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冥听见头顶传来一些交谈,接着便是“笃笃笃”的脚步声。
一股大力从船桨处传来,似乎有几名壮汉在合力抽动船桨,他一只手抓在船桨上,任由身体被拉出水面。
船上一个虬须汉子皱了皱眉:“被条尸体勾着了。老六,你怎么划船的?赶紧弄走,晦气!”
“大当家,这也没办法。江上漂着那么多呢,难免有一两个作祟的…”被叫作老六的船夫一脸委屈地辩解。
这时候船篷里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等一下,他好像还活着…”
说着,一个穿斗篷戴着兜帽的纤瘦少女掀开篷布,跌跌撞撞地奔到船边。
“小妞儿,别胡说八道,这里没你的事儿。”
虬须汉子瞥了她一眼,没有搭理,示意几个船工继续干活。
船工们合力抬起船桨,在水里左右甩摆,却无论如何都甩不脱船桨上挂着的“尸体”,最后不得不连人带桨拖上了船板。
“咳…咳咳咳…”
忽然,尸体的胸膛一阵剧烈起伏,大口咳水。
周围的船工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退后,只有那斗篷少女立刻凑了上来,给他按胸捶背。
她的五指纤长而有力,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姑娘,或是练过几手指掌上的功夫。按在南冥的胸口,颇有些章法,不似是随意乱按。
不一会儿,南冥悠悠醒转。
他的眼睛撑开一条缝儿,将斗篷少女的容颜纳入眼帘。
少女的兜帽被江风吹到后面,露出半张皓如凝脂的脸庞。她眼眸如星,光洁的额上柳眉细长,纤纤青丝只用一条发带绑起,在风中飞扬。
而她的另外半边脸,却用一面黑纱层层裹起,看不清什么模样。
但只看她显出来的容颜,已算是个百般难描的美人,藏起来的半边脸,更如轻云蔽日,让人心中痒痒,想要掀开她的面纱一睹真容。
“给他一些热水。”
少女回身冲船上的人说。
不知为何,她的声音格外的沙哑,像是刀子刮在木头上一样,令人惋惜。
船工望向站在船头的虬须汉子。
虬须汉子的脸色有些不悦,沉声说道:“别多管闲事。这人虽然活着,可也是从水里捞上来的,水里面有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吧?我看还是把他扔回水里去…”
“他没有染病。”
“那又如何?谁不知道那些鬼东西是随时会发病的。他现在没事,过几天可不好说!”
虬须汉子冷冷一哼,看向南冥的目光就如看一个死人,“都在水里泡那么久了,说没有染上那东西,谁信?你敢保证?”
“我是岚城医馆的医师。”
少女的眼神也不示弱,沙哑的声音缓缓道,“医术不敢说高明,可谁得没得瘟症,还是能看出来的。”
“小妞儿,你这是在拿一船人的命开玩笑。”
“一个人的命,也是命。船老大,这个人我一定要救,请拿热水来。”医师少女的眼神很坚定。
虬须汉子又冷哼了一声,摆摆手示意随她的便。
要不是这小妞儿是船上唯一的医师,他可是一点面子也不会给,直接就扔人下船任其自生自灭了。如今这世道这么乱,别说只是见死不救,就算是杀了人,官府也不会管。
算这小子好运气吧。他心想。
虬须汉子姓张,单名一个字元。
他原不是什么船老大,而是岚城西北那座毛菇山的盗寇,俗称山大王。
数月前,毛菇山下的村落突然爆发瘟疫,几名村人逃到山里,一夜之间山上的盗寇都染上了瘟病,没多久就死得七七八八。
张元这个大当家成了光杆司令,不得不带着几个幸存的小弟下山觅活。
原是打算干些拦路抢劫的勾当,结果发现这世道已变,瘟疫盛行,活死人如浪潮般席卷了周边的十里八村。
他想去岚城避难,然而染上瘟病的活死人漫山遍野都是,从陆路过去风险重重。
于是劫了一艘渔船,打算沿青冥江顺流而下,驶入岚城的运河。
这是一艘不大的乌篷船,船上还有些逃难的百姓,男女老幼,像笼中鸡一样挤在逼仄的船篷里,早就剩不下一丝位置。
倒不是张元大发善心要收留这些人,而是这些人本就是跟着那医师少女来的,他为了请那少女上船,而不得不带上他们。
不过后来张元倒也想通了,带上这些人未必是件坏事。
青冥江入岚城运河的关卡口有一道水闸,要城里的官兵才能打开,到时候这些百姓也许会有些作用。
如今不过多收留一个人而已,他也没放在心上,看了南冥一眼,就到船头吹风去了。
船板上,少女正递给南冥一碗热水,南冥接过来饮尽,抱拳一礼。
“在下南冥,多谢姑娘相救。”
“不必谢。”
那少女风轻云淡地说了一句,“你应该已无大碍,在船上好好休息吧。”
南冥点了点头,又问:“不知这船…是去往哪里的?”
“岚城。”
“居然这般巧,在下也正有急事,要前往岚城一趟…”
他的脸上恰如其分地露出一丝惊讶,转而咧嘴笑道,“那便叨扰你们了。”
与这少女又交谈了一阵,得知她的名字叫做符慧菁,本是岚城里土生土长的人,在城中开有一间家传的医馆。
瘟疫爆发时,她正在外出诊,回去时大路已走不通,只有走水路。一路上救治了不少瘟病中逃难的村民,便把他们带到了船上,准备一起入城。
二人交谈间,不知不觉天色已晚。
随着夕阳的余晖沉入江面,周边的江流变得愈发寂静。
船上渐渐没有了人说话,气氛有些紧张,仿如风雨欲来的沉重感。
“嘘,闭嘴。”
大当家张元狠狠地瞪了还在说话的两人一眼,沉声低喝道。
南冥斜着瞄了他一眼,觉得有些奇怪,这时一根纤纤玉指伸来,抵在他的唇前。
“别出声,会引来活死人的。”符慧菁轻声耳语,“这里晚上不安全…”
不安全?
南冥眨了眨眼,昏暗中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是嘴角微微勾起,浮起一丝古怪的笑意,似是嘲讽,又似戏谑。
——这条江上,还有比他更危险的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