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逃!
白日之下,死尸累累。房屋倒塌,惨呼不绝。
两个少年在这样的地狱中拼命奔跑。
“哐当!”
他们打开了一栋重楼式建筑的门锁,猛扑进去,扣死了门。在他们背后,整座山镇都在冒着火光。
“顾峰,有人追来了——”
叶子启把窗纸向外扣开一条缝,着急地叫喊。
他看到一个男人正拿着刀逼近这座楼,一身古铜色皮肤,裸露在寒瑟冬风中,上面纹着青色的鹰。
当壮硕的肌肉,随着男人剧烈呼吸,一起一伏,鹰翅也跟着收拢和舒张,好像在苍红色的云涛下追逐着猎物。
蛮族!
外面那些六神无主的镇民,还在胡乱奔窜,被蛮人随手拎住一个,就发疯地叫喊起来,最后像块柴火被马刀劈开!
叶子启把这场面望在眼里,浑身颤抖得无法控制。
另一个叫顾峰的少年,这时正在试着挪动柜子,堵住房门。
这里是藏书楼,最不缺少高大的书柜。
但知识的重量迫使他放弃了这个想法,于是他一把抓起了趴在窗户上的叶子启:
“你爹为什么要让你来这里?”
“我,我爹说,书楼下面有地下藏书库,让我找到表妹,一起藏进去——顾峰,我妹妹菱纱她,还活着吗?”
“你说呢?这些蛮子留过活口吗?”顾峰把叶子启扔下去,眼泪一下子就从这个秀气男孩的眼睛里蹦出来。
“顾峰…我是不是做错了?如果我没有整天呆在书楼里看书,荒废练武,大家就不会——”
顾峰叹了口气,自己这个师弟就是太善良也太脆弱了,这样子,怎么能够练成狠决的剑术呢?
“不要胡思乱想了,”顾峰扶起叶子启的肩膀:“和你有什么关系?就算你能练成我这样子,你觉得我能同时打过三个蛮子么?这次进山的蛮子,可是三百个都不止!”
“可我是个没用的人,什么也没有做到…”
顾峰轻轻摇头,没有责怪叶子启的软弱。因为就在刚才,他拿剑把叶子启从蛮族刀下救出来的时候,叶子启脚下正躺着他爹的尸体。
而叶菱纱是和叶子启两情相悦的姑娘。每天都会到他和叶子启的练武场上来,陪着他们两个说笑聊天。三个人朝夕相处,五年如一日。
而蛮族突然入侵了他们的山镇,就让一切都成了泡影。
叶子启勉强支楞起身子,找出地下藏书库的暗门,但一回头,发现顾峰还站在窗边,一动不动。
“顾峰,你怎么不过来?”
“两个蛮贼跑过来了…不对,后面还有。”
顾峰冷眼观望窗外,逃到这里来的乡亲正被逐一宰杀,惨叫声传进门里。
“他们看到我杀了他们的人,追来找我了。我去把他们引开,你去地下书库好好藏起来。”
叶子启眼睛瞪得不可思议的大:“顾峰,不要…”
“叶子启!”顾峰大吼一声,把叶子启喊得愣了神,“藏好了,将来给我们镇子上,所有的人报仇!
自己活下去,你能做到的。你比你自己以为的要勇敢很多,你一定会练好剑术的。如果你不信,你就想想,你当初是怎么拦住我去送死的!”
叶子启怔怔盯着顾峰,在这个山镇倾颓、性命交关的时刻,往事从记忆里翻涌出来。
早在一年前,镇子上就已经有了蛮族入侵国内的传言,国主还专门从王都派出兵马,前去讨伐北边的蛮贼。
那时军队的补给线上人手不足,就从镇上强征了几个劳力,其中就有顾峰的父亲,也是教顾峰和叶子启两人练剑的师父。
这一去,就是死在了战场上。
消息传来,顾峰把这个结果,归罪在了那个强征父亲入伍的士官身上,提着剑要去王都里报仇——徒报师仇子报父!
