他退役后想当一个天文学家,天文馆也被迫关闭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冷酷的神明苏明安。祂何以制定我们每个人的死亡命运?祂何以安排我们的一生!?”
他的质问掷地有声。他的同伴们高高抬着头,迎接着周围的聚光灯,像一群向命运宣战的英雄。
朝颜欲让他们闭嘴,神明却从旧神宫缓缓走了出来。
朝霞洒上神明的面容,露出那张格外年轻的样貌。他穿着简单的白色长衣,没有过于繁复的纹路,像一位刚从校园里走出来的高中生。
一时间,神明与苏文青——他们仿佛站在交叠的光与影,兜兜转转的岁月,从尾游到了头。
从神灵与苏明安。
到神明与苏文青。
苏文青震惊地望着传说中的神明,他未曾想到神明的样貌这么年轻,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年纪。
神明的双眼青灰,甚至比这群审判台上的年轻人更憔悴几分。祂沉沉注视了苏文青一眼:“你要说什么?”
苏文青看了眼为他加油助威的同伴,深吸一口气,以演讲的姿态高喊道:“——神明。我知道世界上生活着一种美丽的鸟儿,它终其一生都在寻找钢铁中的森林。”….
“我想告诉大家——即使森林已经不在,我们被迫麻木下去…我仍在想象,冬天不是永恒的,墙壁上的缝隙会被填满,园中鲜花会盛开——人们会在火焰与狂喊中去爱。”
“而神明——你将我们腐化为行尸走肉,让人们忘却了历史,让我们在圣城麻木地生活下去——你的属下做出那么多害人之事,你却像是没看到。”
“我正是为了我心中的正义…努力至今!我想,至少有一些人需要发声!我们要断绝这种被神明安排好的人生,杀死这种根深蒂固的命运!”
苏文青义正言辞地说着,却听到神明浅笑一声,笑声里有兜兜转转的悲哀。
祂的脸上,有着一种无法改变的疲惫,仿佛已经见过了这一幕。
…祂确实见过。
但那应当是地位调换,光影置换过的场面。那应当是…他站在阳光下,质问白发神灵的场面。
那该是…多么令人绝望而难以挽回的坠落。
当时的神灵露出了什么表情呢?
…好像也是,这样浅淡而悲哀的笑容。
原来都是一样的。
原来他们都是…“一样”的。
“我不是没看到。我也不是…不在乎。”黑发神明低垂眼眸,缓缓说:“我是…真的听不见。”
…我真的听不见一个女学生跳楼前的呼喊。
…我真的听不见一位老奶奶细小的哭声。
我真的…没有时间去听。在聆听到他们这些微小的悲呼前,就会有更多的人在他们之前而死去。我必须…去听更重要的声音。
九幽之下,神灵在面对苏明安的质问时,回答的也是——“我听不见”。
而此时,苏明安作出了与神灵相同的答复。
——宛如光影交错。
苏文青仍不理解,他身边的人都是因为千年计划受了那么多苦,凭什么文明的延续需要他们这一代人受苦?凭什么神明这么独断专行?
神明转身回宫,祂还有更多人要救。
审判台上,十九岁的年轻人绝望而愤恨地注视祂的背影,痛斥祂的冷酷:
“——神明,你让我们变成了雨中的绵羊!!”
这是一个注定的死结。
年轻的人们返回不了故乡,他们的命运系于文明之上,何其仓皇。
而这种根深蒂固、梭巡已久、千丝万缕、凝而不绝的仓皇——
直到神明苏明安走到今天,才恍然瞧见。因他自身悬坐于这种仓皇之上,以一根细小的蜘蛛丝,悬挂于他的脖颈。
纵使他想要切断这根蜘蛛丝,也会有更多的、无尽的…一只只手掌,把他按在雪白色的病床上,不许他死去。为他灌入一根、一根、又一根…血管凝结而成的生命之丝,令他饮下罪孽之血。
当然,神明苏明安与神灵不同。前者仍然怀着最大化的拯救之心,宁愿挤压自己也要救更多人。后者却是绝对冷淡的视角,只想要文明存续。….
苏明安也与苏文青不同。前者在质问神灵时,能够找到一条更好的文明之路。也正是因为苏明安对神灵的抗争,才有了后面更完美的世界格局。至于苏文青,不过是未知全貌,恶意揣测。
但这种轮回感依然令人窒息。
一次,一次,又一次。
苏明安端坐神位,一次又一次…无视老奶奶的哭声、无视女学生的悲戚…
他一次又一次地,去听更值得聆听的声音,救下更多的人。
…朝颜说的,是对的。
应想“救下火车一端的人”,而非“我害死了火车另一端的人”。只有这样,神明才能不崩溃。
他只能,不断地,不断地,不断地。
砰,砰,砰。
忽视那些更渺小、会造成更大损失的求救声。
任凭它们何等凄惨,何等可怜,何等令他动容。
不断地,不断地,不断地。
咚,咚,咚。
拉动那根——
——千钧之重的电车杆。
而审判台之上,十九岁的、意气风发的黑发青年,仍在不停地、不停地质问——为什么神明要抛下那位老奶奶,为什么神明要无视女学生的哭声。
神明苏明安,
为什么…
你不能…
——多救一点?
为什么,即使麻木愚昧的时代被打破了——我们却仿佛依然回到了千年后的时期——那个信仰根深蒂固、人类麻木愚钝的——现世?
为什么,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为什么,“城中白雪”依旧一刻不停?
——为什么?
凭什么?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冰川纪过去了,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
好望角发现了,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竟?
——北岛《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