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门,转过屏风,见到坐在上首的刘氏李氏,方承嘉一声不吭,猛然跪下。
那“咚”的一声,惊得刘氏颤了一下,李氏更是一下子站了起来。
“这…子善,快起来,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何必如此。”都算是见过世面之人,李氏刹那间的惊愕后,急忙快步走来,要扶起方承嘉。
沈采苡的手也握在了方承嘉肩膀上,“子善,这是做什么?”
“让我跪着。”所有的惊惶和苦痛都包裹在皮肉中,连呼吸时候都带着巨大痛苦,面上表情,除了悲戚,再也没有其他。
方承嘉固执地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心中愧疚稍微减缓。
然而那减少的愧疚,像尘埃之于高山,像滴水之于大海。
李氏和沈采苡拉不起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方承嘉跪在地上,狠狠叩了三个响头,“子善今日,一是为请罪。”
见势不妙,何嬷嬷已经非常有眼色把一众丫鬟挥退,只留下两三心腹。
刘氏没有说话,李氏勉强一笑:“子善自来谦和孝顺,何罪之有,快起来吧。”
尽管不好的预感已经袭上心头,李氏还是尽量想要打圆场。
“背信弃义,自然是罪。”方承嘉低着头,不敢去看其他人的表情。
他拒绝了李氏搀扶,反而把手伸进了怀里。
明明是最简单的动作,他却耗费了全身的力气,才把手掌从怀中拔出,并带出一个女子巴掌大的陈旧锦囊。
锦囊上用金银丝线绣着一朵并蒂白莲,如今金银线依旧光彩耀人,可当年的所用的上好丝线,却已经褪色,不复旧日光鲜。
这锦囊李氏是认得的,当年弟妹崔氏病重,依然无法开口,是她把这锦囊递与方家老夫人的。
也不算什么定情信物,就是期望一对小儿女能美满。
现在方承嘉这个样子,又拿出了这个…
李氏睁大眼睛,惊讶的情绪猛然迸出,又急忙收敛回去,只因为觉得不可能。
刘氏则眯起了眼睛,本来浑浊的目光猛然添入无比的锐利,再不见平日里被儿孙绕膝时候的慈和。
沈采苡指尖轻颤,这个锦囊…她有个一模一样的,里面放着半块玉珏。
柴嬷嬷曾和她说,待到她成婚,玉珏便可合二为一,是为珠联璧合,圆圆满满。
沈采苡的手指变得冰凉。
“子善今日前来,是要…”前面的话说的顺畅,最后两个字,却像是卡在了嗓子眼里,怎么都无法说出去,方承嘉嘴唇颤抖颤抖地不成样子。
然而祖母郑氏的憔悴形容就在眼前,他无法再自欺欺人。
用力闭上眼,方承嘉强迫自己吐出那两个字:“退婚。”
不好的预感成真,沈采苡有些茫然,怔怔盯着跪在地上的方承嘉。
她睫毛颤动,怀疑自己听错了。
方承嘉怎么可能会要退婚呢?他们青梅竹马,情意深厚,以后必然将会琴瑟和鸣…
她明明清楚知道,只要与方承嘉撇开关系,庆安公主便不会再针对她…
她多爱美啊。
她说怕死啊。
有了上辈子那惨烈无比的回忆,这一世她所规划的未来里,却还一直有着方承嘉的影子。
明明,他们已经很好很好了,可怎么方承嘉会要退婚呢?
这一股茫然的思绪里,不知道怎么的泛起一股清寒,刺破她思绪中的迷雾,让她清晰又冷静的明白,这种情况的发生,实在是太正常了。
因为郑氏不同意。
因为方承嘉不能不顾郑氏的意愿。
“为何?”李氏忍不住询问,这一对小儿女,恍如金童玉女,郎才女貌,无比般配,感情自然也是极好。
方承嘉嗓子梗住。
只跪在地上,双手把锦囊高举,便任由李氏如何询问,都不吭声。
李氏看看坐在上首的刘氏,看看呆怔在旁的沈采苡,急得跺脚,“这…这…”
神思被抽空,又有混杂着剧毒的液体流回,润泽心神的时候,也带来无比的剧痛。
沈采苡定定看着方承嘉,在李氏要说什么之前,她踏前一步,蹲在地上看着方承嘉,“子善,你已经决定了么?”
