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人要求宋国对于近来一系列举动做出解释,宋国是否有破坏“绍兴和议”之意。
大宋官家决定遣使赴金,争取以谈判解决两国间一触即发的紧张局面。
这个消息,在朝会之后,立即传了出去。
汤相公和诸多御史言官公举杨沅为使节的消息,也一并传了出去。
所有人都认为,杨沅是最佳出使人选。
机速房的郑远东是希望杨沅出使的。
肥天禄是他的好友,肥玉叶更是他的得力部下,他希望能为救回肥天禄,营造一个更好的机会。
汤思退等主和派是希望杨沅出使的。
之前金人于蔡州耀武,最终也是要打的。
羞刀难入鞘,大宋之边既然没有服软,双方就必须打上一场。
只不过,当时如果发生战争,其规模双方都能心里有数,大概率会在局部区域内控制其规模。
这就像是一盘棋,双方都在试招的阶段,窥则着对方的布局和战略意图。
之后,双方才会和谈,寻找一个能让双方接受的体面的下台方式。
只是因为完颜亮遇刺,彻底激怒了他,加派了大军伐宋,让人忽略了之前的蔡州阅兵本就注定要有一战。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杨沅不能说一点责任也没有。
尤其是他骂死了万俟卨,这令众宰执对他心生反感。
那些即将下岗的台谏官们,也是希望杨沅出使的。
他们恨不得杨沅能死在北国。
也可能,杨沅会被金人留下?
这种事并不少,宇文虚中只是被金人强行留用的宋国大臣中走的最高的一位,而不是唯一。
不过那样更好,比金人杀了杨沅更好。
一個坚决主战并且被主战派捧成旗帜的人物,最后却为金国所用,向金国皇帝俯首称臣,那才彻底打了主战派的脸。
主战派也是希望杨沅出使的。
高层的主战派官员沉稳一些,他们不会意气用事,但这并不包括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他们不会想太多,至于个人安危…他们也完全没有想过。
他们只是没有这个资历,如果他们够资格代表大宋出使,他们也会挺身而出。
他们相信他们眼中的英雄,他们奉为主战旗帜的杨沅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杨沅被人架起来了,也被他自己的一系列行为架起来了。
市南坊,巾子巷,春风楼。
杨沅在雅间坐下,抬眼一望,不悦地道:“你们高丽的奴仆这般没有规矩的吗?
杨某和你家主人一聚,这里也有你们的座位?”
刚刚满脸堆笑坐下的王帅顿时有些不安。
高丽老王往南洋跑了趟生意,回程时恰遇到宋国水师封锁海域。
如果是小舟,或还可能从大海上穿插过去。
可他的大商船目标太大了,那就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绕深海拐向日本,要么就在大宋先停一段时间,等待时局变化。
王帅选择了留在大宋。
既然时间充裕了,他便想起之前结识的杨三元了。
于是王帅便按杨沅所留的联络方式来临安拜访。
杨沅对王帅很热情,这不,就把他领来了春风楼。
朴人猛不卑不亢地道:“朴某不是奴仆,我是王公子船队的火长,是他的副手。”
朴人猛看了王帅一眼:“公子,是这样吧?”
“啊,哈哈,是啊是啊,呃…”
王帅有些尴尬,这可是夫人派在他身边的眼线,他也不敢得罪的。
杨沅脸色一沉,道:“在我眼中,只有王公子一位贵客,你出去!”
朴人猛也是脸色一沉,道:“既然杨公子如此无礼,王公子,我想我们应该走了。”
王帅一脸局促地刚要起身,杨沅向两个随从递了个眼色,两个随从立即迎了上去。
朴人猛沉着脸,摸向腰间的刀:“要动手么?我可不…”
他还没有说完,左侧迎上来那人脚下突然加快,一个白蛇吐信,攒指如喙,直取朴人猛的咽喉。
朴人猛来不及拔刀,急忙挥手格挡。
那人如蛇游动,阴阳手变幻,贴身进步,一拳正中他的胸臆之间,肩头再一撞,朴人猛便倒翻出去,摔到了雅间门外。
而另一个随从则稳稳站定,笑吟吟地对其他几个高丽人道:“滚出去!”
