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错落间,古老的画面与梦重叠。
城墙下,那个男人朝她伸出手,又低劝护着她的女娲。
“好了,你几时见我真的伤过她?”
女娲这才将她放开。
小枝被另一人牵起,怔然喊了一声:“哥哥…”
男人没有回答,大步往前,气息沉沉,让人十分不安。小枝始终看不清他的面孔,于是用力盯着,不敢眨眼。
她挣了挣手。
牵着她的人攥得更紧了,他轻叹:“我一松开,你肯定又要乱跑了。”
“哥哥…”小枝皱着眉,看着他,重复道。“哥哥”这个称呼,每多念一次,就多一分熟悉感。
“什么事?”
男人等了会儿,没有听到答复。
他皱眉问:“你为什么总是要去那个洞里?”
小枝听见自己言不对题地回答:“我们是从哪儿来的?”
男人微怔。
“我们是,从哪里,来的?”无怀一字一句地问。
男人停下步子,认真告诉她:“是母亲生的。”
“不是。”无怀声音很小,不像在对话,反倒像一个人窃窃私语,“人是妈妈生的。我们不是。”
“无怀…”男人叹气。
“我们,是,从那个洞里,走出来的。”
“母亲怀胎十月生下你,我和姐姐都记得呢。不要想那个‘洞’了,无怀。”
“不是。”无怀固执道,“我们可以变出蛇尾,人不可以。跟人没有关系。”
这次,男人终于无法回答。
“哥哥…”无怀氏没有表情,眼神游离,“哥哥没有想过吗?我们是什么?从哪里来的?无怀,一直想,进去,那个洞里,看一看。”
男人终于定下心来,沉冷道:“不可以。雷泽之迹是禁地,任何人都不可以进去!”
“无怀,不是人。”
“啪!”
耳光声惊得小枝心脏猛跳。
她的脸微微侧过去,很快被人扶正,男人在她面前半跪下来,似乎也有一点慌乱。
“无怀…”他用拇指擦过她脸上的红痕,“弄疼你了吗?”
无怀依然没有表情,眼神落在空气中,不知道何处的某一点上。
“哥哥你,是会生气的。”她的目光安静游离,好像在追逐空气里看不见的东西,“人不会生气。”
“人。华胥国的人。不生气,不悲伤,不痛苦,不欢喜。不知道活着是好事,也不觉得死亡是坏事。长存不灭,欲生则生,欲死则死。”
“所以…”
“哥哥,姐姐,还有无怀。”
“我们不是人。”
“我们是,从深渊里来的妖物。”
她的视线终于凝聚,落在男人脸上。
轮廓一点点清晰。
记忆开始回流。
小枝安静地坐在茧中,重新睁眼。
她身上漫出淡金色光芒,映照着白石枝条,垂落水面,就像金色的瀑布。她身下的水面逐渐消失,化作无尽深空,枝条扎根在空中,稳稳撑住她的身体。
钢铁傀儡,美艳杜鹃,三面一体。
每一面的神情,都与千万年前的无怀氏重合。
金色越来越浓烈。
在魔主眼中,小枝身上的破圣之力隐匿下来,化作了另一种特殊的“圣力”。
准确一点说,是“圣王”之力。
“果真如此…”魔主拂袖落下蓝蝶,四面飞舞,从水下到水面,盘旋成蓝色大雾。
暗金色顺着枝条朝水面漫来。
两种道标相互对峙,谁也不能将谁彻底压制下去。
“我们是…从深渊里来的妖物…”小枝静静地,重复着无怀氏的话。
无怀氏,
封禅泰山的第一位帝王,
并不是华胥国主。
小枝抬起手,皮肤苍白,下面的经脉纹路很清晰。此刻,青蓝色的经脉正在变黑。从脊柱中抽出的白色枝条,也渐渐被染黑。
石婆说,
无怀氏封禅那一天,地动山摇,天昏地暗。
大地裂开深不见底的空洞。
无数不可名状的阴影跟随着她,在一片漆黑昏暗中,奉她为王,助她登圣。
小枝深吸一口气,直到肺部隐隐作痛,才缓慢停下。
黑石枝条连接起她的化身。
另外两张面孔变得模糊,身影都在融化,最终成为漆黑无光的阴影,盘旋在深空当中。与魔主那一侧飞舞的蓝蝶对峙。
“无怀氏…曾封禅为…”
圣王。
小枝全身都布满漆黑纹路,从脊柱开始,白石树化作黑石树,盘踞了她身上的每一处,几乎将她吞噬殆尽。
黑色圣王力终于突破了庄周的圣力,朝着梦境另一侧碾压过去。
庄周已经得到想要知晓的信息,也并不恋战,抬手便道:“水月镜花,梦生梦死。”
蝴蝶都像散在水里的墨迹一般,迅速淡去不见。
小枝仍能通过定无观,捕捉到他离去的踪迹。
她想追上去。
但在这时,梦境骤然陷落。
她的两个化身都出梦入世,外面道道金光刺入,一个个金色字迹连缀成篇章,阻断了她的步伐。
“这是…”小枝捂住眼睛,心口猛然一紧,代替了傀儡心脏的归藏城银锁,此时竟烫得惊人。
一字字连缀成篇章,上面竟然不是书圣圣意。而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黄帝圣意。
是《黄帝阴符经》!