“再也没有更改的可能了么?”
“你永远不会后悔么?”
若是有办法,他定然不会这么做吧。
郑氏重病…呵…
“决定了。”方承嘉垂着头,不去看她。
他怕一个侧头,便会看到她眼中难过伤痛。
“好。”沈采苡缓缓起身,身体摇晃差点摔倒,还是李氏在旁,稳稳扶住了她。
沈采苡有些头晕目眩,可偏偏又留有一丝清明。
她站稳身体,缓缓伸手,捏住了锦囊。
她其实有许多话要说,想要哀求,想要告诉他自己心意…
可又觉得,自己这样,是不是在给他负担?是不是会让他更加煎熬?
她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对不对,可顺着他的心,应该…很好吧。
她手腕往回缩,发现那锦囊被捏得紧紧的。
那双常常提笔挥毫的手指上青筋贲起骨节发白,可知,他是用了多大的力气在捏着锦囊的。
沈采苡没有强制抽动锦囊,只是静静地捏着锦囊一角,等待他松手。
“子善,有什么事情,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非要这样么?”李氏还是舍不得一对璧人这般分开的,她低声劝方承嘉,“你有什么难处,说出”
“好了,老大媳妇。”上首传来一声呵斥,刘氏眉目冷然,“我沈家的女儿,还没有那么轻贱,要退就退吧。”
刘氏苍老的声音带着心寒,“这种忘恩负义之人,便是你现在求着他留下,将来也说不得会转头反咬你一口,退了也好。”
方承嘉羞愧的抬不起头。
刘氏目光落在沈采苡身上,那冰冷嘲讽便化作了心疼和骄傲,“我们六丫头这般的聪慧通透,将来自会有好姻缘等着她。”
“有些人心气太高,沈家满足不了,那就这样吧。”
李氏听着,只能无奈叹息,收回自己到嘴边的劝解,可看着那分别捏着锦囊两头、都不愿松开的两双手,她眼眶忍不住就红了,转过头,不忍再看。
郑氏…她怎么忍心呢。
沈采苡等了很久,直到方承嘉缓缓松手,她才慢慢把锦囊握进自己掌心。
退婚当然不是这样简单便能完成的,双方过的礼以及庚贴等等,都要协商如何处理。
何况今日家中男丁都不在,刘氏虽然已经同意,却也的等儿子回来,知会一声。
她疲惫挥挥手,“今日我累了,至于方大人,怕是也分身乏术,其他事宜,且等我儿回来,再与方大人商讨;不过有件事情,老身还是要求方大人一求。”
往日的子善换了方大人,一声一声,如同重锤击打在胸口,又闷又痛,方承嘉颤.抖着,“祖…老夫人请讲。”
“这世间,对女儿家尤其苛刻,一个姑娘被退婚,便不是她的错,也总会有人对她指指点点,多有诋毁;但即便是如此,老身还是希望方大人能找个适当的理由,让我加六丫头,少受些别人责难,也让我沈家,少被人指着脊梁骨谩骂。”
刘氏说道:“不知道方大人,能否答应?”
“一切罪责都在子善身上,绝不会让人说六妹六姑娘一声不是。”便是刘氏不说,他也已经想好了办法,绝不会在此事上,让人有轻蔑六妹妹之处。
“那老身就多谢方大人了。”刘氏嘴里说着这种冷淡的话,目光落在呆立在方承嘉身边的孙女身上,心中不由叹气。
明明这般好的性子,怎的总也不能让她安安稳稳的,过些好日子呢。
方承嘉没吭声,他心中空落落的,一片茫然,连刘氏下了逐客令,都没听到。
刘氏再次逐客:“怎的,方大人不离开,还等着在我沈家用晚饭么?”