这两个随从是宋老爹为“有求司”训练出来的第一批十三人中的两个。
方才出手的那人所用的功夫就是宋老爹传给他的岳氏散手。
这是岳飞当年传授于军中的一种实战性极高的拳法。
这套拳法一共只有九手,上盘三手,中盘四手,下盘两手,左右互换,皆为散练的手法。
“王公子,你坐。”
杨沅把手往王帅肩上一搭,笑吟吟地按他坐下:“你这家仆太没有规矩,我替伱教训他们一下,没有问题吧?”
王帅当然没有问题。
他被老婆派到身边的这些人像看贼一样看着,却又不敢发怒,心中恨不得他们死掉才开心。
眼见杨沅两个随从把他的人都轰出去,然后往门外一站,堵住了门户,王帅不禁松了口气。
待那房门一关,王帅便感激地道:“多谢杨公子。
说来惭愧,王某家有悍妇,这些人都是那悍妇派来监督我的。
哎!王某在他们面前直如囚徒一般啊。”
杨沅给王帅满上一杯酒,笑吟吟地道:“当日借乘王公子的船回大宋时,杨某便已看出几分端倪了,他们这不就是恶奴欺主么?”
王帅被他说出了心中苦楚,不禁长叹一声,举杯向杨沅一敬,一饮而空。
杨沅眸色微动,说道:“王兄风流倜傥,一表人才。
如今率领商队,纵横四海,日进斗金,正该快意人生才是。
却被几个家奴管教,岂不可恼。如果王兄想恣意潇洒,杨某倒是可以帮你解决这个问题。”
王帅心中一动,问道:“三元兄有何妙计?”
杨沅道:“你身边有哪些人是尊夫人派来的眼线,你只管点出来,我负责叫他们不能再跟着你不就行了?”
王帅一听大为意动,就算这法子不能解他一世之苦,让他逍遥快活一时也成啊。
王帅迟疑道:“杨兄真能办得到?”
杨沅微微一笑,道:“王兄只需告诉我,哪个人需要离开王兄身边。”
王帅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道:“实也不多,只有朴人猛和他兄弟朴人勇,他们俩是我夫人派来的眼线。”
“才两个?那就太简单了。”
杨沅回头道:“大壮!”
看起来一点都不壮的刘大壮道:“公子。”
杨沅道:“你去告诉于参军,叫他寻个法子,把这两个人收了去。
送到邕州梧州什么的地方去,反正越远越好,判个随军编管,莫再放他们出来了。”
刘大壮答应一声,便离开雅间往临安府衙而去。
之前在万俟卨府,于吉光等人的表现杨沅都看在了眼里。
不过,他还一直没有做出回应。
现在让于吉光帮他干点黑活,这便是接纳了。
相信于吉光会明白他的意思。
王帅听了却是又惊又喜:“杨公子相托之人是一位参军?”
杨沅道:“他是临安府的司法参军,和杨某有些交情。”
王帅心想,一句话就能让这个于参军帮你做事,这何止是有些交情。
王帅对杨沅顿时既敬且畏,赶紧斟一杯酒,主动敬了杨沅一杯。
杨沅吃了这杯酒,笑吟吟地道:“近来宋金之间有些麻烦,你的商船太过明显。
不然,我就想办法送你过去了。
既如此,你也不必急着走了,就在临安小住些日子吧。
少了那两个碍眼的家伙,相信王兄在临安住着会很愉快的。”
王帅自然听得懂杨沅弦外之音,不禁眉开眼笑。
王帅道:“杨公子所言甚是,临安之繁华,百倍于我高丽开京。
王某正想好好见识一下此间风光。只不过…”
王帅微微有些担心:“杨公子,金人不会真的打过来吧?”
杨沅道:“你当我们宋人是纸糊的?今上登基以来,锐意进取。
前不久又刚为岳飞将军平反,军心士气大振。
金人不来则罢,若是来了,他们就会明白,什么叫做自取其辱。”
杨沅给王帅满了杯酒,又道:“我记得王兄和金人常有生意往来。
以王兄对金国的了解,你觉得,金人如今具备南下的条件么?”
