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有浙江渡、龙山渡、渔山渡三大渡口,其余如周家渡、司马渡、萧家渡、边家渡、睦家渡、时家渡等小渡口更多。
由水路去北方,一般都是从龙山渡启航。
这一日,风和日丽。
连日梅雨之后,阳光洒下,连百姓人家的狗,都不禁兴奋地撒起了欢儿。
刚刚重建没两年的六合塔,高高矗立着,倒影跃入水面,被行船帆影割得支离破碎。
金国北返的使团已来到江边,接伴使李公公带人一直送到码头。
金国使团来时,威风凛凛,归去时,正使躺于棺椁之中,身上遍盖冰块.
副使被他的亲随抢着,已先一步回了北国.
在码头上和李公公答对告别的,就只有使团的判官与录事了。
只不过,副使是被正使杀的,正使畏罪自尽了。
这事儿怎么也赖不到大宋身上,他们甚至还感觉脸上无光,又能说什么?
杨沅背着一个包裹,跟在乌古论盈歌的随从队伍之中,沿着跳板,一步步走上船去。
李公公带领的国信所中人,也看到了他,这个唯一身着汉装的人。
沈鹤认出了他,听说他死缠烂打的,终究是从皇城司多要了几个月的抚恤。
只不过,据说那多出来的抚恤不是朝廷给的,而是皇城使木恩自掏腰包。
金人正副使都死了,急于返回中都,也无心与国信所的人多做纠缠。
所以,他们很快就上了船,扬帆而去。
李公公站在码头上,长长地吁了口气。
迎奉金国使团的这些日子里,他是谨小慎微的,生怕出点什么差错。
现在,总算是把这個大麻烦送走了…
临安并没有因为金国使团的来去而发生什么变化,它依旧是一座不夜之城。
大家津津乐道的消息热点,却是时时地变幻着。
先是曲先生已经说完了《三国》,新开了一部《隋唐》,也是极为引人入胜的。
接着是西湖岸畔“水云间”酒家,有一位美丽的内掌柜的,号称“西湖第十一景”。
据说金国小王爷完颜屈行都为她神魂颠倒,也是因此,恼恨副使要强劾于他,愤而杀人,也葬送了自己。
接着,便是大考将近,已经有赌坊开口盘口,赌今科进士将以哪一省取中者最多,其中呼声最高的就是以江宁府为首的江南东路。
热点频频转换,这两天最大的热门消息,则是巾子巷“春风楼”玉腰奴姑娘近期将要推出一首新歌。
而且,玉腰奴姑娘联系了大瓦子最好的杂剧团,要为这首新歌排演一出杂剧。
而她将在这出杂剧中主演女主角,倾情献唱。
一时间,这个消息轰动了整个临安城。
谁都知道,玉腰奴姑娘前一首歌曲,可是风靡了整个临安的。
那首歌的热度这两天才刚刚消去,玉腰奴就再出新歌了。
大家都注意到,她邀约了大瓦子有名的杂剧团,要配合她的表演。
杂剧团可是要演故事的,很显然,她的新歌背后还是会有一个动人的故事相伴。
这引起了无数人的兴趣。
他们想知道,这首歌是不是一样的委婉动人,这首歌背后的故事是不是一样的感人至深,他们想知道,玉腰奴哪一天开始首唱。
可惜,这个日期却还一直没有公布。
这不禁让人想起了评书大家曲先生,曲先生直到新书发布的当天,才让人知道他今天要说什么,简直是吊足了人的胃口。
玉腰奴姑娘不会是在学曲先生吧?
哎,这些伶人,都跟着曲先生学坏了!
国信所门前不远桥头老树下的茶摊子,前些天换了主人。
卖茶的老汉换成了一个肤色黎黑的少年。
谁也不知道茶摊子为何换了主人,也没有人问起。
茶还是那个茶,味还是那个味,价也还是那个价,两文钱一碗。
所以,客人还是那些客人。
国信所的役卒们午餐之后,就常有人三三两两地踱到这儿来,谈天说地。
有时候,一些晚上散了衙的役卒,也会先到茶摊上喝碗茶,聊聊天,这才慢悠悠地往家赶。
开茶摊的少年话不多,每天都只是乖乖的守着他的茶炉子。
在喝茶人的眼中,他的存在感,甚至还不如桌上那碗茶水更多。
又是一天傍晚,一份小食送到了巾子巷,春风楼。
听说是玉腰奴姑娘点的索唤,使唤小厮不敢怠慢,赶紧接过来,送上了楼。
自从玉腰奴姑娘传出又将有新歌问世,并且大张旗鼓地邀请大瓦子最有名的杂剧班子配合她发布新歌的消息一出,春风楼就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常妈妈把顶楼的歌舞宴厅做了一番改装,只给玉腰奴姑娘使用。
不是玉腰奴姑娘点头同意的人,谁也不许踏上顶楼一步。
玉腰奴姑娘说,这叫神秘感。
她要用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方式,来演绎这首新歌,所以要用到的许多手段,都不可以提前泄露出去。
常妈妈自然不敢怠慢,玉腰奴说什么,那便是什么,如今她春风楼的风头,可是艳压全临安了,心里美着呢。
就连蝉翼、裹梅、一捻红几个眼红玉腰奴声名鹊起,背后总是对她说三道四的人,现在都不敢多说半句。
她们已经认清了一个现实,她们和人家玉腰奴的差距,已经到达了一个让她们只能仰望、永远仰望的地步。