可以想见,无论他那时能否成功杀掉那个士官,都一定会把自己的性命交在城里。
叶子启也得到了消息,却跑进书楼里待了两个时辰,然后提着剑狂追顾峰,一夜之后,终于在城郊追上了他。
那一天,在王都城外寒风瑟瑟的荒野上,叶子启向顾峰提议说,两个人进行一场决斗。只要顾峰决斗战胜了自己,就不会再阻拦他。否则,就跟自己回镇上去。
顾峰答应了。
结果,叶子启唯一一次打赢了顾峰。
那一天他的进攻格外凶猛,顾峰只和他剑刃交击了十余个回合,剑就突然断掉了。
事后,顾峰只能跟着叶子启回到了山镇上。
一段时间过后,从城里传来了消息,那名士官被揭露出,为了贪污上面拨给征调民夫的款项,故意让民夫们进入战场上危险的领地,让他们被蛮贼屠杀掉。
然后谎称款项已经下发,无法找回,将这笔钱藏入自己囊中。这件事在城中引起了公愤,官府把他判了死刑。
行刑那天,叶子启和顾峰都溜进城里,看着仇人人头落地。然后回去,在师父墓前烧了回纸钱。
顾峰从此以后,就看到了叶子启的武学潜力。他看出,叶子启虽是容易心软胆怯,但为了别人作战的时候,却可以爆发出舍身忘死的力量。因此,在此时刻,对叶子启说出了这一番话。
而叶子启听顾峰竟在此时提到这件事,立刻明白顾峰是要像一年前一样,举身赴死,来报答自己的那一次救命之恩了。慌忙伸手要拉住顾峰衣角。
但他连番遭受打击,力气早已使不上来。顾峰只一摆腿,就把他的手给扫开。
“不对,不要…”叶子启声音嘶哑地喊着,他想说顾峰说的不对,他根本没有什么报仇的勇气和能力,那次能够打赢顾峰,只是因为用了一些作弊的手段。
所以,求求你不要走。
但顾峰根本不再给他说话的机会,大步迈出书楼,反手就把门锁上了。
叶子启爬到门边,砸门,砸得“哐哐”响。
“叶子!”顾峰的声音隔着门缝传了过来,“我爹和菱纱,都在天上看着呢,我不能让她的哥哥再死了。”
“哐,哐!”
“最后,叶子,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吧——”
“哐,哐!”
“我也喜欢叶菱纱。”
“哐哐哐!”
“畜生,吃剑!!!”
顾峰一声怒吼,然后他的声音就戛然而止了,隔着门板,只传来刀剑交击的声响。
叶子启十指全部扣在门上,额头也撞得通红,倚在门板上,泣不成声。
惨叫的声音,血腥的气味,即使隔着门板,也能清晰地传进这座书楼里。
然后,他转过头,望向楼中沉积着灰尘的昏暗书柜,眼睛中,分明亮起狠决的光。
叶子启有一个秘密。
他能够看懂妖书,甚至能够使用一点妖术。
因为他是个书楼里长大的孩子,爷爷叶高是镇上负责管理书楼的人。在学会读诗认字之前,他就每天窝在这里,偷看那些爷爷收藏的、妖怪们绘画的书籍,揣测里面字符的含义。
不知不觉,越陷越深。
镇上孩子们因此疏远他,都说他是个“小夫子”,说他不愧是书楼管理人的孙子。
只有顾峰,愿意陪他说话,教他练武,像个兄长一样。
他绝不能,让他死。
“寒神有敕,谕令群生。印开。”叶子启像是梦呓般地轻轻张嘴道。
在他手底下,霎时燃起一团火焰。竟是不知何时,被他按在手底下的一本封印着火灵力的妖书,因为爷爷教过他的粗浅解印术,而自燃起来。
叶子启甩手把这团火球扔向一旁的书柜,火舌立刻沿着书堆蔓延,将整座书柜点燃!
书楼正是火魔最得意的施展场所,伴着翻滚的浓烟,火焰从一座书柜,烧向另一座书柜,片刻,就把叶子启周围,全部卷入了火海之中!