王帅想了想,点头道:“杨公子说的是,金人如今叫嚷的虽然凶,还真不可能挥军南向。
呐,之前跟你们宋国打过仗的那些老将都被如今的金国皇帝杀光了。
他还要把都城从上京搬到中京,可是很多权贵拖延到现在都不肯离开。
这些女真权贵不走,金国皇帝自己又走了,便愈发约束不了他们。
约束不了他们,那女真兵组成的猛安军便调动不灵,只靠汉兵组成的签军…”
王帅摇了摇头。
杨沅心中明白,王帅不以为然,倒不是说金国的汉军战斗力一定弱于由女真人组成的猛安军。
而是战斗意志不一样。
此时金国占领中原还不到三十年。
这些汉军父亲一辈就是北宋百姓,汉军军官年纪稍长,他们自己就是北宋人。
因此,金国的汉军普遍还对故国保留着记忆,对于侵宋是有抵触心理的。
这时期的金国汉军在遭遇宋军时很容易失去斗志,打的时候不够坚决,一露败迹就掉头逃跑甚或直接投降。
杨沅颔首道:“咱们做生意的人要想赚大钱,就得有眼光,正所谓一叶知秋。
王兄,还请把你所了解的金国情形和小弟好好说说。
如果能更准确地判断出他们是战是和,大概什么时候会战,和的话又是什么时候和,对咱们生意人来说,那可就是钱呐。”
杨沅说着,“啪啪啪”地三击掌,隔断雅间的木屏风便被人推开了。
几个娇俏的女子袅袅而入,坐到了王帅左右。
其中更有一个娇小玲珑的,直接一屁股坐到了王帅的腿上,揽住他的脖子。
先对他抛个媚眼儿,娇滴滴地道:“奴家‘一捻红’,还请公子怜惜。”
王帅魂儿都要飞了,这等妩媚风骚的女子才叫女人,自己家那个悍妇…
一想到那个悍妇,王帅飞走的魂儿又回来了。
他紧张地往门口看了一眼,忐忑地道:“姑娘…姑娘你快请起来,不好坐在王某怀里的。”
杨沅道:“喝酒饮宴,怎好没有美人相伴?
至于那两个姓朴的,你不用担心,一会儿他们就会消失,再也不会碍你的眼了。”
王帅听得心中欢喜,只是在夫人积威之下,被派来监视他的朴家两兄弟没有被弄走之前,他就不敢太过份。
他那一双手揽住了“一捻红”的小蛮腰,不舍得挪开,又不敢抚摸,就只是牢牢地抱着。
此时的王帅明显变得更加亢奋了,健谈的很,对于杨沅的问话有问必答。
此人常年奔走各国经商,少不得与各国官员权贵打交道。
那些金国的官员权贵不会提防他一个第三国的商人,而且他们之间的交际,大多都是在酒桌上,更容易吐露真言。
于是,王帅从一个商人的角度,他所观察到的、接触到的、灵敏的嗅觉感触到的,确有许多是通过官方渠道反而很难打听得到的消息。
杨沅微笑地倾听着,“一捻红”则是不失时机地时而给王帅挟一口菜,时而喂他吃一盏酒。
在王帅渐渐快要忘了朴家两兄弟的存在时,雅间外面传出了一阵斥喝声。
不消片刻,刘大壮便走进来,对杨沅道:“公子,那两个姓朴的窃取酒楼客人财物,被来此吃酒的于参军撞见,已经把他们抓走了。”
杨沅点点头,便起身道:“杨某去找于参军交代些事情。王兄酒兴正酣,就叫她们陪王兄继续畅饮吧。”
王帅此时已经“此间乐,不思蜀”了。
尤其是亲耳听到朴氏兄弟被大宋的司法官抓走,更是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
王帅大着舌头,感激地道:“好兄弟,从今天起,你…你杨子岳就是王某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了。”
杨沅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膀,扬长而去。
杨沅还没出门,王帅就迫不及待地向“一捻红”吻去。
压迫越狠,反弹也就越激烈,少了朴氏兄弟监视,老王要放飞自我了。
李师师快要生了。
她请了两个经验丰富的稳婆,住在家里随时待命。
反正她自己有钱,这点事儿,只要有钱,一句话就办了。
以至于杨沅想表现一下都没机会,近来他也只能常往这边走走,多陪陪师师了。
嗅到杨沅身上有淡淡的酒气,李师师蛾眉微挑,问道:”今日有应酬还是借酒浇愁?”
杨沅道:“借酒浇愁?何来这一说?”
李师师笑了笑,道:“妾身虽在待产,已经满大街的消息又怎么可能听不到?
那两个婆子和陈二娘凑在一起,可是什么都唠的。”
杨沅道:“那你觉得,我该不该去?”