她们现在要做的,不是酸溜溜地说上几句玉腰奴的坏话,而是与有荣焉地向人炫耀,她和玉腰奴的关系有多么亲近。
“玉腰姑娘,您点的索唤。”
顶楼门口,有一个身材魁梧的狎司,也就是打手,正守在那儿。
索唤送到,他接过去,先打发走了小厮,这才打开门,送进去。
“给我吧。”
正在指挥几个杂剧团的人走位排练的玉腰奴接过食盒,对正在楼上忙碌的众人吩咐道:“都歇歇吧。”
然后,她就提着食盒,进了她的住处。
本来在“春风楼”只有一处妆阁的她,现在在顶楼一角,专门给她砌出了一个房间。
房间分会客的堂屋,沐浴兼打扮的妆阁室,以及一间卧室。
卧室有窗,推开窗子,便可纵览一整条巾子巷,就连隔壁的“至味堂”,除了最高一层与这里等高,其他也是一览无余。
尤其夜晚时候,站在窗前,眺望长街,一片灯光辉煌,灿烂若星河。
整个顶楼,只有这一处房间,现在也只有玉腰奴一人可以进入这个房间。
她提着食盒走进房间,又小心地关好门,姗姗地走进卧室。
卧室和客堂一个风格,宁静淡雅。
一桌一椅一方几,一窗一屏一天地。
窗是圆的,罩了染成碧色的麻制的纱窗,人站在窗前,不影响观望外边的风景,站在外边的人,却看不到窗中的一点动静。
此刻在那窗前,正站着一个人。
欣长的身材,皂色的衣衫。
看到那个身影,玉腰奴便谦卑地低下头去:“公子,你的索唤。”
皂衫男子转过身来,正是杨沅。
他向玉腰奴点了点头,接过食盒,道:“我进去吃。”
就在窗头方向,是六扇的可折叠的木屏风,将它推开,里边还隔开了一个空间。
隔开的这个小空间不大,里边只摆着一只浴桶。
这就是杨沅休息的地方,他晚上宿在这里,打着地铺。
因为是用作浴室的房间,所以窗子只是细长的一条,距地面也比较高,但窗子透入的光,已经足以小房间的照明。
杨沅是前几天找到玉腰奴的,他找到玉腰奴的第二天,玉腰奴就对常妈妈宣布了近期要有新歌的消息。
玉腰奴对杨沅充满了好奇,因为这个似乎拥有点石成金魔力的男人,行踪非常的诡秘。
玉腰奴按照他的要求改造了“春风楼”的顶楼,还把卧室改造成了内外两间,让他躲藏在里面。
这让玉腰奴觉得,他可能不是一个神仙,而是一个有秘密的人。
而且,他的秘密,很可能是见不得光的。
但,玉腰奴只迟疑了一刹那,便把这个担心抛之脑后了。
她愿意去承担这个风险,这些时日,她饱受煎熬,那种已经登临高位,享尽了风光,随时将会跌若山谷的可能,是她死也不能再接受的。
当她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歌伎,一举成为临安最红的歌伎之后,她就没有退路可言了。
她只能继续往上爬,最不济也要维持现在的高度,她没有勇气去尝试坠落。
所以,对于杨沅的一切要求,她都毫不犹豫地答应并执行着。
就连杨沅要求她这些时日就宿在“春风楼”,而杨沅自己则藏在与她一板之隔的地方,她都答应了。
要知道,半夜里他随时都可以拉开折叠的木屏风,出现在她面前,
初时,她确曾为此担心过,晚上躺在榻上,久久没有入睡。
但她很快就发现,她这个担心完全是多余的,这个男人对她没有任何不轨的举动。
甚至在她刚刚排练完毕,穿着轻薄的衣衫,一身香汗地回到房间的时候,那时的她是尽显一个美女的魅力的。
可这个男人看着她的目光依旧是清明而澄澈的,他甚至没有多看上一眼。
他手里,经常把玩一枝金钗,玉腰奴觉得,他应该是有心爱的女人。
打开食盒,里边是上下两层的食物。
杨沅把上边一层拿下来,下边是一层糕点。
拿起最中心一块糕点,下边赫然有一张小纸条。
杨沅把它拿出来,打开看了看,上面写着一行小字:
七月初七,沈鹤休沐,摆酒贺生,迎送官绅。
当晚,再于巾子巷‘至味堂’另设酒席,邀密友部下欢聚。
最后面,画着一只凫水的小鸭子。
木屏风外,玉腰奴还在想着里边那个男人为什么每天都要点一次索唤?
他究竟是在吃东西,还是在通过这种方式与某人进行联络呢?
难道…他是个江洋大盗吗?
一想到这一点,玉腰奴突然一阵兴奋,双腿都因此有些打颤。
从不曾经历过风雨的小花,根本感受不到江湖的残酷冷血,只会觉得它既浪漫又刺激。
这时,房中传出了杨沅的声音:“玉腰姑娘。”
“啊?我在!”
玉腰奴清醒过来,虽然杨沅看不见,她还是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恭敬地站直了身子。
“你不是说,许多人都在打听,你哪天公开新歌吗?”
木屏风后面传出了杨沅的轻笑声:“现在,你可以对他们说了。”
玉腰奴大喜:“公子请吩咐。”
杨沅道:“七月初七,晚,春风楼。这一天,大吉大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