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翎儿夺回玉简,稍微松了口气。
他告诉小枝,他第一次梦见魔主,其实是在忘姑身死之前。
那时候他客居方诸山,父母忙于镇妖,无暇照看他。
周围的一切都很陌生,他也不想主动去了解,只盼着熬过这几年,回蜀山再说。
那天他刚刚入定,眼睛一闭上,就看见了青衫负匣的书生。
书生站在一棵大树下,枝头缀满了桐花。
殷翎儿觉得眼熟,好一会儿才记起来,眼前是蜀山的院子。
“祭祀结束了,你不去看看吗?”书生担忧地问他,语气十分熟稔,让梦境中的殷翎儿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否认识这人。
“什么祭祀?”殷翎儿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书生往远处望去,不知为何,殷翎儿的视线也跟随他到了北边。
远方是孤独的山崖,千万人翘首仰望。
崖山,白发黑衣的剑修垂首俯瞰,脚边躺着湛蓝色长剑。剑已经被折断了,毫无生气地落在地上,彻底没了锋芒。
殷翎儿认出那是小枝的剑。
天空被渐染成金色,无数剑影悬于空中,那剑光中有着殷翎儿从未见过的光明通透,没有任何杂色,透出纯粹的救济与仁德。
“她呢?”殷翎儿听出自己声音在颤抖。
地上的断剑属于小枝,而她肯定宁愿折断自己的脊椎骨,也不会让喇叭花受伤。
“下面。”青衫书生的视线穿越剑影和云雾,一路下坠,直到落入不周天柱的折断处。
殷翎儿从缝隙间看见了一点点血迹。
梦里泛着让人反胃的恶毒香味。
“好了好了…”小枝拍了拍殷翎儿的肩。
他回过神来,手还一直在抖。
小枝看着他道:“只是魔主的手段而已,他想让你觉得重要的东西被毁掉了,只有跟随他才能得到拯救。”
殷翎儿没有说话。
他静了会儿,继续道:“第二次见到他,是在母亲死时。”
“死…时?”
“对,死的那一刻。”
昆仑冰道,忘姑将魔主真身禁锢在自己身上,然后自断生机。
那时候,殷翎儿在方诸山沈府,急匆匆地想前往海岸,抵御妖族。
但是某一步踏出之后,他就走进了魔主的梦境。
梦里有一望无际的静谧湖泊。
水面上洒着星辰,水面下无数蓝色蝴蝶飞舞。它们丝毫感觉不到“水”的存在,如同游于空中,轻盈无依,每一次翅膀扇动都不会让水面波动。
魔主就坐着湖中央,鎏金黑袍落成圆满的弧形。
他所坐的水面坚硬剔透,但每次微风吹过,依然会泛出波澜。
他轻点湖面,蝴蝶轻吻他的指尖。
“好孩子…”他神情温柔。
殷翎儿不知道他在说蝴蝶还是别的什么。
他抬起手,那只蝴蝶穿过了水面的隔阂,在他的指尖轻轻扇动翅膀,洒下粼粼荧光。
蝴蝶飞起来,落在殷翎儿眉心,然后没入了他的头颅。
殷翎儿摸了摸额头,什么都感觉不到。
魔主的指尖流连在水面上,水下无数蝴蝶追逐着他,他轻声问殷翎儿:“夜长而昼短,何不以昼之所为为幻,以梦之所遇为真?”
殷翎儿自小在修道者生活,知道这种入梦的手段并非善法。
他立即反驳道:“天远而人近,何不以人之所愿为轨,以天之所钟为藉?”
魔主指尖微颤,无数蓝蝶飞散,他抬眼看向殷翎儿,笑道:“这口气,还真是我讨厌的一种。”
殷翎儿仍在想办法逃离梦境。
“也没有办法了,谢迢非要杀我…”魔主轻轻地叹了口气,“我问你,你想救她吗?”
湖面上泛起光,投影出昆仑冰道的景象。忘姑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撑住白练,阻拦妖兽,眼里闪闪发光。
殷翎儿听见她说:“…他来了…谢迢猜得没错!”
忘姑将手按在心口,殷翎儿看见她指缝间泄出的光,很明显是要自断生机。
“住手!”他忍不住失声叫道。
“你要救她吗?”魔主又一次问道。
殷翎儿反应过来,此处是魔主的梦境,不能信以为真,也决不能被他操控。
“遗憾。”魔主笑了笑,也没有多说。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化作蓝蝶消散了。
殷翎儿重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站在沈府,连奔跑的动作都刚刚从静止中恢复。
梦里的时间是不会流动的。
魔主的声音仍在他耳畔回荡:“这一个你已经错过了,等下一个出现的时候,我会通过魔种找你的。”
殷翎儿把两次梦境讲完,摸了摸额头,蓝蝶没入他的身体之后,没有出现任何异状。
“魔种都是这样的…”殷翎儿勉强笑道,“只要心念澄澈,就不会有问题。如果心思污浊,不用魔主亲自种魔,也会渐渐生出魔种。”
小枝想了想:“殃国翁可以拔除魔种。”
殷翎儿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知道。”
他知道。
他不是怕痛,也不是向往魔道。
只是在忘姑死后,他意识到魔主的梦境是真的。
——“这一个你已经错过了,等下一个出现的时候,我会通过魔种找你的。”
魔主最后的话,实在是太难拒绝了。
他知道不能屈从于这样的蛊惑,但又希望能抓住机会,不要再让自己后悔。
“那你下次梦见他,记得跟我说。”小枝叮嘱道。
“嗯…”
“还有,也不是所有人都要你救的。”小枝说,“忘姑自己做出了这样的选择,若是你让魔主救她,其实正好违背了她的本愿。”
殷翎儿知道她不仅在说忘姑。
“就是说…”小枝想了很久该怎么说清楚,“我觉得魔主用来引诱你的东西,其实跟你并没有关系。”
殷翎儿沉默微笑,似乎把她的话听进去了。
他知道魔主对小枝非常感兴趣。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直接给小枝种魔,将她引诱过去呢?
小枝刚才的话,已经解答了他的疑惑。
魔主引诱不了她。
他伸出的所有诱饵,对小枝来说,都是“没有关系”的事情。
短短一年,谢迢就把她从那个安静怯懦的孩子,变成了跟任何事情都“没有关系”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