李师师轻轻摇了摇头,道:“这不是你该不该去的问题。
而是事态只要继续发酵下去,你就必须去,也只能由你去。
既然如此,依妾身看,二郎不如主动请求去。”
杨沅道:“你愿意让我去?”
李师师沉默了一会儿,温柔地道:“你如果想逃避,妾身对你会很失望。
可是,你若去了,妾身又会很担心。是不是很矛盾?”
杨沅沉默片刻,轻笑道:“不!敢刺杀身为太尉的国贼梁师成,敢刺杀金人扶持的伪楚皇帝张邦昌!
如此奇女子,自然不希望她的男人是一个只会坐而论道,真正需要他挺身而出的时候,却胆小如鼠的小人!”
李师师笑了,笑容虽是欣然,眉宇间却又有种难言的忧虑:“你这么说,是已经决定去了?”
杨沅握了握李师师的手,柔声道:“你不用担心,完颜亮不会杀我,他还会尽力保障我的安全。”
李师师微微疑惑了一下:“你是想体现出对他的价值?
那他…会不会把你留在北国?毕竟,这种事儿金人没少干。”
杨沅轻笑道:“当然不会,完颜亮的女儿才两岁,我是做不成驸马爷的。
做不成驸马,我干嘛要留在北国?”
李师师轻轻打了他一下,眉宇间的忧虑化解了许多。
从杨沅的语气,她就知道杨沅有了对策。
李师师柔声道:“二郎迟迟不肯上书表态,是想等咱们的孩儿出生吧?
其实,就算你现在上书朝廷,也不可能马上走,诸般准备至少需要五七八天的功夫。
两个稳婆子说了,妾身这状况,一两天内孩子就会出生了。
二郎,主动请旨和等着官家下旨,结果可大不相同。
凡主动也是办,被动也是办的事,应该力争主动办。”
杨沅点点头,道:“好!明日朝会,我便主动请旨,出使金国。”
杨沅想了一想,忽然忍不住又笑了。
这一次,他是真的不想出风头了啊,可是偏偏又要被他装到了。
肥玉叶没有去临安府,放衙之后便赶来了“拈花小筑”。
肥玉叶虽然聪慧,却终究只是一个秘谍头子。
她的眼界和格局达不到从国家博弈的角度去分析问题。
她无法看出这是一张国战的棋盘,“楚河汉界”两侧人人都是棋子。
杨沅“过不过河”,根本不是他自己能够决定的。
他能决定的,只是早一天过河还是晚一天过河。
所以,在肥玉叶看来,自己的请求有些太不近情理,很难说服杨沅去冒这个险。
因此,她便想到了自己的两个好闺蜜,希望能让她们两个帮忙一起说服杨沅。
结果,肥玉叶还没见到杨沅,只是把来意一说,冷羽婵和薛冰欣就脸色遽变。
别的事都好说,但是你让我的男人去送死?
杨沅来到了“拈花小筑”,他想让贝儿替他写一封请旨使金的奏疏。
结果一进“拈花小筑”的门,就看到冷羽婵和薛冰欣正把肥玉叶往外赶。
“什么情况?”
杨沅见了不禁有些好奇,他可是清楚,这三个女人的关系有多好。
“杨通判!”肥玉叶一见杨沅,赶紧要迎上来。
但冷羽婵身形一转,便已拦到她的身前。
薛冰欣急忙过来,一把拉起杨沅就走:“小婵和玉叶闹了点矛盾,女人间的事,二郎你就不要管了,让她们自己解决好了。
我昨儿刚学了一道汤呢,用巴戟天、淫羊藿、肉苁蓉、枸杞、女贞子炖羊肉,可补啦,我去煲汤给你喝啊…”
肥玉叶眼见杨沅被薛冰欣拉着就要走开,情急之下,忍不住喊了起来。
“杨通判,金人陈兵两淮,又传消息,欲与我大宋和谈。
朝野皆以为,杨通判为最佳出使人选,不知杨通判可愿为天下苍生出使金国?”
杨沅脚下一顿,转过身来。
肥玉叶趁机摆脱冷羽婵,冲到杨沅身前。
冷羽婵和薛冰欣这次是真的恼了,她们恨恨地瞪着肥玉叶,若非还惦念着往日情份,早就大打出手了。
杨沅奇怪地看着肥玉叶,道:“玉叶姑娘,你是机速房的谍探头目,这种为民请命的事儿,似乎轮不到你来出头吧?”
