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天天过去,天气渐渐热起来。
这些日子,朝廷上比较引人注目的事情,就是台谏系统的改革了。
朝廷已经命人去岭南将岳飞家眷接回临安,此时还在路上。
对岳飞一案相关人员的追责也在进行中,万俟卨就在煎熬中等待着。
待漏院里,大臣们正在等着上朝。
新任首相沈该、次相魏良臣,参知政事汤思退、张浚、陈康伯,以及枢密使杨存中,御史中丞朱倬坐在最靠里的一张桌旁。
沈该摇着蒲扇,信口问道:“朱中丞,你们台谏改制的事情进行的怎么样啦?”
朱倬笑道:“很顺利啊,不过就是把监察、弹劾还有谏议融合在一起嘛,难是不难的。
只是现在的台谏官们要换一批了,遵照新制,该避嫌的避嫌、考课不及格的贬谪。
还请各位相公费心,多为我们御史台物色一些可造之材。
对了,晋王殿下还建议说,这台谏合一后,应该取用新的称呼,以便与原本的台谏做个区别。”
汤思退好奇地问道:“哦?晋王殿下提议改做什么名字?”
朱倬道:“改作‘都察院’,官家已经照准了,不过要等明年改元时再一并改掉。”
“都察院?”
魏良臣把这个名称念了一遍,不以为然地一笑:“最终还是要看这都察院是不是就能有一番新气象,至于叫什么,很重要吗?
武曌也喜欢给官署改名字,她的年号更是改的频繁,结果又如何?”
朱倬听了便有些不悦,瞟了魏良臣一眼,淡然道:“都察院和御史台是否大不一样,待人员齐备,御史们能够各司其职时,魏相公会知道的。”
二人这番话,就有些火气了。
刚刚还朝就任参知政事的陈康伯便打个哈哈,说道:“各位可知,临安府如今倒是有了一番新气象了。”
沈该听到“临安府”便有些敏感,看他一眼道:“临安府有何新气象?”
陈康伯道:“新任通判杨沅成立了一個‘消防署’,每日里走街串巷地巡察店铺和人家,清理走水的隐患…”
这“消防署”一听就是由吏员管理的一个临安府自设机构。
“消防署”里但凡有一个官任职,那么这个机构设立与否,就不是临安府自己说了算了。
因此,魏良臣有些不以为然地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本意是好的。
只是,朝廷本就设有军巡铺,负责夜间巡逻,防火防盗。
杨沅又设立一个‘消防署’作什么,还嫌朝廷的冗员不够多吗?”
陈康伯道:“临安府这‘消防署’和‘军巡铺’作用、职能大不相同。
杨沅制定了一套关于火政的章程,这‘消防署’重点不是救火,而是防火。
居民宅子里和经商的店铺里,对于易燃之物是如何存放一类的事情,在杨沅的火政规则中都有具体要求。
如果居民不肯整改,那是要罚款的。而店铺如果有了问题不整改,那就连生意都没得做了,要先关门歇业,直到整改完成。”
沈该微微皱起眉道:“这也太过严苛了吧?他真不是在巧立名目,勒索民财吗?”
汤思退转向朱倬道:“这件事,你们御史台…,哦!都察院,是不是应该纠察一下呢?”
朱倬还没答话,陈康伯便道:“杨沅这些举动,是有用的。昨夜,某所居巷中便有一户人家走了水。
可也巧,两天以前,消防署的人刚刚强令这户人家把倚房堆放的柴堆挪走,并以土墙隔断。
若非如此,昨日那场火,怕是连把那户人家左邻右舍至少十几户人家,都一起连累了。”
杨沅负责的事情中就包括消防。
杨沅把自己知道的一些消防理念和消防常识告诉了薛冰欣。
薛冰欣据此再加以细化完善,就制定出了一份详细的消防章程。
新成立的消防署就以其为检查准则。
杨沅考虑到,古代灭火的技术手段非常有限。
临安民居又多是竹木材料,一旦失火,后果便不堪设想。
军巡铺是要施救的,但是按照惯例,军巡铺做的最主要的事是切断火源,免得一烧就是一片的白地。
真要说救,其实能救能不大。
不要说是在这个年代,就算是在杨沅原本的那个年代,拥有了那么多的科技手段,火灾的重点也是防,一旦失火能及时扑灭的概率非常低。
因此,杨沅就在“防”上狠下了一番功夫,他提出的许多预防措施,是这时的人们所欠缺的理念。
打更巡夜的更夫,是会提醒百姓小心火烛的。
军巡铺的巡警,也会在夜间巡逻时对仍在用火的人家进行警示。
但是从来没有人考虑过,对民房前后随意摆放的易燃之物该进行一番整顿。
这时代的店铺尤其是饭店,用火最是频繁。
店家怕失火,自己会制定一些防火的规矩,但也没有规范而科学的防范措施。
杨沅用表格法进行了一番统计,可以清晰地看到,在已整顿区域,火灾的发生率大幅度下降。火宅造成的损失,也在大幅下降。
几位宰执听了陈康伯的话,便沉默起来。
半晌,沈该淡淡一笑道:“咱们这位状元公肯脚踏实地的时候,还是能够做些实务的嘛。”
中瓦子,李家戏班新编的公案剧正式上演了。
今天是第一次开演,李班主心里头实在没底儿。
想看戏的人还不知道这出戏是讲什么的,很多人便不肯买票进来。
不过,今天戏班里还是坐满了人。
因为只有戏台正前方的那些座位,是给买票入场的客人们就坐的。