原来魔主在石壁上写这东西,不是为了布八阵图,而是为了断后,阻拦她的追击。
《黄帝阴符经》连缀成篇之后,圣意一波更强过一波,而且它正在凝聚成型,似乎可以召黄帝虚影降临。
小枝不得不放弃追击。
她按住胸口,借神念窥视里面的银锁。
银锁泛起一点光,两条衔尾蛇双目赤红,无数双注视的眼睛都在眨动,负枷者跪地不起,面孔扭曲,似在嚎哭。
小枝只看了一眼,就出了一身冷汗。
等她回过神来,经脉已经恢复了本来的颜色,白石树图腾也回归脊柱附近,没有向全身蔓延。
看来,归藏城的银锁,不仅约束了她的破圣之力,还约束了无怀氏的圣王意。
“但是,她那个‘圣王意’…”小枝回忆起刚才的感觉,有种说不出来的空虚强大之感,“不是人族的圣王吧。”
“城主!”隐圣二人的声音传来。
小枝连忙应道:“我在这里!”
只听“嗖嗖”两声,一对姐弟就出现在她跟前。
“我们突然失去你的踪迹。”
“只能先把海皇送去跟护卫队会合了。”
小枝点点头:“没事,我方才是被魔主拉入梦境了。”
“魔主!?”
“他人呢?”
小枝叹道:“逃跑了…”
聂芜歌和聂无戈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震惊。
魔主强就强在梦境与化身之上,城主竟然能在梦中将他逼退。那她近些年的秘术修行,可谓是进步神速了。
“他想借阴符经召黄帝虚影,我们得先走。”小枝催促道。
“是,城主!”
“往这边,神山的护送队在那里。”
小枝跟着隐圣,找到神山护送队。护送队带着圣迹,但仍在黄帝威严下寸步难行。隐圣和小枝暗中为其开路,又借却邪使的力量破除八阵图,两边莫名达成协作,居然一起冲出了石壁迷宫之中。
出去之后,他们没有遁走。
“怎么了?”聂无戈问。
“海皇身体撑不住,不能带着他遁走。”聂芜歌敏锐地发现了问题,不由有些担忧,“这里距洛城有千里之遥,走过去肯定不行。”
小枝摆手:“我们不用操心这个,神山办法可多着呢。”
其他二人闻言,定睛看去,只见却邪使取出材料,一起结阵,将海皇送入阵中。
“是临时的传送阵?”聂芜歌疑道,“阎狱道还研究出这东西了?”
“传送阵那里有这么好布…”
“就是临时的传送阵。”小枝远远地指了指却邪使手里的东西,“你们看见那个吗?”
那东西是石质的,又细又长。
“什么东西?”
“日晷针。”小枝说,“是文广坛日晷的针,可以用来联络神山。应该是用这个东西布阵,将海皇送到神山中转,再送到洛城文广坛。”
却邪使做完这些之后,与护送队一起遁走。
等他们全部安全离开,小枝和隐圣二人才动身返回连山城。
小枝找到苏兼,把海皇病情说明了一下,问他大概是什么情况。
“身体衰竭吧。”苏兼听后,为难道,“这也不能算病,治是治不好的,只能靠养。”
“你能炼点养生的丹药吗?”