冷羽婵气愤之下,也不想给肥玉叶留脸了,抢白道:“二郎,你别听她说的冠冕堂皇。
她是要去金国寻找她父亲的下落,想借助使节团队为掩护,以方便行事。
所以才怂恿你出使金国,你可千万不要答应她。”
“哦,原来是这样啊!”
杨沅笑了笑:“那就不劳玉叶姑娘你来相劝了。
我已决定,明天一早,赴金殿请命,出使金国。”
什么?
薛冰欣和冷羽婵听了,顿时大吃一惊。
肥玉叶听得也是一呆,她还有一肚子拟好的说辞没有说呢。
来时想到杨沅这厮什么都好,唯独一个短处,那就是好色。
她甚至想过要用自己作为代价,央求杨沅出头。
可是…杨沅已经决定要请命出使金国了?
杨沅可不傻,不能让她说下去。
本来是为国请命的事儿,如果让她沾惹上,那成了什么啦?
杨沅笑容一敛,郑重地道:“令尊的事,我也知道一些。
如果令尊还活着,如果我此去能打探到他的下落,自会想尽办法把他安全地带回来。
玉叶姑娘,你请回吧。”
杨沅想着,得赶紧让贝儿写好奏疏。
另外他既然决定请旨去金国谈判,鹿溪和丹娘那边也得先通个气儿,做好她们的思想工作,便不想就此事和肥玉叶多做纠缠。
肥玉叶又惊又喜地道:“杨通判,玉叶可否作为使团的一员随你北上?”
杨沅疑惑地反问道:“这是…你们机速房的意思?”
肥玉叶道:“玉叶如今是蝉字房掌房,本就负责对外谍探事务。
家父是机速房皮剥所重要执事,知晓我大宋诸多机密。
便不谈私情,于公我也该去相救的。”
她盯着杨沅的眼睛,又补充了一句:“郑都承旨,也是答应了我的。”
杨沅思索了一下,摇头道:“人,当然是要救的。
但你是肥处置使的女儿,若感情用事,就会坏了大事。
令尊的事,还是交给我吧。”
杨沅转身就走,肥玉叶急忙道:“杨通判,玉叶保证绝不感情用事,一到金国,凡事都听凭你的吩咐。”
杨沅头也不回地摆摆手道:“你走吧,这件事,通融不得。”
肥玉叶情急之下还要追上去,却被冷羽婵和薛冰欣并肩拦住了。
冷羽婵和薛冰欣的心情也很矛盾。
她们想帮玉叶,可是又怎忍让杨沅赴死。
眼下,是杨沅自己主动想要去金国的,她们怪不到玉叶头上。
可是,她们也不想让玉叶跟着,万一害了杨沅,那可是她们一生之恨了。”
“我去北国,与肥玉叶无关!”
菊庭里,杨沅对追进来的冷羽婵和薛冰欣说道:“事实上,从我在殿试时对官家提出,我大宋对金国应该‘以礼相待、以武相制’开始,有些事我就避无可避了。”
杨沅在椅子上坐了下来:“除非我和临安府的乔老爷一般,左右逢源、八面圆通,不站队任何一边。
我既然做了选择,那么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就一定会有过独木桥的时候,不可能全是康庄大道。
我若不去,那么旁人骂我哗宠取宠、投机媚上的话,便都坐实了。
从此以后,我就只能夹起尾巴做人,成为天底下的一个大笑话。更何况…”
杨沅看看冷羽婵和薛冰欣、艾曼纽贝儿三人:“你们以为,我不请旨,就不用去了?
等到官家不得不下旨让我去的时候,那就不只是脸面难看的事了。
到时候,万一派我一个副使的身份。我凡事不能做主,那就更加难做。
我现在请旨,就能把握主动,把正使抢到手,这样反而方便我行事。贝儿,跟我到书房来!”
杨沅说罢,便向书房走去。
艾曼纽贝儿跟着走了两步,忽又站住,回身看了看薛冰欣和冷羽婵。
“薛姑娘,冷姑娘,杨先生说的是对的。”
贝儿认真地道:“在我们西方,有一句谚语:欲承王冠,必受其重。
我知道你们担心他的安全,可是敌人已经举枪冲锋了,难道杨先生还能掉转马头做一个可耻的逃兵?