两翼的位置,坐的都是老人和孩子。
这些老人和孩子分别来自“养济院”和“慈幼局”。
目前临安建有六处养老院,还有几处孤儿院。
朝廷拨了五百亩官田,用其收入抚养这些孤寡老人和孤儿,以及生来就有缺陷,被家里人遗弃的孩子。
杨沅负责的业务,包括了慈幼院、养济院、施药局和漏泽园。
以前晏通判在时,对于慈幼院和养济院顶多问一句抚养是否能够养活他们。
对于这些孤寡老人和孤儿的其他事民情,晏通判是不大理会的。
但杨沅并不想如此管理。
他把自己想到的一些东西告诉姬香,叫她进行细化,最后拿出了一套针对孤寡老幼的管理细则。
比如定期让这些孤寡老人和孤儿来往接触,弥补彼此的感情缺失。
比如像今天这样,组织一些孤寡老人和孤儿,到就近的瓦子里来看戏。
藤原姬香原是鲸海神宫的神主。
除了需要装神弄鬼唬弄信众,如何对他们施加关怀和恩惠,她也很在行的。
由她制定出来的细则,便有了许多杨沅也没想到的细节。
今天是第一次组织老人和孩子到瓦子里散心看戏。
杨沅怕出纰漏,所以亲自带队。
看到那些原本一脸木讷的老人和孩子眼神儿灵动起来,脸上也有了真心的笑容,杨沅心底里不禁涌起一种满足感。
今天这出戏,鹅王要求尽量用说的,不要有太多的唱段。
同时他还要求演员的台词尽量直白易懂,要让大字不识的人也能听得懂。
所以,这些看客包括两侧坐着的老人、孩子们,就都看懂了。
这出戏模糊了朝代,只是单纯地讲了一个忠心耿耿的大将军被奸贼谋害的故事。
只要是知道风波亭岳飞之冤的,就没有不知道这出戏是在影射谁的。
因为两件事不但非常相像,就连这出戏里的主要人物的姓氏都没有改。
里边的最大奸臣姓秦,第二大奸臣姓万,被害的将军姓岳。
除了万俟卨的复姓改成了单姓,几乎可以说是毫不掩饰了。
故事里边,岳将军被害时是一个大高潮,愤怒的观众入戏太深,板凳都丢上了台,打伤了一个演员。
戏里的第二个大高潮,就是忠臣得以平反,奸臣受到严惩的一幕。
所有人都以为,故事到此就结束了。
但是戏台上,大幕一闭一开间,已经是一千年后了。
一千年后的人和现在的人,穿着打扮已经完全不同。
“一千年后的宋人”没有挽发髻的。
他们还把裤子当外衣穿,只是裤子没有开裆。
他们的上衣也变短了,袖子变窄了,就像是把中单拿增改造了一下,当成了外衣。
没有改的,是他们的模样。
他们和一千年前的宋人长着一样的面孔。
而且,他们和一千年前的宋人一样,崇敬岳将军,痛恨秦、万等大奸臣。
观众们看到,一千年后的人,居然为岳将军立了庙。
而在岳将军的坟前,就跪着四个害死了他的大奸臣。
那跪像是萧千月制作的,并且作了旧。
明明是陶制的“跪像”真像是经历了千年风雨的铁像。
四个罪人,在岳将军的坟前已经跪了一千年。
一千年后,他们依旧会跪在那儿。
这一次,观众们没有像看到岳将军沉冤昭雪时一样欢声雷动,每个人都似乎在沉思。
戏台上的后人一一走进岳调,向岳元帅恭敬地上香、礼拜。
当他们走出庙宇,看到的就是跪在庙前的四个大奸臣了。
每一个人走过的人,都会向他们狠狠啐上一口唾沫。
大幕徐徐掩上,看台上依旧显得异常安静。
李班主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看起来这最后一幕加的多余啊。
从完整性上来说,到岳将军沉冤昭雪,奸贼受到惩治就该结束了。
如今这是要弄巧成拙?
但是,很多人直到走出戏院,才像是突然清醒了过来。
他们激动地奔走相告,不管他拉住的人认识或者不认识。
他们告诉他们看到的每一个人,那些害死岳将军的大奸贼,足足在岳将军坟前跪了一千年,而且他们还要继续跪下去,永远跪下去。
他们告诉他们看到的每一个人,宋人子子孙孙,繁衍生息,直到一千年后,还在唾骂那些大奸贼,向他们身上唾着唾沫。
这个时代的人绝大部分都相信有阴间、有来世。
所以这个时代的人也就特别在意自己的身后之名。
害死大英雄的奸贼即便最终受到了惩处,可死去的英雄也不会归来了。
人们心中还是有一种深深的不甘的。
直到看到一千年后的四跪像,他们压在心口的那口气,才终于吐了出来。
李班主看到那些忽然变得“颠狂”起来的观众,终于放下了心。
他知道,这出戏,火了!
杨沅和那些孤寡老人一起坐在侧翼。
最后这一幕是他亲手写的,并执意要求鹅王交代李班主务必加上。
这一幕中一千年后的现代人,他们的穿着,也都是杨沅画出来,找裁缝制做的。
当杨沅看到戏台上出现那群熟悉的“一千年后的宋人”,他的泪便忍不住地流下来。
今人不见古时月,
今月曾经照古人,
杨沅不同,他作为今人,是见过古时月的。
那是不同时间里的他。
肥天禄和杨沅是在同一时间下的,却是在不同的空间里。
杨沅在临安,肥天禄在燕京。
燕京的肥天禄,决定今天就对大汉奸孔彦舟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