“我知道一些良方。但鲛人与人族不同,海皇又刚刚服药斩尾,怕是经不住重药。”
最后,小枝和苏兼商讨半天,还是找了个温和又有效的丹方。
十九殿自告奋勇来试药。他也是斩尾的鲛人,身体情况与海皇近似,但是比海皇健康得多。苏兼试了几回后,又调整方子,使之更适合为鲛人所用。
几日后,苏兼把炼好的丹药交给小枝。
她接下后,又道:“再给我一副见血封喉的毒药吧。”
苏兼微怔,还是招呼白蔻,把药拿来了。
小枝带着两瓶药,潜入禁宫当中。
海皇已经入宫,但是因为中途一番波折,实在受累不轻。所以奉明帝只能删繁就简,把乱七八糟的仪式去了,直接让她在后宫休养。
小枝对奉明帝的后宫好奇很久了。
进去之后,四处转悠,发现确实美色无边。
有北国蛮王的女儿,高挑威武,擅长骑射;有南疆小国的公主,娇小可人,擅长编织。还有什么这个寒门才女,高门嫡女,看得人眼花缭乱。
小枝好不容易才找着海皇。
他的宫殿规格相当之高,甚至仅次于皇后。殿中不仅有宫中的仆从,还有些特地找来的,已经适应陆上生活的鲛奴。
“海皇陛下。”小枝悄悄从她屋顶落下,走到她的床前。
榻上,海皇面色苍白,但是眼神明亮,风采不减。
“怎么还叫‘陛下’…”海皇轻斥,“不是说过好多遍吗?称我七命莲就好。”
小枝点点头,还是没有这么叫。
“谢谢你派人找到我。”海皇知道,石壁迷宫中是小枝助他脱困,“你这次来是所为何事?如果能帮,我自然会尽力…”
小枝说:“我给陛下带了两瓶药。”
海皇眼神微凝。
“一瓶见血封喉,一瓶可以将您的身子慢慢养回来。”小枝声音极低,“陛下…你考虑一下吧。”
海皇明白了她的意思。
——是要立即死去,免受今后的痛苦;还是要努力承受这一切,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她要她做出选择。
“我…”海皇眼神闪烁,挣扎良久,不知该作何抉择。
小枝早就猜到他会这样。
她从袖中取出两瓶药。
药装在两个一模一样的药瓶里,都是一粒粒的,从重量到触感,完全没有区别。
小枝温声道:“来时,我也忘了瓶子里装的是什么。反正一瓶毒药,一瓶救药,您随便挑吧。”
海皇苦笑,这次反倒更加干脆:“也罢,我做不了的选择,就交给天意吧。”
他接过其中一个药瓶,取一粒丹药服下。
小枝笑着看他。
“你耍我。”海皇感觉药丸化作苦涩的液体,流入经脉,滋润身体,他不由道,“两瓶都是救药吧?”
小枝摇了摇头。
她拿起另一个瓶子,将药丸倒进旁边的水壶里。只听“呲”地一声,黑色毒雾冒了出来,水壶逐渐被腐蚀。
小枝抬袖挥散毒雾,对海皇道:“是您自己,用这双手抓住了活路。”
海皇看着被腐蚀的水壶,心中涌起莫名的惊悸。如果刚才拿错瓶子,她就已经不在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从鬼门关前走了一回。
而此刻,活着的感觉,竟然如此之好。
“如果…”她猛然抬眼,看向小枝,“如果我刚才选了毒药…”
“我会将您的尸体送回海国葬下。”
小枝语气平和,但海皇听出了一丝安抚。
“以后,我会常来看您的。”
海皇看着自己的手,上面还沾有药的粉末。她紧紧握拳,又放开,开口时声音沙哑:“好,多来看我吧。”
她还是想活下去。
“我也想活下去。”小枝似乎能读懂她的心思。
海皇讶然抬起头,看着面前年纪不大的少女。她说出这句话时,比她更加迷茫无措。
“虽然我不清楚,活下去到底能有多痛苦。”
“但我还是想活下去。”
小枝握紧手里的毒药,对海皇道:“陛下,您能够与我一起坚持,实在是太好了。”