如果,呐喊最大声的那个骑士率先做了逃兵。
可笑的是,他还死在了追兵的枪下,那么他死掉的将不只是生命,连他的荣誉也彻底完蛋了。”
贝儿向二人点点头,转身走进了书房。
按照杨沅提出的几个要点,贝儿一番斟酌后,便写出了一封奏疏。
杨沅主动请旨,愿意出使金国,并且特意点明,他要做正使。
正使也没有绝对权力。
在使团出发之前,皇帝会召开一次御前会议,定下和谈的基调,划好底线。
使节能做的事,就是在划定的上线和下线之间辗转腾挪,尽量让谈判结果贴近对自己有利的上线。
他是没有权力跳出框架去和对方交涉的。
比如说,朝廷制定的大框架是“和”。
那么他能做的,就是在达到“和”这个大前提下,尽量争取对本国有利的条件。
他不可能跳出朝廷给予他的权力,去决定是不是要“战”。
尽管如此,如果没有一个正使压在上头,那么杨沅在出使期间就是整个使团的负责人,他将拥有比其他使团成员更大的自由度。
虽然贝儿所在的国度要比大宋这个东方帝国小的多,可那也是一个国家。
作为一位大公爵的女儿,她还参加了多国军队组成的远征军,在异教徒的国度打过仗。
所以贝儿的视界相对来说是比较高的,她能理解杨沅的选择。
她把写好的奏疏交给杨沅,迟疑了一下,轻轻问道:“杨先生,这次出使会很危险吗?”
“干嘛,担心我啊?”杨沅正浏览着奏疏,听到这话,不禁抬起眼来,调侃了一句。
这一抬头,杨沅便看到了她眸中一抹来不及掩去的关切。
那种担心的神色,和羽婵、冰欣如出一辄。
杨沅语气一顿,声音便又温和了许多:“你不用担心,完颜亮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只要我能号准他的脉,不管我在他面前如何反复横跳,他不但不会杀我,还会把我当成一个大宝贝呢。”
次日早朝,杨沅以临安府南厅通判的身份,上朝面君。
公开场合下,这是杨沅第三次见驾。
第一次,殿试奏对,杨沅以贡士身份,请雪岳飞之冤,定秦贼之罪。
第二次,金兵耀武于蔡州。杨沅以状元身份上书论国事,析金人动机,申“以礼相待、以武相制”的原则。
第三次,金军陈兵于两淮,又放出和谈消息,软硬兼施,欲逼大宋改变新君登基以来积极的对外政策,甚而做出更大让步。
杨沅则以临安府通判的身份第三次上书,请求代表大宋与金人谈判。
金殿之上,杨沅再一次重申了他坚持的“以礼相待、以武相制”的对外原则。
杨沅用一段简明扼要的话,对这八个字做了一番注解:
“大宋不挑战,不惧战。你要和,我应和。你要战,我便战。我要和平,所以备战。
我有一战之力,方能避免战争。若不修武力,一味求和,只能迎来强者的刀剑!”
杨沅这番话,也定下了他作为宋国使节出使金国的谈判基调。
最终,在只有副皇帝赵璩阁下一人投出反对票的情况下,官家做出了派遣杨沅出使金国的决定。
为此,赵瑗给杨沅加了“翰林学士衔”,作为此番赴金和谈的正使。
翰林学士是正三品。
宋国在和他国往来时,经常用类似的方式低官高配,迎送他国使节。
历史上,大宋就曾派遣一位五品的中书舍人,加了“翰林学士衔”,赴金国谈判两国疆界划分和确定两国皇帝名份问题。
大宋还曾派遣一位从六品上的吏部员外郎,加了“翰林学士衔”,代表大宋赴金国议和。
和这次一样,那两次重大谈判,一次是为了争取疆土,一次为了谈判议和。
而两次派出的使节,都是主战派官员,而非主和派官员。
原因很简单,是和是战的基调是出使之前就已经定下来的。
派出的使节只能努力在“和”的上下限之间,为己方争取一个更好的谈判结果。
派出的若是主战派,他也无权跳出基本框架去谈判。
可如果派出的是一个主和派,他的谈判结果,很可能就是无限贴近下限了。
出使的决定下达之后,朝廷就开始了一系列的准备。
杨沅领到了一袭紫袍。
正三品以上官,才能穿紫袍。
赵瑗前不久曾拿汤思退举例,让杨沅努努力,争取比汤思退的三十八岁任宰执再早一些。
汤思退是参知政事,从二品的官。
杨沅现在正三品,已经无限接近汤思退了。
当然,杨沅这个正三品是临时授官,出使任务结束后就要官复原职了。
不过,如果他能圆满完成出使任务,回来后是必然要升一级的。
到那时,他就是二十四岁的五品实权官员,将成为大宋政坛上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星。
当然,前提是他能活着回来。
谁不知道如今的金国皇帝完颜亮是个性情极不稳定的人用后世的话说,此人有点神经质,喜怒无常,性情癫狂。
虽然是金国主动提出的和谈,但杨沅得罪了他,此去必然是凶多吉少…吧?
