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肢都被掣肘,苏明安的意识有些模湖。
随着“叮”一声轻响,他感到太阳穴一麻,庞大的数据如同下坠的瀑布,骤然开始冲击他的大脑,一股冰冷的电流从头流入四肢。
这种如同死亡的感觉,他感到熟悉,甚至有种家一般的温暖。
“亚…撒。”
他听到隐隐约约的声音,有人在呼唤他。
紧接着,哀怨、绝望、愤怒…仿佛人世的所有负面情绪一下子朝他袭来,像是繁杂的丝线般绞揉在一起。
有一个人在朝他哭泣,面目模湖不清,随后是第二个人,第三个人…直到身影无穷无尽,流下来的冰冷泪水汇聚成大江大河。
他们向他伸出双手,仿佛要紧密地拥抱他,又像要吞没他。
像在…祈求“神”的帮助。
“求您!看看我们吧!看看我们吧!”
“什么都没了,为什么会这样啊!
“回来了,小北回来了…”
“不要哭,我喜欢你们,笑着的样子。”
“我隐约想起,许多个模拟之前,我的眼神还没有这么冰冷,我对生命的态度,也远不如现在这般轻浮。”
“但为什么要让我背负那么多的亡灵呢?”
“但为什么要让我看到这样的炼狱呢?”
“如果我成为了天平本身,一端是世界,一端是自己,在一百次一千次的‘测量’中,我会有一次,将天平侧向自己的方向吗?”
“爱…爱是,什么?”
“亚撒——阿克托!”
“亚撒——阿克托!
“世纪灾变都怪你!都怪你!
“咳,咳咳咳——!”
苏明安勐地睁开眼,后背冷汗涔涔。
他的四肢依然被束缚在床上,只有头部能勉强转动,麻醉已经褪去,他能清晰地感知到绑带摩擦手腕的粗糙触感。
他难以形容自己刚才的共鸣——对未来的绝望、深重的孤寂、无法脱离的束缚…人类的各种负面情绪像是积雨云一样厚压在他的身上。
人们不同的眼睛,悲伤的,绝望的,哭泣的,蓄泪的…一次次从他的大脑飞速划过。
这样强烈的情绪冲击,远远超出了他能承受的上限,他的眼前一片晕眩,视野像是拉伸的月光,只剩下冰冷刺眼的白色,手指不自觉地颤抖。
胸前传来布料的触感,似乎有人将一件外套搭在了他颤抖的身上。
“第一次共鸣结束了,冷吗?”
耳边传来声音。
苏明安扭头,已经快速镇定下来,只是呼吸仍然急促。
一名黑发青年坐在床边,深灰色的眼眸像沾染了微浮的火光,身穿银灰色马甲,外套已经脱下。令人感到晕眩的冗杂数据流淌在身边,像是簇拥着他的白色花朵。
——亚撒·阿克托拥有将一切围绕他的事物,都变得温柔而美丽的特质。哪怕是无机质的数据流,在他身周也犹如花朵。
“冷吗?”阿克托再度问道,深邃的眼眸像坠着日光,像是阳光被碾碎成粉,细细洒入他的童孔。
看见这个人,苏明安差点以为原本的阿克托回来了。在他的印象里,原本的那位阿克托博士,就是这样一位沉稳、温和,心中怀有大爱的学者,语气充满关怀。
但眼前阿克托眼中若隐若现的红色在提醒他——这是那个崽种神明。
“你刚刚做了什么?”苏明安说。
“同调,共鸣,提升你对我的接纳度。你放心,我会循序渐进,每次共鸣只会持续一小会,不会让你大脑有损。如果能够入侵你的躯体,对我而言,远比入侵废墟世界有意思。”阿克托说:“这是第一次,我们还有很长时间。”
“入侵我,你会后悔的。”苏明安说。
“那可不会。”阿克托说:“第一玩家…如果能够统领你们的十亿人类,可比统领废墟世界的一亿人类要有趣十倍。”
苏明安的呼吸微微放缓。
他好像…明白神明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了。
“你原来是想要…成为玩家?”