突然,无数鬼魅般阴桀的声音响了起来,就像深夜行走在森林里,突然在背后的幽暗中响起的阴森脚步,就像无数虫子汇聚攒动的声音。
“果然呢。”叶子启幽幽地说道。
在妖书里,记载过这样一种观点:大群生灵同时死亡时发出的悲鸣,可以将声音一直传播到神明那里,这些声音可以打通人与天神之间对话的通道。
就像上古人类的奴隶主每当祭祀时,就杀掉大批奴隶祭天,用奴隶的悲鸣打开天听,然后巫师的话就可以送到天神的耳中。
而且妖怪们发现了一个法门:当寄宿着妖怪妖力的妖书被毁灭的时候,也会发出类似妖怪死亡时的悲鸣。
宛若万妖焚灭,妖神垂目。
“万妖之妖,我的名字叫叶子启。我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听说每一个和你对话的生灵,都是被世人恐惧的‘邪魔外道’。可我,只是一个在妖书里,不小心看到了如何与你通灵的方法的坏孩子罢了。”
叶子启的声音微弱而且稳定地喃喃自语着,可是,比起得了失心疯,他这时的神态却更像是在咆哮。在飞舞的火舌间,在轰然崩塌的书柜前面,他跪着仰天开口,姿势宛若祈祷,娓娓说道:
“万妖之妖,我读到过很多关于你的故事,就在这座书楼里。这些故事里其实都在讲同一件事,就是有过许许多多的人类,因为各种各样的缘由,受到你的蛊惑,拿灵魂和你做交易,而堕落犯错,最后全部都自食恶果。”
叶子启裂开嘴角,竟像是努力做出微笑的样子,眼神空洞而恐怖。
“我一直觉得这些故事很荒唐可笑,明明有那么多先例在前,明明有那么多光明伟大的神明可以祈求,为什么他们还要接受妖怪的引诱呢?”
“可是现在我明白了,无论如何拼命地、拼命地祈祷,像创世的炎神那样,高高在上的神明,是听不到地上凡人的声音的。”
“正义不会被伸张,恶行也不会被惩罚。这世界是一片战场啊,从每个人降生到这世上,上天并没有送给他任何礼物,这片战场上的一切,都只能用战斗去相互攫取。”
火苗翻飞,纸页像燃烧的蝴蝶舞蹈,无数妖异的声音层层叠叠,像哀嚎,更像嘲笑。
“天之妖啊,这样渎神的言语,一定可以让你注意到我吧。圣人们的书中可是这样记载你的:‘勿谓莫闻,天妖伺人。’(注一)你可不要说你听不到啊。”
叶子启压着低沉的嗓音慢慢说着,可是嘴角却硬是咬出了血来。
“所以,我向你祈祷!”
骤然高亢的声音,压下群魔之语,直刺云霄!
“从此以后,任意地驱使我吧,就让我像断头的刑天那样,拿起干、戚,永无止尽地挥舞吧;像愚妄的夸父那样,盲目地追逐太阳,直到死亡吧;像永远饥渴的幽灵一样渴求鲜血,像水淹天下的共工一样犯下罪过受到诅咒,这一切都没有关系,只是然后,请让我怀抱着永不熄灭的仇恨活下去吧。”
末日之下,沐浴在火海中的少年向上天狰狞嘶吼:
“让我成为,能够击出杀人之剑的——”
宛若咆哮。
“妖怪吧!”
火焰瞬间沸腾,无数妖书一齐在火海中嘶叫着剧烈燃烧,宛若无数妖魔疯狂歌舞,庆祝魔王的诞生。
一本封魔书在火风中飘荡,翻滚,然后,向着叶子启翻开了书页,书页上睁开了眼睛。
那绝对不是一只人的眼睛。
那只眼目低垂,注视着叶子启,“说”道:
“少年人,你说的,可不会后悔?”
少年惨然而笑。面对这样妖异、绝望、末日般的景象,他内心却一点不觉得骇异或害怕,他只是眯着眼睛,觉得,烈烈火风中,仿佛有无数熟悉的影子来到面前,渐渐地,被火焰烧掉了。
“是啊,我绝不后悔。”
注:语出金人铭。意指不要认为没有人听到你的话,你说话的时候,天妖就在窥视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