杨沅和李师师的宝贝儿子,挑了一个最出其不意的时间诞生了。
他是在杨沅上金殿面君,主动请求作为大宋使节出使金国的时候降生的。
杨沅下了金殿,应付了包括晋王赵璩、枢密使杨存中、参知政事张浚等诸多官员的关怀慰勉之后,回到临安府做临时交接时,得到消息的。
李师师派人到临安府,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
等杨沅匆匆赶到李师师的家,他就看到一向风华绝代、一尘不染、也一丝不苟的李师师正躺在榻上,额头的秀发微微有些潮湿和凌乱。
在她身边放着一个小小的襁褓。
小小的杨家大少爷,正依偎在母亲身边,闭着眼睛睡的香甜。
看到杨沅匆匆走进来,又突然放慢的脚步,李师师便是甜甜一笑。
那不仅是成为一个母亲的满足和幸福感,此刻与她而言,更有了一层更重大的意义。
如果…如果杨沅此去北国,万一有什么差迟,至少他的血脉能得到延续。
“二郎,给你儿子取个名字吧。”
榻边,师师的手放在杨沅的手中,对他柔声说道。
“省,杨省。”
杨沅脱口而出:“咱们这孩子,真是太叫人省心了!”
确定以杨沅为正使出访金国的第三天,枢密院也定下了副使的人选。
大宋使节,包括接迎外国使节,一贯的标配就是文官做正使,武官做副使。
于吉光的国信所押班实际上也更接近于武职。
而且上次让于吉光做副使,是因为日本使节提出要住在国信所控制的班荆馆。
国信所押班本来也要做馆伴使的,干脆就让他兼了接伴使。
饶是如此,枢密院也是派了人的,当时是派杨沅做了清道使。
这一次杨沅出使金国,枢密院给他配的副使,就是机速房蝉字房副承旨寇黑衣。
副使人选确定,报上朝廷,朝廷按惯例给寇黑衣加了一个某某军承宣使的头衔,穿上了大红袍,现在是正四品的武官了。
和杨沅一样,他也是“临时官”。
郑远东在八绂堂亲切接见了杨沅,人家郑远东是“正五品上”的官,可不是“临时官”。
“杨通判,你是我机速房走出去的人。不惟杨枢使对你的副使人选十分重视,本官也是百般斟酌。”
郑远东招手把寇黑衣唤到身前:“寇黑衣你是认得的。
你们两人有过合作,彼此熟识,况且他也是果勇机敏之人,如何,还满意吗”
杨沅欣然应允,寇黑衣身手极好,而且极有头脑,这个副使当然要得。
离开八绂堂,寇黑衣就把杨沅领去了蝉字房。
院中,正肃立着十八名武官。
寇黑衣介绍道:“这是下官从‘御前弓马子弟所’挑选出来的精锐之士,此番作为武官随从,伴同你我共赴北国。”
杨沅点点头,目光一扫,忽有所觉。
他又将目光扫回去,便落在了一个有意垂下头的军士身上。
也许是注意到了杨沅的凝视,她慢慢抬起头,眼中满是乞求之色。
肥玉叶!
她竟然换了男装,藏在这些随从武官之中。
她能藏在这里,显然是郑远东默许了的,寇黑衣必然也是知情人。
一时间,杨沅就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咳!”
寇黑衣不自然地扭动了一下身子,问道:“杨通判,你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杨沅看了他一眼,问道:“你确定,他们一切能遵从命令,听从指挥?”
寇黑衣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下官确定。”
杨沅不置可否地转向那十八名士兵,沉声喝道:“尔等可能令行禁止,一切唯本官之命是从。”
“能!”