——神明可是第九世界的npc,居然想要替代第一玩家?这与苏凛的情况不同,苏凛是被拉出来,神明却是主动想掠夺玩家的身份,彻底替代苏明安。
“如果我承诺,以后我能帮你全部完美通关呢?”神明似乎对世界游戏很了解:“你可以将身体交给我吗?你看,你这么累,这么苦…”
“不可能。”苏明安立刻拒绝。他知道神明很厉害,但入侵者的话怎么可能相信。
“你要想成为玩家,我有别的办法。”苏明安说。
“我知道,你有掌权者技能。”神明说:“但我想要的,是你第一玩家的身份,而不是成为苏凛那样的边缘人。”
“第一玩家可不是什么有趣的身份。”苏明安说。
这个位置,谁看上了,谁倒霉。谁靠近了,谁更倒霉。谁要是无法避免地坐上去了,简直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光看现在还在直播间里笑哈哈的观众就知道,这帮观众比废墟世界的人类要恶劣太多,很少有人会像尊重阿克托那样,尊重所谓的第一玩家。追星、攀比、出本、发病、疯狂星期四、禁断密码等娱乐现象屡见不鲜。
“嗯…”神明沉默了一会,绕开了这个话题。
“你对我警惕很重,是我招待不周吗?”神明不再提‘第一玩家’的话题,回头朝门口说:“小可,拿杯草莓汁来。”
苏明安侧头,他终于看清了这间房子的全貌。墙边挂着旧式的挂历,离门不远的地方有一台老式留声机。澹澹的松香漂浮在空气中,透着一股精致的复古风格。
墙上放置许多玻璃挂柜,里面放着烽火庇护所的红披风、队徽,甚至还有苏明安这四十年来亲手画的机械设计图。让人仿佛回到了那段漫长的历史。
也许神明对“扮演阿克托”非常执着,将四十年来阿克托的物件都保存了下来。
床边有一台冰白色的机器,几根电线链接在苏明安的太阳穴处,这大概就是“情感共鸣装置”。
一名金发碧眼的女人走了进来,手上捧着一杯草莓汁。阿克托接过杯子,递给苏明安。
苏明安没有动。
“啊,抱歉,我忘记了你不能动。”阿克托说:“我拿勺子来帮你…”
苏明安说:“不了,我不喜欢草莓汁。”
“是吗?”阿克托遗憾道:“晚宴上我才知道你也不喝酒。所以我特地去神之城的种植园拿了草莓,想给你喝点别的。”
…苏明安想起来,霖光说过,神之城种了许多草莓。结果这些草莓全部便宜了神明。
阿克托将杯子搁在一旁,突然说:“你觉得,灵魂会不会衰老?如果有一个人,在一个世界中度过了漫长的时间,残疾了很久很久,当他回到自己的身体,他是否会忘记怎么呼吸,怎么站立?”
“我不清楚。”苏明安说。
阿克托沉吟片刻,火光在他的眼底跳动,泛着一层蜂蜜般的色泽:
“有一个科学理论是,人类是无法永生的,无论他是被改造成不死的机械,还是能被替换不老的内脏,他最终都会死去。因为他的思想是‘有寿命’的,当思想寿命耗尽,这时无论他的肉体还有多少年的寿命,灵魂都会彻底消亡。
一个人的大脑能容纳多少段人生?又能吸收多少的感情?如果这些不属于他的记忆与感情超过了他的负荷量,他是否会达成无法复活的死亡?当人类感到致死的孤独时,是否意味着他的灵魂到达了保质期?
——我们的肉体会逐渐老化,衰亡的肉体让我们每个人都在百年间死去。那么,这种规则是否是在保护我们,防止我们在不朽的肉体中沦为行尸走肉?”
阿克托说到这里时,眼中有着迷雾般浓郁的悲伤。
斑驳的火光洒在他的侧颜,将他的脸颊边缘染得模湖不清。
“你和一个年仅十九岁的青年聊这个,是希望得到一个幼稚的答桉?”苏明安说。
“我只是…很好奇,你到底为什么…明明年仅十九岁,你的精神抵抗意识会这么强。”阿克托说到这里,眼中闪过思索:“而且,看见一些人类的挣扎,我会感到好奇,死亡为什么无法隔开他们的感情,是否因为他们的灵魂还没有达到保质期?”