方承嘉这才稍微醒神,双手托地慢慢爬了起来。
“何嬷嬷,送客。”
沈采苡一直低着的头,这才抬起,红着眼眶目送方承嘉清隽背影,转过屏风。
她眼前便是一黑。
“六丫头…”耳边纷纷扰然,沈采苡却沉浸在黑暗里,醒不来,逃不脱。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她感觉到有人在她唇边轻轻动来动去,有甘甜清冽的水,渗入干涩的嗓子眼。
她想睁开眼,但眼皮却重若千钧,费劲了力气,才稍微睁开了一丝。
“姑娘,您可醒了,姑娘…”沙哑的声音激动颤.抖到变调,沈采苡无力回答,只努力把眼睛睁大一点,再睁大一眼,才看到一个憔悴不已的娇杏。
那眼睛,肿得像是杏核。
“姑娘醒了么?”外面呼啦跑进来一堆人,一个个都是眼睛红肿,可却又露出激动欣喜笑容。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鲁嬷嬷激动的抹泪,上前为沈采苡把脉。
沈采苡实在困顿,转头又晕过去,吓坏了一群人,还是鲁嬷嬷老练,她安抚众人:“没事的,姑娘只是身体太虚弱了,所以需要休息,快去准备,弄些鱼肉粥来…小火温着,等姑娘醒来喂她。”
又让人去给刘氏和李氏等人报信。
沈采苡第二次醒来,是被淡淡的鱼汤味道唤醒的,守在她身边的红缨丁香大大松一口气。
丁香刚开始喂她喝粥,沈文和便已经得了消息,赶了过来。
他站在门口,定定看着虚弱吞咽着鱼肉粥的沈采苡,喉头滚动,压下心底痛楚。
这就是,失去半身福祉后,所谓的命途多舛么?
他不能接受,可不得不接受。
“采苡。”他慢慢走进去,垂头看着床上虚弱的小姑娘,目中全是隐痛。
“哥哥…”沈采苡努力笑了笑,忽然发现自己真的笑不出来,“婚事,退了么?”
沈文和“嗯”了一声,“退了…这些,你都莫要管了,大伯父和我会去处理好的。”
沈文和不想再提这种伤心事,沈采苡却执拗看着他,“哥哥…我想知道。”
嘶哑的嗓音里透着无比的执拗。
沈文和哑然,隔一会儿才说了郑氏为什么会急怒攻心,也说了,双方曾交换的财物,都已经各自归还,以后…
再无瓜葛。
沈文和心底难过极了。
若是有福之人,这种意外怎么会发生?说到底,都是因为自己。
沈采苡茫然无措,
她觉得自己恍似风中落叶,水中飘萍,好半晌,才回神,“是这样啊…”
“郑氏病重,以死相逼,子善也是无奈…你这样,他也心痛,采苡,快点好起来吧,你好起来,子善才能安心。”沈文和对方承嘉,怎么都厌恨不起来。
这一场闹剧里,双方都是遍体鳞伤,未曾有一人好过。
“我昏睡了几天?方家哪天来退婚的?”沈采苡嗓子干痒,咳了两声,又继续问道。
那天,方承嘉答应,不会让她清名受损…
那受损的自然是他的清名,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文和却不回答了,“你且好好休息,等你舒服点了,哥哥再告诉你。”
沈采苡这会儿,其实也累了,闻言也不反对,目送沈文和离开,没多久,就又睡着了。
第二日精神了一些,沈采苡才知道,原来自己竟然已经昏睡了七八日,因着这段时间每日里只能进些流食,她身体一下子虚弱起来,连床都下不了。
沈文和很是忙碌,沈采苡也不等他回来,直接询问在身边伺候的铃兰,“退亲一事,你与我详细说说。”
铃兰不肯说,沈采苡眼神有些空,隔一会儿,轻笑一声:“说吧,我没事。”
见铃兰还犹豫,沈采苡垂了眼睑:“总归是瞒不过我的,说吧。”
铃兰一想也对,反正最后总是瞒不过姑娘的,还不如早些说了,长痛不如短痛。
既然有缘无分,便赶紧散了才好。
“姑娘昏睡了许多天,方公子他自毁名声,与…与上峰家一舞姬有了首尾,上峰把舞姬送与他,他欣然接受;而后大老爷和少爷打上门去,退了这桩亲事。”铃兰说着,又红了眼眶。
姑娘和方公子,多好的一对呀,可惜…
呸,黑心肝的老虔婆,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