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屈行和一个秃顶中年人并肩走在前面,缓步登上了望海楼。
后边先是乌古论盈歌和阿蛮,再后面便是十几个荷弓佩刀的金国勇士。
那些金国武士一身凛冽的杀气,令人为之侧目。
与完颜屈行并肩而行的这位中年人,大概有四旬上下,身材高大,脊背微驼。
因此他登上楼梯的时候,颇有一种主动探出半秃的脑袋向人展示的效果。
金人男子,通常会将头顶和两鬓的头发剃掉,他倒是天然省了一道工序了。
此人便是金国副使韩振宇,也是此次金国赴宋使团实际上的负责人。
韩氏家族,原本是辽国举足轻重的一个大家族,辽国灭亡时,韩氏家族的一支便归顺了金国。
完颜亮篡位自立后,大肆打压本姓皇族,拉拢外姓贵族为其所用,韩氏家族因此成为完颜亮的心腹。
完颜屈行的家族一直被完颜亮防范打压着,出使大宋为大宋官家贺寿这种面上风光的外交事宜,是可以让完颜屈行顶在前面的。
但整個使团里,真正有资格与大宋朝廷接洽会商一些事务的,却是这位韩副使。
同时,完颜亮让韩振宇为副使,未尝没有让他看着完颜屈行的目的。
望海楼上突然涌来一群金国人,如果是普通观潮客人,只怕早就纷纷回避了。
不过今天楼上这三组人,俱都各有来历,虽然引起一些骚动,倒也没有慌张走避。
韩副使上得楼来,一双鱼泡眼往四下一扫,发现楼上已满是客人,不由挑了挑眉。
他扭过头,对接伴使李荣揶揄地道:“你们宋人这日子还真是过得清闲啊,观潮望景的客人竟然有这么多。”
接伴使李公公满脸堆笑,正要说话,却被完颜屈行打断了。
完颜屈行傲然道:“我们是客!他们却占据了最好的观潮位置,这就是你们宋人的待客之道吗?李公公,请你把他们轰下…”
完颜屈行一边说,一边不满地环顾楼上。
他的目光看到右手边那座楼阁里时,目光突然一定,声音也戛然而止。
那座楼阁中观潮人最少,只有一主、一婢,一大一小两个美人儿。
大美人儿一袭鹅黄衫子,衬得人比花娇。
她正跪坐在一张造型古拙的木雕山水茶盘前,悠然沏茶。
看她轻抚茶具的动作,就像一位正垂眸调拭琴弦的仕女,温婉优雅,如诗如画。
从完颜屈行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她的侧影。
优雅的颈项、贲起的胸膛、纤细的腰肢、跪坐时的一道弧圆…
一条条简单的线条,便构勒出了一副妙不可言的图画。
完颜屈行就只是这么远远地一看,就似已经嗅到了清幽的茶香,感受到了那种恬淡宁静的意境。
他的声音瞬间一顿,然后便咳嗽一声,清了清有些失语的嗓子:“请你把他们轰下楼去的话,倒显得我们霸道了!
“本世子倒是无所谓,我们韩副使乃是一位宽厚的长者,却不免要为难了。这事儿,本世子先给你寄下,我们就在这边坐吧。”
完颜屈行说完,便率先走向左边那处楼阁,也是这五楼最后一处观景台。
进入楼阁之后,完颜屈行也不等其他人就坐,便抢先坐到了背靠楼栏的位置。
这个位置如果想要观潮,就得扭转身去。
不过这个位置若要观对面美人儿,却是恰恰好。
完颜屈行坐下之后,便满面笑容地招手道:“韩副使,盈歌姑娘,来来来,这边坐下!”