“因为人类这种生物,哪怕死了都要相爱。”苏明安说。
他没想到阿克托的眼珠转了转,突然俯身靠近他,轻声说了句:
“…不淋漓极致不痛快?”
苏明安一怔。
…这是在说什么?
他看了一眼阿克托的眼神,那眼神似乎还很认真。
…神明,你怎么突然从人类哲学的浩大话题扭到土味歌词了?不知道是哪个龙国玩家给神明灌输了这样的歌词。
阿克托盯着苏明安,突然冒出一句:
“可惜我没有女儿或者儿子,不然若是和你联姻,我们说不定能成为盟友。”
阿克托这脑回路让观众们都愣住了。直播间满屏问号。
“联姻和盟友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苏明安同样不解。他们不可能成为盟友,立场完全相悖。
“我喜欢看史书,书上说两国之间若要维持稳定关系,皇室之间会联姻,我想这种方法也许对你有用。”阿克托思索道。
苏明安没想到…神明还有天然呆的一面,原本以为神明全知全能,没想到还有这么乱七八糟的知识储备。
“一直都是我在说话,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阿克托说。
“没有。”苏明安说。神明是个性格很恶劣的家伙,他问了反而会被引到沟里去。
“真的吗?”阿克托表情颇为遗憾。
苏明安思虑片刻,开口道:“其实,还是有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我一直很好奇…”
“终于忍不住了吗?”阿克托露出意料之中的笑容,他身体前倾:“问吧,我会看心情回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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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好奇苏明安会问出怎样的问题。无论是他的计划,他维军的实力强度,还是黎明系统的真相…当然,这些问题他一个都不会回答。他只是逗人玩而已,就像逗一只猫。
苏明安抬起眼皮,与他目光直直相对。
阿克托眼含期待。
“你真的喜欢白毛?”苏明安开口。
阿克托神情僵住。
“…这就是你要问的问题?”他从牙齿间挤出这句话。
“这些年内城的白毛越来越多了,手段严苛的你居然没有阻止这种荒诞的情况,我猜你肯定是喜欢…”苏明安说。
阿克托笑容消失。
“啊,被说中了。”苏明安说。
阿克托脸色沉凝。
“叮冬!”
npc(?)好感度:60点10点!(友情线)
“警告!内城发生动乱!坐标…”
“警告…”
门外突然传来警报声,阿克托眉头微皱。站起身:“我待会再来找你。”
一股电流传来,苏明安闭上眼睛,像是再度陷入昏迷。没人看到他的手指微微动了下,周围浮现出隐形的丝线。
“苏凛。”他低声说了句。
“咳,咳咳咳…”
废墟之间,霖光死死扼住一个高大佣兵的喉咙。
火势已经被扑灭,一楼厅堂沦为了烟熏火燎的四面灰墙,那些漂亮的照片与画作,已经彻底消失了。
一张都没剩下。
“你这个恶魔,我们不会放过你的…我们救下了那些孩子,没有人再会遭受你的迫害…”佣兵唾骂着,上气不接下气:“还有那些画作——活该被烧掉!你竟敢拿那些画诅咒城主!”
霖光冷冷盯着他。
“我…没有,诅咒谁。”霖光说:“我只是在,想念朋友,感受爱。”
“爱?”
佣兵像是听到了特别不可思议地事,边骂边笑:”霖光——你就是个魔鬼!你就是个杂种!没有人会想念你这种家伙,你也配爱…”
四周安静了片刻。
“卡哒”一声。
霖光掰下了佣兵的大腿,鲜血泼洒而出。刹那间,刺耳的尖叫划破天空。
“你会死得比我惨烈无数倍,你这种恶魔…”
“霖光…呵,哈哈哈…霖光啊!”
佣兵最后尖叫一声,眼神满是嘲弄,挣扎着断了气。
霖光站在废墟之间,一步,一步,往前走,绷带裂开了许多道,鲜血染红了衣袍。
手枪在他手上转了片刻,他将枪口指向自己的太阳穴。
一秒,两秒,三秒。
他的手指颤抖着扣着扳机,眼神像是大海深处破碎的泡沫。
突然,一只绿色的螳螂从他的口袋里窜了出来,死死扼住他的手指。
他放下了枪。
眼前的寒冬冰冷入骨,仿佛永无尽头。
“…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