杨沅缓缓走下台阶,一步步踱去,站在肥玉叶身前,沉声再问:“可能做到令行禁止,一切唯本官之命是从?”
注意到杨沅的目光是落在她身上的,肥玉叶答的特别大声。
只是她这一挺直腰杆,振声应喝,那胸前的颤抖实在是…
杨沅都有些目不忍睹了。
在挥手示意众士兵解散后,杨沅沉吟了一下,对一身戎装的肥玉叶道:“这几天,你去‘拈花小筑’。”
肥玉叶瞪大了眼睛,诧然看着杨沅。
杨沅道:“那儿有两个人,一个叫矢泽花音,一个叫椿屋小奈。”
肥玉叶疑惑地道:“好像…是东瀛人?”
杨沅道:“是,你跟她们学学,如何变装易形。你这乔装,实在是…”
肥玉叶低头看了自己一眼,脸色顿时红了。
她期期艾艾地道:“我…刚才还在办公,只是匆匆换了一身衣裳而已…”
然后她又泄了气,说道:“好,我去!”
颍州和邓州沿线,宋金两国已经开始了小规模的战斗。
有鉴于此,使团的筹备效率空前之快,没两天使团便正式出发了。
杨沅从临安府带了于吉光、大楚他们几个人作为随从。
而他私人安排的花音和小奈,就藏在了于吉光他们几人中间。
以这两位姑娘的变相术和变声术,于吉光他们根本看不出是女人,只是觉得瘦削矮小了一些。
他们从运河入长江,再入运河到泗州,然后溯流而上沿淮河抵达了颍州。
全程水路,在江南水网密集区域,倒比陆路快了许多。
这一日,他们终于抵达了颍州。
岸上,可以看见一些凌乱的战斗痕迹。
看来宋军不仅在对岸严密防御,也是有守有攻的,所以才能在金兵这一侧阵地留下了战斗的痕迹。
孔彦舟派了两员正将,在淮河岸边迎接宋国使团,并护送他们去颍州城。
宋国来使、新科状元,这两个头衔,让颍州百姓为之轰动了。
颍州街头,人山人海。
城门处,金国的颍州地方官员、士绅名流,俱都赶来了。
很多人都是为了观瞻一下这位大宋文曲星的风采。
大宋使团的车驾队伍抵达城门处,停下来整顿队伍、仪仗,以便正式入城。
直到此时,大金国广平王孔彦舟才姗姗来迟。
他骑在一匹雄骏的枣红马上,未曾披甲,只穿着武将常服,袒着胸怀,露出一簇护心毛。
孔彦舟前呼后拥地领着数十名骑兵,“泼剌剌”一阵疾驰,到了宋国使团前面猛地一勒战马。
那地面不曾洒水净道,被他几十匹骏马一通践踏,登时扬起了一阵灰尘。
孔彦舟一身的酒气,坐在马上,乜视着正在正容正冠的杨沅。
他用马鞭向杨沅一指,睥睨地道:“你,就是大宋状元,杨沅?”
骏马来回地走了几步,孔颜舟袒腹于马上,恣意大笑道:
“就是你,声称要对我大金态度强横、以武相制?
怎么,今天灰溜溜地滚来乞饶求和了?”
宋国使团的人闻言皆露出怒容,就连于吉光、陈力行他们都不禁对他怒目而视。
这个宋国的叛将、金人的走狗,太也猖狂了。
城门口,许多的颍州当地官员和士绅名流齐齐噤声,摒息向他们看来。
谁也没有想到,宋金和议的第一幕,就是如此火爆的场面。
这…这还能“和”得了吗?
杨沅站在马车上,云淡风轻地挥了挥衣袖,拂开飘到面前的灰尘。
他看着孔彦舟,撇出一句字正腔圆的老北京话。
虽然,不是这个时代的老北京话。
“你丫有病吧?要打的是你们,哎!我们这兵也排了,阵也布了,你们又要谈!
好啊!老子给你机会谈,还没谈呢,你又反咬一口。
孔彦舟,你说话到底经不经脑子?你那嘴是用来喷粪的吗?”
宋金两国的官员随从、颍州的百姓士绅,一个个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
嗟!大宋使者的骨头这么硬的吗?
问题是…,他不是大宋状元吗?
这比土匪出身的孔彦舟还土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