韩副使并未觉察到完颜屈行的用意,听他突然忍住了怒气,只道是因为有自己同行,所以心生忌惮。
韩副使只是淡淡一笑,便迈步走了过去。
乌古论盈歌见望海楼上客人很多,心中很是满意。
她以为这些客人都是杨沅雇来的。
今日这场面,自然是越隆重,越显得像那么回事儿。
花钱的是她,她当然希望办的隆重一些。
完颜屈行看向丹娘,为之失神的时候,盈歌也看到了正在沏茶的丹娘,心中不禁暗赞了一声。
她觉得人家姑娘每一个动作,都如江南山水一般,充满了钟灵之气。
虽说她自认也是一个明眸皓齿的美人儿,可人家那种温温柔柔的劲儿,她是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
韩副使走到桌前,便在完颜屈行右手边坐下来了。
乌古论盈歌则坐到了完颜屈行左手边。
李公公见完颜小王子发怒,心里就有点慌。
结果完颜屈行雷声大雨点小,忽然就收敛了,让他暗自庆幸不已。
因为他刚刚才看清,前边两处楼阁里坐的人,他都惹不起呀。
见三位金国贵宾都坐好了,李公公也在完颜屈行对面坐了下来。
完颜屈行选了个最合适的位置,正想好好看看对面那位美人儿,
结果他一抬头,就看见李公公一张面白无须、笑得跟雏菊儿似的老脸。
随行下人把携带的蜜饯瓜子酒水茶水一一地摆上桌来,韩副使便含笑向李公公询问这钱塘弄潮的来历。
李公公抖擞精神,马上卖弄了起来。
完颜屈行假意在听他们交谈,一个身子却是屁股底下坐了颗钉子似的,时而侧左,时而侧右,越过李公公的肩头,偷窥那位美丽的江南女子沏茶。
乌古论盈歌坐定之后,则好奇地看了看前边两桌客人。
按照杨沅事先交代给她的计划,杨沅本人是不会出现在这一场合的。
不想,她这一眼望去,竟然看见了“杨沅”。
侧前方那座亭阁里,莺莺燕燕的不下十人,却只有两个男子。
两个男子,都用手肘支在“凭几”上,双腿放在桌下,正对面畅谈。
其中背对盈歌的男子,盈歌一眼看去,就觉十分眼熟。
这时那人微微侧了侧脸儿,虽然只有小半边脸儿,盈歌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杨沅。
哎呀,他可真行!
盈歌把一枚蜜饯丢进嘴里,狠狠咬了一口。
居然找来十个俏姑娘陪他演戏,这花的可都是我的钱呐!
这个小贼!
李公公讲起钱塘潮的历史和弄潮的一些趣事,手舞足蹈,摇头晃脑,严重干扰了完颜屈行看美人的视线。
完颜屈行恨不得一巴掌把他的脑袋瓜子扇下去,当着盈歌的面却又不好表现出来。
伊人在提水沏水,
伊人在举杯闻香,
伊人用的竟然是一盏水晶杯,杯中茶水如翡翠一般晶莹剔透。
啊!伊人轻呷香茗了,她眼帘微阖的陶醉模样…
完颜屈行仿佛回到了情窦初开的少年时期,贪婪地吸摄着绿茶妹妹的每一个优美画面。
这个春水一般柔软的江南女子,她姓什么,她叫什么,她家住哪里啊!
哦!我那驿动的心啊…
四位书生到了望海楼下,举首眺望这座雄伟建筑,不禁啧啧赞叹。
陆游是曾经游历过此处的,向众人说起此楼原本高有九层,更令其他三人心向往之。
阿萏和惜幽迎到楼下,见这四人形容装扮与杨沅所说的客人相仿,便落落大方地向他们福了一礼,问道:“四位公子,可有一位叫做陆游的。”
陆游讶然还礼道:“在下便是陆游,两位小娘子是…”
阿萏欢喜道:“果然是杨公子的朋友到了,杨公子已在楼上恭候多时了,几位公子请随奴婢来。”
“如此,有劳姑娘头前带路。”
两位姑娘转身行去,一个书生便拐了拐陆游,小声问道:“务观兄,你不是说伱那位朋友是个送索唤的闲汉么?怎么还能派出两个貌美的侍女迎候,闲汉现在都有这么大的排场了吗?”
陆游一脸疑惑地道:“我也不甚明白。不过,那时相识,谈吐之间,我倒觉得这位小兄弟颇为不凡,未必便是池中之物。”
另一个书生笑道:“再如何并非池中之物,也不能短短这么几天就飞黄腾达了吧?”
先前一位书生便反驳道:“有何不能?你我若此番大考得中,东华门外唱了名,可不就是一夜跃龙门?”
年纪最长的那位书生本来笑看三人说话,并未言语。
如今见他们抬起杠来,前边两位小娘子已经站下等候,便笑道:“好啦,我们上去一看不就清楚了,何必在此斗嘴。”
几人便不再议论,加快了脚步。
阿萏和惜幽将四位书生引到赵璩所在的观景楼阁内,杨沅忙起身拱手。
“陆兄,小弟正巧有位刚结识的朋友在此,所以未曾楼下相迎,失礼,失礼了。”
赵璩只是大剌剌地坐在那儿,向四人启齿一笑。
好在这四位都不是愚腐的冬烘先生,对此并不介意,反觉相处轻松了许多。
陆游豪爽地笑道:“你我兄弟相交,何必拘泥于这些繁琐的礼数。
“来来来,我给两位介绍一下,这三位都是要和我同科大考的朋友,意气相投的好兄弟。”
陆游拉过四人当中年纪最长者,此人姿貌雄伟,身材昂藏,看年纪已经有四旬上下了。
陆游笑道:“这位,乃是隆州虞彬甫。”
杨沅听了毫无反应,根本不知此人是谁,只是拱手施礼:“彬甫兄好,小弟杨沅,尚未取字,彬甫兄唤我一声二郎就好了。”
那四旬男子也向杨沅拱手笑道:“隆州虞允文,见过杨沅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